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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臭用艾艾贴图(艾草去狐臭)

时间:2024-08-17 13:35:35       点击: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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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案大观:巡按使仗义作冰人

话说太原这一年,久旱不雨,土焦苗枯,到处是灾荒景象。当前正是盛暑伏天,郊外田地一片荒凉,麦秆点根火柴可以着了,老百姓叫苦连天。只见道路上扶老携幼的,肩挑手提的,纷纷出外投亲求友,寻找生路。妇女一边抱着孩子把尿,一边喊前面的家人“等一等”!拄着棍杖的老人,迈着艰难的步子,一面走,一面擦汗,一面叹气,不知到了目的地,会有没有什么收获。一幅凄惨的荒年画图,令人目不忍睹。

忽然,由那边走来个男子,年方二十多岁,穿着纺绸大褂,右手架着一只鹰,后面跟着人牵着一只大狗。此人名叫李衡,是县里富户李瑞甫的儿子。他身边跟着个人,这人长得獐头鼠目,不时向李衡呈露阿谀的笑脸。这人是个裁缝,名叫张三立,他常去李家量裁衣服,和李衡熟识。李衡本来品质卑劣,一向不务正业,仗着他父辈的不义之财,整天价游手好闲,带着鹰犬,到处寻花问柳,惹事生非。张三立投其所好,跟着捧吃捧喝,起哄架秧子。这一天,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又提起那嫖妓的事儿来,李衡对三立说:“那翠喜的眉眼长得还蛮不错,只是忒瘦,像只瘦狼似的,见面就向你要吃的,一点风骚劲儿也没有。”三立说:“那还不好办?大少爷有的是钱,还怕没有称心的!要吃就给她买,喂饱了就来劲了。”两人边说着,忽然一声哭叫,原来一个孩子手里一块糠饼,被李衡的大狗一口撞落地上,吓得孩子哭喊,赶紧跑开。李衡张三立两个看了哈哈大笑,还叱那孩子:“瞧你这德行,你那臭肉还配我的狗咬!”边叨叨着,骂骂咧咧地向城里走去。

再说城里,这天正是李瑞甫给自己办生日,李家正厅布置着寿堂,正中供着一座寿星,点着蜡,香炉里的香烟缭绕。大门口悬灯结彩,锣鼓喧天。只见厨役扛着猪羊肉,提着鸡鸭鱼,进门直奔后院搭的炉灶案边,这炉灶搭在马厩外面,厨役切肉洗菜,烧起炉灶,准备一桌桌的筵席。大门外,只见李瑞甫的一些亲友,接踵而来,有的捧着寿挑寿面,有的拿着绫罗绸缎,真是贺客盈门,好不热闹。李瑞甫换了一身新衣,笑容满面,接待来客,不断还礼,连说“不敢当!”知客让席,宾客老老少少地纷纷入座。忽然,李瑞甫听得家人禀报:“县太爷来啦!”乐得个李瑞甫连嘴都合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门外迎接。这个县令名叫胡威,平素和李瑞甫勾结,往来密切。李瑞甫见胡威到了,满脸堆下笑容,说:“县爷驾到,蓬舍生辉,您老这样多礼,李某实不敢当。”胡威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当然要来拜寿,愿你越活越硬朗。”说着,哈哈大笑。李瑞甫连连说:“谢谢县太爷!谢谢县太爷!”赶忙把胡威让到后堂,倒茶摆酒,上了一桌特制的海参席,殷勤款待。

这时,大门外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年方十多岁,面黄饥瘦,光着两只脚,捧着一个又脏又破沿的碗,来到大门口,向里张望,连喊:“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吧!”守门的给了个制钱,连说:“去!去!快走!快走!”孩子说:“大爷!您看看,有什么剩菜剩饭赏给我一点吃罢!”看门的说:“没有。”孩子说:“大爷!您给看看去!我三天没吃饭了!”看门的怒叱:“怎么给脸不要脸!快滚!他妈的!”孩子连连作揖。正在这时,李衡回来,见那孩子正向看门人乞食,大喝一声道:“你这混蛋孩子,这是成心来捣乱!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你来恶心你太爷,你是找不自在!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认识你李大少爷。”说完,一声呼啸,那条大狗直向孩子扑过去,孩子害怕,撒腿就跑,大狗猛追,蹿起把孩子扑倒,孩子惊喊,被大狗咬得鲜血直流,连爬带滚。李衡呵呵大笑,把狗收起还说:“看你知道不知道厉害。”

且说那时有一位名儒杨俊,才高望重,桃李满门。李瑞甫望子成龙,久慕杨俊的声望,花费重金,延聘杨俊来家教李衡读书。杨俊有个儿子名叫玉昆,生得五官清秀,十分俊美,一向从父攻读,颇有文才。杨俊应聘,带着玉昆来到李家居住,每天和李衡同窗就学。但李衡浪荡成性,不喜书本,以致学业荒疏。杨俊屡次教戒,李衡不听,杨俊苦之,亦无如之何。

李衡有个妹妹,名唤珊娘,年方一十七岁,生得丰姿绰约,才貌双全。这一天,玉昆课罢,带着书本,来到花园散步。时值仲春,天气晴和,桃李盛开,百花争艳,嫣红姹紫,说不尽一片大好春光。玉昆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展卷读书,兴浓处欣然朗诵。正在这时,珊娘挈带婢女秋菊也来花园闲步,拐弯抹角,无意中走到玉昆读书的地方,蓦见一位书生正在朗读,珊娘立即止步。玉昆听得脚步响,抬头一看,两人目光对视,珊娘见玉昆生得俊美,一表非俗,不觉惊住了。竟看着玉昆发呆。那玉昆是名儒之后,家教甚严,为人正派,知书达礼,见有丽人瞩望,赫然节操自持,立即转身回避而去。珊娘目送玉昆,情丝萦绕,顾盼不已。这时,恰巧李衡带着张三立由外面大醉归来,走到这里,迎面遇到珊娘,李衡叫了声“妹妹!”那张三立目睹珊娘貌美,丽质天成,不觉骨软筋稣,魂魄俱失,回到家里,垂涎珊娘,晚上一夜不曾入睡。

一天,三立去李家送衣服,正在交活,听墙外有婢女私下交语,一个说:“小姐自从看见杨家少爷,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这样痴情,将来不知谁当月下老人,了这一段姻缘。”一个说:“是啊!小姐象是喝了迷魂汤似的,这样神魂颠倒,一天到晚愣愣瞌瞌的,真是从来也没见过。”张三立听了,心中暗想:这样美貌的小姐,谁见了也要眼馋。可是,小姐竟然看上了杨家那小子,这可不行,有了这小子,就没有我的份了。说什么也不能叫他们如意。看来,杨家这小子住在这里是我张三立一块心病,他在一天,我就别想染指小姐,非想法把他撵走不可。

张三立十分嫉恨玉昆。有一天,借着送衣服机会,见到李瑞甫,屋里没有别人,就对李瑞甫说:“大老爷!我有一件事想对您说,憋了好几天了,想说又怕您生气,一直没说。”瑞甫说:“什么事?你说,我不生气。”三立说:“就是那杨家少爷。那天在花园遇到小姐,本来是无心中碰到的,杨少爷和小姐又不认识,按理应该回避才是,不料这位少爷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姐,看得小姐难以为情,小姐只好转身绕道走了。您想,您花那么多钱,把杨老爷请来,杨老爷和杨少爷应当踏踏实实,真心实意教好少爷,对您府上的人,也应当尊敬些,可是,那杨老爷还则罢了,那杨少爷吃着您的,住着您的,就在您贵府里这样不规矩,这样的轻薄儿带到您的府上,我可真替您叫屈。”李瑞甫听了,心里暗暗不悦,暗想:杨师爷博学多才,怎么这样教子不严?我这岂不是花钱买进个冤家来?我只一女,爱如掌上珠,怎能被这狂徒轻薄!李瑞甫越想越有气。次日,杨俊教课完毕,瑞甫把杨俊请到自己房里,对杨俊说:“老兄来舍多日,我等对您素来尊重,对令郎亦以宾客相待,不敢稍有冒渎,您以为如何?"杨俊点头表示感谢。李瑞甫道,“舍下微薄诚意,本东道主应尽之谊,无足挂齿。阁下饱学鸿儒,我等同钦,引为规范。惟望对令郎亦深加教诲,俾堪子承父业,书香门第长存万世。”杨俊听李瑞甫话中有因,正色诘问,瑞甫遂把听到张三立所说的话向杨俊说了。杨俊听了,信以为真,立即站起对瑞甫道:“教子不严,父之过也。犬子冒渎千金,实在惭歉。回去当对犬子严加诰诫,朝夕约束,毋使再稍越轨。”

两人谈罢,杨俊回到住处,把玉昆唤来,严加责问,玉昆以是非颠倒,事关名誉,不能任人诬蔑,遂将日前和珊娘邂逅情形,一五一十向杨俊申述,杨俊默然。玉昆道:“儿自幼承父教诲,既读诗书,当知礼义,时刻约束自己,犹遑不逮,何能甘趋下流,辱没祖宗。惟是今日之事,显系有人从中播弄,李伯不察,遽兴问罪之师,若此下去,今后恐难长期相处,大人以为如何?”杨俊也知玉昆平日品格端正,行为严谨,料不至有那等下流行径,只劝玉昆今后加意小心,不要再去花园,以免为人所乘。玉昆称是。

杨俊经此事故,渐觉李家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遂伪称患病,不能教课。过了数日,杨俊找到瑞甫,说:“贱躯不适,数日未痊,年老气衰,恐误令郎学业,有负厚望,拟烦另请高明。我等来府数月,深得款遇,铭感无既,高谊隆情,容后图报。”李瑞甫一来不知杨俊说病是假,二来又有前次张三立捏报不快之事,听了杨俊求退,只向杨俊虚让两句,未再挽留,对杨俊道:“阁下来舍执教,小儿获益良深,今贵恙未痊,尊体为重,我亦不敢勉强,他日阁下康复,当再亲趋聘请,再申敬意。”至此,次日杨俊父子打点行李,离开了李家。

杨俊父子走后,李衡无人教诲,更加肆无忌惮,张三立见计成功,眼中钉离去,也更加垂涎珊娘,阴谋施展手腕,向珊娘接近。

却说珊娘一日正在闺中闲坐,忽然婢女秋菊进来,对珊娘说:“启禀小姐,那杨师爷因病,已带杨少爷离开咱家他去。”珊娘吃了一惊,问秋菊:“他们以后还来不来?”秋菊说:“不知,只闻老爷正托人四出打听另聘良师来家执教。”珊娘心中难过,因念玉昆离去,今生料难相会,满腹相思,何处倾诉,长此以往,命途何堪!心头暗暗焦急,本来自己吃不香,睡不好,经此忧悒,病更加重。整日娥眉深锁,面容憔悴。那日,命秋菊陪同去花园散步,迳至那日玉昆读书所在,徘徊不去,长嘘短叹,良久,不觉珠泪夺眶而出,呜咽出声。秋菊在旁,知珊娘心事,上前劝道:“小姐莫过愁伤,那杨家父子离去,料不久长,杨老太爷福体康愈,说不定再来家,日久天长,必有相逢之日,小姐但珍重玉体,以待来日。”秋菊本是珊娘自幼贴身婢女,说得珊娘愈加呜呜哭泣起来。秋菊婉劝,挽珊娘归回绣房。那瑞甫因见珊娘日渐消瘦,寝食俱废,很不放心,当延本城名医来家为珊娘就诊,医生诊脉毕说:“小姐只是心中郁闷,积聚成疾,料不妨事,亦无须服药,但能有使小姐惬意之事,小姐心情舒畅,即可病愈。”

且说邻村有吴姓,主人名庆庚,家资豪富,声闻遐迩,闻人言李家珊娘才貌双全,思为其子吴琦求婚,托人携带大宗彩礼前来李家求亲,瑞甫贪图吴家富有,收下彩礼,答应了这门亲事。秋菊闻知,禀报珊娘。瑞甫亦前来告知珊娘,珊娘大哭,向瑞甫道:“女儿年幼,愿随大人身边侍奉,不愿出嫁。”瑞甫劝说,珊娘执意不从,瑞甫道:“儿岂不知终身大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母早逝,只父将儿养大,本意将你许配那吴氏有钱人家,一生享受不尽,你不应如此违抗,难道叫为父去向那吴家退婚不成?”珊娘仍哭泣,瑞甫道:“话已向你讲明,但等吉日届临,花轿临门,望你三思,好自想想,勿负父望。”说完,拂袖而去。珊娘见抗婚不成,更加忧伤,竟日哭啼,秋菊百般劝解无效,亦暗中伤心,瑞甫命秋菊好生陪伴珊娘,严防意外,只等喜期到来,了此亲事。

再说那张三立听说瑞甫已将珊娘许配吴家,大动肝火,心说自己费了半天心,好容易把杨家父子撵走了,只图伺机染指珊娘,岂料今日那珊娘竟然许配吴家,自己落得一场空,这都是那吴家仗着有钱,把珊娘娶去,让那吴家小子好生享受。三立越想越气,迁怒吴家,邪念绝望,顿起杀心,图谋除掉那吴琦,继续窥伺珊娘。

这天,喜期到了,瑞甫家里设下喜堂,张灯结彩,门口贴着大红喜字。早晨,瑞甫就到珊娘屋里,只看珊娘头发蓬乱,面色焦黄,两眼哭得红肿。瑞甫道:“好女儿,大喜的日子,看!哭得这成什么样子。还不赶快梳妆,花轿来了,让人看成何体统。”说罢,着婢女侍候小姐梳妆,珊娘不肯,瑞甫连哄带吓,强令婢女把珊娘装扮起来。那李衡也在旁劝解,对珊娘道:“妹妹!别哭啦!人家吴家多阔气,错了妹妹,别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那吴琦哥儿一个,将来吴老太爷一升天,那份产业全是吴琦的,妹妹这辈子吃穿不尽,连我都替妹妹高兴。少顷,喜轿临门,我还要送妹妹去呢!一来送亲,二来认识认识咱们这门阔亲戚。”李衡正说着,忽听外面喊道:“少爷!张师傅来见您!”李衡出来,见是张三立,原来这天张三立怀揣利刃,蓄意随李衡送亲时混进吴家杀害吴琦。三立提着礼物,见了李衡,笑嘻嘻说,“今天您府上大喜事,我特来贺喜,一点薄礼,请您收下。”李衡谢过,连说:“不敢收礼!”三立说:“莫非嫌少?”李衡收下。三立说,“少顷少爷送亲,我跟您去看看人家那阔宅门如何?”李衡道:“你不是我家亲属,岂能去得?”三立道:“我总跟着少爷,到了吴家,少爷只说我是少爷的跟人就行了。”李衡执拗不过,只得答应。

不一会,只闻鼓乐喧天,花轿临门,瑞甫和吴家迎亲人以及媒人、婢女等把个珊娘连推带搡上了花轿,一路凤鼓笙歌,吹吹打打,那沿途的饥民面有菜色,看见这等阔绰喜事,有的羡慕,有的叹息,有的怒目相向,有的手指口骂,詈詈不绝。那张三立跟着李衡,一面装作侍候李衡,少爷长,少爷短的,一面心里盘算着到时如何动手杀害新郎,不由得有时咬牙切齿,有时伸手偷偷摸他衣里揣的那把利刃,有时又向李衡装出那卑躬屈膝的下流嘴脸。

那吴家是日大讲排场,宾客如云,熙熙攘攘,花园内摆设筵席。花轿到了吴家,已是黄昏时候,迎亲和媒人告诉庆庚,李衡是小姐的哥哥,前来送亲,庆庚笑脸相迎,频频点头,李衡指着三立对庆庚说:“这是我的跟人,我出门总是随身挈带着他。”庆庚点头。

众人先到喜堂,两家人互相道喜,谈笑风生。那三立在喜堂外侍立,贼头贼脑,东张西望,见东房彩带匝门,宾客出入不绝,知是新房,看准地点到时行凶。

李衡出了喜堂,三立跟着李衡随知客引到花园入席,桌桌筵席,坐满宾客,堂倌如穿梭般端上菜来,鸡鸭鱼肉,酒香扑鼻,宾客大吃大喝。那李衡更是高兴,边吃边喝,得意洋洋。三立别有用心,一直是看机行事,见李衡兴高采烈,就取个大杯,对李衡道:“今天是小姐大喜日子,您得多喝!您看!人家这酒多地道,菜味也好,我给您再道喜,您得好好干几杯。”李衡边笑边点头,说,“好啊!你斟吧!少爷知道你这份心,能喝多少一定不少喝。”三立一杯一杯地斟,只把个李衡灌得酩酊大醉,伏案不省人事。

酒席到了尾声,宾客先后辞出散去,李衡沉睡不醒,三立假装陪伴他。看看人走的差不多了,三立邪念横生,凶神附体,暗中从衣襟里掏出匕首,小声向李衡唤了两声“少爷”,李衡酣睡不应,三立站起来蹑手蹑脚,溜到新房外面,四顾没有人来往,把心一横,掀起门帘,闯进新房,这时,珊娘正在哭泣,那吴琦背着身,站在床前劝解珊娘,三立恐被看清,伸手把蜡烛扑灭,一步向吴琦冲上,说时迟,那时快,吴琦没来及回头,被三立在背上连刺两刀,吴琦咕冬倒在地上,三立持刀乱扎几刀,吴琦连哼也没哼出就死于非命。珊娘正哭间,听到异声,掀开头盖一看,被吓坏了,三立扑过去双手抱住,情急得露出口吃的毛病:“宝……贝儿!你可想……坏了我……啦”!珊娘大惊,连忙高呼“救人!”“救人!”三立害怕,不敢多留,顺手从珊娘头上拔了一只金钗,仓皇夺门而去。

且说那李衡伏桌沉睡,堂倌见客人已经走净,只他一人还在睡着,为了收拾杯盘,把李衡推搡叫醒,李衡见人已走光,只自己一人,知是自己吃醉,回头见三立不在,起身往外走,仍不见三立,以为三立先走了。还未出门,猛听人喊:“不好了!少爷被人杀死了!”李衡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只见家人等和庆庚纷纷往新房跑,李衡也跟了进去,瞥见那吴琦倒在血泊中。原来珊娘呼唤救人,家人进来,珊娘命点上蜡烛,定睛一看,吓得乱喊:“不好了,杀人了!”这时有的家人进来看见,出屋大喊:“少爷被人杀死了!”吴庆庚等进入新房,目睹此状,庆庚顿足大哭道:“琦儿死得好苦!”问珊娘事情经过,珊娘说:“奴正在哭时,少爷解劝,不期忽然闯进一人,把蜡台扑灭,过来刺死少爷,奴掀开头盖才知少爷被害。那凶手还曾抱住奴,说那不好听的话,奴大喊救人,凶手才逃去。”这时,李衡也过来问珊娘长短,珊娘大哭,对李衡道:“哥哥,妹妹好苦,无端遇此横事,哥哥快快禀报父亲吧!”李衡应了一声,转身就回家了。

