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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狐臭遗下露(然后去狐臭)

时间:2024-04-26 16:40:29       点击: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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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苍老的浮云》

第一章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一通夜,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更善无看见许多红脸女人拥挤着将头从窗口探进来,她们的颈脖都极长极细弱,脑袋耷拉着,像一大丛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个钩子安在一根竹竿上,将那花儿一朵一朵钩下来,捣烂,煮在菜汤里。她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翘着屁股忙个不停,自以为自己的行动很秘密。老婆一喝了那种怪汤夜里就打臭屁,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了电灯。

慕兰"呼"地一声坐起来,蓬着头,用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地找鞋子。

"我做了一个梦。"他松出一口气,脸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今天也许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么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两样了,那就像是一种新生,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他在脑袋里搜寻着夸张的字眼。

一开门,他立刻吓了一大跳: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夜雨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生气地踏倒了一朵目中无人的小东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拨着泥巴将那朵花埋起来。在他"劈劈啪啪"地干这勾当的时候,有一张吃惊的女人的瘦脸在他家隔壁的窗棂间晃了一晃,立刻缩回房间的黑暗里去了。"虚汝华……"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被那女人窥看在眼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落花的气味熏得人要发疯,我还以为是沤烂的白菜的味儿呢!"他歪着脖子大声地、辩解似的说,一边用脚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污泥。慕兰正在床上辗转不安,叹着气,矇矇眬眬地叽里咕噜:"对啦,要这些花儿干什么呀?一看见这些鬼花我的食欲就来了,真没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晕头晕脑,现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啦,我老以为自己躺在一片沼泽地里,周围的泥水正在鼓出气泡来……"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双眼睛仍旧盯死在他狭窄的脊背上。"窥视者……"他愤愤地骂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一把鼻涕甩在街边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你骂谁?"一个脸上墨黑的小孩拦住他,手里抓着一把灰。

"啊?!"那灰迎面撒来,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那天早上,虚汝华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半夜醒来,听见她丈夫嘴里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老况,你在干什么!"她有点儿吃惊。

"吃蚕豆。"他咂吧着嘴说:"外面的香气烦人得很,雨水把树上的花朵都泡烂了,你不做梦吗?医生说十二点以前做梦伤害神经。我炒了一包蚕豆放在床头,准备一做梦醒了就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一连试了三天,效果很好。"

果然,隔了一会儿,他就将一堵厚墙似的背脊冲着她,很响地打起鼾来了。在鼾声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经官能症折磨得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天花板一角有许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拨下的灰块不断地打在帐顶上。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梦想的。自从门口的楮树结出红的浆果来以后,她的体内便渐渐干涸了。她时常拍一拍肚子,开玩笑地说:"这里面长着一些芦秆嘛。"

"天一亮,花儿落得满地都是。"她用力摇醒了男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花儿?"老况迷迷糊糊地应道,"蚕豆的作用比安眠药更好,你也试一试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每一朵花的瓣子里都蓄满了雨水,"她又说,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所以掉下来这么沉,啪嗒一响,你听见了没有?"

男人已经打起鼾来了。

有许多小虫子在胸膛里蠕动。黑风从树丫间穿过,变成好多小股。那棵树是风的筛子。

天亮时她打开窗户,看见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来了。

"蚕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议你也试一下。"男人在她背后说,"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老在梦里担心着贼来偷东西,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檐下面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

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圈。"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妈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地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吗不答应?"老况有点愠怒的表情。

"啊——"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们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做出想要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的。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来,拨过去,心不在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天开!我和他们作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我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口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过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不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节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作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作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空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粘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不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在后面,里面养了两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养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去了,这个疯狂的季节……"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花间的梦全部失落了。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条,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者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谁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还不死心,胡搅蛮缠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是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

"不过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发慌。"他尴尬地承认,"你知道,那些花儿开得人心惶惶的。有一个时候,我是很不错的,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山是很高的,太阳离得那么近,简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当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住了八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了。夜里乌龟来的时候,你正在这间房子里辗转,我听见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心里就想,那间屋子里有个人也和我一样,正在受着噩梦的纠缠。噩梦袭击着小屋,从窗口钻进来,压在你身上……等树上结出了红的浆果,那时就会有金龟子飞来,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年年都这样。我夜里喜欢用两块砖将枕头死死地压住,因为它会出其不意地轰响起来,把你吓一大跳。你整天洒杀虫剂,把蚊虫都毒死了。在黑暗里,当什么东西袭来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我喜欢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给我壮胆似的……"他说来说去的,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去洒杀虫剂了。"她看着他说,站起身去拿喷筒。她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说:"我在后面养了一盆洋金花。他们说这种东西很厉害,只要吃两朵以上就可以致人死命。我喜欢这种东西,它激起人漫无边际的梦想。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要是你想谈你心里那件事,你可以常来谈,等我情绪好的时候。"

他张了一下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在后面房里"哧哧"地弄响喷筒了。

她瞥了瞥镜子,看见里面那个人就像在气体里游动似的,那胸前有两大块油迹闪闪发亮,她记起是中午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弄下的。她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为了什么呢?大概是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吧,她记不得了。当隔壁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就是自己在说话,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怪异,她只是听着,听自己说话。她记起那些暴风雨的夜晚,黑黝黝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进窗口,直向她脸上戳来,隔壁那个人为什么和她这么相像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相像吧。比如她就总是分不清老况和他母亲。在她脑子里,她总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人,而且觉得这样很便当。但是每当她讲话中露出这样的意思,老况总要坐立不安,担心她的神经,劝她去实行一种疗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亲偷偷摸摸地商量,说是要骗她去看一回医生,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天晓得有什么大难临头。他们俩讲话的那种郑重其事的神气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听到笑声,他们发觉她在偷听,两人同时恼羞成怒,向她猛扑过来,用力摇晃她的肩膀追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后果全由你自己承担。"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近来老况每天偷偷地将小便撒在后面的阴沟里,他总以为她不知道,把后门关得紧紧的,一撒完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照旧按他的吩咐每天洒杀虫药。

他们刚刚结婚时,他还是一个中学教员,剪着平头,穿着短裤。那时他常常从学校带回诸如钢笔、日记簿等各种小东西,说是没收了学生的。有一回他还带回两条女学生的花手绢,说"洗一洗还可以用"。一开始他们俩都抱着希望,以为会有孩子,后来她反倒幸灾乐祸起来——他们这家子(她、老况、婆婆)遇事总爱幸灾乐祸。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会有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就叫她觉得十分诧异。小孩子,总不可以像大人那样飘忽的吧?今天清早,她裸着上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拍响肚子。"你干吗?"老况怒气冲冲地说。"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况从她身边冲过去,差一点把她撞倒。

她拿着喷水壶到后面去给洋金花浇水的时候,看了一眼金鱼缸就怔住了。两条金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那水很混浊,有股肥皂味儿,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金鱼仍旧一动不动。这当儿她瞥见隔壁那女人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正在观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下一次那男人再来谈那件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喜欢过夹竹桃。当太阳离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花朵带着苦涩的香味开起来的时候,她在树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这样想着,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满的背部,心里泛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你在后面干吗?"更善无飞快地将一包饼干藏进皮包,"啪"的一声扣上按钮,大声地说:"我要去上班啦。"

慕兰从后面走出来,黑着脸,失神地说:"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么也……上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冷笑一声,且说且走。一直过了大街,转了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看,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饼干,很响地大嚼起来。

他的女儿从百货店出来了,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趾高气扬地走着。他连忙往公共厕所后面一躲,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那边去了才出来。"她已经转了弯了。"一个人从背后耳语似的告诉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岳父。老人长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上面有龌龊的酒渍。

"你说谁?"他板着脸,恶狠狠地问。

"凤君罢,还有谁!"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只红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长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出钱,我们去喝一杯!"

"呸!"更善无嫌恶地甩脱了他的胳膊,只听见那只胳膊"嘎吱嘎吱"地乱响了一阵,那是里面的骨头在发出干燥的摩擦声。

"哈哈哈!躲猫猫,吃包包!哈哈哈……"岳父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脸一热,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里面还剩得有三块饼干。

岳父也是一名讨厌的窥视者。从他娶了他女儿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钻进他的灵魂。有一回他实在怒不可遏,就冲上去将他的胳膊反剪起来。那一次他的胳膊就像今天这样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要断裂,弄得他害起怕来,不知不觉中松了手,于是他像蚂蚱那样蹦起来就逃走了,边跑口里还边威胁,说是"日后要实行致命的报复。"

"躲猫猫,吃包包……"岳父还在喊,大张着两臂,往一只垃圾箱上一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完之后,他就窜进寺院去了。寺院已经破败,里面早没住人,岳父时常爬到那阁楼上,从小小的窗眼里向过往的行人身上扔石子,扔中了就"咚咚咚"地跑下楼,找个地方躲起来哈哈大笑一通。

十年前,他穿着卡其布的中山装到他们家去求婚。慕兰用很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岳母闷闷地放了几个消化不良的臭屁,朝着天井里那堵长了青苔的砖墙说:"算我倒霉,把个女儿让你这痞子拐走了。"三年后她躺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去看她时,她仍然是那副好笑的样子,鼓着暴眼,好像要吃了他一般。

他们结婚以后,有一天,两人在街上走,慕兰买了许多梅子,边走边往口里扔,那条街总也走不完似的。忽然她往他身上一靠,闭上眼,吐出一颗梅子核,说道:"唉,我真悲伤!"她干吗要悲伤?更善无直到今天都莫名其妙。

岳父每次来都要绕着他们的房子侦察一番,然后选择一个有利的时机躲在后门那里轻轻地,没完没了地唤凤君出来,爷孙俩就站在屋檐下谈起话来。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的红鼻头,他的脸上显出恨恨的神气,眼珠不断地向屋里瞄来瞄去,肚子里暗暗打着主意。最后,在走的时候,飞快地窜进屋里捞起一样小东西跑掉了。接着就听见脚步声,慕兰气急败坏地走出来问女儿:"该死的,又拿走什么啦?"

吃完三块饼干,正好走到所里的门口。昨天在所里办公的时候,他正偷偷地用事先准备好的干馒头屑喂平台上的那些麻雀,冷不防安国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眯着三角小眼问他:"你对泥潭问题做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说完就将香烟头往外一吐,跷起二郎腿坐在他的办公桌边缘上。他惴惴地过了一整天,怎么也想不出那小子话里的用意。回家之后,他假装坐在门口修胡子,用一面镜子照着后面,偷眼观察隔壁那人的一举一动,确定并无可疑之处,才稍稍安下心来。也许是他这该死的心跳泄露了秘密?在楮树花朵扰乱人心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跳得这么厉害,将手掌放在胸口上,里面"嗵!嗵!嗵!"的,像有条鱼在蹦。他觉得人家一定也听到这种声音了,所以所里的人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盯视他,还假惺惺地说:"啊——这阵子你的脸色……"为了防止心跳的声音让人听见,他一上班就飞快地钻到他的角落里,把脸一连几个钟头朝着窗外,从包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馒头屑来喂麻雀。今天他伸出脑袋,竟发现其他两个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他同室的同事。他们背着手,把脸朝着窗外,仿佛正在深思的样子。他又心怀鬼胎地溜到走廊上,从其他科室的门缝往里一看,发现那里面也一样,每个窗口都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人,有的人还踱来踱去,现出焦虑不安的形状。后来同事们骚乱起来,原来是一只大花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了,黑亮的翅膀闪着紫光,威风凛凛地在他们头上绕来绕去。所有的人都像弹子似的蹦起。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有两个人拿着鸡毛帚在下死力扑打,其余的人则尖声叫着跳着来助威。一个个满脸紫涨,如醉如狂。更善无为了掩盖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隐私,也尖声叫着,并竭力和大家一样,做出发了狂的模样来。花蝶扑下来之后,原来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着手脸朝窗外,陷入了高深莫测的遐想之中。他忽然想起,这两个假作正经的家伙也许是天天如此站在窗口的,只是自己平时没注意,直到现在与他们为伍,才发现这一点。他们三人像木桩子一样一直站到下班铃响,才拿起皮包回家。他注意到那两人在马路上走路的姿势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低着头,手背在后面,步子迈得又慢又稳。斜阳照着他们的驼背,透过肥大的裤管,他窥见了几条多毛的腿子。

"今天有炖得很烂很烂的骨头,你可以连骨髓都吸干净。"慕兰舔着嘴边的油脂,兴致勃勃地说。

"我对排骨总是害怕,它们总是让我的舌头上长出很大的血泡来。"他用一根小木棒拨弄着窗子上的蜘蛛网,"你不能想点其他的花样出来吗?"

"我想不出什么花样。隔壁又在大扫除,我从镜子里看见的。哼,成天煞有介事,洒杀虫药啦,大扫除啦,养金鱼啦,简直是神经过敏!那女的已经发现我在镜子里看她了。你闻见后面阴沟里的尿臊气没有?真是骇人听闻呀。都在传说喝生鸡血的秘方,你听说没有呀?说是可以长生不死呢。"

"吃炖得很烂的排骨也可以长生不死。"

"你又在骗人!"她惊骇得扭歪了脸,"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没听完就走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坐在这个门口,风吹得挺吓人的。我就想——对啦,我想了关于凤君的事。我看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样子。昨天我替她买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衣,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谢谢,我还不至于像个叫花子。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得不得了呢。这个丫头天生一种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她像她妈妈,将来会出息得吓人一跳。"他讥诮地说。

一回到家里,乌龟的梦又萦绕在他脑子里,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嗵!嗵!嗵!"地响着,眼前不断地浮出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顺着一股细细的风吹过来了,又干又热,还有点喑哑。

"……不错,泥浆热得像煮开了的粥,上面鼓着气泡。它爬过的时候,脚板上烫出了泡,眼珠暴得像要掉出来……夹竹桃与山菊花的香味有什么区别?你能分得清吗?我不敢睡觉,我一睡着,那些树枝就抽在我的脸上,痛得要发狂。我时常很奇怪,它们是怎么从窗口伸进来的呢?我不是已经叫老况钉上铁条了吗?(我假装对他说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两扇门,上面也钉满铁条,这一来屋子就像个铁笼子了。也许在铁笼子里我才睡得着觉?累死了!"

慕兰正从沙锅里将排骨夹出来,用牙齿去撕扯。看着她张开的血盆大嘴,更善无很惊异,很疑惑。

"什么东西作响……"他迟迟疑疑地说。

"老鼠。我早上不该拿掉鼠夹子的。总算过去了,开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为你要搞什么名堂。"

"什么?!"

"我说开花的事呀,你干吗那么吓人地瞪着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里起来,把门开得吱呀一响。你一起来,冷风就钻进来。"

"原来她也是一个窥视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虚汝华倚在门边仔细地倾听着。一架飞机在天上飞,"嗡嗡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鱼死掉以后,老况就一脚踢翻了她种的洋金花,把后门钉死了。"家里笼罩着一种谋杀气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诉说,"这都是由于我们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他变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里搜来搜去的,担心着谋杀犯,有一回半夜里还突然跳起,打着手电,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来的时候总是戴一顶烂了边的草帽,穿一双长筒防雨胶鞋,手执一根铁棍。一来立刻用眼光将两间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门背后都要仔细查看。看过之后,紧张不安地站着,脸颊抽个不停,脖子上显出红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见门关得死死的,甚至放下了窗帘,叫了老半天的门也叫不开。她从窗帘卷起的一角看见里面满屋子烟腾腾的,婆婆和老况正咬着牙,舞着铁棍在干那种"驱邪"的勾当。传来窃窃的讲话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等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况扶着婆婆走下台阶,他们俩都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梦游着从她面前走过。"驱"过"邪"之后,老况就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说是万一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响起来。结果等了好久,谋杀犯没来,倒是他们自己被自己弄响的铃声搞得心惊肉跳。每次来了客人,老况就压低喉咙告诉他们:简直没法在这种恐怖气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经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说不定会在哪一次惊吓中丧命。婆婆自从"驱"过"邪"之后就再也不上他们家来了。只是每隔两三天派她的一个秃头侄女送一张字条来。那侄女长年累月戴一顶青布小圆帽,梳着怪模怪样的发型,没牙的嘴里老在嚼什么。婆婆的字条上写着诸如此类的句子:"要警惕周围的密探!""睡觉前别忘了:1洗冷水脸(并不包括脖子)。2在枕头底下放三块鹅卵石。""走路的姿势要正确,千万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能望左边。""每天睡觉前服用一颗消炎镇痛片(也可以用磺胺代替)。""望远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劳。"等等。老况接到母亲的字条总要激动不安,身上奇痒难熬,东抓西抓,然后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地搞好半天,才勉强写好一张字条让那秃头的侄女带回去。他写字条的时候总用另外一只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有一回她瞥见(不如说是猜出)字条上写的是:"立即执行,前项已大见成效。"突然有一回秃头侄女不来了,老况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饭的时候老是一惊,放下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皱起眉头倾听什么声音。婆婆终于来将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阴影里,戴着大草帽,整个脸用一条其大无比的黑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气,晦气……"大声斥责磨磨蹭蹭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婆婆紧紧拽住老况多毛的手臂,生怕他丢失的样子,两人逃跑似的离去。她听见婆婆边走边说:"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我看你是太麻痹大意了,你从小就是这么麻痹大意,不着边际。"后来老况从婆婆那里回来过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树下面看那些金龟子,他"嗨"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后一抬脚窜到屋里去了。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久,然后他挽好两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了。"这阵子我的神经很振奋,"他用一方油腻腻的手帕抹着胡须上的汗珠子,"妈妈说得对,重要的问题在注意小节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态度……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夜里。她把钉满铁条的门关得紧紧的,还用箱子堵上了。黑暗中数不清的小东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天花板上穿梭,在她盖着的毯子上面穿梭。发胀的床脚下死力咬紧了牙关,身上的毯子轻飘飘的,不断地被风鼓起,又落下,用砖头压紧也无济于事。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天牛"嗒!嗒!嗒……"地接二连三落在枕边,向她脸上爬来,害得她没个完的开灯,将它们拂去。

