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全,最有趣儿,解乏解渴又解闷儿;又逗哏儿,又够味儿,听着有个实惠劲儿。” 东北人性情粗犷豪爽且骨子里有一种幽默感。不光有点“文化儿”的人“没事走两步”,农家在日常生产生活中也好整个三六句,逗人一笑。民俗文化,雅俗共赏!
农家“四大”类俏皮嗑,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生产队时期在农村比较流行。象二人转一样,虽然有些土的掉渣,但有一定的娱乐性,也寓教于乐,土也好,俗也罢,都是百姓打发闲暇时间自发的一种传统娱乐形式,荤也好,素也罢,为的是让你一乐,让你开心。 东北方言里这些一向被视为“下里巴人”之类的俗语,实际上已是熟语了、且悄然在东北民间流传,流传的幅度之广叫人惊讶。
这类俏皮嗑的“著作权”归农家所有,农家用此自娱自乐,一般的段子还不告诉别人呢……
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
四大悲: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四大欢:顺风旗、水里鱼、十七八的姑娘、小叫驴四大愁:没孩子、受老婆气、分不到房、缺人民币四大怕:遇凶神、睡孤坟、夜猫子哗哗、吊死了人
四大香: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 2房妻
四大臭:厕所的石头、阴沟的水、拉屎的屁股、吃蒜的嘴四大甜:糖、吻、日子、蜂蜜四大酸:没熟的枣、山楂露、娘们争风、山西醋
四大辣:仰头老婆、低头汉,朝天猴椒子、独头蒜四大苦:猪苦胆、黄连面、没娘的孩子、光棍汉
四大丑:挺黑的皮肤穿个吊带、挺粗脖子戴个项链、挺厚个嘴唇抹着二百二、穿着拖鞋还垫着鞋垫
四大绿: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
四大兰:早春的海、立秋的天、桔梗的开花、景泰兰
四大黄:大金牙、油炸糕、喇嘛的帽子、马粪包
四大旧:供销社、破烂货、被踹的女人、老嫖客
四大老:癞蛤蟆的皮、老母猪的脸、卤水多的豆腐、瞎马的眼儿四大嫩:小茄包、黄瓜纽、大姑娘肉皮、小孩的鸟
四大贱:稻皮子糠、老竹笋、小姐的身子、处理品四大浪:人浪了笑、猫浪了叫、驴浪了呱唧嘴、狗浪了跑细了腿
四大铁:一起同过窗的、一起扛过枪的、一起分过脏的、一起嫖过娼的
四大干:风沙滩、压缩饼干、穷汉的油壶、出窑的砖
四大湿:新砍的树、新铺的路、淌哈喇的下巴、小孩尿布
四大土:手机带套、呼机带铐、男人穿背心、女人戴胸罩
四大稀:小米粥、绿豆浆、苞米面的糊度、王八汤 四大毛:大专文凭、贴的广告、技术职称、大盖帽
四大晃:酒喝多、扶不住墙、吃迷糊药、新婚的床
四大慢:车进站、船靠岸、王八爬山、磨蹭汉
四大蹦:鱼出水、跳大神、活燎兔子、踩电门
四大忙:狼叼猪、狗咬羊、孩子掉井、找毛房四大累:和大泥、甩大坯、养活孩子、打溜须
四大矮:趴趴房、日本人的床、哈巴狗子、武大郎
四大小:金刚钻、绣花针、虮子的脸皮、跳蚤的心
四大长:高压线、老河套、万里长城、火车道
四大宽:铺着地、盖着天、海里洗澡、枕着山四大窄:走墙头、绕毛道、铺着马尾、盖鞭哨四大扁:大煎饼、兔子皮、车压蛤摸、比目鱼 四大瓣:紫皮蒜、老南瓜蛋、牛仔裤的屁股、橘子瓣四大浅:碟子盛饭、盘子洗脸、碗里扎猛子、抠耳勺舀盐
四大损:骂哑巴人、踢寡妇门、踹瘸子大腿、挖祖坟
四大褶:卫生纸、豆腐皮、老太太眼角、核桃纹
四大暄:席梦思、槽子糕、孕妇的肚子、大面包
四大肥:秃子头、猪板油、绵羊尾巴、大肠头四大硬:门洞风、野猪鬃、醉鬼的舌头、老山东四大拍:马屁精、瞎鼓掌、挑西瓜、拍卖行
四大脏:褪猪的水、点钞的嘴、厕所里的大蛆、骂人的嘴
四大厚:地球皮、牛皮癣、猪八戒的嘴唇、养汉的脸。
四大单:离群的雁、倒头的碗、拆散的夫妻、一只眼(倒头的碗,即出殡前放在死人脑袋前方的一碗饭) 四大蹭:吸烟带火不带烟、请客聚会忘带钱、乘车打的“丢钱包”、饭口儿串门忘时间
