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七)荒坟乱岗寻贾玑
暗恋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少年时期,远远的看着,来了又走,走了没来,心里呀那个急躁,可是怎么说呢?万一要不理我了呢!不同意多尴尬呀!于是这样下去吧!让我静静的看着你死去!
郁焕领(致贾玑)
本文纯属虚构
贾玑,贾珍胞弟,自幼被太爷送到金光寺学武(柳湘莲师兄),一身的本事,高大伟岸,重义气,喜抱打不平,与师兄弟关系密切,众人皆称大师兄。
一日,师父带回一个小乞丐,交给了机(贾玑法号),了机细心照顾,但这人说话很费劲,很紧张,几天后才知道他是倭人,一次战争时与族人分开,几年的讨饭生活使他的心灵受到创伤,即便这样,了机仍然照顾他,毕竟国家之间的动乱与一个小和尚没多大关系,再说在佛陀世界里众生平等。
了机是带发修行的,可以定期回家,每次回家那几天,元春,鸳鸯,贾珑,贾琏几个人总是跟在他后边,贾珠也被父亲放出来一起玩,鸳鸯会穿上她最最漂亮的衣服,琴官死后鸳鸯还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可是,这次贾玑带回来一个人,鸳鸯憎恶那个眼神,那种猥琐的表情,她没有跟着,一个人来到贾玑的门口坐着,等他回来告诉他这个人不是好人。
贾玑一手照顾的人,当然不信,不过他还是很有耐心的跟鸳鸯玩儿了很久,这是唯一一次鸳鸯与贾玑单独在一起玩儿,就是牙牌令,鸳鸯最拿手的,那天贾玑输得好惨,鸳鸯从来没这么快乐过,从来没有!
了机与师弟了藤(那个倭人法号,因为他只告诉大家他叫藤,所以师父给他起法号了藤)回到山上,发现有一帮人把寺庙围了,了机拉着师弟躲在草丛,只见为首的也是倭人,了藤一下蹿出去,叽里咕噜喊了一声,那带头的忙跳下马,疾步跑过来抱住就哭。
了藤被这帮人带走了,确定了没人后,贾玑爬出来急急的跑到寺院里,方丈,师父和所有的师兄弟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再高超的武艺也斗不过火铳,有一个小师弟告诉他要给师父报仇的话后也断气了。
从此以后,贾玑象变了一个人,鸳鸯等怎么逗他,他都不笑,实在忍不住鸳鸯终于鼓起勇气数落他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什么的一些话。贾玑下决心一定要找到这帮人。
那天,贾琏迎娶王熙凤,回来的路上,贾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种独特的狐臭只有了藤师弟才有,他带了几个人小路寻找,他见到了了藤,了藤劝他赶紧离开,说他的父亲要杀掉贾玑,争执了好久,边打边吵,那了藤力不从心被贾玑刺穿心脏,几个倭人拖着了藤尸体离开了。
贾玑回到迎亲队伍,却在慈云寺遇到袭击,贾珑(贾赦长子,贾琏兄长)也中箭,等他们醒来后发现柳湘莲坐在那里,是柳湘莲找人把他们送回家的,一年前柳湘莲就离开了寺院,四处流浪。
第二天,宁国府的大门上扎了一个匕首,纸条上写着要尸首去木樨地乱葬岗。
原来那帮倭盗半夜就把贾玑绑走了,折磨死后扔在乱葬岗,贾珑一听一口气没上了,一口毒血涌出,没有醒来。
鸳鸯知道后,偷偷离了贾府,赶上寻尸的下人,焦大知道她是鸳鸯才答应一起寻尸。
明天太阳照样升起,还是那么浑浊,但我的昏暗是因为没了你!