时常她用毯子蒙住头,还是听得见隔壁那个男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发出"格格"的、痛苦的磨牙声,其间又伴随着一种好似狼嗥的呼啸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提过泥潭的事,确实是这样。他提过的都是他梦里看见过的东西,是不是睡在同一个屋顶下的人都要做相同的梦呢?然而她自己逐日干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见烈日、沙滩、滚烫的岩石,那些东西不断地煎熬着体内的水分。"虚脱产生的幻象。"老况从前总这样说。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起来,走到穿衣镜面前去,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红晕。"你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声音停留在半空中。他终于又来了,他的长脖子从窗眼里伸进来,眼睛古怪地一闪一闪。原来他的脖子很红,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汗毛。她正在吃老况扔下的半包蚕豆,蚕豆已经回了潮,软软的,有股霉味儿,嚼起来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吃不吃酸黄瓜?我还腌得有好多。飞机在头顶上叫了一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脑袋会轰的一声炸成碎片。"她听出自己声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腋下的汗毛一炸一炸的,把腋窝弄得生痛。有一会儿他沉默着,于是她的声音也凝结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体的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都要嗅一嗅。他的动作很轻柔,扁平的身体如同在风中飘动的一块破布。最后他落在书桌上,两条瘦长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书桌上有一层厚厚的白灰,他一坐上去,灰尘立刻向四处飞扬起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这屋里好久没洒过杀虫药了。"他肯定地说,"我听见夜里蚊虫猖狂得不得了。我还听见你把它们拍死在板壁上,这上面有好多血印。"

"蚊虫倒不见得怎么样,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去。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她不知不觉诉起苦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夜里"格格"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讲些什么亲切的悄悄话。"屋角长着一枚怪蕈,像人头那么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脚来,上面爬满了蜘蛛。你也在这个屋顶下面睡觉,相类似的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对啦,相类似的事,我见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显出睡意矇眬的样子来。

她立刻慌张起来,她莽撞地将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指着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绝地说:"你看我有多么瘦,在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夹竹桃?夹竹桃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晒,就有股苦涩味儿。我还当过短跑运动员呢,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跟你一个样了。我们俩真像孪生姊妹,连讲起话来都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翻身的时候,听见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刚好做了一个梦醒来,说不定那个梦正好和我做的梦相同。今天早上你一来,提到那件事,我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为我也刚好正在想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来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园里,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

她来回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他缩起两条腿,像老猫一样弓着背,一动也不动。

"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声音"嗡嗡"地从两个膝盖的缝里响起来,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

"真可怜。"她说,同时就想到了自己萎缩的肚子,"楮树上已经结果了,等果子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这话是你告诉我的。从前母亲老跟我说:别到雨里去,别打湿了鞋子。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打起小孩来把棍子都打断了。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睡得很熟很熟,一个梦也没做。"

"我到厕所去解手,就有人从裂开的门缝那里露出一只眼睛来。我在办公室里只好整天站着,把脸朝着窗外,一天下来,腿子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真可怜。"她重复说,将他的头贴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头发真扎人,像刷子一样根根竖起。

后来他从桌子上下来,她牵着他到墨黑的蚊帐里去。

她的胯骨在床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弯下了腰。

床上的灰尘腾得满屋都是,她很懊丧,但愿他没看见就好。

她还躺在床上,盖着那条会飞的毯子,他已经回家去了。

他坐过的桌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屁股印。

在他来之前,她盼望他讲一讲地质队的事,然而他忘记了,她也忘记了。

很久没洒杀虫药,虫子在屋里不断地繁殖起来。近来,那些新长出来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断断续续的,很凄苦,很吃力,总是使她为它们在手心里捏一把汗。老况说这屋里是个"虫窝",或许他就是因为害怕虫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们房里发现了第一只蟋蟀。从那天起,老况就遵从婆婆的嘱咐买回大量杀虫剂,要她每天按时喷洒两次。虽然喷了杀虫剂,蟋蟀还是长起来,然而都是病态的,叫声也很可怜。婆婆每回来他们家,只要听到蟋蟀叫,脸上就变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扫帚,翘起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乱扑乱打一阵,将那些小东西们赶走,然后满面灰垢地爬出来,高声嚷嚷:"岂有此理!"有时老况也帮着母亲赶,娘儿俩都往床底下钻,两个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况总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没有杀虫剂,这屋里真不知道成个什么体统!"今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听着蟋蟀的病吟,拍着干瘪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没洒杀虫剂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来。下一次老况来拿东西,她一定要叫他将后门也钉上铁条,另外还要叫他带两包蚕豆来(现在她夜里也嚼起蚕豆来了)。她又想另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去。她打开抽屉找笔,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结婚以后,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刚刚从一场肺炎里挣扎出来,脱离了危险期的那一天。母亲是穿着黑衣黑裤,包着黑头巾走来的,大概是打算赴丧的。她吃惊地看着恢复了神智的她,别扭地扯了扯嘴角,用两个指头捏了捏她苍白的手指尖,说道:"这不是很好嘛,很好嘛。"然后气冲冲地扭转屁股回家去了。看她的神气很可能在懊悔白来了一趟。自从老况搬走之后,有一天,她又在屋子附近看到了母亲穿着黑衣黑裤的背影,她身上出着大汗,衣服粘在肥厚的背脊上。隔着老远,虚汝华都闻到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浴室的气味,一种熟悉而恶心的气味。为了避免和母亲打照面,她尽量少出门,每天下班回来都几乎是跑进屋里,一进屋就放下深棕色的窗帘。一天她撩起窗帘的一角,竟发现了树背后的黑影。果然,不久母亲就在她的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很大的字:好逸恶劳、痴心妄想,必导致意志的衰退,成为社会上的垃圾!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写字条,有时用字条包着石头压在她的房门外面,有时又贴在楮树的树杆上。有一回她还躲在树背后,趁她一开门就将包着石头的字条扔进屋里,防也防不着。虚汝华总是看也不看就一脚将字条踢出老远,于是又听见她在树背后发出的切齿诅咒。楮树上飞来金龟子的那天夜里,她正在床上与毯子搏斗,满身虚汗,被灰呛得透不过气来,忽然她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嗵!嗵!嗵……"阴森恐怖。她战栗着爬起来,用指头将窗帘拨出一条细缝,看见了从头到脚蒙黑的影子,影子摇曳着,像是在狞笑。虽然门窗钉满了铁条,她还是怕得不得了,也不敢开灯,隔一会就用手电照一照床底下,门背后,屋顶上,生怕她会意想不到地藏在那些地方。她在窗外"嗵!嗵!嗵!"地走过来,走过去,还恶作剧地不时咳嗽一下。一直闹到天明她拉开窗帘,才发现窗外并无一人。"也许只是一个幻影?"虚汝华惴惴地想。接下去又发生了没完没了的跟踪。当她暂时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里,轻轻地揉着肋间的排骨时,她感觉体内已经密密地长满了芦秆,一呼气就"轰轰"地响得吓人。昨天上午,母亲在她门上贴出了"最后通牒"。上面写着:"如果坚持那么干,夜里必有眼镜蛇前来复仇。"她还用红笔打了三个恶狠狠的惊叹号。当她揭下那张纸条时,她发现隔壁那女人正将颈脖伸得很长很长向这边看,她一转身,那女人连忙将颈脖一缩,自作聪明地装出呆板的神气,还假作正经地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这树叶响起来有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后来她听见板壁那边在窃窃地讲话。

"我觉得悲哀透——了。"隔壁那女人拖长了声音。

"这件事搞得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人生莫测……请你把镜子移到外面来,就挂在树上也很方便,必须继续侦察,当心发生狗急跳墙。"

声音很怪异,使人汗毛竖起。

"我在这里踱来踱去,有个人正好也在我家的天井里兜圈子。周围黑得就像一桶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个怪声音还在说。

门"吱呀"一响。她急忙撩开窗帘,看见母亲敏捷得像只黑山猫,一窜就不见了。原来是母亲在隔壁讲话!

"那母亲弄得心力衰竭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呀。"慕兰用指头抹去嘴边的油脂,一边大嚼一边说:"有人就是要弄得四邻不安,故作神秘,借此来标榜清高。其实仔细一想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精神空虚罢了。"

"簸箕里的排骨渣子引来了蚂蚁,爬得满桌全是。"更善无溜了她一眼,聚精会神地用牙剔出排骨上的那点筋。"我的胃里面填满了这些烂烂渣渣的排骨,稍微一动就扎得痛。"

"天热起来了。"慕兰擦了擦腋下流出来的汗,"我的头发只要隔一天不洗,就全馊了,我自己都不敢闻。"

第二章

第一枚多汁的红果掉在窗台上时,小屋的门窗在炎热里"噼噼啪啪"地炸个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龟子"嗡嗡",屋里凝滞的空气泛出淡红色。擦着通身大汗,虚汝华吃了两根酸黄瓜来醒脑子。

"我一闻到酸黄瓜的香味儿,就忍不住来了。"门一开,男人长长的影子投进屋里。

"你们不是要在树上挂镜子吗?"她怨恨地说,"要侦察我呢。"

他无声地笑着。原来他的牙齿很白,有两颗突出的犬牙,很尖利,是不是为着吃排骨而生的?一想到他牙缝里可能残留着排骨渣樱椭辶艘幌旅纪贰C看嗡羌异琅殴堑奈抖?飘过来,她都直想呕吐。

"每一夜都像在开水里煮,通身湿透。"她继续抱怨,带点儿撒娇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皮肤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体内已经长满芦秆了。瞧这儿,不信你拍一拍,声音很空洞,对不对?从前我还想过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时常觉得只要我一踮脚,就会随风飘到半空中。所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因为这屋里总是有风来捣乱。人家说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紧擦着她的,很短,很难受的一瞬间。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地质队的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荒蛮之中,从头至尾贯穿着炎热,蜥蜴和蝗虫遍地皆是,太阳终日在头顶上轰响,释放出红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样从毛孔里淌出来,结成盐霜。

"那地质队,后来怎样了?"她催促着他。

"后来?没有了。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毫无意思的。有时候我忍不住要说: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其实也不过就说一说罢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这个人,你看见我的时候早就是这么个人了。"

"也许是欺骗呢!不是还有结婚的事么?"她愤愤不平起来。

"对啦,结婚,那是由一篮梅子引起的。我们吃呀吃的,老没个完,后来不耐烦了,就结婚了。"

"你真可怜。"她怜悯地来回抚着他的脊背,"你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这么像我自己。等将来,我要跟你讲一讲夹竹桃的,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还有一包蚕豆呢,是老况托人送来的。

他们俩在幽暗里"嘣隆嘣隆"地嚼着蚕豆,很快活似的。

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里临产,弄出的响声。

蚕豆嚼完了,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

"这屋里很多老鼠。"他说,带点儿要刺伤她的意味。

"对呀,像睡在灰堆里,浑身粘糊糊的。"她惭愧地回答,心里暗暗盼望他快快离开。她瞥了一眼肚子,只觉得皱纹更多、更瘪了。她记起早上她为了他来,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呢。她脸朝着墙,看见酸汗从他腋下不停地流出来,狭长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头发湿淋淋的,一束一束地粘在一起。好像经过刚才一场,他全身的骨架都散了,变成了鳝鱼泥鳅一类的动物了。现在他全身都是柔滑的、布满粘液的,她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儿。

"最近我生出了一种要养猫的愿望。"他说,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我已经捉到了一只全黑的,精瘦,眼睛绿森森的,总是不怀好意地在打量我。你的金鱼,怎么会死的呢?"

"老况说这屋里凶杀的味儿太浓了。金鱼是吓死的。最近我对剪贴图片发生了兴趣,有时我半夜起来还搞一阵,贴出各种花样来。我有一个计划,将屋里糊墙纸全部撕掉,贴上各式图片。这样只要一进屋,神经就受到了图片的刺激,就不会感到心慌意乱了。你老是睡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腻味吗?"

沉默,两人都在后悔刚才的胡言乱语。

更善无一跨出门去,就踩在一块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大跤。他揉着屁股定睛一看,发现门槛下一字儿排开四五块西瓜皮。后来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状。在他搜集了西瓜皮扔到簸箕里去的时候,看见岳父正用一把铁锹在他房子的墙根起劲地刨,已经挖碎了两块砖。他的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细腿。

"滚!"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将铁锹扛在肩上,边走边啐口水,还扬起拳头。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壶。"慕兰哭丧着脸说。那茶壶是他心爱的东西。

"人都死了吗?!"他咆哮起来。

"我本来不准,但是他威胁说他会干出谋杀的勾当来。谁敢担保呢?也许他真的就做得出来,我看见他杀过一个小孩……他已经半疯了,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来你什么才能也没有,原来你骗取了我们一家人的信任,母亲也是被你气死的……为什么?"她竟抹起泪来。

"屎从喉咙里屙出来!"他骂过就一顿脚走进屋,睡到竹躺椅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穗子,发着痴。

他在听,他听见鸟儿在树上"喳喳"叫,啄得红果一枚一枚掉在地上。他想起她说的那只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后的叫声是怎样的呢?要听一听才好。好久以来,他就在盼望树上的那些果子变红,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然而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仍然受着炎热的煎熬,他在树下走来走去,用手电照着地上那些红浆果,一脚一脚地将它们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响着闭得很严实的窗户,窗户底下就有那么一只心力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梦里搏斗,很柔弱、很艰难,难怪她早上总是汗水淋淋。有的人并不做梦,他们的夜是不是一团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慕兰这个问题,没想到女人直瞪瞪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后来她偷偷地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只闹钟,半夜里毛骨悚然地闹将起来,她一睁眼就跳起来,倒一大杯水,逼着他吞下一粒黄不黄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鸡屎味儿,他怀疑是鸡屎做的。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烂那只闹钟为止。当时慕兰躲在柜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失眠症,从那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能就出了毛病。"黑猫又叫起来了,很饥饿、很凄惨。那只猫是女儿凤君的死敌。昨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揪住猫的尾巴,正要举刀去剁。他一声大喝,刀子掉在地上。"我正在吓唬它呢。"她虚伪地笑着,那神气极像她外公。昨天与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捏死了一只臭虫,他将血渍擦在床沿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这床上来睡觉。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大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点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第三次拉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龃龉,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造孽呀。"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你不是老惦记着他拉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拚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魑约旱姆⑾郑蛭艿梅⑾值闶裁矗藕米俺龀跃纳衿T?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当时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

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拚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还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着逃脱了老头的侮辱。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人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妆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里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

"是傻瓜。"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而且又固执。"

"正是,又固执。"

"我要把你耳朵里的这两根毫毛剪下来,装在盒子里。"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作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碗柜里的碟子"当啷"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怪笑才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地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作贩卖淫画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她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的长条,然后搬来梯子,爬上去将板壁的每一条缝都仔细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断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里的灰尘又在她身上画出一道道污迹。

