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新闻动态 >

勇次郎有狐臭(勇次郎是人吗)

时间:2024-04-30 16:55:53       点击:0

门诊时间:8:00-18:00  | 在线咨询

文章目录:

永井荷风:积雪消融

兼太郎被水滴声弄醒了,他从油光光的和尚枕上抬起半白的头,纳闷地凝神静听。

枕前有着向外突的窗子,阳光透过防雨板窗的罅隙,在毛玻璃的拉窗上留下几道细线般的光影。兼太郎明白从昨天下午至深夜越下越猛的暴风雪在天亮时突然停止,不知何时起天空早已放晴了,因此,这水滴声并不说明外面在下雨。与此同时,他发现此刻差不多该是晌午时分了。在正月末最严寒的时节,当阳光照进二楼这间偏西的出租房间时,附近邻居家烧大马哈鱼或其它鱼干的香味马上就会飘进屋来。去年的这个时节兼太郎刚租下这间屋子,他总是无所事事地茫然地望着这冬天短暂的太阳光打发时光,因此,现在即使不看钟也知道时间。然而,时光的流逝可也真快,想到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兼太郎便照例回想起自己失败的经历——屈指算来那是五年之前,由于股票市场暴跌,他失去了家资,与妻子分手后,又被小老婆逐出门外,直到今年进入五十周岁前夕才好不容易租借到这间屋子。他是过去在浅草瓦町通行电车的大街上经营玩具杂货批发的老板,如今已沦落成专为介绍电话、房产买卖的所谓房地产老板当跑腿。昨天整整一天在狂风大雪中东跑西颠,那双仅有的木屐,齿都折断了,湿透的布袜现在肯定未干,想到这些,兼太郎自暴自弃了:哎,今天就干脆趟一天吧。这家介绍房屋、电话买卖的老板原是他在瓦町开店时雇过的伙计,自己歇上一两天,想来老板不至于对过去的老板抱怨什么,也不必担心因此遭到解雇……

卖豆腐的吹着笛子从窗下走过,听到草鞋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兼太郎不难想像积雪消融的情景,他庆幸自己今天醒得晚。突然,“嘭”地一声巨响震动了房屋,这个隔壁人家房顶上的积雪滑落到兼太郎借住的二楼房檐上来了,接着,后面屋顶上又传来晾衣竿坠落的声音。反正睡不太平,兼太郎缩着鼻涕起床,立刻打开套窗,小巷里密密匝匝的房屋顶上的积雪和晴空中悬挂的太阳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使他只得瞑目伫立在窗边。这时,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

“田岛先生,是咱们家的晾衣竿吗?”

兼太郎打开窗户后,阳光当然照亮了二楼,并使楼梯下也豁然明亮起来,因此,女房东知道兼太郎已经起床。

“不会是咱家的吧。”兼太郎说着,马上去察看会客室火盆里是否还有火,这对他更重要。

“田岛先生,马上该吃午饭啦!”

拉门外的女房东边说边走上二楼,在尽头处不到二米宽的廊庑似的板屋处,拼命想打开紧靠阁楼的晒台门,把那窗玻璃门弄得咯嗒咯嗒作响。这幢房子本来就造得不好,今天早晨积雪又堵着,门就更难打开了。

在这间通向晒台的板屋檐下,放着兼太郎使用的木炭、煤球箱,还有一只铅桶和洗脸盆。

“哟,田岛先生,木炭和煤球都湿了哪!昨天晚上您该设法放放好呀。”

女房东把晾衣竿放放好,用现成的抹布擦擦皲裂的脚底板,不客气地推开拉门伸进头来。她年级大约三十二三岁,扁平的脸上长着淡淡的眉毛,眼角下垂,肩膀高耸,体格健壮。听说她曾经在新富町的一个什么酒家帮佣多年,因此,总是穿一身棉织条纹布外加印着店名的双层套领的衣服,脖子上还披挂着写有泽澙屋的新手巾,用淡紫色发带梳结的圆发髻向上拢得很光洁,压根儿看不出她是位身居深巷的普通妇女。靠以前供职的酒馆老板的缀合,她成了被熟客们称呼为“新富座的长吉”的剧场接待员的妻子,他们在这筑地二丁目本愿寺旁的小巷里成家立业已有五年,但是还没有孩子。

“太太,我去澡堂暖一暖,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兼太郎踩着棉被取下挂在屋柱钉子上的手巾说:“老板去剧场了吗?我也去看它一场戏吧。”

“由播磨屋主演六藏卿哪,听说很不错。”

“太太还没看过吗?”

“新年里要到处拜年什么的,在家的人忙得很呐。”女房东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包好头,帮兼太郎叠棉被。

“您放心去吧。我会给你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田岛先生,我还是忘了拿上来,牛奶搁在火盆边。”

“今天早晨牛奶就免了吧。出太阳了还这么冷呀!”兼太郎衔着牙签,穿着睡衣推门而出。

巷子里的积雪大都被扒到两边的阴沟板上去了,中间出现了一条人力车勉强可以通过的狭路,积雪融化后的水滴从巷子两边结构相同的二层楼屋檐上飞落到下面行人的颈项里。为躲避水滴,兼太郎想沿着某一边的屋檐下走,又担心屋顶上的积雪会突然滑落下来。他把手巾盖在头上,趿着昨天断了齿的木屐来到大街上。对面是长达百米多的盖瓦围墙,墙根的老柯树长得十分茂盛,那是富豪家空关的房子。这儿并排开设着各种小商店,其中有两家自行车店是兼太郎从前不曾见过的。这儿还有澡堂、荞麦面馆、送饭上门的饭馆以及酒馆,这些杂乱无章的商店尽头是一个十字道口,从这儿可通往备前桥,还可远远望见本愿寺高高的围墙和火警了望塔,但是,寺庙大殿的屋顶却被商家的房子遮挡住了。区公所的工人把扒拢的雪装上车倒到河里去,附近人家的狗站在远处冲着他们吠叫。一根粗粗的电线杆边上不知谁堆了两个大雪人,汽车司机和铁匠铺的工人摆出投掷棒球的姿态,正在打雪仗。

兼太郎一跨出狭窄的小巷,顿时感到这条往日不起眼的街道忽然显得那么明亮、宽敞。他常常思忖,自己怎么说也不是那种生在小巷长在小巷的人,在赴九泉之前真想再一次住到大街上去。兼太郎打开澡堂的玻璃门,给帐台付洗澡费时,这种感慨变得更加由衷了。

筑地的这一地区住着许多给人作妾的女人,因而这里竟被人称作“妾新道”。正经的年轻良家妇女系上红色的发带外出,也会让人误认为她是给人作妾的。兼太郎越过帐台看到女子洗澡部正在脱衣的女人中有个身材矮小、年龄偏大、看上去像是作妾的人,便不由得想起以前自己在代地河岸蓄妾的往事。她叫阿泽,大正三年夏季,欧洲大战打响后,经营玩具出口业务的兼太郎受到沉重的打击,为了翻本,经过估算,他买了股票,很快便赚了一笔钱,可是这甜头反而成了导致他破产的根本原因。暴发户热流行的四五年间,由于媾和条约签定,一时下跌的股票行情上涨到最高峰,不过马上又暴跌了。兼太郎连继承的不动产也拱手交与别人,只得带着孩子去妻子的娘家同住。他蓄养在代地的小老婆阿泽又变成了原先的艺妓泽次,幸好妾宅用的是阿泽的名义。两人商量之后决定变卖房子,所得的钱用来作为重新购买艺妓阿泽家招牌的资本。虽然兼太郎和妻子当时已有一个八岁的男孩和十三岁的女孩,可是,他仍然整天泡在阿泽家。妻子的娘家是颇有资产的五金批发店,兼太郎的品行使他们完全失望,外祖父母收养了两个孩子,解除了女儿阿静和兼太郎的婚约,听说他们不久让阿静又嫁了人。

就从那时起,兼太郎在泽次家的处境也艰难起来,一开始,泽次曾说得很漂亮:“要是被人说老爷倒霉你就背叛,那我也就没有脸面再见昔日的朋友。过去受您的照顾,从今以后我要报答您。”可是,一两年间,不知不觉地她公开住进了酒馆接客,还出远门到箱根去。兼太郎一直忍受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女人也把他当作一个累赘来对待,因此,他终于在前年秋天沮丧地离开了阿泽家。也许是觉得他太可怜了吧,泽次把当时卖妾宅所得的三千圆钱交给了兼太郎。以后兼太郎到处借房栖身,最后搬到现在筑地二丁目剧场接待员家的二楼。他从泽次手里拿到的三千圆早在米屋町居住时就花去了大半,又经过这一年的吃住,实在是所剩无几了。

雪停了。虽说今天是人们可晒晒太阳的大好晴天,但是因为不是星期天,男子澡堂里只有一位插花师傅模样的白髯老人正在宽衣解带。帐台上常常见到的老妇人和小姑娘都不在,一堆木筹子的一侧散落着一些零钱,大概是这位老人所付的洗澡钱吧。兼太郎也丢下洗澡钱,正要脱鞋,只见一个女人哗啦啦地拉开女子部的大门走了进来。

她身穿一件像是彩线大白点花丝绸布做的外褂,无论是打扮还是那下颏突出、脸型偏短的长相,都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不过,她那十七八岁的妙龄和这一带不常见的分开梳结的女演员发髻,使兼太郎不由定睛看了看她的容貌。那姑娘也隔着帐台见到了兼太郎,于是,她很奇怪地拿着洗澡钱站在脱鞋处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哟,是爸爸呀。好久不见了!”说完,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阿照,长得我认不出来了。”

兼太郎庆幸这会儿没其他人,他走近帐台伸过头去。

“爸爸什么时候搬的家?”

