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臭是一种病,而且是一种很尴尬的病,那么这种病要怎么治呢?今天小编要为你介绍几种方便又快速的治脚臭的法子,解决你的尴尬处境。
臭脚怎么治
疾病可谓是多种多样,身体任何一个不适都有可能使某种疾病,有些疾病会让你觉得疼痛的不行,而有些疾病却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而有的疾病却会让你不好意思,比如说皮肤病,白癜风,狐臭等等。其中还有一种疾病就是臭脚。要知道如果去他人家做客,脱鞋后一股臭味出来,想必任谁都会很尴尬吧,尤其是女性,在夏天都是很喜欢穿凉鞋的,如果穿凉鞋出门脚臭臭的就会让人不好意思。
臭脚怎么治
臭脚是一种疾病,而且这种病的患者很多,不论是青年男女还是老人,都会有这样的问题,臭脚时时刻刻影响着人们的正常交际与户外活动。今天就跟大家分享一下关于臭脚的治疗方法。
萝卜熬水泡脚可臭脚
有脚臭病的人,可用白萝卜半个,切成薄片,放在锅内,然后加适量水,用旺忙熬3分钟再用文火熬5分钟,随后倒入盆中,待降温适度后反复洗脚,连洗数次即可除去脚臭。
土霉素去臭脚
不少人因脚臭而感到苦恼,经多次实践证明:将土霉素研成末,涂在脚趾缝里,每次用量1--2片,能保证半月左右不再有臭味。
盐姜水洗脚除臭脚
热水中放适量盐和数片姜,加热数分钟,不烫时洗脚,并搓洗数分钟,不仅除脚臭,脚还感到轻松,可消除疲劳。
陈香足清泡脚可除臭脚
取一小包药粉加沸水1000-1200毫升,并滴入5ml中药油,搅拌,溶解。待温度适中,用药液泡洗患足15-25分钟,每日1次。
以上的法子都是专治脚臭的,但是在治疗的同时各位也要反思一下。导致你脚臭的原因是天生的还是自己卫生问题呢?特别是在选鞋的时候一定要透气的鞋,不可选择太便宜的,便宜的鞋的材质很容易引起脚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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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分享一点小知识,充实一下我们日渐滞后的大脑。
一,
这一间窄小的发廊,开在临时搭建的披厦里,借人家的外墙,占了拐角的人行道,再过去就是一条嘈杂小街的路口。
老板是对面美发厅里辞职出来的理发师傅,三十来岁的年纪,苏北人。也许,他未必是真正的苏北人,只是入了这行,自然就操一口苏北话了。这好像是这一行业的标志,代表了正宗传继。
与口音相配的,还有白皙的皮肤,颜色很黑、发质很硬的头发,鬓角喜欢略长一些,修平了尖,带着乡下人的时髦,多少有点流气,但是让脸面的质朴给纠正了。脸相多是端正的,眉黑黑,眼睛亮亮,双睑为多,鼻梁,比较直,脸就有架子。在男人中间,这类长相算是有点“艳”,其实还是乡气。
他们在男人里面,也算得上饶舌,说话的内容很是女人气,加上抑扬缠绵夸张的扬州口音,就更像是个嘴碎的女人了。这与他们剽悍的体格形成很有趣的对比。他们的一双手,又有些像女人了,像女人的白和软,但要大和长了许多,所以,就有了一种怪异的性感。那是温水,洗发精,护发素,还有头发,尤其是女人的头发的摆弄,所养护成的。
他们操起剪子来,带着些卖弄的夸张,上下翻飞,咔嚓作响,一缕缕头发洒落下来。另一只手上的梳子挑着发绺,刚挑起,剪子就进来了,看起来有些乱。一大阵乱剪过去,节奏和缓下来,细细梳平,剪刀慎重地贴住发梢,张开。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二,
这一个苏北人,就是说老板,却不大爱说话。他的装束也有了改变,穿了件黑皮夹克,周转行动多少是不便的。
也许是做了老板,所以不能像个单纯的理发师那样轻佻随便了,再加上初做生意,不免紧张,于是就变得持重了。他包剪和吹,另雇了两个年轻姑娘洗头,兼给烫发的客人上发卷。有了她们,店里就聒噪多了。
她们大约来自安徽南部一带,口音的界别比较模糊,某些音下行的趋向接近苏北话,但整体上又更向北方语靠拢。最主要的是,语音的气质要粗犷得多,这是根本的区别。
她们的年龄分别在二十出头和三十不到,长相奇怪的很相似,大约是因为装束。她们都是削薄碎剪的发型,发梢错乱地掩着浑圆的脸庞,有一点风尘女子的意思。
可她们的眼神却都是直愣愣的,都像大胆的乡里女子看人。五官仔细看还有几分秀气,只是被木呆的表情埋没了。她们都穿一件窄身编织衫,领口镶尼龙蕾丝,袖口撒开,一件果绿,一件桃红。裤子是牛仔七分裤,裤口开一寸叉,脚下各是一双松糕底圆口横带皮鞋。衣服都是紧窄的流行样式,裹在她们身上,显得很局促。她们经过室外强度劳作的身体,出力的部位,像肩、背、臂膀、髋部、肌肉都比较发达,就将这些衣服穿走了样。
倘若两张椅上都坐了洗头的客人,她们便一边一个,挺直身子站到客人身后,挤上洗发水,一只手和面似的将头发搅成一堆白沫,然后,双手一并插进去,抓、挠、拉。她们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抬肩,悬臂的姿势一模一样,抓挠的程序动作也完全一致,看上去,很是整齐。