四大凉:失望的心、懒汉的炕、走人的茶水、离婚的床
四大热:铁匠炉、睡火炕、油坊炸油、谈对象
四大乐:打麻将自摸、钓鱼咬钩、警察抓小偷、跳舞摸后鞧
四大悬:山火大风吹、放羊叫狼追、大姑娘睡在光棍炕、公公扒拉灰
四大吵: 老婆哭、孩子闹、铲粥嘎嘎、筏锯条
四大蔫:霜打的草、入笼的鸟、撒了气的皮球、老头的x
四大软:姑娘的腰、豆腐包、熟软柿子、猪尿泡
四大鼓:车内胎、充气的褥、大姑娘胸脯、啤酒肚
四大洼:罗锅的胸、猴子的脸、瘪气的蓝球、肚脐眼
四大疼:马蜂蜇、毒蛇咬、头胎生孩子、钉扎脚
四大歪:侧棱膀子、瘸腿人、烧鸡的脖子、拉小提琴
四大圆:车轱辘、菜板子、擀面杖、屁眼子
四大坏:青红帮、特务队、生拉壮丁、苛捐税
四大潮:养生的水泥、井跟前、阴天的柴禾、缺心眼
四大冲:石油井穿、火车上山、东北人说话、蛤蟆头子烟
四大豁:缺茬的碗、墙倒没垒、剪过的车票、兔子的嘴
四大拉巴:脚后跟的皴、新凿的磨、狗熊的舌头、老牛错
四大好闻:烧烤炉、面瓜熟、八月桂花、新媳妇屋
四大难闻:黄老鼠臊、狐臭气、黄粘鸡屎、哑巴屁
四大难靠:猫见了腥、火见了风、孤男见了寡女、酒鬼见了盅
四大遗憾:有烟没有火、有火没有烟、三十多了没媳妇、说个媳妇不让沾
四大上火:拉黑屎、尿黄尿、烂眼边子、嘴起泡
四大折腾:霹雳舞、吃错药、抽羊角风、睡不着觉
四大干净:大闺女绣花,白汗褂,水洗白菜,光嘴巴儿
四大腌臜:豁唇嘴,连疮腿,杀猪锅,剃头水。
四大娇贵:木匠的斧子、瓦匠刀、跑腿行李、大姑娘的腰
四大没脸:喝酒的嘴、跳舞的腿、耍钱的爪子、大烟鬼
四大索拉:吃方便面、鼓鼻涕泡、嘴含冰棍、北海道
四大窝囊:小蜜被撬、老婆被泡、赃款被盗、伟哥失效
四大搅和:捣酱缸、看下棋、女人争风、和稀泥
四大好听:打细碗、撕绸缎、新媳妇说话、弹丝线
四大难听:撤大锯、磨大锅、孝子哭爹、猫做窝
四大缺德:扒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打残疾人
四大磕碜:偷东西、不养爹、调戏妇女、搞破鞋
四大难改:抽烟的嘴,作贼的腿,养汉老婆,耍钱鬼
四大难受:穿小鞋、脚打泡、睡湿褥子、蹲小号
四大难舍:黎明觉、半路妻、羊肉包子、清炖鸡
四大毛病:吃饭扒几嘴、喝茶嘬牙花、聊天喷口水、搓麻抠脚丫
四大舒坦: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上老丈人家去
四大便宜:捡烟头儿、溜茶根儿、扒着门缝儿看媳妇儿、大姑娘拨拉小孩的鸡儿
四大不幸:讼遇昏官、狱遇酷吏、考遇劣师、病遇庸医
四大崇尚:雪地寻梅、吹箫踏月、红袖添香、知己夜酒
四大滑溜:泥鳅鱼、擀面杖、灯泡抹油、秃老亮
四大麻子:老黄瓜种、癞蛤瘼皮、沙地的土豆、杨梅的衣
四大漂亮:杏仁的眼、鼻梁高、元宝的耳朵、嘴角上翘
四大邋遢:脸上层层的灰渣、鼻涕老长老长、衣服比抹布还脏,下地走三步裤裆还在炕上
四大显摆:火神庙点灯、龙王庙泼水、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大斧
四大耐磨:大车的轴、步兵的腿、骑兵的屁股、司号员的嘴
勋在警察署的拘留所里度过新年,起诉之后于一月下旬解往市谷监狱。勋透过斗笠的缝隙看到,街道一侧的背阴里堆积着连降两天的污秽的积雪。市场上五颜六色的彩旗,在冬天的夕阳里莹润地飘动着。监狱南门十五尺高的铁门,铰链吱吱嘎嘎地打开了,勋乘的汽车一驶进来,大铁门又立即关闭了。
rr明治三十七年竣工的市谷监狱,是一座木质建筑,外面涂着灰色的砂浆,内部的墙壁几乎都喷上了白漆。从南门进来走下汽车的未决犯,穿过张着挡雨棚的走廊,被带入称为“中央”的检查所。这间十坪大的空荡荡的屋子,一边是像公用电话亭一样分割开的一排小间,另一边是镶着玻璃的厕所。检查员坐在围着木板的高台上,一头是地面铺着草席的更衣室。