“去年的这个时候。”

“那么,现在不住柳桥了?”

“阿照,你现在住在哪儿?在御徒町的外公家吗?”

阿照忽然犹豫起来,“今天我从那个——我是到朋友家来玩的。”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阿照,我就住在附近,洗完澡去坐一下,爸爸就住在那个木炭店和自行车店拐角处的第三家,那家姓木村。是拐角后靠右边的第三家,行吗?”

这时,澡堂门又打开了,进来两个穿西服拖木屐的男人,好像是出租汽车店的死机,他俩吹着口哨,曲调是流行歌曲。兼太郎只是“行吗,行吗”地征询着,很不情愿地脱掉木屐走进澡堂。阿照迫不得已地点了点头,马上消失在男子部这边望不见的澡堂深处。

正在饭厅的长火盆上做家常菜的女房东看到洗澡回来的兼太郎便隔着门说:

“田岛先生,要吃饭的话我再给您蒸。这儿有煮烂的饭,如不嫌弃就请用,您看如何?”

“这么多的酱汤!”兼太郎打开房门,站着说:“太太,有件事叫人不可思议,就像言情故事中所描写的事一样。我遇到了寄养在老婆娘家的女儿,偶尔在澡堂女子部看到的。”

“哎,这可真……”

“当时我老婆才三十出头,正年轻哪,她并不愿和女儿分手,可是,对我好像很厌恶,终于跟别人走了,丢下了女儿和儿子。算起来,我女儿该有十八岁了。”

“她就住在这一带吗?您让她搬来这儿住吧。”

“洗完澡有些冷,我去穿件衣服来。太太,我女儿会上这儿来的,我不想让她觉得我穿得很邋遢。”

兼太郎上了楼,换好衣服等待阿照到来。午饭吃完了,可是,下面没有一点开门的动静。兼太郎拉开窗坐下,口里衔着敷岛牌香烟,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小巷到大街的那段路,连火都忘了点上。路上并没有女儿的身影。看来阿照毕竟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哪,她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拒绝来见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用手擦去鼻涕,缩进脑袋关上了窗。不知哪家的时钟敲了两下,西斜的日光已照不进小巷,因此,二楼上一下子变得阴暗了。兼太郎在窗槛上坐得很久,感到浑身发冷,于是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又去后面的晒台上取煤球。这时,他嗅到一股烧鸡的香味。听说隔壁家住着一位在木挽町性病医院工作的助理医生,他于去年年末娶了一位护士当妻子,这家人总是从二楼把尘埃毫无顾忌地扫到房东家门口,所以房东太太不时诅咒说:“这种乡下人,真是不可救药!”兼太郎抓起被积雪濡湿的煤球,把独身生活的自己与医生作了比较,不禁羡慕起这位新婚后能快乐地度过今天半天固定假日的医生来,他不由自主地隔着晒台静听了一阵隔壁人家传来的说话声。这时,晒台下厨房门口有个男人的说话声传进他的耳中。

“太太,不在家吗?太太。”从两只晒台之间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脸上长着浅浅麻子的男人,穿一条藏青色的细筒裤,进口细条纹机织棉布衣的衣襟向上掖着,上身还穿着一件短风衣,没戴帽子。

“伊三郎,路很不好走吧。来,进屋吧。”女房东打开取水处的厨房门,把手搭在那男人的肩上小声说:

“今天二楼的那位在家。”

“是吗?是那个客房老爷子?那我下次再来吧。”

“哎,没关系。来吧,伊三郎。冷吧。”

男人进屋后,女房东敏捷地把他的木屐藏好,紧紧闭上了屋门。这个名叫伊三郎的人是新富见艺妓管理所的人,专管艺妓使用的三弦等乐器,看来,她是女房东在酒馆当女招待那阵结实的相好。去年的这段时间兼太郎每天闲呆在二楼没事,因此,对他俩的交往一清二楚,那时,两人常常注意回避二楼的兼太郎,出门时还一前一后分开走呢。

兼太郎往被炉里加了些炭想再睡它一觉,可是,今天直到将近正午才醒,睡眠充足,所以,现在眼皮不可能再合得上。于是,他披上那件陈旧的和服外套,决定外出走走。其实,他本来并没有什么需要去的地方,只是想起以前散心时常去的八丁堀的书场,便去那儿消磨掉一点时间,然后到地藏桥的面拖鱼虾店去喝了杯酒,再沿着新富町的内河岸往家走。这时,冬季傍晚的天色全暗了,积雪融化后的泥泞的路又被寒风刮得结了冰。

打开屋门,看见女房东背朝外独自一人在厨房间淘米,她故弄玄虚,打开屋内所有的房门,放着长火盆、柜子和保佑吉祥的敬神架的八铺席房间以及厕所间,站在厨房门口便能一目了然。

“太太,我女儿到底还是没来过吧。”

“是啊,没来过。”不知为什么,女房东连头也没回一下。

兼太郎莫名其妙地再一次深深地感到失望,上楼后立即脱下外套扔到被炉上,然后和衣躺下。对门那个叫吉川的酒馆里的艺妓正和酒客们一起在说唱“三千岁”[小曲调名,描写某人遇见恋人三千岁时的场面。]。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迷迷糊糊刚要昏昏入睡,楼下传来“田岛先生,田岛先生!”的嚷声。

女房东跑到楼梯口摆出一副代人接客的模样说:“请小姐上楼吧,他准是在打盹!怎么还没听见?田岛先生,田岛先生!”

兼太郎突然从床上蹦起来,“是阿照吗?来,上来,请上来吧!”他边说边跑下了楼梯。

阿照站在门口脱鞋处,长长的羊毛围巾从大衣肩头一直拖到膝盖下,手里捧着个纸包。兼太郎迫不急待要去拉女儿的手。

“阿照,来得好呀!刚才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我也刚回来。来,上楼吧。”

“那么,打扰您了。”阿照向女房东打了个招呼,跟着兼太郎上了楼梯。

“阿照,这儿就是你爸爸住的地方。爸爸是不是大变样了?”兼太郎拨旺炭盆里的火说:“你不必脱外衣,这儿很冷,还是穿着吧。”

阿照转过身去脱下大衣和围巾,将它们放在靠近这间六铺席房间门口的纸隔门边。

“本来想中午来的,可是,我和朋友约好要去浅草。”阿照说。

“是嘛,去看电影?”兼太郎把小长火盆推向阿照那边。

“爸爸,这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是送给您的。”

“什么,礼物!那太感谢了。”兼太郎真是太高兴了,忙拿起阿照放在火盆边的礼物,放在膝盖上打开包装纸,里面包着的是一种罐头。

“爸爸,您还爱喝酒吧。浅草什么也买不到。”

“嗨,这就是爸爸最喜欢的东西。”

喜悦的热泪使兼太郎不停地眨动着眼睛,而阿照却始终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当她看到壁龛上放着的二合[一合约为0.18公升。]装的酒瓶时,因自己没有说错而突然笑了起来。

“爸爸,您还是在睡觉之前喝酒吗?”

“啊,哈哈哈哈,叫你发现好东西了。昨夜下雪在回家途中去喝了一杯,我说不要,可对方搞错了,又送来一瓶,我只好揣在怀里带回家。”

“爸爸,今晚还没喝吧,来一杯,我为您倒!”

酒瓶正好在她的手够得着的地方,阿照想把酒瓶放到长火盆的铜壶里去烫。

“放在这壶里没问题吧。”

兼太郎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兴奋地说不出话来,噙着满眶的泪水久久地凝视着阿照。阿照把酒瓶放入铜壶烫酒的动作看上去是那么熟练。

兼太郎中午在澡堂的帐台处遇见阿照时,就禁不住想问问女儿的经历。以前在瓦町开店的时候就把孩子全丢给妻子阿静管,自己和他们几乎没有见面的时间,早晨自己起床,女儿已经上学去了,女儿回来时,兼太郎又外出了。晚饭他是在妾宅吃的,每晚不吃过十二点决不回家,如今突然看到长大成人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他深深地感到内疚,同时也感到害怕——女儿会不会恨自己呢?兼太郎把想问的话咽进肚里,这实在太难以启口了。

其实,那段时间兼太郎只要一见到妻子就厌恶万分,她是个不机灵的、肥胖的女人,这倒也罢了,最令人讨嫌的是她天生的严重狐臭,就这样,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在疏远妻子的时候在疏远了哪时生下的孩子。那时兼太郎所找的艺妓尽量是些别人称之为“枯瘦”的小个子女人,除了最后在旅笼町买下妾宅相送的泽次之外,他在日本桥和浅草每月必去光顾的女人,无一不是苗条的瘦小女人。身材高达的女性无论怎样美貌,怎样有风韵,兼太郎一概不予理会。“从前那种女人可用来作大篱[大篱是江户时代花街柳巷中最高级的妓馆。]的花魁,现在则可以去充当演员。”“大个女人就像穿杀了的大金枪鱼,木然乏味。”他常说这类玩笑话也是这个缘故。兼太郎本人身强力壮,却是个不起眼的矮小男人,他一看到比自己身材高大的妻子阿静头上的大圆发髻,就会产生一种被征服似的错觉。

兼太郎回想起当时的种种往事,忽然发现女儿阿照的容貌很像她的母亲,而身材却像自己,并不肥胖臃肿,这时,他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母亲的狐臭不知是否会遗传给她呢?不巧这会儿楼下的女房东开始烧年糕了,年糕的香味掩盖了一切,使他无法证实自己的疑问。

阿照一直注意着火盆上正在烫酒的水壶,她好像也闻到了年糕的香味。

“爸爸怎么做饭的?是在下面吃吗?”