她们还都喜欢抓挠着头发,眼睛看着正前方镜子里,客人的眼睛,直逼逼地,要看出客人心中的秘密。看了一时,再侧过头去,与同伴说话。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声也很响亮,总之是放肆的。老板并不说她们,看来,是个沉默的人,还有些若有所思的。她们于是会疏懒下来,只是依样画葫芦般地动作,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这时,客人就会发声音了:你不要在表面划来划去,要抓到里面去。受谴责的小姐便委屈地说:方才的客人还说我的指甲太尖了呢!客人再说:你手指甲再尖也无用,只在表面上划。这时,老板就站起来,走到客人身后,亲手替客人洗发。小姐呢?依然带着受委屈的表情,走开去,到水池前冲手,然后往墙边铁架折叠椅上一坐,那姿态是在说:正好歇着!她们多少已经学油滑了。
三,
店里时常还会坐几个闲人,家住附近,没事,就跑来坐着。
人还以为等着做头发的,推门并不进来,而是问:要排队?里面的人一并说:不排队,不排队!生怕客人退走。闲人多是女性,有的手里还拿着毛线活,有的只是抄着手。虽说是闲人,可却都有一种倦容,衣履也不够整洁,好像方才从床上起来,直接走到店堂里似的。可能也不是倦容,只是内室里的私密气息,总有些粘滞不洁,难免显得邋遢气。果然,有几次,方才还蓬头垢面地在这里闲话,这一时却见换了个人似的,化了妆,换了衣服,踩着高跟鞋,登登登,头也不回地从店门前走过去,赴哪里的约会去了。
等再来到这里,已经是曲终人散的阑珊人意了。她们回忆着前夜的麻将,麻将桌上的作弊,口角和得失。或者是一场喜宴,新郎新娘的仪表,行头,酒席的排场,各方宾客来头大小。
就好像一宵的笙歌管弦,要在这里抖落掉余烬似的。此外,股市的起伏波动,隔壁店家老板与雇员的争端,弄内的短长事,还有方才走出的客人的吝啬与大方,也是闲话的内容。
有她们在,那两位洗头小姐,也觉得不沉闷了。并且,有多少知识,可以从她们那里得来。遇到和计较的客人吵嘴,她们则会出来打圆场。她们都是有见识的,世事圆通的人。甚至你会觉得不相称,像她们这样见过世面,何以要到这小店来,与两个安徽女子轧道?难得她们如此随和。
岂不知道,这城市里的人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傲慢,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等级之分的。她们生活在人多的地方,挺爱热闹,最怕的是冷清。她们内心,甚至还不如这些外来的女子来得尖刻。这倒是出于优越感了,因为处境安全,不必时时提防。当然,还是因为生性淳厚,你真不会相信“生性淳厚”这几个字能按在她们身上,可事实的确如此。在这闹市中心生活久了,便发现这里有几分像乡村,像乡村的质。
生活在时间的延续中,表面的漂浮物逐浪而去,一些具有实质性的内容则沉积下来,它们其实简单得多,但却真正决定了生活的方式。所以,这些闲坐的女人里,没几个能猜得到那两位小姐背地里如何谈论她们,当她们光鲜地从玻璃门前走过去,她们在门后的眼光,藏着怎样复杂的心思。
四,
每天早上,将近九点钟光景,玻璃门上的帘子拉开了,门从里面拨了锁。这城市的街是扭的,房屋的朝向便不那么正,说不出是怎样一来,太阳从门外照到镜子上,很晃眼的。
在晃眼的阳光里,两位小姐在摆放椅子,收拾镜台上的小东西,顺便对了镜子整理身上的衣衫和头发。有一点像舞台,方才拉开帷幕。倘有赶早的顾客,这时候推门进去,会嗅出店堂里的气味有些浊,夹杂着许多成分。“他”或“她”当然分辨不出那里面有被褥的气味,混了香脂的体味,还有几种吃食的气味:泡饭的米汤气,酱菜的盐酱气,油条的油气,再有一股灼热的磁铁气味,来自刚燃过的电炉。
她们就是在里面过宿的,折叠床,铺盖,锅碗,都掩在后门外面。这里还有一扇后门,门外正是人家的后窗台,用纸板箱围住半平方米的地方,搁置这些杂物,上面再覆一张塑料薄膜。在这条窄街上,沿街的住户门口,都堆放着杂物,所以,就不显得突兀和不妥。
过了一时,老板也来了,进来看看,并没什么事,就又走了。走了一时,又来,再看看,还是没什么事,再又走了。他显得很忙碌,有着一些对外的交通需要处理的样子。有了自己的生意,做了老板,他的外形上似乎有了改变。他黑了,抑或并不是黑,而是粗糙,就像染了一层风霜。而且,有一种焦虑,替代了他们这类手艺人的悠闲劲。那是由手艺娴熟而生出的松弛,以致都有点油滑气了。现在,他却是沉郁了。
五,
这件黑皮夹克他穿着真是不像样,硬、板、灰蒙蒙,就像一个奔走在城乡之间的水产贩子。黑色牛皮鞋也蒙了灰,显出奔走操劳的样子。等他跑进跑出告一段落,停歇下来,一时又没有剪和吹的客人,他便坐在柜台里面,背后是嵌了镜子的玻璃壁架,架上放各种洗涤品,冷烫精,护发素,炳油膏。柜台上立有一面硬纸板,上面排列着标了号码的各种焗染颜色样本。总之,这发廊虽小,可五脏俱全。老板坐在柜台里边,用指甲锉锉着指甲。这带有女气的动作,倒流露出一点他本行的小习气。
六,
他低头坐在那里,任凭小姐们与闲坐的人如何聒噪,也不搭腔。人们几乎都将他忘了,可是,很奇怪地,又像是要说给他听。倘若他要不在场,说话的兴头就会低一点,话题也变得散漫,东一句,西一句,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
这个沉默的人,无论如何是这里的主人,起着核心的作用。现在,他坐在这里了,眼睛望着前边的玻璃门,门外街面上的忙碌,有一种熟稔的日常气息。人脸大致是相熟的,所作所为还是相熟。在这闹市的腹地,夹在民居中间的街,也是近似乡村的气质,相对封闭。外面世界的波澜,还进不到这里面,只会因冲击边岸而引起骚动。老板的眼光茫茫然的,这是处在创业艰难中的人统有的眼光,忙定下来,不禁自问道:有什么意思呢?