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家里。她的窗帘破了一个大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着身上一阵阵发麻。炎热是一天天地厉害了,她一进屋就将全身脱得精光。在镜子里面看见熟悉的、皱巴巴的肢体,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瘦长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么一个飘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抓住。她使劲地回忆他们睡在床上的情形,总是只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无的片断。桌上的灰已被她扫去了,连半圆形的屁股印子都没留下。也许她完全弄错了?在一开始,她的确有过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自从最后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蚕豆,他讲了地质队的事之后,她觉得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原来就不存在的,不过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来,她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闯进来。她将门闩好,躲在蚊帐里面,汗流浃背,懊恼不已。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并不关心,她正在紧张地注视那只蛾子,生怕它飞到床上来产卵。"那男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气和地想。她已经忘了她说过他像自己这码事了。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叫着,滚成一团在那里交媾。外面太阳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在她的记忆中,白天总是昏沉的,楮树和小屋总是沉沦在那昏沉的底里,蚊虫在紧闭的屋里唱着窒闷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从前才有,那是与夹竹桃的苦涩一起到来的。那时满树的叶子就像着了火,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像撒了一地的银元。那时听不到蟋蟀的病吟,只有两只斑鸠温柔地、梦呓般地从早到晚啼叫。她的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她将来要继承父业。"小时母亲时常对人吹牛。但是她没能继承父业,她成了一个卖糖果的营业员。母亲因此恨透了她,发誓:"要搅得她永远不得安宁。""这家伙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诉说,还哭起来,"真是一条毒蛇呀,为什么?!"她这人总喜欢耿耿于怀,或许父亲就因为这个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个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了。母亲每天上街买菜总看见他从那老太婆的矮屋檐下钻出来,但她放不下臭架子,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况昨天又托人送来一包蚕豆,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不舒服,太阳穴胀得不行。下班的时候,她看见老况被婆婆紧紧地挽着臂在街上跶。婆婆穿着一件鲜亮刺目的绉纱衣裳,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烂的草帽,干枯平板的身子像斧头砍出的一般。老况脸上大放油光,显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气,劲头十足地飞起一脚,将一块路上的碎砖头踢出老远。"生活要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听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还把烂草帽自负地从头上摘下来,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面的灰。她经过他们面前时,婆婆看见了她,镇定地、蔑视地向她点了两下头,然后目标明确地挽着老况,从她身边一擦而过。"这顶草帽对于我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的语气那么热切,为的是掩饰内心的空虚。"原来她还搽香水呢。"她一看到这两人在一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总忍不住要笑。但这次她不敢笑,因为她发现谁家窗帘在抖,有人躲在帘子后面观察她。那人推开窗,弄虚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咙,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关上了窗,兴许还躲在帘子边上。婆婆他们已经走远了,声音还是顺着风不停地传到她耳朵里来,"保持心明眼亮,就会产生使不完的劲头……"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了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她一闭眼,立刻就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金黄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声音拖着哭腔。她看见他头上的皮屑将肩头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点也不冲动,别装样了。"她打开门,两臂交叉,傲慢地瞪着他,"你这种样子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上面有一只怪蛾子,老巴着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罢。"她指了指扫帚。

他猫着长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扫帚猛地一扑,蛾子掉在地上。

"也许,我是太不坚强了。"他发着窘,"当然你都听见了的,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吗?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气,一脚踏死了蛾子,"你变得像我母亲了。我母亲这种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么愤愤地,老是那么上窜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时真想不出她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也许她终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没做什么梦。"他嗫嚅地告诉她,退到了门边,似乎打算去开门。

"当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谅解地说,"你一直想变一变看看。我想你或许会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这有多难,无法想像……"

"难极了,我简直是一个白痴,"他满腔忧愤,站住不动了,"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秆。我只有一件要苦恼的事,就是这条毯子。我打算睡觉前将它钉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飞。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我觉得你也不能成功,你的骨头这么笨重,又患着关节炎,你在人前转动你的身体都十分困难。你看,我就这个样,我吃腌黄瓜,过得很坦然。"

"邻居假装来跟我借杀虫剂,当着我的面把驱蚊药水抢走了。我老婆说这屈辱得很呢。"

"这一点也不屈辱,其实你也一定没感到屈辱,对不对?干吗要来这里装佯呢?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怕他,我是说那个邻居。在黑暗中,你听见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这棵树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见满树的叶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这一向没做什么梦,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没有在桌上留下半圆形的屁股印子。

他说"我得走了"的时候那种作贼心虚的神气,她看了觉得挺开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经十分脏,十分油腻了,靠腋窝处还有个地方散了线缝,他穿着它显得可怜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经跟他闹翻了,才不肯帮他补汗衫,而他,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个梦也没做"。真是怪事。

其实他听见了树干的爆裂声,也看见了叶片上的火星,他说"没做梦"是因为心里羞愧。当时他跳起来关紧了窗户,因为数不清的蛾子正带着火星飞进屋里来。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他想来睡,后脑勺刚一接触枕头,就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将枕头拍打了一阵,翻了一个边,刚一躺下,又被更狠地扎了一下。"哎哟",他失口叫出了声。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折腾些什么?"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红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点也没有听见?你看看窗外吧,有样怪东西站在那里。"

"胡说,"她趿着鞋走到窗口,打开窗向外探了探头,说:"呸!别吓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挂的那面镜子的反光。它扰得你不能睡觉?你的神经真是太脆弱了,你怎么这样娇气,我上去把它取下来。"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进来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师来驱一驱邪,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我们这小屋闹鬼,已经闹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干吗要用镜子来侦察隔壁的举动吗?我一直在怀疑!他们驱过邪,不管用,后来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女的肯定已经被缠上了,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屋里跟什么东西厮打,弄得乒乒乓乓直响呢!你千万别朝她看,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为和所长的那次谈话,他成了众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国为在办公室里大喊大叫地冲他说:"喂,你有没有良种猫?请捐献一只!"其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其中一个还用指头蘸着唾沫,大模大样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猫。他怔怔地站着,那伙人却又追赶起一只老鼠来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还乘机将他推过来,撞过去,一下子将他挺到墙上,一下子又将他挺到桌子边。

"我并不养猫……"他揉着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说。

"他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老鼠也不追了,满怀兴致地朝他围拢来,死死地盯紧了他。

"你说什么?"

"我正在说……我打算说——我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他胆怯地看着这一伙人。不敢往下说了。

"天老爷!"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乐得要死,"他说他有特异功能!同志们!这家伙不是在吹牛吗?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迟疑地笑起来,因为总得表示点什么。老鼠又从桌子底下跑出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于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国为抠住他的脖子,"我要把这事报告所长,你并不养猫。"他笑眯眯地说。

他心怀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长却没来找他,甚至远远见了他都要绕弯儿避开。只是有一回,他偶然在办公室门外偷听到了所长对他的评价,他说他是"一只滑稽的老鹦鹉",说过就又用那种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我的脚趾头为什么这么痒?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笑脚趾头就痒得不行,该死的东西!"

一个雨的早晨。麻老五又当街拦住他,还将发绿的鼻涕甩在他的裤管上。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脱胎换骨了,他鼓起勇气朝所长家里走去。

屋里乱糟糟的情况使他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走进了废品收购站。五花八门的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两个大阁楼全被压得摇摇欲坠。他使劲眨了眨眼,从那数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里认出一个盛酒的坛子,一把没把的铁锹,一串念珠,一摞粗瓷碗,一个鸟笼(里面站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鹦鹉),一大束女人的长发(颇为吓人地从阁楼上垂下来),一张三条腿的古式床,一大堆生殖器的石膏模型,一副鲨鱼头骨,一只断了的拐杖等等。在一个角落里,所长和他夫人正在吃饭,饭菜都摆在一个竹制鸡笼上面,鸡笼里还养着一只黄母鸡。所长的夫人像一个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也许能……"他讷讷地开口,小心地挪动脚步,绕过那些杂物,"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搞到那种良种货色。"

"嘿嘿?"所长翻着白眼,停止了咀嚼,将酒糟鼻伸到他衣服上仔细地嗅了几嗅,"你觉得印象怎样?这下我可让你大开眼界了吧?你看见那副鲨鱼骨头没有?你有什么感想?现在你可以到所里去吹牛啦,你真运气!不过我这两只东西确实糟透了,哪里是什么鹦鹉,简直是乌鸦!我说你别坐在那张床上,它只有三条腿,你可以坐在这个鸟笼子上面,我们有时将它当凳子坐,在有客人的情况下。等你帮我搞来良种货色,我就让你参观我后面两间房里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行,你得先交良种货色,我可不打算给你白看,看了好去吹牛。你也别想打这种鬼主意,老弟,他们说你鬼得很,对不对?也许你在偷偷地干搜集邮票的勾当,好一鸣惊人?呸,这种事你得跟我好好学。"

"实际上,我有一种很严肃的想法,我正打算脱胎……"

"嘘!别说话!近来我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这就对啦,这就对啦。"他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背脊,忽又想起了什么,"你至迟不能超过后天,要是超过了后天,我就不让你参观我后面房里的宝贝了,你听明白了没有?要是看不到我的宝贝,你要后悔一辈子的,一直后悔到坟墓里去!"他竖起一个胖指头,警告地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第一流的!举世无双的!明白了没有?"

近来他感到自己日渐衰老了。偶尔他还记得地质队的事,然而那些情景都已经退得极遥远,缩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光斑。时常在白天里,他发现自己在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有一次他打算用一把锯把床脚锯断,还有一次他把尿撒在老婆的袜子上面。隔壁的女人竟能旁若无人地吃她的酸黄瓜,这件事想一想都使他心绪缭乱。他听见蚊虫在她那个房里拥挤着,简直像开运动会。虽然板壁缝贴上了纸条,仍然可听到她的髋关节在床板上嘎吱地磨响的声音,还有那种衰弱的喘息。他的耳朵怎么反而越老越灵敏了呢?比如慕兰,就从来听不到什么。她听不到红浆果落在瓦片上,也听不到树干的爆裂声,她听不到蚊虫在隔壁房里喧闹,也听不到女人在床上辗转。她每天夜里都在床上放着消化不良的臭屁,从前她母亲放屁的毛病遗传给她了。有时他卑怯地问一问她听到什么没有,她总要大发脾气,说他这种人"天生一副猥琐的相貌","心里藏着见不得人的鬼事"。他喂的那只黑猫已经从家里出走了。偶尔它也回来,阴谋家似的嗅来嗅去,献媚地朝他叫两声,又匆匆地逃离了。他注意到它的尾巴只剩了半截,是不是女儿剁的呢?这么看来她终于得手了。当他假意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女儿竟怪模怪样地哭起来,还说要跳到后面的井里去淹死,说她对这个家已经看够了,早就不耐烦了,倒好像她自己有多么清高似的!

终于有一天,当黑暗的窗口飘出热昏了的人的谵语时,最后一只红果"嚓!"地一声,落到了瓦缝里。

"灵魂上的杂念是引起堕落的导火线。"这句话母亲已经说过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从他搬回来以后,看见母亲每晚都坐在大柜后面的阴影里,朝一只纸盒里不停地吐唾沫,从来也不上任何地方去,也没人到她这儿来。开始他很惊讶,后来母亲告诉他:"我正在进行灵魂上的清洗工作。"于是从那天起,他迷上了搜集名人语录的工作。两个月来,他已经搜集了两大本,而且越干越来劲儿。"名人的思想里有无穷的奥妙。"他跟人说话开始使用这样的口吻,"只要想一想都叫人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从前在我没有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时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现在一切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义已经展现出来……"本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竟出乎意料地变得像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唠叨心中的事儿了。"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奋,"有一天他听见母亲跟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说。(那老太婆是跟一个瘦骨伶仃的秃头工程师姘居的,她说他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派头"。)"这就像一种崭新的姿态。你想一想吧,活了三十多岁,忽然整个生活的意义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亲到街上去散步,手挽着手,趾高气扬,他心中升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和自豪感。当这种情绪在他胸中涨满起来的时候,他总恨不得踢一脚路边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顿路边的电线杆,然后哈哈大笑,笑得一身打颤。有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树下的小屋里的生活,那就如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那种嚼蚕豆的不眠之夜,那种挣不脱的恐怖,现在体验起来仍然使他脸色发青,汗如雨下。"一切都是由酸黄瓜引起的,"他向母亲诉说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恶的欲念。我有一个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干,有一年冬天买不到,她馋得发了疯,竟把她丈夫干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训呀。""你老婆这种人并不存在,"母亲一字一板地从牙缝里说,那门牙上有两个蛀洞,"她终将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现在还没消失,她在阴暗发霉的小屋里像老鼠一样生活,悄悄地嚼着酸黄瓜和蚕豆,行踪越来越诡秘。他每星期给她送去蚕豆,那惭愧的心情就如同喂着一只老鼠。"分开后感觉怎样?"有一天她口里吐着蚕豆壳随随便便地问他,好像他是她的一个邻居。"也许身心两方面都健康得多。"他红光满面地回答,同时就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疚情绪,他冲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可以搬过来住。"她冲他古怪地一笑,说:"现在这屋里的蚊虫简直像在开运动会,你在夜里听见没有?在刮南风的时候,那声音兴许能传到你的枕边。"后来母亲称他那种负疚情绪为"残余的龌龊念头"。从那里搬出来之后好久,他才隐隐约约地听人讲起小屋闹鬼的事,他当晚就在床上捣鼓了一夜没睡,弄得好几天头昏脑胀,背心出冷汗。有的时候,他躺在窗旁,看见浮云从天边逝去,忽然很感动,甚至涌出了眼泪。"做到老,学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为一下子想到了用这句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情绪而高兴。"你必须试一试吃蚕蛹。"母亲说,两只睁得圆圆的小眼很像鸡眼,"我的一个熟人试过了,简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前天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岳母鬼头鬼脑地在酒店门背后将脖子一伸,等候着他走进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着,高声大叫:"骗子手!道德败坏的东西!我要送你上监狱去!"还捡起路边的碎石头来扔他呢。结婚以来,她一次也没上他们的小屋来过,从来也没承认过他是什么女婿。自从他从家里搬出之后,她却忽然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到了极大的兴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转悠,有时还当街拦住他,挥着拳头对他说,要将他的卑劣行径向学校领导作一个详细汇报。如果他不赶快醒悟,将是自取灭亡。边说还边跺脚,脸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她一直等着这一天,"他去送蚕豆时虚汝华微笑着告诉他,"她的头发都已经等白了,你还没发现吗?现在她认定时机到了,就跳将出来。多少年来,不管日里夜里,她总在不断地诅咒,她这人太执着,太喜欢耿耿于怀了,看着她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许在做垂死的挣扎吧,我觉得她近来气色很坏。"他一回去就向母亲诉苦了:"那屋里的蚊虫就如强盗一般迎面扑来,朝你身上乱叮乱咬。喷筒啦,杀虫剂啦,全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里全在想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酸黄瓜引起的,当初我竟会由着她吃……"母亲从鼻眼里"吭吭"了一阵,说:"有人告诉我,那屋里半夜传出狼嗥,真是阴森可怕呀。""对啦对啦,"他摆弄着名人的语录本,愁眉紧锁,"首先是金鱼的惨死,接着是暖水壶的失踪,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我看了这么久,原来她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原来事情是一场骗局,我完全弄错了。她一直企图咬死我……""这种女人终究会自行消失。"母亲又一字一板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存在。"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渍。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

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淤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地捣毁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躁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拴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做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头,板着面孔不做声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地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做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

当她闭上眼嚼着盐水豆的当儿,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剥落了一大块,这一次是露出里面的木条来了。

八年来,她一直在这幢房子里苟延残喘,奇怪的是总不死。每次发病之后,她总能用细瘦的腿子颤颤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躯,重又在屋里扶墙移动。稍一恢复,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里的墙上,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外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满身鸡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了。

有人告诉了她那边小屋里的事儿,她闻讯后立刻精神抖擞,全副武装,开始了她的监视活动。

"原来如此!"她对卖油饼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凄惨的晚年!每天夜里臭虫的咬啮!你们有谁受过这种折磨?现在他终于看出了这条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他,好小子,他的一边脸古怪地抽搐着,脖子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出狐臭,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落到她手中的呢?这就好比苍蝇落进了毒蜘蛛张开的网,她吸干了他的血!这事到死都是个谜。也许他是一个白痴?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邻居说他把葡萄架搭在卧房里,我的天!"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对她抱过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贱,歪门邪道。"汝华呀,你又把菜汤滴在衬衫前襟上面了!真腻心呀!你的脚步跺得那么响,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钉着铁掌呢!"那时她总是心烦气躁地喊。她明明听到的,却一声不响,仍旧低头弯腰,沿着墙根找蚂蚁的巢穴。她吃起东西来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响,完全酷似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刚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轻,像是被什么鸟啄了一下,那伤口竟肿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细细查看了她的牙齿,发现那些牙齿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过于细小,简直不像人的牙齿。

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多次起过一种欲念:想用锤子敲掉她几颗牙齿。有一次她已经举起了锤子,不料她睁开了眼讥笑地瞪着她,原来她一直在装睡,在肚子里暗笑。自从她丈夫与街上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以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从那家路过,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板壁缝往里一瞧,原来三人在里边喝茶呢。而在家里,他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一道喝过茶。桌上摆着几样小吃,一面大镜子吓死人地反着光。老头儿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两条麻秆儿似的细腿在桌子底下蹭着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儿也在傻乎乎地笑,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经老得如一棵枯树,皱巴巴的,满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有神经失常的疯子才会看上这样一件货色。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个疯子,现在疯病又传给了女儿。"真是一对活宝呀。"当时她从牙缝里咕噜了一句,喉咙里有一种吞了蛆的感觉。到她一成年,就将她这做母亲的当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为,想尽办法来刺激她的神经,而且装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气,来掩盖内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来算好她一准完蛋,报复的好时机来了,谁知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妈妈呀,"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您何必来看我?还好得很呢,离死还远着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这种人怎么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计,想跟那男的订立盟约,来共同对付她女儿。她满脑子幻想,在厕所的墙下边等了好久,看见他来了,仍旧是那种白痴模样。她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什么"同病相怜"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来自卫"呀等等。"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我的亲儿子,做梦也在担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谄媚地说。他骨碌碌地转动钝重的眼珠,总也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果然是个白痴呀。"她想。最后,他好像忽然下了大决心似的,脸色一变,用猛力甩脱她,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许你是想来谋财害命的吧?别打错了主意!我母亲可厉害啦,我要喊她来教训教训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别来搞诈骗,我不是你的什么女婿。你当街拦住我,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诉我母亲,让她来给你真颜色看看!"他边说边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确是细得像麻秆儿一样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红彤彤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窗前的美人蕉发了疯似的怒放,太阳又高又远。忽然他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醒了过来。他看见老婆正在吸吮着他的腿子,做出猫吃肉的种种姿态。她的舌头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肉刺,刚才在梦里他就是被这些肉刺扎得痛。他想缩回腿子,无奈她使出从没有过的蛮力按得紧紧的,用力咬着,像要将小腿上的大块肌肉全撕下来吞进肚里去。他只好闭上眼,忍着恶心,听之任之。没想到这种把戏竟继续下去了,而且变本加厉。每天早上起来,他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肿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变细,肌肉一天天消融,淋巴结像一个个鸽子蛋。他时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她吃掉了,因为她已经在不断地发胖。"你,干吗老吃我的肉?"他说。"呸!"她嚷嚷起来,"势利小人!算计者!我的天呀……"她老不洗头发,她一接近他,头发上那股酸臭味儿就猛冲他的鼻孔。后来有一天,她拿盆子来洗头了。大块的污垢连着发根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盆子里,所有的头发全脱光了。她要他朝她头上浇水,他的手抖得厉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来,口里骂着污秽的粗话,光着发红的秃头,叉着腰追赶他,提起一桶冷水从他头顶上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发着高烧,不断地摸着脑袋,嚷叫有人要剥他的头皮,又说头皮剥开就会露出里面的脑髓来。病好之后,他逃到了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这里,老太婆浑身冒着葵花子味儿,卧房又大又黑,他觉得十分安心。她起初夜里还来找,从窗眼里窥视,将门敲得"嘣嘣"地响。

"妈妈的头发长出来没有?"汝华小的时候,他总问她这个问题。

"没有。你没看见她包着头巾吗?我看见她每天晚上按摩头皮,她怕伤风怕得要命,也许她会死掉吧?"她天真地分析着。

"可怜的人。"他沉思了一会,立刻又骇怕地加了一句:"说不定她打算报复我吧?"