“在家的时候是,不过,我每天得去桶町工作。中午吃盒饭,回来时去花村或别处喝杯酒。”

“爸爸,这么说您现在在工作?”

“不是什么好工作!你小时候还是孩子可能不知道,有个皮肤黝黑名叫桑崎的胖子曾在瓦町商店里工作过,他现在获得了成功,开了一家漂亮的店铺,我就在他那儿工作。”

“桑崎,我记得呀,是什么地方的外乡人吧。近来碰到的尽是外乡人,他们的事业都干成了。”

“就是你爸爸不行呀。御徒町的叔叔不也是地道的东京人吗?”

兼太郎见话题自然地转了回来,便借机问问与家人分手后的情况。“阿照,你妈出嫁时,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呢?是他们婚前约定不准带孩子过去吗?”

“那倒不是,不过……”阿照始终低着头,似乎在躲避兼太郎紧盯不舍的视线,她说:“爸爸,看来酒已烫热了,怎么喝?”

她用手指拎出酒瓶,让瓶上的水滴滴进炭灰里。

“阿照,你是在哪儿学会烫酒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事谁都会。”她把酒瓶放在火盆架的板条上问:“爸爸,酒杯放在哪儿?”

兼太郎撇下重要的问话,从茶具架里取出在夜市买来的酒杯。

“怎么样,你也了一杯吧。看你那么会烫酒,想来喝一杯不成问题。”

“我能喝很多。”阿照拿起酒瓶给父亲斟酒。

“阿照,今天是我巧遇你的好日子哪。”说着,他把酒一饮而尽,“爸爸请你喝酒,不会喝的话装个样子也行。”

“嗯,那就请倒吧。”

阿照把兼太郎有保留地只斟了七分满的酒一口喝干,还在火盆边将酒杯上的水滴拭净后才递过来,这使兼太郎越来越觉得她是个行家,他不知所措地注视着阿照的脸。

“爸爸,真讨厌!从刚才起就老盯着人家的脸看。我不会永远是小孩子呀。”

“阿照,母亲出嫁后你见到过她吗?”

“没有,听说她不在东京,而在大阪开店。”

“角太郎怎么样了?你十八他该十三了。”

“阿角现在还在御徒町外公家。男孩子嘛!”

“女的就不能住吗?”

“那倒不至于。这主要是我不好,因为我不听外公的话。”

“只要认个错就行了。赔个礼还不行吗?”

“这和别的事不一样。现在我也不会再回去了,还是这样自由。”

“和别的事不一样,是什么事呢?”

“什么事,这不用说也明白!爸爸怎么不像个出入花花世界的人了呢?”

“明白了!不过,还不全明白。阿照,别不好意思啦。说到这种事时,倒是爸爸没脸见你。要是你还照样好端端呆在御徒町外公家的话,那么即使我在路上碰到你,我们也不会交谈的,是吧。我抛弃老婆和孩子,作为一种报应,艺妓家终究只把我当成脚下的一双鞋。所以,我现在才能这样与你谈话。”

“这倒也是。要是我离开御徒町外公家,即使爸爸还像过去一样住在柳桥,我也不便去找您的。爸爸,您是为什么离开柳桥的呢?”

“不是离开,是被赶出来的!行了,这种过去的事就别管它了。阿照,我倒想问问你的情况。我是在街上澡堂子遇到你的,我想你一定住在附近,在什么地方,是嫁了人吗?”

“呵呵呵呵,爸爸,我好不容易刚满十八岁呀!”

“十八岁不就是个成年妇女了吗?完全可以出嫁。你刚才不是自己还说已经不是孩子了吗?”

“我确实已经历了许多担忧和辛劳呀。”

“又会烫酒,又会斟酒,不可小瞧你啦。你像爸爸,能学会很多事的吧。哈哈哈哈,我来猜一猜吧。说你茶馆的招待吧,发型和打扮显得时髦些。所以我猜你是在咖啡馆或酒吧干活,对不对?阿照,别光笑,告诉我吧。”

“完全正确!”

“还是在咖啡馆吧。我总觉得像。不过,这一带好像没什么好的咖啡馆,你在哪家?”

“前一阵在人形町的京都酒吧。不过,现在已经辞掉了。这之前在日比谷时认识的一个阿姐和我交了朋友,她就在前面一丁目的地方建立了家庭,我倒她家住了两三天,是来玩的!我玩掉不少时间了,马上又得再回去干活。”

“听说咖啡馆工资很高,是真的吗?一个月可挣多少?”

“是啊,一开始不熟练只有三四十圆,在银座的时候,到底地方好,总超过一百圆。不过,那儿太忙,又要花钱做衣裳,结果还不都差不多。”

“嗯,真了不起!还得做女人才行。爸爸每天两腿走得发硬,你猜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总共才八十圆!其中二十圆付房租,每天外出吃饭又得花上三十圆,这笔钱要能省下就好了。”

“所以,我挣的钱要想存一些的话是能存不少的。我们这些人中有的存了五六百圆哪!我也曾想多少积攒一些,但总是存不住。我就干脆不存了,有钱时拼命看戏看电影,全部用光它!”

“你会跟客人去看戏吗?咖啡馆也一样吧,你们和茶馆、酒馆的女招待一样,也会碰到好顾客或老爷吧。”

“有的人碰得上,有的人碰不上。爸爸,这可是最后一点了。”

阿照将二合装酒瓶倒立起来为父亲斟好酒说:“几点啦?我该走了。两三天内等我确定了去向再告诉您。”

“还可以坐一会儿嘛。那个打更的一到九点会绕到这儿来的。”

“今天晚上我还得烫衬衣领,做各种准备工作,明晚再来吧。我要带点酒和好吃的东西来。”阿照站起来问:“爸爸,这家人家的厕所在哪儿呀?”

阿照没有违约,第二天晚上让大街上酒店的小伙计送来了四合坛装的银釜正宗酒,自己则买了一包银座的甘栗,用印有白木屋标记的包袱巾包着,再次来到兼太郎的住处。甘栗是送给楼下女房东的,因为送了这点礼,女房东变得格外亲热起来,阿照下楼去打水的时候,女房东简直要扯住她的衣袖了。

“阿照呀,你要烫酒请用这只火盆吧。铜壶里的水装得太满会沸出的。哎,没关系,我家那口子不到十一点是不会回家来的,倒不如今晚就在这儿谈吧。田岛先生,您说呢,田岛先生!”她还对跟着阿下楼到汲水处去的兼太郎劝说起来。父女俩只好在长方形火盆边坐了下来。

女房东和阿照咯吱咯吱地边咬年糕片和甘栗边斟酒。兼太郎不知不觉地喝得醉醺醺地说:

“阿照,要是你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一位情妇,我会连命也不要的。从前不是有个叫阿丹的官差吗?哈哈哈哈。”

“阿丹是怎么回事?”

“阿丹就是唐琴屋的丹次郎嘛。你不知道?所以说现在的姑娘真是太不通人情事故了。你问问房东太太吧。要是太太也不知道就不好办了。”

“哟,我也不知道呀。是不是把好酗酒的人叫做丹次郎啊?嗨,我明白了!是把酒后满面通红戏谑为丹印吧。”

“这家伙我算服了,哈哈哈哈!简直是入谷的鬼子母神,令人敬畏。哈哈哈哈。”

“多自在呀,爸爸也真是。”

“一旦有事的时候嘛,酒喝不喝都一样,哈哈哈哈。不过今夜他像是醉了。”

“还是喝酒的人好哇,一切辛劳都会忘掉。”

“所以从前就说酒是扫除忧愁的玉帚。没有酒我就成了短命的樱花,只要有酒,爸爸什么都可抛弃,钱也不要,老婆也不要。”

“话虽这么说,可是爸爸,单身生活是不方便的,您也不能老这样下去。”

“能不能我可没办法。行啦,阿照,这种事就别谈了。今晚好不容易有点像过新年的味道了,阿照,让你听听爸爸弹的三弦吧,这可不是跟着留声机学的。”

房东终于回来了,他身穿印有演员家徽的机织条纹布外褂,那活像附近村落里农民的装束和长相丝毫看不出一点戏剧界人士的气质,越看倒越像个花匠之类的手艺人。他的年龄和他太太相仿,不过,那只不停眨动的左眼眼黑很大,狭小的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房东太太用对弟弟说话似的口吻说:

“喂,这是田岛先生的闺女!她给我们送了礼!”