发廊里的闲话很热烈,两位小姐兴奋着,手在客人头上动作,连带身体雀跃着,形成一种舞蹈的节奏。肥皂泡飞到客人的眼睛里,客人抗议了一次,又抗议了一次,待到第三次,空气中就有了火气。老板在柜台后面立起来,可是,没有等他走到客人身后,有一个人却代替他,挤开了那位小姐。这是边上坐着的一个闲人,也算是常客了,家住街那头百货公司楼上,丈夫是做生意的,养着她,没事,就到这里来坐着。
七,
她从铁架折叠椅上站起来,走到客人身后,略一挽袖,抬起手臂,手指头沿了客人发际往两边敏捷地爬行开去,额上立即干净了。她快速地将客人顶上的泡沫推叠起来,然后伸进深处抓挠。
她笑嘻嘻地回头看人们,好像在说:怎么样?是孩子气的技痒,也显出她曾经是干过这一行的。要这么一想,你便发现,她其实也和那两个小姐有些像呢!圆脸,短发,细淡尚端正的五官。所有的洗发小姐几乎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的个子比那两个小姐还要小些,穿呢?又穿了一条灯芯绒,胸前缝一个狗熊贴花的背带裤,这使她看起来,完全是孩子的形容。不过,再仔细端量,才会看出她怀有着身孕!这样,你忽就不确定起来。进一步地,你注意到她看人的眼光,不是像那两位一样直逼逼的,恰巧相反,很柔软,似乎什么都没看,其实全看见了。
你想,这女人有些不简单啊!到此,她已经与那两位小姐完全区别开来了。她们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不同来源于经验、年龄、天赋,还有地域。对了,这女人是上海人,她说一口上海话。她甚至还不像她那个年龄,二十多,三十,或者三十出头?就这一个年龄段吧,她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上海男女,有许多流行语,又有许多生硬的发音。她的上海话竞有些老派的纯熟,这显示她应该是在正宗的沪上生活里面。
八,
客人安静下来,小姐们则兴奋着问出诸多问题,总起来就是,你也做过这一行 啊!她翘起下巴,朝柜台,也就是老板的方向一点:我开过一个发廊。不等人们发出惊愕的叹声,她又加上一句,先前做过一段百货。再是一句:还开过一家饭店,名叫“好吃口来”!
说到此,人们反倒不吃惊了,因为不大可信。这三段式加在一起需要多长时间?而她究竟又有多大年纪?再看她脸上的笑容,那样得意的,又变成孩子了,沉不住气,爱说大话的孩子,狡黠地眨眨眼:信不信随便。小姐们不看她了,由她自己替客人洗头。她笑着将干洗的全套动作做了两遍,然后说:冲去吧!将客人还给原先的小姐,带到洗头池前,自己举着等在一起,等水池子空出来好冲手。
她很有兴趣地看着手上堆着的泡沫,手指撮弄出一个尖,尖上正好停着一点太阳光。光流连到她脸上,她的笑容在晃动的光影里有一点惘然。店里有一瞬是静着的,只有水冲在头发里柔和的咝声,还有煤气热水器噗一声开,又噗一声关。老板肘撑在膝上,下巴托在掌中,那样子有点像小孩,想着小孩子家的心事。
九,
我的发廊在安西路,安西路,知道吗?她说。小姐们摇头说不知道。现在已经拆了,那时候,很繁荣呢!长宁区那边有名的服装街,有人叫它小华亭的。我的发廊在服装街的尾上,或者也不能说尾,而是隔了一条横马路的街头上。我对那地方比较熟,虽然我自己家住在淮海路那边,可是朋友借给我做小百货的门面在安西路,所以就熟了。
十,
小姐们回头朝向她,听她说。冲头发的冲好了,送到坐位上,老板起身去吹风。小姐自己站在一边,用一块干毛巾擦手。她走到空出来的水池,拧开龙头,冲净手上的泡沫,暂时停下来,脸上带了微笑。她左右手交换握了花洒,冲手。水丝很软弱地弯曲下来,汇成细流。电吹风的嗡嗡声充满在店内,头发的气味弥散在透进玻璃门窗的阳光里,显得有些粘腻。她洗好手,那小姐将手中干毛巾递过来,她没接,只是在上面正手反手摊了摊,算是擦干了,回到先前的折叠椅上,坐下。后来呢?小姐中的一个问题。她抬起微笑的脸,询问地看着发问的人。为什么不做百货而要做发廊?那人解释了自己的问题。
十一,
她“哦”一声,仿佛刚明白过来似的。小百货,你知道利极薄,倘若你没有特别的进货渠道,赔煞算数。那些供销商,你打过一趟交道,三天吃不下饭!说到此处,她忽然收住,意识到险些说到不该说的话。
安西路的铺面,是我朋友借我做的,本来说不是我自己的,做也做不长。所以呢,做,做,做,我就想自己做了。做什么呢?在家待业的时候,我陪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到理发学校听过课,回到家,我让她在我头上练洗发,我在她头上练,就这么练着玩。到后来,我洗得比她还好。她抬了抬下巴,好像在说:方才你们也见到了。我想:就开个发廊吧!安西路,就这点好,做什么事都像玩一样,没有心理压力的。朋友又多,因为都是靠朋友的,所以都肯帮朋友的。
当然,安西路的人和我们淮海路的不一样。就是这里,她用手点点脚下的地面,这静安寺地方的人和淮海路的都不一样。淮海路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看得出来不一样。不是长相,不是说话,也不能说不是,可能有一点是,不过并不是主要的。
主要的,大约是气质。她为自己说出“气质”这两个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谦逊。不过,安西路的人有安西路人的好,他们很肯帮忙,而且,更重要的,就是我刚才说的:什么严重的事情,在他们看来,都和玩一样。听他们说话,你会听不懂,难道是吹牛?吹牛也要打打草稿。
可他们完全是像真的:开发廊?好呀,我的朋友在香港学出师的,专给明星做发型;店面吗?安西路服装街要延长,还要丰富品种,我有个朋友和区长认识,同他说一声好了;第三个朋友恰巧专门做推销洗发香波的,可以用批发价卖我。还有工商局,卫生局,劳动服务公司,治安大队,都有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都是一句话就成的。当然,实际上不会有这么好运道,否则,人人发财了。
那个做发型的朋友,不是在香港,而是在温州学的,不过曾经在香港人的发廊里做过,开的价高过天,还要有住房,包交通,因为他实际温州人都不是,而是温州底下的德清乡下人。服装街不仅不延长,连原来的都有拆掉的危险,有几户居民是有来头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一直在呼吁。