李衡回到家中,瑞甫见李衡面带惊慌,问李衡喜事如何,李衡把吴琦被害的事说了一遍,瑞甫也大吃一惊,父子盘算到底什么人下这毒手?瑞甫说:“好容易结了一门好亲戚,谁想落得这么个结果。”二人正在烦闷,只见张三立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爷!吴家少爷被人害死了!”原来张三立跑回家中,换了衣服,装作无事,跑到李家报信。说完,见李衡在旁,对李衡说,“大少爷!真对不起您,我去小解,还没到,就听人喊叫少爷被人杀害了!不好了!我一听,吓坏了,顾不得回去找您,就和客人们一起跑出来了,少爷!您听说这事了吧!”李衡说:“你这小子,丢下我不管,这叫什么跟人?”三立说:“吓得我哪还敢往回跑找您,不知凶手在哪里,赶紧逃命为是。”又说,“少爷,下回再跟着您,一定和您寸步不离。"瑞甫道:“你们不必废话了,到底这档子事,凶手是什么人干的?”三立、李衡住了口,想了想,忽然,三立说:“老爷!这事谁也说不上是什么人干的?我倒想出个人,可不知对不对。那杨家少爷过去见过小姐,一心惦记着小姐,此番凶事,是不是那杨家少爷因见小姐出阁,由嫉生恨,由恨就想杀掉那吴家少爷,才干出这样事来。”瑞甫听了,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说:“这话倒是有理,我女儿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没和什么男人往来。上次杨家那小子在花园的事听你说了后,我和杨俊暗含着点了一下,他父子就走了,可是以后再也没见过......”三立说:“您家和吴家这两个大户结亲,乡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杨少爷也不能不知道呀!”瑞甫不语,李衡在旁说:“依孩儿看,就是杨家这小子干的,没有别人。妹妹平素什么人也不认识,别人谁去上吴家行凶呢?”瑞甫点头说:“必是这小子,明天去县衙告这小子去。”回头对李衡说:“你去唤秋菊,就说我叫他天亮去吴家看看小姐受惊没有。”李衡应声“是”,到后面找到秋菊,把事情说了,叫秋菊天亮去吴家看望珊娘。

且说吴琦被害,吴庆庚当晚就去县衙报了案,报完案回到家里,着人为吴琦办理后事,心里又是凄惨,又是纳闷,以为自己家里平素没有仇人,是谁来害的吴琦?又正赶在办喜事这天晚上,到底是何原因?想着,又转念今天新娘嫁到家里来,给吴琦带来凶祸,还听说新娘自从有了这门亲事,终日啼哭不愿出嫁,到了这里,一直还在哭,是否新娘别有意中人,勾来那人干的?越想心里犹疑不定。又想:我吴庆庚花了那多彩礼,把珊娘娶来,不料媳妇刚过门,自己的儿子被害了,自己落得一场空,还丢掉个儿子,这事决不能善罢甘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当晚不提,次日早晨庆庚到珊娘屋里,想追问珊娘底细,刚刚坐下,正赶秋菊来到吴家,到了珊娘房内,见过庆庚,珊娘见秋菊来到,又哭了,秋菊说:“老爷不放心,叫我来看看小姐受惊没有。”珊娘边哭边摇头。秋菊说:“那时小姐看到行凶的是什么样人?”珊娘说:“那人进门,把蜡台打灭,黑暗之中,我也看不出什么样子。”秋菊说:“听少爷说,老爷要上县里告那杨家少爷呢!”珊娘听了,更加大哭,庆庚在旁听到一怔,忙问秋菊:“什么杨家少爷?”秋菊说:“就是从前曾在我家教书的杨师爷的少爷。”庆庚说:“为什么告他?”秋菊说:“不知。”庆庚一再追问,秋菊说:“奴才真的不知。那杨家少爷只不过曾在我家花园见过小姐一次,也没说过话,现在老爷忽然要告人家,奴才也不知为了何故。”庆庚说:“好!你回去吧!告诉你家老爷,小姐没有受惊,去吧!”秋菊应了一声走了。

秋菊走后,庆庚追问珊娘:“昨晚之事,是不是那杨家小子干的?”珊娘边哭边说屋里黑暗,看不清楚。庆庚又是着急,又是怀疑,对珊娘说:“你说实话罢,到底你认识什么样的人来我家干此祸事?”珊娘说:“奴在闺中从不与男人接近,说什么认识什么样的人?”庆庚说:“方才秋菊已经说了那杨家小子,你还不说,好吧!你不说,看你到县里说不说。”说罢,怒气冲冲,站起身来出屋告诉家人自己去县衙。庆庚迳到县衙控告说珊娘另有所欢,自己儿子被害,珊娘定知根底。要求严加究办。庆庚走后,那瑞甫也到县衙控告玉昆,说玉昆曾经垂涎珊娘,此次吴琦被杀,玉昆嫌疑重大,请求惩办凶手。

且说县令胡威先后收到吴、李二人控告,虽是两家,却是一案,根据两家申述,玉昆与珊娘嫌疑重大。那胡威和瑞甫有交谊,吴家也是大户,平素有来往,就命捕役到杨家和吴家,把玉昆和珊娘抓捕到案法办。捕役奉命,去到两家,不一会,把玉昆和珊娘抓来,胡威吩咐升堂,一声吆喝,胡威上坐,两旁衙役刑手排列,胡威喝叫“把杀人犯杨玉昆李珊娘带上堂来!”衙役应声,把玉昆、珊娘带上,胡威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杨玉昆,你是怎样杀害吴琦的?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玉昆哭道:“小生自幼读书知礼,怎能做那杀人勾当?”胡威道:“分明是你见珊娘嫁给吴琦,心中怀恨,去杀了吴琦,不然,为什么你不杀珊娘呢?”玉昆哭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哪有此事啊!”胡威又问珊娘:“你快把怎样和玉昆一起谋杀吴琦的事一一招来。”珊娘哭道:“奴家真真不知此事。”胡威大怒,拍案大喝一声道:不动大刑,谅你等不招。”吩咐两旁刑手大刑伺候。胡威又问玉昆、珊娘:“你们招是不招?”二人叩头哭道:“真真不知。”胡威喝令把玉昆重责五十大板,对珊娘掺其十指。衙役一声应“是”,象虎狼般跑过来把玉昆按下大打,把珊娘十指拶起,只打得玉昆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那珊娘十指连心,疼得昏迷几次,二人受刑不过,玉昆说:“小人招了”。珊娘也只好招了。胡威命二人画了押,吩咐把二人分别打入男女牢房,听候判决。

按下玉昆、珊娘被屈打成招不表,且说那李衡无人教管,每日出门惹事生非,寻花问柳。一天,来到一家酒馆,堂倌上酒,李衡自斟自饮,酒至半酣,李衡劣根性发作,把堂倌叫到身旁,问堂倌:“我且问你,你这酒里有股邪味,你们到底里面搀了什么东西?”堂倌说:“我们这是上好白酒,从来什么也不搀。”李衡怒道:“混蛋,什么上好白酒,老子喝出邪味来,难道是假的?”堂倌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为何开口骂人?”李衡道:“你老子骂你是好的,说不好还得揍你这王八蛋!”堂倌急道:“你才是王八蛋。”李衡大怒,拿起酒壶照堂倌头上就打,堂倌猝不及防,正中面部,李衡又一拳,把堂倌打倒,过去按住就打。正在这时,猛听一声大喊:“住手!”声如洪钟。李衡抬头一看,迎面来了三个人,为首的一个人,生得面如满月,鼻直口方,两目炯炯有神,问李衡道:“你为什么在此打人?”李衡道:“他那酒里搀东西。”堂倌站起,满面是血,连说:“我家酒里面端的什么东西也不搀,客官可以尝试。”那人对李衡道:“你这人好生蛮横,为何动手打他?”李衡把眼一瞪道:“老子打人,干你鸟事。”那人道:“打人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李衡道:“什么法不法?我们李家一概不知,你休得多管闲事。”那人道:“你无故打人,就得管你。”李衡说:“不用说你,就是那胡县令到来,也要客气三分。”那人冷笑道:“好!告诉你,我乃现任巡按王紫光,巡察到这里,即日开示受理不平案件,今日在此,亲眼见你横行霸道,殊堪痛恨。”说罢,命后面二人、把李衡带往巡按衙门究办。二人应声,从身上掏出绳索,捆绑李衡,李衡一吓,酒也醒了,没奈何,随紫光等迳去巡按衙门,到了衙门,紫光立即升堂,把酒馆堂倌也传到,问明案由,当庭判令把李衡重责五十大板,罚银五十两,为堂倌治伤。

且说这位巡按使王紫光巡到太原,贴出告示,三天内,着黎民百姓如有冤屈不平,可到巡按衙门控诉。那天杨俊看到告示,立即回家写了呈状,送到巡按衙门控告县令胡威抓捕玉昆,屈打成招。紫光受状,把杨俊传来,询问究竟,杨俊说:“小儿玉昆,一向随俊攻读,品行端正,那天吴家出事,小儿正在家中,足未出户,何罹杀人之罪?抑有进者,前此俊挈玉昆在李家授课,李家瑞甫即曾诬称小儿邂逅珊娘时有轻薄情形,实则相反,小儿无意中遇到珊娘,深知自爱,当即回避。我等因受到诽谤,觉该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乃藉故辞馆,以后一直不再来往。岂料此番吴家出事,又诬陷为小儿所为,庭上不由分说,重刑相加,屈打成招,实属冤枉,至祈巡按大人作主。"紫光讯罢,命杨俊暂去,听候传讯。

杨俊走后,紫光命把瑞甫传来,紫光问道:“你在县衙控告杨玉昆杀人,有何证据?”瑞甫道:“那杨玉昆曾在我家花园路遇小女,举止轻薄,此次吴琦被害,显系玉昆因嫉恨下此毒手。”紫光道:“杨玉昆在花园遇见珊娘情形,可是你亲眼得见?”瑞甫道:“虽未亲眼得见,但当时在小人家中的裁缝张三立却曾目睹,是他告知我儿李衡,我儿告知我的。”紫光道:“杨玉昆和你女儿在花园遇见时还有何人在场?”瑞甫道:“只我家婢女秋菊陪同小女在场,没有别人。”紫光命瑞甫稍候,着人去李家把秋菊传来,少顷,秋菊来到,紫光问秋菊:“那杨玉昆在花园遇见你家珊娘时,你可在场?”秋菊道:“那时奴才正在陪着小姐。”紫光道:“那杨玉昆当时见到你家珊娘情形如何?”秋菊道:“那杨家少爷平素读书知礼,无意中见我家小姐到来,人家低着头转身就回避去了。”紫光道:“那杨玉昆可有轻薄行为?”秋菊连说:“没有,没有,那杨家少爷人家可规矩啦!”紫光道:“你说的可是真话?”秋菊道:“奴才一字假话也没有,如有谎言,愿受重罚。”紫光听了,问瑞甫道:“你听见秋菊的话没有?”瑞甫道:“听见了,说玉昆轻薄,是张三立说的,我信以为真,就对杨俊说了。”紫光道:“那末此次控告玉昆有杀人嫌疑,是否果有其事?”瑞甫道:“我也是听张三立说的,他说许是杨玉昆嫉恨吴家干的,我想他说的有理,就到县衙控告了。”紫光说:“那天吴家出事时,你家可有人去吴家送亲?”瑞甫说:“是小儿李衡去的,那张三立要看看人家富户风光,也跟着小儿去了。紫光道:“你家李衡在吴家出事后回来是怎样说的?”瑞甫道:“小儿回来说吴家出事时,他正吃醉未醒,是事后听吴家人说的。”紫光道:“那张三立是怎样说的?”瑞甫道:“小儿酒醒时,张三立已不在旁边,小儿回来以后,张三立来到我家,说他也是听吴家人说的。”紫光道:“那张三立为什么不同你家李衡一起回来?”瑞甫道:“他说他听到吴家出了凶事,一害怕,没敢再回去找小儿,就赶紧跑出吴家。”紫光道:“那张三立既然先由吴家走了,你家李衡后来酒醒才回家,却为何李衡先到,张三立反而后到你家?”瑞甫道:“三立说他先回到他家,换了衣服然后才来我家。”紫光停了一下,道:“好吧!你们两人先回去,听候有事再去传你们。”瑞甫、秋菊辞出一同回家。

且说紫光在瑞甫、秋菊走后,把案情仔细斟酌,次日带同衙役来到县衙,面见县令胡威,胡威慌忙迎入,紫光对胡威说:“那杨玉昆被控杀人案,现有人提出控诉,说杨玉昆、李珊娘是屈打成招的,此案本官要亲自审讯,你暂时不要过问。”胡威道:“是。”紫光道:“那杨玉昆、李珊娘现在是在否县衙羁押?”胡威道:“是,在卑职县衙里羁押。”紫光道:“本官升堂,你可传他们候讯。”胡威称是。

少顷紫光升堂,命衙役先把玉昆提到,紫光对玉昆说,“本官来此,亲自审讯你杀害吴琦案件,你要如实说来,不得稍有虚假。”玉昆说:“是。”紫光问:“吴家出事,可是你杀的吴琦?”玉昆哭道:“那天白天小人随父出门教读,晚间才回到家,一直未出门,吴家凶事,小人确实不知,是小人来到县里,受刑不过,才画押招认,求老爷明鉴。”紫光见玉昆是个懦弱书生,眉清目秀,举止文雅,不似杀人凶手,命把他带下去。又命把珊娘传上来问道:“你在吴家,吴琦被杀时,凶手是何等样人?”珊娘道:“蜡烛已灭,黑暗之中,辨不清面目,只记得那人说话有些口吃,说那下流话,结结巴巴的,那人搂抱我时,身上狐臭味很浓,奴喊杀人,那人才慌忙逃走,临去时,拔去奴头上一只金钗。”紫光道:“本官问你,你在家时,杨玉昆在花园遇到你时,他有何轻薄行为?”珊娘道:“那杨生书香人家,彬彬有礼,见奴来到,即时转身回避,没有轻薄行为。”紫光道:“后来你们见过几次面?”珊娘道:“以后一直未见面,他父子不久就离开我家,从未再见。”

紫光道:“你是怎样被捕到县衙的?”珊娘说:“那吴家老爷听我家婢女秋菊说我父控告杨生,疑心奴与杨生合谋杀害吴琦,把奴控告,被捕到县,县爷不由分说,拶奴十指,奴受刑不过,只得招认。”说罢,痛哭不已。紫光命衙役把珊娘解回狱去,紫光下堂,晚间,紫光命衙役去到狱中,把珊娘提解到玉昆狱中,告知他们二人都已被判处死,命他二人可以最后倾吐衷肠,以修来世。同时,命狱吏在门外听他们讲些什么,回来详细禀告。

且说那玉昆独坐牢中,愁眉不展,暗想自己一心读书,洁身自爱,岂料命途多舛,在李家遭人诬蔑,今又飞来横祸,身陷囹圄,来日茫茫,不知伊于胡底。玉昆愈想愈觉悲伤,不禁痛哭失声。

这一天,玉昆正在唉声叹气,忽听牢门响,回头一看,狱卒送进一位丽人,玉昆吃了一惊,头也不抬,心说这是何故?只得低头不语。且说那珊娘来到牢房,不觉悲从中来,心说自己在家中花园遇到杨生,一见倾心,本期以身相许,白首偕老,岂料杨生一去,杳无消息,自己又被强逼嫁给吴家。吴琦被害,自己既惊且怕,今被关狱中,亦不知身犯何罪。自己红颜薄命,何一至于此?想罢又哭泣起来。玉昆心中烦闷,闻见哭声,也无心理睬。少顷,珊娘揩去泪痕,见同牢这人,低着头,似曾见过,又一端详,不觉又惊又喜,心说,这不是杨生?我珊娘今日莫非在梦中?又往牢外看,见明月当空,心知非梦,一股相思心情,油然而生,面对心上人,珊娘禁不住赧颜脱口问道:“相公莫非杨家少爷?”玉昆听了,心中暗想,此处谁竟认识我?抬头一看,还未答话,珊娘说:“奴乃李家珊娘,曾与公子邂逅,不知公子尚记得否?”玉昆大惊,对珊娘道:“在下正是玉昆,向曾与小姐相遇,但从未通一语,况与小姐并不相识,无冤无仇,小姐出嫁,吴府恶耗传出,竟然殃及在下,以致在下身陷狱中。在下读书知礼、从父起居,足不外涉,岂能有那杀人之事?小姐大家闺秀,当亦洁身自爱,断不应血口喷人,妄置在下于死地。今日小姐又来此处,不知又有何事,唯希小姐念在下家有老父,身家不幸,实属无辜,千乞高抬玉手,在下阖家当感大恩大德。”玉昆言罢,跪倒在地,向珊娘连连施礼。慌得珊娘不知所措,见心上人如此,珊娘也跪倒,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连连抚慰玉昆道:“相公说那里话来,相公随尊翁来舍,我家上下,皆称相公父子德才并茂。奴自遇相公,深佩相公举止高雅,衷心爱慕,以致朝夕思念,日久成疾,家人皆知,岂能反以恶意相加?相公今蒙不白之冤,显系有人诬陷。奴虽不才,愿誓皇天,奴对相公唯有真心相许,海枯石烂,永矢不渝,倘有二意,天地不容。”说罢,也痛哭起来。玉昆听得珊娘所说,句句真情流露,颇为感动。珊娘又说:“奴今被押,自念无辜,不知受何人陷害,此番来见相公,亦不知所为何事,如此生不逢辰,一死何惜?但不期今日得在此间复晤相公,一片痴情,得向相公倾诉,宿愿已偿,今生虽不能比翼,奴死九泉,亦当膜目矣。”言讫,抱住玉昆大哭。玉昆在李家时,夙知珊娘才貌双全,今见珊娘如此真诚动人,不禁以臂相还,说道:“玉昆不才,谬蒙青睐,铭感五内,小姐盛情,昆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倘皇天见怜、沉冤得洗,决不辜负小姐厚望,如一旦不幸,死于非命,亦当修俟来世,与小姐再叙鸳盟。”说完,两人互抱,放声大哭。

且说那狱吏奉命在外听得清楚,亦为之鼻酸,旋进内问珊娘及玉昆:“你们尚有何话说?”二人垂泪道:“没有了。”二人起来,珊娘对玉昆说:“今日一别,不知能否再与相公相会,望相公珍重。”说罢又大哭。玉昆道:“昆誓不二心,但祈小姐珍摄玉体,多多保重。”两人挥泪正要告别,珊娘忽对玉昆道:“奴顷有所悟,盖吉期晚间,一人闯进洞房,先杀死吴琦,随后对奴无礼,该人言语艾艾,似有口吃,对奴动手时,该人臭气难闻,显有狐臭宿疾。但奴适与相公言谈,相公口齿清晰流畅,毫无口吃,声音亦异;相偎间,相公亦无臭味。据此,更可断言行凶与相公无关,显系有人诬陷相公。前此巡按大人曾向奴询问凶手貌相,奴已上陈,今与相公聚晤,得知些情,奴当再向巡按大人禀告,为相公洗冤。相公但勿焦急,免伤贵体。”说完与玉昆洒泪告别。狱吏带珊娘回到巡按衙门谒见紫光,珊娘向紫光力陈与玉昆相会发觉玉昆既无口吃,亦无狐臭,绝非凶手,请巡按大人明鉴。紫光命珊娘回去,听候传讯。珊娘走后,狱吏将珊娘玉昆会晤情形及各人所说言语,详加陈述,紫光点头,叹息不已。

此时,紫光根据所掌握全案当事人及有关人等的陈述,详加分析,认为玉昆在吴琦被杀时,方与其父教学归家,分身无术,有证可查。复据珊娘证词,玉昆亦无凶手之口吃狐臭特征。又据珊娘及婢女秋菊证词,玉昆品德端正,在与珊娘花园邂逅时,洁身自爱,转身回避,无任何轻薄之举,嗣后也从未再度会面。因此,吴琦被害,显然与玉昆无关,谓珊娘玉昆合谋亦仅属怀疑,无事实佐证可查。惟是张三立两次向瑞甫进言,造谣污蔑,陷害玉昆。始而诽谤玉昆轻薄,实则并无其事。继而珊娘出嫁吴宅,三立本是裁缝,不能为女方宾客,乃竟千方百计伪充李的跟人,随李衡混入吴家,用酒将李衡灌醉,自己不醉,凶事发生时,三立又不在李衡身边,究去何处何为?事故发生后,亦不唤醒李衡一起回家,而单独一人跑出,如谓当时恐惧仓皇,不違唤醒李衡,则跑出吴家后,应立即去李家向瑞甫报信,但又不迳往李家而回自己家中,所谓换衣,有何必要?最后到李家报信时,则再次诬陷玉昆行凶,屡次污蔑玉昆,又究出何因?凡此种种,疑云重重,蛛丝马迹,不无可寻,三立实有重大嫌疑。现玉昆,珊娘在押,三立庐山真面未明,极待彻底查清,以期水落石出,结束全案。

至此紫光一面命心腹去三立家左近注意三立行踪,勿使逃逸,一面苦思破案良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且说那张三立听说玉昆被押,以为自己诡计成功,心里高兴。后来听说珊娘亦被拘捕,不禁忧虑。这一天,正躺着寻思,心说我张三立杀了人,害了人,为来为去,为的只是珊娘。那玉昆被除去,自己对珊娘还抱希望,现在珊娘也被吴家告了,捕了进去,不知何日才能放出,自己才能想方设法向珊娘接近。想到这里,三立更是想念珊娘,念及珊娘美貌,不知哪一天才能到手,心说这样的美人,倘能风流一夜,也不枉来此一世。越想越觉心痒,就起身拿出从珊娘头上拔出的一只金钗,手里玩弄,时而抚摸着,时而往脸上亲,又时而放在怀中,心说:珊娘啊!宝贝儿!你何时才能到我张三立怀里,叫我尽情快活快活!天啊!