荒坟乱岗寻贾玑,
但愿来世成夫妻,
奴家心中君最大,
不知和尚早归西,
天道轮回日月散,
江河逆流万雷吉,
我辈偏逢末日宴,
鬼哭狼嚎恨天机。
郁焕领20201010
话说太原这一年,久旱不雨,土焦苗枯,到处是灾荒景象。当前正是盛暑伏天,郊外田地一片荒凉,麦秆点根火柴可以着了,老百姓叫苦连天。只见道路上扶老携幼的,肩挑手提的,纷纷出外投亲求友,寻找生路。妇女一边抱着孩子把尿,一边喊前面的家人“等一等”!拄着棍杖的老人,迈着艰难的步子,一面走,一面擦汗,一面叹气,不知到了目的地,会有没有什么收获。一幅凄惨的荒年画图,令人目不忍睹。
忽然,由那边走来个男子,年方二十多岁,穿着纺绸大褂,右手架着一只鹰,后面跟着人牵着一只大狗。此人名叫李衡,是县里富户李瑞甫的儿子。他身边跟着个人,这人长得獐头鼠目,不时向李衡呈露阿谀的笑脸。这人是个裁缝,名叫张三立,他常去李家量裁衣服,和李衡熟识。李衡本来品质卑劣,一向不务正业,仗着他父辈的不义之财,整天价游手好闲,带着鹰犬,到处寻花问柳,惹事生非。张三立投其所好,跟着捧吃捧喝,起哄架秧子。这一天,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又提起那嫖妓的事儿来,李衡对三立说:“那翠喜的眉眼长得还蛮不错,只是忒瘦,像只瘦狼似的,见面就向你要吃的,一点风骚劲儿也没有。”三立说:“那还不好办?大少爷有的是钱,还怕没有称心的!要吃就给她买,喂饱了就来劲了。”两人边说着,忽然一声哭叫,原来一个孩子手里一块糠饼,被李衡的大狗一口撞落地上,吓得孩子哭喊,赶紧跑开。李衡张三立两个看了哈哈大笑,还叱那孩子:“瞧你这德行,你那臭肉还配我的狗咬!”边叨叨着,骂骂咧咧地向城里走去。
再说城里,这天正是李瑞甫给自己办生日,李家正厅布置着寿堂,正中供着一座寿星,点着蜡,香炉里的香烟缭绕。大门口悬灯结彩,锣鼓喧天。只见厨役扛着猪羊肉,提着鸡鸭鱼,进门直奔后院搭的炉灶案边,这炉灶搭在马厩外面,厨役切肉洗菜,烧起炉灶,准备一桌桌的筵席。大门外,只见李瑞甫的一些亲友,接踵而来,有的捧着寿挑寿面,有的拿着绫罗绸缎,真是贺客盈门,好不热闹。李瑞甫换了一身新衣,笑容满面,接待来客,不断还礼,连说“不敢当!”知客让席,宾客老老少少地纷纷入座。忽然,李瑞甫听得家人禀报:“县太爷来啦!”乐得个李瑞甫连嘴都合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门外迎接。这个县令名叫胡威,平素和李瑞甫勾结,往来密切。李瑞甫见胡威到了,满脸堆下笑容,说:“县爷驾到,蓬舍生辉,您老这样多礼,李某实不敢当。”胡威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当然要来拜寿,愿你越活越硬朗。”说着,哈哈大笑。李瑞甫连连说:“谢谢县太爷!谢谢县太爷!”赶忙把胡威让到后堂,倒茶摆酒,上了一桌特制的海参席,殷勤款待。