“是嘛,那太谢谢了。”说完,他坐到房间的角落里,取下夹在耳背上的一段未吸完的飞艇牌香烟。可能是因为够不到火盆的缘故吧,他只好用手指捏着那段吸剩的纸烟头部。

“怎么样,每天看戏的人不少嘛。”兼太郎醉醺醺地要拉人陪他喝。“我敬你一杯吧。今年冷得不同寻常呀。”

“谢谢。酒,我不会……”这个剧场的接待员又把飞艇牌纸烟夹在耳朵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田岛先生,不行!酒糟腌的酱菜他都没法吃。”

“原来这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喝酒不会发生越轨事,而喝酒是铸成失误的元凶。太太,有这么好的丈夫,您真不知有多么幸福。”

房东太太没吭声,到厨房去开始做饭。

小巷里万籁俱静,对面吉川酒家里的电话铃声、要酒要菜的嚷声,一切都听得真真切切。

“爸爸,明天起我又要去以前干过活的那家日比谷咖啡馆工作了。您路过请过来坐,我请您吃好的。”阿照重新夹好发夹,把手绢放入和服袖筒里。

尽管兼太郎此刻已经醉意朦胧,但他仍然感到孤独。“天冷,去工作自己要当心些。今晚还去一丁目的朋友家吗?”

“我正在考虑呢。我想现在就去日比谷,下午说定了的,再说,我也熟悉那儿的情况。”

“今天去不太晚了吗?”

“现在刚到十二点,还有电车。日比谷的酒吧又开到很晚,到了夏天还常常通宵营业呢。”

房东夫妇和兼太郎一起送客,阿照拉开了格棂门说:

“啊,今夜多好的月亮!”

密密匝匝的屋顶上残留着前天的积雪,因此,照进小巷的冷清清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的确是个美好的月夜,没有风。”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的兼太郎漫不经心地跟着女儿走到户外。他总觉得打开门在小巷里撒尿远比上厨房边的厕所去来得方便,所以临睡前常常到屋外去小解。

阿照在两三步之前的地方等着兼太郎,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事似的说:“爸爸,那个人就是剧场的接待员?怎么一点也看不出?”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和他在一幢房子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竟然没好好交谈过一次。”

“我总觉得他不像个做丈夫的,真可怜哪。”

他们出了小巷,看到中国面馆对面的围墙外放着货物,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载着艺妓的汽车在来来往往地行驶,有的人打开屋门正在等候汽车到来。澡堂这会儿好像也放了水,传来了下大雨时才有的流水声,同时,阴沟里升腾起的热气在冷清皎洁的月光照射下,白白地飘浮在屋檐下。

“今晚醉得不轻呀。我送你到那边吧。”

“爸爸,醉酒危险啊!”

“没关系,自己知道醉了还不要紧。”

“爸爸,我觉得那位房东太太并不爱她的丈夫!”

“怎么搞的,你又说那家的事。”

“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恐怕就像那种模样吧。如果讨厌对方,倒不如下决心分手的好。”

“色情与夫妇本是两回事!相爱的情人会任性,所以总搞不好。这也是你今后要学习和经历的事,记者注意点吧。”

“爸爸,有个人从我在银座工作时起到现在天天给我写信,我只要求他什么事,他一切照办,还为我买了很多东西呢。”

“是吗,年轻人?”

“二十五岁,庆应大学的!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们会有一次分离,不过,到最后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是名家后代吗?”

“是的,他父亲是银行总经理。”

“那可真了不得,他家家境太好,父母可能不同意你们相好吧。”

“所以我们才去算命的。不过爸爸,如果他家怎么也不同意的话,我们说好到时一起出逃。要真是那样,就请爸爸帮帮我们的忙,让我们藏在您住的地方吧。”

兼太郎难以作答,装着咳嗽敷衍过去。父女俩不知不觉地在酒店的路口拐了弯,漫步在通向电车路的那条笔直宽阔的马路上。

“不要紧的,爸爸。我不会做那种愣头愣脑的事,请放心。只要能在咖啡店里工作,没有任何人帮助,我们每天也能相见。或许一辈子都那样才更好呢。”

“阿照,你生气了吗?”兼太郎无不担心地正想偷看一下阿照的脸色时,从电车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穿西服的人,他与兼太郎父女俩迎面走过时看到了阿照,忙说:

“是阿照啊,你说要去日比谷,我上那儿找你了!”

“我这就去。”阿照朝那男子跑去,她边跑边回头来说:“爸爸,那么再见了,您别送了。再见,向房东太太问好!”

被女儿抛下的兼太郎惊得呆住了,他目送着幽辉如水的月色下手挽手肩并肩离去的这对年轻情侣和地下拖曳着的两个黑影远去。

望着望着,兼太郎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柳桥的泽次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他时的往事,也想起了自己目送泽次陪伴别的男人走过柳桥时的背影和自己因两人关系无法挽救而彻底绝望的心情。他竭力企图搞清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自己会想起那些往事来。

阿照和泽次并不相同,她们也不可能相同。阿照是被荒唐之极的父亲在错误观念指导下弃之不顾而被抛入社会的单身姑娘;泽次则是将不顾家庭、抛弃妻子儿女而一心跟她生活的自己一推了之的女人,两人的情况和人品截然不同,然而可以这样说,当自己独自一人伫立在夜阑人静的街头借着月光目送两对男女离去时的孤独的心境是何其相似!

不过,阿照不知为什么还要请如此无情无义的父亲喝酒。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越想越多,倘若这一点令人纳闷的话,那么如此深受自己恩惠的泽次把自己推向街头的所作所为就更加令人百思不解了。

兼太郎出门时没戴帽子,女儿给喝的酒很快醒了,末班电车驶过了大街。兼太郎走回小巷,拉开屋门,里面传来房东的鼾声和太太开橱门的声响。兼太郎关上大门上了楼,他喝了些铁壶里的凉水,拉开了棉被。

小巷外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对面酒馆的酒客们大概也都该回家了吧。

幻影桥

“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啊。”阿初说,“好羡慕你啊。将来的丈夫人那么好。”

阿江的脸颊上泛起红晕:“迄今为止一直都叫哥哥,突然要改口叫夫君,不知道叫不叫得出口。”

“很快就会习惯的。”

“会吗?”阿江歪着头,在脑海中描画着沉着冷静而又亲切的信次郎的样子。

阿江是深川富川町美浓屋家的养女,小时候被美浓屋的老板和平捡回来养大的。

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听说长大后的阿江要嫁给美浓屋的继承人信次郎的时候,没人感到惊讶。信次郎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阿江也出落成了美人,大家都认为这桩亲事很理想。

阿初和阿江说话的地方是深川西町的米店田川屋,阿初是这家的女儿。

“阿初,我最近……”阿江突然表情严肃地对阿初说,“有时会想起很奇怪的事情,让人很不愉快。” 

“什么事呢?”

“是关于抛弃我的父母的。”

阿江那时五岁,站在桥旁,夜色幽暗,附近不见人影。在阿江面前蹲下的男人说:“听好了,老实在这里等着,不许走开。”

男人说罢,用力握了握阿江的手,然后站起来转身过了桥,一次也没回头。目送那背影融入幽暗的暮色,五岁的阿江感到自己被遗弃了。小小的心里充满悲伤,脸颊上挂着泪,肚子也很饿。

“想把亲生父亲找出来见一面?”

“不。”阿江说,“并不是想见面,只是自己过得很幸福,想知道那个父亲过得怎么样。渡桥的那个背影,看起来很凄凉。”

“还记得那桥在哪儿吗?”

“不可能记得啊,本来就像做梦一样。”

阿江说话的时候,走廊那边传来脚步声。一个年轻男子从房间前走过,是阿初的哥哥昌吉。昌吉好吃懒做,听说还沉湎于赌博。

二 

七月炽热的太阳终于西沉,阿江低着头,匆匆走在街上。  

自从四月末和信次郎成了亲,成为美浓家的媳妇,已经过了两个半月。婚事开始定在秋天,但初春时养父的身体不太好,就提前了。  

养父卧床不起,之前一直打理店铺的养母现在基本在家。阿江比做女儿时多了成倍的工作,即使这样,她仍然感到很幸福。  

阿江今天出门去送预订的布匹,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生意谈得很顺利,阿江拿去的货物被全部买下,她想早些把这件事说给丈夫听,所以走得很急。  

那个男人向她打招呼,是在阿江要推开后门的时候。“等一等。”那声音低沉温柔。  

阿江回头看,是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消瘦个子也不太高的男人。男人的脸被晒得黝黑,头发全白,面颊凹陷,眉眼细长亲切,一双眼睛带着笑意看着阿江。  

“你是美浓屋家的媳妇吧?你叫阿江?”男人的穿着打扮不是很讲究,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是需要防备的坏人。  

“请问,”阿江面向男人,“您是哪位?”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不,不,不是美浓家,我认识你的亲生父亲。”  

阿江倒吸一口凉气。男人迎着阿江的目光,点了点头。他眼中依然闪烁着温柔的光芒,阿江感到那目光仿佛要将她包裹起来。  

阿江向男人走近,低声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不。”男人低下头,“他三年前死了,死前很想见你。”  

阿江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儿,男人又小声说:“有些话想问问你,能去那边聊一下吗?”阿江说:“好”。  

太阳渐渐落下,街道开始覆上黄昏的色彩。与陌生的男人走在一起,阿江并没有感到不安,她被这突然听到的关于生父的消息夺去了心神。  

男人走过没有什么人影的武家町,又穿过神保前的富川町,向五间堀方向拐去。  

“松藏说过,你是被扔在桥边的。”到了横跨在五间堀的伊予桥,男人停下来说,“不记得了吗?”  