张三立正在邪念横生,忽听叫门声,遂把金钗放在枕旁,出来开门,见有三个人,前面一人,后面跟着两名衙役,前面这人长得面貌清癯,鼻直口方,两目炯炯,声如洪钟,说:“我乃巡按使王紫光,有事前来找你当面谈谈。”三立听说是巡按使到,心里害怕,恐怕事发,苦笑着说:“啊!原来是巡按大人,有事传小人到就是了,岂敢劳您亲自驾到,请里边坐!"紫光看他面上神情,已经看出明是惊慌,假装镇静,仍装做不知。到了屋里坐下,三立要去沏茶,紫光说:“不必了,坐下谈吧。”三立鞠了一躬坐下。紫光道,“我来找你,为的是吴琦被害一案……。”三立听了大惊,仍假装自然说“是。"紫光继续说,“听李瑞甫说你很帮他忙,说你想到凶手定是杨玉昆,现在杨玉昆也招认了,可见你说的不差。”三立听了,放心了一些。紫光道:“李瑞甫说以前就听你说过,那杨玉昆在花园见到珊娘时,举止轻薄,是不是?”三立说“是”。紫光道:“那可是你亲眼看见的?”三立一犹豫,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看……见的。”紫光说:“但是本官问了珊娘和婢女秋菊,她们都说那玉昆举止规矩,见了珊娘,转身就回避了,并没有轻薄之举。”三立听了一怔,不知说什么好,紫光又说:“那天吴家办喜事,你找李衡说你要去,李衡说你的身份不该去,你说假充李衡的跟人去吴家,可是有的?”三立说:“小人是想看看吴家的大户风光。”紫光说:“吴家出事的时候,你可在李衡身边?”三立伪称:“在。”紫光说:“在一起为什么不和李衡一起走?”三立又说:“我说……错了,当时我去茅厕,不在李衡身边。”紫光道:“后来你走时为什么不找李衡一起走?”三立道:“那时听说出了凶事,心里害怕,就没找李衡赶快跑出来。”紫光猛见三立床上枕边有只金钗,立刻站起过去把金钗拿起,问三立道:“你一人在家,这金钗是谁的?”三立着慌,结结巴巴说“是捡……的。”紫光冷笑一声道:“哦,是捡的?”边说边用眼盯着三立,三立又说:“是……是捡…的。"紫光把金钗交给衙役,三立着急,这时正是盛夏伏天,那黄豆大的汗珠从三立额角冒出。只听紫光道,“你从吴家出来,到什么地方去了?"三立说:回家换上衣服就去李家了。”紫光问:“你不赶紧去李家报信,为什么回家换衣服?”三立更是着急,头上冒汗,狐臭味大作,紫光已经闻见,心里明白,仍不动声色,三立说:“只因小人上吴府穿的是一件好长衫,为了节省,怕脏,就回家换下来。"紫光说“哦!你是裁缝,穿的好衣服定是好的,你可能取出来本官赏识赏识?”三立连说“不敢,不敢!”紫光伸手要看,三立不敢不拿,一时情急,开柜拿了一件蓝绸长衫递给紫光,紫光看了看,道:“好。”把蓝衫交给衙役,对三立说:“本官还要有事问你,你同本官一起去衙门再谈吧。”两名衙役向前一伸手,三立不敢不去,随紫光同到巡按衙门,进门后,紫光命三立在大厅外等候,又命衙役少顷升堂请县令胡威陪审,同时,把玉昆、珊娘,瑞甫、李衡、庆庚等人分别传来听讯。

少顷,人证到齐,紫光升堂,命把三立和玉昆、珊娘等人一齐带到。紫光道:“本官今天审理吴琦被害案,先命珊娘把当时出事情形叙述一遍。”珊娘说毕,紫光问玉昆:“吴琦被杀,可是你所为?”玉昆道:“吴家出事那天晚上,小生方与家父教馆归来,足未出门,分身无术,怎能出去杀人?”紫光问珊娘:“你看凶手可是杨玉昆?”珊娘说:“当日凶手将蜡台扑灭,认不清面目,但凶手搂抱奴时,说些下流话,结结巴巴,有口吃病,天气又热,狐臭味很浓,杨公子说话流利,并无口吃,声音也不是凶手的声音。”紫光命衙役到玉昆身边辨别玉昆有无狐臭味,衙役辨毕回称没有狐臭味。紫光拿出那支金钗,问珊娘:“这可是你失掉的金钗?”珊娘看了说“正是奴被抢去的金钗。”紫光回头一看三立,三立神色慌张,连连说:“是我捡的。”紫光又拿出那件蓝衫问李衡、瑞甫、庆庚:“这件蓝衫可是张三立那天上吴家时穿的?”李衡连忙说“不是,那天三立穿的是白长衫”瑞甫、庆庚也点头说:“不错,那天三立穿的是白衫。”紫光向三立大喝一声:“张三立!你混入吴家,杀死吴琦的事,还不从实招来?”三立说:“小的端的未……杀吴……琦。”珊娘在一旁说:“老爷,这人他说话的声音正和凶手的声音一样。”紫光命衙役,速到三立家搜找那件白衫。少顷,衙役回来回禀在三立家后棚草堆里发现白衫,上面还有斑斑血迹。紫光命给三立看,紫光说:“张三立!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三立低头不语。紫光说:“你把陷害玉昆杀死吴琦的经过一常招来。”三立说:“小的只因垂涎珊娘貌美,闻知珊娘心许玉昆,由是嫉恨玉昆,屡思除去玉昆,染指珊娘。因而先向李家进谗,诬蔑玉昆。玉昆父子走后,李家将珊娘许配吴琦,小人怀恨吴琦占据珊娘,身藏利刃,随李衡混入吴家灌醉李衡,趁机窜入洞房杀死吴琦,拔取珊娘头上金钗一只逃出。因衣上有血,先回家换了衣服再至李家报信。又因吴琦已死,玉昆尚在,复萌除掉玉昆之念,乃向瑞甫父子进言,诬称玉昆是凶手,玉昆入狱,得偿夙愿,珊娘被拘,自己还抱染指希望,不料此次被大人识破,所供句句是实。”说罢,连连叩头不已。紫光回头,问身边的县令胡威道:“县令尚有何高见?”胡威在事实面前,狼狈不堪,连称:“大人明鉴!大人明鉴!”紫光道:吴琦被害,案情大白,凶手张三立已供认行凶不讳,穷凶恶极,应斩于市,以做刁顽。”继对瑞甫道:“李瑞甫!本官迭据控告你为富不仁,勾结县令,欺压邻里又纵子闹事,李衡驱狗伤人,殴打堂信,乡民愤恨,此次你又陷害无辜,使玉昆饱受冤屈,险遭杀身之祸。如任你等长此下去,百姓将何以堪。今将你与李衡流放他乡,你等应安分守己,自谋出路,倘再胡作非为,定行严惩不贷。”说毕,命衙役带回珊娘及瑞甫父子回家打点衣物,将瑞甫李衡押解流放。又命庆庚:“你先行回家,侯珊娘为瑞甫李衡打点衣物停当后,再由珊娘与你们共商善后。”庆庚去了。紫光喝令刽子手,即刻将张三立押到市上斩首示众。消息传出,民心大快。退堂后,紫光上奏一本,参告县令胡威勾结富豪,草菅人命,申请另派贤明县令,为民做主。

且说次日紫光命人将珊娘、杨俊、玉昆、庆庚分别传到巡按衙门书房,紫光先对庆庚及珊娘说:“此次凶事,皆张三立一人所为,渠已伏法,李瑞甫父子流放,皆咎有应得,你等后事仍应妥善料理,俾能各安其事。”珊娘道:“大人明察秋毫,奴等铭感五内。奴父贪图彩礼,强奴出嫁吴家,非奴所愿,强逼成婚,致出横祸。奴意愿将吴家彩礼全部退回,吴家婚事耗费钱财,如数偿清,婚事做为罢论,从此两家一刀两断,不知大人及吴老太爷意下如何。”紫光问庆庚,庆庚点首同意。紫光命庆庚、珊娘回去办理清楚回报。二人走后,紫光向杨俊、玉昆道:“你父子书香门第,邻里皆知,此次案中,得悉珊娘对玉昆一见钟情,思念成疾,屡历风波,始终如一。牢中会见,二人两相爱慕,情话绵绵,本官亦有耳闻。玉昆随父读书,现李家只珊娘一人,愚意即由玉昆与珊娘结为伉俪,你等意下如何?”杨俊目视玉昆,玉昆面红低头不语,杨俊道,“老夫年已衰老,此事但凭玉昆意愿。”紫光问玉昆:“你意如何?”玉昆站起欠身道:“大人盛意,谨愿从命。”紫光道:“既如此,你等且回,容本官再与珊娘面议。”二人辞出。

次日,珊娘由秋菊陪同来衙面见紫光,称,“父兄已押解出走,吴家彩礼钱物等均已退清,特来禀告。”紫光命珊娘坐下,说道:“你父兄业已流放,你家只你一人。闻你自遇玉昆,倾心相爱,思念成疾,此次牢中又晤玉昆,吐诉衷肠,玉昆颇为感动,牢狱鸳鸯,益加相爱。本官拟即助你二人完成宿愿,从今夫唱妇随,百年偕老,不知你意如何?”珊娘闻言,面泛桃花,站起向紫光施礼,道:“承蒙大人玉成,珊娘固所愿也,但不知杨老太爷尊意如何。”紫光道:“我已同渠等面谈,他父子均表同情。”珊娘喜道:“既如此,大人在上,请受奴一拜。”紫光笑诺。珊娘拜毕,对紫光道:“珊娘尚有一言,上禀县爷。家父虽蓄资产,但悉属不义之财,平日为富不仁,邻里侧目。现父兄已去,奴窃以居此豪门为羞,拟将全部资产变卖,除留些微糊口外,悉数献出,分给贫苦百姓,奴从杨郎度此终生,海枯石烂,誓无反悔。”紫光闻言,欣然曰:“珊娘如此聪慧,玉昆有贤妇矣,愚观玉昆相貌清秀,举止儒雅,他日定非池中物,望你等好自为之。汝可稍候,我当派人请杨氏父子前来。"珊娘应诺,猛回头瞥见秋菊在旁,二人目光对视,会心微笑。少顷,杨俊父子来到,珊娘向杨俊施礼,紫光说:“玉昆珊娘婚事,幸喜双方两相情愿,本官良堪欣慰,你两家可径择吉迎娶。”杨俊父子及珊娘均喜形于色。紫光又将珊娘变卖家产分给贫苦百姓之举向杨俊父子说了,杨俊惊喜交加,站起对珊娘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豪情壮举,真吾儿妇也。玉昆亦对珊娘更加敬爱,频频点头示意。三人辞出,紫光送出衙门,相揖而别。

玉昆,珊娘婚后,合好异常,珊娘事杨翁孝逾父母,杨俊颇疼爱之。次年,珊娘生一子,适京中典试,玉昆欣然应试,紫光偕杨俊,珊娘送至郊外,杨柳含青,依依告别,玉昆到京应试,一举中榜,钦点状元,衣锦还乡,邻里莫不钦羡。

《贵妇养成史》作者:月色无边

青竹听了后鼻子都快气歪了,隔着栅栏就想一拳头挥过去,阿树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她此时方觉异常,这英氏不会空穴来风,准是有了十拿九稳的证据。

她飞快的跑回主屋,见小姐已经一脸懊悔的穿过侧边的小门,直穿进屋后到杂物间的那条小道。

那杂物间在别院靠后的位置,久未人进,此时半掩半闭,一缕白色袍角被夹杂在门与框的缝隙之间尤为醒目。

事关自己的清白,凌向月此时可不会抱着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想法。

她二话不说的就踹开门,青竹在后面紧跟而上,看见那暴露出来的白衣男子时,她花容失色,继而又面露钦佩,没想到小姐这么快就找到关键所在了。

看那一脚踹开门的架势,真是霸气威武,她以为小姐会亲力亲为的解决掉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东西。

没想到凌向月面色一片苍白,看也没看那臃肿的尸体一眼,捂着鼻子转头对青竹瓮声瓮气的吩咐道:“你快将他埋了。”

青竹欲哭无泪:“小姐你好歹习过一点武,我,我是实打实的花拳绣腿啊。”

凌向月恨铁不成钢,实在忍受不了这尸体的臭味,汗臭,狐臭,尸臭,还有这房间一股霉臭,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连苍蝇都闻则即死,更别说娇滴滴的她了。

这英氏是不拿住她不甘心啊,找来这么一个奇臭无比的大汉,这是怕找不到他在哪藏着的吗?

还是觉得她有这喜好能和这样的奇葩搞在一块?

凌向月憋住呼吸,一口气说道:“英氏快来了,你速速解决,我先出去拖住他们……”说完就迫不及待的想逃出这个鬼地方。

青竹死命拖住她,哭哭啼啼的嚷道:“小姐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实在拖不动这肥猪!”

凌向月没办法,只能在外面深呼吸一口气后又憋住回来用脚将那汉子露在门边的一角踢进去,然后砰一声严严实实的锁上门。

“走吧。”做完这一切后,她率先抬脚离开。

青竹不好意思的跟上去,满脸担忧:“就这样将那东西锁在屋子里?肯定会被他们发现的。”

凌向月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不然呢?”

到了主屋,青竹狠了狠心,鼓起勇气说道:“我还是去挖坑把他埋了吧。”

凌向月涨着一张脸,颇有些生气:“刚叫你埋不埋,现在已经晚了。”

她走到摆放装饰品的边柜边,一手抬起道:“还不快帮忙。”

青竹“哦”了一声,跟她一人一边,将那侧边柜移了个位置,堵在去杂物间的门上。

刚做完这一切,凌向月还想换一套衣服鞋子都没来得及,前院便传来吵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栅栏被一脚踹开。

英氏带着四名丫鬟,三名家丁,和一位马厩,进了院来。

那栅栏正是在英氏的命令下被损坏。

凌向月和青竹出来时正和一群人打碰面。

“怎么了?”凌向月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假装害怕的缩了缩肩膀。

英氏身边那位马厩没想到凌夫人还是个小姑娘,生得这般可人,一时间有了恻隐之心,不想继续下去。

不过想到英氏给的丰厚的条件,他很快调整过来。

“阿福,你说。”

英氏翘着小指用帛巾掩了掩鼻,慢条斯理的做了开场白。

她没让女儿跟过来,一则怕她沉不住气坏事,二则也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场面。

那马厩名叫阿福,是萧府马房里饲养马匹的下人而已。

阿福神色怪异的看了眼凌向月,面有为难,红着脸支支吾吾。

英氏不耐,放下手绢声音拔高:“速速道来,我英氏没时间陪你们这些人闹。”

她眼神注意到凌向月慌张的神色不免心中得意。

哼,谁也斗不过她,谁都别想跟她女儿争。

阿福做够了戏,这才低下头卑微的说道:“小人……小人的同乡阿牛,最近老是夜出早归,小人便问他上哪里去了,阿……阿牛说……”

他偷瞟了一眼凌夫人面色惊惧的小脸,实是于心不忍,但利诱就在眼前,骑虎难下,不得不吞吐道:“阿牛说,在云苑的凌夫人过夜……”

这句话说来,当真是期期艾艾,但他期艾的不是这句话,而是倒霉的凌夫人。

“嘶……”院子里几位下人同时吸了一口冷气,看凌向月的眼神“火辣辣”的,像淬了毒。

“嘶……”青竹也倒吸一口,不可思议的盯着阿福,岁过三十,皮肤黝黑粗糙,眼神飘忽不定,躲躲闪闪,看一眼就知是意志薄弱难成大事之人。

这样的粗人指控她们高贵纯洁的小姐和一个马厩……有染?

他何不来得再荒诞些?

青竹没想到后面还真有更荒诞的。

只见英氏冷笑一声,看着凌向月担惊受怕的小模样,却是说道:“凌夫人可是我英氏的儿媳,就是云儿不在了,她也一样是萧家的夫人,你一个低贱不堪的贱民可不要血口喷人。”

“小人绝对不敢。”阿福弯下腰去,这番台词他是早知晓的。

俩人在那里一唱一合,一个黑脸一个白脸,英氏像很享受凌向月主仆的恐惧,想将她们的恐惧放大,放长。

“据我所知,我这儿媳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住闺中,你等偏远马房的贱民又如何得知?更遑论认识,现在还有了那等孽事,你当我英氏是好欺骗的吗?”