你知道,安西路一带多是洋房,本来是极清静的。那推销洗发香波的,倒是天天来,来到我的百货摊位上,这时我的百货还没有结束。他拎一只拷克箱,盖子揭开来,里面像中药房样,一小格一小格,放着样品。样子蛮像,结果全是假货,在火车站那里的地下工厂生产出来,四面八方去兜售。一上手就知道,处处是关隘,问题是,一上手就甩不掉了。
本来,不过是玩玩的,一来两去,玩成真了。脾气上来了,志气也上来了,非要成功不可了!发廊到底开出来了,倒真开在隔横马路的街那头,政策有一时松动,一要解决待业人员生计,二要街道里委创收。不过,松几天又紧起来,除了我这家发廊,再没有开出别的铺面。我的发廊正好嵌在弄堂贴边上,狭长的一条,门是朝里的,对了弄堂另一侧墙面。
十二,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又先后进了两个客人,一个男客,一个女客。老板先给男宾修面,再给女客焗彩色油。女客对了硬纸板上的颜色样品思忖很久,最后选定一种。
两个小姐听得出神,听故事并不比聊天更影响她们干活,甚至聆听产生的专注,使她们安静下来,手下就不那么浮躁了。老板依然沉默着,这是一个静默的男人,即便需要与客人交流,他也尽可能以动作示意,比如,点头,摇头,用手指画。万不得已要说话,他就用极轻的音量说出极简单的几个字。她的叙述相当流利,语音清晰,轻盈地穿行在店堂问,透过刀剪的嘁嚓,花洒里的水丝,客人与老板耳语般的对话。
十三,
生意好不好?一个小姐问道。她没有正面回答这问题,依着原有的思路往下去。开张这一日,大家,就是安西路服装街的朋友,都来放炮仗了。
朋友中有一个人,大家都叫他:“老法师”,她停顿一下,绕过这话题,这个人等会儿再说。你问我生意如何?她看着方才提问的小姐。这一绕道有些打乱叙述,需要一个缓冲,用来调整节奏。生意嘛,不好不坏,多的还是洗头,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朋友,“挑”我生意的。
她一笑,因为用了一句粗俚的切口稍有些羞惭。像我们这种发廊,多少有点不上不落。居民习惯去国营的理发店;隔壁小区里,就有一个里弄开的理发室,洗头只要五块钱。生活质量高的又要去美发厅、美容院,香港台湾人开的。再有一类发廊,是要在城乡结合部,外地人集聚的地方,叫是叫发廊,小姐们连洗头都不会。她停下来,略过去了。
到我们这地方来洗头的,多是一些小姑娘,读中学的,刚刚学了时髦,大人又不许去美发厅,就只得到我们这里来。她们多数是一头直发,拖到背脊处,额角上胎毛还没掉干净,怀里抱一瓶自家的洗发水,坐到椅子上,喊一声阿姨,多抓抓噢!别看她们年纪小,已经学了白领的脾气,一会儿说抓重了,一会儿说抓轻了,一会儿又说洗出头皮屑,一会儿再说吹风筒太近,头发开出叉。半通不通,口气却很凌厉,你也不好跟她凶,只好和她“淘浆糊”。她又用了一个俚语,自己笑出声。和这帮小姑娘混的时候长了,要来真正做发型的客人,倒有点不晓得怎么下手了。
当然,即使有做头发的,也不过是几个老阿姨,卷一卷,吹一吹。就算是比较时髦的,也不怕,我的师傅路子还是正规的,原来在紫罗兰做过,怕是怕那种路子外边的。但是,你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这一天,不早不晚,来了一个人。她忽然止住,本来交错抱在肚子上的手臂解开来,插进背带裤的口袋,这样,腰就往前挺一挺,肚子也挺一挺,脚尖并拢朝前伸直。再继续往下:他要剃光头。
十四,
这是一个光头客,只不过长出薄薄一层头发渣,他要再推推光。他是这样进来的,推开门,一脚在门里,另一脚在门外,说:推不推光头?好像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只是来试试。我们那个师傅,已经笑出来了,马上有话要跟进:到剃头担子上去推!其实谁看见过剃头担子,只不过放在嘴上说说罢了。就在这当口,也不知道怎么,我“拔”地立起来,抢过师傅的话头,说了一个字:推!事后再想,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来由的,我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光头。
她笑了,两位小姐也笑了,问:不是一般,又是什么?这话怎么说!她沉吟了一时。这一时很短促,可在她整个流畅连贯的讲述中,却是一个令人注意的间隙,好像,有许多东西涌了上来。她沉吟一时,说下去。假如是一个老头,民工,乡下人,或者穿着陈旧……怎么说,反正是那种真正剃光头的朋友,我就不会留人了。但是这一个呢,年轻,也不算顶年轻,三十左右。他穿一件中式立领,黑直贡呢的棉袄,那时候还不像这几年时兴穿中装,猛一看,就像道袍,裤子是黑西裤,底下一双黑直贡呢圆口布底鞋。背的一只包,也很奇怪,你们猜是什么包?洗白的帆布包,盖面上缝一只五角星,军用书包。他的样子就是这么怪,但是,很不一般,一点不一般。
十五,
我请他进来,坐下,抖开尼龙单子,围好,封紧,再去镜箱里拿工具。我们店里的人都看着我,不晓得我准备怎么下手。我眼睛盯着我的手,一会儿拿起一把电推刀,一会拿起一把剪刀,先是拿大的,再是拿小的,我一捏住那把小剪刀的时候,心里忽然定了,我拿对东西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事情都凭感觉。感觉呢,又都集中在手上。所以,许多事情,我都要先去做,做在想前边,做以前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只要做起来,自然就懂了。
小时候。我们弄堂里的小姑娘,兴起来钩花边,大家把花样传来传去。还有书,书上有照片,针法。我是不要看这些,我就是要钩针,线,在手里,三绕两绕,起了头,各路针法我都钩得出来了。大人说我手势好,说,什么叫手势好,伊就是!这时候,我捏了这把小剪刀,回到客人身边,把椅子放低一节,这个光头客个子挺高的,他看了看我手里的小剪刀,没有说话。也不晓得是看出我会,还是看出我不会。我反正觉得我会。事后,我们那师傅也问我在哪里学的,说一看我拿起剪刀,就晓得我会。其实,我不但没学过,连看也没看过,我就是知道,不能用推刀,也不能用刮刀,那就真的是剃头担子了。