rr寒气逼人。勋被领进更衣室,脱得一丝不挂。张开嘴巴连臼齿都查到了,鼻孔、耳眼儿看了又看,伸展两手,查看了前面之后,又趴在地上,查看了背后。身子被如此折腾了一番,自己的肉体也像变成了他人的,属于自己的似乎只剩思想了。这种想法其实已经属于逃避屈辱了。脱光衣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时候,身子受到拘留所不曾有的寒气的鞭笞。其间,他看到闪耀着红蓝两种颜色的美丽的幻影。那是什么?他想起关在警察署杂居房时,常在一起赌博的雕像师,迷上了勋的肌肤,说什么等刑满释放之后,一定要给勋文身,不给钱也没关系。他说,打算在勋的稚嫩的脊背上雕满牡丹和狮子。为什么要选牡丹和狮子呢?或许这红蓝两色的图画,就是从屈辱的底层反射上来的夕照,宛若辉映于幽谷池沼上的五彩的晚霞。雕像师想必看到过这种由幽深的溪谷底下映射上来的霞光。无论如何,那都不能不是牡丹和狮子。
rr……然而,当狱吏用指头触及胁腹上的黑痣,并且稍微揪起的时候,勋又产生了新的想法,绝不可为逃避屈辱而自杀。拘留所里的那些不眠之夜,他都一一考虑过了。但是,对于勋来说,自杀依然是个特殊的明朗而豪奢的观念。
rr未决犯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不过,以前一直穿的衣服都送去蒸气消毒了,勋这一天换上了蓝色的囚衣。除了日常用品之外,私人财物都归拢在一起,统一交给保管员了。高台上的值班法官宣布了关于探监、接见和书信等各种注意事项。这时候已经到了夜晚。
rr除了系着腰绳、戴着手铐到地方法院预审法官那里去之外,勋终日待在市谷十三狱舍的单人监房里。早晨七时汽笛鸣响。这是利用蒸汽机发动、由厨房传出来的起床汽笛,声音虽然有些凄厉,但却含蕴着蓬勃的蒸汽喷涌而出的生活的温暖。晚上七时半就寝时,响起同样的汽笛。一天晚上,汽笛声里夹杂着悲鸣,接着是一阵嘈杂的叫骂,两天来一直如此。第二天,勋所听到的悲鸣,原来是汽笛声中混杂的“革命万岁”的呼喊,这声音同对面窗口的同志互相唱和,看守听到呼喊“万岁”,就厉声叫骂起来。那个囚犯似乎被关进禁闭室,第二天,喊声就断绝了。勋懂得了,有时人也能和狗一样,通过寒夜的远吠互相传达心意。他仿佛听到系着绳索的狗在狂乱地挣扎,不住用爪子抓挠三合土地面。
rr勋自然也想念同志,但是在预审法官提审时,尽管用汽车及早被送进简易杂居监房,不用说见不到同志的面,就连他们的消息也打听不到。
rr白昼一天天变长,春天似乎就要来临了。可是,单人牢房的榻榻米依然冰冷难耐,似乎是用霜柱编织成的,膝盖骨冻得刺疼。
rr勋虽说也怀念一同被捕的同志,但一想起举事前夕从指缝中溜走的那些人,比起愤怒,更感到神秘。由于他们的迅速逃离,自己越发感到清澄起来,犹如被剪去枝叶的树木,浑身变得轻松了。尽管如此,是什么制造了这种秘密?是什么成就了这种挫折?勋越是冥思苦索,心里就越是回避“背叛”这个词儿。
rr入狱之前,除了想到明治六年的神风连外,勋从不考虑从前的事。然而,如今一切都在迫使勋对近在眼前的“过去”作一番省察。一道起誓的同志如此脆弱地逃逸,直接原因固然在于堀中尉,但同志一伙起誓前并未确认可能发生的情况。到那时,一种东西急遽崩塌了,那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心灵的雪崩。勋本人内心里不是完全没有觉察到那种雪崩。
rr不过,可以断言,作为当时留下坚持操守的一名同...
《治安警察法》第十四条中,赫然规定“禁止秘密结社”。勋他们全凭一腔热血聚集在一起,利用飞溅的热血回归上天。这种太阳的结社本来就属于禁止之列。但是,若属中饱私囊的政治结社,或唯利是图的财团法人,则多多益善。权力的性质是较之腐败更怕纯粹;野蛮人不怕疾病而怕医药。
rr勋终于碰到了一直躲避的问题:“是血盟本身招致背叛,对吗?”……这是最令人心惊的念头。
rr人们如果超越一定程度的心灵接触,企图达到意志的统一,那么,紧接着这种一时的幻想之后,必然会产生反作用,这种反作用不单止于离反,而且还会引起背叛,从而招致一切的瓦解。事情果真如此吗?或许人性中确乎存在着不成文的规律,禁止人与人之间的结盟吧?他真的违反这条禁律了吗?