这番话她说的有理有据,中气十足,若不是知道她没那么好心,凌向月都忍不住要为她喝彩了。

阿福头低得更低,背驼得厉害,半天才石破天惊的挤出一句话:“凌夫人曾来马房……借过一条马鞭……”

轰!凌向月被雷得不轻。

其余几位下人看她的神色从火热,到同情,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一道鄙夷。

寡|妇要马鞭,这……众人面红耳赤,不得不想到那方面去。

“真是放肆!”英氏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声,像是气得不轻。

阿福以为她在发他的火,吓得咚一声跪下去,搞不清什么状况。

没想英氏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好几口气后指着凌向月骂道:“这等荒唐之事!若是被公主知晓,我萧府且能容忍!我英氏脸都被你丢尽了!来人,给我进屋子里搜!”

后面的几位家丁和丫鬟终派上用处,看凌向月的眼神带了一种愤怒,大抵是觉得高高在上的名门萧府不能被亵渎。

哄抢一般的冲进主屋,想把那个奸夫阿牛揪出来。

家丁负责正厅和别居,丫鬟负责闺房,英氏考虑得很周到,不至于落人口实。

她不争气的看着凌向月,发现她眼神闪烁,往旁边的奴婢房看了好几眼。

青竹则一脸木讷的躲在凌向月身后,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萧府的院子不尽相同,各有各的风格,云苑进门就是一片小草坪,草坪上种满了各色花朵,左边一棵大榕树。

榕树前一小方屋,平时下人住的地方。

英氏一下子就怀疑起来,只见她脚步飞快,三下就走到奴婢房门前,迫不及待的一掌推开房门进去。

里面很小,一目了然,什么也没有!

英氏皱了皱眉,走出去,下意识又看向凌向月,发现她正看着台阶下的那口年久失修的枯井出神。

有些院子有井,不深,供人饮水,不过凌向月院子里的井早已经干涸,以石板密封,旁边长了些花草掩盖,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石头。

这时,进屋搜人的几名下人失望出来,对英氏摇了摇头,主屋里没人。

英氏不慌不忙的走到那口枯井旁,正准备用脚将旁边的花草踢开。

“你干什么?”凌向月先她一步踏上井盖,警惕的看着她。

见她神色如此慌张,英氏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抬眼望了望四周风景,清清嗓子,对几名家丁说道:“将她拖走,这里,给我打开。”

凌向月涨红着脸作小媳妇状:“你搜了我的屋子不够,难不成还想拆我的台?”

古语有云,井之所在,人之所势而矣,井乃风水学上镇宅的阵眼。

掀了别人的井盖,等于破坏了院里的风水,暴露了主人的命门,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几名家丁面露难色,互相看了看对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

最好是她自己下来,要是他们强行上去拉,面子上可就不太好看了。

“清者自清。”英氏目光锐利的盯着凌向月:“你阻挠我搜查,难道是心虚不成?”

众人现在的精力全都集中在凌向月主仆俩身上,等着看好戏。

谁也没想到说去后院子看看。

“你敢保证你真的能搜出人来?若是没有呢?”凌向月绯红着小脸,目光盈盈的盯着英氏,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却又隐忍不发作出来。

那模样看了真叫人心生怜惜。

英氏甚不耐烦,打心眼里讨厌她,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不能再拖下去了。

“给我将她拉开!将这盖子掀起来!”

英氏神色肃穆的指着那面井盖,对家丁命令道。

三名家丁上前,很为难:“凌夫人……”

英氏侧眼瞧她,见她面色一片惨白,大有一种大势已去的落败感,心中愈加肯定这井里有古怪。

她大概是胜券在握,居然很好心的又说了一句:“我英氏也不是咄咄逼人,只是这人多口杂,若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恐怕封不了众人的嘴,最后一次,若是没有,就还了你清白。”

她在府里一向是铁面无私,不能因为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而影响了自己在下人面前的形象。

凌向月看着英氏那高高在上,像是施舍一般的优越表情,顺从的应了一句:“……好”

说完便低着头走下井盖,立到一旁,青竹一直小声抽噎着,更让英氏觉得浑身舒爽。

三名家丁轻松的抬起那块井盖,就一方半圆的石板而已。

英氏立刻凑上脑袋。

井里不深,里面空空如也,别说是个人了,就是杂草都没长。

几名下人都看向英氏,目光不一。

“怎么会这样?”英氏不敢相信,她抬头看向凌向月见她面无表情,眼神懵懂,一下子就意识到是自己魔怔了。

不过是俩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斗得过一个成年男子。

她虽然不知道阿牛长什么样,但当初给十三当交待的时候,特意说了要强壮一点的,丑一点的。

这个阿福的人选她很满意,所以那阿牛应该也不会让她失望才是。

他们这么大群人过来,阿牛要在这里的话理应早就自动出来自首了,怎会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哪有那些个眼神躲藏,目光闪烁的,大抵是她自己心里有数,所以看什么都怀疑。

英氏一甩袖将气发泄在阿福身上:“你们怎么办事的?不先搞清楚状况就胡乱上报?这次饶了你们,再有下次定不饶你!”

英氏狠瞪着阿福,指着他鼻子又责备了一番才解气。

看也不看凌向月方向一眼,在丫鬟和家丁的簇拥下败兴而归。

待他们走远后,青竹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垮下来。

说实话,刚刚她真的是方寸大乱,完全没自信能隐瞒得了那么多人的搜查。

却没想一众干人被小姐牵了鼻子走,她也是服了那出神入化的演技。

“小姐,现在怎么办,那屋子里的东西,该当如何?”

她看向凌向月。

凌向月显然很生气,再加一点点懊恼,昨晚她怎地糊涂了,那书眉怎会那么好心,帮她解决了人又帮她埋了尸体。

藏在那么个地方,险些要了她的命!听到青竹的问话,她不由地有些窝火:“不要什么事都问我,我又不是女诸葛。”

尸体待晚上再说吧,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她要换房!

她的屋子怎可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丁进去?她半步也不想再踏入那屋子。

扭头对青竹吩咐道:“给我把重要的东西打包收拾好,我要换地方住。”

意料之内的事,青竹贴着门轻声的应了,别说是有洁癖的小姐,就是她,也不想再住被人搜刮过的屋子,何况还死了人。

所以小姐要换地方住,她举双手双脚赞成。

英氏理亏,小姐找老爷换房应该不是难事,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说被人掀了天井盖,不吉利,于萧府也不是好事。

英氏脸色难看的回到自己的华园,支退了左右下人,劈头就是朝阿福骂去:“你回去告诉十三当,他已经出局了,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

阿福苦着一张脸卑微的说道:“二太太,昨晚阿牛确确实实是去了云苑的,十三哥给他的迷香,他也带上了,小人观凌夫人发鬓微乱,衣衫随便,理应是刚清醒没多久,就是那阿牛说好的一听见外面有人声就故意暴露自己,结果却......不知踪迹,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十三哥回头一定会收拾他们的。

英氏经他这么一提醒也反应过来,那迷药药效至少五个时辰,这会已快隅中,又逢公主在府中逗留,她应当早就收拾妥当才是。

难道阿牛真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英氏不怒反笑,如果真是遇到了意外那才好呢!人她肯定来不及处理。

忆起凌向月东躲西藏的暗示,分明是在误导她,可叹当时自己小看了那主仆两,只当她们是只无知的小绵羊。

阿福战战兢兢地看向英氏,说道:“不如小人先回马房瞧瞧阿牛回来没有,说不定昨晚有事耽误了。”

英氏勾着唇,像是心情很愉悦,微微的点了点头:“也对,你姑且先回去吧。”

中午和顾氏等人,在中庭陪着公主用膳,游玩,一切如常。

期间顾氏还佯装责怪:“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怎地不分轻重?那小妾的事重要还是公主重要?”

英氏避重就轻,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众人的情绪,云瑶公主心不在焉,她本无意关注这些。

旁晚十三当的人来汇报,阿牛不在马房,不知去向,由此,英氏有八成的把握确信阿牛仍在云苑。

或许是进了温柔乡受了凌向月的摆布,或者是已经被主仆俩所害。

不管是哪一种,等到了晚上,她就派人彻彻底底的搜查一遍,就是挖地三尺,她也要把那阿牛揪出来。

萧府层层护卫,凌向月手脚不便,如果阿牛真遭遇不幸,她也不怕凌向月两个人能搬动尸体搞出什么名堂,顶多就是埋尸。

好久没有这样兴奋过了,距离上一次抓人

已经过去了十年,萧府内大小妻妾美人从十几位变成现在四位!

她英氏居功至伟,萧老爷心系朝廷和天下,公务繁忙,常常在京都几个月不回家,这样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不弄出点人命来日子实在乏味。

萧家在临汐有六房,京都四房,其他各省均有沾亲,萧若蓝这脉人丁最是单薄。

可是他出了萧奕澈和萧奕北。

一个在京都为他庇荫遮阳,一个在临汐帮他管理封地,两个儿子应运而生,如日中天。

......

凌向月一整天没回府,和青竹在外面溜达,她本是去找萧老爷换房,谁知萧老爷不在。

去找花着镜,远远的看见英氏顾氏等人围在公主身边,想想还是算了,回头再说吧。

那阿牛的尸体藏在杂物间,始终让人心神不宁,于心不安,最后她又回到了云苑。

这时已经是旁晚,无足轻重的地位也没人询问她上哪里去了。

英氏猜想她大概是在屋子急得团团转,所以花着镜问起时,她只推说是身子不方便。

花着镜知晓英氏早晨去云苑那么一闹,对此事不痛不痒,没多问。

凌向月和青竹简单的用过晚膳,便开始商量如何处理那个东西。

那次摔断了胳膊,萧奕北本多派了一名丫鬟给她,可没两天又说府里事多,把丫鬟收回去了。

正好,免去了麻烦,青竹将门口的栅栏重新上好锁,又加了把锁。

“我估计英氏晚上会再派人来搜。”凌向月心力交瘁,右胳膊擦了昂贵的药材后好了很多,但还是不舒服,心底不止骂了十次书眉不负责任。

青竹弱不禁风的扶着桌角:“我们不要耽误时间了好不好?快将那厮埋了吧。”

凌向月看了看她没接话,关键是埋在哪个地方。

院子里肯定不能埋,那些地方太显眼,不说万一在埋的时候来了人,就说万一英氏丧心病狂,掘地三尺怎么办。

首当其冲的就是院子,尤其那棵大榕树下。

想来想去,她觉得最好的地方就是那口枯井!

凌向月一整天凝重的神色终于舒缓,对青竹胸有成竹的说道:“我已经想好了。”

青竹看到她这样的神色莫名的有些心慌,磕磕巴巴的问道:“当......当如何?”

凌向月以行动说话,摸着黑去花院子拿了地上翻土的那把小巧锄头,递给青竹:“你去井里从侧面再挖一个坑,将他埋了便是,我在上面为你把风。”

青竹面有难色,抽抽噎噎的推脱道:“奴婢,奴婢力气小,恐怕得挖好久......”

凌向月倒也干脆:“那我们一起。”

又去屋子里找了跟结实的长绳,口上还不停念叨:“爹爹当日要香菱陪嫁,我却以她空有蛮力没有姿色为由拒绝了,许了你这个绣花枕头跟上,如今真是荣华时陪衬,落难时无用......”

青竹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跟在小姐后面。

凌向月用层层纱布包裹住自己的脸,以躲避那令人作呕的臭味。

她不允许青竹裹脸,理由是没时间了,青竹欲哭无泪,刚刚小姐你裹的时候我就想裹,何谈没有时间?你这分明是报复。

她仅扯了些布,掩住口鼻。

去到杂物间时,已过戌时,英氏如果要动作的话应该会在子时到丑时之间,所以,她们只有两个时辰。

推开门,阿牛的尸体原封不动的躺在门口,已经开始发出恶臭,掩盖了其他的气味,倒令人觉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凌向月不知道是她裹着这么多的纱布起了作用,还是那阿牛原先就在身上故意抹了难闻的气味。

至少是能面对面的呼吸了,她爹爹请的柔功师傅在她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就带她去的乱葬岗,她从头吐到尾。

所以对尸体并没有一般小姐那样的大惊小怪。

凌向月本想让青竹将尸体拖到井口,而她下井去挖坑,这样搭配时间,速度会快很多。

无奈青竹哭死苦活的不肯一个人面对这么个大尸体,两人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将阿牛的尸体连拖带拽的从后院子拖到井口,凌向月一脚果断的将尸体踢了下去。

随后她也跳了下去。

“啊!小姐!”青竹见小姐毫不犹豫的就跳了下去脸色蓦地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双眼圆睁:“你胳膊还没好,能挖得动吗?”

凌向月对于青竹每次问了等于白问的问题不想作答,但又实在忍不住:“那刚刚叫你下来挖你不挖?”

实际上她不会要青竹下来埋尸,因为——

等下挖完了上去的时候,青竹要用绳子拉她上去,而如果变成是她在上面拉青竹,她胳膊可使不上那么大的力。

井里比较大,比井口宽敞许多,所以地上躺着一个人并不妨碍凌向月办事。

今晚月亮很圆很亮,井里丝丝凉意袭来,顿觉阴森。

时间不多,凌向月压住心中的异样,开始用锄头凿泥土,井壁的泥土松软湿润,一只手挖起来并不费力,就是费时而已。

挖下来的泥土散落在阿牛肥胖的身上,慢慢堆成了一座小包包。

凌向月轻声哼着小曲,尽量不去想和死人待在一口井下的事。

青竹在上方担惊受怕得不行,生怕这时候突然有人闯进来,提着脚步在井口,和大门之间来回转悠。

听到小姐还有心事哼小曲,她惶惶不安的心踏实了些。

自古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小姐这么天真可爱,善良纯洁,一定会有福报的!

“啊!”

她正祈祷着老天爷保佑,这方却听到井下传来一声措不及防的惨叫。

借着月光,青竹慌张的低头看去,只看到小姐和阿牛的尸体纷纷摔落下去。

继而成堆的泥土像洪水猛兽一般的狠狠向下掉落,砸在凌向月来不及躲闪的身上,将她埋了个大半。

“小姐!”

青竹睁大了眼睛,眼泪哗的一下就流出来,差点就抬脚扑进去抱紧凌向月。

还是凌向月反应快,费力的探出脑袋及时喊了一声:“千万别跳!”

她此时半个身子都在泥土里,有的是她挖出来的,更多的却是原本支撑那口井的泥土。

因为她擅自的挖掘,让整个支撑面坍塌以致和下面的隧道连通。

青竹此时方才注意到,这口井下面竟然还有一条通道!

通道并不太高,只容一人经过,看那左右连接处的黑洞,幽幽的不知道来自哪里又通向哪里。

凌向月右胳膊落地时不小心撞击在地上,一阵阵钻心的疼,抽得她条件反射的就红了眼圈,实在太疼了!

她自小没经历过什么痛苦,进萧府后却连着两次摔了身体。

她甚至感觉有液体流出来,一定是血,旧伤未好,新伤又来,真倒霉。

凌向月脸色难看,她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推开身上的泥土,看也不看摔在旁边的尸体一眼,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这条通道南北走向,半个人那么高,走时要弯着腰才能过去。

不像是萧府挖的秘道,秘道不会这么狭小。

“小姐,快抓住绳子,我拉你上来!”青竹手忙脚乱之后踩到地上的长绳,脑子总算清醒,忙抓住长绳的一头,便将它丢了下去。

凌向月狼狈不堪,面上的纱布被她扯了下来,此时哪里想管这尸体的问题。

若是以往,此刻她已经美美的泡完了澡,上床躺下看看书,品品画了。

弯腰拾起长绳,凌向月正想一走了之,却在这时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还伴随着跌跌撞撞的声音!

有人在低语:“公主莫慌,王爷已经在外做好了接应,我们只消经这条秘道到达水域,等待王爷的人马即可。”

公主?凌向月浑身一震,不是吧!公主?

光线越来越亮,亮到她还来不及思索过多,便见一位身穿紫色锦衣的女子弯腰弓背,手里握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秘道亮堂堂的。

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刚到萧府的云瑶公主。

场面有些滑稽,凌向月此时要爬上井口已经来不及了,还不说这里躺着个死人。

青竹在井口也意识到不对劲,歪着头双眼惊悚的盯着那个有光亮的地方。

然后——

两方人员对上了,谢安宁不比凌向月来得震惊,甚至比她更为震惊!

她眼睛瞪得滚圆,看凌向月的眼神如见鬼一般,还有地上那具白色的尸体。

她不管凌向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短暂的错愕之后身体立马就动了。

凌向月反应也极快,抓住长绳就向扑来的身体缠去,同时借着自身的柔软险险的躲过了谢安宁的拳脚。

谢安宁一脚踢空,不可思议的看了眼她,紧接着便使出十足的掌力挥向她,目光狠戾,绝无半点柔弱。

凌向月连连躲闪,嘴上还囔道:“倒霉死了,谁知道你们会出现在这里?”

公主早在见势不对的时候退后,忧心忡忡的望着坑里的战火。

谢安宁见她身姿多变,灵活自如,被挟制后还能以诡异的弯曲程度脱困,冷哼一声后现出袖中的匕首。

在夜明珠和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冰寒的色泽,锋利无比。

上面的青竹被这一幕惊吓得神志不清,见到谢安宁手上那把寒刀后第一个念头就是保护小姐!

她嘴里喊着:“不得使用刀剑!”便纵身跳了下去。

里面的空间本来一个人的时候算宽敞,两个人的时候算凑合,三个人的时候就有些拥挤了。

青竹跳下来是冲着谢安宁而去的,所以她无比精准的砸在了谢安宁身上,同时也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故。

谢安宁手上的匕首不偏不倚的刺进了凌向月的胸膛——

凌向月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昏倒过去,她此时五味杂处,但最强烈的一种感受,便是后悔。

她十分后悔当初没听爹爹的话,捎上了这么个不坑死主人不罢休的奴婢!