"昨天我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他震惊地"啊"了一声,像梦游人那样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头发。"这些头发长得很结实,"他说,"你要经常洗涤它们。你睡觉时有没有看见天花板裂开过?"

"天花板?"

"对呀,天花板。那栋房子很大、很旧,墙壁里常常传出什么人厮打的响声。睡觉的时候,天花板会出其不意地在上面裂开,伸出许多细小得如蛇头的人脑袋……当然,我在骗你了,你该不会害怕的吧?我喜欢讲这些惊险的故事。"

最近有一次,他和汝华在街上劈面相遇,他竟没认出她来,一直从她身旁走过去了。后来他的同事告诉他这件事,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呢。汝华竟会去结婚,他想她一定是神经错乱了,要不就是受了坏人的利诱。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副自甘堕落的派头,和他自己一样无所作为,懒懒散散。女婿是个流氓加白痴,恋爱的头一天就跑到他这里来搞讹诈,异想天开地要他负担费用。

"原来你是一只大乌龟。"他一字一顿威严地说。

"你,你说什么?"那蠢材还摸了摸后脑勺呢。

"我说你是一只大乌龟!我女儿跟所有的男人都搞!听明白了吗?"他更加威严地逼近了他,"滚!"

他吓得屁滚尿流,一点也弄不清发生的事,然而还贼头贼脑地溜着眼珠,威胁说要"解除婚约",假如他不负担费用的话。他一走,他就没命地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打了三个滚。

后来他还和这女婿常见面,每次都是他来索钱,每次都被他讥笑一顿,空手而归。但这家伙脑子有毛病,总抱着希望,想入非非,而且态度老是那样不可思议地理直气壮。

"你得给钱。"他又来这一套了。

"我偏不给。"他感兴趣地用一只眼斜睨着他。

"你在耍流氓。"

"什么?你跟流氓来要钱?啊?"

"你是她父亲,你得给钱。"

"我是一个流氓,我偏不给钱。"

"我咒你马上暴死!"

每次他都气得发疯,看来他是狂躁型的。

女婿从家里出走后,他马上跑到女儿那里跟她说:

"你以为他跟你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她提防地瞄着他,"他说是为了在门口搭葡萄架,恐怕他是在说谎。"

"呸!他跟你结婚是为了谋害我!他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我这老头子而不是你,绝不是你!他一直误认为我藏得有大宗钱财。夜里我睡着了,他还在我房子周围转悠,烦躁地跺着脚,我知道他骗你说是起夜来着。你怎么这么自信,居然去结婚。他等了八年,一直没机会下手,现在是等得不耐烦了才走掉的。"

"说不定连你也弄错了吧?"她嘲笑地看着他,"我倒认为他看中的不是你的什么钱财。他看中的是你现在的老婆,我看见她向他卖弄过风情呢,这事很出乎你的意料吧?"

"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上了当,脸都红了,"你讲起话来真武断。刚才我在路上正在想你母亲的事。听说她在夹墙上挖了一个洞,天天将死雀子塞进去!什么东西老在她天井里嘤嘤地哭,我一经过那里总听见。她这人真是歹毒。"他很愿意讲一讲他前妻的坏话,这一来精神很畅快似的。

"从前你总说你是中了妈妈的计,怎么能使人相信呢?太出奇了。有人说你是想骗取她的私房积蓄,这很难听,是不是?我完全不相信那种中伤,至于你怎么会跟她结的婚,那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她摆出一副局外人的派头,使他觉得有条虫子在咬啮他的牙根。

他很懊恼,本来是要谈女婿的事,刺激一下女儿,陶醉陶醉,没想到反被她抢白了去,改变了话题。近来她变得像蛇一样灵巧了,像他这种脑筋迟钝的老头子休想斗得过她。

"他时常到我那里去搞侦察,想嗅到钱财藏在什么地方。"他还不甘心。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个不停。他干吗老说葡萄架的事?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你也在向我说一个弥天大谎,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屋里很暗,一些小东西在墙根和屋梁上窜来窜去,弄出很大的响声。墙上巴着的五六只大蛾子忽然"呼"的一下全飞起来,在他们头顶绕圈子,撒下有毒的粉末,弄得他眼发直脚发抖。女儿裸着上半身裹在一条破毯子里,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毯子飘扬起来,使她看上去很可怕。

他忽然失去了主张,嗫嚅地说:"我要走……"然后打开门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拐弯的那堵墙后面才停下来,回头一看,女儿的房门已关得紧紧的,有一个黑影从小屋后面钻出来,躲在大树后面,他发现那是前妻。窗帘抖动了一下,又毫无动静了。

她听见有人在拨屋顶上的瓦,"哗啦哗啦"的阴森恐怖。她拨开窗帘,看见母亲矮胖的身子,她正踮着脚用一根竹竿在干这勾当。"你想标榜一下自己吗?哼……你必须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听明白了没有?"她低语着,呼吸困难。她则在屋里踱来踱去,检查铁护栅的牢度。"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蛮横,有几片瓦落到了天花板上,砸得粉碎。母亲近来特别放肆,昨天半夜她已经在屋顶上弄了一个洞,她还扬言要把所有的瓦全掀掉,冻死她,以解心头之恨。她还拾来毛毛虫,臭鱼烂虾,从板壁裂缝里塞到屋里来。父亲一来,就意味深长地打量屋顶,不怀好意地说:"刮风的时候,这棵大树该不会把屋子砸垮吧?昨天你那个流氓又到了我那里,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死掉,又说要是你死掉了,他说不定要发大财。他时常来找我讲他心里的话,从一开始就这样。你老不相信,以为我骗你,你太自负了。他甚至还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呢,当然是为了钱财,也为了要我和他一起来对付你。我经过考虑,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他休想从我这里搞到什么,他远不是我的对手。你那个流氓也和你一样,目中无人,骄横得不得了,但是他蠢得很,简直是一个白痴,他老在我面前诽谤你……"他一啰嗦起来就不收场,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会儿搔屁股,一会儿搔背心,像有数不清的跳蚤在咬他似的。她打断他的话,撩拨他说:

"你该去认识一下街上那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我干吗要认识她?"他又上当了。

"没什么,我不过说说好玩。"她审视着天花板,假装在研究那些蛛网。

"好嘛!!"他恍然大悟了,"门口的大树会将屋子砸垮,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第三章

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将她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一股焦味儿从嘴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像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的太阳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秆在你体内噼噼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不出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里去看,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股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作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花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我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丁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免得它飞到空中去。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

"我要把你对我的污蔑告诉我母亲,让你领教一下她的厉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装在一处可以把你淹死。你们一家人都是阴谋家,你女儿嫁给我以前早就疯了,我这老实人竟没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在屋里饲养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断地买回杀虫药水,跟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经错乱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的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里早就成了虫窝了,要是睡上一夜,虫子会把你啃得只剩下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你装给谁看呢?不害臊吗?我女儿每天都向我揭发你,有时半夜还把我叫醒,诉说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讲的话学给你听,你说不定要吓得做噩梦死掉……"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两只大苍蝇窜到蚊帐里面来,不断地绕圈子,想叮他们的脸,赶也赶不开。他懊丧地站起身,将出汗的背脊冲着她,开始穿圆领汗衫。那汗衫被压得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一只麻点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着他狭窄的出汗的背脊,想像着自己的眼光变成了一只蛾子,然后打了两个腻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头喝了一个饱。等她放下玻璃罐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已下了台阶。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她拿起来嗅了几嗅,有一股汗酸味。她将枕头往墙角一扔,重又倒头睡下。有人在后面的沟里撒尿,"噼里啪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来,很长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里往外一瞧,看见了那件圆领汗衫,他正在若无其事地扣裤子前面的扣子,还擤了一把鼻涕。她连忙往旁边一闪,躲起来。听见他在大声打哈欠,同时就从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绷开了线缝,露出了腋窝里的黑毛。后来她闭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种热烘烘的想像里面去,在她的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会儿慷慨,一会儿温柔地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来,一直说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已经是黄昏,夕阳昏昏地照在窗玻璃上,许多小虫正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在举行一个什么集会。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支送殡的队伍,一个老女人拖长了嗓音滑稽地号叫着,恶劣地模仿着悲哀。在黄昏里总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骚乱不安。在这一切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曾经有过一次,她在黄昏试着哼了一支从前的曲子,结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儿似的冻结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房内,摸摸铁栅的牢度,冲着隔壁那男人"喂"了一声。男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对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的这个女人审视了好久。一丝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将线毯披在身上,开始在屋里疯跑。线毯浮在空中,发出"呼呼"的怒叫。天花板上的蛾子惊恐地飞下来,又被毯子撞落在地,作着垂死的挣扎。她喘着粗气,停下来的时候,瞥见衣柜的镜子里有许多溃烂的舌头。她害怕窗玻璃上那昏然的夕阳光线,那黄黄的一条,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难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还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点。

"今天我不想吃炖排骨,能不能想出一点新的花样?比如萝卜干炒辣椒什么的。"隔壁那男人说。

"炖排骨怎么也吃不厌,"那女人回答,声音里含着讥讽,"要是再加些肉块,就更鲜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竟会讨厌炖排骨,那是只有疯子才这么想。你这可怜的人,也许神志不清了吧。"

她把窗帘掀开一角,阴沉沉地看着外面那几个人,然后试着扳了几下铁的栅栏,向他们扮了一个放肆的鬼脸,放下了窗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她在屋里挑衅地喊道。

门外的四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扑上去擂门,直擂得整个小屋颤动起来。忽然约好了似的,四个人一齐停下,面面相觑。

"我们斗不过她。"沉默了好久,老况终于沮丧地开口说,"所有的门窗全钉上铁栅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钉的,原来她早就起了这种卑鄙的意图,她老是欺骗我。"

她在前面蹒跚地走着。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这使她全身变得沉甸甸的,皮肤绷得十分难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难。她老是吃利尿的药,今天一早起床还吃来着,医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连续吃,但她的确是十分难受。

他想要赶上她,他的麻秆儿似的细腿哆嗦着,瘦小的影子犹犹豫豫地与她那庞大的黑影忽而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他看出她被浮肿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张衰老的白脸激动地颤动着。

"原来她欺骗了我们大家。"到他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开口说,"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呀,这下她给我们当头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脚步,后来又改变主意,默不作声地同他走起来。

"你怎样看?这不是耻辱吗?人家会如何看?我们俩的名誉在外面会变得怎样?万万没料到呀!这下可不是什么都完了吗?啊?"他高高兴兴地搓着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捣毁。"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说。他闻见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躯体特有的那种气味。

"我们两人要联合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宣布,然后向四周溜了几眼,挺神秘地叽喳起来:"首先得弄清她的动机,是什么动机促使她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与世隔绝起来的呢?这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与那个流氓女婿有关。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夜里,他都在街上来去,搜集过路行人遗下的唾沫,装在一个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来,扬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从那以后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将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里流出一丝暖意,然而她脸上的每一个皱折里都含满了阴森的气息。她喘着气,用力提起岩石样的腿子,痛苦地扭曲着嘴唇说:"我就像一大块吸饱了脏水的烂肉。"

他们踏进那座尘封的老屋的时候,听见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个房间里"嚓嚓"地落下,老鼠们在房里"嘎哒嘎哒"地赛跑。他又坐在羧盏奶倏恳紊厦媪耍找蛔拢谏系墓抑?就吓人地响了起来,空洞而悠长,一共响了十二下。"这钟现在老是骗人。"她说,脸上泛出冷笑,"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跟我作对。有一天我打开了窗子,结果风把墙头上青苔的气味刮进来,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满了那种味儿。当夕阳照到天井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将麻雀钉在墙上,这工作很不顺利,羽毛弄得到处飞扬。你刚才说什么?她这一手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目标只在我,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样。谁也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却再清楚不过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帐子里恶狠狠地磨牙,她咬过我一口,你还记得吗?那一回我几乎丧了命。也许你想和我一起用饭?长期以来,我就不做饭了,我一直吃着从店子里买回的泡面。他们说我的浮肿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我强壮过一段,本来可以和她较量到底,但现在彻底垮下来了,因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招。你看见我脸上的黑斑没有?我活不长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的情况……"

从朽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种沉重的、闷闷的声音,震得灰尘跳跃起来。他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哽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

"石磨。"她低声回答,"巨大的、阴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别怕,习惯了就好了。你看这些老鼠,它们也习惯了。"

已经是下午,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那么多的话,喉咙嘶哑了,对方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从颈部割断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敲响一次。挂钟一响,他们的思路就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费尽心力地重新起头。最后,他们心神不定地沉默下来了,头部像岩石一样沉重地落到颈脖上面。这当儿一只麻雀从朽烂的纱窗的洞眼里闯进来,在房内绕了半个圈子,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在那里弄出鬼鬼祟祟的响声。

"每天都有麻雀从那个眼里钻进来。床底下摆着母亲的骨灰坛子呢。"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解脱似的舒了一口气,似乎要站起来找什么东西。

"麻雀钻进房里来!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岂有此理的事?到处都是这种吓人的鬼东西,石磨!麻雀!说不定还有游尸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昨天把屎屙在一只从前的酒杯里,丢了两只臭虫进去,结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儿。"她微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样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你应该去死!"他回过头来喊道。

巨大的石磨转动起来了。老女人脸上呈现冻结的微笑。

"妈妈,我们大祸临头啦!"

她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将他刺了个透穿。鸽子"咕咕"叫着,弹棉厂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飞蛾一样从窗前飘过。她鄙视地看着他,庄严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我从前是一个小姑娘来着。"

"是,妈妈。"

"我胸口有一个肿块,已经长了十年啦,近来它里面发生了脓肿,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听到你对我说话就难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轻易对我开口,这对我的神经很不利。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将中间这道门钉死,各自从自己房里的门出进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扰,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是,妈妈。"

他佝偻着背出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带从衣服下摆那里掉了出来。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正在做一个捕蝗虫的梦,忽然梦里的一声雷鸣将她惊醒过来。她扯亮电灯,又听见了第二声,第三声……她披上衣,朝儿子房里走去,看见他像一个肉球那样蜷缩着,雷声原来就是从那个颤抖的肉球里面发出来的:"轰隆隆,轰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条煤渣路上踱来踱去,脚下"喳喳"作响,胸中狂怒地发出呻吟。

"谁?"一个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两眼。

"一个鬼魂。"她恶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蝗虫的梦,然后又是惊醒……

她大踏步走进儿子的房间,猛烈地摇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妈妈。"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正在田里捕蝗虫,忽然一声惊雷,接着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梦呓,然后,瞥了一眼连通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明白了。原来他的梦就是从那扇门进入她的房间,然后进入她的身体的。

那扇门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贴着门缝在倾听隔壁房间里的动静。

封门后的那个傍晚,白头发的乞丐就来了,他的一只手探在怀里捉虱子,口里大声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然后直瞪瞪地看着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今晚要在你这里睡下。"他又说,一边脱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发出老鼠的气味。

"妈妈!妈妈……"他惶恐地小声呼道,在屋里转来转去,然而门是封起来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脚不时伸到了他的嘴边,虱子一刻不停地袭击着他。

"你干吗不关电灯?"母亲在隔壁威严地说。

"妈妈,这里有一个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听见母亲恶毒地诅咒着,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那天夜里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来了,敲了几下她的窗子,里面毫无反应。

然而他一个梦也没做。黄黄的灯光照着老人的脸,他的很长的白发向四面张开,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狰狞可憎。他将他挤到了床边,还用枯干的细腿夹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许多灰质鳞片,弄得到处都是。黄的灯光照着,屋里有种隐秘的邪恶。天快亮的时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他捶打着房门,声音细弱得如同婴儿。

当夕阳从琉璃瓦屋顶那里沉下去,风在空中烦人地吹响哀乐的时候,老人又来了。仍旧带着那只长长的破布袋,一进屋就坐在床上,脱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动弹着。

"里面是什么?"