rr普通的人际关系中的善恶、信与不信,往往是以混浊的状态,少量组合在一起。一定数目的人,要想结成这个世界上未曾有的纯粹的人际关系,恶也可能从每人体内析出而聚合在一起,构成纯粹的结晶体而残存下来。这样一来,一群纯白的玉之中,必然夹杂着一块漆黑的玉。
rr将这种思维进一步推衍下去,就会得知,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会碰到黑暗的思想。这种思维意味着,恶的本质与其说在于背叛,毋宁说在于血盟自身,背叛是同一种恶的派生部分,恶的根源在于血盟。就是说,人们所能到达的最纯粹的恶,或许就是使志同道合的人看到完全相同的世界,反对生命的多样性,以精神打破个体肉体自然的墙壁,摧毁防止相互渗透的墙壁,以精神成就肉体所无法实现的东西。协力与协同,属于人性中的软性词汇;但是血盟……则轻而易举地使自己的精神增添了他人的精神。这件事本身,属于“个体发生”中永远往复回环的“系统发生”,即将触及真理时,又因死而受挫,必须回到羊水中的睡眠状态而重新开始。这就等于在河滩上垒石塔,是对人类行为的最明朗的侮辱。这种利用对人性的背叛而求得纯粹的血盟,再次招致对自体的背叛,抑或就是这个世界的自然演变。他们从未尊敬过人性。
rr当然,勋还不至于有这种想法,然而很明确,他已到达只能凭借思考排除障碍的场所了。他因自己的思考缺少尖锐、残忍的犬齿而感到遗憾。
rr七时半这个过早的就寝时刻,整夜不熄的二十支烛光的电灯,还有那隐隐蠢动的虱子,屋角椭圆形便桶的尿臊,以及冻得面颊通红的寒气……越发弄得勋不能入睡。不知不觉,驶过市谷车站的货物列车的汽笛,告诉他已是深夜了。
rr“为什么?为什么呀?”勋咬紧牙关思索着。“为何不容许人类保有最美好的行为?而丑恶的行为、污秽的行为、唯利是图的行为,却大行其道?
rr“当最高的道德明显地仅存于杀意之中时,以此种杀意定罪的法律,便利用一尘不染的太阳、天皇的圣名加以施行(最高的道德本身,因最高道德的存在而受罚),这究竟是什么人特意制造的矛盾啊?陛下果真知道这种可怖的组合吗?这不是精巧的‘不忠’,处心积虑制造的亵渎神明的机构吗?
rr“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无论如何,我都弄不明白。杀戮之后即刻自刃而死,没有一人违反这个誓言。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顺利穿越烦琐的法律的树丛,而使衣裾和袖端绝不触碰法律树丛的一枝一叶,径直奔向光辉灿烂的天空。听说神风连的人们就是这样的。不过,明治六年制定的法律的树丛,无疑是很粗疏的……
rr“法律不断妨碍使人生变成瞬间的诗,它是这种妨碍的集中体现。允许万人用血花描绘的一行诗换取人生,这的确不妥当。但是,胸无大志的大多数人,是在丝毫没有这种欲求的情况下度过人生的。如此一来,所谓法律就成了为极少数人服务的了。法律的机构将极少数异常的纯粹、脱离现世的规矩的热诚……降低到和偷盗、痴情的犯罪同等的‘恶’的水平了。肯定有人背叛,使我掉进这个巧妙的圈套!”
rr市谷车站一掠而过的尖厉的汽笛,欻然抹消了勋的思绪。这汽笛听起来,宛若一个衣服着火的人,立即躺在地上打滚儿,以求尽快灭火的急迫的心情。他在黑暗中辗转不停悲惨地呼喊,这叫声融进浑身缠绕的火焰里,同时又被自身的火焰映照得通体艳红。
rr况且,火车的汽笛,不同于监狱内充满虚假的生活暖流的汽笛,那种辗转于悲痛中的鸣叫,原原本本充塞无边的自由,圆滑地奔向未来。即使别的土地、别的早晨灰白而不悦的黎明,月台盥洗室并排的镜面里突然露出脸孔的锈迹斑斑的早晨的幻想,都不足于伤害这种汽笛所诉说的强劲的未知。
rr于是,狱窗迎来了黎明。十三狱舍共有三排监房,位于右首第一排东端的监房里,彻夜不眠的勋迎来了早晨,看到了窗户上冬日火红的阳光。
rr太阳以高高的监狱围墙为地平线,像一块温热而柔软的年糕,粘连着地平线冉冉上升。那轮太阳照耀的日本,如今已经甩开勋一伙人的手臂,一味任其病弱、腐败,趋于崩溃。
rr……勋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做梦。
rr说是第一次,也不准确,在这之前也做过梦。
rr但从前是健康少年的梦,一到早晨就立即忘却了。未曾有过梦一直延续下来,以至侵扰到白天的生活。这回不同了,昨夜一梦,自晨至午,一直沉淀于心底,有时同下个夜晚的梦境相重叠,接着昨夜的梦继续做下去。宛若雨天忘记收的洗过的鲜艳的衣衫,就那么挂在晾物竿上,永远也晒不干。雨下个不停,兴许那家人是疯子,一直把新制的友禅织的丽衣悬在晒物场的竹竿上,点缀着郁暗的天空。
rr一次,他梦见蛇。
rr地点是热带,似乎是一处广阔府邸的庭园,丛林茂密,看不见四周的围墙。
