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创作挑战赛#
王巧云长得很漂亮,嫁了个疼她的男人,婚后,她给对方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薛媛媛。一家三口的日子,虽不富裕,但一度过得十分幸福、甜蜜。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在薛媛媛六岁那年,王巧云男人得病去世了,从此后,她又当爹来又当妈,日子也就过得艰巨了起来。
村中曾有媒人上门来,要给王巧云说媒,毕竟她还年轻,当时不过二十四岁,正是光彩照人之时,总不可能一辈子守活寡吧?然而这王巧云,却是个痴情之人,她对已经过世的丈夫情有独钟,这辈子只想爱他一个人。因此,她多次谢绝了媒婆的好意,暗暗发誓就算一个孤家寡人,也要把薛媛媛抚养成人。媒人见说不动她,也不好再打她的主意。
村中有一个无赖,两个老光棍,觊觎王巧云美色已久,总是寻找着机会,想占她的便宜。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王巧云竟是个贞洁列妇,多次拿着剪刀把他们斥退。这三人尝尽苦头后,也不好再贸然行事。
明朝永乐四年,五月的一天下午,申时,家家户户上空都燃起了袅袅白烟,是做晚饭的时候了!薛媛媛一个人还在院中独玩,王巧云收拾了刺绣,准备回柴房做晚饭了。这时,院门忽然敲响。王巧云起身,诧异地问了一句:“谁呀?”她以为又有无赖上门来调戏她了,赶紧将怀里的剪刀摸了出来。
“姐姐,我是过路的,请问能不能借一步说话?”门外忽然响起一道细声细气的女人声。王巧云隔着门缝,朝门外望了一眼,发现一个手挽包袱的年轻女子,正一脸无奈地站在门外,不住左顾右盼。
王巧云见她是个女人,顿时放松了戒备,收起剪刀,打开了房门。这时,那个年轻女人向她道了个万福道:“姐姐你好,我叫春花,准备去万县舅舅家探亲,可路过此地时,不慎将脚扭伤,暂时行不得远路;在这附近又找不到客栈,冒昧的问一句,能不能在姐姐这里行个方便,暂住几日?我可以付钱给你的。”
说罢,春花从包袱里拿了一两碎银出来。王巧云见她言辞切切,不像是个骗子,心善的她赶紧将身子一闪,就此让出一条道来:“请进吧,我叫巧云,你叫我云姐就可以了。反正我们家也还有空余的床,你在这里住两天便是了,银子就不必了。”
“谢谢云姐。我在这里住的话,肯定会给你添麻烦的,你若不收银子,我实在不好意思。”不容分说,春花便把碎银往王巧云手里塞。王巧云推辞不过,只得暂时收了,寻思着等她离开时,再想办法还给她。
“娘,她是谁啊?”正在院中的薛媛媛忽然跑过来,盯着这春花看了好几眼。春花急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云姐,这是您的女儿吗?长得真好看。”
“不许你摸我!”薛媛媛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很快将春花的手抷开。春花一脸尴尬。王巧云嗔了她一眼道:“媛媛,不得无礼!快叫春花姐姐。”
“我不叫!”薛媛媛受了委屈,不由得狠狠瞪了春花两眼。春花虽然还面带微笑,但她阴鸷的眼神里,却暗暗闪过了一丝寒芒。王巧云自然没看到这一幕,热情的她关了房门,便抢过春花手上的包袱道:“走,我带你进屋。”
“谢谢云姐。”春花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跟在王巧云身后。王巧云见她动作吃力,不像装的,更是对她没有了一丝防备之意。薛媛媛看着春花的背影,不由得嗅了嗅鼻子道:“她身上什么怪味?真是难闻。”
王巧云将春花安顿好后,便进柴房做晚饭去了。春花闲得没事,也来帮忙,别看她腿脚不方便,但手上的动作却十分麻利。她给王巧云打下手,没要到多久,便把一碗碗香喷可口的晚饭弄上了餐桌。
这晚,薛媛媛吃了晚饭,早早就上床睡觉去了。她感觉自己似乎睡得格外香甜,及至次日巳时到了,她都还没有起床。这时,王巧云忽然掀了铺盖,将薛媛媛从床上叫起道:“媛媛,快起床,为娘的有话要跟你说。”
“娘,怎么了?”薛媛媛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她忽然发现,老娘的脸上还有一道泪痕,像是刚刚才哭过一番。“娘,谁欺负你了吗?你到底怎么了?”见状,薛媛媛忽然紧张、难过起来。她不由得将手一伸,就此跟王巧云抱了一抱。
王巧云一声啜泣道,“娘没事,快起来吃饭了。”说罢,她转过身,踉踉跄跄出门去了。薛媛媛见势不妙,赶紧穿好衣衫走了出去。昨夜投宿的那个春花不知是没有醒来,还是已经走了,薛媛媛并没有看到她。
王巧云将两个馒头,一个鸡蛋送到薛媛媛面前道:“快吃了,一会儿跟我上芸薹观去。”
“娘,去那里干什么?”薛媛媛啃着馒头,很是不解。王巧云柔声道:“去拜见弘一师太,让她教你习武。你不是一直想跟她学武吗?娘这次就满足你的愿望。”
“真的吗娘?那真是太好了!”闻言,薛媛媛竟高兴得手舞足蹈。不知怎地,这小妮子从小就佩服那些侠客之士,曾梦想长大后仗剑天涯,因此在她五岁时就求着王巧云夫妇,把她送去芸薹观习武。据说,那里面好几个尼姑,个个精通武艺,尤其是掌门弘一师太,更是武林高手。可王巧云担心女儿习武后惹来麻烦,执意不同意她前往。
让薛媛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日清晨,母亲竟主动提了出来。不过,兴奋之余,薛媛媛又有些担心道:“可是我去观里习武的话,就只有娘一个人在家里了啊,那些坏人再来欺负娘了怎么办?”
“所以你更要快点儿把武功学会,好保护娘啊。”王巧云含泪摸了摸薛媛媛的脑袋,露出一脸的温柔和慈祥。很快,她又拿出怀里的剪刀道:“娘暂时有这个防身,那些坏人是近不了娘身的。”
那就好!薛媛媛点点头,很快吃完馒头和鸡蛋,跟着王巧云去了芸薹观里。王巧云跟弘一师太说了几句话后,一个女尼便把薛媛媛从王巧云身边带走了。临走时,王巧云又满含热泪地说了一句:“媛媛,将来的路只有靠你自己了,你一定要跟师太和师姐们好好学习啊。”
“娘,我知道了!”薛媛媛为了不让王巧云太难过,过早懂事的她愣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出来。这天,她跟着静心师姐一起,练了一上午的扎马步。到了下午未时,她忽然想起了老娘离开时的举动,顿时就有些心神不灵起来。以至于弘一师太在她面前念经说武之时,她愣是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弘一师太料得薛媛媛听不进去了,便让她跟着静怡师姐一起去菜园子里浇水。薛媛媛到了菜园后,越加思念王巧云,于是她趁静怡一个不注意,偷偷下山回村早老娘去了。
刚到村口,薛媛媛就见村人用十分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村人胡阿公更是围上来,拉着她的手道:“媛媛,你这一上午去哪里了?走吧,我们去送你娘最后一程。”
“什么叫送我娘最后一程啊?胡爷爷,你说话好是奇怪。”薛媛媛还是一头雾水。这时李阿婆又噙着泪道:“孩子,难道你不知道你娘已经没了吗?哎,可怜的孩子啊。”说罢,李阿婆又走过来抱了抱薛媛媛。
薛媛媛一把将她推开,急冲冲走到家里,她才发现老娘已经被村人放进了棺材中。里正胡德才可怜无人给王巧云收尸,亲自带人在薛家院子里设置了灵堂。曾经调戏过王巧云的几个老男人,无不叹息着道:“哎,这么年轻就上吊了,多可惜啊!真不知她有什么想不通的。”
薛媛媛以为那几人害死了王巧云,不由得冲上去就对他们拳打脚踢道:“都是你们这些坏蛋害死了我娘,我恨死你们了。”
“是你老娘自己想不通上吊了的,怎么能怪我们呢?你这女娃不要无理取闹。”
“就是,你快住手,不然我们对你不客气了!”几人解释了几句便将薛媛媛推开了。薛媛媛并不相信老娘是自缢而亡的,便趴到棺材边去一探究竟。这时,胡德才赶紧凑过来说道:“你娘确实是自缢而亡的,还是李阿婆上门找她进城卖刺绣时发现的。不信的话你可以问李阿婆。”
“确实是这样的,若不是她没有关门,我肯定还发现不了她,看来她早有安排了。”李阿婆的一句话,这才让薛媛媛接受了这个不争的事实。弘一师太似乎早就知道王巧云已经自缢了,当天傍晚的时候,她不请自来,到了薛家大院中,看了薛媛媛一眼便道:“人死不能复生,媛媛,你娘已经死了,你要节哀。更要记住她的话,好好活下去,将来才有机会为她报仇啊!”
报仇?“师太,我娘究竟是被谁害死的?”薛媛媛大惊,看样子,这个师太知道很多隐情。薛媛媛和一帮村人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弘一师太却不愿多说,她只盯着薛媛媛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你,总之,你快快习武,等你把武功练强了,你将来才有机会给你娘报仇啊!”
“好,师太,等明日把我娘送上山后,我就跟您好好学武。”薛媛媛郑重点了点头。次日,村人将王巧云埋葬了之后,薛媛媛果然回到芸薹观里,潜心跟着弘一师太,以及一帮师姐学起武功来。众人知道她身世可怜,不仅从生活上帮助她,还经常带她练拳。在她们的精心呵护下,薛媛媛一天天长大。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九年时间过去了,这时候,薛媛媛已经练就了不凡武艺,她自认为可以下山为老娘报仇了,于是她再次找到弘一师太,郑重给她跪下道:“师父,徒儿恳求你告诉我,我娘究竟是被哪个坏蛋害死的?”
“还记得九年前,也就是你娘死的前一天晚上,有一个叫春花的女子前来你们家投宿吗?”弘一见时机成熟,也不准备再卖关子了。
“当然记得,难道是那个春花害死了我娘?我当时就觉得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薛媛媛转着眼珠子,恨恨而道。许多事情,仿佛就在昨天。弘一师太道:“你娘虽然不是她直接害死的,但跟她脱不了关系。因为在她送你来观里时,曾向我打探过春花的底细。”
“那师父你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吗?她究竟对我娘做了什么?”薛媛媛急道。弘一师太摇了摇头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人,不过你娘曾经说过,她提到过一个地点:万县。你若想要寻找答案,下山后不妨去万县找找她。”
“好,那我就去万县找她。”
“你可记得她的长相?九年了,想必,她也变了样子吧?”弘一师太不由得叹了口气。薛媛媛目光坚定地说道:“就算她变了样,我也能找到她!她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但愿我能凭着那股怪味找到她!”
“很好,那你下山去吧。此去山途遥远,你可一定要小心啊。”弘一师太好一番叮嘱,这才让薛媛媛下了山。薛媛媛回到村里,首先祭拜了父母,这才带着她娘的唯一遗物,也就是王巧云经常揣在怀里的那把剪刀,踏上了去万县的路途。
经过两天一夜的跋涉,薛媛媛终于到了城中。她花了几两银子,在一个客栈住了下来,随后,每天早上出门,四处打探春花的下落。然而找了一个月有余,身上所带的银子都快花光了,还是没有半点儿消息。
这年九月的一天清晨,薛媛媛收拾好东西,从客栈出来,准备去邻县再碰碰运气。走到东门集市口的时候,她看见一个偷儿正在扒窃一个富家小姐的钱袋子。正义感使然的薛媛媛不由得走上前去,对着那偷儿就是一声大喝,“你在干什么?把你的脏手挪开!”