伴随着青竹的尖叫,谢安宁手起刀落的就拔出那把匕首,接着一股血柱喷射了出来,三人都被溅上了血。

血腥味开始弥漫在空间,凌向月像被人抽空了一般,她嘴上血色全无,小脸白得可怕,一只手捂着胸口被刺的位置想堵住血口。

可是那血不停的流,从指缝间蜂拥而出。

寒光一闪,眼尖的看见那把匕首斜斜的又转而朝青竹刺去,她根本来不及多想,未加思索的便一脚将青竹踹翻了地。

踹不上谢安宁,只有踹受害人了。

小说丨少鸿:三滴水雕花床

第七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三滴水雕花床(中篇小说)

文/少鸿

1

仲秋的一天,陈道予背起双肩背旅行包,从莲城出发,先坐了两小时的班车抵达关山镇,又坐了两公里摩托,来到竹山水库的人工湖旁,找到了他四十年前住过的木屋。

木屋青瓦如鳞,板壁发黑,比记忆里小了很多,也破旧了很多。而且,它往右倾斜得厉害,似乎只要轻推一掌,就会轰然倒塌。他有点认不出它了。堂屋里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杂物,牵着蜘蛛网。暗绿的苔痕爬上了壁脚。屋内弥漫着凉浸浸的生腥气,明显废弃已久。他沿着阶基西端的板楼梯上了楼,脚印像印章一样盖在蒙尘的梯板上。

楼上没有装板壁,屋柱林立,很是通透。他在最宽阔处站住,恍惚之间,脚边有一大堆木质结构件,它们刷了红色、黑色或金色的漆,雕有各种花格与图案,在它们之上,还盖着一条旧晒簟。它们是一架拆卸开来的三滴水雕花床板件,被人小心翼翼而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这里。他从两百多里之外赶来,就为寻找这架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但他眨眨眼,幻象消失了,楼板上空荡荡的。

这是预料中的事。毕竟,年代太久远了。钉在屋柱上的半片苇席让他眼睛发亮。这儿曾用苇席隔出一间临时住房,用稻草打的地铺。他记得稻草的清香与窸窣之声。有大半年的时间,作为一个被公社调来修水库的十六岁知青,他的睡眠就被安顿在这里。楼下是主人的卧室,他曾经扒开褥子和稻草,将耳朵对准楼板缝隙,倾听主人的私语和哼哼之声。

“哪个在我老屋楼上?”粗糙的喉咙在楼下喊。

“我。”陈道予赶紧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你私闯民宅,想干啥呢?”一黑脸男子站在堂屋门口,手指着他。

他正想解释,一脚踏空,楼梯吱吱摇晃。

“你还不快跑!”男子跺脚大喊。

“为何要跑?”话音未落,头挨了一击,一个干葫芦沿楼梯滚下去了。陈道予摸摸脑壳,疼处起了个包。他揉着包说,“我只想看看那架雕花床还在不在。”

“怪不得,那葫芦挂在梁上好多年都没事,你一来,它就砸你脑壳上了。只怕是雕花床使的坏。你不晓得惹了它有血光之灾么?”男子说。

“它不是不在了么?”陈道予说。

“它魂还在。也许它在别的地方过得不好,魂就转回来了,拿你出气。”男子压低嗓声说。

“哦,”陈道予瞟一眼男子,觉得面熟,“你是秋宝哥?”

“秋宝哥早不在了,我是他的崽。”

“那我还抱过你呢!”陈道予恍然一笑,“记得你不肯隔奶,把你娘都抓出血来了。你好像叫有福吧?”

“你看我像有福的人么?”有福扯起黑T恤擦脸,胸口露出几根肋骨,又说,“到我新屋里坐坐吧。”

陈道予点点头,跟随有福走向禾场另一则的二层红砖楼。新屋并不新,没有粉刷的毛坯墙都已经发黯了,二楼的窗户连框都没有,黑洞洞的。山风拂过,许多往事扑面而来。

2

如果不是顶头上司刘之元的委派,陈道予不会寻找那架雕花床。

陈道予是个不会来事,也生怕求人的人。正因他的这种脾性,在莲城方志办工作了一辈子,到退休时还只是个副调研员。这还是领导念及他的资历,才给了他这个副处级的非领导职务。所以,当市里为消化严重超编的干部职数,推出鼓励处级干部提前退休的优惠政策时,才五十六岁的他迫不及待地打了报告,并顺利获得批准。办完退休手续,提着办公室清理出来的私人物品走出机关大门时,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若无必要,他再也不会进这个门里来。

他的人生已经到了做减法的时候。他不想再管家门之外的任何事。这天儿子陈默来了,求他去找相关领导批个条子,或者打个电话,以便让刚满四岁的孙子报名进条件优越的机关幼儿园。因孙子户籍不在这个街道,即便爷爷是机关退休干部,机关幼儿园也不肯通融,说他们只认父母,不认爷爷辈,这是规定。陈道予亦不肯应允儿子,说既然是规定,那就按规定办好了,让我这张老脸自在点吧。别的幼儿园就不是幼儿园了?还近一些。陈默很生气,说你就阿Q吧,你不管我也就罢了,孙子也不管?当初帮你儿子一下,今天就不必找你了!好像我不是你亲儿子似的。

话很重,陈道予的脸就涨红了。六年前陈默考公务员,得了笔试第一的好成绩,陈默曾央求父亲提前跟相关领导送送礼打打招呼,他没有应,结果陈默落选了。陈道予反驳道,你不晓得你考的岗位早就内定了的么?再说当公务员有啥好,进了机关一生一眼看到底,像你爹一样,有啥出息?陈默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你活了一辈子,都不晓得只有舍得小面子,才会有大面子。这点面子都不肯借,是你的自在重要,还是你孙儿的早期教育重要?陈道予就语塞了。他辩不过儿子。可他也不肯松口帮儿子。父子俩就这样气呼呼地坐在一起生闷气。

刘之元主任就是这个时候上门来的。陈道予很意外,在他的记忆里,领导从没来过他家。刘主任关心地询问他退休生活的方方面面,难得的和颜悦色,甚至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进入正题,就一如既往地严肃起来了。

“老陈啊,你退休安享晚年了,本不该打扰你了的,可市领导想请你出马,寻找一张三滴水的雕花床。你不也是地方文化研究会的理事么?你平常不是也对地方掌故民间文物之类感兴趣,并且颇有研究么?这事非你莫属啊!”

“我可没这本事,”陈道予摇头,“主任,这些年文物古玩俏得很,别说名贵的三滴水雕花床,即便是两滴水和一滴水的雕花床,都早被人搜刮走了!”

“别人搜刮走,我们也可以赎回来呀,钱不是事。说白了,其实是请你去寻找线索,别的不用你管。你的差旅费呢回单位报,我签字就行了。我相信你的能力,有啥情况你跟我汇报,好么?”刘之元殷切地望着他。

陈道予不吱声,横了陈默一眼,意思是要儿子回避。陈默视而不见,殷勤地给主任续茶水,然后酸溜溜地说:“我爸自家孙子的事他都不管呢,还说你公家的事。”刘之元忙问何事,陈默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刘之元就说:“有困难找组织嘛。这事我帮你们想办法,相信会很快解决。机关幼儿园是市委办管的嘛。老陈你呢,也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了,好吧?”

陈道予仍然闷着头不吭声。

陈默倒急了,轻推父亲一下:“爸,党的话你都不听了啊?”

陈道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刘之元脸色严肃起来:“老陈啊,实话告诉你吧。是老三找我私下点你的名,非你不可,还说只有你晓得到哪去找,也只要找你晓得的那张雕花床。那床的来历你比我清楚,它原本属于关山镇吴家,现在吴家后人,也就是台湾的大老板吴铭宗想找到它。据说他就出生在那张床上。此事关系到关山古镇旅游开发的上亿投资,引资成功的话,是有提成奖的,到时少不了你一份。不过这事有点敏感,毕竟是给地主后代办事,所以你不能张扬。接不接受任务,自己掂量吧。”

老三是市里三把手的代称,圈子里的人私下里都这么叫。陈道予这才晓得,指令来自曾志弘副书记。至此,他不仅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自己也动心了。

3

所谓三滴水,是指雕花床有三道床檐。一般的雕花床只有一道檐,也就是床楣上那块垂落下来尺余宽的花板,雕的是鸳鸯戏水龙凤飞舞之类的图案,称为一滴水。两滴水则是雕花床两侧各加装一个方格围栏,内置屉凳茶几,夫妻可相对而坐,你绣花来我读书,困了才上床睡觉,自然也就多了一道檐。而三滴水则是在两滴水的床门与屉凳之间再加一个环绕床第的狭窄回廊,这便有了三道檐了。檐子上的浮雕镂刻花样繁多,无论人物、动物还是植物都精致得难以言喻。

陈道予一生就见过这么一张三滴水雕花床。

那天早晨大雨如注,打得屋瓦噼啪作响。知青队长曾志弘在屋柱上的喇叭里发出通知,因雨不便施工,全体队员在各自住地自学毛选。苇席隔出的房间没有窗户,光线阴暗,陈道予懒得点灯,在铺上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忽然对一壁之隔的那堆物件起了兴趣。他将遮盖其上的晒簟揭开,扫掉雕花板上的灰尘,将它们翻出来细细欣赏。那些精雕细刻的古代人物虽油漆斑驳,却也栩栩如生。睡在这样的床上,会是怎样的感受?他将板件一件件摊开,根除形状猜测它们属于床的哪个部位。他想将这架雕花床组装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众多的板件可以床沿为界分为上下两部分,床柱、床围、床顶、床楣在上,而床架、床屉、床廊、床踏在下。而且,他根本没有可能将它完全组装起来,它太庞大了,简直就是一间房中房,楼上空间太小,搁置不下它。他只好舍弃床的上半部,只组装床沿以下的部分,同时也放弃了回廊和屉凳——它们实在有些多余,床不就是用来睡觉的么,要它们干啥?真不知前人如何想的。他东挪西移,左想右猜,费尽了脑筋,终于准确地选取了所要的板件。雕花床是榫卯结构,拆卸多年,很难严丝合缝地装回原位。他找来一把木棰,敲敲打打忙乎了一气,总算把床的下半部分装拢来了,虽然看上去不是很周正。他坐在厚实的床沿上歇气,手板胡乱擦汗,也不在意花了自己的脸。

秋宝嫂就是这个时候闻声爬上楼来的。有福在摇篮里睡了,她才得空来楼上探望。她伸手将陈道予从床沿上拉起,低声喝道,你动了它会不吉利的。陈道予说我不怕,知青不信这个。秋宝嫂说,我晓得你们城里伢不怕,那年红卫兵来乡下,观音菩萨都敢烧。他不解,你家怎会有这样一张床呢?秋宝嫂压着嗓门,它本属吴家,吴家人不是跑到台湾去了么?有福爷爷在吴家大院做过长工,土改时它就分给我家了。有福爷爷本不想要,可是土改队长带人将它拆散送到家里来了,又不敢不要,那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呢。它堆在楼上好多年了,我们都没瞧过它一眼。有福爷爷去世前还交代秋宝,哪天吴家人回来了,就还给人家。你是不是想在这张床上睡觉?听说吴家有个漂亮的媳妇,生产时出血不止,就死在这张床上呢。秋宝嫂说得一惊一乍。

陈道予说,我是想睡它,但更想看看它长啥样子。你看那些雕花板子,多美啊!保管几十年了,你们就不想晓得它完整的模样吗?秋宝嫂说,想啊,不光我想,秋宝也想呢,可我们不敢动它。他便拍胸脯,你们不敢我敢啊,雕花床不会怪罪我的,它几十年没完整过了,说不定还感谢我呢。不如这样,我们干脆将材料搬到堂屋里,再将它拼起来,就可以看到它到底啥样子了。秋宝嫂说,你这伢儿,好奇心硬是重得很,好吧,你秋宝哥在溪里捡浪渣,我叫他过来帮忙。

不一会,穿蓑衣的秋宝哥就屁颠屁颠回来了。三个人一齐动手,先将堂屋里的桌椅板凳挪开,腾出足够空间,再把那堆雕花床板件一一搬下来。扛得动的就扛,扛不动的就两个人抬。他们都认不出材质,不知它是红木、酸枝还是柏木,只晓得所有板件都沉重如铁。花了半天工夫,他们基本上将这架三滴水的雕花床组装完了。之所以说基本上,是因为还有几块小的雕花棂板装不进去,如果霸蛮用力,就有可能损坏它,只好作罢。站在床前,三人都被它的复杂和精美惊呆了。富人豪绅真是太讲究了,雕那么多花样不说,床前的门围子是用细密的棂子板组成一道月门。它有三进呢,上个床,得先在两侧屉凳上坐坐,再越过回廊,跨上踏脚,进入月门,才能把屁股放到床沿上去。陈道予心颤颤地坐上床,然后慢慢地倒下去,静静地躺了片刻。他居然有一种被关禁闭的感觉,连忙起身下了床。秋宝哥喃喃自语,在这种床上做那种事不晓得是么味呢,很向往的样子。看样子他也想躺上去尝下味,可他只将屁股在床沿上挨了挨,就赶紧闪开了。秋宝嫂更是屁股都不敢挨。夫妻俩脸上都流露出莫名的敬畏之色。

欣赏够了,记得住它的模样了,三个人又动手将床拆散开,一件一件地搬回楼上去。才拆下几根床柱,知青队长曾志弘来了,问陈道予自学毛选第四卷没有,他特意来检查的。陈道予赶紧说学了学了,刚背完《为人民服务》呢,还特别看了它的注释。曾志弘喝斥道,你学个屁,《为人民服务》是毛选第三卷上的。曾志弘板着脸,指着雕花床道,毛选不学,搬这种封资修的东西!陈道予忙说,噢我记错了,是学的《别了,司徒雷登》,我学完了才搬雕花床的,搬完了我保证再学一遍。曾志弘这才点点头,说了声自觉就好,看了雕花床几眼,背着手走了。

三人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拆散的雕花床搬回楼上去,整齐地堆码好,重新盖上晒簟。

陈道予慢慢地习惯了雕花床的存在。有时他感到它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件物。夜深人静之时,他能听到它的呼吸。即使拆散了,在他有感觉里,它也是浑然一体的。他想,不会有人打扰它了,它也安稳了吧?

可没料到几天之后,曾志弘就带着一帮人来搬它了。原因是知青队正在修建工棚,其中一座大工棚是工地指挥部,曾志弘想将雕花床摆在里面,给廖指挥长用。当然只能搬雕花床的下半部分,完整的床显然安置不下。陈道予也遵令参与了搬运,扛了几块床板。当他们走入新工棚,还没来得及放下肩上的物件,廖指挥长出现了,愤怒地喝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让我睡地主老爷的床?你们想腐蚀我,让我犯政治错误吗?曾志弘辩解道,不是,毛主席不是说要古为今用么?不在于什么床,而在于睡的是什么人嘛,您睡的是雕花床,做的是革命梦,只有您休息好了,才更有益于指挥水库建设啊!廖指挥长余怒未消,大手一挥,我不管你说出花来,不要就是不要,天晓得我万一睡了会出什么事。哪里来的都给我搬回哪里去!否则我拿你曾志弘是问!陈道予悄悄地瞟了瞟曾志弘,那张样板戏里英雄人物一样英俊的脸刹那间成了小说里常形容的猪肝色。他们只好灰溜溜地将那些板件又扛回秋宝家。

这之后一段时间,曾志弘话比平常少了很多,显然受了打击。得罪了指挥长,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陈道予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不过不到半年,陈道予就只有羡慕的份了。曾志弘出人意料地被指挥长推荐上了大学,成了湖南师范学院的一名工农名学员。当然,那时的陈道予想不到,四十年之后,曾志弘仍是他的领导,而且是更高层级的领导。而现在,陈道予更想不到的是,他们又因为那架雕花床而有了瓜葛。

4

陈道予跟随有福踏入红砖房堂屋,感到一道目光投在额头,些微的痒。他侧脸避开,不往中堂方向看——那道目光就来自那里。领袖像下方的神龛上,摆着两幅带镜框的遗像,左边的一幅陈旧泛黄,男性逝者的面目很模糊;右边的一幅要清晰许多,是个眉清目秀的女人。他在靠背椅上坐下,接过有福筛的茶,喝了一口,问:“你家人呢?”

有福摇头:“死的死了,跑的跑了。”

陈道予怔了一下问:“怎回事?”

“我爹死得早,我娘医不好,不说也罢。”有福两手相握,捏得关节喀喀作响。

陈道予忍不住又问:“那跑掉的呢?”

有福便告诉他,他在东莞打工时,认识了益阳妹子唐晓丽,两人就好上了。他想和她结婚,但唐晓丽跟他回老家看了屋场后,嫌房子太老旧,一定要有新楼才答应他。于是他和母亲想方设法修起了这幢二层红砖楼,总算把唐晓丽娶了回来。不久他就有了儿子。可是这唐晓丽呢,一天到晚家务不做,只晓得跑到镇上打牌赌博扯闲话,有时甚至通宵不回。做婆婆的一直忍着,天天将孙子背在背上,把所有家务活都揽了。他这做儿子的看不下去,于是和唐晓丽发生冲突,先是动嘴,后来发展到动手。再后来的一天,唐晓丽突然带着儿子跑掉了。有福去唐晓丽娘家寻找,也不见人影,岳母一家闭口不说她的下落。他已经单身七八年了,后来也相过亲,但别人不是嫌他穷,就是用了他的钱后就没有了下文。

“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有福用力地将烟蒂摁在鞋底上。

“话不能这么说。”陈道予朝神龛上瞟一眼,说,“你才是不惑之年,还有大把日子过,会找到好女人的。”

“除非我发个横财。”有福想想说,“你是第五个来打听雕花床的,是不是也想倒卖古董赚点钱啊?可惜你来迟了。那年,若不是卖了雕花床,我哪修得起这幢红砖楼?二十万呢。”有福伸出两个指头捻了捻。

“噢,我只是帮人打听打听,你卖给谁了?”陈道予问。

“这我不能说,我答应买主保密的,我泄了密他会找我麻烦。”有福摇头道,又说,“三滴水雕花床如今不止值二十万了吧?”

“那当然,你当初就卖便宜了,现在至少五十万以上吧。它不光是古典家具,还是文物,可能是明清时候的呢,附加值高。其实如今是信息时代,不存在什么泄密了的,知道的人多,雕花床身价会更高。那些收藏家都以拥有稀有古董为荣。我还是当年和你爹妈将它组装起来的时候,看见过完整的三滴水雕花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还真想再看它一眼……”陈道予很是感慨,侧过身子,望着斜对面的老屋。

“你很念旧啊。既然是在我家住过的人,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只是没啥好吃的。”有福粗糙的脸上浮起一层羞涩的笑意。

“不麻烦你了。”陈道予立起身来,四下环顾。屋里乱七八糟,墙角牵着蜘蛛网,潮湿的地面爬着一只蜗牛。他不由得叹口气,掏出张名片递给有福,“你还是得把日子过好点。有啥事,或者有雕花床的消息,都可以跟我联系。”

有福揩揩手接过名片:“好啊好啊。”

陈道予转身告辞出门,跨过门槛又站住了,回头问:“你妈哪年去世的?”