这时,大门外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年方十多岁,面黄饥瘦,光着两只脚,捧着一个又脏又破沿的碗,来到大门口,向里张望,连喊:“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吧!”守门的给了个制钱,连说:“去!去!快走!快走!”孩子说:“大爷!您看看,有什么剩菜剩饭赏给我一点吃罢!”看门的说:“没有。”孩子说:“大爷!您给看看去!我三天没吃饭了!”看门的怒叱:“怎么给脸不要脸!快滚!他妈的!”孩子连连作揖。正在这时,李衡回来,见那孩子正向看门人乞食,大喝一声道:“你这混蛋孩子,这是成心来捣乱!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你来恶心你太爷,你是找不自在!不给你点厉害,你也不认识你李大少爷。”说完,一声呼啸,那条大狗直向孩子扑过去,孩子害怕,撒腿就跑,大狗猛追,蹿起把孩子扑倒,孩子惊喊,被大狗咬得鲜血直流,连爬带滚。李衡呵呵大笑,把狗收起还说:“看你知道不知道厉害。”
且说那时有一位名儒杨俊,才高望重,桃李满门。李瑞甫望子成龙,久慕杨俊的声望,花费重金,延聘杨俊来家教李衡读书。杨俊有个儿子名叫玉昆,生得五官清秀,十分俊美,一向从父攻读,颇有文才。杨俊应聘,带着玉昆来到李家居住,每天和李衡同窗就学。但李衡浪荡成性,不喜书本,以致学业荒疏。杨俊屡次教戒,李衡不听,杨俊苦之,亦无如之何。
李衡有个妹妹,名唤珊娘,年方一十七岁,生得丰姿绰约,才貌双全。这一天,玉昆课罢,带着书本,来到花园散步。时值仲春,天气晴和,桃李盛开,百花争艳,嫣红姹紫,说不尽一片大好春光。玉昆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展卷读书,兴浓处欣然朗诵。正在这时,珊娘挈带婢女秋菊也来花园闲步,拐弯抹角,无意中走到玉昆读书的地方,蓦见一位书生正在朗读,珊娘立即止步。玉昆听得脚步响,抬头一看,两人目光对视,珊娘见玉昆生得俊美,一表非俗,不觉惊住了。竟看着玉昆发呆。那玉昆是名儒之后,家教甚严,为人正派,知书达礼,见有丽人瞩望,赫然节操自持,立即转身回避而去。珊娘目送玉昆,情丝萦绕,顾盼不已。这时,恰巧李衡带着张三立由外面大醉归来,走到这里,迎面遇到珊娘,李衡叫了声“妹妹!”那张三立目睹珊娘貌美,丽质天成,不觉骨软筋稣,魂魄俱失,回到家里,垂涎珊娘,晚上一夜不曾入睡。
一天,三立去李家送衣服,正在交活,听墙外有婢女私下交语,一个说:“小姐自从看见杨家少爷,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这样痴情,将来不知谁当月下老人,了这一段姻缘。”一个说:“是啊!小姐象是喝了迷魂汤似的,这样神魂颠倒,一天到晚愣愣瞌瞌的,真是从来也没见过。”张三立听了,心中暗想:这样美貌的小姐,谁见了也要眼馋。可是,小姐竟然看上了杨家那小子,这可不行,有了这小子,就没有我的份了。说什么也不能叫他们如意。看来,杨家这小子住在这里是我张三立一块心病,他在一天,我就别想染指小姐,非想法把他撵走不可。
张三立十分嫉恨玉昆。有一天,借着送衣服机会,见到李瑞甫,屋里没有别人,就对李瑞甫说:“大老爷!我有一件事想对您说,憋了好几天了,想说又怕您生气,一直没说。”瑞甫说:“什么事?你说,我不生气。”三立说:“就是那杨家少爷。那天在花园遇到小姐,本来是无心中碰到的,杨少爷和小姐又不认识,按理应该回避才是,不料这位少爷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姐,看得小姐难以为情,小姐只好转身绕道走了。您想,您花那么多钱,把杨老爷请来,杨老爷和杨少爷应当踏踏实实,真心实意教好少爷,对您府上的人,也应当尊敬些,可是,那杨老爷还则罢了,那杨少爷吃着您的,住着您的,就在您贵府里这样不规矩,这样的轻薄儿带到您的府上,我可真替您叫屈。”