那偷儿吃了一吓,慌忙缩手回头看了薛媛媛一眼。与此同时,那个富家小姐也侧过身来,扫了二人两眼。很快,她反应过来:这个穿着黑衣的女士,刚刚仗义直言,避免了她的钱袋子被这贼人偷掉。
“你个过路的臭婆娘,没事管什么闲事?”那偷儿以为薛媛媛是好捏的软柿子,冲她冷喝一声后便捋起袖子,准备把她手腕上的包袱给扔了。薛媛媛二话不说,抬腿就是一个猛踹。那偷儿躲闪不及,瞬间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平日里没少受过这家伙气的一些商贩,不由得拍手叫好。
那位富家小姐更是感激涕零地望着她道:“姐姐好身手,刚刚多谢你仗义出手。”
“不必客气。”薛媛媛淡淡地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那富家小姐急忙丢了手里的牛角梳,追上薛媛媛道:“姐姐这是要上哪里去?就快中午了,能不能请姐姐去我家里吃顿便饭。”
“我还要赶路勒,吃饭就不必了吧?”薛媛媛对陌生人向来保持警惕之心,因此面对此女的盛情邀请,她多次婉拒。怎知那富家小姐并不死心,继续缠着她道:“姐姐如果要赶路,我可以派马车送你啊。”
最终,经不住这小姐的盛情相邀,薛媛媛跟着她来到了曹府。原来,这个富家小姐是曹员外的小女,单名一个芳字,年方十四岁。当日,曹员外夫妇出门访友去了,曹芳跟着一帮仆人没话说,便甩开他们,独自一人上街看热闹来了。哪知出了曹府没多久,她就被一个贼人盯上了。还好关键时刻,薛媛媛挺身而出,她那个鼓鼓的钱袋子才算“幸免遇难”。
曹芳将薛媛媛领回家后,便让后厨做了一桌子美食款待她。薛媛媛在观里吃的都是些清淡的素食,哪见过这些山珍海味?被这些美食一熏,她竟是胃口大开,直接吃了个酒足饭饱。
曹芳见薛媛媛骨骼清奇,估计她身手不凡,便试着打探她的来历。薛媛媛见此女没什么心机,这才如实相告。曹芳听后不禁喜不自胜道:“那薛姐姐你能不能在我家里多住一段时间,我想请你也教教我练武。”
“这倒是可以,不过——我还想找一个人。”经过深入交谈,薛媛媛完全对曹芳敞开了心扉,于是把她此次来万县的目的道出。曹芳听后不以为然道:“不就是找春花那个大坏蛋吗?你放心,我马上派人出去帮你打探,一定会把那个坏蛋找到的。”
“那好,那就教你。”吃了这颗定心丸后,薛媛媛这才点了点头。曹芳立即跪地就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就这样,薛媛媛在曹家留了下来。傍晚的时候,曹员外夫妇回来了,曹芳母亲曹柳氏愁容满面地走进闺房来说道:“芳儿,你爹今日把你许配给付员外的儿子付双雄了。下个月十六日,你恐怕就要嫁到赵家去了。”
“娘,爹是疯了吗?他怎么会把我许配给付双雄那混账东西?”闻言,曹芳脸色刷地一下就变黑了。薛媛媛虽然从未见过此人,但她在城中住了一个多月,对这付双雄的名字也是耳濡目染。据说这小子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到处欺男霸女,惹是生非,万县城中不少百姓,大都被他欺负过。而且,这小子已经娶了三个老婆了,曹芳如果再嫁过去的话,必然做小,整日被人欺负倒是小事,坏了曹家的名声,那就大事不妙了。
“哎,你爹何尝不知道呢,可就是好面子,觉得只有付家那小子,才配得上咱家。”曹柳氏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曹芳顿时气急败坏道:“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女儿后半生的幸福重要啊?不行,我这就找爹评理去!”
曹芳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她很快去找曹员外理论了。薛媛媛有心要帮曹芳一把,便悄悄跟在了她身后。曹芳找到曹员外后,便大声嚷嚷道:“爹,是不是你要我嫁给付双雄那个混账东西?你快赶紧收回成命,不然我死也不答应这门亲事。”
“日子已经定好了,这可由不得你!”曹员外吃定了曹芳似的,只冷哼一声便道:“姓付那小子,就算再不是个东西,好歹他也是付员外的儿子啊!而且他大哥又在朝廷里做事,将来咱们家指不定还仰仗人家呢!你早嫁晚嫁,终归要嫁,不如趁机嫁给付双雄那小子。”
“那小子根本不是个东西,你怎么舍得让我嫁给他?难道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吃喝嫖赌吗?女儿嫁给他不会幸福的。”曹芳据理力争。曹员外不以为然道:“哪个男人不这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得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这是要逼死我吗?”曹芳气得大眼瞪小眼,薛媛媛想从中劝上一句,却又插不上嘴。只听曹员外道:“你就算想死,也要给我死到付家去,我可不会像你娘那样惯着你。”
“小姐,既然曹老爷都这么说了,你还是听天由命吧。”薛媛媛看出来了,这个曹员外不仅是个好面子之人,还是个老顽固。当即明白了“多说无益”的道理,于是给曹芳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回屋。曹芳别无选择,只得乖乖回到了她的闺房中,噙着泪急急问薛媛媛道:“师父,我还不想嫁人,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如果你放得下你的父母,我可以带你出去暂避一段时间。”薛媛媛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会出此下策。她本以为曹芳还会考虑一阵子,不曾想她破涕一笑就道:“这主意不错。说走就走,那咱们今晚就动身如何?”
“夜长梦多,今晚走也好。”薛媛媛点点头,便跟着曹芳一起,收拾了三包衣物,一包金银首饰,随后乘着夜色,翻上围墙,偷偷出了城。当然,曹芳不会武功,翻起墙来十分吃力,还是薛媛媛率先爬上墙头,然后吊了一根绳子下来,再把她拉上去的。
二人乘着夜色,一直往南而去。大约走了二三十里地,曹芳就累得走不动了。她便吆喝着薛媛媛停下来,等天亮了再走。薛媛媛料得曹员外找不到她们了,也就点头停下来休息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大亮,二人才发现她们到了一片枫叶绚烂的山林之中。“如果能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好了!”看着美景,曹芳竟不想再迈开步子。
薛媛媛原本打算带曹芳去自己老家住上一阵子的,可想想离那里还远,曹芳又是如此留恋此地,便对她说道:“那我在这里搭个棚子,盖几间草屋,咱们就在这里暂时避一避吧。”
“好啊!”曹芳求之不得,拍手称快。薛媛媛也不废话,立马就动手来,曹芳觉得这事儿很新鲜,主动在旁帮忙。经过二女十天努力,终于搭好了三间茅屋,随后她们便在此地隐居起来。由于山中条件有限,就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薛媛媛不得不下山去,向附近的村民采购了一些。而一些村民也经常到山中来打猎,一来二去,渐渐地也就知道此地有两个漂亮女子隐居了。
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猎人,还想趁二人夜晚入睡之际,偷偷潜入茅草屋中对她们行不轨的,好在薛媛媛武功高强,将这些家伙全部打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他们才不敢来造次。曹芳住在这深山之中,原本还有些害怕的,但见到薛媛媛武功如此了得,她也就不害怕了,也就打算在这深山中住过一年半载再说。
这天傍晚,二女正说笑着在院中理菜,准备做晚饭,一个手挽包袱的中年妇人忽然隔着竹制的篱笆向她们问话:“二位妹妹,姐姐我要去万县城中走亲戚,可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借宿一晚,明日再走啊?你们放心,我会给你们银子的。”
说罢,那人朝二女挥了挥手中的银子。曹芳还有些无动于衷,薛媛媛却是脸色一喜道:“好啊,我们正愁没个伴儿勒,没想到你就来了,真是太好了。”
“姐姐,你不是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时时防着人吗?你怎能为了二两薄银,轻易答应她呢?”看到薛媛媛猴急收钱的样子,曹芳竟是不解。薛媛媛轻声道:“妹妹别担心,我自有安排。”说罢,薛媛媛起身打开竹篱笆,将那妇人迎了进来。妇人自称徐夫人,从梓县而来。薛媛媛嗅了嗅鼻子,又仔细看了她几眼,心中更有了几丝兴奋之意。
徐夫人不仅健谈,还十分勤快,她给薛媛媛拿了二两银子后,便帮着她们一起理菜,做饭。曹芳见她如此随和,渐渐地也对她放松了戒备。不久,三人吃完了晚饭,薛媛媛亲自为徐夫人铺好了床。徐夫人道了声谢后,便关门睡觉了。随着夜色深入,曹芳和薛媛媛二人也进屋睡觉了。差不多到了子时,二女都睡得十分香甜了。徐夫人忽然从床上爬起,悄悄穿好衣服到了二女的窗户外,当听到房间内响起均匀有力的呼吸声时,她忽然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支细长的竹筒,对着茅屋内就吹了一阵白烟。
等那白烟一点点飘到床边后,徐夫人便熟练地撬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吱——吱——”她先学着山鼠的声音在门口叫了几声,看到床上之人没有任何反应,她才淫笑着说道:“哈哈哈,两个小美人儿,今晚让本公子好好伺候伺候你们。”
可能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这徐夫人说这话时,声音都变了。只见他迅速脱了衣衫,随后以一个恶狗扑食的姿势飞扑上床。床上,曹芳睡得正酣,薛媛媛却不见了踪影。当徐夫人发觉这一点时,不由得发出一声疑问道:“怪了,明明看见她们睡在一张床上的,现在怎变成一个人了?”