“记得。”阿江问,“是这里吗?”  

“不,不是这儿,松藏说的是麻布对面的笄桥。”  

“笄桥?”阿江想起,记忆中那桥的附近的确不是这样的街市,而是很安静,有些像乡村。“请再多告诉我一些父亲的事。”  

“我叫弥之助,有空的话来找我吧,我和你讲讲你父亲的事。”弥之助这样说着,又一次久久注视着阿江,“松藏如果看到自己有个这么好的女儿,一定很高兴。我太晚找到你了啊。”  

“我一定过去。”阿江说。  

弥之助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阿江站在原地目送那背影走远,突然像被谁拍了下肩膀——这个男人,是否就是所谓已故的父亲?她觉得他转身走在桥上的背影,与五岁时看到的父亲最后的身影很相似。  

三  

回到家,店里只有信次郎。  

“回来得好迟啊。”他把算盘推到旁边,用责备的语气说。看他的脸色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担心。  

“对不起,被安富的夫人留了一会儿。”阿江下意识地撒了谎。这是她第一次对信次郎说谎,见了可能是自己生父的男人这件事,很难说出口。  

“嗯,没事就好。”阿江走进账房,信次郎握住阿江的手轻轻拍了拍。就像所有新婚不久的丈夫,动作中充满怜爱。  

必须再见一面,阿江想。那个弥之助,没准就是自己的生父。  

弥之助住的地方很容易找到。叫吉右卫门的铺子是一间低矮的小房,寄生物一样建在武家大宅的墙根底下。  

“快进屋来。”阿江出现后,弥之助激动地高声招呼着,显得手忙脚乱。  

“松藏是个倒霉的男人。”终于在客厅坐下后,弥之助以这样的开场白,讲起了阿江父亲的事。  

松藏虽然不是老板,但是个有营业许可、手艺还不错的木匠。过了三十岁才有的老婆,老婆在孩子出生第二年死了。生活没了奔头的松藏,工作上渐渐松懈,开始去赌场赌钱,而且陷得很深。

“我和你父亲认识,就是在那时候。”弥之助说着,黝黑的脸上浮现出苦笑,“那期间我们俩搭档做的事出了差错,两个人都没法继续在江户待下去了。听了当时照顾我们的老板的指示,逃到了常陆那边。松藏就是在那时遗弃你的。”

五年后,两个人又回到了江户。松藏当然到处寻找自己遗弃的孩子,但没能找到。回来之后,两个人都不再沾手赌博,靠做工勉强糊口。松藏找不到孩子,也没能做个工匠好好生活,直到最后病死,一直是一个人。 

“把你带到桥边,是为了证实从松藏那儿听说的话。松藏说把你扔到桥边的时候,伤心得肝肠寸断。”弥之助的声音有些嘶哑。阿江眼里噙满泪水,低下头,泪水扑簌簌滴在膝盖上。

这个人,靠什么生活呢?阿江看着这个满头白发,可能是自己生父的男人想。

“弥之助,您现在做什么工作?”

“做短工。到了这个岁数,每天都干活有些受不了。做短工的话,累的时候就能休息。”

“您是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老婆孩子,因为我入了黑道,他们离家出走,再也没见过。”弥之助张开嘴,低声笑着说,“孩子要是还活着,比你大一点,是女儿。”

“我得回去了。”阿江说,“米放在哪儿?烧好饭我再走。”

觉得那人是自己生父的想法,吸引着阿江又去探望过几次弥之助。她买鱼做给弥之助吃,还为他洗脏衣服。

这天,阿江又煮好了菜,煎好了鱼。弥之助说:“对不住啊,总是麻烦你,还让你破费,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阿江吟吟笑道,“谁让我遇见了可能是自己生父的人。”

弥之助黝黑消瘦的脸上,现出无比狼狈的神色,他别过脸,小声说:“这可是不得了的误会啊。”

弥之助这样说的时候,突然有人闯了进来,连声“你好”都没说。是一个身材肥硕的年轻人,胡楂青青的,眼神和一般人的不太一样。

弥之助的语气带着些责备:“安,进别人家门前,最起码先打声招呼。”

然而这个叫安的男人不理会弥之助的话,一屁股坐了下来,盯着阿江:“长得可真美啊。你是美浓家的媳妇?”

阿江没回答,想站起来。

安用骇人的声音说:“别动!放轻松,到天黑还有一会儿嘛。”男人恶狠狠地看着她,阿江浑身发抖。她看着弥之助,向他求救。

弥之助开始阴沉地看着阿江,但和阿江一对视,马上就转移了视线,对安说:“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安,我应该说了,交给我。”

“是交给你,但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不行动啊。你想玩过家家到什么时候?我可等得不耐烦了。”

“安,我再和你说一遍,交给我。”弥之助用低沉的声音恐吓说,“赶紧回去!”

“那可不行。”

听了二人的对话,阿江感到危险正在逼近,她站了起来,但那个叫安的男人,用蛮力控制住她,将她拖到了旁边的屋子。阿江拼命反抗,男人毫不留情,一把将她扔在榻榻米上。

安的身体压了上来。男人的汗臭和狐臭,让阿江快要窒息。她歪着头看向客厅。微暗的光线下,她仿佛看见蹲坐在那儿的弥之助的身影。

阿江大声地呼喊:“爹,救我!”

一个黑影跑了进来。瘦弱,个子也不高的弥之助,同年轻的安扭打在一起,房子“吱吱呀呀”作响。两个人发出野兽一般的叫声,在榻榻米上滚作一团。终于,两个人分开站了起来,双方都大喘着粗气,互相怒视,阿江能听见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

“快逃!”背对着阿江的弥之助转过头说。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但阿江看见回过头的弥之助面如土色。

“我不会让你轻易逃跑!”安手上突然多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他又对弥之助说,“别碍事,快滚开,你这老头!”

“爹!”阿江大喊。

“我没事,快逃!”弥之助抓住猛冲过来的安的手腕,大声对阿江说。

阿江听见两个人重重摔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她奋力拉开门,逃了出去。

“叫安的男人抓住了。”捕快德助说,“这下他们的阴谋都弄清楚了,起因是什么西町田川屋的儿子。”

“啊?”正在倒茶的阿江不由得停下来。

“不过那混账小子并没有直接参与,但有唆使的嫌疑。”德助说,“大小姐,啊不,这位年轻的老板娘,你去田川屋的时候,说过小时候在桥边这样那样的事吧?”

“是。”

“那些家伙就是从那儿想出的骗局,他们把老板娘你引诱到那个叫弥之助的大叔那儿,关起来,绑架,然后向这边索要赎金。但那个叫弥之助的,不知什么原因,没按计划行动,跟同伙闹掰了。”

果然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阿江想起拼命保护自己逃跑的弥之助。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那个叫弥之助的大叔?这边没查到他的行踪,还在找。”

“那个人救了我。”阿江恳求道,“我觉得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

信次郎像知道什么一样,苦笑着摇头。德助也缓缓摇头说:“老板娘你误会大了。虽然还没抓住弥之助,但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年轻时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赌徒,原来可是敲诈勒索,坏事干尽,让官府伤透脑筋啊。而且自始至终都没有老婆孩子,一次也没成过家,所以他对老板娘你说的都是谎话。”

——要是那样的话,为什么那个人对我那么亲切,最后还冒死救我?是因为即使是那样的人,上了年纪也想有个像我一样的女儿吗?