李瑞甫听了,心里暗暗不悦,暗想:杨师爷博学多才,怎么这样教子不严?我这岂不是花钱买进个冤家来?我只一女,爱如掌上珠,怎能被这狂徒轻薄!李瑞甫越想越有气。次日,杨俊教课完毕,瑞甫把杨俊请到自己房里,对杨俊说:“老兄来舍多日,我等对您素来尊重,对令郎亦以宾客相待,不敢稍有冒渎,您以为如何?"杨俊点头表示感谢。李瑞甫道,“舍下微薄诚意,本东道主应尽之谊,无足挂齿。阁下饱学鸿儒,我等同钦,引为规范。惟望对令郎亦深加教诲,俾堪子承父业,书香门第长存万世。”杨俊听李瑞甫话中有因,正色诘问,瑞甫遂把听到张三立所说的话向杨俊说了。杨俊听了,信以为真,立即站起对瑞甫道:“教子不严,父之过也。犬子冒渎千金,实在惭歉。回去当对犬子严加诰诫,朝夕约束,毋使再稍越轨。”
两人谈罢,杨俊回到住处,把玉昆唤来,严加责问,玉昆以是非颠倒,事关名誉,不能任人诬蔑,遂将日前和珊娘邂逅情形,一五一十向杨俊申述,杨俊默然。玉昆道:“儿自幼承父教诲,既读诗书,当知礼义,时刻约束自己,犹遑不逮,何能甘趋下流,辱没祖宗。惟是今日之事,显系有人从中播弄,李伯不察,遽兴问罪之师,若此下去,今后恐难长期相处,大人以为如何?”杨俊也知玉昆平日品格端正,行为严谨,料不至有那等下流行径,只劝玉昆今后加意小心,不要再去花园,以免为人所乘。玉昆称是。
杨俊经此事故,渐觉李家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遂伪称患病,不能教课。过了数日,杨俊找到瑞甫,说:“贱躯不适,数日未痊,年老气衰,恐误令郎学业,有负厚望,拟烦另请高明。我等来府数月,深得款遇,铭感无既,高谊隆情,容后图报。”李瑞甫一来不知杨俊说病是假,二来又有前次张三立捏报不快之事,听了杨俊求退,只向杨俊虚让两句,未再挽留,对杨俊道:“阁下来舍执教,小儿获益良深,今贵恙未痊,尊体为重,我亦不敢勉强,他日阁下康复,当再亲趋聘请,再申敬意。”至此,次日杨俊父子打点行李,离开了李家。
杨俊父子走后,李衡无人教诲,更加肆无忌惮,张三立见计成功,眼中钉离去,也更加垂涎珊娘,阴谋施展手腕,向珊娘接近。
却说珊娘一日正在闺中闲坐,忽然婢女秋菊进来,对珊娘说:“启禀小姐,那杨师爷因病,已带杨少爷离开咱家他去。”珊娘吃了一惊,问秋菊:“他们以后还来不来?”秋菊说:“不知,只闻老爷正托人四出打听另聘良师来家执教。”珊娘心中难过,因念玉昆离去,今生料难相会,满腹相思,何处倾诉,长此以往,命途何堪!心头暗暗焦急,本来自己吃不香,睡不好,经此忧悒,病更加重。整日娥眉深锁,面容憔悴。那日,命秋菊陪同去花园散步,迳至那日玉昆读书所在,徘徊不去,长嘘短叹,良久,不觉珠泪夺眶而出,呜咽出声。秋菊在旁,知珊娘心事,上前劝道:“小姐莫过愁伤,那杨家父子离去,料不久长,杨老太爷福体康愈,说不定再来家,日久天长,必有相逢之日,小姐但珍重玉体,以待来日。”秋菊本是珊娘自幼贴身婢女,说得珊娘愈加呜呜哭泣起来。秋菊婉劝,挽珊娘归回绣房。那瑞甫因见珊娘日渐消瘦,寝食俱废,很不放心,当延本城名医来家为珊娘就诊,医生诊脉毕说:“小姐只是心中郁闷,积聚成疾,料不妨事,亦无须服药,但能有使小姐惬意之事,小姐心情舒畅,即可病愈。”