“因为我一直在监视你啊春花!我等你很久了,你终于来了!”忽然,房上响起一阵冷笑声。徐夫人吃了一惊,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就抬头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你是谁!”薛媛媛冷哼一声,竟拿着一把剪刀从房顶飞跃而下,徐夫人躲闪不及,她下半身很快被剪刀剪中,瞬间鲜血直流,倒地哀嚎。
薛媛媛听到她的惨叫声,这才断定这个徐夫人,就是当年男扮女装的春花。原来这家伙竟是个十恶不赦的淫贼,只要打听到哪里有漂亮女子,不管是少女还是少妇,她都要想方设法的弄到手。而这个办法,就是他在男扮女装后,假装上门向受害者借宿,再等受害者睡了后,他通过吹迷烟的方式迷倒对方,然后进入其房中恣意妄为。当年,王巧云就是被这淫贼以此法玷污的。她本就是个贞洁列妇,所以当她发现自己失身后,她便觉得对不起已故的丈夫。为了保住清白,她便把薛媛媛托付给弘一师太,随后在家中自缢而亡了。
当薛媛媛弄清了此贼的真实身份后,自然也明白了母亲自缢的真相。
“想我一枝花纵横江湖十余年,从未失过手,今日不知为何,却栽了你手里——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识破我的?”在薛媛媛拿绳子绑人时,那贼人很是不甘地问她。薛媛媛冷笑道:“首先,你找人借宿的方法一点儿没变,其次,你身上有很浓的狐臭味,为了掩饰这种味道,你又在身上撒了些淡淡的香水,两种味道一混合就特别奇怪。我正是闻着这股味道,断定你就是我这些年来要找的那个春花。”
原来如此!此贼点点头,痛苦地认栽了。最终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被判处凌迟之刑,这还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曹芳从薛媛媛嘴里听说了此事后,更对此类坏人深恶痛绝,于是她苦练武功后,跟着薛媛媛一起,四处行侠仗义去了。
(全文完)
他盯着笼着群楼的雾,像洪水过后,停在破坏后的静寂。只有太阳在走,像新媳妇回娘家沿着河边的草地,路过他住过的地方。
小媳妇挎包袱,下公路转进土路。路口的傻子穿开裆裤,露着屁股,手叉着草棍旋转,草棍的正负极在乡村制造磁场,望向大杨树围成的路,伸到远处黝黑的点,盼望着一个他不清楚的东西迈步过来。背后的黄土路,像一条黄围巾扔在田里,干的时候自行车颠簸得叮叮当当,车座一下下朝天冲,雨天像老人的牙槽,怎么也逮不住车轮和脚。黄泥水不漫到右边的麦苗里,不去浸左边的黄姜,黄姜的藤顺着竹竿像痉挛的病人举起手臂。黄泥水,没过拖拉机没了花纹的轮胎,慢撒气的自行车胎,湿透了带襻露脚背的绒布鞋,脚在鞋里的泥浆里抓来抓去,抽紧粘着湿衣的身体,终于摔到了泥里。滑的泥,凉的污水,干脆游回去,泥里的沙砾磨烂人的皮肉,血渗到土里。雨雾里立起拆了的老屋,雨噼噼啪啪打在廊檐、长青瓦和门柱前的石兽头上,门咯吱咯吱开了,烟从堂屋飘到山墙的竹子里。竹子的根深极了,与路边的碎竹子连接,夜里伸出枝,绊住心慌的人,在他们心里画个鬼。
“我昨晚梦见了鬼,在房后的地里蹲着说悄悄话……”
“胡球扯,尽说鬼狐禅。”
晌午,两棵柏树,树枝如塑料冠冕扣在硬木上,绿的发青。地里变换庄稼,麦子绿转黄,玉米蹭蹭蹿高,怀里结紫须的玉米,芝麻干噼里啪啦炸裂,白芝麻粒蹲在机舱里等着跳伞。落花生白花花抖掉身上的土,没了味觉的蚱蜢在吃朝天椒,撩起红薯秧起了红薯,河里洗干净放在长条编的大箩筐里。黄里发白,绿油油,黄沙沙,顺着山梁起伏,铺到断崖。咚,钻进潭水,水下有两边侧鳍带刺的鱼,黑紫的贝,薄皮的螃蟹,肥蚂蟥。赶那头瘦牛,蹄夹叩地,踢踢,踏踏,往前跑。它那么大,乳黄的皮毛发红,一条条肋骨鼓在肚子两侧,黄白的睫毛遮着大黑眼。
滚回去圈里吧。压井的浮藻里冰凉的水冲脚,太阳落在枣树后面,沿着房顶斜劈下来,屋里的床上堆着棉被,人躺在里,锈了的汗,贝壳状的指甲,透亮的圆皮在腿上两头翘起准备脱落。他把夏的草沫子味带进来,屋角的墙根结了成串的冷水珠。老头坐在矮床边瞪着圆眼,老太太靠在带顶棚的老床上斜乜。
他们能想到自己不久要死吧,会知道的,他们的祖辈、父辈和认识的同辈大多都没了。他们果然死了,躺在两棵柏树斜对面的地里。谷雨长条的庄稼扑上来遮住他们的坟头,旱季则逃得远远的,把他们裸露在鼓起的高地。让风多多地吹来,去氧化埋在棺材里的尸体,所剩不多的肉和皮肿胀,积水,腐败,溃烂,渗到棺木里。身体从皮囊里流出来,黏着骨头的肌腱、脆骨,干枯地和胶水一样慢,脸缩到牙齿,鼻子朝上塌掉,头发从尸水里浮起来,挨住顶头的木板,又随水落到地上。湿气透过土引来食腐的虫子,它们闻着味道,应着心里的痒痒,在土里钻,蠕动爬,靠近棺材。用水袋样的爪子扒,用微小的齿器咬,吃液体浸湿的土。有的吃到了里面的异样,驱使它朝南边的老屋爬去,这一路有人,车,牲畜,鸡鸭鹅。
老头罗圈着腿,走进新盖的三间平房,红砖水泥,平顶上有镂空的女儿墙。红彤彤的对联从门楣贴到地。那个字,落在下联的最后一处,他人还没动,拐棍先敲打着地,浑身颤抖走过去,扶着墙,蹲下去,捏住对联的角,扯去了。喘息,喘息,长长地出气。那撕去的纸滚到一边,自燃升空,留下黑色的字在空中,如盏灯,看下来。
哇!有人伏地在叫,拍打踩硬的地,像拍念经和尚的脑袋,起来,站起来,他仍坐在蒲团上。抱得满怀的人,大步子跨出门,叮呤咣啷掉了些小东西,绿色翡翠的扳指,伏地的人爬过去攥在手里。
朱重八躺在草窝里,头偎着胳膊找暖,他光棍一条,饱了一个人饱,饿得要死自个儿怕。当皇帝的人命大,死不了,有荣华富贵等着他享。他拐到教室的山墙根上,看周围没人,扣下一块刷了石灰的墙皮,嚼嚼,咽了。石灰掉进酸水窝里,咕嘟冒泡不见了,朝上面的口喊,“不够呀。”水里漂着些草,碎渣子,四周的壁一丝丝被腐蚀。他弓着身子返回教室。
虫爬到新房附近停下,想听见动静,隔壁有女人在唱:
咿呀,横娃
姐那个先人
不知道,去哪儿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
新房东边的土房没人修葺,掉瓦,土墙被雨水冲出了沟,往东空地上的茅草朝天长,替没人压的井,吸地下的水,根像吸血鬼叉进土里,用劲吸。吸倒了东边的院子,夷为平地。再靠东的屋子,门板烂了大洞,三间瓦房要枯愁死了,门锁着,被人朝里推过,露出大缝。堂屋的条几,两边的木头椅子,左边的床铺着那张浇了尿的草席。夜太黑了,月亮和星星一个也不见,老鼠在房梁上爬得叮琅琅响,顺着柱子下地,在床下翻,用床腿磨它不停长长的齿,热流透过芦苇席流到砖铺的地上,唧唧,唧唧唧,老鼠叫着跑下来喝,尿清如水,落地就被饥渴的砖吸干。
虫合了合咬器,想回味土里活得腐液,哪里有,只碰得嘎嘎响。心里的痒痒在耳朵吹起号角,没有停歇地响,像耳鸣,它假装自己有听的器官里有驱动它的耳鸣,太阳要升起来了,晒干它背上的粘液,拨动十几条腿,向下走去。
老太太指挥着儿媳妇爬进床底下,用剜铲刨床下的地,一篮篮的土被送出来,儿媳妇吸着灰,觉得是在挖自己的墓,想得兴奋起来,跪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挥起铲子,铛,碰到了床。
“你要给床砸烂。”她没有应答,嗤嗤笑,使劲地挖土。自己不用,别人用,谁老谁先用,我挖我的坑,埋得是他人。
老太太在床外筛土,用手碾碎土坷垃,里面会藏住个扳指吗。扳指算什么,屋里点七八只蜡烛。摇动的烛光,新棉花弹的网套,新撕的布装的被子,厚腾腾压身体。成吊的钱塞在屋顶的椽子缝里,箱子、柜子压得沉沉的,肚子要越过木腿挨住地。
“谁?”门缝里戳进来一把长刀,“门打开。”
明晃晃的几柄长刀进了屋,成吊成吊的钱从屋顶卸下来,柜子被踹出大洞,掏出项链,玉配,金银。对着黑黑的夜长嚎。
那时他在雨里的大屋,屋架像只大雕展开翅膀,里屋飘出烟。雨淋透地皮,虫子爬出来往屋里钻,雨水里的凉气吸进他的肺,不禁打起冷战,又要打摆子吗!牙齿直打战,两只腿扑棱棱摆,脚指骨和膝盖的缝隙里钻了暖不化的冰。脖子和脸像伸进笼屉,呼吸都是热气。身上的汗起了,热烘着身体,落了,凉嗖嗖。冬天歇到家了,夏天要过去了,秋天那么短,一年的时间,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新玩些什么?
给他一匹黑马,缝的棉垫子做鞍,由人牵着复学。课本放在桌子中央,两人看一本,穿得暖和,窗户吹来外面的风,带着割过的玉米杆的汁液味,像绳一样的彩蛇,看一群挥舞镰刀的毛头小子,怔了怔,游走了。
秋天冷得快,洗碗的冷水咬得牙疼。天老是不晴,几朵阴云悬在日暮里,暗沉已经落到地上,黄色的火苗在他眼睛里烧,人身上像抹了池塘里的污泥,睁着眼,眼白很大。认不出那烧着的,是一个比他大的姐姐,浇到头上的油很凉吧。跑步吧,一扎高的麦苗和黑色的土路在眼前跳,他的心也要跳出来,凉气吐出来,汗从落了的汗迹上升起来,从脖子里冒出来,绿和黑摇得更厉害了,眼前没有人,脚后有踏踏的步子,一个绾了头的女人立在坡跟鞋上,对他看几眼。呼哧呼哧,坐着听台上的人讲,凉气吹进来,他有热气护体,免受风寒。
知了吱吱叫,正午给他读些书,有气无力,吐字不清,头疼像小儿子患脑膜炎一样,读不动,他自己看吧。小吸气,大口吐气,天热身上冰凉。他也有这样的年纪,结伴赶路遇上树丛里蹦出来的强盗,穷疯了要打劫穷学生,惹得他们哈哈笑。书包里有几个馍,老白虚。有牙嚼着香。
老头躺在床上,他进去,老头像玩偶转过瞪着的眼珠,还没张嘴他已走了。房顶封得死死的,热气出不去,凉气渗在墙根,又热又冷。塑料凉席放在大坑似的床上,汗和精液都要出来。楼梯隔间生了锈,从里向外腐蚀。咯咯哒,谁家下蛋的母鸡叫,咯咯哒,咯咯哒。太阳不走,乱风吹,白雾从坡上来,老树遮着破屋,鬼在里面呆腻了。他进去,老头坐在床边抽烟,燃的比抽的多,贝壳样的指甲熏黄了。拍腿,掉下亮晶晶的皮。
拍一下,减十年,不住手拍,怎么还死不了。出的汗来不及蒸发,被要干的身体吸回去,拉屎便秘,小便稠,臭气捂在被子里,扫也扫不净。抽烟吧,在烟雾里愣神,想些抓也抓不到的东西。别跑,强盗,你也老了。同学,你妈妈是穿着布棉袄蒸了一锅一锅的馍馍。读军人办的大学。夜里,哥哥说要跑,嫂子住在大树下,呆在树下能听见她心里的话,我不说我不说。宝贝们,你们不走,哪有这三间房子。儿女们在冰里雪里爬,掉进冰窟窿里。水是热的,水下黄黄的发绿,泡久的木头,一张破网,拽不开,找不到洞,喊不出来,喊不出来,红彤彤地漂到亮处了,跟着鼻血游。那时候死了,也不算差。
白天,喝煮烂的白粥,熟了吗,烂成这样熟了,不熟难消化。几十年不吃墙皮,不想。粥能拽起来,白乎乎,一口痰,羊水胎盘,包着他的头,伸不直腰,打不直腿。家家户户的粥都到天上去了,河里留着造纸厂的污水,哑巴、傻子在河边找他们的父母,天上抹了一层层粥,喝也喝不完。老兄台鉴,粥是养病的好东西,好他个屁,喝得胃酸。喝粥,太阳是干蛋黄,黏住走不了,谁去拨拉拨拉,地里干活的人你们去呀,你们想把腰累折在地里?台上的老师带着学生去,明天都从家里带镰刀,到玉米地里跟玉米和阴天做个了解。楼里的人还我宝贝,还不来也要找找呀,得有个说法,没法交代。赶时间,我在路上走呢,黄泥地,走的小心,快告诉它们的下落。
白粥白粥,粘住了天,干了结痂,不如贴副对联,算了屋里没人写字,我的手擦屁股擦不干净。贴门神,魏征弄到正门上,明白啦,睡着了到梦里去,去斩做鬼的人。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成堆的人死了,还在不停地死,怎么办。操什么心,这是你考虑的问题?带你的纸帽子,看你的朱重八,吃墙皮,舒服多了,再来一碗燕子屎。
牛围着扎进地的钢扦子吃草,早吃完了,人在那儿躺着,又下河了,指尖摸地在水里爬,哎,会游了,扑通扑通,沉下去,喝了一大口水,稳住呀,又游回来了。嘴里啃着刚薅的红薯。拽着牛走,到树林路上天黑了,迎面走来一人一牛,对眼看过,“想挨揍吗!”