"眼镜蛇。"

疯狂的、恐怖的夜晚,蛇从袋子里探出头来。

他裹着毯子,紧贴那张门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疖子。

"我们斗不过她,"他绕到那边门口,扯住母亲的衣袖哀哀地说,"她将要制造奇迹,所有的门全钉上了铁栅,是我亲自钉的。"

"啐!"她朝痰盒子里吐了一口痰,迎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她每天夜里都睡得沉。她儿子独自一个在墙那边捕蝗虫。

打雷的那天夜里,他打着油布伞站在楮树下的小屋外面。屋里一片墨黑。隔着窗户听见了里面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冒烟的烟囱。他爬上窗,借着电光一闪往里看,见她正在仰头喝那玻璃罐里的水,果然有两条浓烟呈螺旋状从她张得大大的鼻孔里冒出来。

"巴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大蜘蛛吗?"她在里面用嘲弄的口气问,然后奇怪地哼着,居然哼出一支歌子来。那只歌子哼了又哼,冗长单调,老是提到一只没有胡子的瞎眼白猫,提到一个婴孩被这只猫咬去了大拇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干吗不关灯?"

"我怕,妈妈。"

"看见灯光从壁缝里透出来,我误认为你房里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灵魂吧。"

"不要撇下我,妈妈,我在田里爬呀爬的,蝗虫把我的腿子咬得满是窟窿。"

他将一沙锅炖排骨泼在门前的台阶上面了。慕兰摆好餐具,叫他吃饭的时候,他默默地走过去端起沙锅,将排骨"砰!"地一声泼在台阶上,动作干净利落。

他坐下,看着妻子讥诮的眼光,心里直想呕吐。

"一只死雀从隔壁屋顶的破洞里掉到了天花板上。没有人射,雀子怎么会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说着。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进来。

"没有杀虫药剂。"他连忙抢先说。

"是这样吗?"他不相信地扫了他一眼,假装亲密地挨着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我坐在屋里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你是我的邻居,又是朋友,对不对?我时常感觉,你和我有一种很老很老的关系,还在娘肚子里,你和我就被决定了是要唇齿相依的。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烧云,我正在追赶我饲养的十来只公鸡,忽然你来了,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衣服,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涌起一种很亲切的情绪,就像一种甜浆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认为我是在缠你?我的胯间长了一个瘤子,你看,在这儿,我知道你要幸灾乐祸的,不过医生说了不要紧的。我来告诉你,免得你有种得了解放似的感觉。这是一定要好的,医生下过保证了。你我唇齿相依,这是在娘肚子里就被决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悻悻地离开了。但走出房门时裤子再一次掉了下来。麻老五最近对他的侵犯越来越忍无可忍了,昨天他当街死死揪住他,将臭烘烘的脸凑到他面前亲了几下,然后跳开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围观的人说:要将他的私人秘密抖露于众。当时他面如土色,吓掉了魂。然而此刻,他并不觉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觉,他呆呆地瞪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的裤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间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让裤子掉下去的),心里像吃了老鼠药一般地倒腾。他一点也不幸灾乐祸,他像一只快被毒死的瘦猫一样抽着风。

"你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噢,原来你在混日子!你干得真巧妙!同志们看罢,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社会现象!这个人,他每天坐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我有一个同事,每天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夜里却在干着盗墓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哈!"

老刘头凑近他嗅了几嗅,怀疑地摇着头咕噜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极不对头……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发羊癫疯吧?"

他听见隔壁女人从玻璃瓶里倒水的"丁当"声,以及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他忆起他们谈论过的林子里看到的事,只觉得周身燥热,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极力要忘却的,他愿意自己完全摆脱的。麻老五的这一着将他彻底打垮了,他的裤子掉下去的时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样扭曲着。他听说过肠穿孔这种病,他自己会不会得了肠穿孔呢?

"那老头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慕兰凝视着他,放了几个闷屁。

"谁?"

"还有谁。他还给邻居留下话,说千万不能让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们要锯他的腿子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邻居已经在议论这件事,说你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又说你是不是一个男性这件事很值得怀疑,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法证实……"

"我患了肠穿孔。"他说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风来。

"从那以后,多少时间过去了啊!"那女人的声音"咝咝"地从板壁缝里钻出来,"你注意到了没有?树叶已经枯透了,用脚一踩,立刻碎成齑粉。落雨的那天,我梦见它的根膨胀得纷纷裂开了,它干吗喝得那么凶呢?现在这些水分全部蒸发了。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连着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红炭。今天早上撩开窗帘,看见青烟从树顶袅袅上升,枝丫痛苦地张得很开,很开。那火是虚火,阴火,永远烧不出明亮的火花来……昨天中午,老况梦见了树底下的葡萄架,他一来,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立刻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为此他恼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他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做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嘘了一口气说:"那女人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把她杀了才好,我躲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踏踏踏,踏踏踏……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奇怪,我们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感似的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一坐上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着风,被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学会了像蛇一样蠕动。

清晨,他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她的一条腿像被钉在床上似的不能动弹了。昨天她烧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为常年不打扫,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进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当时她听见左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弱,但是她听到了。她用手撑起来,爬回卧室,和着粘糊糊的有腐烂味儿的衣服倒在床上。现在死亡从她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来。麻雀一只又一只地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飞来飞去。她用尚能活动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枕头,向这些中了魔的小东西投去。外面也许正出着大太阳吧?屋顶上的瓦不是被晒得"喳喳"作响吗?石磨在地板底下发出空洞干涩的声音,她将死在太阳天里,她的死正如这座阴森的老屋一样黑暗,她终将与这老屋融为一体。壁上的老挂钟最后一次敲响是在昨天夜里,那是一次疯狂的、混乱的敲打,钟的内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爆炸,其结果是钟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几块。现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带着被毁坏了的死亡的遗容漠然瞪视着床上的她。她的身体从伤腿那儿正在开始腐烂,那气味和浴室里多年来的气味一模一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脱掉这件在浴室里跌脏了的衣服,然而办不到,衣服紧紧地巴在她身上,与她的皮肤不可分割,那气味也已渗透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里面去了,这件衣服将跟着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坛子抵着了她的背脊,像冰块一样袭人。她母亲的死亡也是发生在这间卧室里,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躯体也是在这个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记得她老是抱怨那只挂钟的声音,说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脏上,但是谁都认为她是神经错乱,没人理会她的话。她死于心脏破裂,她临终的那种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想痛哭,她的泪腺堵塞,喉咙里发出近似小猫叫的怪声音。她早已忘了哭的方法了。昨天夜里,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来,拼着命用头部朝那棵树的树干撞去,后来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女儿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灯光是古怪的酱油色,他们从深色窗帘的隙缝里看见了她木乃伊似的身体,她全身一丝不挂,灰白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绿的斑点,斑点上似乎还有很长的毫毛。

"外面有两条饿狼。"女儿鄙夷地说,"那孩子完蛋了,瞎眼猫最后一口咬断了他的颈脖。"

"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银花纷纷飘落在地……"

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她划燃一根火柴,吻着那火苗,口里哈出寒冷的白气。火苗熄灭了,她似乎冻得更厉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来许多报纸,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点燃,让那火苗舔着她的胸膛、背后。火苗越蹿越高,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柔软、灵活,皮肤泛出玫瑰的红色,鼻孔里冒出烟和火星,眼睛里燃着火,恐怖地睁得很大很大。当火苗几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时候,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见前夫像一摊蜡一样融化着,越来越矮下去,头部痉挛地一伸一伸,悲惨地打着呃逆,眼珠渐渐收缩为两个细小的白点。"我的脑血管破裂了……"他可怜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

她的光光的头皮痒得厉害,她使劲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头发的那件事。那个湿漉漉的秋天,树上的枯叶红得像要滴血,墙壁上渗出黑水。她坐在摇椅里面,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石磨再一次响起来了,干涩刺耳,震得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两只受惊的麻雀被天花板撞伤,破布一样坠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坛子在跳跃,死人在坛内艰难地辗转。有什么东西落入两片磨盘之间,发出脆弱的一响,像是一声轻微的啜泣,很快又被无情的噪音吞没了。

在街上,前夫紧紧地跟着她,用阴谋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说:"我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的眼光从浮肿的眼缝后面挣扎出来看着他那顶有窟窿的帽子,浑身打着冷战说:"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了么?"

"我怎么也记不住,我的脑子早就坏了。这些日子,窗外树上的枯叶一直不肯放过我,沙沙沙,沙沙沙……我们活了多久了?"

"我梦见过一些事,全是与那个雨天有关的……我一下台阶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摇摆不定,像一只风筝那样在他脸上掠过。天上出着太阳,光线太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风筝回到了她的眼眶里。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诉着苦,扶住了电线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后悔,我把它们用得太苦了。"

"谁?"他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呗。"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从你的房子里走出来,踱到天井里,那时天上飘着细雨,一只猫儿蹲在天井的墙角里哀哀地哭,于是你说:够了。好,一切都会结束。你回到屋里,马上入睡了。"

一列火车在远处奔驰而过,悠长地叫着,然后是轮子擦在铁轨上的声音,一节又一节车厢,一节又一节……

"你怎么如此肯定?"她生气地说,"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束。它们就在我的神经里,挤得满满的,只在做噩梦的时候一点一点钻出来。我记不得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会结束。我照过了X光,肾脏里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弯腰,里面就哗啦作响。"

他沮丧地瘪了瘪嘴巴,似乎就要哭起来。"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绝望地惊叹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梦里也充满了那个声音。从前在黎明,我老听见一个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来那人也受着这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来踱去,踱来踱去,一直到挪不动脚步,于是末日来临了。万一我们活得很长久??"

她匆匆地要赶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着:"再说一点什么吧,再说一点什么吧,我心慌得发抖。"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许多粘液来,像胶水一样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开始流出那种黄色的粘液。他唏嘘着,还在说个不停。太阳从寺院的屋顶上沉下去了,空中刮着不吉祥的风。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唠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对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惊骇。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着,活像几条丑陋的泥鳅。

"我看不清你的嘴脸。"她开始说。

"说下去,说下去!"

"我跟你说过了头发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说下去。"

"那是关于被我钉在墙上的麻雀的事。"

"好极了。"

"在黑暗里,麻雀在墙上叽叫着,扑腾起来,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开始呕吐,我吐出的东西的气味和我浴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月亮照着纱窗,窗棂苦苦地呻吟。有一个东西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狗,麻雀们立刻沉默了。在西头那间小杂屋里,天花板上又剥落了一块石灰,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屋当中穿过,跑到厨房里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用钥匙开开了你的大门,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看见麻雀,因为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当时我正在呕吐,月光照在纱窗上。"她恶狠狠地一摇头,"你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了吗?"

"周围那么黑,我就像掉进了一个细颈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只好大张着嘴,像一条憋坏了的鱼。"

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

隔壁房里的天花板整个地塌下来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只雀子"啪"地一声掉在她的被褥上,还拼命地扑腾了一阵才死。

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

结局

她还在梦中,就已经闻到了很浓的焦木味儿,她梦见抽屉里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闪亮的臭虫。她撑起来,用最后一点干肉喂一只母鼠。她把干肉扔在床底下,倾听它"嘎吱嘎吱"的咬啮声。父母昨天没有来,也许就因为这个,她被虫牙折磨着。每隔一点钟,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块干肉,让那只老鼠咬出响声,借以减轻神经的剧痛。到天明,干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减轻,这时她忽然记起那两人昨夜没来,觉得诧异。大树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里面夹着通红的火星。现在它倒在地上,内部全部烧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齐走了出来,到那零乱地散在地上的枝条中去寻找从前挂在树干上的一面镜子。两个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肿的嘴脸几乎凑到了地面,畏缩地用两个指头拣出那些踱了水银的碎玻璃片。她从窗帘后面打量这一对,听见发僵的脚尖在地上跺来跺去,看见紫胀的手指伸到口里含着,眼里溢着痛苦的泪水。一夜之间,男人的头发全部脱光了,苍白的头皮令人作呕。隔着窗子,她隐约地闻见了熟悉的汗酸味儿,就是他称作"甜味儿"的那种气味。烧完报纸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烧的了,虽然外面出着大太阳,骨头却像泡在冰水里,早上起来几乎全身都冻僵了,必须用毛巾发了疯地擦才能让腿子弯转来,不然就像干竹子,一动就"啪啪"乱响。她不敢用力出气,一用力,鼻尖就出现冰花,六角形的、边缘很锐利的冰花,将嘴唇都割出血来。大柜上的镜子已经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来她就不愿照镜子。那一天她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宽荡荡的,她剥下衣裳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变得像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对着光亮,可以隐约看出纤细的芦杆密密地排列着。她用指头敲一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从水缸里舀出最后一点发黑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她清楚地看见涓涓的细流从胸腔流到腹腔,然后不可思议地消失不见了。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尿。老鼠终于丢弃了肉块,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洞里去了。她像一条干鱼一样在粗毛毯底下发着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响个不停。南风从瓦缝里灌进来了,毛毯鼓满了风,裹着她一起飘离床铺,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又"啪!"地一声落回床上。南风里有股腥味,她一闻到那股味脑子里就出现野兔的幻象,它们总是躲在很深的草丛里。萎缩症已经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经两个月零二十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因为这个,她的肠胃渐渐从体内消失。现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块硬而薄的透明的东西,里面除了一些芦秆的阴影外空无所有。很久以来,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内心的感觉来划分日子的。照她算来,她把自己封闭在房子里已经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粉虫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络留在墙角;没有喷杀虫剂,蟋蟀却全部冻死了,满地僵硬的尸体;水缸里长满了一种绿色的小虫子,她在喝水时将它们喝进了肚子;一个早上醒来,她发现她的线毯朽成了一堆烂布,用指头一点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来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天一晴,水洼里蹦出几只小蛤蟆。她的腿子里面发出干竹子的裂响,她拖着脚步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看来看去地看了一遍,然后用一根麻绳束起她那一头老鼠色的长发,打开抽屉,找出一瓶从前使用过的甘油,将干裂开叉的指头轮流伸进去浸泡,直到指头重新弥合,然后她小心地上了床,盖好毛毯,决心不再动挪了。她的眼光穿透墙壁,看见那男人将身体摆成极其难受的姿势,在他的长统套鞋里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脚趾全冻成了青色,发疯地抽搐,他极力要站稳,脚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来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烧焦了……它的有花纹的背上渗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儿,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红光,泥浆里翻腾着泡沫,那就像一个真正的结局……哦,哦!怎么回事啊?"他咯着血,身体慢慢地倾斜,向铺满了腐叶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变得那样深邃,她看见了母亲住的老公馆,那上面爬满了一种绿色的毛毛虫。在一叶纱窗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破洞,麻雀从破洞里鱼贯而入。一阵南风刮来,毛虫纷纷从墙壁上掉落地面,被无数蚂蚁袭击着。在一只破烂的木桶下面有一双开裂的木板拖鞋,她当小姑娘的时候穿的拖鞋,现在那上面奇怪地长着一排木耳。父亲在天井里摸索着滑溜溜的墙壁绕圈子,指甲深深地抠进青苔里面。他的双眼患了白内障,从他脸上神气看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觉得自己在沿着一条笔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断地前行。他在天井里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亲,但是她能够听见她的声音从破棉絮里隐约传来,那声音就仿佛母亲在咀嚼自己的舌头,痛得直打哆嗦。父亲听见了母亲的呻吟,一丝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皱纹里面,他扶着墙走得更起劲了,简直像在疯跑,他的手指甲里渗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脚板底长满了鸡眼。"妈妈也许会死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井的墙缝里钻出来,那声音稚嫩,带着热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这院子里就会爬满毛毛虫。"但是父亲听不见她的声音,父亲的耳朵已经中了魔,他在听母亲的呻吟,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呼唤传到他耳朵里来,他的面色豁然开朗,全身的神经跃跃欲试,白发可笑地往脑后飞扬。墙上的青苔被他不断地抠下,纷纷掉落在地,他还在跑——朝着臆想中的通道。她听见石磨碾碎了母亲的肢体,惨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声大约是母亲的头盖骨。石磨转动,尸体成了稀薄的一层混合胶状物,从磨盘边缘慢慢地流下。当南风将血的腥味送到小屋里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死亡的临近。

"母亲……"她忽然觉得嗓子眼里有种不习惯的感觉,于是异想天开地想来哭一哭。她憋足了劲,口里发出一种拙劣可笑的模仿。

在天井里,她的父亲一边跑一边从口里吐出泥鳅来。

当天傍晚,更善无在回家的时候看见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紧握两个拳头向他嚎叫着。他在夜里梦见了荆棘,他赤身裸体扑倒在荆棘上面,浑身抽搐着,慢慢地进入了永久的睡眠。

湘西有土匪,洞口也有一个大的,土不土(第一集)

乱世英雄起四方

有枪就是草头王

话说清朝光绪年间,湘西南武冈北乡,出一奇人,姓钟名显尾。钟显尾排行第四,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那年头饥荒不断,匪祸连连,父母生下他后,不愿再生,遂为他起名“尾”字。无奈天不遂人愿,次年母亲又为他生下一个弟弟。

钟显尾自幼天资聪颖,颇识礼义。私塾先生见其可爱,许他随村上大孩子入塾听课。钟显尾三岁背《百家姓》,四岁背《三字经》,五岁背《大学》、《中庸》。六岁那年天降奇祸,他一双眼连痛三天三夜,随后失明。

穷人家养一名盲童,不啻雪上加霜。父母焦虑之际,恰一老叟路经北乡,将钟显尾领走。

十几年后,钟显尾返乡,已学成算命绝技,为乡中父老卜算,十分精确,很快名声不胫而走。从此,钟显尾以算命为业,名声远播,被誉为“钟半仙”。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武冈大旱,五十天不见降雨,资江干涸见底。大旱年月,人心惶恐,匪贼蜂起,民不聊生。此世道不用半仙卜算,谁都知道是死路一条。

钟半仙生意清淡,只好游走四乡。仲秋季节,钟半仙来到黄桥铺石背乡。此地毗邻资江,旱涝保收,是武冈有名的鱼米之乡。钟半仙期望在此地赚几升大米。

谁想一进村便碰上一位老叟,他苦着脸说:“半仙呀半仙,你来得不是时候,石背虽是鱼米之乡,但匪盗猖獗,稍有余谷即被洗劫,谁还有多余的米请人算命?”