rr他仿佛置身于密林的中央,站在倾圮的灰色石台上,不见有连接石台的楼房。这座小小的正方形的石台,四围的石栏上雕刻着镰刀形的蛇头,如张开的手掌,将热带浓重的空气推向四方,保守着灰白石栏空间的闲寂。这是从密林正中切割出来的四方形灼热的沉默。
rr听到蚊蚋的羽音,听到苍蝇的飞翔。黄蝶款款飘舞。水点儿般的青色的鸟鸣,滴滴沥沥。还有一种鸟儿,叫声狂躁而嘹唳,直达绿意葱茏的密林的内部。蝉鸣嘒嘒。
rr然而,比起这些声音来,更加深深袭击耳鼓的,好像是骤雨来临时的巨响。这当然不是骤雨。密林的梢头位于邈远的高空,阳光斑驳地照在石台上,吹来的风只打高处掠过,刮不到地面,只有凭借落在蛇头上不停晃动的斑驳的树影,才能感知风的来去。
rr落叶随风从树梢上飘下,声音沿着枝叶传递,听起来如阵雨。落叶眼下不只是离开枝头,枝柯交错,又密匝匝缠绕着蔓草,一度脱落的树叶,被搪住了,掉不下来,阵风吹起,再次零落,一叶一叶,认真地顺着枝叶传递,那音响集中在一起,听起来犹如敲击着树叶的浩大的雨声。因为都是干枯的阔叶,才会响起喧骚的回声。生着白癣般苔藓的石台上,落下的叶子都很宽广。
rr热带的阳光如军团一般麇集各处,千刀万箭,毗连无边。太阳的反射形成树隙间斑驳的日影,围绕在他的身边;而真正的太阳,看之迷茫,触之灼烫,从密林的彼方包围过来,那感觉,即便立于石台之上,也能切实体验得到。
rr此时,勋发现石栏之间有一条绿色的小蛇探出头来。从那里长出的蔓草,倏忽伸开了蔓子。这是一条蜡一般的似绿非绿的相当肥硕的蛇,光闪闪的。这条蛇富有人工的色彩,这才觉察不是蔓草的一部分,但为时已晚。看样子,蛇正想盘住勋的脚踝,刚一意识到,早已被蛇咬住了。
rr死的寒战从热带正中央浮升上来。勋浑身发抖。暑热猝然被遮盖,蛇毒驱走全身血的灼热,每个汗毛孔都于死的严寒中愕然惊醒过来。呼吸只有艰难的浅吸,吐气极不充分,因而,吸气也就越来越浅了。其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进入勋的口中的气息了。但是,生命的运动仍在全身敏感的战栗中持续。出乎意料,肌肤犹如被骤雨扑打的池面,水波激荡。“不能这样死去,应当切腹而死!如此被动、可怜,因自然小小的恶意而死,实在不值得!”勋这样想着,身子仿佛是锤子敲不碎的冻鱼,像石头般坚硬。
rr勋醒来时,发现自己踢开了被子,横躺在早春时节寒气逼人的微明之中。
rr他还做了这样的梦。
rr这是一个奇异而使人不快的梦。这梦,残留于心灵的一隅,怎么也拂拭不掉。梦中,勋变成了女人。
rr但是,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变成了女人。或许已经盲目,只能用手抚摸自己的身子,没有其他检验的方法。他感到,世界仿佛翻转过来,自己似乎从午睡中醒来,身子渗出了微汗,倚卧在窗边的躺椅上。
rr或许是以前蛇梦的重演吧。耳边听到了密林的鸟鸣,苍蝇的飞翔,落叶骤雨般的萧骚。接着,勋想起曾经一度打开过父亲珍爱的白檀香烟盒,闻到过白檀木的香气,蕴含着悒郁、寂寥,古木特有的腋臭似的甘甜。勋蓦然想起梁川田间小道上篝火黝黑的灰烬,两者的气味差可比拟。
rr勋感觉到,自己的肉体缺少明显的棱角,变成一堆柔软摇荡的肉了。他的体内充溢着温润而绵软的肉的雾气,一切都模糊不清,不管哪里都寻不到秩序和体系,也就是没有柱子。以往,他周围闪烁不定、不断赋予他魅力的光明的碎片消失了。欢乐与不快,高兴与悲哀,全都像肥皂一样,滑过肌肤,肌肉恍恍惚惚地尽皆浸渍在肉的浴池中。
rr浴池绝不是囚室,随时都能出来。但慵懒的欢悦之余,就走不出来了。因而,永久浸渍的状态,永远不出来的状态,就是“自由”。所以,眼下,没有任何东西严格地约束他,控制他。白金绳索一般十重二十重捆绑他的东西松解了。
rr以往理所当然的存在,一概变得毫无意义了。
rr正义本该像一只苍蝇跌落进白粉盒里,窒息之后而献出生命,可是又被洒上香水,鼓胀起身子。荣光全都在温湿的淤泥中消融了。
rr晶莹的白雪尽皆化去,自己体内淤塞着春泥。这春泥徐徐成形,变成子宫。自己不久就要生育了,勋想到这里,不由战栗起来。
rr一种催促自己开始行动的那股激烈的充满焦躁的力量,曾经不断和暗示着广阔荒野的远方的呐喊互相呼应,如今,这股力量已经丧失,呼声也断绝了。代之而来的是,没有呐喊的外界逐渐靠近、接触。届时,自己也懒得离开这里了。
rr一种钢铁般锐利的机构死去了,同时,类似腐臭的海藻气息的完全属于有机物的气息,不知不觉浸满了身体。大义、热血、忧国和殊死的意志消亡了,代之而来的,自己便同日常用品、衣物、家什、针盒和化妆品等美丽而细琐的杂物,相互流通、相互融合了。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同事物相亲和的感情。这种亲和充满含情脉脉的微笑,几乎属于猥亵一类,是勋所不了解的东西。他所亲昵之物只有剑!