牛进了圈,门还没烂,院里有人在大盆里淘衣服,拽着高起低落,哗啦啦响,厨房的灯和噼啪着的柴火,风扇在悠悠转,蛇不在,老鼠躲在墙缝里看黑白电视。黑屋架寂寞,蜘蛛网包住椅子和床,老鼠路过,顶梁要朽了,月亮的光辉进来,嘲笑怎么还不倒,坚持到什么时候。该死的死了,要呆的呆了,领着女人、泥孩子滚了,带着他起的名字。
夜,反复来,刷房上的瓦,女儿墙,枣树吃了亏气,杏树没有出墙的胆子。白昼过去夜的潮水来,带了浮游生物和富含矿物的泥沙,草长疯了,傻子都吓跑了,拆平了房子。傻子说她是鸭子,离了压井怎么活。活得了,别让人抓住。摇着屁股走了。驼背夜里打老婆,拿着大棍子照熟睡的高个老婆脸上砸,“你要我死呀。”去死去死。棍子被夺过去扔了,两个人在正屋和两侧厢房的夹道里撕抓,楝树的籽扑簌簌往下掉,谁也打不死谁。他们的女儿躺在被窝里,老头在墙外用拐棍打墙。
方形的屁股在地上拉屎,只能用烟盒擦屁股,字纸是看的。烂了眼角的老女人串门,猪呀,三辈不读书不如一窝猪。全村都是猪,他们的猪娃子也跑了。
他要吃面条,吃压得很薄的,他的女人叫这样吃,才能消化。面水端上来,煮得冒泡,忍不住问煮开锅了吗,不开锅生吃会拉肚子。每天他要吃药,一把一把的吃,不知道是什么药,女人从床头瓶瓶罐罐里配好,黄的绿的胶囊白的片,吞口面水就着咽下去。意料之中的粘在食道上,喝一口面水,看对面坐着吃饭的人牙齿锋利,嚼得菜咯吱咯吱响,想一脚踢翻摆菜和馍的凳子。可怜的凳子,劫掠里剩下的几个,雕工细致,小小的凳子有几十个配件,油漆已经褪色了,如今受着这样的奴役。
地圆得跟个球一样,他站起来就咕噜噜转,像杂耍,拐杖自己要跑,神出鬼没地往四下使劲,走一步心要跳出来去舔地上的灰。谁把地扫干净点,鸡进屋了,屁股挤出一泡屎,清平乐的字画下拉屎。拐棍飞过去戳烂它的鸡脑,反正没有多少,笨鸡。屋顶的黑往下降,白拉拉的光照屋里,天亮着哪儿来的黑,像云一样沉下来。白稠布衫呢,他挣着穿上去院子走走。
楝树被剥光了叶子,细枝条挂着籽,细影编成网罩在他头上。痒,像头发挂在头上,抓不住,甩不掉。气得他满脸通红。他的腿租给了谁,如安在裤管里的木头。盘脚的女人从门边的厨房出来看他,噢噢,鸡拉屎。他使劲用拐杖拄了拄地,谁不知道鸡拉屎,屎滑,踩到要摔死谁,谁死在谁前头。背后有人,他转过身,人已经擦过他走到前面,回过头,人又钻进了厨房。跟鬼一样。
天黄,日头在里面。薄面条里的包蛋,没油没青菜,清汤寡水,手一甩,不吃了。女人让拿来蒜水,蘸一蘸,他嗦嗦筷子头,有咸有香,吃痰一样吞了面条,食物要变成痰,变成粪,唯一不进到血管,不长成肉。他的肉要分崩离析,受了鬼的蛊惑,钻到屋里的黑处,裹了灰变成泥团。老鼠晚上闻见叼到洞了,被切牙咯吱吱咬下来嚼进肚子,肉哈哈笑。笑他包着骨头和水的皮囊,他说什么,话在牙缝里碰碎了,一堆杂音听不清楚。
“他要拉屎,拿他的罐来,放东间。”
他拖着地走,屎也没有催,罐口稳稳托住他的屁股,他看着后墙的椽子,黑椽子蓬着屋架,外面是天,天是几万米高的水,看不见的大鱼大鸟在里面游。降些雨吧,下面的庄稼要渴死了,玉米长在裂缝的泥块中,他闭上眼等着一滴水落到鼻尖或脸颊洼上,有一滴就有十滴,会有一片下来。噗通,一疙瘩屎掉进罐中的水里。他满意了,裤子提起来才想起来要擦屁股,回头看是干疙瘩,不擦了。
东间光线比西间亮,一样的矮木窗,有木栅栏,外面灰蒙蒙的亮进来,看不见外面,黑长影应该是树,灰噔噔的是厨房。他养得那只龙虾,二十年前从这个房子的盆里逃跑了,会不会在靠西南角的泥渠里,压井的水流过墙下的洞 ,瓦下面是浮藻,水渗了几十公分,都要喝水。地下河的水早被抽干了,几十米深的树根捞不到水,土里的黑色空间回响着对水的饥渴,都侧耳监听丝丝水的声音,黑色的触手扑向渗下去的水,被就近的土吸干了。他们掐着土的脖子,泥的脸在变形里笑,谁也挤不出水来。龙虾满含水,下到土里会被撕碎。节肢动物远比人想象的聪明,它在盆里听见大地的饥渴声,逃命去了,在这里靠不住他,他自身难保。
老鼠咬碎的书,堆在柜子角,箩筐装着不要的垃圾,床上着陈年的黑漆,混纺的白色蚊帐,黄泥抹的墙挨着黑屋架,还有些木头、旧布放在柜子、箱子和暗处,它们三十年前就这么放在另一间房里。那在雨里的房,烟从瓦缝里冒出来,迎着无风的雨摇摇而上,宅子周围站着淋湿的玉米,玉米穗要从紫红的须里露出生气的脸,拔起脚下的根,跺地,眼睛盯着身对的远方,目光越过屋子,脸擦着刀一样利的宽叶,在看不到头的地里走,瓢泼的大雨往头上浇。下苦力的人受得了这份罪。玉米地的每一杆玉米都朝着眼前走去,地块不变,变动队型,像旗语指挥下的阵列,像一锅粥。青砖的大屋是必死的命,在步子下被碾得粉碎。
他脚下半步没动,像支凝结了油的羊排。
他动了,一切又碎了,掉在地上的玻璃,土渣游动起来,如有活儿在身的人。他有什么活,占据这方空气,去和另外几个占据空气的人,呼吸对方呼出来的气。在水泥盒子里,楼顶是几千斤重的预制板,搭在墙沿的五公分,抖一抖就会掉下砸死人。该了这么个东西,不让人热,不让人冷,热气撑在顶上,冷和湿气垒得有膝盖高,炼狱,相比之下伤寒的痉挛是多么幸福。
他十几步走到堂屋,门漏进来的方形光在地上,灼烧那一处,其余之处缩在阴处。他要走到亮处的刑场,做无罪的罪人,烧得皮开肉绽,淌人油,油收起来灌到瓶子里,等停电了,点灯用。一盏油灯好读书,读那本和人共读的书,那匹黑马自己回家,他下学有人管饭,不论是米饭还是捞面,没有老白虚吃着美。
他坐到矮椅子上,光照到身上,透进稠衣,热进入血管,像观光客走遍身体,他的耳朵里响起叽叽喳喳声,破的心脏和血管被用手指摸,一股冷颤,大门开了,热从打开的胸骨正面进来,照到他的内脏,晒热吃下的粥和面条,肋骨的肉上藏了不少旧东西,扶着细骨架躲在红黑的血管后看进到空气里的光和热。窃窃私语,这是回光返照吗,还是晒太阳,不管了。皮上的油腻化了,被汗冲出道道的流痕,他觉得自己充盈起来,瞪大了眼睛和鼻孔,看着正对的紧闭的大门,透过它和前面的猪的房子,地里蠢蠢欲动的玉米,飞过黑的河水,傻子冲着天嗷嗷叫,哑巴甩过来一块石头,手抓住,烫着手心。
他听见了知了的响,楝树的叶子在地上的疏影,鸡屎和草被太阳晒干了,那只缺口的景德镇青花小碗,靠着窗户的木栅栏,窗缝里朝里是黑魆魆。
他走走停停,每走到一处,欣喜地张着嘴,如军队收复失地,流水般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原来一直活着,他满意他们如他的想象。步子那么慢,每停顿下来,像站在露出河面的石头,找下一步下脚的地儿。人慢下来,周围的人动作快了,不曾见过的屋子似乎是昨天盖好,地下也有波动,很高兴回到了人们中间,暂时摆脱了独自死去的可能。新的房子刚盖好,它这么远,他的腿记起以前打过的摆子。夜黑又空旷,一种新型材料做成的黑,你觉得被多孔和纯的黑包围。被窝里造出新的黑,粘稠潮湿,腿上的肉随着摆子晃荡,液体慢慢从细胞壁里扔出来,从皮到肉,筋骨也要被黑色的蒸汽溶解,血从骨头上露出来,表面的胶原已经腐蚀殆尽。他耳朵里有周围的回响,起夜人的脚步,远处在炸山,如声呐听到波形的声音由远至近,如此的话他的声音也要播远,被沉到水深处。比潭深,比网住更难逃脱,鼻血不必流,他反而不着急了,打摆子吧。像奶奶摇着他,嘴里哼的曲儿,婴儿看着声音从鼻孔里发出来,伸手去抓。
“不抓,不抓。”她不会知道婴儿的想法,那些是夜里屋外的野地,广阔的黑地有想不完的东西,捉摸不到,飞来飞去而又模糊的东西,她要想就会触摸,用手指来想其中的结构和念头,会因此明白自己,身体便长出骨头和那些东西接到一起。她无须辨别方向,不用害怕,她成了自己的害怕,在黑的旷野漫游,发现自己不再留恋屋子的窗透出的黄灯,惊呼回来。婴儿感知到这些,笑盈盈看着她。如今他也感觉到外面的黑夜,它们是树木,是山,是所有俯视他的东西,披着黑的披风,似乎有人托它们捎来了话,欲言没有声音,可能是人听不到的频率。
坍塌的房子,人踩出了新的路,走过摆过床、吃饭、分娩的地方,遮天的树迎出来,有人要告密的阴翳,事关人命。半夜的敲门声,心里那一惊,哥哥衣服上有股腥咸又甜的气味,一路跑来,还要往南面跑。南面是沿着河跑了,经过一个又一个营坛,树影变瘦了,月亮不知从哪儿升起来,放下一大把清辉,背后亮起来,要天明了,赶紧跑,嘴角的血沫子。不停地跑,人下地的时候躲进泉眼和山洞里,热到没人时又可以跑了,要跑这么远。哥哥说坐飞机,那是什么样的路,腾云驾雾,穿破云顶,又落到一处。在黑的旷野有他哥哥的腥,咸和甜。
三间砖房,有枣树那么高,结了半筐的枣,门口的厨房,新的灰瓦,白灰在砖缝里沾着,四四方方的砖墙,框住的都是亮堂。
他只觉得热,席子热的不透气,圈住的热气,晴天和下雨天都跑不出去,屋子里静悄悄,听不出有两个人在西间,越听越静,外面的母鸡下完了蛋再叫,旁若无人,村子里也听不见人的响声。四面是庄稼地,一团一团的村,直到延伸到学校,才能呼吸。又下学了,雨下那么大,顺头往下浇,他骑得飞快,打断条条雨线,滚过黄泥地,现在屋里换下湿衣服,背后的热气像女人抱过来,雨从女儿墙流下来,呼啦啦响。他还在雨里,像团火烧自己,浇也浇不灭,烧得自行车滚烫,伸出竹条绊他的鬼,被烙了印。空气被分成了两块,他和其他。还是熄灭了,屋里的闷热里有如针的寒气,扎进他的毛孔。老太太进屋翻窗下的箩筐,不看他,身上有几十双眼睛,眨巴着说话,嗡嗡地响。
他看着手里的书,其实跪下来祈祷,快天黑吧。白天他恶心,头晕,皮肤被亮光灼烧,太阳落山,混身轻松起来,人能只活在夜里吗,可以呀,上夜班的人,工人,妓女,游戏厅老板,趁黑的贼。
他穿了合适的鞋和衣服,奔着崖上的光亮去,砖墙围起来的院子,夜里要放电影,叩木杠闩住的门。
“干啥?”门缝里出的声。“看电影。”
“滚,老子这儿没死人。”叮呤咣啷铁的声音,没处跑呀,又一头扎进了潭。潭里的网呢,碰一鼻子泥浮上来,拔一窝红薯,他的牛呢,惊慌。跑回圈里,门烂了大洞,房子要朽塌,圈里干干净净落着灰,一点牛粪的味道也没有。牛早在集上卖了。今夕是何夕?