钟半仙又累又饿,叹喟世道不济,正欲离去,忽一中年农夫指点道:“今天早晨石背张家张心桂新添一儿,说不定他会请半仙卜一卦,赏你几升大米。”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钟半仙喜出望外。

张心桂也是穷苦人,无田无地,惟一的家产是祖宗遗下的两间破烂木房。年轻时,靠帮长工、打短工、捞鱼摸虾过日子。成家后,靠佃耕财主的田地养家活口。

眼下,他年过四十,有二子一女,大儿子张顺风年近二十,二儿子张树卿也有十岁了;如今又添了幼子,心里的高兴自不必说。

老远,张心桂就喜滋滋地迎上来,高兴地说:“天意,天意,我儿晚上刚刚降世,半仙就如期而至。人说半仙神机妙算,看来此话不假。有请有请!”

钟半仙被迎进张家,老大递上葵扇,老二倒过茶水,张心桂则从厨房里取出几只烤红薯给他充饥。

钟半仙将红薯大口大口地吃罢,很快恢复了精神,请张心桂报婴儿生辰八字。张心桂照实报了,且不无得意地说:“我这小儿确实不同寻常,怀他时,他妈妈梦见黄蛇入怀;今早出生,哭声宏亮,一连三个时辰丝毫不减弱。我想这小家伙将来一定有出息,正要找一位八字先生,没想到半仙恰在这个时候到了!”

钟半仙撇开唠叨的张心桂,将新生儿的生辰八字按四柱、八卦排列组合,然后皱了皱眉头。

敏感的张心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道:“半仙,小儿莫非有不吉?”

钟半仙欲言又止。张心桂急了,央求道:“半仙,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

“说出来,只、只怕你……”钟半仙仍然吞吞吐吐。

“我不怪你,你直说了才好,要不我一辈子都会不安心。”

钟半仙这才壮起胆,郑重其事地对张心桂说:“张家老哥,你儿子是条孽龙,将来会有成千上万生灵惨死他手……我劝你忍痛割爱,早早把他……”他做了个?死的手势。

张心桂吃了一惊:“你、你在说糊涂话吧?”

“不,我说的是实话,你这儿子命中匪气旺盛,长大必将残害百姓!”

张心桂望着钟半仙,半晌,冷笑道:“你算什么半仙,学得几句疯言疯语,四乡骗饭吃!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你以为我真会弄死自己的骨肉?呸!别说我儿子成不了大盗,真要成了,才是好事呢。我们石背张家世代受土匪骚扰,真有那一天,我张家岂不要扬眉吐气了!滚,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钟半仙被张心桂骂得面红耳赤,临走时,仍说道:“你不信我言,将来这孽龙连累张家株连九族,那时就悔之不及了!”

张心桂更加上火,端起洗过儿子的脏水,向钟半仙背上泼去……

闲话休提,却说张心桂晚年得子,本期待讨几句吉利话,万没料到钟瞎子竟要他将儿子弄死!

张心桂轰走钟半仙,请出族上有点文墨的尊长为儿子取名。老先生翻看了一本《康熙字典》及一套发黄的《张氏族谱》,给张心桂的儿子取名为张云卿,谱名顺路,别号剑横。

俗话说,穷人养娇子。张心桂一家对张云卿呵护有加,张心桂在外面累得死去活来,一回到家中,再疲倦也要把儿子抱在怀中。他常常对大儿张顺风、二儿张树卿说:“爹老了,不知什么时刻一蹬腿去了,你们可要照看弟弟呵!”

一日,老二从河里捉回一条两斤多重的大草鱼,老大说:“我们好久没吃白米饭了,我看把鱼卖了,买两升米回来,全家好好地吃一顿饭。”

可张云卿却嚷着要吃鱼。

张心桂同意卖鱼,张云卿即大哭大闹,竟从厨房取出一把菜刀将大哥砍伤。张心桂气得对着张云卿的屁股狠狠地打了几巴掌,但最后鱼还是用来煮稀粥吃了。

张云卿十岁那年,张心桂夫妇贫病交加,相继去世。两个哥哥成家后便分了家,姐姐做了童养媳。张云卿成了孤儿。

孤儿求食无门,找到二哥张树卿。树卿说:“我成家不久,爹娘还留给我一身债务,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大哥成家早,又得过爹娘不少好处,你还是找他去吧。”

张云卿找到张顺风,大哥留他吃了一顿饭,然后送他出门:“弟,不是我不管你,可是你嫂嫂……这样吧,我给你找户人家,帮他放牛,弄口饭吃。”

就这样,张云卿成了本村财主张光火家的放牛娃。

在放牛的日子里,张云卿常常衣不遮体,食不裹腹。长工中有一位名叫张亚口的见他可怜,提议道:“以后,你早点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张云卿次日提前赶牛回家,谁想张光火立即将他打了一顿,还不给他饭吃。张亚口很过意不去,以后宁愿自己少吃几口,每餐都给他留一些饭。

放牛娃一当就是数年,张云卿在苦水里慢慢泡大了。十六岁那年,他离开了张光火家,开始摸鱼捞虾,打短工,抬轿子,做挑夫,靠卖苦力谋生。几年下来,终于有了积蓄,他在祖屋门口建起一栋茅屋,娶邻村尹氏为妻。他与穷苦出身的尹氏相依为命,勤俭持家,蒸酒磨豆腐,日子还算过得去。

1919年,武冈遭遇百年罕见的大水灾,田地歉收,穷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很多人落草为寇,跟随附近的大土匪张顺彩打家劫舍。

大哥张顺风来劝道:“弟呀,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弟媳也快要临盆了,跟了张顺彩或许还有生路。”

这话恰让在屋内蒸酒的尹氏听到,她疾步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张云卿面前:“顺路,我一个女流之辈,本不该干预男人的事,但是,如果你要落草,全家人迟早要死在刀下……”

张顺风自觉没趣,悻悻离去。这以后,张顺风虽然没有落草为寇,但风言风语还是不少,说他已沦为偷牛贼,四乡丢牛的事都与他有关。甚至邻村谭帮才丢了牛,有人指证说也有他在场。

张云卿忙于自己的生意,对哥哥的事不大理会。一天早晨,张云卿挑了一担新酿的米酒准备出门,突然乌鸦声掠过屋顶,紧接着门口传来急促的狗叫声。他感到情况不妙,放下担子细察。一会,只见十数个荷枪实弹的团防兵到了屋后,将正在酣睡的大哥张顺风抓了起来。

张云卿很快从妻子尹氏口中得知,大哥等一伙偷卖谭家耕牛的事已被人告发,这帮团防是应谭帮才之邀前来办案的。

张顺风被团防兵五花大绑着从门口经过,押往黄桥铺。

张云卿知道大哥这回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回不来了,便要十七岁的侄儿张慕云随后跟去。

寒风凛冽,号声呜咽,张顺风被直接押入黄桥铺法场,打手忽地闪将出来,手操发亮的马刀,刀过头落,那颗头滚到张慕云跟前。张慕云抱起父亲的头,一路哭着往家走。

张慕云将人头放置在禾场上,低头跪在张云卿面前:“满叔,我要投靠张顺彩,替爹爹报仇!”

张云卿想了想,提醒道:“到了这一步,也只有落草这条路可走了。只是你千万别投靠张顺彩。这年头官匪一家,谭帮才与他也有交情,绝不会答应替你报仇。”

“满叔……我该怎么办?”张慕云泪如雨下。

“依我看,你不如自己拉杆,要么不做,要么做大的,让官府都拿你没法。”

张慕云是聪明人,经满叔一指点,便胸有成竹了。他磕了几个响头:“谢谢满叔!他日若有出息,一定报仇雪恨。”

不久,张慕云以九十块大洋的价格卖了壮丁,离乡背井当兵去了。

是年深冬,尹氏为张云卿生下第一个儿子,取名张中怡。

辛酉年(1921年),天又大旱,6月天禾苗正在抽穗时节,无水润养,农民们只得眼睁睁望着它变成枯草。

每天一早,张云卿挑着烧酒走村串户叫卖,竟无人问津。有时恼了,他骂几句娘,窗口便探出个头来,有气无力地说:“这年头饭都没得吃,谁还敢饮酒!”

烧酒卖不出去,总不能留着自己喝,况且,家中快揭不开锅了。尹氏对他说:“当家的,这担酒快卖了半个月了,一两也没卖出去。张亚口常年在外面跑,又很有办法,何不去找找他。”

张亚口比张云卿大七八岁,早不在张光火家干长工了,一直在武冈通往怀化的古道上当脚夫。长年在外闯荡,他见多识广,有丰富的江湖经验。张云卿苦着脸和他一说,他略思片刻道:“你家烧酒在这附近是卖不出去的。不过,你若有胆量,我倒可以给你指条出路。”

张云卿瞪着眼:“我是不怕死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张亚口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你大胆。可是,胆子再大,有时也有舍不得的地方??你老婆细皮嫩肉的,你舍得一夜不碰她?”

“亚口,我家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拿我开心。”

张亚口点点头:“好吧,明天一早到我家来,我保证你的烧酒能换成大米。”

次日晨,张云卿穿了一双新草鞋,腰上还系了一双备用的,挑着一担烧酒和张亚口一起出门。他们的方向是雪峰山腹地。

过高沙,经洞口,前面便是雪峰天险。

在雪峰山脉的门户处,大自然鬼斧神工,将万仞大山劈成两半,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水流经谷底,这里便是有名的“双壁岩”。

路系在山腰,水流在谷底。一两个人置身其中显得何等渺小。

路由青石板铺成,已经历经上千年。据《武冈县志》记载,从宋代开始,这里就是连接长沙和湘西的重要驿道。若不是身临其境,它的险要是难以想象的。行走时若向下望,再镇定的人也会头晕??脚下是万丈深涧,呜咽的河水奏出恐怖之音,古往今来,这里不知吞噬了多少冤魂!

提起双壁岩,方圆百十里没有一个人不毛骨悚然的。倒不是因为这里险要,而是由于这里历代都是强盗出没之地!

宋代,武冈籍绿林好汉杨再兴在没有投靠岳飞之前,正是在这双壁岩剪径为生的!

前面的张亚口停住了脚。张云卿换了一只肩,一边抹汗,一边抬起头看了看,问道:“双壁岩到了?”

张亚口点点头。按出门的规矩,凡过关卡或穿过强盗、野兽出没之地,是不能够答话的,否则,就被认为是一种不好的预兆。

两人开始提心吊胆走路,越是接近岩口天桥,心跳越激烈??那正是土匪行劫之地。

在这里出没的土匪大多数受洞口巨匪朱云汉翼护,他们三五成群,手持利器,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此地袭击过往路人。由于反抗,自然也少不了常有人葬身岩下。清早,如果有人发现这双壁岩下的河里浮着尸体??在此处,这现象和浮着几条死鱼一样平常……

过天桥时,张云卿还是忍不住向桥下望,下面果然浮着一具无头尸体,内心禁不住又是一颤,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幸好今天早晨没有土匪“关羊”。走过双壁岩,下一道坡,便是古凉亭。凉亭在古枫树的浓荫下,另有一口清澈的古井。

喝饱水,抹干身上汗渍,张云卿这才松了口气,回头发现双壁岩石壁上悬挂了两颗人头。心里暗自庆幸刚才没有抬头。

“前天,官府派军队来过这里。”张亚口解释说,“其实这两名死鬼并不是在这里抓的,官兵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们在城里抓了两名盗贼,充做土匪在这里杀死。”

凉亭里早有一群路人在小憩,他们议论着双壁岩的土匪,都说官军才剿了匪,土匪会隐匿一段时间,目下是做生意的最好时机。无论针头、线脑,或布匹、烟土、烧酒,只要挑过武冈界过到黔阳那边,就能换来白花花的大洋。

这消息是最令张云卿振奋的。见他那兴奋的样子,张亚口道:“越是闹匪患的地方,生意越好做。物以稀为贵,道理很简单。等会儿遇上店家,他们会买你的酒??如果你想卖高价,就一直往深处走,别理他们。”

张云卿知道,张亚口是在向他传经授道,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起程了,成群结队的生意人、挑夫浩浩荡荡向雪峰山纵深处迈进。张亚口很快也揽到了生意??替一位商客挑布匹上洪江。

到了溪,果然有店家想买张云卿的酒,而且价格比家乡高一倍多。张云卿不会说话,他一口拒绝,立即引起了店家的不快。张亚口见状,忙赔着笑脸说:“老板,这担酒是我的,几天前黔阳一个酒店就订下。如果你们要,下次我一定带来。”

离开这个店,张亚口告诉他,凡在这条古道上开酒店的人,都有来头,大多数是巨匪朱云汉的属下,对他们必须客气,得罪不得。

张云卿连连点头表示领会。

张亚口问:“过了黔阳,生意就不会好了。卖了酒,你是先回家去,还是在路上等我回来?”

张云卿说:“我既不回去,也不等你。我要跟你上洪江,一路了解烧酒销路情况??往后,我就专做这行生意。”

张亚口点点头:“看来你还真是有心人。实话告诉你,这条路的烧酒生意绝对好做??只是双壁岩不好过呀!”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黔阳,张云卿以每斤酒换三斤大米的高价把一担烧酒卖了,这价格比村庄附近高了三倍。因二百斤大米挑在肩上吃力,到了下一个酒店,他只好把米换成大洋。酒店老板见他是卖烧酒的,十分客气,并感慨这些年送酒进来的人少了,客人很难喝到酒,叮嘱张云卿下次一定送担酒来。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张云卿喜不自禁,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并感叹这几年的生意都白做了,若一开始就来这地方卖酒,说不准早就发了。最后,他向张亚口提议道:“亚口,你这脚夫不用当了,跟着我一起做烧酒生意吧!”

张亚口不置可否,很久才说:“这条路你才第一次走,久了,你自然会明白。上路吧!”

从黔阳到洪江不到半天路程。交了货,打了尖,就有人来联系回程的货??张亚口又揽了一担盐,从洪江挑至洞口,可得半吊脚钱。张云卿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程,还胜任不了挑夫的差事,更主要是因为他一心想做烧酒生意,对做挑夫不屑为之。

在洪江旅店住了一晚,次日天未亮就起床,十几个挑夫担着盐开始上路。

自古,湘西驿道上的挑夫都练成了一身绝好的肩上功夫和脚上功夫,他们“两百斤不算重,百五十斤最轻松,百二十斤压在肩上快如风”。湘西腹地原是封闭野蛮的不毛之地,正是通过一代代挑夫肩担手提,翻山越岭,把外面的文明带进来,才有了现在的境况。

张云卿随着挑盐的队伍沿石板古道翻山过岭,一直往南走,到下午时分,前面出现一座古凉亭,西向的那一面,悬挂一块大木牌,醒目写道:

前面双壁岩,请结伴通过

张云卿定睛细看,才发现正是来时休息过的地方:高大的枫树,古色古香的杉木结构凉亭,清洌甘甜的古井。

亭中、树下坐满了商客、脚夫,计有三十余人,他们全都形色惊慌,在一起谈论着一件令人惊怵的事情: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两名持刀土匪在这双壁岩行劫,有一位烟土商不服,被推下岩去……

很显然,这些人是不敢过去才聚集在一起的。张云卿全身一个激灵,他身上有八个大洋,这是他长这么大拥有的是最大一笔财产,也是目下全家赖以活命的救命钱,万一……他不敢往下想……张云卿忧心忡忡找一荫凉处坐下。张亚口一边抹汗,一边挨近张云卿,眼望着双壁岩说:“你不是问我为何不做生意么?现在你该明白了,我挑的盐是老板的,丢了无关紧要。不是我幸灾乐祸,现在你肯定很难过吧。”

张云卿确实很难过,他痛苦地垂着头,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双手抓紧张亚口的肩:“亚口,你愿不愿意跟我过岩??我想把两个土匪弄掉!”