而我们是发廊,客人呢,又是那样的,我们必须是新潮的。我拿起剪刀来就再没有犹豫,我从发际线开始,一点一点往后剪。剪刀小,刀口短,留下的“角”就小,总之。一句话,就是要剪圆。这是基本原则,不要有“角”。这个客人的头型很好,圆。你们不要笑,你们接触的头比接触的人还多,是不是都圆?不是吧!可以说大多数的头不圆,或者整体圆,局部却有凹凸。可他不!不仅圆,还没有凹凸,更难得的是,他头上没有一些斑秃和疤。倘若要把所有人的头都剃光的话,你们会发现,人人头上都会有几处斑秃和疤。可他就没有。所以他敢剃光头呀!光头不是人人能剃的,要有条件。这个头,我整整剪了一个半小时,剪下的头发渣,细得像粉。
我虽然注意力全在他的头上,可我知道,他一直睁着眼睛,从镜子里看着我的手势。后来,他告诉我,他以前的头,都是用电推刀推的,他的女朋友帮他推。他和他的女朋友,都是戏剧学院的,他是老师,女朋友是学生。他的女朋友出去外地拍电视剧了,他只好出来找地方推头。走过几条马路,找了无数家发廊,都说不推光头,最后才找到我的发廊。他和他的女朋友,在武夷路上借了套一室户住,离安西路不很远,以后,他就时常来了。这些都是他以后告诉我的。
十六,
叙述显然到了关键部位,店里的空气竞有些紧张。正是下午两三点不大上客的空档里,两个小姐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老板在柜台里打瞌睡,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出来干涉她们这样大谈山海经。他真的改了脾性,理发师傅都是饶舌的,爱听和传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故,而这一个,已经变得漠然了。小姐们等着情节继续发展,不料她却话锋一转:
十七,
我刚才有没有提到一个“老法师”?那是安西路做服装的朋友中的一个。叫他老法师,一是因为年纪,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二是因为他有社会经验。他的社会经验用在生意上面并不多,主要是用在嘴上。他只要坐下来一开讲,老板就都忘了做生意,聚到他身旁边来听课。
据说他在局里面,承办员听他讲得忘了问案情。她顿了一下,因为说漏嘴脸红了,旋即坦然一笑:不讲也明白,安西路上的老板,大约有一半进过“庙”。带出切口没有使她再停歇下来。脸上的红却扩大并且加深,就有了类似豁出去的表情。从“庙”里出来,找不到工作,就做生意了。老法师吃官司,还是因为他的嘴:诈骗!他骗人家说他是华侨,在南洋开橡胶园,到上海来是想娶个上海太太。南洋那边的华人多是福建一带过去,长相不好,矮,瘦,黑,热带瘴气重,遗传上有许多问题。所以,他就决定到上海来解决婚姻大事。
上海人种好,他说。你们知道,他说起来一套又一套的,天底下哪个角角落落他好像都去过。他说上海人种好,上海人里面,女更比男好。江南地方,水分充盈,就滋阴。他说:你们看过《红楼梦》吗?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就是这个意思。上海的女人,就是水做的女人。水土湿润,气韵就调和,无论骨骼还是肌肤。都分量相称,短长相宜。比如脸相,北方人,多是蒙古种,颧骨宽平,腮大,眉毛疏流,单眼皮,矮鼻梁,嘴型缺乏线条,表情呆滞。南方人,是越人种,就像福建的那种,眼睛圆大,而且重睑,但陷得太深,鼻孔上翻,有猴相,欠贵气。江南人,却是调和了南北两地的种相,上海呢,又调和了江南地方的种相。上海的调和,不仅是自然水土的调和,还加上一层工业的调和。
有没有看过老上海的月份牌?美人穿着旗袍,洋装皮大衣,绣花高跟鞋,坐着的西洋靠背椅,镂花几子,几子上的留声机,张着喇叭,枝型架的螺钿罩子灯,就是工业的调和。老法师穿一件西装,手里拎一只拷克箱,坐在宾馆的大堂酒吧里,和一批批客人开讲。到了吃饭时间,自然有人请去餐厅,水晶虾仁,松鼠桂鱼,叫花鸡一道道点上来。
这时候,他就改讲吃经。这些人都是鸡生蛋,蛋生鸡地生出来的,多数二十多左右的小姑娘。有一些家世还挺好的,据说有高干的女儿,医生的女儿,有大学生,教师,还有一个电影演员。认识过后,不出一个月,就向人家开口借钱。其实不要他开口,人家自己就会给他钱:外币兑换起来不便当,还要去中国银行排队填表,拿人民币去用吧,不必客气!上家的钱给下家用,就像银行一样,周转起来非常顺利,没有一点漏洞的。
老法师长得难看,不是难看,而是怪。猛一看没有下巴,定定睛,下巴是有的,却连着喉节这一段,形成一个收势。第二者,没有肩膀,其实肩膀肯定有,而且相当宽,可是头颈太粗,两块肩胛提肌特别发达,肩膀就塌下来,变成黄牛肩膀了。第三,多了一副手臂转变骨。原因是手心朝里,转变骨朝外,手心一翻,转弯骨就到里面来了,就好像多出一副。
要说,老法师是长得没有福相,不过,一双手脚又补回来一些。他的手脚都小,与他一米七十八的身胚比起来,实在小得不相称。所以,这也是一怪。这样七歪八扭的一个人,就全凭着一张嘴,招蜂引蝶。她说到这个词,大约想到与老法师的形象不符,便笑了。笑里边带了讥诮,又很微妙地带一点怜惜。她脸上的红没有褪去,而是均匀地布开了,使她平淡的面容变得有些娇好。
后来,有一日,人家介绍给他一个小姑娘,跟过来看的,有她一帮亲眷朋友,其中一个看过后就有点起疑,觉得这人面熟陌生,像是他们单位,区饮食公司里的供销员。但他自己还不敢确定,过一日,又带了另一名同事来看。另一名同事连他的名字都喊出来了。
于是,报告公安局。骗过的人再鸡生蛋,蛋生鸡地吐出来,竟然有十二个,整整一打。老法师一个也不赖,统统顶下来。他说,是他自己失足,就要自己承担,有本事不要穿帮,穿帮就不要赖,本事不是用在这时候的。审他案子的承办员也很服帖他,夜里值班瞌睡上来了,就把他叫出来,听他讲,然后一人一碗大排面宵夜。因为他态度好,就判了从宽,三年劳教。在白茅岭农场,劳教也都服帖他,他做了大组长。劳教也分三六九等,诈骗第一等,因为智商高呀!老法师又是高里面的高人。
十八,