今年是兔年,河北有人写了长对联,赤兔如何马到成功,洋洋洒洒,尽是狗屁。书看多了是罪,儿问他什么罪,第二天儿子得了脑膜炎。罪就是道,道能说吗。
能说,人生来就是受罪,罗锅蹲在地上喝玉米糊糊,你看我天没亮就起床,下地,回来还有屋里做不完的活,有几张嘴要吃饭。
“死不要脸,说瞎话。”他女人说,站那儿和门一样高。
人咋能不受罪?隔壁的人睡在牛圈里,吸饱了牛血的虫,喝他的血,躺在拉车上成夜的哀嚎他发炎的胆囊,狞着他的脸。天不亮佝偻着腰赶着牲口。
他躺在床上的塑料席里,下面的褥子铺的疙疙瘩瘩,席子像片莲花白叶翘起来,等他睡着了包起来,从茎叶的气孔里发出热气,慢火蒸熟一颗肉丸子。他大汗淋漓的挣醒,感到自己的阴茎直挺挺对着房顶,搅动空气,如丢了旗的杆子。要一直不停的搅,底下的火噼里啪啦地在着,等它冒出气泡,直到液体都勃发成气泡,一锅的面糊糊就好了,磕一个鸡蛋,打出泡倒锅里,像只游龙,从如云的面泡里浮出来。
他听不见一点动静,蹑手蹑脚走到西间,黑魆魆看不见东西,他伸手摸到床边,找不见人,只摸到两截树根,生着粗的根须,拨动一下,支棱棱地回响。他又踮着脚回到床上,席子上有黏糊糊的液体,他躺在上面,身上的皮肤光滑地惹那些妇女羡慕,再泡一泡也无妨。大门闩着吧,明天也不开门,有人来敲门就在门口说话,如果硬要进来,用锄头把子打他们的头,打晕拖到远处的树下,他们醒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中暑。不看电视,也不吃饭,做饭太麻烦了,登到屋顶坐在女儿墙上,能看他们的墓,立着的碑刻着像。柏树立在地头,他用手比划,粗算树的粗细,砍几下可以砍断。半夜他湿淋淋地醒来,提着斧头,到西间,那两段树根在床上摇。他出门路过树下,树顶闪烁着像银河的星尘,清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给你说个秘密吧?”他捂着耳朵走了,没捂住的那只听见,“来听听吧,我憋得慌。”
走过拐弯,一个井盖大小的甲壳虫爬过去,回头看他。有什么鬼事吧,他跑过去一挥斧头砍进虫的壳,身体跟着拽上去,虫子十来条腿发疯地跑起来,壳子上热乎乎的,他摸到自己的阴茎硬的像铁。虫发出女人的笑声,他抽出斧头照头砍下去,它哪有头呀,一个壳子罩了十几条腿。他不信邪,照着一处砍出豁口,呼啦啦的血冲出来,冲了一脸,腥热的味道,他张嘴灌了一肚子。听见女人的笑从肚子里传上来,虫子绕着村子跑,又拐回来朝悬崖奔去,路过柏树,他抓住树干掉到地上,虫子从崖头冲出去,掉到潭里,激起白的水花。
他摸摸柏树的杆子,突然想哭,抱着树干哭,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地流,他听见哭声不是他自己,眼泪自己的哭声,哗啦啦流出来,倏忽地停了,柏树叶子发红变紫,又变明黄色,在夜里像只彩色的辣椒,朝四面八方尖叫,他鼓膜发涨,肝胆俱裂。几分钟适应后,他觉得舒服极了,黑色的屋子在缩小,随着柏树的尖叫,像被抽掉空气的塑料袋,越来越小。有的缩成核桃,有的家里有长沙发或者大立柜,就缩成家具的形状。四下看没有发现,东边的地平线发白,天要亮了,逃命吧,逃命吧,往南方跑,鞋跑烂,脚磨出水泡,找个蹬自行车的人驮你。他大喊着热,在床上的塑料席里躺着。
他从门框边露出头,看见老头和老太太在各自的床上瞪着他。
他感到胃里在翻腾,伸手抠白色的墙,“那是乳胶漆。”老太太说。要是有块石灰吃就好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吃石灰,滚开的酸水涌到嗓子眼了,谁也不替他想想。那些年他白天上课,第二天必须请假休息一天,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谁也不见。每逢这时,那个破烂花白头发的老傻子,就爬到了门口,对着地横着写,竖成行的经诗词,老太太给他一个馒头,夹一筷子毛豆腐抹到馒头上,老傻子吃完用棉袄袖子抹掉地上的粉笔字,走了。
“你扮了那么多年的傻子,过瘾吗?”
他不答话,坐在床上手撑着膝盖,瞪着铁窗纱盖着的窗户。
他探出脚踩水面上的荷叶,感到水的张力,“小心掉进去!”一个中年女人说,从旁边走过,拐进巷子里。他抬头看太阳在天上,没有云彩,是一直以来的雾霾,这霾呆的位置恰好挡住了风,下面常年很平静。太阳发出最大的热,穿过了霾,晒在他背上。他觉得热,走到阴翳的大树下,浑身打起了冷颤,他再不走树冠又要说话了。他推门进来,屋里黑压压,西间的没有动静,他探出眼看见两个树根躺在床上,树根有须的一头朝床头,小头朝床位,树根有呼吸样的起伏。
他回到东间望着窗外没有长草的院子,压井口生了浮藻,地上是昨天下的雨活得泥浆。
太阳光从上面下来坐在泥里,外面是墙,墙外是树,地上要长出什么东西来,咚咚响,他盯着看了几十分钟,什么也没有,躺回床上。拉出床底下的书箱,抽出一本刚要看,只听得咚的一声,窗外黑乎乎的。他赶紧爬起来,看西间的树根靠在床上,跑到院子里,天确实黑了。又跟天黑不一样,天上有一层黑的雾挡住光,再往下没有雾也没有光,都是黑有明显的分界线,似乎黑层是亮黑,下面是哑光的空气。可能下面是非空气的固体,传导性好,他能听见了远处的声音,房子里的窃窃私语,有很多声音同时又单独地传到耳朵里,竟然没有感兴趣的,说得像卸石头的话。他从厨房抽来一根火柴,在空中划着,空气中燃出透明的蓝光,很快向上下四方蔓延去,烧过的地方也变成了如天上的那层黑,像擦过的皮靴有亮光。他挪动,像在没有温度的石油里,只有光滑的触感,没有味道,这种感觉只在眼睛之下的皮肤,看不出眼睛上下黑的区别,但身体感觉到了。比以往的白昼比,现在呼吸轻松,五官灵敏,似乎是借助周围物质的力量,像电在传导他的感觉、带来其他信息。他的恐惧消失了,享受这样的环境。屋里传出的咳嗽,他进去时背后天亮了。
老头坐在床边瞪着有红血丝的眼睛,老太太躺在床上半闭眼,两双眼看他,没有说话。他走到堂屋,使劲摇动压面机,什么也没出来,齿轮间的油被摇融化了,散发出味道。他推开门想出去,胳膊挨到光,烧的疼,赶紧缩回手,胳膊的皮肤没有烧伤,没有余痛。他试着把脸伸出去,竟然不疼。身子跟出去,裸露的皮肤立即感到疼。他从脖子到脚裹着床单出门,烧不着。不小心踩掉了床单就会被烧,出门要有方便的行头。他躲到树下,树冠告诉他屋子里有蓑衣。屋子里黑洞洞的,他伸出抓出来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是蓑衣,轻便光滑,没有干草那么扎人,披在身上,里面是旋转的凉风,呼呼直响,外面看不见动静。
他如获至宝,往村子中间去,走动的人都有一件蓑衣,照面的人不见嘴动,蓑衣里传来打招呼的声音,真是隐秘。
回到屋子,两个树根躺在床上,他伸手摸它们的根须,黏着干的土,摸起来软软的像血管。他躺下来抱着树干,树干变得粗糙刺挠,看不见呼吸的起伏,有木头烧着的香味。屋子里弥漫着烟,不堵他的呼吸,树根来回摇动,他挪开树根就不动了。
他胃里恶心,对着墙角呕吐,呕吐物结成了冰,才发现这个角落冷。墙壁上结着冰渣子,他怀疑现在是不是夏天,怎么会像冬天结冰。他披着蓑衣走出门,侧面刮来大风,他的蓑衣被卷上了天,一个跟头翻到了看不见的后面,光不再烧他的皮。他以后不用想没用的东西,有神奇的力量帮他衣食,他只管感觉。
门环被撞得叮当响,打开门,牛头伸进来,他抱着牛脖子,脸蹭着淡棕色的皮毛,牛肚子变大了,身上有乳香,任他抱着。他本来想抱住牛,牛会挣扎,在激烈地搏斗中大哭一场,泪水抹到牛皮上。牛没动他不想哭,牵着绳子往西边放牛的地方去,这时候有一件蓑衣多好,他看见地里的人没人穿蓑衣,看来不需要。西边的天上聚集黑云,他和牛往黑色的云里走去。走着走着,云降下来,周围是灰色的雾,他回头看不见牛,手里的绳子在后面的雾里摇。地上是他熟悉的土路,前面的云雾自动露出几米的路面,像在布下陷阱。路一会儿上坡,一时下坡,左右拐弯,他失了方向。还有雾,雾露出哪里他便走哪里,雾便露出了其他地面,他走过草地,跳过不宽的河。脚掉到了水里,在掉进去的瞬间水凝结住他的左脚,河冰白茫茫的排在草畔里。不冷的冰上有不规律的花纹,有的细微如雪花,有的大的看不出形状,像烂口子的皮肉下露出的骨头。他攥在手里的一段绳子,周围不见牛,他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双腿,索性不走了。往后躺下来,在触冰的瞬间,冰化成了水,他睁着眼睛淹没到水里,水上有波动的光和牛头,他伸手抱住牛头,牛仰头把他带出了水面。冷,四下刮起了白色的风,河边总爱刮这样的风,像从远处来。他脱掉衣服,拧干了水,把衣服晾在地上,草尖撑起衣服。身上的水干了,不觉得冷,他摸湿衣服冷冰冰。他觉得风是水的敌人,风让水变成冰,水升华成白气,去寻水。他看得入迷。哞,牛长叫一声,对着夕阳下的白气。
他想唱诗,雾气几秒内散得干干净净,弄得他没了心思。村子里亮起一盏黄灯。他不由自主地跑起来,牛也跟着跑,甩着肚子下面撑开的乳头,他边跑边想,让他放的是公牛,现在变成了母牛,都是牛,就像他没想跑,是自然地动起来,像受控制又不受控制。村子里全黑了,西间躺着的两个树根,其中一个发出了呼噜响,他摸黑过去,摸到了老头的鼻子里的毛,呼出热气,老头抽鼻子打喷嚏。他感觉眼冒金星,趁着星光上到屋顶,星星在天上,他觉得心里的舒服和星星有点像。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在重复的音里,他才能进去像催眠的想象里。里面起初雾蒙蒙,大概十秒后变清晰,雨后的树木,叶子被洗刷更绿,树枝叶子茂密,遮住了光,厚的地方是黑色,黑的背景下是闪烁的星光。他以为是叶隙里透的光,细看,光又消失了,只有聚成黑色的叶子,再看黑色的背景,星光又生长出来。他心里称奇,星光里像从远处传来的回音,
“让我说说吧,憋得慌。”他没有走,打算听树说话。半晌没有声,他看那片黑色,枝叶伸直展开,露出遮蔽的天,他想树的话可能已经说过了,有没有被听见不要紧。后边的三间砖房在长个,比周围的屋子高出半个身子。他觉得屋子是虚长,砖块也变大,说明是在膨胀,难道会爆炸吗?像皮球被吹爆,屋子长的速度和天上的云一样。他打了个盹,云消散殆尽,屋子也恢复了原样。纳凉的空地上那棵树下坐着爱说闲话的女人,她光着上身,两张瘪成皮的乳房耷在肚皮上,笑盈盈地看他。他告诉她没穿上衣,她看也不看,摇着蒲扇,说他胡说,尽开这种没大没小的玩笑。罗锅光着上身在他们背后的门墩上坐着,脸色严肃,闭着嘴,近处的草丛里有人咂嘴的声响,牙缝里卡着的菜叶让人着急,气得人上滚下爬,那丛草被看不见的东西碰得东倒西歪。
闲话女人说,“他没吃饭,又闹肚子,背时呀。”
“谁不都得受这遭罪吗,逃不掉的。”罗锅说。
他抄起靠在墙上的锄头,铲这些荒草,草的根比他想的要深,他越干越累,大滴的汗落在脚前的土里,体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直起腰擦汗,发现额头的皮肤细腻,看手,五指修长,手腕骨头小,胳膊没有汗毛,他捏自己的肉感觉异样。抓了抓胸脯,发现那里有只乳房,生殖器也变成女性了。他朝水坑里看倒影,自己的头发那么长,绾在头上,那张脸他没见过。
他抬起头,闲话女人和罗锅都在冲他笑,脱掉裤子只剩下裤衩,两个人在场上绕着圈跳舞,像旧时跳大神。两个人的腿抬那么高,灵活地扭动身体,关节咔咔咔响,脸上布满汗珠,两眼大睁,看着对方又透过对方。尘土被他们扬起来,灰里有歌声。
坡地和水潭
知了在天上
压井不出水
荒草变女人
噢……啊噢
啊……噢啊
又响起鼓,连敲三下停住,灰像失去引力,瞬间落地,里面空无一人。场上没了人,那只蒲扇扔在地上,扇叶上有一滴血,罗锅的门咣当地响了两声。他听见背后的地里有呼呼的风响。他翻到地里,又觉得心里撒了气,勾着头回到屋子。心里希望快点天黑,窗外变成了红色,和蒲扇上那滴血的颜色一样红,远处有很多黑点在飞,他看清楚那是蓑衣,银光闪闪。
太阳要落山了,隔壁的邻居牵出他的黑公牛,他的牛病了,同一群蚊蝇吸了他和牛的血,牛也害了胆囊的病,整夜的肚子响。
“要去哪里治病?”