“12年端午节那天,粽子都没来得及吃。”有福说。

陈道予嗡声道:“你妈是个好人。”

“她就是心善。”有福说。

陈道予朝着神龛上方望过去。他看到了镜框里那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上的眼睛忽然发出光来,仿佛也认出了他。他心颤了一下,转身离去。

越过禾场来到公路上时,有福追到禾场边沿冲他挥手:“陈叔,我还是告诉你吧,那个买雕花床的人叫罗伟,我看过他身份证,是浮山县城的人。”

5

陈道予本来只在秋宝哥家住两个月的,因为山湾里的工棚修好了,知青和民工们都可以住进去了。离工地近,上工就餐都方便。但有天晚上,秋宝哥悄悄来到他那间苇席隔成的房间里,求他不要搬走。秋宝哥还说,也可以搬到楼下他父亲曾睡过的床上去,楼上毕竟不太遮风,只要他不害怕——几年前秋宝父亲因为偷偷上山开荒被民兵抓住,说他是搞资本主义复辟,押到公社批斗了一番,受了惊吓,吊死在床上方的横梁上。当然你就睡楼上也行,若嫌地铺不舒服,把那架雕花床拚起来用,只要你不搬走,怎么都行。

为什么啊?陈道予不解。

因为,我也要到枝柳铁路出民工去了。秋宝哥说。

你去你的啊。

我去了,你秋宝嫂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秋宝嫂那么能干,不用怎么办啊。

我放不得心,你不觉得,她长得太乖了么?秋宝哥说,有你这黄花伢儿在,屋里多一个人,那些骚后生多少顾忌一点,我呢也稍微安心点。

陈道予这才明白秋宝哥的用意。他答应了秋宝哥的请求,留了下来。每天得提早半小时起床去工地就餐上工,也没有怨言。几天后,秋宝哥挑着行李去公社集合时,陈道予特地送了他一程,分手时还互相交换了一下信任的目光。

自此,陈道予在工地晚餐后就早早地回到屋里。而以往,他都要和知青伙伴四处散散步,天黑了才回来就寝的。他不是帮秋宝嫂烧烧火,就是在阶基上逗逗坐在枷椅里的有福。不过,除此之外,别的事秋宝嫂都不让他插手。我可不敢剥削知青的劳动力,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秋宝嫂总是这么说。秋宝嫂做完饭吃饭,吃完饭洗碗喂猪,喂完猪吆喝鸡进鸡笼,在逐渐浓黑的夜色里发出忙碌的声响。陈道予不止一次地联想,她就像白话里的田螺姑娘。

某天夜里,陈道予看小说《金光大道》花了眼,正准备睡觉,秋宝哥担心的事发生了。有人敲秋宝嫂的后窗,笃笃笃笃,像一只啄木鸟在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夜已经很深了呢。秋宝嫂不理睬,那叩击声就不依不饶地持续着。陈道予从地铺上爬起,蹑手蹑脚来到楼后侧,往下一瞧,看到一个身影趴在秋宝嫂的窗户上。怎办?灵机一动,他扯开喉咙,在楼上唱起了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自从变过嗓后,他的声音格外的洪亮,完全盖住了那一串无耻的挑逗性叩击。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根本不打算歇气。他会的语录歌至少在二十首以上。在他唱第三首的时候,那个人受不住了,朝上望了望,啐口痰,悻悻离去。黑色影子溶进了黑夜,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稍后,秋宝嫂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端着半笸箩花生上楼来。想不到你这么聪明,吓走了他又不得罪人,我得好好感谢你呢。秋宝嫂将花生放在他床铺上,两眼像两颗黑珍珠一样闪着光。他很兴奋,傻呆呆的竟不知说什么好。秋宝嫂走了,他剥了花生放在嘴里嚼,闻到的却是秋宝嫂身上特有的奶香。

6

太阳偏西时陈道予住进了关山镇的小客栈,然后给刘之元发了条短信,将了解到的情况做了简短汇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喜欢给领导打电话,而宁愿发短信。大概是有点畏惧那种居高临下的腔调吧。过了一会,他收到了刘之元的回复:知道了。没有得到下一步行动的指示,他有点无所适从。小憩片刻,他便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挎包背上肩,熟门熟路地去了吴家大院。

吴家大院曾经是关山人民公社的办公地,现在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青砖院落,俗称窨子屋。风火墙兀然高耸,院门重檐翘角,台阶两侧门当如月,石狮盘踞。陈道予拾级而上,在门楼右侧的售票处花十元钱买了门票,这才进入大院内。

大院共有三进,一进去是宽敞的坪地,满地铺的青石板。坪地东端是个古戏台。以前公社经常在此召开群众大会,戏台便是主席台,与会者都在台下席地而坐。陈道予想起自己在戏台上蹦达过,那是庆祝粉碎“四人帮”时,他跟着知青宣传队表演《华主席是咱带路人》的秧歌舞。还记得快跳完时飘逸的红绸缠着了他的脚,差点摔倒闹出笑话。

走过甬道,穿过客厅,来到水天井一侧的走廊上。或许因为时候不早了吧,整个院落只有他一个游客,无论太平缸里的睡莲还是马头墙上的狗尾草,仿佛都凝固在莫名的静寂里。忽然,悦耳的女声翩然而来:“先生,我给您讲解一下吧?”

他一回头,一身着红旗袍的年轻女子伫立面前,浅浅的酒窝盛着盈盈笑意。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跟着她往宅院深处走。旗袍小姐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晴,木子李的李,晴天的晴,你就叫我小李吧,我在这当讲解员三年了。对呀,算这儿的老人了。当然啦没有吴家大院老,它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两百多年历史了呢。

这时他认起真来:“不对吧小李,我记得有资料表明,它始建于咸丰年间,只有一百五十几年吧?”

小李一笑:“听口音您就是本市人吧?本市人还不维护本地的名誉啊?文物嘛当然是越老越值钱啊。再说了,这院子老成这样了,到底哪年修的,谁又说得清呢?”

他想想也是,于是道:“别下次来,又说是乾隆皇帝时修的了。”

小李乖巧地幽了一默:“那也说不准,与时俱进嘛!”

他们相跟着走过一排厢房。廊柱上方的斗拱,都雕成活灵活现的祥兽,不是麒麟就是貔貅,而窗棂与围栏的雕花,亦不是凤凰就是荷花与寿桃,与他见过的三滴水雕花床风格颇为一致。应当说,整个大院都保存得很好,即使门槛有磨损,某些窗户有残缺,也显得很自然。有点煞风景的是,木板壁上隐约可见“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的政治标语,墨迹难以洗刷掉。小李轻言细语地诉说着,他听着听着却分心了。他很了解这座院子,亲手编辑过的相关资料就有十几万字,都发表在方志办出版的刊物《莲城风物》上。他凝视小李窈窕的身姿,又开始了恍惚。他总是容易恍惚。她好像是记忆深处的某个人物。步入阴处,凉气漫过全身,她回头一笑,他脸上便拂过一阵暖意。那笑十分的熟悉,只是他确定不了它属于谁。小李指着一间房说:“瞧,这是吴家的媳妇房。”

陈道予往撑开的花窗里端详,摇头:“不对。”

小李说:“怎不对?媳妇房都在楼下,只有小姐的闺房才在楼上的。”

他再摇头:“媳妇房间有架三滴水雕花床的,这房间太小,摆不下。”

“噢,那我晓得你说的哪间了。”

小李率他下了走廊,穿过旱天井,路过一株苍老的梨树——她顺手摸了下悬在枝头的梨子——又跨上台阶,走进东厢房。房间很大,靠门处摆着一架镶镜子的梳洗台,窗户下有一只茶几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别无它物,空空荡荡的。折叠式的花格窗户撑开着,看得见外面的梨树、天井、翘起的马头墙以及墙上方的蓝天。他在房间转了几圈,根据地板上的印痕找到放雕花床的位置,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喃喃自语:“没错,就是这里。”

“这可是个有故事的房间呢。”小李笑眯眯的。

“是吗?说来听听。”

“听说,吴家小媳妇是个好乖好乖的女伢,还是个大学生呢。可惜,嫁过来就差不多等于守寡了。因为,那吴家的儿子天性好耍,一直在外打流,几年都不回家一趟。她独守空房,寂寞的时候只好写写字,绣绣花。所以,她一直怀不了孕……”

“不是这样的。”他断然道。

“当然不光是这样的,光这样,就算不了故事啦。”小李津津有味地道,“后来,她的肚子突然鼓起来了。吴家一直盼望后继有人,可是它不是自家血脉,儿子都没回来过,怎么对四邻乡亲交待啊?吴老爷大发雷霆,还将村里的后生一个一个叫来,逼问哪个是她相好。媳妇咬紧牙关,谁都不认,吴家就对她不好了。一不给她吃鸡蛋补身子,二不准她回娘家。可怜的媳妇只好整日以泪洗脸。后来生产时,吴家也没请接生婆,媳妇就难产了,死在了那架雕花床上。”

“瞎说!”陈道予涨红了脸。

“都这么说呢。”小李道。

“都这么说就不是瞎说了?简直是污蔑。”

“你怎知是污蔑?”

“我有证据。”陈道予脱口道,拉开挎包拉链,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个泛黄的本子。他取出本子,想想,又将它塞了回去,朝小李挥挥手,“谢谢你,不用你讲解了,我自己四处看看吧。”

小李笑笑转身走了,旗袍包裹的身子扭得很俗气,屁股像成了两瓣。屋里凉浸浸的,弥漫着陈年的气息。他感到自己凝固在椅子上。

7

小客栈后面是一片稻田,晚稻间秋虫鸣叫此起彼伏。远山蜿蜒在夜色里,黑沉沉的默不作声。山脊的那一边,仿佛就是已经过去的岁月,神秘而朦胧。陈道予站在窗前眺望了片刻,才半躺到床上,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陈旧的本子,随意翻阅。

那是一个记账本,封面上有“民国三十四年”字样。里面却没有记账,而是用娟秀的字体写的日记。但不是日日有记,有一日没一日的。都是钢笔字,有些字蓝墨水洇染开去,模糊难辨。不过陈道予猜得出来,因为所有内容,他几乎都烂熟于心。他的食指小心地摩挲着有些发脆的纸页,记得最初翻这本子,自己指背上还有浅显圆润的指窝,而如今,却是骨瘦皮皱了。

吴歌啊,炮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可是邮路不畅,你上封来信走了半年我才看到。我的回信也不知能否到你手里。窗前的梨花又开了,白得让人心疼呢!风一吹,花瓣们纷纷扬扬,就像我的心事落了一地。唉,我想你呢!想当初,你还不如不娶我,我还可以跟随你到处跑,而现在,我关在这深宅大院,像坐牢一般呢。这祖传的雕花床呢,就如一座牢笼。唉,唉唉……

我好怀念我们在昆明读书的日子啊,吴歌。可是,“十万青年十万军”,你一走,我就听不到你的情歌了,真的无歌了。你履行对国家的责任,却把为夫的职责丢在一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祈求老天有眼,早点打跑日本佬,你能完整无损地回来。每当拜菩萨,我都虔诚地把脑壳磕得砰砰响,把你的名字告诉菩萨,求它们保佑你。

又有快一年没收到你的信了,你还好吗?你还记得我田小瑾吗?抗战胜利了,你也不打算解甲归田吗?你还不回来我就老了呢,我的吴歌!

你娘对我真好。天井里的梨子熟了,她特意摘了,削了皮,用盘子盛了端给我吃。竟然有婆婆服侍媳妇的事。可我哪吃得下呢?看到梨,就想到那个离字。哪天是个头啊……

我和你坐在屉凳上,我给你筛茶,我们相对而笑,心照不宣。雕花床就是我俩的天堂呢。我给你宽衣解带,我们像古人说的那样颠鸾倒凤,我假装把你抱在怀里,我们融为一体……可我只能抱我的枕头呢,吴歌!吴歌啊!

时局如此动荡,我只能根据报纸上的消息和部队的番号猜测你到了哪里。去年在东北,现在到江苏了吧?晓得你升职了,当少校了,可我一点不喜欢,我只要你,原来的那个你。中国人打中国人,有啥意义呢?死了多少人啊。有件事,没跟你说过,就是这些年一直有人说闲话,说我是朵不结果的谎花。爹娘嘴里不说,心里只怕也有埋怨。可这事能怪我么?我这丘田,不可能让别人来耕啊。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呼万盼,你终于回来了。虽然你不敢见人,虽然你只待一晚,可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不懂你为何又要离去。既然承诺有机会就接我走,你说话可要算数噢。

我给你写信了,信寄给了广州舅舅,让他转给你。不知能否到你手中。信中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呢。我这朵谎花终于结果了,是的,我怀孕了。你只回来一夜,我就有了,你真的很有种。现在我只希望全家平安,早日团聚。

我肚子越来越大了,可你一去就没了消息。好在,我并不希望你回来,因为你的身份已经成了阶级敌人,回来怕有性命之虞。吴家大院的所有家产土改工作队都已登记在册,可能会被没收,这是时代潮流,没办法的事。总之人平安就好。你好好的吧,我的吴歌。

我发作了,吴歌。娘去请接生婆了,我强忍着疼,给你写几个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怕是过不了这一关。这可能是我最后写给你的字了。只愿你儿子能顺利来到人世。俗话说酸儿辣女,平时我喜欢吃酸坛子菜,肯定会给你生个儿子。爹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吴铭宗。本来,舅舅和爹正在筹划,抛下家中一切,借道香港来与你团聚,可是我怕等不到这一天了。疼死我了!我把嘴唇都咬破了。吴歌,倘若我真的死了,莫忘记我!

本子差不多都写满了,只留下两页空白。陈道予跳着页读了这些文字,依稀听到一声女人的惨叫临空划过,消失于暗夜深处。他打个冷颤,合上本子。几点碎纸屑从本子上脱落下来。他将本子装入塑料袋,决计从此不再翻阅它,就像不再打扰一个无辜的灵魂。他早已将它逐页扫描,做了一个电子文档,存在移动硬盘里。

8

也是一个秋夜,陈道予不知动了哪根筋,从铺上翻身爬起,点起马灯,掀开晒簟,再次动手组装那架三滴水雕花床的主体部分。睡地铺总有种下坠和沉沦的感觉,还是睡床舒服,何况它还是雕花床。他乒乒乓乓的,把秋宝嫂都惊醒了。她爬上楼来,不仅没有反对,还帮他抬起板件对榫眼。多一双手,进度就快了很多,大概半夜的时候,终于大功告成。秋宝嫂帮他铺好床,拍拍手说,城里伢火气旺,啥也不怕的,做个好梦吧。又冲他眨眨眼,低声道,莫梦到那个生产鬼就是,听说挺漂亮的呢。

他没有做梦,只是好久都没有睡着。一些变幻莫测的影子在周围晃动,身边似乎还躺着别人,伸手一摸,却并没有。后来他索性爬起床来,点亮马灯,坐在床沿上出神。床头柱的榫眼旁有一个茶杯大小的木雕狮子,扭着头瞪着他,鼓突的眼睛炯炯有神,让他不自在。他伸手握住狮子,朝另一边扭。狮子凝然不动,仍固执地将头对着他。于是他加大了力气,再使劲一扭。木狮子只好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了。他听到了木榫扭动的吱吜声,还有抽屉梭动的声音。狮子是活动的,他的手有滞重感。难道它连接着下面的什么机关?低头一瞧,只见床沿与带铜拉手的床屉之间,伸出来一个小小的暗屉。心一下蹦到了喉咙口。他轻轻地将那个小小的暗屉拉出来,发现里面摆着一个银手镯,还有一个发黄的记账本。他心颤颤地将两样东西拿出来,再反方向扭动木雕狮子,小暗屉就收缩进去了,一乍看平整无隙,隐藏得很好。他欣赏一下手镯上的云纹,试戴了一下,居然大小合适。他就着灯光读那个记账本里的文字,边读边想象着那个叫田小瑾的女子,觉得她有一张与秋宝嫂一模一样的脸。直到鸡叫三遍,他才放下记账本迷糊了一会。

因为没有睡好,第二天上工时他头昏眼花,呵欠不断。那时他已到爆破队,和另两个知青组成打炮小组,他负责撑钎。爆破时他们躲在安全棚里,听到解除危险的哨声才会出棚。这天他精神恍惚出现了幻听,愣愣地钻出安全棚外。恰巧这天出现了一起延迟爆炸,同伴扯开喉咙叫他回棚里去,他还懵然不知。结果炮响了,碎石像黑色鸟群一样漫天飞起。其中一块石头掉在地上,反弹起来,碰了一下他的脸颊。疼痛瞬间划破了他的右脸,血也热热地流到了嘴角。

他捂着脸跑到工地医务室。医生给他缝了两针,包扎好伤口,还给他开了一周的工伤假。回到住处,秋宝嫂被他脸上的补巴吓着了,凑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肯定是得罪那架雕花床了,本来就是别人的床,随便睡得的么?赶快把它拆了放回原处吧,不然还会报复你。说着操起木锤就往楼上去了。他只好跟随上楼,和秋宝嫂一起,再次将雕花床拆了,整齐地堆码在原处。趁秋宝嫂不备,他将银手镯和记账本放回了暗屉里。他也感到这次不测,可能与他偷拿暗屉里的东西有关。

但后来的一天夜里,他又扭动狮子头,从暗屉里将那个记账本和银镯子拿了出来,而且再也没有还回去。乡下的夜实在太漫长,而在那样的夜里,他也实在太孤独了。人都需要有进入内心的东西,给予他陪伴。

9

早晨,陈道予在粉馆里吃了碗牛肉粉,然后去浮山县城,找那个叫罗伟的人。登上中巴车,一眼就看见有福坐在引擎盖上,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打过招呼,他在有福身后的座位上坐下,关切地问:“有福,你这是干嘛去?”

“朋友叫我去县里做两天小工,讨生活呢。”

“一天赚得好多钱?”

“多则两百,少则一百,发不了财,不过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光养活自己标准太低,你眼光放远点,不能老是一个人吧?还得防病养老呢。”陈道予想了想说,“记得你娘做菜好吃,当年村子里谁家有喜事摆酒,都请她去做厨子。你就没有遗传一点你娘的手艺?”

“手艺是有一点,但村里能办几回酒啊?还不如做小工呢。”

“你那地方有山有水有竹林,风景很好,交通也还便利,可以开个农家乐啊。把新屋老屋都修整一下,连住宿带餐饮都有了。关山镇不是在搞旅游开发么?吴家大院、关山寺还有农业景观园,景点不少,以后休闲的游客会越来越多。”陈道予说着自己都兴奋起来了。

“主意是好主意,可是哪有钱呢?你投资啊?”有福说。

陈道予噎住了,脸上痒痒的似有蚂蚁爬。他的退休金还不到五千块,哪有余钱投资。他想想才说:“我没钱,别人有啊,有机会的话我帮你牵牵线。你手机号码多少?”

有福望着他,犹豫一下才报了号码。陈道予将它存入手机通讯录,想再说点啥,却觉得说啥都不合适,便闭了口。中巴摇摇晃晃,两个人都看着窗外。有福显然不相信他有意帮他,直到下车都再没多说一句话。望着有福摇晃的背影消失在街头,他忽然感到十分的落寞与难受。有福走路的姿势太像秋宝嫂了。

10

那天下午,秋宝嫂将有福连同枷椅搬进路边菜园,边照看伢儿边扯那些被霜打的辣椒树。辣椒树叶子都萎缩了,得扯掉裁白菜了。陈道予脸上的伤口已结痂,他不好意思在屋里闲坐,就拿了一只筲箕,去帮秋宝嫂摘辣椒。那些没长大的秋辣椒很嫩,吃起来虽带点淡淡的苦,却也是蛮有风味的,茶油炒来特别好吃,若干年后就成了城里人喜欢的一道土菜,名曰“扯根辣椒”。秋宝嫂扯出辣椒树时残叶和土粒溅落到他头发上,他也不在意。斜阳温暖,秋宝嫂打着赤脚,结实的小腿肚肉鼓鼓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狐臭与奶香。陈道予时不时地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气。

一只蜂子来捣乱了,围着陈道予的脑壳嗡嗡叫。他不胜其烦,举起手板扇过去。但它灵巧地躲过,轻尔易举地在他额头蜇了一下。他唉呀一声,额头上鼓起一个小包,火辣辣的灼疼。他举手欲揉,秋宝嫂将他的手扯开。千万揉不得,会把毒汁揉进去的!秋宝嫂捧起他的脸,张嘴含住他额上的包,狠狠地吮一口,吐掉,再吮一口,再吐掉。然后,她一把搂起衣襟,亮出一只饱满的乳房,单手抓住用力一挤,一线雪白的乳汁准确地射在他额头。她一只手将他额头的乳汁抹开,另一只手却忘了将衣襟放下。于是他清晰地看到,那只白里透红的乳房就凑在他眼前,只要伸出舌头就可以舔到……他立时满脸通红。

篱笆外有个后生大叫,啊呀,秋宝嫂你还要奶屋里的大伢儿啊?秋宝嫂毫不介意,爽朗地笑,嘿嘿,小伢大伢都要奶的嘛!你若眼红,找你屋里的去啊。后生笑道,我只眼红你的呢,翘得那样好看,哪天我敲你的后门去噢。秋宝嫂放下衣襟掩好怀,说,欢迎你来啊,只要你的脚认得路,只要你不怕打破脑壳!