有客人进来了,一个女客,洗和做,因晚上去喝喜酒,要求做得仔细一点。叙述被打断了,一个小姐去洗头,另一个拉过盛卷发筒的塑料筐,将卷发筒上挂着的橡皮筋扯开来,各放一边,等会儿好用,一边问:那么光头客呢?怎么就讲到“老法师”上面了呢?洗头的小姐也侧过脸对了这边问:是呀,光头客到哪里去了呢?她光笑不答,向老板要了个一次性塑料杯,到饮水器上接了水,慢慢地喝。人们便不敢催她,耐心地等着。店里的骚动平息下来,重新建立秩序,恢复了讲述和聆听的安静气氛。
老法师在白茅岭农场待了两年半,另外半年减掉了。她继续说老法师。从白茅岭回来,他就到安西路上租个铺面,做服装,专做女装。他生意经一般,这也正是他有社会经验的表现。他常常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要强过人家的头呢?安西路上做得巴结的人做大了,摊位转租出去,自到虹桥路开时装店的也有,开服装厂的也有,去南非,阿根廷做生意的也有,老法师却稳坐钓鱼台,不动。他有一句话,叫做: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所以他生意就做得潇洒,进来的服装,有我们喜欢的,他就很慷慨地一送:拿去!他对我们小姑娘很好,出手也大方,还教我们许多事情。
他说:女人只要基本端正,没有大的缺陷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要有脑子,就是有智商。老话说,“红颜薄命”,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长的好看并非有好命,是不是?还有一句俗话,叫做:“聪明面孔笨肚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面孔和肚肠对立起来?原因就是,女人自恃有一张脸就放松了头脑的训练,结果就是前一句——“红颜薄命”。
中国的四大美女,其实并不是漂亮。杨贵妃,你们知道吗?就是唐代皇帝的妃子,皇帝为了她,差点丢了江山。后来,将士要求皇帝杀了杨贵妃,才肯为他出兵打仗,重返朝廷。杨贵妃有狐臭,所以就在脖子上戴一圈鲜花,“闭花羞月”的“闭花”二字,就是从这里来的。可见她并不是以色貌取唐明皇欢心宠爱,凭什么?你们自己去想。
再有王昭君,你们以为她有多美?皇帝会把真正的美妃送给野蛮人!重在贵而已,贵是贵在大汉王朝宫里的人,这身份就足够有余了。可她聪明啊!让她去那种地方,住帐篷,吃羊肉,天寒地冻,话也听不懂。她没有一头撞死,真去了。这一去,便青史留名。西施和貂婵两位,智商就更高了。她们实实在在就是两个间谍,放进去的倒钩。没有超人的智商,担当得起吗?
反过来说,女人聪明,自然就会漂亮,这漂亮不是那漂亮,是一种气质。说到“气质”这个词,她又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减缓叙述的进程。比如西施,从诸暨乡下选来的民女,为什么不直接送去给吴王夫差,而是要由大夫范蠡专门调教她,调教什么?走路,抬手,说话,看人。学这些,靠什么?智商。走路,可以说决定了整个人的风度。
人家说回头率,回头率从哪里来?马路上人头挤挤,都是擦肩而过,五官,皮肤,身材哪里来得及端详?引人回头的就是走路:步态。过去贵族学校,中西女中,有一堂课,就是走路。头上顶一本书,直走,转弯,上楼梯,下楼梯。书不能掉下来。练的什么?挺胸,但不能挺得太过,像军人走操;抬头,也不能抬得太过,变成“额角头朝天花板”了,以眼睛平视为标准。胸挺起来,腰、背、颈就直了。步子不易太小,小了就像戏台上跑圆场,忸怩作态;亦不能太大,大了就有男气。有没有发现老电影里的旗袍,开叉开到膝盖下面的一点,这就对了,这个尺寸就是跨步子的长短,要用足,但不能硬撑。现在新式旗袍,叉一径开到腿根,忒粗鲁,可以跑步了。
没有生意的时候,老法师就教我们练走路。不瞎讲,走在马路上,我一眼就认得出,老法师教出来的人。我们中间有几个,与老法师特别好,猜也猜得出来,关系不平常。但是大家都晓得不可能,因为她们或者有家庭,或者有男朋友,或者只想和老法师玩玩,并不想结婚。老法师到底年纪大了,那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自己也不想,他说大家在一起是因为开心,不是为了烦恼。他还关照我们,不要和年轻的男孩子搞,搞出感情来麻烦得很。
十九,
店里的女客已经卷好头发,在烘发,手上翻一本时装画报,不晓得哪年哪月的,都卷了边。主雇三人暂时都歇下来。太阳到了这一面,透过窗上的尼龙镂花帘子,从背后照了她。她的脸就在暗处了。不过,这只是对此而言,在强光下的暗,依然是明亮的,而且显得柔和。她笑一笑,将手里喝空了的塑料杯一下子捏瘪,这个动作有一种结束的意思,可是底下还有:
二十,
你们没有想到吧,我老公就是老法师。其实,我不是和老法师特别好的小姑娘,可我是要和老法师结婚的。
老法师说:这就是你比她们聪明的地方。他以前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但意思是指我的气质:到底是淮海路的女孩子。她得意和羞怯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往外走。
光头客呢?两个小姐着急起来,追着她身后问。死了!她回答,推出门去,手一松,弹簧门又送回来,将照在上面的微黄的阳光,打了两个闪,映在小姐们失望的脸上。稍停一时,她们就又热烈地讨论起来,讨论她的年龄,到底有多大。看上去只像二十多岁,可是,将她经过的事排一排,又不够排的,怎么都要三十朝上。忽然间,老板吐出一个字来:鸡!这是他迄今为止发出的惟一的声音,仅一个字,声气言辞却极粗暴,小姐们的聒噪便戛然而止,静下来。
初次细读章晨成的长篇小说《雪雷暴》,准备用《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的故事》为题言说,因为此作中的男女故事缠绵悱恻,爱恨情仇言说不尽,尤其是文本之末独到,即以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张本善的四封绝笔书信煞尾,颇有新意。如此写作,的确与众不同,让人刻骨铭心。但是,第二次细读后才知那个题目似乎只重形式,与内容不相匹配。实际上,此作意蕴绵厚,也就是说有盐有味。笔者如果仅仅用一个具有通俗故事性的标题来解读,着实有糟蹋此作之嫌。单说此文的语言就有劲道,鲜活生猛的口语与地道的北方方言相混搭,而与整篇话语表述不但不隔,反而更彰显中国民族特色。