“不知道,没得治吧,出去走走,走着走着,会想到办法。”
天黑的雾气这么大,邻居刚走,他的女人出来在门口张望,骂他坏了良心,骂他的姐姐不要脸。他发现邻居女人有一只眼睛是狗的眼睛,歪着装在眼眶里,像狗斜着脑袋看人。那女人也跪下来转动身体,找到与眼睛相配的位置停下来,冲他叫,像只狗,摇着没有尾巴的两瓣屁股。
“吃饭了!”屋子里传来老头的吼叫。他大步跑到屋顶,喊他吃饭的声音震得预制板往上跳,他用脚踩着,慢慢不跳了。屋顶看不到风景,天黑下来。只有后面地里的两颗柏树一闪一闪发光,一头大猪从树下跑过,被光勾勒出影子,哼哧的猪叫越来越近,他感到脚下一震,那头猪从后撞透了屋子,撞倒了门,硬蹄子踩着门板往南跑。
预制板跳起来,翻到后面的地里,两个树根从没顶的西间长起来,头上还是露出年轮的切面,树身越来越长,长出一些叶子,他摘了一叶揉碎,闻见狐臭味。
“你们要长到什么时候?”他对着树说。树没听见的样子,照着原来的速度往上走。“你们戳不破天的。”树停顿下又接着长,房子越来越小,宅基地在下降,这块地的能量被树抽走。他跳到罗锅的屋顶,踩着青瓦落地,跳到坑里的荷叶上,荷叶漂开,南边开出水面了,滴下雨,他的头顶没有雨淋湿。
夜还没有亮的迹象,水里有青蛙在叫,漂在村子里是一只青蛙,漂到田里是一群青蛙,左右边各一群,轮流叫,像在赛歌。数百个声音,每个声音能单独听见,又合在一起。他描述这种听感,像干枯的树杈插进耳朵。
背后还有喊他吃饭的声音。荷叶像听了令,极速漂回压井边,他被甩到地上。西间有两颗参天大树,看不到尽头,只见黑洞洞两束直耸着。树干长有形状各异的阔叶,还有结成团的针叶,有松鼠跳来跳去,在半中央有两张床卡在树杈上,老头瞪着眼睛,老太太喊他上去。他像猿人爬上去,坐到一个树枝上。
“吃什么?”
“吃果子呀,你身边就有。”老太太说。他果然发现有一个西瓜大小的果子,啃一口,甜里有咸味。吃了半个就饱了,他把剩下半个照压井的水坑扔进去,翻起了水浪,闻着有鱼腥味。老头瞪着眼睛,望着到处都是的黑。
“这么黑,呆着不无聊吗?”他问老头。老头慢慢转过头,看他说。“无聊是什么东西?”
“无聊,无聊就像一把剪刀,手捏的那种剪刀。”他说。
“女人做针线活儿经常用,谁也想不到危险的东西在手边。”老人说。
“那你害怕吗?”
“我知道害怕,崖上头那家人就是,你不是还去看过电影吗,他们家经常有人死,又生很多婴儿,丧事和喜事一起办。以前是唱戏,后来是看电影。”老头说。
“可是我一场也没看到。”
“你去的时间不对。不过以后也没机会了,他们要搬走了。”
“搬走?搬哪儿去?院子和房子卖给谁?”他问。
“搬到南方去,房子和院子他们只是借住,谁也没有权利卖。”老头说。
“我们去那儿住吧!”
“来不及了,只有一次机会,十五年前被我错过了。”老头说。
跑来了几只鸟,有几只叫得悦耳,有两只像在拉锯,还有一只鸟的声音像哭,那种出殡的哭声。
床上空了,他摸被窝没有温度。柏树前面的坟前有一堆黄火,一个人跪着烧纸,黄纸一张一张被放上去点燃,那人点了一串鞭炮,看见爆炸的青烟,没有响声,那人站起来鞠了一躬,倒退走进黑不见的影。
他顺着树往上爬,又呼啸着从树上荡下来,松鼠和鸟跟着他跑,来回三四圈,身上出汗了。东方升起一个大月亮,白花花的光,村子像副画印在上面。房的屋子,烟囱里冒的烟,猫跳下屋顶,两个人在屋顶性交。他的乳房消下去,露出原来的胸毛,他没有摸其他地方有没有变回男性,心里面突然有唱戏的声音,引着他往一个地方使劲,远在不可及的地方,他坐在原地浑身绷劲肌肉,又猛地放松下来,一张一弛,积蓄力量。
“啊……”一声响亮的女音戏腔。是那个光着上身的老女人,下身也光着露出发黄的阴毛,边唱边比划手指,两乳耷拉,却容颜娇嫩。
“奥……”罗锅也从屋里跳出来,也有可能是被老婆蹬出来,他那比男人高大的老婆站在门口。他踉跄出来,往天上一跳,展开身体,像只大螳螂,呲牙咧嘴,挥动手臂,除了驼背其他部位都扭动起来,声音浑厚,唱起来。
“东方天大白”,女的和,“黑咕隆咚的。”
“池塘有花鱼”,女的和,“放你娘的屁。”
“我要下油锅”,女的和,“沟口两亩落花生。”
“荷叶站蜻蜓”,女的和,“圈里有母猪。”
“阴阳聚合吧”,女的和,“黑夜别走呀。”
剩下的歌听不请,从村里的屋子穿出来嘈杂的声响。罗锅和老女人,唱完跳进坑里,冒上来一个大水泡。
地边的沟里长满了短竹子,他拿出老太太装的米饭,连碗扔进下去,他期望听见咚的闷响,碗像坠进了无底洞,没有声响。他扔完觉得没有必要去上学了,转身往回走。不远处的村子,如燃烧的灰烬,保持着原来的形状。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一群高过肩头的牛超村子奔过去,他跟在群里跑,村子一点点逼近,已经能看清烧过的灰烬,在微风里即将散落。大阵势的牛群进到村子,分流到各个箱子里,夹着粗的尾巴。他闭上眼睛朝一扇门撞去,撞个头破血流,最好能碰碎门,后面的屋子,树,灶台,踩塌红薯窖,最好夷为平地。可是他鼻子要挨住门时,心气全无,一只蚂蚁正从门楣朝下爬,嘴里咬着一片脚皮。门框如雨后的江水,浑浊充满了泥浆,蚂蚁像一帆小船。朝下走出十几步,抬头看看左边,拐到门框的棱上,沿着棱朝下走。它模糊的视力看到有个四足动物靠近停下。一头黑色的猪,哼哧哼哧,背后有个女人用树条抽它的皮,蚂蚁点点头,猪摆着身子走了。蚂蚁突然生出翅膀,嗤嗤地飞到了空中,急剧下降,它丢掉了脚皮,又飞起来,朝天上飞去。一梭黑影飞过,大鸟张嘴衔住它,它如释重负地弯下腰,横躺在鸟喙里。鸟飞过公路边成排的高杨树,迎着气流向上冲,在长约十几米的空气层里没有风,有很多昆虫,鸟丢下它,朝下飞走了,临走拉了泡屎糊在蚂蚁的头上。蚂蚁被气味和液体麻醉,悬浮在飞着的密集昆虫里,像一个凭吊的棺材。。太阳晒得鸟粪向内缩小,挤压蚂蚁那黑皮包着的液体,液压爆发,撑破了鸟屎,膨大成一只大蚂蚁,翅膀自动脱落了,围着的昆虫睁着去抢那对翅膀,大蚂蚁趁这个空隙,一蹬腿朝下俯冲去。飞向那灰色的村子,可惜半空中它自燃了。
他感到头顶有个亮点闪现过,觉得那是一件重要但却把握不到的事,陷入思考。为什么自己把时间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而重要的事在外围爆炸消失。
“要想写字快,先练三年楷书,把一笔一划吃到肚子里。”老头说。
“可是他们是把所有的东西扔进搅拌机,然后发疯了,那会不会是一个捷径?”他问。
“捷径?”老头坐着右手撑着脑袋,俯身思考。他伸手去抓老头的纸烟,被一条鞭子抽出两道血印。
“我想起来,发疯是好的,但是要顺其自然。有的人用石头砸别人的脑袋,让别人发疯,以为是帮助别人,到最后让雨下塌了房子,被檩子咋断了胸骨,自己倒死在别人前头。那是什么?就很明白了吧。”老头说。
“我明白了,以后的时间就是思考这件事。”
“错了!这件事就是你的以后。”老头纠正他。
“吃葱吗?”他说完从腰里抽出大葱大咬大嚼起来,老葱熏得直掉眼泪,眼泪流出眼睛变成气泡又立即爆炸,他眼前是爆裂的气泡和砰砰的声响。他厌倦了,需要睡觉,眼前的火盆里烧着两节树根,一半烧成灰,头上通红,他躺下去在这里睡觉。
像掉进了泡澡池,身上的泥垢脱落了,有个隐约的声音在喊。“吃馍了?”他觉得自己一点不饿,甚至有点反胃,隔壁飘来猪油炒朝天椒的味道,他直犯恶心,转头吐得埋住了两节木头,浇灭了他们身上的火。有人在叩大门,他走出来打开,没有人,地上是那只井盖大的多足虫,虫抬抬前面的触角,冲过院子跑进屋子里,把门的纱窗装了个大洞。
院子里干燥,鸭子和鹅坐在要干涸的泥浆里,望着他,他走过去撒了半泡尿。鸭子和鹅惊飞到屋顶站着。天暗下来,枣树的半边死了,干的树枝布满了天空,黑色的枝子里有灰色的天,夕阳照在绿色的树叶,落到山后面了。叶子立即耷拉下来,干枯的树枝化开了,把天染黑。一颗彗星发着尖叫从天而降,咚,一声砸在屋后,他嘴唇吃到了炸起的泥土,有股甜味。他想如今黑里也不平静了。
老头吐口痰,“你在妄想什么?”
“没有妄想,只想喝口净水。”他说着,挨着窗户坐下。老头在里面巴着窗户。
“我跟你说过,要学一门乐器吧?我记得说过。”老头问。
“说过,那次下地的时候,你在玉米地那头喊,我听见了但是第二天就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接着说,“为什么我记不住重要的东西?”
“你为此苦恼吗?”老头问。
“你怎么说起文言文了?不苦恼。”
“那何必忧心呢。我们死了的人当然要说合乎身份的话。”
屋里湿气大了,空气里突然冒出一颗大水珠,又缩小,其他地方冒出更大的或小的水珠。他起身绕着水珠走到院子里。那只白色的鸭子卧在泥里。打开大门,邻居牵着黑牛走过去,天那么黑,什么也看不见,他闻见人的汗味和牛的臭味。“看好了吗?”
“看好又能怎么样?”