rr事物像糨糊一般粘贴过来,同时,那种超越的意味全都失去了。
rr要达到哪里,已经不成问题。对方正向这里走来。这里既没有水平线,也没有岛影。在不施用远近法的地方,也没有航海。海水一派沆荡。
rr勋从未想过要变成女人,他是男人,只希望像男人般地活着,男人般地死去。所谓是个男人,就是要求不断确认是个男人这一事实,今天比昨天更像男人,明天比今天更像男人。作为男人,就是要不断向男人的巅峰攀登,在山顶上有白雪般的死亡。
rr然而,女人是什么呢?一开始是女人,似乎永远都是女人。
rr香烟飘过来了。响起了锣声和笛韵,窗外似乎走过送葬的队列。隐隐传来人们的啼哭声。可是,女人夏季午睡的欢欣并不黯然。浑身的肌肤渗出了细汗,腹部满储着各色各样官能的记忆,随着鼻息微微鼓胀,好似包孕着一团儿美妙的肉的风帆。从内部牵系着这面风帆的肚脐,散射着山樱蓓蕾谦卑的润红,谨小慎微地团缩于积聚着汗露的底层。美艳而丰腴的双乳,盛气凌人地挺立着,却又飘溢着肉的哀愁。但是,饱满而细嫩的肌肉玲珑剔透,宛若被内部的灯盏照亮。肌理的细腻一旦达于顶峰,近旁立即出现一圈儿乳晕,犹如粼粼水波向环礁涌来。乳晕呈现兰科植物那种沉静而周到的恶意之色,装点起让人们含在口中的毒素的颜色。从晦暗的紫色里,乳头新奇地抬起松鼠般狡狯的小脑袋,自身仿佛就要演出一场小小的恶作剧。
rr当勋清楚地看到这个睡眠中的女人的身姿时,虽然脸孔包孕在酣睡的迷雾中看不真切,但他心想,必是槙子无疑。于是,立即嗅到槙子临别时浓烈的香水味儿。勋射精后,醒了。
rr其后,依然残留着莫名的悲哀。这种不快,一方面来自梦中的自己变成女人这一记忆;另一方面,则因为弄不清曲折的演变过程,因为梦境的进路经过扭曲,又变成梦见可能是槙子的女体,这种转化不明不白。而且,自己所冒犯的既然是槙子,那么刚才发生在自己体内的那种翻江倒海的奇怪的感觉,仍然保留着新鲜的记忆,这本身就是奇怪的。
rr黑暗的情绪寂寞而可怖地包裹着身子(勋生来第一次尝到这种不可理解的情绪) 。天棚上二十烛光的电灯,投射着昏黄的干枯花朵似的光芒。梦醒之后,这种情绪依旧荡漾在这种灯光之下,久久挥之不去。
rr监房看守穿着麻草鞋沿着廊下走来,勋没有及时听到脚步声。他慌忙闭上眼,但已经来不及了。看守从细长的监视口向里窥探,正好同勋圆睁的双眼碰到了一起。
rr“快睡!”
rr看守哑着嗓子撂下句话,回去了。
rr——春天临近了。
rr母亲经常来这里,但只准送东西,不许见面。他从母亲的信中得知本多答应为他做辩护,勋写了长长的信,表示万分荣幸,但又表示,如果不是为全体同志一起辩护,则只好加以谢绝。然而一直没有获得回复,当然也不会容许他和本多见面。母亲的信到处涂满了黑墨,抹去的部分,似乎都是勋最想知道的同志的消息。他仔细看了很久,那被浓墨涂抹的几行,一个字也认不出来,前后的脉络也模糊不清。
rr终于,他给最不情愿去信的人写了信。勋动笔时尽量控制感情,用不至于引起麻烦的词语,给因为捐款而肯定受到司法调查的佐和写信。他希望佐和良心发现,便宜行事。佐和的回信久等不来,勋的愤怒又增添一层忧郁。
rr母亲一直没有回信,于是,勋给本多写了一封很长的感谢信,寄到自己家里转去。信中热切希望能和同志一伙一起受到辩护。这回,很快接到了回信。本多使用十分得体的词句,表示很体谅勋此时的心境,既然接下这个案子,将不会吝惜为全体成员一同辩护,至于那些适用于少年法的人,则属另外的问题。再没有比这封信更能为狱中的勋带来力量的了。本多针对勋只想自己一人承担全部罪过、不愿累及同志的请求,这样写道:
rr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审判和辩护都不能凭感情用事。悲壮的情绪,绝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现在最要紧的,是以平常心待之。因为你精于剑道,所以我所说的,你会明白的。一切交我处置(我将尽力而为),请务必注意健康,平心静气度日月。运动时间一定要努力锻炼身体。
rr这封回信打动了勋的心。本多明显看出,正如晚霞时时都在淡化,勋心中的悲怆感也在继续褪色。
rr同本多的见面看来不会获得允许,有一次,勋向一位能够体察人的心境的预审法官随口问道:
rr“究竟会不会获准见面呢?”
rr预审法官一时犯起犹豫,不知该不该回答,最后他说:
rr“只要禁止会客的规定不解除……”
rr“这规定是哪里做出的呢?”