很奇怪,听秋宝嫂与那后生调笑,陈道予脸就不红了,额头上的灼疼感也慢慢消失。等到秋宝嫂再次毫不避讳地掏出乳房喂孩子时,他也能平静如常了。而在此之前,只要一瞟见秋宝嫂掀衣襟,他就会害羞地侧过脸去。他想自己已经长大了吧,人大了一切都自然而然了。

两天后这个与秋宝嫂调笑的后生邀陈道予去镇上耍,还说要带陈道予去秀女那量尽寸。秀女是个守寡的女裁缝,喜欢与后生耍的名声四处流传。秋宝嫂一旁听到,鼓眼反对。陈伢子莫去,那可不是好耍的地方,更不是好耍的人!他没听,跟着后生去了。他跳下台阶时秋宝嫂很不高兴,两道细眉皱了拢来。他一点没在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很高兴秋宝嫂不高兴。他不知这是为什么。

但是到了关山镇,他没进裁缝铺。秀女在窗内冲他挥手招呼,脸上笑得灿烂,娇声唤道,知青哥哥来沙。他没敢应。后生碰他的肩,身上带钱没?有一块就够了。他口袋里有钱,但凉风吹起来了,他打起了冷颤。走啊,后生推他,他动弹不得。后生兀自去了,门吱呀一声关闭。他转身踏上回程,一路踉跄踢得路面的石子蹦跳开去。风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抱紧自己的双肩。冰凉的感觉像一件湿透的衣服包裹了他。

回到屋时他开始发烧。秋宝嫂没好气地瞪着他,就回来了,没耍好吧?他喃喃道,我没耍,我可能感冒了。秋宝嫂摸了摸他的脑门,噢,发烫呢!赶紧上楼歇着吧。他爬上楼,钻进被窝,一边喘息一边听着秋宝嫂在厨房里忙碌。后来,他迷迷糊糊地听见秋宝嫂来到跟前,将一只碗凑到他嘴边。快喝了这碗姜汤吧,你是受了风寒。他喝得咕噜咕噜响,嘴角潽出的汤水打湿了胸口。秋宝嫂又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唉,你也是造孽呢,这么小就下放到乡里,病了也没娘管……他默不作声,只觉着眼里一热,有一只虫子从眼角爬了出来。

他沉沉地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第二天醒来,被窝里臭烘烘的,人却神清气爽了。秋宝嫂的脚板沿着楼梯响了上来。他忙闭眼装睡。秋宝嫂侧身坐到铺上,一只手轻轻摩挲他的额头。嗯,还好,不烧了。她手上有茧,但他仍觉得那只手很柔软,很温暖,他不想它离开。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陈伢子,醒了吧?她轻言细语。他仍不吭声。她捏了下他的鼻子。我晓得你醒了,跟我装傻,嘻嘻。他忍不住咧嘴一笑,但还是闭着眼。她语调严肃起来,我正经跟你说啊,千万莫跟那些野后生到那个裁缝铺里耍,你还小,不晓得深浅,听见没?莫到时被人耍了,你还帮人数钱。他点点头,一翻身抱住了秋宝嫂,将脸埋在她奶香四溢的怀里。秋宝嫂啊呀一声愣住了。少顷,她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后脑壳上。真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她轻轻搂着他。记着我的话啊,歪锅配歪灶,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莫跟他们一起……你若实在熬不住想要,有我呢。他并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懵懂地、顺从地点下头。接着他脑子一热,伸手扯开了她的衣襟。他仍闭着双眼,但他准确地噙住了那温暖的一团。那一刻,他变成了一个婴儿。

11

陈道予逛了一下浮山县城的街心公园。那里有十几个买卖古玩的小摊贩,大多摆的铜钱、瓷器、旧书、毛主席像章之类。他拣拣看看,很快就没了兴趣。便踅到一棵樟树下,给县方志办的熟人打电话:“老郑,好久不见啊!想请你帮个忙,打听个人。叫罗伟,是你们浮山人,大概是个古典家具收藏家吧。”

“老陈你找对人了。罗伟曾经是县收藏协会主席,我是协会秘书长,熟着呢。找他干啥?可惜你来晚了,啥都干不成了呢。他死了七八年了。唉,其实他是个低调的人,可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他得了不少古物,发了大财,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被人设了局诱使他吸了毒,不光败光了那些古物,把家产都吸光了,家人也不认他了。他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真是他人即命运,他人即地狱啊……”

老郑滔滔不绝。

陈道予没有心思听下去,只好打断老郑,道谢作别。思忖片刻,他再次给刘之元发短信汇报情况。过一会,刘之元打来了电话,他便口头详细汇报了一番。

刘之元想想说:“这样看来,这条线索就此断掉了?那你回来吧,这事你不用管了。”

陈道予有些发懵,严格说来,这条线索并没有完全断,还可以追下去的。当官的真是反复无常,说不要你管就不要你管了,为什么啊?他想问问清楚,刘之元已挂了电话。

望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陈道予一时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12

冬天的时候陈道予脸上的伤口完全好了,但他的虎口裂开了缝。天天双手握着冰冷的钢钎,同伴的铁锤每砸下一下,他都得及时转动钎子。岩石坚硬,钢钎颤抖,铁锤的力量通过钎子震荡着他的全身,也震裂了他的虎口,看得见裂缝里鲜红的肉。他到医务室拿了胶布贴在虎口上,但不顶用。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日子难熬。他早没了和野后生出去耍的心思,收工吃过饭,他就回到住处,洗脸,泡脚,歇息。

这天夜里陈道予躺在铺上,就着马灯读那个记账本。四周极静,屋后风吹茅草的沙沙声清晰在耳。忽然,有脚步声绕过柴屋,沿阶基响到了秋宝嫂的后窗下。他很警惕,马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后楼,往屋檐下面望。一个人影扒在后窗上,正往里面窥探。黄色的灯光从窗内射出,照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陈道予心头一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能决定许多人的命运。笃笃,那人在敲门,极轻,也极清晰。他退回几步,冲着那堆雕花床板件唱起了语录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呀种呀子,人民好比土呀地,我们到了一个地呀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哎——生根开花!他的声音够亮,那个人还有秋宝嫂肯定都听到了。但是他没有听到预料中的惊慌逃离的声音,相反,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连忙又往檐下瞟,后门紧闭,那个人影已然消失,秋宝嫂屋里的灯也熄灭了。他有些不明白,懵里懵懂地又唱了几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咿,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咿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唱完他扑倒在铺上,扒开被褥与稻草,将耳朵对准楼板裂缝。黑暗中的喘息与呻吟声蟑螂一样爬进了他的耳腔。你真好吃。男人的低语像毒针刺入脑中。他坐起身,继续放声高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但是唱着唱着,泪水从他脸上滑了下来,好像他受了莫大的委屈。

不知唱了多久,他才停下来。世界安静了,黑夜空虚无边。灶房里有烧火声。他用棉衣裹紧自己,坐在铺上发呆。后来他收起那个记账本,将它压在箱底,和那个银手镯放在一起。账本里的故事太遥远了,那里面的女人属于另一个世界。秋宝嫂的脚步响上楼来了。她将一个盛薯片的笸箩放在他身边,讨好地说,刚炒的,你尝尝。他将笸箩推开,一声不吭。秋宝嫂说,今年新做的呢,红薯面里掺了桔子皮,很香很好吃的。他恶狠狠地闷声说,哪有你好吃。秋宝嫂惊讶地瞟一眼他,撩撩耳边发丝道,其实,你还是个伢伢呢,大人的事你还不太懂的。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人这一世,少不得人帮。他皱起眉头,偏过脑壳不看她。她身上的雪花膏味太浓,熏得他鼻子痒。她拿起他的右手,抚摸一下皴裂的虎口,唉,这么嫩的手,哪里经得铁来磨喽,我跟指挥长说好,你不用打炮了,到大坝上给运块石的人过磅记码去,轻松一些。他将她的手甩开,扭头倒在铺上,拿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他想让她晓得,他并不领她的情。

但是第二天上工,喇叭里有人叫他去领记码用的本子时,他乖乖地去了。

13

陈道予回到莲城家中,儿子陈默来了,一反常态地给父亲沏茶,喜滋滋地告诉他,刘之元果然没有食言,你孙子总算进了机关幼儿园,不会输在人生起跑线上了。陈道予噢了一声,并没有多大的喜悦。陈默又问父亲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他便三言两语地说了一下。

“爸,你怎能这样跟刘主任汇报呢?”陈默手在膝盖上一拍。

“你说该怎样汇报?”陈道予冷冷地觑着儿子。

“别说雕花床线索其实还在,就是它真断了,你也不要这么快告诉他啊,你可以继续查找啊,至少会给你报销差旅费吧?凡事都要留有余地,不要啥都说,这一来不没你的事了?你想查都师出无名了。唉,说不定,他另有线索,正想把你一脚踢开呢!”陈默毫不客气地指头点着父亲,“爸呀,不是我说你,你在机关里搞了一辈子,都没学会处世为人,情商智商都太低了。难怪你总是被边缘化!”

陈道予想反驳儿子,却找不到言辞,便气哼哼地出了家门,跑到路边象棋摊上,噼哩啪啦地下了半天棋。似乎为印证儿子的话,他老是动错棋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把身上几个零用钱都输光了。

他的心不在棋盘上。

14

那天下了场大雪,水库工地停工了。陈道予在工棚里开了一整天的“四人帮”批判会,晚饭后踏着积雪趔趔趄趄地回住处。禾场边的梧桐树光秃秃地站在白晃晃的雪地里,墨黑的枝杈像是毛笔画出来的。一个穿劳动布棉衣的人在树下抽烟,皱眉眯眼,很不开心的样子。他想这是谁呢?那人将烟头往雪地上狠狠地一掷,接着朝陈道予挥了下手,陈伢子收工了?

陈道予这才认出是秋宝,眼皮一跳,秋宝哥你回来过年的吧?

秋宝摇头,过什么年,接到一封信才回来的。

秋宝嫂给你写信了?

不是,秋宝摇头,是别人写信说她的。

说什么呢?陈道予心里像被蚂蚁叮了一下。

秋宝不吱声,沉默片刻说,你晓得,我在铁路工地表现很好,领导说,可能让我留下来做临时工的。

他并不晓得,还是嗯了一声。

你晓得,当临时工就有可能转为正式工,拿工资吃国家粮,全家人都到好处了。

他又嗯一声。

可是现在,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一锅好汤被一粒老鼠屎搞坏哒!你在外面拚死拚活,她在屋里偷人。秋宝抽出插在裤口袋里的左手,手里捏着一个信封。现在,有些事我想让你告诉我,我要看看信里写的是不是真的。

我能告诉啥?他头皮发麻。

你告诉我,有没有野男人到屋里来?

他咬着嘴唇不吭声。

那些男人里有没有指挥长?

他垂头看着踩在雪里的脚,仍不吭声。

指挥长是不是进过我的房,是不是从后门从去的?

他还是不吭声。他只能不吭声。他想起秋宝哥曾将秋宝嫂托付予他,但他不能吭声。他也努过力,唱过歌的,虽然没起什么作用,但他不能说的。白色气雾从秋宝的嘴里一团一团喷出来,让他想到一头因愤怒而喘息的牛。

我再明确一点,你给我说实话,指挥长是不是来跟你秋宝嫂睡过觉?

秋宝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

他闻到了秋宝嘴里的酒气,全身冰凉,舌头打结。

好吧,我不逼你说话,是,你就点个头,不是你就摇头。

他颈子发僵。他已经回避不了。他先摇了下头,紧接着又点了下头。

天啦,我就晓得是真的!

秋宝猛跺一脚,蹲了下去,双手抱着脑壳颤抖不止,接着,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身体弯得像只拉屎的狗。洁白的雪地上溅上了一滩黄色秽物。他屏住气息,伸手去搀秋宝。秋宝腾地立起,甩开他的手,转身奔过禾场,冲进灶屋,关上了门。随即,撕打声,撞击声,咒骂声,惨叫声,还有有福的哭嚎声,都从门缝里迸发出来。窗户纸上人影乱晃,还没上笼的鸡在阶基上窜来窜去。陈道予手足失措。他能做啥呢?啥也做不了。他赶紧跑开了,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采石场才收住脚。

他在白雪覆盖的山谷里游荡了很久才回到屋里,悄悄躺到铺上。屋里已经安静了,连栏里的猪都不再哼哼。他将耳朵贴紧楼板缝,听到的是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清早麻雀刚开始叽叽喳喳,陈道予就爬起床来。他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所有物品,用一根竹扁担挑起箱子、棉被和一只旅行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他早该住到工棚里去,和知青伙伴们在一起,决不会这么寂寞。屋里屋外都没见到人影,这很好。他快速地穿过禾场,踅上通往工地的小路。

忽然秋宝嫂在身后说,陈伢子,招呼都不打就走啊?

他只好停脚,转过身。秋宝嫂端着一筲箕刚洗干净的萝卜,一瘸一拐地从溪沟那边走过来。清秀的脸蛋肿了半边,左眼眯成一条缝,淤青像一张枯叶贴在她脸上。她微笑着,但因为脸已变形,她的微笑显得很古怪,像戴了个傩面具。

他不知说什么好,便傻站着。

你在工地上好好表现,要有招工指标,指挥长会考虑你的。秋宝嫂叮嘱道,习惯性地撩撩头发。你有空时,就来我屋里耍吧。

他点点头,赶紧转身走了。

15

刘之元很久没有找陈道予,这让他有了儿子说的那种感觉:他被刘之元踢开了。踢开也无所谓,乐得清闲。或许并非踢开,而是不了了之吧,机关里这种半路搁置的事太多了。秋意越来越浓,他几乎天天在路边棋摊上下棋,倒也自得其乐。这天,他抓着棋子大喊一声将,就想起一个姓蒋的人来。此人是文化执法大队的,叫蒋生辉,脑子灵,门路广,平时也喜欢收藏点文物,曾有一段时间三番两次地请陈道予吃饭,想请他帮忙在《莲城风物》上发篇文章,以便积累口碑有益提拔。陈道予每次都婉拒,说只要文章好,不请吃饭也可以刊登的。电话请他不动,蒋生辉就上门拖他。只是后来饭也吃了,文章也发了,蒋生辉就再也没跟他联系过了。他翻了半天通讯录,找到蒋生辉的号码拨过去:“小蒋,好久不见啊,你不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么?你见过或者听说过一张三滴水雕花床没有?”

话音甫落,陈道予愣了一下,原来自己还牵挂着那张床呢。

蒋生辉在手机里大呼小叫:“啊呀是陈老师呀,你是不是有人了?没人你找什么床啊?哈哈玩笑玩笑,晓得陈老师是正人君子,不玩女人的。最近雕花床怎这么走俏,好多人打听呢。你不晓得北郊公园那里,有个百床馆正在筹备开馆么?嗯,是私人的馆,公园的场地。听说实力雄厚,各式各样的床都有呢。你有兴趣就去那里找找吧。”

陈道予于是打车去了北郊公园。

公园很大,他弯弯绕绕地走了二十几分钟才找到那个筹备中的百床馆。那是公园的两幢旧房,被改装成了两个展览厅。三三两两的人抬着各种物件进进出出,忙碌得很。他跨入一号厅的门,马上有个戴袖标的保安拦住不让进。他只好亮明身份,我是机关里的,看看就走。那人盯一眼他的脸,放他进去了。里面已经参差不齐地摆了二十来张雕花床,他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地仔细看过去。看到头了,又返身看了一遍。他晓得古典大床的主要型制有明代的架子床和清代的拔牙床,但他的文物知识实在有限,无法判眼前的床具体属于哪个朝代。尽管它们也用了雕刻、镶嵌、髹漆、鎏金、彩绘等等工艺,只怕顶多是民国时期的吧,否则它们就太珍贵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因为它们不是一道檐就是两道檐,没有三道檐的床。

那张三滴水雕花床流落到哪去了呢?怕只有天晓得了。他叹口气,打算到二号厅去看看,忽然涌进一群人,将门口的光线都遮黯了。领头的是曾志弘,陪在右侧的是刘之元,而左边那个面色潮红激动地说话的秃头汉子,大概就是馆主吧。他们边看边聊,不一会就走到了陈道予跟前。刘之元瞟见陈道予,诧异地张了下嘴,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转过头去了。陈道予便跟随其后,听他们说话。馆主绘声绘色地介绍着百床馆的规模、雕花床的工艺特点、传承着什么样的传统文化、在地方文物里的重要地位、目前遇到的困难以及希望市领导支持关心的各个方面。曾志弘时不时地说一两句话,或肯定或鼓励或指示,拿指头朝各处习惯性地指点。刘之元在一旁不停地点头,好像他是专门负责点头的。陈道予躲在人背后,尽量不让曾志弘看到自己。馆主汇报得差不多了,忽然兴奋而压抑地道:“下面,我请各位领导参观下我的镇馆之宝吧。”说罢,转过身,领着一干人出了一号厅,朝二号厅而去。陈道予急忙紧随其后。

在二号厅门口,陈道予又被保安拦住了。幸亏刘之元回头对保安招手示意,才放他进去。二号厅里也摆着两溜雕花床,也都是一两滴水的床。比较特别的是里面还有一大间密室,装的防盗门。馆主掏出钥匙,亲自将它打开。密室里除了大班桌椅、保险柜外,还摆着一个罩着条纹布、几乎顶着天花板的大物件。馆主深吸一口气,抓住条纹布的一角,轻轻地将它扯下来一半,再抓住另一角,扯下另一半。众人的眼睛顿时亮了,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一张镂刻精美、图案繁复的雕花床。

“曾书记,这就是您要找的那张吴家的三滴水雕花床,我费尽周折,花了大价钱,前几天才弄回来的呢!”馆主恭敬而炫耀地说。

没错,上床有三进,先经过屉凳与茶几,再上回廊踩上踏脚,然后穿过门楣,才可上床去。床布置得细致用心,不光茶几上摆了茶具,踏板上放了绣花鞋,还在回廊上放了马桶,床上也挂了帐子铺了蓝花被。它的式样与陈道予见过的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床头没有木雕狮子。陈道予两眼睃了好几遍,确实没有。

“陈道予,你看看,它是不是吴家的那张床?”曾志弘忽然转头盯着陈道予问。

“不是。”陈道予摇头。

“你凭什么说不是啊?”馆主急得涨红了脸,“说话可要负责任!”