德助回去之后,阿江仍一个人发呆想这件事。

“怎么样,想明白了?”送走德助,信次郎回来后问阿江。

“但那个人对桥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啊。”

“麻布对面的笄桥?”信次郎忍不住笑了,握住阿江的手,“我跟父亲确认过了,他遇见你的桥,是藏前的鸟越桥。方向完全不對。”

“……” 

阿江的脑海深处,浮现出一座幻影般的桥,但她看不清从桥上走过的男人的背影。阿江心中涌上些许寂寥。

“已经不是孩子了,不需要父亲了。”阿江紧紧握住信次郎的手说,“有你就足够了。”

宋诗那点事儿4:诗人小传 | | 钱锺书《宋诗选注》

王洋油画.无锡三杰.钱锺书 阿炳 荣德生

关于钱锺书的史料,范旭仑、李洪岩和刘桂秋等学者已深耕多年,看过厦门大学的谢泳教授写的《钱锺书交游考》,方向很独特,比如讲钱锺书和陈寅恪都研究过古人的小名,提谢灵运就说“客儿”,提司马相如就说“犬子”,范晔的小名叫“砖儿”;再比如两人都喜欢研究秽亵事,狐臭啊,杨贵妃进宫时是不是处女啊等等

还有汪荣祖的《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买了实在看不下去,我还是喜欢唐德刚的那种行文方式。

后来以后看到了李裕民的《钱锺书<宋诗选注>发微》惊为天人,怎么可以这么细致,连钱先生在诗人排序上有颠倒都能给捋顺,每位诗人的生辰考证的明明白白。(附在文末)

其实当初这本书的确还是引起了轰动,钱先生在执笔之初就不想流俗,想标点新立点异,就别怕大风吹。

1958年的光明日报

《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编辑的刘世德回忆:“《宋诗选注》受到了批评,有人要‘拔白旗’,要拔钱锺书这面‘白旗’,认为《宋诗选注》是‘大毒草’”。

周汝昌说:“选注者是以“掉书袋”的注释来否定“掉书袋”的流弊”。

胡念贻说:“钱先生掌握的材料是丰富的,他也想在文章里用一些新的观点。但是,新的观点敌不住他的旧的唯心主义观点。”

1958年的《读书》

《读书》上还发表了刘敏如的一篇批判文章,直接上纲上线,要把钱锺书插在古典文学上的白旗拔掉,再插上红旗。

何其芳

于是,何其芳不远千里找到杭州大学的夏承焘,请其为钱锺书和《宋诗选注》正名。何其芳生前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所长,是钱锺书、杨绛所在单位领导。

但是何其芳在杨绛眼里却是另一个样子:1977年初,在胡乔木的关心下,钱锺书一家分到了三里河南沙沟的房子,杨绛《我们仨》说:“何其芳也是从领导变成朋友了。他带着夫人牟夬明同志来看我们的新居。他最欣赏洗墩布的小间,也愿有这么一套房子。显然,房子不是他给分的”。——你要说这不算阴阳怪气那就不算。

王水照在《〈宋诗选注〉的一段荣辱升沉》中说:“钱先生在《宋诗选注·序》的末尾感谢何其芳同志的‘提示’,初版作‘批评’,因而曾被误读为何先生对此书选目作过个人的行政干涉。其实,‘批评’在此处是中性词,意近评论、品评之类。何先生在古代组会议上说起过选目问题。他说:‘选思想艺术统一的,当然不一定要都说民生疾苦的。思想要广泛些,写风景、写爱情的都选。还是以广泛的标准来选。’这是1965年12月13日的会议原始记录。

何其芳和夏承焘私交甚好。

夏承焘(右一)与方介堪、马公愚在孤山

夏承焘tāo和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合称为民国四大词人,我看过他的《唐宋词人年谱》,夏老一生治词授业,被誉为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夏承焘说:“好的选本实际上是选者的一种创造,好的选本是一个有机体,贯注在中间的是选者的识见、议论。”

夏承焘对《宋诗选注》的肯定,钱锺书也很是感激,除了给夏教授寄去这本书还寄了自己的诗作。

其实夏老在日记里是另一种看法:

1947年1月27日:“见钱锺书一散文集曰《写在人生的边上》,纯是聪明人口吻,有时伤刻薄。往年在上海见其人数面,记性极强,好为议论,与冒孝鲁并称二俊。”

1959年1月6日:“夕阅钱默存《宋诗选》,不选叶水心一字,讥为鸵鸟。”

1981年2月7日:“阅钱锺书《管锥编》,博览与笔录之勤可惊佩。往年闻李颀谈钱君,谓海外同学咒其为人,亦甚可讶。”

所以夏老的日记再版的时候,关于臧否人物部分有各种删减。

再后来,日本汉学泰斗、宋诗研究专家吉川幸次郎对《宋诗选注》推崇备至,另一日本学者小川环树对此书也交口赞誉,说:“这是一本从不同于前人的角度出发对宋诗进行全面观察的书”,“注释和简评特别出色,由于此书的出现,宋代文学史很多部分恐须改写”。

自此,对钱锺书的批判才算偃旗息鼓。

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

《宋诗选注》里的诗人小传,很有意思,其实之前的金圣叹在《圣叹外集》里有一部分专门针对唐诗的选注,里面关于诗人的小传也写得相当用心,妙趣横生,不同以往。

下面是罗列一些有代表性的,比较长,可以看出重点是欧阳修、王安石、陆游和杨万里,不愿意看可以拖到最后直接看李裕民老师的精彩点评。

柳开

是王禹偁、欧阳修等的先导

王禹偁

北宋三位师法白居易的名诗人里——其他两人是苏轼和张耒——他是最早的

晏殊

晏殊作品之多超过六十年间万首诗的陆游,可惜散失没有流传。据说他爱读韦应物,但从作品来看,他主要还是受了李商隐的影响。

他经常把古典成语割裂,节省的牵强不通,比如把“楚怀王梦见巫山神女”缩成“楚梦”两个字,把老子讲“如登春台”简化成“老台”。

梅尧臣

他要矫正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习气,就每每一本正经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例如聚餐后害霍乱、上茅房看见粪蛆、喝了茶肚里打咕噜之类,可以说是从坑里跳出来,不小心又恰恰掉在井里去了。

如:《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

苏舜钦

字子美。(杜粉儿?)

欧阳修

有宋以来第一个在散文、诗、词各方面都成就卓著的作家。梅尧臣和苏舜钦对他起了启蒙的作用,他还深受李白和韩愈的影响。在“以文为诗”这一点上,他为王安石、苏轼等人奠定了基础。

庆历五年,欧阳修因甥女张氏暧昧之事被人诬告出知滁州,又在景祐四年三月到许州去续娶。至和二年冬,宋仁宗派欧阳修到契丹国去贺新君登位。

钱先生认为欧阳修虽然不至于特别腐化,但至少不是清白的。

李觏

他有个“从二夫”的女儿,同时人范仲淹的母亲和媳妇、王安石的媳妇也都是“从二夫”而不隐讳。

《获稻》:后唐明宗有个法令,人民每交一石米得外加两升雀鼠耗,仓库收藏得不严,米谷给麻雀和老鼠吃了,官家还向人民算账。

文同

苏轼的表亲。

曾巩

曾巩的砚台.江西省博物馆藏

他的学生秦观不客气的认为他不会作诗,他的另一位学生陈师道不加可否的转述一般人的话,也说他不会作诗。

这可是“唐宋八大家”啊!

王安石

王安石盔帽像轴.明代摹本.江西省博物馆藏

图上方题为中书舍人苏轼撰《赠王安石太傅》敕书全文

他的新政引起许多人的敌视,但这些人也不能不推崇他在文学上的造就,尤其是他的诗。例如先后注释他诗集的两个人,就是很不赞成他新政的人。他比欧阳修渊博,更讲究修辞的技巧,他的诗往往是搬弄词汇和典故的游戏,测验学问的考题。例如最早把“锦上添花”这个俚语用进诗里的就是他的《即事》。

从六朝到清代,诗歌慢慢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作者的品质越低,他应酬的范围越广,可以从朝上的皇帝一直应酬到家里的妻子——试看一部分“赠内”、“悼亡”的诗;从同时人一直应酬到古人,试看许多“怀古”、“吊古”的诗;从旁人一直应酬到自己,试看不少“生日感怀”、“自题小像”的诗;从人一直应酬的物,例如中秋玩月、重阳赏菊、登泰山、游西湖之类,都是《儒林外史》里雪斋所谓“不可无诗”的。就算一位大诗人,也未必有那许多真实的情感和新鲜的思想来满足应制、应教、应酬、应景的需要,于是不得不以“文”代“情”偷懒取巧。北宋初的西昆体就是主要靠“寻撦chě”——钟嵘所谓“补假”来写诗的。

《泊船瓜洲》是王安石讲究修辞的有名例子,据说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才选定这个“绿”字,最初是“”字改为“”字,又改为“”字,又改为“”字等等。王安石《送和甫寄女子》诗里又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汝过江时”,也许是得意话再说一遍,但是“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已屡见:

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侍从宜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州草”;常建《闲斋卧雨行乐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

于是发生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它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其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苏轼

苏轼.历代圣贤半身像册.南薰殿旧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批评吴道子的画,曾经说过出“心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概括他在诗歌里的理论和实践。后面一句说“豪放”要耐人寻味,并非发酒疯似的胡闹乱嚷。前面一句算得豪放的定义,用苏轼所能了解的话来说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用近代俗语来说就是:自由,是以规律性的认识为基础,在艺术规律的允许之下,创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动。

苏轼喜欢庄周和韩愈。

苏轼的主要毛病是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不用说,笺注家纷纷给这种诗吸引。在北宋早就有赵次公等五家注的苏诗,南宋到清又陆续添了十多家的注本,王文诰的夸大啰嗦而绝少新见的《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在清代中叶又做了总结的工作。