rr“检察局。”
rr预审法官自己也好像对这种处理怀有不满,从他的话音里听得出来。
rrr网络 旅顺口大型画传 2022-01-15 00:00
用嗅觉来记忆一座城,这念头,好不奇怪。
但旅顺是个例外,我完全可以凭籍嗅觉的记忆,来描画辽东半岛尖头的这座滨海小城。何况那记忆中,还伴随着我青春汗血之气的浓烈,和消散。
旅顺,是不折不扣的味道之城。十八岁第一次到旅顺,乘坐的是一艘三百多吨的捞雷船,舷号“M201”。以今天的眼光看,这船真是又小又丑,时速将及 十海里,超过船长二分之一的大雷舱是敞开式的,素面朝天,上面仅仅盖着厚木板和帆布。那次航行是在十一月末,南下的寒流刚过,捞雷船追着惊涛骇浪的尾巴艰难航行。整整八个小时,舷外海天翻覆,涌浪肆虐,船肚子里的“6300”主机粗声猛喘,不停咳嗽。航行过半的时候,一握粗的钢管前桅还被风浪的斧头齐根儿斫了下来。多年以后,我和一位搞航海医学的女博士“相看两不厌”(唐·李白),听她讲起,说有的人在风浪中航行,所有的感觉神经都会变得迟钝,出现所谓的“脉冲波睡眠”;而有的人,却会变得异常敏感。我呢,大约属于后者,那八个小时,似乎全身的汗毛都直立着,沿着腰带的一圈内衣裤,都被冷汗浸透了。
那次艰苦航行的结束煞是突然,印象中,脚下的甲板似乎“嗡”的一下,就停止了颠簸。那感觉怪呀,像是从战争一步跨入了和平。隔着舷窗张望,初阳刚好撕裂云层,前边不远处,两岸青山相对出——操舵的季老兵眨巴着一双小豆眼儿长出一口气,波澜不惊地宣布:鸡冠山,黄金山,再过五分钟,就能看见白玉塔了。
果如季老兵所说:五分钟后,捞雷船断了前桅的船头就对准了旅顺口张开的口门,沿着黄金山水道向前,炮弹状的白玉塔像一个惊叹号,正对船头立着。没等我定下神来,捞雷船已经逃出风浪,驶进了旅顺口波平如镜的港池。
我就是在那一霎那,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它被这座港城“呼”到我的脸上,具体难以形容,有一点点腥,颗粒状,流动缓慢,带着真真切切的温热。
和我一起上船的新兵战友——他大概属于在风浪中“脉冲波睡眠”的家伙——此时还爬在前舱的窄床上哼哼唧唧。我扯着他耳朵喊:进港了!兄弟!闻见什么味道了吗?
他耸耸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胡乱答道:饶了我吧,我晕船晕得都“断电”了,还闻什么闻?
从此,“断电”成了这兄弟的外号,直到现在老战友的聚会上,大家还叫他“断电”。
操舵季老兵对什么味道不味道的,满脸不屑。他说:有啥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海蛎子味儿吗。
我知道那绝不是纯粹的“海蛎子味儿”!旅顺这座弹丸小城,当时居民和军人的比例几乎各半,但这不妨碍旅顺人顽强地保有本地语音。得胜街口“大百货”的女售货员说话如歌如吟,管“一块二毛八”,叫“一元两角八分儿”,并且把“八”读成“拔”,在“分儿”的尾音处,还要缀一个恣意娇俏的妩媚滑音。因此,所谓“海蛎子味儿”,其实是五湖四海的军人们对旅顺当地口音的调侃。
而我说的“味儿”,不是语音,是真实存在的气味。
这座城,我前后住了整整三年半。它的所有气味,都留在我的记忆中。
船在东港码头停泊的时候,每天出早操,我们都要沿着山路向东齐步疯跑,公路两边杂树茂盛,春天的时候,低矮的马尾松新枝青翠,露水和松香的混合味道青春极了、新鲜极了。榛树早春开出小小的红花,味若青蒿。榆树看不到花朵,只能看到成串的嫩绿榆钱儿,略有甜味儿。高挑的榉树间杂其间,橡子树则漫山遍野,到了十月,“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唐·皮日休),我傻乎乎地咬过橡子壳,味道苦而涩,杀舌头。只有槐花,在整个五月开得放逸无度,花蕾成串,盛极时一片香雪海,喷薄的浓香很有侵略性,闻久了会微微头晕。
我们沿着花香山路疯跑,大约一刻钟到达山顶,即刻解散队伍,撒丫子向海边冲刺。开阔的海边,是沙砾荒凉的海带养殖场。海带养殖场的工人一式的雨靴水裤粗布套袖,凭着装束你根本分不出男女。要分辨,需看头上,女工们一式暗色方格子头巾对折后,严严实实地裹住头和脸,像是一群阿拉伯女战士。我的记忆中,没有她们的言笑和目光,更不要说她们的歌声。但是我却记得养殖场浓烈的海带气味。阳光的暴晒之下,宽可尺余、长达数米的海带,表层泛出了星星点点的海盐粒子,那冲天的咸腥,刚烈而果决。我一直说不清该怎么“定义”那种气息,几年前,一个画家朋友创作了一幅大幅油画——《收海带的女人》。我一踏进他的画室,记忆中旅顺海带养殖场的气味便瞬间复活,兜头扑来。那天,我和画家朋友对坐在油画前的地板上,喝了一瓶半“远东”牌儿伏特加,半醉半醒之际,突然想到:如果海洋富含酒精,那么海带的气息,就是海之酒霸道的提纯,是海洋的被浓缩了的味道。