窃以为,文中处处涌动暖意和生命的活力:如在连野猫野狗都懒得挪窝的时节里,连娣用木板车拉着公婆上医院,正在风雪中艰难行进之时,又遇到急功好义的李贵荣……后来李贵荣虽然给张本善戴了一顶绿帽子,以至于张本善找他寻仇,我们读者却对李贵荣注入了几分同情与理解。由此可见,作者章晨成对待笔下的人物有一种宽容与体贴。
从《雪雷暴》标题就可以知晓其隐喻意义,至于隐喻什么,只有读到最后才明白几许。笔者以为全篇都是人生的某种隐喻。主人公张本善大名如同他本人的名字,善良无比,当然他也有报复之心。当他获知李贵荣给他戴了绿帽子后,从此走上了漫长的复仇之路。复仇是否遂其心愿不重要,重要的是复仇过程,这纯粹是一重隐喻,即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因为复仇,他一步步地走上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作价值立场鲜明,不回避矛盾、直面现实、心系底层、拷问良知、诅咒金钱,如抬参人生活之苦;农民工讨薪无门,老板黑心等,批判力度不可谓不大,尤其是对人性弱点的批判,含蓄又有力度。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2021年9月
《雪雷暴》中张本善分别写给妻子连娣和患难好友山菊的信(节选)如下:
“我现在真实的身份就是一个人人唾弃的大毒枭,手上还沾着一名缉毒警察的血。落网前,我把这一切归咎于对你的报复,多少次我在想,要是没有你跟李贵荣的那一出,要没有你无端给我戴上的绿帽子,我张本善何至于干下歇马屯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恶事?现在,在监房内静下心来,我终于良心发现,这一切其实都缘于我内心的狭隘与黑暗,生活中谁能不犯点儿错,虽然有时候不是自己成心的,把心放宽畅点儿,事事多往好处想,一切的一切,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可是我没想到,我在折磨别人的同时,实际上也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现在明白了这个理,一切都晚了,我能不悲不叹吗?
原谅我吧,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做个大气的人,豁达的人,一个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也绝不往你伤口撒盐的人!”
“山菊,身陷囹圄,我从未觉出过对你的思念是如此的强烈,想着想着,我的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甚至都感觉不出我是个大老爷们了。你一个比我小十多岁的弱女子,能想到的都比我长远,而我,空为七尺男儿,却如同一只井底之蛙,世界在我的眼里也仅仅是井口之幅,走向毁灭,实属因果报应。自由是个啥?没个清白的身子一切枉谈。你也曾多次这样劝我,人犯了错不怕,等赎清了罪孽,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我咋就没好好体味你的一番苦心呢?一意孤行,罪孽缠身,最后万劫不复。悔啊!”
两处引文中叙述者都是“我”在说,是“我”在忏悔。从张本善内心深处流露出的话语无疑是真诚的,也是真实的,具有一定的教化功能。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中说:“当一个灵魂完成了忏悔,把罪与苦难抛在后边时,赞美之歌声扬起!我称他是一个真正的高贵思想的高贵表现。”毋庸置疑,张本善还活得像一个人。即使张本善成了一名死刑犯,但是他的灵魂是高贵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前,他反思自己走过的路,不怨天尤人,更多的是自责与反省。如果《雪雷暴》仅仅停留在因果报应式的教化层面,并没有进一步向人物的灵魂深处进发,那么此作的言说价值并不大。
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说:“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 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 是灵魂的历史。”
“娘自然弄不明白秘书是个啥角色,院子里来看他的乡邻自然也弄不明白秘书到底是个啥,他们只晓得一个劲地在笑,他们脸上没有一点儿农人的虚伪与做作,纯粹与真诚是发自心底里的,就如同歇马山上流淌的清泉。”
张本善娘弄不明白秘书是个啥角色是因为老人家深居老宅没有见过世面,可是,山菊和张本善常年在外为生活奔波,可谓见多识广,但是仍然有一些问题困扰着他们。譬如“山菊越是抽泣越是伤心,身子也越发地颤栗得厉害。她弄不明白,自己的命运咋一下子就让光头给主宰了,将自己二十年攒下的好名声扔给青苹果来打发。她山菊不甘,她感到憋屈,感到特别的窝囊。”山菊有苦向谁诉说?
“张本善越发地弄不明白了,现在的人咋都变成了这样,莫非真为了几个臭钱,就连自家的祖坟都敢刨?
……,……
他实在想不出,假如山菊是光头之流的妹妹,亲妹子被人遭踏了,他们当何感想?都说现世里好人肯定比坏人多,此言不假,可是也别忘了,让大家伙日子过得心慌的又都是谁呢?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些比好人少的光头、李贵荣之流嘛。平常还真不敢小瞧了他们,他们能量大着呢。不是说一泡鸡屎也有坏缸酱吗?再不好好收拾收拾他们,社会这个大酱缸就没干净的时候了。”张本善的担忧也正是作者的忧虑,作者章晨成正是借笔下的人物之口来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家国情怀自在其中矣!