“就凭你一个人?”张亚口吃惊地望着他,“人家可是专干杀人越货勾当的,你是‘白票’。”

张云卿认真地说:“正因为我是‘白票’,他们才不会防备,我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你放心,我只要你跟在后面提醒,杀人的事我来做。”

张亚口被张云卿的胆量征服了,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说:“我们两个冒险,得利的是众人,我有点不甘心。”

张云卿扫视周围,脸上掠过一丝奸笑,招手要张亚口附过耳朵来,如此这般一番叮嘱。

张亚口大喜,立即起身,用手拍去屁股上的枯草,粗着嗓门喊道:“兄弟们,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有人立即接声:“好呀,你走前头!”

“我走前头?”张亚口冷笑道:“我走前面,如果被土匪打死,你替我养一家老小?还是你们走前头吧!”

“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少,死不得呀。”有人嗫声说。

张云卿接声道:“说来说去,你们都怕死,我问你们是不是等到老?我们一大帮人,彼此又不相识,什么时候土匪冲下来打劫,到时各人自扫门前雪,到头来大家还是死路一条。”

张云卿的话果然管用,一些货老板开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张云卿说完干咳一声,向张亚口递了一个眼色。

张亚口又粗着声音说:“各位兄弟,我有个提议,”指了指张云卿,“这位张先生自幼习武,有万夫不挡之勇,特别是一双健足可以扯到疾走的狗尾巴。各位如果肯破费一点小钱,他可以护送大家过双壁岩!”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张云卿双手抱拳:“众位兄弟,并非张某有意乘人之危,但总得有人领头,不能等死。如果你们中谁的胆量更大,为了大家,我张某愿意带头奉送两个大洋!”

一听说要收两个大洋的护送费,几位卖草鞋的立即说,我们倾其所有,也没有两个大洋。张云卿灵机一动,提出按货物价钱提成,让绸缎商、烟土商多出钱。有钱人最怕死,现在有人愿意替他们去冒险,就都很爽快地答应了。就这样,张云卿的钱袋里,轻而易举地多了一百多个大洋。

张云卿喝了水,换了一双新草鞋,用旧草鞋绳子把钱袋一道又一道地缠紧,牢牢地系在腰上,再束上一条腰带,挑上一担空酒坛,回头望了张亚口一眼,从容迈开脚步。

装了一百多个大洋的钱袋在张云卿的背脊处晃荡,每走一步,都发出叮之声。张亚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袋,腿却站立不动。

张云卿走了几步,察觉到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对张亚口说:“钱暂时在我身上,过了岩我会分一半给你。”他拍了拍那钱袋。

张亚口欣喜地挑起担子上前几步,说:“我俩谁跟谁呀,三七开就够了。”

张云卿没有吭声,抬头望望双壁岩,开始走路。

听那些早等在凉亭的路人说,在这里打劫的两个土匪十分凶残,行人稍有反抗就动刀子。张云卿已做好了多种打算,如果有机会把土匪弄死那是最好了,让这条路太平无事,他也可以安安稳稳做烧酒生意;如果没有机会也无所谓,他自信凭着自己的一双健足,绝对能够逃脱,一袋大洋也足够一家人吃两年。

太阳西坠,山上凉风习习,沿途立满了明代、清代的各类碑刻,给这条古道平添了几分历史的沉重。张云卿不会发思古之幽情,此时,他像一头野狼,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高度警惕”。

突然,耳畔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好比虎出丛林,又似蛇游深涧。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脸涂黑墨的大汉手持明晃晃的马刀跳上岩石,大声喝叫:“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张云卿止步,盘算着如何应付这场面。正欲抽出扁担,冷不防旁边的巨石后面闪出另一土匪,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把寒光逼人的马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后面的张亚口不知从何时已躲开了。

张云卿感到马刀锋刃已割破脖子上的皮,小股的血正在缓流。

“把手举起来!”身后的土匪喝道。

张云卿顺从地把手举起,肩上的担子因为失去了手的扶持滑了下去,两只装了酒坛的箩筐在山道上前后滚动,前面那一只在转角处停下了,而后面的那一只被前面的弹起,坠入了万丈谷底……

张云卿没有听到箩筐落谷之声,他感受最大的是土匪身上的狐臭令他苦不堪言。这厮甚是讨厌,命令他张开口查看,是否含了银钱,又像摸女人那样在张云卿上身各处抚摸,然后那只邪恶的手又伸到胯下**,当摸着了那一袋大洋时,惊喜地冲着岩石上的同伴叫道:“发财了!”

土匪弯下腰开始解张云卿的钱袋,但一下子无法解开。

张云卿顿觉时机到了,故作驯顺地发话道:“兄弟,我打的是死结,我自个帮你解吧。”他盘算着一旦钱袋解开,就用坚硬的钱袋击土匪……

“不许动!”土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用心,扬了扬手中马刀,“当心老子宰了你!”

张云卿仍旧举着双手,那样子像托起一只金鼎,一不小心就会掉落地上打碎似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身边。

土匪用一只手自然是解不开这个精心织结的疙瘩的。一种贪钱的欲望令他一时放松了警惕,他本能地把马刀弃靠在张云卿的脚旁,腾出右手帮助左手解疙瘩。这个疏忽给了张云卿绝好的下手机会。

眼见钱袋就要从身后脱离,张云卿灵机一动,鼓足气,肚皮与裤带紧紧地将钱袋夹住,土匪恼怒地骂道:“操你??”

“娘”字尚未出口,土匪只感到眼前一黑,紫血从脊背喷出,一头栽倒在地……

站在岩上的土匪没料到会有这意外发生,他跳下来,手舞马刀直取张云卿。这时,躲在暗处的张亚口提了一条木扁担上前助阵。

愤怒的土匪用极不熟练的刀法乱砍几刀,自知不敌,虚张声势准备夺路逃走。张云卿看出破绽,提醒道:“亚口,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张亚口的扁担难敌马刀,见土匪来势凶猛,一闪身,放他逃过。张云卿望着土匪像猴子一样上了山,一转眼钻入一个山洞中,这才埋怨同伴:“亚口,你这是留下了祸根??这条路我们以后不能再过了!”

张亚口也不分辩,把一条快要断做两截的扁担扔在地上。张云卿摇头叹道:“天意,这是天意!”

等在古凉亭的人一直关注着双壁岩的动静。见土匪已一死一逃,大家兴高采烈,拥上来纷纷向张云卿道贺。

此时,张云卿全无胜利后的喜悦,他想到的是那名逃走的土匪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上门来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死匪的头被割下来了,悬挂在天桥处的石壁上。这里有一溜专门用做悬挂人头的铁钩。排在前面的两颗人头已经发臭,招惹了大群苍蝇和蝴蝶。新悬的人头仍在滴血,点点滴在石壁上。人血把这面石壁染成黑色,年复一年,任风吹雨打,石壁成了一道永恒的黑色风景。

人们赞扬张云卿,夸他是好汉,张云卿却一肚子火:“闭上你们的鸟嘴,我不要听奉承话!什么时候土匪寻仇,你们谁也不会关心我!”

张云卿说的是实话,众人缄口。

中医古籍《鬻婴提要说》

苏内翰曰∶惟有子为不朽。人之有子也,讵可忽乎哉!境不论贫富,家不论贵贱,其爱之、惜之、保护之则一也。独是婴儿之生,犹草木之有萌也。萌甫出,遇严寒酷热,则或枯;经骤雨狂风,则不达。

生机方露,调护为难。若婴儿亦人之萌耳,近来由萌而夭折者不可胜数。其中,或饥饱之不均,或寒燠之不节,或调养之无法,或禁忌之不知。恻然心伤,计无可施。因念古人于所爱惜、于所保护者,如何阅历,如何经验,而后垂一法以施之,立一说以遵之。余乃簇书之奥旨,采先哲之格言,颜曰∶鬻婴提要说。即系于《厘正按摩要术》之后。夫《按摩要术》治已疾也,《鬻婴要说》治未疾也。《诗》曰∶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其即此义也。夫家有一人病,则一家不安,家有婴儿病,且疾痛不能言,啼泣不能止,汤药不肯服。亦时闻父母之言曰∶天与我病,勿与我儿也。其一家之不安何如乎!是书防患于未然,所期家置一编,仿而行之,以为保婴之宝筏也可。

光绪十有五年春三月宝应惕厉子张振原名醴泉筱衫甫叙于安宜梁氏草堂

正文 乳母形色所宜,其候甚多,不可求备。但取不狐臭、瘿痿、气咳、疮疥、痴癃、白秃、疡、藩唇、耳聋、鼻、癫痫,无此等疾者,便可乳儿也。(《千金方》)乳母当择无病妇人,肌肉丰肥,性情和平者为之。如病寒者乳寒,病疮者乳毒,贪口腹则味不纯,喜淫欲则气不清。(万密斋)为乳母者,夏不去热乳,令儿呕逆;冬不去寒乳,令儿咳利。母新房以乳儿,令儿羸瘦,交胫不能行。母有热以乳儿,令变黄不能食。母怒以乳儿,令善惊,发气疝;又令上气癫狂。母新吐下以乳儿,令虚羸。母醉以乳儿,令身热腹满。(《千金方》)乳儿之母,当淡滋味,一切酒面肥甘热物,瓜果生冷寒物,皆当禁之。又须慎七情,调六气,以养太和。

盖母强则子强,母病则子病,母寒则子寒,母热则子热。故保婴者,必先保身。(《保婴易知录》)乳母淫佚情乱,令儿吐泻身热,啼叫如鸦者不治。(《宝鉴》)乳母饮食下咽,乳汁便通,情欲中动,乳脉必应,病气到乳,汁必凝滞。儿得此乳,疾病立至,不吐则泻,不疮则热,或为口糜,或为惊搐,或为夜啼,或为腹痛。病之初来,其溺必少,便须询问,随证治母,母安亦安,可消患于未形也。(朱丹溪)凡乳儿不可过饱,饱则溢而成呕吐。大饱以空乳吮之即消。若乳来多猛,先捏去宿热乳,然后乳之。

乳母与儿卧,令乳与儿头平,母欲睡时即夺其乳,恐其不知饱足,致成呕吐。且恐睡熟闷儿口鼻致死。父母交合之间,儿卧于侧,或惊起,不可乳儿。

盖气乱未定,必能杀儿也。(《千金方》)夜间乳儿,母起身坐抱儿喂之,勿侧卧乳儿。乳后抱儿使其身直,恐软弱颠倒,致乳溢出也。

不尔,皆令儿病。(《颅囟经》)凡乳母生喜,则乳为喜乳,令儿上气颠狂,亦令儿生痰喘急,或生惊。(孙兆)凡乳母动气,则为气乳,令小儿面黄且白,乳哺减少,夜啼乳。(《宝鉴》)凡乳母有病时为病乳,令儿黄瘦骨蒸盗汗,HT夜哭,及生诸疾。(《宝鉴》)凡乳母有娠孕者为乳,令儿脏冷腹急而泻,胸背皆热,夜啼肌瘦,一如积块。(《宝鉴》)乳母饮酒而醉者为醉乳,令儿热,腹急痛。扁鹊云∶醉淫随乱,儿恍惚多惊。(《千金翼方》)凡乳母当风乳儿,风冷入肺,则令咳嗽。(仓公)凡乳母有怒,则乳为怒乳,令儿生疝气病。扁鹊云∶女子则腹胀。(《千金翼方》)凡乳母于夜露下饮儿,冷气入咽不散,多成呕逆。(《心鉴》)乳母于大劳大饥之后,不俟气息稍和,即以伤乳与儿,令儿成疳。(《真诀》)凡儿因乳母致病者,事起于隐微,人多玩忽,医所不知。故乳母禀受之浓薄,性情之缓急,骨肉之坚脆,德行之善恶,令儿相肖,大有关系,不可不慎也。(朱丹溪)儿啼未定,其气尚逆,遽以乳饮之,则乳停胸膈,令儿生咳逆呕吐诸病。(《巢氏病源》)每清晨睡醒欲饮乳,皆须捏去宿乳。乳汁弗投地,虫蚁食之,令乳无汁,可沃东壁上佳。(《颅囟经》)乳之性见酒则凝。试将牛乳一碗,加陈酒一小杯,搅和蒸一沸,乳凝如腐,物性然也。饮乳之儿,父母爱之,戏以酒滴儿口中,往往渐成乳癖、惊痫、疳积等证,可不慎哉!(《兰闺口议》)月内小儿,不可闻啼即抱,一啼便乳。须令啼哭,则胎中所受热毒从此而散,胎中惊风从此而解,则期月之间,无重舌、木舌、口噤、胎热之疾。(《大生要旨》)小儿初生宜多睡,勿强与乳,自然长而少病。(《保生要法》)夏中热盛,乳母浴后,或值儿啼,均不可与乳,使儿损于胃,秋成赤白痢。浴后必须定息良久,捏去热乳,然后乳之。(《聂氏》)热乳令儿面黄不食呕吐。张氏云∶热乳伤损肺气,令儿成龟背。(《千金翼方》)凡乳儿,乳气寒虚冷,故令儿便青而啼。《千金翼方》云∶令儿咳嗽。(《史记·华佗论》)壅乳令儿生痰涎,涎壅生惊。(《灵秘》)壅乳成乳癖,又吐逆生痰。(《宝鉴》)调摄小儿之法,病家能知之者,千不得一。盖小儿纯阳之体,最宜清冷,今人非太暖即太饱,而其尤害者,则在于有病之后而数与之乳。乳之为物得热则坚韧如棉絮,况儿有病则食乳甚稀,乳久不食则愈充满,吮则迅疾涌出,较平日之下咽更多,前乳未清,新乳复充,填积胃口,化为顽痰,顽痰相结,诸脉皆闭而死矣。譬如常人平日食饭几何,当病危之时,其食与平时不减,安有不死者哉!然嘱病家云,乳不可食。则群相诟曰,乳犹水也,食之何害?况儿虚如此,全赖乳养,若复禁乳则饿死矣。不惟不肯信,反将医家诟骂。

其余之不当食而食,与当食而反不与之食,种种失宜,不可枚举,此小儿之所以难治也。(《医学源流》)儿病即宜少与乳食。若似惊风,即宜断乳。如欲食,与米饮一勺。必欲食乳,须先将乳挤空,然后以空乳令吮,否则乳下喉中即成顽痰,虽神丹无效,俟少安渐与乳可也。(《兰台轨范》)小儿无伤乳法,即乳满而溢亦无大害,惟与食并,则乳裹食不化,遂成痰癖,是伤食非伤乳也。故小儿以食乳为主,三岁后方可食糕粥,五岁后方可食荤腥,则一生永无脾胃之疾矣。(《慈幼外编》)乳者奶也,哺者食也。乳后不得与食,哺后不得与乳,乳食相并,难以克化,大则成癖,小则成积,疳气自此始矣。(《保生碎事》)凡儿吮乳,初则乳汁渐行,其来尚缓而少,久则如泉涌急而多,则以二指捺住乳头两边,来自缓矣。