最可惜的是陆游没有肯替苏轼的诗集做注。

《和子由渑池怀旧》里“雪泥鸿爪”,后来变成了成语。苏辙每每学他哥哥的诗,甚至哥哥用错的典故,他也会照错。

《望湖楼醉书》躺在船里看山,不觉得水波起落,只见山头忽上忽下。水枕等于载在水面的枕席,并非指古代暑天用的满装了凉水的瓦枕或陶枕。

《法会寺横翠阁》,古代寺院里的楼阁常常是红颜色,所以“红楼朱阁”不单指妇女的闺阁,也可以指和尚寺。

秦观

在苏轼、苏辙兄弟俩的周围有五位作家: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和陈师道,所谓苏门五学士。但这五位诗人并不模仿苏轼的风格。

五人里晁补之的是最差的。秦观的是内容上比较贫薄,气魄也显得狭小,修辞却非常精致。他对文字的琢磨功夫很细腻,怪不得朋友说他“智巧餖飣,只如填词”,又说“铢两不差,非秤子上称来,乃算子上算来”。他的诗常常落于纤巧,所以同时人说他“诗如词”、“诗似小词”。后来金国人批评他的诗是“妇人与女郎诗”。

张耒

他的作品最富于关怀人民的内容,风格也最不做作装饰。可惜他作的诗虽不多,而词义每每复出叠见,风格也写意随便得近乎不耐烦,流于草率。

白居易的诗稿是张耒亲眼看到过的,上面也是翻来覆去的修改,张耒似乎并没有学这种榜样,甚至粗心到接连用同一个字押韵都不管账。

黄庭坚

黄庭坚.历代圣贤半身像册.南薰殿旧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他是“江西诗社宗派”的开创人,生前跟苏轼齐名,却甘心做苏轼的学生。死后被他的徒子法孙推崇为杜甫的继承者。他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读书多的人或者能看出他把古人陈言点铁成金,明白他讲些什么;而读书少的人只觉得碰头绊脚,无非古典成语。

曾几

他的一部分近体诗活泼不费力,已经做了杨万里的先声。

李刚

他的诗篇很多,颇为冗长拖沓,也搬弄些词藻,偶然有真率感人的作品。

曹勋

他的诗不少都是平庸浅率的东西。除了几首当年出使金国时写的诗。

北宋时对辽低头,却还没有屈膝。从苏洵的文章里推测,奉命到辽国去的人大多暗暗捏着一把汗,会陪小心而说大话就算是外交能手了。欧阳修,韩琦,王安石,刘敞,苏辙,彭汝砺等人都有出使的诗。

南宋跟金,不像北宋跟辽那样,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叔侄,老实说竟是主仆了。出使的人连把银样蜡枪头对付铁拳头的那点儿外交手法都使不出来了。

金人给整个宋朝的奇耻大辱以及给各个宋人的深创剧痛,这些使者都记得牢牢切切。曹勋是第一个把它写出来的人。

周紫芝

沾染江西派的习气不很深,还爽利,不堆砌典故。

布谷鸟。同样的鸟叫,各地方的人因自然环境和生活情况的不同而听成各种不同的说话。有的是“击谷”,有的是“布谷”,有的是“脱却破裤”,有的是“一百八个”,有的是”催工做活“等等。《山海经》里常说“其名自呼”或“其名自号”等。

刘子翚

如果说朱熹是道学家中的大诗人,刘子翚却是诗人里的一个道学家。

杨万里

《宋史·杨万里传》:“万里为人刚而褊,孝宗始爱其才,以问周必大,必大无善语,由此不见用”。

中兴四大诗人是尤袤,杨万里,范成大和陆游四位互相佩服的朋友。杨和陆的声名尤其大,俨然等于唐诗里的李白和杜甫。宋代以后杨万里的读者不但远少于陆游的,而且比起范成大的来,也数目上不如。但杨万里却是诗歌转变的主要枢纽,创辟了一种新鲜泼辣的写法,衬得陆和范的风格都保守或者稳健。

他只肯挑选牌子老、来头大的口语,晋唐以来诗人文人用过的,至少是正史、小说、禅宗语录载着的——口语。

古代作家言情写景的好句,仿佛挂上口罩去闻东西,戴了手套去摸东西。比如赏月作诗,他们不写自己直接的印象,倒给古代的名句佳话笼罩了。他们的心眼儿丧失了天真,跟事物接触的不亲切。杨万里不让活泼泼的事物作死书的牺牲品,把多看了古书而在眼睛上长的那层膜刮掉。

杨万里的主要兴趣是天然景物,他的诗很聪明,很省力,很有风趣,可是不能嵌入心灵。

陆游

陆游

陆游,字务观,他的名字据叶绍翁说是他的母亲怀孕时梦到秦少游,因此把秦名为字,秦字为名。

刘克庄说“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

陆游虽然拜曾几为师,但是诗格并没有受到影响。宋人尊而不亲的李白,却是他七言古诗的楷模。

️《游山西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种景象前人也描绘过,例如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柳宗元《袁家渴记》:“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卢伦《送吉中孚归楚州》:“暗入无路山,心知有花处”。耿《仙山行》:“花落寻无径,鸡鸣觉有村”。周晖《清波杂志》卷中在强彦文诗:“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见有村”。还有前面选王安石的《江上》。不过要到陆游这一联才把它写得“题无胜意”。

️《剑门道中遇微雨》: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像贾岛骑驴赋诗的故事,仿佛使驴子变为诗人特有的坐骑。

️《临安春雨初霁》: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南宋传说陆游少年时做了这首诗,蒙宋高宗赏识,那是无稽之谈,陆游作这首诗的时候已经六十二岁了。

题为“夜梦在旧京忽闻卖花声,有感至于恸哭,觉而泪满枕上,因趁笔记之”,也可见卖花声是临安的本地风光。

️陆游打虎

张按:对于陆游的想象,我们还停留在细雨中骑着驴过剑门关的陆游,风雨之夜躺在被窝里的陆游,年轻的陆游在碧云天,黄叶地里纠缠的浪漫,可梁启超说他“亘古男儿一放翁”是说他豪气冲云天,他还有一个刺虎的传说呢。

《醉歌》:

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骷髅。

《西京杂记》记载了李广射了老虎断其骷髅以为枕。

陆游的《剑南诗稿》卷四《闻虏乱有感》说“赤手曳虎毛毶毶sān”,卷十一《建安遣兴》“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见血尚依然”;卷十四《十月二十六夜梦行南郑道中》“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卷二十六《病起》:“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强弓看似无”;卷二十八《怀昔》:“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卷三十八《三山杜门作歌》第三首:“南沮水边秋射虎”。

以上这些话说箭射,或说剑刺,或说雪溅白袍,或说血溅貂裘,或说在秋,或说在冬。

《剑南诗稿》卷一《畏虎》:“心寒道上剂迹,魄碎茆叶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猪鸡”,卷二《上巳临川道中》:“平生怕路如怕虎”,此等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因此后世师法陆游的诗人也要说:“一般不信先生处,学射山头射虎诗”。

张按:放翁的任侠尚武自是不必说,但是对于他的“刺虎”《四部丛刊》的评语说“一种梦语,无不可赋”;胡怀琛也表示怀疑;而苏雪林在钱锺书写作《宋诗选注》三十八年前就已经为陆游作了辩护:中国俗儒太多,以为所谓文人也者,只宜佩玉鸣裾,雍容于庙堂之上… …至于刺虎,她又说:“作老虎、乳虎,兵器或作戈,或作剑,大约是无意的错误,或为迁就音节的关系不得不如此。”我觉得解释的很牵强。

至于陆游少年时作贵胄公子,中年时横戈跃马万里从戎;晚年时隐居山林读书悟道,到临终还念念不忘恢复中原旧土,可谓至矣。

《示儿》是陆游的绝笔,这首悲壮的绝句,最后一次把将断的气息又来说未完的心事和无穷的希望。

陆游死后二十四年,宋和蒙古会师灭金。刘克庄《端嘉杂诗》里说:“遥知小陆羞时荐,定告王师入洛阳”。

陆游死后六十六年,元师灭宋,林景熙《书陆放翁书卷后》说:

青山一发愁濛濛,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范成大

据说宋孝宗原想叫他做宰相,以为他不知稼穑sè之艰,就此作罢。于是他写了几十首《田园四时杂兴》来表白自己。这些诗不但是他的最传颂最有影响的诗篇,也算得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田园诗又获得了生命,扩大了境地,范成大就可以跟陶潜相提并称,甚至比他后来居上。(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

范成大的风格很轻巧,用字造句,比杨万里来的规矩和华丽,却没有陆游那种匀称妥贴。黄庭坚以后、钱谦益以前用佛典最多、最内行的诗人。例如他的:“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州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宋孝宗乾道六年范成大出使到金,因此经过了淮河以北的北宋故土。北宋旧京汴梁的州桥就是《水浒》里杨志卖刀的天汉州桥

《揽辔录》里写汴梁只说“民亦久习胡俗,态度嗜好与之俱化”。断没有遗老敢在金国南京的大街上拦住宋朝使臣,问为什么宋兵不打回老家来?