“你有点悲观了!”他说。
“哈哈哈,很我们家幼儿说一样的话,童言无忌呀。”
他伸手,一根绳子钻到手里,朝潭走去,背后有牛的响鼻声和白色的热烟,河水流出的声音像钢琴,一会儿又像拍洗脸盆。他的心里浮起了两种情绪,厌倦和希望,像麻花缠绕在一起,从肠子打到胃里,酸溶解他们的尸骨。他知道他们会不停地生长,又很快死。凉风飘来干油漆的味道。崖顶是黑的,他知道有个木工在做新的家具和棺木,院子的新主人要住进来,每一户新住进院子的人,都要做一张大红的桌子,放聚餐的盘子和暴毙的身体,搬家的人像蚂蚁一样在山间的路上走,牛听到他们布鞋拖地的声音,抬起来头。他要解掉栓牛的绳,牛甩头走开了。
他脱掉衣服,走进水里,潭水浅处凉,游动在水下是温热的,他潜泳睁开眼睛,水下是绿色的,乌龟和鱼从他身边游过去,水草朝上悬着。潭底种着红薯,有的红薯已经熟了,他咬了一只红薯浮上来,牛不见了。嘴里叼着只死螃蟹,腐烂的身体流出黄色的液体。哑巴牵着那只白色的山羊在对岸,扔来的石头砸中他的脑门,疼得舒服。他转身回去了,前方的村子在微明的天色里,像一块黑色的肺呼吸,不时有大鸟从中飞起,落下,还有一群盘旋在中央,像漩涡里的草沫。他记得小时候喝了一碗这样的水,有人告诉他,喝下去,他就能分得清南北,身体里从此有了磁场。
他走进村子,盘旋的鸟,有的是大雁,其余的是蓑衣,它们在竞速,有时跑得快雁吞了蓑衣,变成了秃鹫,有时蓑衣吞了雁,变成了蝴蝶。他手里的绳子吃住了劲,他没有回头,知道牛在后面走。坑上的荷叶边突出一个花苞,他要等它开。白色的光慢慢散开,黄色的光穿过临近的路过来,那花苞感到光,伸长了茎,张开叶子,伸出黑色的舌头。周围耷拉的绿叶,伸回它们原先的样子,一只毛毛虫钻进知了的壳里,蝉翼动了动。他走进西间,还有余烟冒到屋顶,从一个洞里往外冒。
他只管照着路走,顺着村中央的路,走到头是三岔路,右转绕回,走环村的路,或者从村中的路回到环村的路,起先是水泥地,后来是土地,有时是中午、下午、傍晚和清晨,有时是夜里。走累了停下,他很容易累,休息后很快又不累,路上走走停停,他停下的地方只有几个固定点,有时会有突然撒尿处。走完一个固定点,期望下一个点,环形的路让他无休止不觉得疲惫地走。住的屋子与其他屋子没有两样。他坐在傍晚的暗中,盯着一间屋子,觉得那就是他的住处,那是间土墙瓦房,日头最高时他会走到认错的门前,闻房子周围的味道,希望气味能告诉他。站着闻见的是柴火和酸菜味,蹲下来闻见的猪圈味,爬下来是地里浇大粪的味道。他挖坑,把头埋进去闻,地下刮没有味道的风。他挖了几米见方的大坑,跳进去,没有风,太阳定在空中直射进坑里,几小时光线不动。
他被太阳监视了。枝叶分开阴凉,水分开露出地面,屋顶的预制板移开。跑,房子,墙,拖拉机,鸭子,水渠,树,茅坑,纷纷移位,让出一条光亮之路。闭上眼睛,变换着红、黄和白三个颜色。他没有变黑和瘦,身上的毛长起来,长短不一,颜色不同。他躺进猪圈,在污泥里打滚,染不上半点泥。他留恋黑夜,走的路上想无垠的夜里他变长的肢体,白昼让他萎缩,最后会像颗毛荔枝。他没吃过这种水果,嘴里有荔枝的味道,不用印证就知道对的。他不吃饭,停在那里有人会端来饭,他跑,会有饭扔过来,掉进他躲闪而张着的嘴里。
太阳盯着他,庄稼换自己的茬儿,全村下雨独有他那儿晴。他躲进树缝里,细长的水浇他的脸,像有人撒尿。白昼,看不到头的白昼。
两个个树根参天入云,叶子少,树皮干皱,从西间的房顶长出来。他觉得东间太潮湿,坐在东间,预制板变得透明,光照进来,墙角的湿气像没有光一样没有变化。他脱掉衣服,裸体躺在地上,长出来的毛缩回毛孔。
他在光下,邻居在夜里牵牛回来,坐在他边上,牛卧地。
“我们三个说说话吧?”邻居说。他看牛点头,他没说话,嗓子里像插了根莴笋,一出声,笋叶的味道让他恶心。
“我的牛要死了,它也知道自己要死了。”邻居点了烟袋,抽一口,烟锅就烧透了。黑的牛白的睫毛,甩着味道,驱赶要围过来的两只鹅。鹅的脖子跟大雁一样长。
“我想吃一块牛肉。”
邻居从腰里抽出小刀,在牛胸前剜下一块肉递给他,嚼起来像果冻,没有一点肉味,他恶心地吐出一堆剩饭,里面有一根完整的莴笋。他刨坑栽下莴笋,笋的叶子硬挺起来。
“还吃吗?”
“不吃了。”他说。“那我自己吃一块吧。”邻居说完,伸嘴在牛身上咬下一块肉,牛躺到地上,头挨着地,鼻孔冒出白气,鹅凑上来,啄牛的屁股,梗着脖子吞吃牛肉。
吃了几口,邻居抹抹嘴,抽了一袋烟,“你为什么不来夜里?”
他埋在自己的阴毛里抓虫子,拽出一根一扎长的虫子,虫子挣扎身子,他咬掉了虫子头,白色的液体像牛奶倒进嘴里,虫子剩下一张皮。那两只鹅不见了。他感觉自己要浮起来。
“明天八月十五,知道吗?”邻居问。他摇摇头。
“我的老婆那只狗眼,晚上闭不上,看得我睡不着。”
“你喜欢蚊子和苍蝇。”他说。
“不要告诉我老婆。她知道,听不得别人给她讲。”
牛像液体流进了坑里,地上有一张斑纹虎皮。“我以前跟你一样,困在光里,你猜我怎么出来,我对着太阳手淫,就出来了。你可以试试。”
“我和你不一样,也没有困在光里。我守着这个坑,有一天它会变成池塘。”
“那是全村都知道的秘密。”他扇了邻居一巴掌,邻居捂着屁股回家了。
一条鱼卧在荷叶上,他问,“水下的粮食够吗?”
鱼翻进水里,拍起的浪扑倒他脸上,他摸到脸上有一件破洞的蓝色内裤。犹豫下,扔在草丛里。水下波光粼粼,有树那么粗的动物在游,水里有桂花的香味。他闭上眼闻,没闻见,睁开眼,天黑了,其余的地方都是白日。他明白是新的开始,他到裁缝家订做马甲,裁缝让他不要走,现场做好,他坐在凳子上。裁缝锁边时,把指头锁进针里,线从无名指走到了脖子,裁缝在脖子那儿钉了个塑料拉锁。伸手一甩,是一件古人穿的长袍。
“你帮我把裤裆剪出个圆,露出私处。”
“你想做个露阴癖?”裁缝问他。
“不,我只想露出。”他说。
“我这不能这么剪,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有注册的人才可以。你也不用去注册,只限女性。”裁缝说。
“疯子可以吗?”
“哑巴和聋子可以,瘸子不行。”
“那我杀了你,你会做吗?”
“也许会吧,不知道那时的我会怎么想,我有点期待恐惧的感觉。”裁缝说。
“你在骗自己。”
“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吃饭,今天是牛肉。”
裁缝没有锁门走了,衣服露着背和屁股,屁股上似乎盖了蓝色的印章。
他把长袍塞嘴里吃了,吃起来像茼蒿,吃完打了嗝,有合欢树的味道。他把案上堆得几件衣服熨平挂起来,出门,回身一脚把门踹烂了。外面有几个妇女端着碗看他。他拿起石头做出砸人的动作,妇女们露出了嘴里的虎牙。
他回家刮了胡子,推了光头,穿上T恤、短裤和凉鞋,端了一碗饭,蹲在门口吃饭。罗锅在门口喝汤,没看他,吃得声响很大。坑里的鱼不停地往外跃,轰隆隆地震响。他走过去在罗锅的碗里,夹了一块红薯,吃完觉得瞌睡,倒地便睡着了。
他梦见满天的布,灰色的纱绸,飞来飞去,能看见布飞舞的动作,又知道线的织法,他问自己在哪儿?自己是布,那怎么住在爷爷家?从梦里醒来,如浪的雾霭在楼间漂浮,太阳悠悠地走着。
话说古时候,在济南府有一个叫潘亮的货郎。那一年夏天,长汀村的一位潘老汉,挑着担子经过一间破庙时,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从破庙里传出来。潘老汉好奇,婴儿一直哭泣,怎么没有听到大人哄孩子的声音。
于是就走进破庙查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一岁多大的娃娃,坐在地上不停地哭泣。看到这个娃娃,潘老汉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本来有一个孩子叫潘大宝,只是潘大宝三岁那年,与母亲坐船去探亲戚。在途中那艘船突然漏水,母子俩又不会水性,就此离开了人世。
潘老汉闻听噩耗,当场就晕了过去,是邻居请来郎中将其救醒的。他强撑着身体,料理妻儿的后事,之后就病倒了。后来想到了岳父岳母,就他妻子一个孩子,两位老人年纪大了该怎么办?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想到这里,潘老汉就振作起来打起了精神,对自己说自己不能倒下,如今妻子不在了,自己要给两位老人养老送终。从那一天起,潘老汉将两位老人接到家里住。他则每天早出晚归,挑着担子走乡串村,靠从县城进点生活用品,再挑到离县城较远的村子卖,从中挣点辛苦钱。
几年时间过去了,三人虽说渐渐走出了悲痛,但都没有了以前的欢笑,家里总是冷冷清清。潘老汉看到破庙中的这个孩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般,连忙上前将孩子抱了起来,哼唱着小曲哄孩子,还拿出身上的两个包子,掰碎了喂孩子。
孩子吃了一个包子后,终于不再哭了,两个大眼睛眨呀眨,望着潘老汉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这一刻,令潘老汉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潘老汉在那里呆了半天,也没见大人来找孩子。已经到了傍晚,自己的干粮都给了孩子吃,他已经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了。
于是他就将孩子抱回了家,两位老人见到这个孩子,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直在哄着孩子。一连好几天,潘老汉都去破庙等候,始终没见有人来找孩子,知道孩子肯定是被人抛弃了。于是他将孩子收为义子取名潘亮,自此,他身上像有使不完的劲,干活更加的卖力了。
有了潘亮,家里多了欢声笑语,一家人生活幸福快乐。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潘亮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几年前两位老人走了,家里就剩他们父子二人。这天,潘亮久久不见潘老汉起床,就到卧室查看。
一连叫了好几声,都没见潘老汉回应,他就伸手摸了摸潘老汉的额头,发现其额头滚烫。潘亮立马跑去请来郎中,郎中给潘老汉把了把脉,一脸的沉重。对潘亮说道:“你爹这病可不好治,能不能治好我也没有把握,你可得有心理准备。”
潘亮闻言,一脸的惊慌失措,从小到大义父潘老汉就是他的天,父子俩感情深厚。潘亮急忙说道:“李郎中,请你一定要治好我义父的病,我会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李郎中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随后写了一个药方,让潘亮按方抓药,好好伺候潘老汉。
自那以后,潘亮接过潘老汉的担子,当起了一名走乡窜村的卖货郎。既要照顾生病的义父,又要努力挣钱,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对此,潘亮并没有半句怨言,知道若是没有潘老汉收养他,他估计早就饿死了,所以几年时间过去了,潘亮依旧悉心照顾潘老汉。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潘亮能一直悉心照顾潘老汉,当得上孝子之名。潘老汉也知道潘亮孝顺,但自己的病一直不见好,眼看潘亮就二十五了,还没能讨到媳妇。像他那么大的同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潘老汉不免内疚起来,若不是自己生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以潘亮的相貌善良勤劳,早就能娶上媳妇了。一天傍晚,潘老汉见潘亮干活回来了,手里还提着几包药,就把他叫到了身边。说道:“儿呀,爹一把老骨头了,早走几天晚走几天已经无所谓了,不用再给爹买药了。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看到你娶上媳妇,过上安稳的生活。”
潘亮却是不同意,说道:“爹,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你可不能让我背一个不孝之名,正所谓百善孝为先,如果我是一个不孝子,就更不会有姑娘愿意嫁给我了。所以你得听话按时吃药,我相信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说完,潘亮就去做晚饭了。潘老汉独自在那里长吁短叹。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一个声音传了进来:“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一个过路的,天快黑了,能不能在你家里借宿一宿?”