惟恐儿气弱吞咽不及,有伤胃气也。(《育婴家秘》)凡治病必藉胃气以为行药之主,胃气强者,攻之则疾去而易愈,以其药力易行也。胃气虚者,攻病而病不去,非药力不达,以胃气本弱,攻之则益弱,而药愈不行,胃气伤,病亦愈甚矣。(陈飞霞)生儿缺乳,不得不喂以谷食,母细嚼以手喂之,不可以口对口喂之,致生疳疾腹胀。(《保婴易知录》)小儿无病,切忌服药,否则遇疾无效。(《疾呼录》)凡小儿有停滞,于卧后用手顺摩其腹,自胸至脐下,轻轻摩至百数,能顺气消食。(《慈幼论》)小儿有疾,口不能言,脉无可诊,名曰哑科,医者不可不究其病源,而病家亦须详审而明言之。愚者拱默而令医师切脉,以试其知病否,是以儿命为鹄也。孙真人云∶未诊先问,最为有准。苏东坡云∶只图愈疾,不欲困医。徐氏曰∶小儿致疾之由,有婢媪明知而不敢言者,当委曲善询之,若加以声色,是缄其口也。旨哉斯言!(《活动刍言》)幼科有拿掐法,乃按摩之变也。小儿未周岁,难以药饵,治诚宜之。(《保婴撮要》)急惊之证,搐搦反张,头摇目窜,唇动牙咬,壮热痰潮,神昏便秘是也。当其搦搐反张之时,切忌把其手足,攀其身躯,若强力持之,致风气流入筋络,以致俯仰拘牵,虽生已成残废。当其动作之际,置一竹簟铺之平地,使儿卧其上,任其搐搦,风力行遍经络,势极自止也。醒后易于频发,宜慎防之。(吴氏)小儿足胫冷,腹虚胀,粪色青,吐乳食,睛珠青,面青白,少神,声音弱,脉沉微者,内已虚寒,忌投凉药。若足胫热,两腮红,大便闭,小便黄赤,口渴痰稠,气粗声壮,脉紧数者,乃为热证,忌投温热药。(《金鉴》)乳母须每日三时摸儿项后风池,若壮热者即须熨之,使微汗而愈。谚云∶戒养小儿,谨护风池。风池在颈项筋中两辕之边。(张涣)凡小儿痘疡惊风等证,皆由胎毒蕴结。初生三日内,自风门至尾闾,用鸡子清按节细摩,周而复始,有毛出如发者。尾闾须多摩,愈摩愈出,将黑毛拔尽,终身即不出痘,即出亦惟数粒耳。如产至六九日再摩,尤妙。(山左张洙源封翁家传)凡产儿艰难,或于天寒日生,无哭声,或至已死者,急用棉衣包裹,再将香油纸捻,将脐带缓缓烧断,俾暖气入腹而生矣。倘剪断脐带则死。(《集验良方》)急慢惊风危极者,孩儿肚皮以手巾盖之,以真乌骨鸡一只,令人捧立肚皮上,少刻,其鸡自能扑翅,蹲在肚上,半日鸡自走落,孩儿即愈。将鸡快灌香油,否则鸡必死。(《集验良方》)断乳奇法,择伏断日,用山栀一枚,辰砂、麝香、雄黄、雌黄各二分,轻粉一分,研末,待儿熟睡时,麻油调搽两眉,名画眉膏,断乳之奇法也。(《集验良方》)小儿无知,自将豆粒塞入鼻孔,用手指自挖,愈挖愈入,经涕浸大,肿胀痛甚,百方不能取出,法用二人,以一人将两手掩紧小儿两耳窍,令小儿眼目闭紧,一人用手掩住无物鼻窍,以口对小儿之口,用力一吹,实时落下。妙极!(《集验良方》)蔡葛山先生曰∶吾校《四库书》,坐伪字夺俸者数矣,唯一事深得校书力。吾一幼孙偶吞铁钉,医以朴硝等药攻之不下,日渐羸弱,后校《苏沈良方》,见有小儿吞铁物方云∶剥新炭皮,研末,调粥三碗食之,其铁物自下。根据方试之,果以炭屑裹钉而下。(《纪文达公槐西杂志》)小儿痘后余热结毒,缠绵不愈者,用三豆散。赤豆、黑豆、绿豆等分,将三豆浸水中一日,捣烂涂患上,干即更换敷上,用油纸包好,立愈。(程韫山)小儿初生大小便闭,令妇人以温水嗽口,吸小儿前后心,手足心并脐下共七处,以红色为度,即通。(《集验良方》)凡小儿有汤火伤者,急以草纸湿尿贴患处,痛立止,迟则起泡。(《集验良方》)暑惊,用生半夏、皂荚等分,研末调匀,吹鼻中得嚏即愈。老少并用。(《集验良方》)小儿为异物所侵,夜睡惊悸,啼哭不止,面色或黑或紫,宜用杂色纸,作一异物形状,令受惊吓者之儿视之,即对儿以火焚化,儿疑释则病愈矣。(夏禹铸)小儿盈月剃头,须就温暖避风处,剃后以杏仁三枚,去皮尖,研碎,入薄荷三叶同研,入生麻油三四滴,腻粉拌和,擦新剃头上,以避风伤,免生疮疥热毒。(《按摩经》)嘉禾有陈姓业医者,于小儿啼哭不止,命煎甘草水为儿洗浴,浴毕,病若失,谢千金。问何术之神,陈曰∶木香棚下,晒有儿衣,木香多刺毛虫,衣晒其下,刺毛虫或遗溺,或落刺毛于衣,故痛。医者须到处留心。(《世说新语》)小儿螺哽喉间,用百只活鸭,医以手指入鸭嘴,于瓷杯口逐一刮之,积至半杯,即用匙灌入,顷刻啼止,病立愈。(《世说新语》)小儿脐带中多有虫,急剔拨去,否则入脐成疾。《养子真诀》云∶吃热莫吃冷,吃软莫吃硬,吃少莫吃多,自然无恙。故粘腻、干硬、酸碱、辛辣,一切鱼肉、水果、湿面、烧炙、煨炒、煎难化之物,皆宜禁绝。小儿无知,岂能知节,知节者父母也。(《保婴易知录》)小儿初生,用淡豆豉煎浓汁,与儿三五口,其毒自开。缪仲淳《广笔记》,以甘草三钱,淡豆豉三钱,入沸汤一碗,隔水煮干,至一二小杯,以棉为乳,蘸药汁,令儿吮之,以尽为度,腹内有声,去胎粪数次,方饮乳,月内永无惊风诸病。(《医宗金鉴》)古法拭口多用黄连者,不知黄连大苦大寒,小儿以胃气为主,安得初生即可以苦劣之气相犯。

致损胃气,则他日变呕变泻由此而起,大非所宜。(张景岳)小儿出胎,气生收敛,则口内上齿根喉舌皆净。若气血不敛,胎毒上攻,无不先见于口内者。或有泡生于上悬雍之前,初起白色,继则赤色,最为恶候,急以指爪摘去其头,或以针刺之,溃去恶血,速以帛拭净,毋令下咽,此为第一要着。次看齿根上有白泡,如半粒米状,急以银针挑去。再看齿根上有黄筋两条,以苇刀轻轻割断,以泻恶血。或舌上白屑堆聚,以手指缠乱发拭净。若舌根有膜裹舌,如芦箨盛水状者,以针破之,泻其气。如舌下有膜如石榴子样,或如虫形,急以针刺之,其针向两旁挑破,不可用正针深刺,伤其本路。以上各证,刮净刺溃之后,以甘草汤绞净,再用桑树皮白汁,或陈京墨,或白僵蚕,研末,频频涂之。或选用拭口诸解毒法,可保无虞。倘父母姑息为儿护疼,不为刺刮,毒无泻路,速则变成脐风、噤口、撮口等恶证,百无一生。迟则致成内钓、盘肠、惊搐之险,挽救莫及矣。或谓小儿口病,挑动则有病必挑,非此不可,最为费事。殊不知挑口一法,能泻胎毒而无伤元气,较服峻厉之药,万分稳妥,安可轻视。(《婴儿至要录》)卧儿纫旧布多层,衬儿受尿,轮流洗晒,最妙。有用布袋盛稻杆灰以收湿者,若甫离灶突,火毒未出,儿中之,必生丹毒惊痫等证。必须将灰筛净,预贮数日,然后用之。(《活婴方》)儿如爱惜太过,三两岁犹未饮食,致令脾胃虚弱,一生多病。但儿生半年后,煎陈米稀粥,粥面时时与之,十月后渐与稠粥烂饭,以助中气。但不与乳并,自然无病易养。(《保婴易知录》)有幼女者病嗜卧,颊赤而身不热,诸医误以慢惊进攻风之剂。吕沧洲诊之,右关滑数,他部皆和,曰女无病,关滑为宿食,意乳母致之,乳母必嗜酒,酒后辄乳,故令女醉,非风也。

询之如其言,饮以枳子、葛花,遂如常。(《古今医案》)俗云∶要得小儿安,常带三分饥与寒。此说甚伪。要知小儿脏腑脆薄,饥饱寒暑皆不能耐,全赖调养得宜。若带三分饥寒,恐带饥则多啼哭,带寒则多感冒,诚不宜也。盖要得小儿安,须常调饥与寒。大约调养之法,只要先饥与食,不可过饱;先寒与衣,不可太暖。非独小儿为然,凡虚弱衰老病后之人,俱当如此调养。(《传家宝》)凡乳母与儿睡时,切勿以手膀与儿枕头,恐胸膊热气,紧蒸小儿头脑,致生痈毒疮疖,此一弊也。

况又儿头与母面相对,乳母鼻息出入,吹儿囟门,日后长大时,易感风寒,动辄鼻流清涕,药不能治。

惟用新绿豆作枕,与儿枕之,最清凉,去胎毒热毒。(石天基)幼时酷嗜甘饴,忽一日见饴中有蚯蚓,伸头而出,自此不敢食饴,至长始知长上为之,此可为节戒之妙法。(王隐君)小儿脾胃柔弱,其母或以口物饲之,不能克化,必致成疾。

小儿于天气和暖,宜抱出日中嬉戏,频见风日,则血肉因之紧固,可耐风寒,不致生痰。(《按摩经》)小儿宜用菊花作枕,则清头目。(《按摩经》)小儿不宜食肉太早,致伤脾胃。鸡肉能生蛔虫,成疳积证,非三岁以上勿食。(《按摩经》)小儿入夏,宜缝囊盛杏仁七枚,去皮尖,随身佩之,闻雷声不惧。(《按摩经》)小儿勿令入神庙,恐精神闪灼,致生怖畏。(《按摩经》)小儿临浴时,须择无风密处,汤须不冷不热,适可而止,不可久在水中。冬月防其受寒,夏月恐其伤热。但儿在周岁内,切忌频浴,以致湿热郁聚。(《医宗金鉴》)凡儿切忌食肉,鸡肉尤忌,过食则生蛔虫。螺蛳蚪蚬鳗鳖虾蟹等类食之,则或泄或痢。(《保婴易知录》)小儿同母睡时,切忌鼻风口气,吹儿囟门,恐成风疾。(《琐碎录》)小儿衣裳被衲,日晒日收,不宜在外过夜,因天上有飞星恶鸟,不可干犯,小儿染着戾气,生无辜疳,或则啼哭不止。须用醋炭熏过,或日光照过方可衣。(钱仲阳)初生小儿,不得用油腻手绷裹。春忌覆顶裹足,夏忌饮冷食冰,冬忌火炙衣被。(《小儿精要》)凡小儿于戏谑之物,不令恣乐。刀刃凶具,无使摸捉。莫近猿猴,近则伤意。莫抱鸦雀,抱恐伤眼。

男方学语,勿令挥霍。会坐勿久,致令腰折。行莫令早,筋骨柔弱。雷鸣击鼓,莫为掩耳。睡卧须节,须令早起。饮食休过饱,衣勿重袭。常食蔬羹,休哺美味。甘肥酸冷,姜蒜瓜菜,油腻生茄,切勿过食。夜莫停灯,昼莫说鬼。睡莫当风,坐莫近水。笑极与和,哭极与喜,笑哭之后,莫即与乳。(《冯氏锦囊》)卧儿冬用水桶,夏用竹筐,必须直身向明而卧。倘背明向暗,则儿眠仰看亮光,易致目睛上窜。卧旁切近之处,不可有悦目引看之物,致儿侧视,目睛左窜右窜。儿帽面前亦不可用五彩之饰,亦恐惹儿仰视也。(《察儿录》)衣儿用父故衣,女用母故衣改作,切不可过浓,恐令儿壮热,生疮发痫,皆自此始。(《千金论》)初生小儿,未剃胎头,不与戴帽,则自幼至长,可以无伤风之患,亦永无鼻塞流涕之病。(《大生要旨》)凡养儿寒则加衣,热则除棉,过寒则气滞而血凝,过热则汗出而腠理泄,以致风邪易入,疾病乃生,更忌解脱当风。然无风日暖,又当抱出游戏,又不可置之地间,令着地受寒。况五脏穴,皆系于背,肺脏尤娇,风寒一感,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病,咳嗽喘呕,肚热憎寒,故儿背宜暖也。肚者脾胃处也,胃为水谷之海,脾为健运之司,冷则物不腐化,致多肠鸣腹痛呕吐泄泻,故儿肚宜暖也。足系阳明胃脉所络,故曰寒从下起,故儿足宜温也。头者六阳所会也,脑为髓海,凉则坚凝,热则流泄,或囟颅肿起,头缝开解,目疾头疮,故头宜凉也。心属离火,若外有客热,则内动心火,表里合热,轻则口干舌燥,腮红面赤,重则啼叫惊掣,多躁烦渴,故心胸宜凉也。(《冯氏锦囊》)儿生六十日后,则瞳子成而能笑认人,切忌生人怀抱,及见非常物类。百日则任脉成,自能反复,一百八十日,则尻骨成,母当令儿学坐。二百四十日,则掌骨成,母当扶教匍匐。三百日则膑骨成,母当扶教儿立。

周岁之后,则膝骨成,母当扶教儿行,皆育儿一定之法。若日捧怀抱,不见风日,不着地气,以致筋骨缓弱,数岁不行,一失调护,疾病乃生,此皆保育太过之失。(张涣)小儿玩弄嬉戏,常在目前之物,不可强夺去之,使其生怒,但勿令弄刀刃,衔铜钱,近水火,入庙堂,见鬼神耳。(《育婴家秘》)凡乳母抱儿,切勿哭泣泪入儿眼,令儿眼枯。(《冯氏锦囊》)小儿能言,必教之以正言,如鄙俚之言勿语也。能食,则教之恭敬,如亵慢之习勿作也。能坐能行,则扶持之,勿使倾跌也。宗族乡党之人,则教以亲疏尊卑长幼之分,勿使也。言语问答,教以诚实,勿使欺妄也。宾客往来,教以拜揖迎送,勿使退避也。衣服器用,五谷六畜之类,遇物则教之,使其知之也。或教以数目,或教以方隅,或教以岁月时日之类,如此则不但无疾,而知识亦早矣。(《育婴家秘》)儿初生形骸虽具,筋骨甚柔,犹草木之柔条软梗,可曲可直,或俯或仰也。故百日之内不可竖抱,竖抱则宜于惹惊,且必致头倾项软,有天柱倒侧之虞。半岁前不可独坐,独坐则风邪入背,脊骨受伤,有龟背伛偻之疾。(《大生要旨》)小儿始生,肌肤未实,宜单衣不宜暖衣,暖则筋骨缓弱,易发疮疡。宜旧絮不宜新棉,恐汗出表虚,易受寒邪。宜见地气,尤宜见风日,不见地气风日,则肌肤柔软,易得损伤。尝见富贵之家,重茵叠被,日在怀抱,虽数岁亦未能行。而田舍小儿,终日暴露,或饥或寒,绝无他病。譬如草木生于深山大泽中,容易合抱,至园圃奇材异卉,纵加培植,多有秀而不实者,岂贵贱之理有异哉!(《巢氏病源》)婴儿初生,血气未定,脏腑未备,每三十一日一变蒸,或发热,或恶寒,或吐泻,或汗,皆长血脉增智慧之候。其指纹淡红水色如常,既无乱纹,亦无青紫赤黑之色,是为变蒸。每一变蒸,或生一脏,或生一腑,至十变蒸而脏腑始完,胎毒始散,周岁内须知此候。然胎亢充实者不如是。(周于蕃)每见士大夫之家,于婴儿多雇乳娘,其痛痒不甚相关,但于其哭时,恐父母闻之,或勉强与之乳食,或暗中与以油糖饼饵粘腻生冷之物,希图不出啼哭之声,殊不知婴病每在伤食。谚云∶要得小儿安,须带三分饥和寒。但所谓饥者,勿令过饱;寒者,勿令过暖,非令忍饥受寒之谓也。(周于蕃)小儿有实痰壅筑喉内,吐不出,咽不入,于气海穴以手指曲节抵之,旋又放之,再将儿中指掐至尖数下,再推涌泉穴,左转不揉,以指对抵夹车穴,用耳挖爬舌上即吐。(夏禹铸)丹溪曰∶小儿过用棉绢温暖之服,以致阳气不舒,因多发热。即长,下体勿令过暖,盖十六岁以前,气血方盛,如日方升,惟阴常不足耳,下体主阴,得寒凉则阴易长,过温暖则阴暗消。故《曲礼》曰∶童子不衣裘裳。(《保婴易知录》)小儿落下脐带,瓦上焙干为末,脐带若有五分重,入朱砂、黄连、甘草各二分五厘,和匀蜜拌,或用生地、当归煎浓汤,调如糊,做四五次涂乳母乳头上,俟儿之,必使一日夜尽,次日大便遗下秽污浊垢之物,皆恶毒也。日后不但痘稀,可免变黑归肾之患。竟有不出者,亦无囟门不合之疾。须候脐带落下,即便制服,在六七日间为妙,其朱砂须研极细末,以甘草汤飞过,此乃真保生最上一乘良法,一以解毒,一以补肾。盖脐带乃有生之河车,系于母之命门,两肾之所生,以肾补肾故耳。(《保婴易知录》)凡富贵之家,不宜为儿新制绫罗华丽之服,当知为儿惜福也。(《琢王篇》)

扁鹊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是爱小儿者自古已然矣。然爱之不得其道,则适以害之,良可慨也!筱衫先生辑《按摩要术》成,又采古人育婴之说,汇为斯编,既明且简,易知易从。书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素问》曰∶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先生其深体此意也夫。

光绪己丑夏仲江都孙凤翔犊山甫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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