尤袤

他那些流传下来的诗都很平常,用的词藻往往滥俗,实在赶不上杨、陆、范的作品。在此选的一首是他集里压卷之作:

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

萧德藻

福建长乐人,作品《有不为斋随笔》。

张按:我知道林语堂斋号的来源了。

姜夔

他跟尤、杨、范都有交情,唱歌,只是把陆漏掉了。词家往往不会作诗。陆游曾诧异过,为什么能此不能彼?他的朋友项安世说:“古体黄陈家格律,短章温李氏才情”。

《除夜自石湖归苕溪》

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石湖是苏州和吴江之间的风景区,范成大的别墅所在。苕溪指湖州姜夔住家所在。汉代的船夫都带黄帽子,号称黄头郎。

吕希哲的绝句:

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养病不如闲,

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

姜夔的这首《平复见招不欲往》:

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

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

赵师秀

《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半夜,闲敲棋子落灯花。

刘克庄

我们只知道刘克庄瞧不起《初学记》这种类书,不知道他原来采用了《初学记》的办法,下了比江西派祖师黄庭坚还要碎密的帖括和餖飣的功夫,事先把搜集的故典成语分门别类,做好了些对偶,题目一到手就马上拼凑成篇。

方岳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语无二三。

叶绍翁

《游园不值》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是古今传颂的诗,其实脱胎于陆游《剑南诗稿》卷十八《马上作》:

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

不过第三句写的比陆游的新警。

张良臣的《雪窗小集》里面的《偶题》:

谁家池馆静萧萧,斜倚朱门不敢敲。

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

第三句有闲字填衬,也不及叶绍翁的来的具体。

这种景色唐人也曾描写,例如温庭筠《杏花》:

杳杳燕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

吴融《途中见杏花》: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又《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

但或则和其他的情景掺杂排列,或者没有安放在一篇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地位,都不及宋人写的这样醒豁。

乐雷发

《乌乌歌》

请君为我焚却《离骚赋》,我亦为君批碎“太极图”。

他在宝祐元年中特科状元“时元兵大起,尝为“乌乌歌”,励志发奋”。

书生真是百无一用的废物,书生包括两种人,写作词章的文学家和研究性理的道学家,而似乎对后者谴责的更多。

而道学恰恰又经宋理宗御定为国家的正统学问。所以这些人和东晋人一样,都是崇尚老庄清谈的结果。直到明代还有人讨论这个问题“晋人以名理为清谈,宋人以道学为清谈”。

淳祐元年十一月,蒙古兵破成都。那么“前年”就是嘉熙三年,那年八月蒙古兵取重庆、眉州。眉山书院指眉州孙家的藏书楼兼学堂。

周密

字公瑾。

文天祥

宋信国公文天祥.南薰殿历代名臣

他的作品全部都草率平庸,为相面、算命、卜卦等人作的诗,比例上大的使我们吃惊。大约那些人都要找状元来替他们做广告。

《扬子江》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汪元量

他是供奉内廷的琴师,元兵灭宋,把三宫俘虏到北方去,他也跟去了。

钱锺书漫画像


李裕民说《宋诗选注》

主要作品:《宋人生卒行年考》、《宋史考论》、《四库提要定误》,光看书名就知道李先生是一位作风严谨,对宋史深耕多年的老人儿了,所以他严谨的给钱先生指正了多处错误。

此书是作者下了两年工夫写成的,他所选八十人的小传、诗的注释均不受题材拘束,也没有统一的格式,随意地谈开去。(张按:此前有《圣叹外集》也同样不走寻常路)如小传不像一般人只说简历,他要说些别的:

在[徐玑传]中讥讽叶适不善写诗犹如不善飞的鸵鸟,[韩驹传]里说苏辙有爱给人戴高帽子的毛病。如注释,往往涉及古今中外相关的或者不甚相关的内容。他善于联想,又有生动的比喻,有时辛辣,甚至有些滑稽。

书出版于1958年,那时候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谈爱情。所选诗中不见情意绵绵的爱情诗,极大多数是提示农民受苦受难的诗、反映爱国主义的诗。

宋代理学家是挨批评的对象,是不能选的,因而朱熹等人的作品一概不选。

那时代是坚持唯物主义、反对唯心主义的,僧、道都是唯心主义者,他们的作品当然都不予收入。

王安石是解放后被捧得非常高的历史人物,有的宋史专家甚至按照现代路线斗争模式,将他树为正确路线的代表,有不同意见的司马光为保守派,定为错误路线的代表,学术界谁敢说王安石一个不字,那就是立场站到保守派、错误路线去了。然而,这本书在肯定王安石文学成就的同时,却毫不客气地指出“后来宋诗的形式主义却也是他培养了根芽”。(41页)敢说这样的话,在当时需有很大的勇气。

王安石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长期以来被视为讲究修辞的范例,而钱锺书举例说明“绿”字这种用法,早在唐诗中已经多次出现,并非王的新创。

在哲学史里被定为唯物主义思想家的叶适,是被充分肯定的人物,要跟形势,就应当收,但他偏偏不收,还说了一通“语气不贯,意思不达”彻底否定的话,不过不在显眼的序里,而是夹在徐玑的小传中。这大概就是他“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之处吧!

香港版前言之末还说到另一个问题:“个人学识上的缺陷和偏狭也产生了许多过错”。他在补注中列出了别人给他指正的问题,共16条。但都是无关大局的小错。

本书大体是在按诗人年代先后编排的,只是这方面钱先生实在太不肯下工夫了,书中至少存在下述三个问题。

1.次序先后颠倒者甚多。如欧阳修应移苏舜钦前,黄庭坚应移秦观前,陈师道应移张耒前,洪炎、江端友应移徐俯前,宗泽应移贺铸前,汪藻应移韩驹前,朱弁应移陈与义前,周紫芝应移曾几前,陆游应移杨万里前等。

2.是书在介绍诗人时常说作者的“生年死年不详”。其实有不少是不难考知的,如吕南公(1047~1086),晁端友(1029~1075),洪炎(1074~1133),江端友(1074~1134),韩驹(1080~1145),赵师秀(1170~1219),华岳(?~1221),高翥(1170~1241),萧立之(1203~?)等。

3.不愿考证年代,都爱作时代的比附。如秦观小传中云:“晁补之和同时的徐积、郭祥正也许是欧阳修、苏轼以后仅有的向李白学习的北宋诗人。”(页76)这句话犯了时代先后混淆的错误。徐积比苏轼大9岁、郭祥正比苏轼大2岁,怎么能说他们是“苏轼以后”的人呢?这几个人的年龄,其先后顺序是:欧阳修(1007~1072)、徐积(1028~1103)、郭祥正(1035~1113)、苏轼(1037~1021)、晁补之(1053~1110)。

4.对作品缺乏必要的考辨。如王安石的《夜直》(49页),作者是否王安石,宋人已有异议。周紫芝《竹坡诗话》认为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所作,证据应该说是充实的,这是王安国的孙女婿沈彦述亲口对他说的,而沈看到过手稿。

5.有的注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如页6说:三馆指昭文、国史、集贤。宋代根本没有“国史馆”之称,“国史”乃“史馆”之误。

6.对版本不甚留意。如147页吴涛诗,选自吴沆的《环溪诗话》,没有题目,只好写了个“绝句”代题。其实《宋诗拾遗》卷15中选了此诗,题为《暮春》。

钱锺书

此外,书中对道学家哲理诗是全盘否定的,这既有时代的影响,同时也反映了他的“偏狭”。人们经常引用的朱熹的哲理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就是公认的好诗。书中既不选,也不提,干脆悄悄地回避了。

文天祥的《正气歌》,按照他的评判标准是完全符合的,却偏说它艺术性不够,也许是因为它反映了理学家思想最高境界?

书中对妇女的作品均不取,难道她们没有一首好诗?这是“偏狭”,还是别有原因?不得而知了。

说苏辙动不动给人戴高帽子,显然已经事关他的人品了。事实上,现在能见到的宋代史料,没有证据能证明苏辙是爱吹捧、拍马屁的人,这样随意给一位名人加个恶名,难道不是“偏狭”吗?

有人说钱的批评是“尖刻无情地科学”(吕嘉健《论钱锺书文体》),我认为,就对苏辙的批评而言,只是“尖刻无情”,看不到一点“科学”性。

钱锺书的《宋诗选注》说到这里已经够啰嗦的了,就此打住,感谢连着看完四期的小伙伴们。但是突然又想到钱锺书因为“三一八”惨案和鲁迅的一个交集,可以展开说说,咱们下期见!

往期

钱锺书呈给毛主席过目的:《宋诗选注·序》

宋诗那点事儿2:这些比喻忒那啥了 || 钱锺书《宋诗选注》

宋诗那点事儿3:好句子都是有出处的 | 钱锺书《宋诗选注》

参考书目:

钱锺书《宋诗选注》

宋以朗《宋家客厅》

谢泳《钱锺书交游考》

李裕民《钱锺书<宋诗选注>发微》

汪荣祖《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

楼培《夏承焘日记中的陈寅恪、钱锺书补说》

上述文章内容有限,想了解更多知识或解决疑问,可 点击咨询 直接与医生在线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