东港南临黄金山,山脚下是油库和鱼水雷库,现在已经被认定是唐开元年间宣劳靺鞨使崔忻所遗“鸿胪井”的遗址所在地。而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一片果园儿。枣树和杏树的开花季节,始终被出海错过了。到了夏天,趁别人午休时溜进库区偷吃,是极好的。库区的杏子不甚好吃,永远不会红,咬一口青涩之气冲鼻。枣子不待红熟,就得赶紧摘了吃,否则,就没你的份儿了!有个中午,我梦见有人拍我的脸,还往我脸上洒水,睁眼一看,我躺在树下,周围围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两个女人,都是油漆工打扮。男人灰白短刺儿头,缺一门牙,人有些年纪了,只听他叫好道:“醒了醒了,这小伙儿,小命儿算是捡回来了!”我头晕极了,开始大口呕吐,腿也不听使唤。两个女人各捉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拽了起来,一边给我捶打后背,一边架着我在背阴处来回溜达。我迷迷糊糊,嗅到了她们手臂上百雀羚护手霜的香气。
后来才知道,果树刚刚打过农药,每枚枣儿都是一颗子弹。我一直在心里感谢那三个不知姓名的油漆工,不是他们发现得早,我十八岁就Game over了。我曾经努过力,想回忆起那两位女工的样貌,但意外的总是止于嗅觉。是的,后来我对法国GIVENCHY和GUCCI的味道也算熟悉,但百雀羚护手霜的质朴醇厚,却是不可替代的。
东港的东侧,是4810船厂的码头,停满了待修的军舰。旅顺船厂的大船坞,早在清代北洋海军时期就有了,在亚洲曾是数一数二的工业奇迹,它其实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的文物了,坞壁灰褐色的条石,透射着百年沉积的严峻气息。所有维修的军舰,几乎都要进坞“刮船底”——用刮刀一刀一刀地清除船底厚厚的海生物附着物和锈迹。那活儿得没日没夜干上一个星期,满鼻子眼儿都是铁锈味道。然后,我们还要给船底涂上厚厚的“830”油漆。“830”有毒的,挥发着刺鼻的“香蕉水”和尸体味道,让人泪眼婆娑。
在船厂修船的时候,我结识了好多工人师傅。他们用报纸卷的旱烟雅称“大炮”,的确能抽出TNT的味道。秋冬的午餐时分,师傅们就在电炉子上烤鲅鱼干儿,就着玉米饼子大叶子茶细嚼慢咽。鲅鱼干儿烤焦后的腥香无法阻挡,每一闻到,我就口涎津津,喉咙里像是要生出只小爪子。有位曹师傅,五十来岁,人精瘦,手底下的活儿特漂亮,食量惊人的大,像是永远填不饱肚皮。那个时候,我们全船的官兵都搬到陆地的营房去了,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兵在船上留守。我经常从厨房多打些饭菜,分给曹师傅吃。他不肯白吃,就烤鲅鱼干儿灭我的馋虫。
没有鲅鱼干的日子里,曹师傅会用千奇百怪的旅顺掌故来回报我的椒盐大饼。俄国老毛子占领旅顺的时候怎样怎样,小日本儿打跑了老毛子后又怎样怎样。他说,后来苏联红军来了,没来得及跑的日本人可惨了,最惨的是那些死了男人的东洋娘儿们,经常是半夜把你家门敲开,二话不说,塞进一个吃奶的日本婴儿,掉头就跑。他的一个“妹妹”,就是当年被他爹妈收留的日本战争遗孤。我真的见过那个“妹妹”,年龄含糊在三、四十岁之间,和东北老娘们儿没什么两样,嫁给了一个赶马车的,生了七扭八歪一堆混血儿。
曹师傅在我离开旅顺后几年就故去了,算起来,他应该还不到退休的年纪。据说,他当年那么能吃,竟是因为患了严重的糖尿病。而当时,只是觉得他特别能吃。曹师傅的讲述,无意间引逗我去琢磨旅顺这座神秘小城、进而关注起中国近、现代的历史。我现在发论文,办讲座,著书立说,谈古论今,人生些小得意之际,常能想起为我开启了那扇历史之门的曹师傅——除了消瘦,我记不清他的鼻眼儿容貌了,但他曾告诉我:“老毛子女人看着漂亮,都有狐臭”,这我不会忘记;他烤的鲅鱼干儿味道,我更不会忘记。前年我去大连开会,接待方很热情,专门找了家酒店请我吃烤鲅鱼,那味道,离题万里。
【注】2013年深秋之际,写了这篇散文《旅顺的味道》,越写越长,居然有一万多字。其实,旅顺这座小城在我的心中,还埋藏着更多故事呢。是呀,对于我这个算不上有“家乡”的人来说,最有“家乡”意味的地方,大约就是旅顺了。而“家乡”的故事,又怎么能写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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