潘亮听闻,就走了过去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年近5旬的老汉,同时还有一股狐臭味传了过来。老汉开口说道:“这位小哥呀,你就让我在你家借宿一宿吧。我一路过来问了好几户人家了,现在实在走不动了,你就行行好吧。”
潘亮见对方一把年纪了,看这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赶了一天的路。潘亮心地善良,平日里见谁有困难都会伸出援手。于是便请老汉进屋,他则去厨房再多炒两盘菜。父子俩热情地招呼老汉一起吃晚饭,三人边吃边聊。
潘亮这才知道,老汉姓胡,这次出门是走亲戚的。三人吃过饭后,潘老汉因为身体有恙,早早就休息了。潘老汉见潘亮一脸的愁眉苦脸,就询问其原因。潘亮就将潘老汉的心愿,还有自己没钱娶媳妇的难处,都告诉了胡老汉。
胡老汉想了想,说道:“这事不难办,你可以去娶大湾村那位又丑又傻的姑娘,我相信你连聘礼都不用出。”说起那位又丑又傻的姑娘,曾经可是村里第一美人名唤马凤菇,当年可是迷倒了十里八乡的单身小伙,马家的门槛都被媒婆踏破了。
只不过一年多前,马凤菇突然生了怪病,皮肤泛黄,脸上生出麻子,身体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臭味,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曾经的第一美,变成了现在的第一丑。同时马家也变得冷清了,再也没有人到马家提亲了。
潘亮顿时陷入了回忆之中,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年秋天,潘亮挑着担子走在山间小道上。迎面走来了一个猎户,猎户手中提着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受伤的白狐。两人错肩而过之际,潘亮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好心人,救救我,救救我。”
潘亮四处张望,并未见到有人说话,当他的眼睛望向笼子里的那只白狐时,见对方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那模样非常的可怜,眼神之中充满了期盼。潘亮不由得心头一震,他听老一辈人说过,动物会流泪,那就说明它有了灵智,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并非冷血的低级动物,所以不要伤害有感情的动物。
同时也在暗暗琢磨,刚刚那一个声音是怎么回事?见猎户越走越远,潘亮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他小跑着追上猎户,欲救下这只白狐,就询问猎户笼子里的白狐怎么卖。猎户本来就打算拿到县城卖的,见有人问就开价要三百文钱。
潘亮数了数身上的钱,发现只有165文,就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位大哥,你看我只有165文,你看我能不能用货物抵剩下的135文,我担子里的货物,你看上啥尽管拿。”猎户看了看,说道:“你这并没有我需要的商品,不好意思了,我还是把白狐拿到县城去卖吧。”
眼看猎户就要走,潘亮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手提篮子,要去寺庙上香的马凤菇。潘亮常年走乡窜村,大湾村也去了不少次,与马凤菇还见过几回面。情急之下,他就跑了过去,向马凤菇借钱。
当马凤菇得知,潘亮借钱是为了救受伤的白狐,就开口说道:“我从小就喜欢小动物,这只白狐我看挺可爱的,剩下的135文就由我来出吧。”两人合力从猎户手中买下了白狐,潘亮还从担子中拿出了一瓶金疮药,给白狐治疗伤口。
之后,两人一起将白狐放归山林,见白狐自由自在地在草丛中穿行,二人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胡老汉见潘亮一直不出声,问道:“怎么,你不愿意。”潘亮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现实。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胡老汉。其实他一直喜欢马凤菇,但由于自卑,觉得自己一个穷卖货郎配不上马凤菇,所以从来没想过去马家提亲。
后来听说马凤菇生了病,他还偷偷去看过许多次,悄悄给马凤菇送吃的。他有想过娶马凤菇,但潘老汉生着病,马凤菇又神智不清,他一个人要照顾两个病人,又实在是力不从心。把马凤菇娶回来又照顾不好,反而会害了人家,所以他一直没去提亲。
胡老汉捻须说道:“我路过大湾村时,见过马姑娘一面,我有十成的把握治好她的神智不清,但她脸上的麻子等我就……”还没等胡老汉说完,潘亮就接口说道:“我听和尚说过,人的相貌只不过是一具臭皮囊,再美艳的花朵也有凋谢的时候,只有心中的美才是永恒的。
我看中的是马姑娘内心的善良,只要她能恢复神智,那我就敢娶她过门。”胡老汉笑道:“那你就去把她娶过门吧,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潘亮看了看胡老汉,见其不像是开玩笑,觉得自己热情款待胡老汉,对方不可能戏弄自己。
于是第二天,潘亮带上礼物来到马家提亲。马凤菇的父母,见潘亮肯娶自己女儿,是大为高兴。他们知道潘亮这个人,是个善良孝顺的好后生,既然愿意把女儿娶过去,肯定不会亏待自己女儿,所以他们不仅不要聘礼,还说要送丰厚的嫁妆。
一切都非常的顺利,潘亮家里没什么钱,所以婚事从简,第3天就摆了几桌酒席,请了亲戚邻居,借了辆驴车将新娘子迎回来,两人拜了堂就算成了夫妻了。待宾客散尽之后,胡老汉让潘亮把潘老汉和新娘子,都带到了客厅席地而坐。
他盘膝坐在两人身后,左掌搭在潘老汉后背,右掌搭在新娘子后背,随后嘴里念念有词,须臾,就见一道道金光,从胡老汉的身体,通过手掌注入到了潘老汉与马凤菇的身体,只见二人的身体被金光笼罩。
过了一盏茶功夫,胡老汉脸色变得苍白,收回了双掌。此时,潘老汉站了起来,高兴地跳了几下。说道:“儿呀,我的身体好了。”不仅如此,潘亮见到马凤菇的容貌竟也恢复如前,眼睛也变得清明,不再痴痴呆呆疯疯癫癫了。
正在三人高兴之时,胡老汉却是现出了原形,变成了一只白狐。潘亮与马凤菇见状大吃一惊,白狐口吐人言说道:“两位恩公不必害怕,我是来报恩的。我是三年前,你们从猎户手中救下的那只白狐,当年我渡劫失败受了伤,才被猎户捉住。幸亏遇到了善良的你们,我才得以逃过一劫。”
二人仔细端详了一番,果然认出了眼前的白孤。潘亮担心地问道:“胡老伯,你这是怎么了?”白狐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为了帮你们,消耗了三百的道行,所以变回了原形。如今又得从头开始修炼,再练三百年,才能幻化人形了。我们白狐一族,只有幻化出人形,才能去渡劫,渡过天劫才能成为狐仙。”
几人听罢,都非常的感动,没想到白狐为了报恩,竟然愿意舍弃三百年的道行。于是夫妻二人,再次将白狐送归山林,看着白狐远去的背影,马凤菇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潘亮亦是眼睛湿润。
潘亮拿出手帕,为马凤菇擦去眼角的泪珠。一脸担忧地问道:凤菇,我是在你神智不清时娶你的,如今你容貌恢复了,如果实在不愿意嫁给我,我不会强逼你留在我身边的。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和离。”
马凤菇娇嗔道:“你个傻瓜,你知道那么多人来我家提亲,我为什么一个都没答应吗?还不是人家心中早已经装满了你,又怎容得下其他人。而你这个傻瓜,一直都没来提亲,我一个女孩子家,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这次多亏了胡老伯,不然我们两不知何时才能走到一起。”
潘亮闻言大喜,牵着马凤菇的手,夫妻双双把家还,有情人终成眷属。马凤菇的父母,对于女儿的怪病突然间就好了,二老非常好奇,就询问其原因。夫妻二人没有把白狐的事情告诉二老,因为这事太匪夷所思了,只说有一位神医路过潘家,将马凤菇的怪病治好了,同时也有邻居证实,确实有一位老汉在潘家借宿过。
二老知道后,也就不再追问,都说潘亮这是善有善报,让他们夫妻俩好好过日子。之后,潘亮继续当他的货郎走乡窜村,马凤菇则在家做绣品,然后拿到县城卖,潘老汉的身体好了,帮着操持家务,日子是越过越好。
一个月后的晚上,潘亮睡得迷迷糊糊,梦到自己来到了一片草地,这里鸟语花香非常的美。突然,胡老汉来到了他身边,说道:“恩公,明天晚上在水缸边放捕鼠夹。抓住那人后,立马送到县衙去。马凤菇的怪病,其实就是那人所为,要让他得到该有的惩罚。”
潘亮闻言大怒,原来是有人害凤菇,那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心里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是胡老汉说完就不见了,令潘亮百思不得其解,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刚刚是在做梦,当他看见凤菇也坐了起来后,就将刚才做梦的事情告诉了凤菇。
凤菇告诉他,自己刚刚跟他做了同样的梦。两人一合计,觉得肯定是白狐托梦给他们的提醒。于是第二天晚上,潘亮在水缸边放了七八只捕鼠夹,夫妻二人把油灯吹灭后,一直在侧耳倾听院子里的动静。
一直到了半夜,院子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夫妻二人大喊:“抓贼呀……”然后拿着火把冲了出去,邻居听到动静也前来支援。等马凤菇看清水缸边的女子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眼前的女子她认识,乃是她的邻居叫刘艳。
潘亮可不管那么多,立马将刘艳绑了起来,按照梦里胡老汉说的,将刘艳押到了县衙,交由官府处置。大堂上,县令一脸威严地问道:“刘艳,你半夜翻墙进潘家意欲何为?还有从你身上搜出的这个小瓶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刘艳支支吾吾不半天,一直没有回答。县令大怒喝道:“你半夜翻进别人家里,肯定是不怀好意。你再不从实招来,我就将小瓶子里的东西塞到你嘴里。”刘艳听后,脸色大变,她知道小瓶子里装的是一种毒药。
一年多前,她见马凤菇长得美,是村里的第一美,十里八乡的人都去马家提亲,而她是村里的第二美,来她家提亲的人并不多,于是她就心生嫉妒。在一个江湖郎中那里,高价买了这一瓶毒药,然后借着去马家串门的时候,趁马凤菇不注意,在她的茶里下了药,所以马凤菇才会突然变得又丑又傻。
在马凤菇变丑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村里的第一美,到刘家提亲的人,顿时就增加了七八倍。而她一直想嫁一个,家里既要有钱,又要长得英俊潇洒,还要有文采的男子,所以这一年多到她家提亲的人,她是一个都没看上,如今快20了还没嫁出去。
当她知道马凤菇的容貌恢复后,听到不少人在暗地议论,说她的容貌跟马凤菇比,真是差了一个档次。刘艳最听不得别人说她不美了,于是乎她就想再次下手,半夜翻进潘家,欲在水缸里下药。她没想到,潘亮会在水缸边放捕鼠夹。
她刚靠近水缸,脚趾就被捕鼠夹夹中了。疼得她惨叫出声,吓得惊慌失措,随后就被潘亮被绑了。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自己变丑,所以县令一说要喂她小瓶子里的药,就立马招供了,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堂外围观的百姓听罢,都纷纷说:“还是先贤说得好,娶妻当娶贤,像刘艳这样的女子,忌妒心强,而且还有一副蛇蝎心肠,这样的人娶回家,晚上还能睡得踏实吗?家还能安宁吗?这样的人,纵然长得再美,也是不能娶的。”
随后,县令将刘艳打入了大牢,让其接受律法的惩罚。多年后,刘艳被放了出来,她的事情早已传遍十里八乡,最后没有一个人愿意娶她,刘艳最后只能孤独终老。潘亮一家,在夫妻俩的努力下,他们挣到了一笔银子,在县城开了一个店铺,生意非常的红火,还育有一双儿女,一家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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