“我在那张床上睡过。”他本想说木狮子的事,不知为何舌头一卷吞了回去,“这床的色调比那张床浅,雕花图案也有差别。”

“不过,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吧?色调也好,雕花也罢,你还记得那样清楚?记忆也会糊弄人的。我也见过它一面,我觉得它就是。”曾志弘皱着眉头说。

“就是,书记说是就是!”馆主说。

“老陈,要慎重嘛,”刘之元拍拍陈道予的肩,“记得你写过一篇文章,论古典家具的审美意义和用途的私密性,就提到过雕花床的屉凳之类,就是从那张床得来的印象吧?这张床也都有啊,都符合你说的那些特征呀。不要轻易否定它嘛。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再说了,历史也要服务于现实嘛。一切以工作为重,我们要和曾书记统一认识啊。”

有关木狮子的话再次窜上喉头,他再次将它吞了回去。虽然心里并不认同刘之元的话,但他还是点头并且嗯了一声。数十年的机关经验告诉他,和上级争辩是有害无益的。他一直是个听话的点头族,再点一次又何妨?

一众人在雕花床前感叹一通,清谈一通,便都踌躇满志地掉头离去了。刘之元叫陈道予搭他的顺风车回去,陈道予谢过了,说他要留下再看看。等刘之元的车走后,他却没有再看看,而是搭公交车回了家。

16

最后一次见到秋宝嫂是二十年前的事。陈道予去印刷厂送校对稿,路过信访局门口,无意中朝挤挤搡搡的上访群众瞟了一眼,发现其中一张乱发遮掩的面孔有点熟悉,便定睛细瞧。那张脸牙齿一白,对他绽出一脸疲惫而熟悉的笑。他不由自主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喊:秋宝嫂。

秋宝嫂怯怯地来到他面前:你还认得我啊。

他当然还是认得的,虽然她老多了,皱纹像麻线一样捆住了她的脸,但脸的轮廓没变,笑起来酒窝还在。他问,为何来城里上访啊。秋宝嫂便告诉他,有福长大了,要成家讨堂客了,可讨堂客要起新屋不?起新屋不是要宅基地不?我跟村里镇上都打了申请报告,就要自家禾场边那块地。可是报告总是批不下来,她砖瓦木料都备好了,急着动工呢。后来村会计悄悄告诉她,村长儿子也看上了那块地,说那风水好,所以她的报告就压着了。她找村长,找镇长,都没用,都是各种道理,各种推脱,她只好来市里上访了。

据他所知,这样的小事,上访信会被转回去,甚至可能会转回村长手里。但他不能明说,只好道,你这样挤太累了,把信给我吧,我帮你递上去。如果有机会,看能帮你说说话不。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秋宝嫂喜出望外,连忙掏出信封交给他。他郑重地将信放进公文包里,又问,秋宝哥还好吧?

秋宝嫂神情黯然,他有啥好的,本来在铁路工地有机会当工人,对我放心不下,就跑回来了。就是你考上大学离开水库的那年回来的。回来了不说,还把矽肺病也带回来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拉风箱一样出气不赢,没两年就走了。

他倒抽一口冷气,你真不容易啊。

还好,总算把有福扯大了吧。秋福嫂觑觑他,放低声音,那年你搬走后,就一直没来我家耍过了,为啥呢?我可一直没有怪过你。

他脸上一烧,不为啥,就是忙呢,图表现好,想早日调回城。

嗯,你不怪我就好。秋宝嫂点点头,就作别走了,说是还赶得上当天回去的班车。望着那个颠踬远去的背影,他鼻子有点发酸。他从印刷厂回来就去了信访局,找熟人将秋宝嫂的上访信登记在册。明知没有用,但还是要做的,因为你承诺过了。

事有凑巧,几天后陈道予出差到了浮山县,并且在饭桌上见到了时任县长的曾志弘。不善酒的他特意向老领导敬了两杯茅台酒,说了几句恭维的话,特别提到当知青修水库时的光荣历史。散席时,他相跟在曾志弘身边,期期艾艾地道,曾县长,您还记得住在竹山水库旁边的秋宝嫂么?

曾志弘边剔牙边点头,记得记得,不就是那个脸蛋红嫩的乖堂客么?竹山水库我去过两次,又发电又养鱼,效益还不错的。

陈道予说,当年我住她家,她给过好多照顾……

是啊是啊,曾志弘点着他的鼻子笑道,当年还有人笑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呢。

他窘然一笑,趁机将秋宝嫂申请宅基地的事提了出来,看曾县长能不能百忙之中过问一下,予以解决。曾志弘一听,笑容没了,牙也不剔了,很认真地看了看他。我理解你的念旧之情,可是,你也晓得我有百忙,我哪一忙都比村民的一块宅基地重要吧?再说了,如今有股不好的风气,动不动就越级上访,搞得我们工作极其被动,我们可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噢。好吧,有机会过问,我就过问一下。不过你这方志专家还是给我们县的修志工作多指导指导吧,干一行爱一行,还是专心致志为好!

陈道予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明知县长可能是随口一说,他还是长长地吁了口气,好似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17

陈道予偶然地玩了会手机,逛了会古玩微信群,才得知百床馆开馆的同时举办吴家雕花床移交仪式的消息。有个昵称叫“包子咬伤的狗”的人拍了好多条视频,在群里进行现场直播。视频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底白字的横幅会标凌空高挂,彩色虚胖的充气拱门微微摇摆,很是嘚瑟。馆主白西装红领带,喜气洋洋地走来走去,跟各位来宾打着招呼。一辆黑色奥迪嘎然而止,曾志弘满面红光地从车里出来,刚伸出右手就被馆主双手握住一阵乱摇。接着刘之元也出现了,既庄重又恭敬地和曾志弘及馆主一一握手,点头致意,只是盖在额头的一缕头发十分缭乱。或许现场的躁声太大了,他们都没有说话,显得心照不宣而又从容不迫。忽然间这些人一齐望向大门,曾志弘率先向一个戴鸭舌帽的瘦高老者迎过去。陈道予就想,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个吴家的后人吴铭宗了。

视频里出现了吴铭宗的特写:高耸的颧骨,深深的法令弧,炯炯有神的眼眸,脸上的浅笑周到而矜持,双眉却微蹙着,凝结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忧虑和不满。似乎被那神态感染,陈道予莫名地不安,手指头在屏幕上点来点去。当吴铭宗跟随那群人向二号厅走去时,陈道予烦躁地将手机扔在沙发上。

看来,那张冒名顶替的雕花床,马上就要移交给吴铭宗了。也就是说,鸠占鹊巢,吴铭宗要将它当作祖上的宝贝来崇拜和传承了。而他手里的那个记账本,那个本子所承载的人和事,那些期盼与祈愿,那些呼唤和悲鸣,都将失去依托,都会变得来历不明了。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一切的造成,责任都在于他,在于他那一声顺从的嗯。而他原本是可以阻止这一切,改变这一切的。

陈道予抓起手机冲出门去。

他不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此刻他想去现场。他跑到马路边,举起手招出租车,车驶过来时,他又不要了。即使不堵车,到达北郊公园也要三十分钟。等他到达,一切已既成事实,黄花菜都凉了。他颓丧地坐在路边花坛上,喧嚣的市声淹没了他,让他有窒息之感。过了一会,他才拿起手机,重新进入微信群翻看信息。

才瞟一眼,他就吓了一跳。那只“包子咬伤的狗”在群里大喊大叫:出新闻了,出大新闻了!雕花床移交仪式临时取消!台湾吴老板不接受那张雕花床,说它有可能是冒充的!这可是一桩大买卖,听说吴老板一百万的支票都开好了!这下可打了某些人的脸了!

陈道予急忙@了“包子咬伤的狗”:“怎么回事啊你说说清楚,说不清楚你就是造谣!”

对方马上回道:“谁造谣啊,眼见为实!我亲眼看见一个人跑过来跟吴老板耳语了几句,也许他得了什么情报吧,马上就跟市领导提出取消仪式了。现在移交仪式的会标都扯下来了,吴老板也走掉了,大家都在抢着观看那张冒充的床。百床馆老板气得脸都成了猴屁股呢。”

陈道予恍惚起来,手机屏幕虚化,周遭一片模糊。他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耳语者,他到了百床馆,悄悄地将吴铭宗拉到一旁,贴着那只招风耳,说出了雕花床的秘密。吴铭宗却半信半疑,盯得他心里发毛,而周围的人也都投来了怀疑的目光……他赶紧眨眨眼,从幻觉中挣脱。但他还是心里发虚,似乎预感到什么,连忙关了手机。

陈道予回到家中喝了几口茶,心里安定下来。他想,只怕某人会找他了。果然,手机开机,铃声大作。他任它响了一阵才去接。

“陈道予,你不要以为你退休了,就没人管得着你了!”刘之元大声训斥。

“我没以为啊。”他很平静。

“你凭什么打乱市里的部署,跟吴铭宗说那张床不是吴家大院的?”

“你凭什么认为是我说的呢?我呆在家里,根本就没到现场去。还有,我根本就不认识吴铭宗,和他面都没见过。”

“那他为何晓得你在那张床上睡过?”

“他耳目多,消息灵通呗。”

“那你刚才为何关机,让自己处于失联状态?”

“我关机的自由还是有的吧?”他不软不硬地道,“以后这事你莫找我了。”

“你以为你脱得了干系?”

“也许吧。”他淡淡地。

“不是也许,是一定,一定脱不了!明天你搭我的车去关山镇。吴铭宗不知从哪搜罗了两张雕花床,再加上我们百床馆这一张,都要拉到吴家大院去做个对比鉴定。吴铭宗说了,一定要你参加,而且要以你的意见作重要参考。到时候你可要站稳立场!怎么表态,自己看着办吧。”刘之元气哼哼地说。

“我服从组织安排。”他闷声说。

18

那天中午,陈道予正埋头赶一份材料,机关门卫给他打来电话,说有人给他送了一只土鸡,还有一封信,都放在门卫那,让他去拿。他跑到门卫一看,鸡是只芦花鸡,装在一只蛇皮袋子里。信是秋宝嫂留的,信里说:陈科长,我家的宅鸡地解决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谢你的,特意送了一只鸡来,表示一下心意。新屋正在起,有福打算过年时结婚,到时你如果有空,就来喝杯喜酒吧。

是不是曾县长过问了一下,她的宅基地才得到解决的?秋宝嫂没说,他无从知晓。可能她也不晓得吧,解决了就好。他将芦花鸡杀了,炖了一锅好汤,很鲜,很甜。到了年底,他并没有去竹山村参加有福的婚礼。他把这事给忘了。

19

到达关山镇时天蓝云白,暖阳晃眼,山上红叶灿烂,风里飘着枫香。吴铭宗与曾志弘都还没到,刘之元便在吴家大院门口等候,而陈道予则迫不及待地跨入院内。这次没人要他出示门票,有过一面之交的李睛小姐候在门内,先给他戴上一朵贵宾的胸花,稍稍欠身鞠了一躬,娇声道:陈老师好,您是来的第一个嘉宾呢!

她怎知道他姓陈?他顾不上多想,马虎地点头一笑,匆忙往里走。他感到有一股吸力,或者说一只无形的手,在将他往里拉。与此同时,有低语随风拂来,快来,快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认得的,你认得的,你认得的……

三张古色古香的雕花床一字排开在戏台前的坪地里,一条黑色隔离带将它们与围观者分开。几个保安在维持秩序,他们戴着红色贝雷帽,像几朵游走的蘑菇。有福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伸长颈子朝雕花床看,回头瞟见陈道予,马上迎了过来:“陈叔,我听说你要来,还真来了。”很客气地握了握他的手。

“有福,那张床是你卖掉的,还有印象吧?那三张床里有没有它?”他问。

“我没有见过它组装好的样子,再说这么多年了,哪还记得啊。”有福摇头。

“嗯,也是。”他点头。

那股吸力又在将他往里拉,而且他清晰地感觉出,那吸力来自中间那张雕花床。他对一个保安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佩花,然后挑起隔离带钻了进去。他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太阳穴上有个小锤在敲。三张雕花床都是三滴水,也即都是三重床檐,但样式和色调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即使只凭记忆,他也会排除左右那两张床。随着他的走近,那股吸引力越来越大。他仿佛是一粒遇到磁场的铁屑,身不由己地奔了过去。他激动得脸都发烫了。他看到了床头的木狮子,它还是那么憨态可掬,愣愣的小小的像一只举起的拳头。他握住它,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四十年的岁月,似乎藏就在这轻轻摩挲之中——然后他抓紧了它,顺时针方向一扭,吱吜一声,床沿下方那个约一拃宽、两寸高的暗屉悄然伸出,他再朝反时针方向一扭,暗屉又缩了回去。它还是那么机巧而隐秘。他四下瞟瞟,半蹲身体,用背挡住围观者的视线,再次扭动狮子,迅速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记账本,再掏出那只银手镯,一并放入暗屉内,然后反向扭动木狮子。暗屉缩进去了,与雕花床浑然一体。

陈道予回到隔离带外,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长长地松了口气。

有福碰碰他:“陈叔,是它不?”

他轻声道:“到时你就晓得了。”

吴铭宗领着一群人过来了,曾志弘和刘之元都跟随在他身后。几个记者举着相机摄像机对准他们不停地拍摄。刘之元对陈道予指了一下,吴铭宗大步过来握住他的手:“您就是陈先生?幸会幸会!您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呢!”

“您也跟我想象的差不离。”陈道予微笑道。

“您来我心里就有定准了。”吴铭宗转向众人道,“各位乡亲,趁此机会,我说几句心里话吧。我吴某人千方百计想找到那张祖传的雕花床,并不想将它带回台湾去。关山镇是我的老家,常言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就想找到后,赎回来,将它放在吴家大院,放在我娘住的房间里。它本就是那里搬出来的嘛。政府不是把吴家大院保护起来了么?这样我也放心了,我的念想就有了落脚之地。毕竟,我就出生在这张床上,它是我的人生起点。不过,我要特别声明一点:找不找得到我家的雕花床,和我投不投资没有关系。人说商人都逐利,我也不例外,但我也深知,这世界除了利,还有情,更还有义。修古镇搞旅游开发不是我感兴趣的项目,坦率地说,它基本上无利可图。但我可以考虑擅长的项目,比如现代农业园,它既可以催生新农业,为乡亲们增加收入,又可以跟旅游观光配套。另外我也可以继续支持吴家大院的保护工作,这于我来说,也是义不容辞嘛!先前我已经赞助过两百万了,今天如果能找到那张雕花床,我再赞助五百万!”

“太好了,吴先生真是深明大义啊!”曾志弘带头鼓起掌来。

“今天特意把陈先生请过来,就是想让他鉴别一下。他在那张床上睡过,我信他。”吴铭宗拍拍陈道予的肩,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三张床,一张是百床馆的,另外两张是我最近收购来的,其中一张我特别有感觉。我查看它时,它的扶手挂住了我的衣角,好像说,你带我走啊,你就是诞生在我这张床上的伢儿啊。但现在我不点明是哪张。陈先生,您呢也不要受我影响,更不要勉强,认出哪张就哪张,认不出就存疑。最好您能指出它的特征,若是有准确无误的证据,那就更好了。现在请您仔细察看,认真鉴别吧。”

“不用,刚才我已经鉴别过了。”陈道予说。

“您有结论了?”吴铭宗眉头一挑。

“是的。”

“您说说看。”吴铭宗盯着他。

刘之元的肘子含义不明地碰了碰陈道予,他瞥刘之元一眼,不予理睬。他清清嗓对吴铭宗说:“我也对其中一张床很有感觉,我甚至听得见它在低声叫我。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它就是您也有感觉的那张床,也就是摆在中间的那一张。”

“您怎么晓得的?”吴铭宗惊奇不已。

“就是感觉吧。不过感觉做不了呈堂证供。我也不能凭此就断定雕花床的身份。”陈道予回望一眼吴铭宗狐疑的眼神,“恰好我有它的确切证据。您瞧见床头那个小狮子头没有?那其实是个暗屉机关,您顺时针方向拧动它,床沿下方会伸出一个小小的屉子来。”

“当真?”吴铭宗眼睛瞪圆了。

“当真,那张床不光有暗屉,暗屉里还有您母亲的遗物。您快过去取吧。”陈道予说。

吴铭宗惊愕不已,搓搓手,径直奔向中间那张雕花床。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木狮子,抓住狮子头用力一拧,床沿下的暗屉便伸了出来。他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记账本和银镯子一一拿出。他先看了看银镯子,再将记账本翻开。刚看了一页,他就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仿佛虚脱了一般……几个工作人员连忙去搀吴铭宗,被他推开了。

吴铭宗摇摇晃晃地走到陈道予身边,红着眼看了看他,也不说话,张开双臂就将他抱住了。抱得很紧,陈道予有点透不气。他明显得感到吴铭宗在颤抖。吴铭宗的喘息喷出的热气将他的脖颈都濡湿了。稍顷,吴铭宗平静下来,将记账本交给曾志弘等人传看,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吴铭宗双手抓住陈道予的手:“陈先生,家母的遗物太珍贵了!一定得让我好好感谢您!”

“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您一定要谢,就帮我一个小忙吧,”陈道予灵机一动,挥手将有福招过来,介绍给吴铭宗,“这位是有福,您也要感谢他呢。他爷爷在你们吴家做过长工,土改分得雕花床后,他们家好好地保存了下来,从来没有使用过。”

“你爷爷是不是叫吴大成?”吴铭宗眼睛一亮。

“是的。”有福点头。

“那我们还是一个祠堂的呢。”吴铭宗兴奋地抓起有福的手,左右摇晃,“不仅如此,我还听家父说过,你爷爷不光种田是把好手,小时候还顽皮得很,是家父最要好的玩伴,十三四岁时就带家父上山打野猪,家父学会的打猎本领打日本人时还用上了呢!真是缘份啊!你们说,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有福拘谨地笑,不知说啥好。陈道予忙道:“是这样的,有福呢家境不太富裕,又想自己创业办个农家乐,可是没有本钱……”

吴铭宗打断陈道予的话:“这个好说,我来投资,等会让我的精算师找有福做个预算。您自己还有啥要帮忙的吗?”

陈道予认真地想了想,确实没啥要帮忙的,便摇了摇头。

20

意外是在中午的酒宴上发生的。大家都很兴奋,便都轮番敬酒。众人在敬吴铭宗的时候,都不忘附带敬陈道予一下。而陈道予也一反常态地回敬个没完。于是陈道予就喝高了,不擅酒桌文化的他话也多了。有福悄悄将他杯中的酒换成白开水,他还不干,嚷嚷道,我是个真实的人,我可不喜欢这一套,酒就是酒,怎能以水代替呢?再给我来一杯茅台,真正的茅台!曾志弘也醉眼朦胧了,一手举杯一手搭着陈道予的肩说,你小子还真有一套呢,修水库那会就晓得睡雕花床,就晓得把珍贵的东西收藏起来。陈道予想回一句,那还不是你这个领导培养得好?可话还没说出来,忽觉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在120急救车急躁的鸣叫与摇晃之中,陈道予有了意识。他觉出自己躺在一张雕花床上,床头有个小木狮子,他抓住狮子头用力一拧,暗屉打开了,他从中拿出一个本子来。本子封面上有他的名字。他翻开本子,展开的却是视频画面:他看到自己慢慢地俯下身去,扑倒在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里,他触摸到了无边的温柔,闻到了醉人的奶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他脸上露出了婴儿般的微笑。

彼时彼刻,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中梦。

(原载《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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