第三十九节:“他(张本善)疑惑地望着前来通知他的人事部长,这到底是咋回事嘛,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
由是观之,此作写出了各色人等的心灵困境,主角张本善的内心苦闷更是一览无遗。仅凭这一点,笔者就可以断定她是一篇文学小说,而不是一部仅凭因果报应式的故事来招徕读者的通俗读物。宁肯说:“文学是揭示人生困境的。我写遗憾、失落、逆境,这是文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四大名著中只有《红楼梦》写了人的痛苦,其他三本书里面没有真正的贴近人生的痛苦……我认为文学作品就是要写人生的痛苦,文学关注点要关注人的痛苦,文学承载着很多东西。比如,对人性的思考,对人生荒诞的无奈,反思现代人的生活方式等等,这些都应该成为文学关注的对象,而他们统一在人生困境之中。”《雪雷暴》甚至道出了人类的普通困境,这一点实属难得。笔墨固然跟随时代,但是,真正好作品会穿越时空,具有一定的普通性和概括性。
《雪雷暴》中张本善的痛苦在现实生活中多数人物身上都存在着,他不仅身体痛苦,心灵也在倍受折磨。前者指向仅靠数个枯馒头维持生命,还有跟随人家寻参和抬参等。手头拮据是造成他身体痛苦的根本原因。在城里打工时,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夜里只能在候车室度过……而后者主要是通过心理描写表现出来。
此小说心理描写比较多,张本善的内心活动十分丰富。例如他一方面渴望金钱,另一方面又鄙视它。他本可以在家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惬意美美,可是他需要钱,只得数次南下、北上打工。走出家门之后,才知对金钱的渴望更加强烈。当他亲眼目睹了工友老曹的病痛之后,“心里在念叨,老曹你放心,救命之恩我张本善不会忘,等我办了狗娘养的李贵荣,我会躲得远远的,在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好好地挣钱接济你!”
与此同时,他又咒诅金钱:“想想他李贵荣绝气前何等的一个人物啊,人前人后大话连篇,听听吧,他狗嘴里曾蹦出的那句话足以把张本善给噎死,他说,你们还别看我李贵荣比你们多了一身狐臭,可是我口袋里有票子啊,我从来就不愁没女人夸我的身子比他妈的红玫瑰还要香。多大的口气呀,好像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为他李贵荣备着的。”看来金钱的威力不可小视,甚至可以掩盖狐臭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本善直到走上刑场仍然执迷不悟,他以为悲剧是自己心胸不开阔所致:“张本善捧着报纸,掩面嚎啕哭泣,没有寒冬不能过去,没有杀戮不能放下,我本善良,我只要做个好人,是仇恨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一错再错,一步步走向灭亡,我悔啊!真悔啊!!”
经过笔者细品,张本善最终走上刑场还是由于金钱引发的。他帮助泥鳅运毒,与刀美娜一起倒腾毒品,不都是为了钱么?当他意识贩毒罪大恶极之时,本应及时止损,毕竟泥鳅当初利用他运送毒品时,他本人并不知情。后来越陷越深,那就是他自身的过错了。
“挣扎了些日子,张本善还是决定尽早与泥鳅撇清关系,他不能在贩毒这条道上越陷越深。如果说当初李贵荣之死是罪有应得的话,那么现在自己干的刀刃上舔血的事,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张本善甚至都想到了那天锅盖头把手指顶在他头上,他身子跟着的一颤。
……,……
电话来了。泥鳅问,你在哪儿?张本善没好气地回道,在净土寺为你赎罪。泥鳅就笑了起来,赎罪好,赎罪好啊,你赶紧的回来,有要紧的事,等事情办完了,我再陪你一块儿赎罪。张本善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赶回了泥鳅的住处。”
从上面所述可以看出张本善的悲剧并不是因心胸不开阔所致,而是因自己没有及时刹车。他虽然想尽早与泥鳅撇清关系,并不想在贩毒这条道上越陷越深,可是泥鳅电话一来,其内心又开始动摇,最终还是“赶回了泥鳅的住处”……从字里行间不难读出张本善的“精神上的积压”(胡风语)。
“他(张本善)望着手里抱着的密码箱,它多像食人不吐骨头的狂魔,今天一切的罪恶,都因为有它。张本善眼里流着泪,愤愤地将密码箱甩进了逊河里。”从这一段可以看出张本善头脑中还有是非、美丑观念,难怪美国雷蒙德·卡佛说“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哪怕张本善罪大恶极——贩毒且杀人,但他内心深处良知尚存。如此运笔,一个具有多重性格、善恶交织的人物形象便跃然纸上。
与刀美娜打交道更是自身之错,正如他给刀美娜的信中所言:“以后的日子里,我从你美丽的眼睛里读到了你的内心,我明白了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明知身边躺着的你就是人人诛之的大毒枭,我还是心甘情愿地领受了你给予的一切。当时我就在想,现下的我一切就该顺势而为,走一步看一步,后头的路侥幸走对了,那是我的造化,错了,我也无话可说,本来我就命该如此。”
毋庸讳言,张本善的悲剧是被金钱异化所为,根子还是自身人性弱点所致,并非是仇恨蒙蔽了双眼。如此解读,此作就具有了某种哲理意味,原来每个人的敌人不是他人,而是自己;只有反求诸己,人生才有希望,人心才有亮光。
笔者既然认定《雪雷暴》一篇文学小说,那么文学性就可以进一步生发开来。此小说发掘张本善这一人物的灵魂深处达到何等深度,只看这一段就有所悟:“张本善都有点儿怀疑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近乎苛刻了,放着不愁温饱的日子不过。他在拷问自己,你明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明知道不能给白发亲娘送上一个孙子,现在娘的梦织成了,你又何苦日思夜想去撕扯它?这样做,你是不是过于狭隘,过于自私,又太过于残忍了?山药蛋不是老张家的种不假,只要娘发现不了破绽,连娣这边再守口如瓶,像现在的日子,娘照样过得怡然自得,心满意足。再往深里究,即便山药蛋日后现出了原形,那时候,娘也老眼昏花了,哪还顾得上去追究宝贝孙子到底是不是老张家的种。”这一段心理描写堪称血诚:张本善一方面不甘心戴绿帽子,另一方面又要孝顺老母亲。在是否撕扯娘的美梦的问题上,他陷入两难困惑,内心煎熬自然可以想见。
文本高潮在文尾。张本善听办案警察说李贵荣死于一起绑架案时,他的内心在颤栗,我们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张本善付出惨痛的代价向李贵荣复仇,结果并不如他所愿,原来他四处奔逃、躲藏与害怕完全没有必要,也就是说生活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人生荒诞的无奈昭然若揭。
窃以为,作者章晨成最大的智慧之处表现在《雪雷暴》中,就是写出了张本善这个人物“受难的灵魂”和内心的“搏战”(胡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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