且说邻村有吴姓,主人名庆庚,家资豪富,声闻遐迩,闻人言李家珊娘才貌双全,思为其子吴琦求婚,托人携带大宗彩礼前来李家求亲,瑞甫贪图吴家富有,收下彩礼,答应了这门亲事。秋菊闻知,禀报珊娘。瑞甫亦前来告知珊娘,珊娘大哭,向瑞甫道:“女儿年幼,愿随大人身边侍奉,不愿出嫁。”瑞甫劝说,珊娘执意不从,瑞甫道:“儿岂不知终身大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母早逝,只父将儿养大,本意将你许配那吴氏有钱人家,一生享受不尽,你不应如此违抗,难道叫为父去向那吴家退婚不成?”珊娘仍哭泣,瑞甫道:“话已向你讲明,但等吉日届临,花轿临门,望你三思,好自想想,勿负父望。”说完,拂袖而去。珊娘见抗婚不成,更加忧伤,竟日哭啼,秋菊百般劝解无效,亦暗中伤心,瑞甫命秋菊好生陪伴珊娘,严防意外,只等喜期到来,了此亲事。
再说那张三立听说瑞甫已将珊娘许配吴家,大动肝火,心说自己费了半天心,好容易把杨家父子撵走了,只图伺机染指珊娘,岂料今日那珊娘竟然许配吴家,自己落得一场空,这都是那吴家仗着有钱,把珊娘娶去,让那吴家小子好生享受。三立越想越气,迁怒吴家,邪念绝望,顿起杀心,图谋除掉那吴琦,继续窥伺珊娘。
这天,喜期到了,瑞甫家里设下喜堂,张灯结彩,门口贴着大红喜字。早晨,瑞甫就到珊娘屋里,只看珊娘头发蓬乱,面色焦黄,两眼哭得红肿。瑞甫道:“好女儿,大喜的日子,看!哭得这成什么样子。还不赶快梳妆,花轿来了,让人看成何体统。”说罢,着婢女侍候小姐梳妆,珊娘不肯,瑞甫连哄带吓,强令婢女把珊娘装扮起来。那李衡也在旁劝解,对珊娘道:“妹妹!别哭啦!人家吴家多阔气,错了妹妹,别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那吴琦哥儿一个,将来吴老太爷一升天,那份产业全是吴琦的,妹妹这辈子吃穿不尽,连我都替妹妹高兴。少顷,喜轿临门,我还要送妹妹去呢!一来送亲,二来认识认识咱们这门阔亲戚。”李衡正说着,忽听外面喊道:“少爷!张师傅来见您!”李衡出来,见是张三立,原来这天张三立怀揣利刃,蓄意随李衡送亲时混进吴家杀害吴琦。三立提着礼物,见了李衡,笑嘻嘻说,“今天您府上大喜事,我特来贺喜,一点薄礼,请您收下。”李衡谢过,连说:“不敢收礼!”三立说:“莫非嫌少?”李衡收下。三立说,“少顷少爷送亲,我跟您去看看人家那阔宅门如何?”李衡道:“你不是我家亲属,岂能去得?”三立道:“我总跟着少爷,到了吴家,少爷只说我是少爷的跟人就行了。”李衡执拗不过,只得答应。
不一会,只闻鼓乐喧天,花轿临门,瑞甫和吴家迎亲人以及媒人、婢女等把个珊娘连推带搡上了花轿,一路凤鼓笙歌,吹吹打打,那沿途的饥民面有菜色,看见这等阔绰喜事,有的羡慕,有的叹息,有的怒目相向,有的手指口骂,詈詈不绝。那张三立跟着李衡,一面装作侍候李衡,少爷长,少爷短的,一面心里盘算着到时如何动手杀害新郎,不由得有时咬牙切齿,有时伸手偷偷摸他衣里揣的那把利刃,有时又向李衡装出那卑躬屈膝的下流嘴脸。
那吴家是日大讲排场,宾客如云,熙熙攘攘,花园内摆设筵席。花轿到了吴家,已是黄昏时候,迎亲和媒人告诉庆庚,李衡是小姐的哥哥,前来送亲,庆庚笑脸相迎,频频点头,李衡指着三立对庆庚说:“这是我的跟人,我出门总是随身挈带着他。”庆庚点头。
众人先到喜堂,两家人互相道喜,谈笑风生。那三立在喜堂外侍立,贼头贼脑,东张西望,见东房彩带匝门,宾客出入不绝,知是新房,看准地点到时行凶。
李衡出了喜堂,三立跟着李衡随知客引到花园入席,桌桌筵席,坐满宾客,堂倌如穿梭般端上菜来,鸡鸭鱼肉,酒香扑鼻,宾客大吃大喝。那李衡更是高兴,边吃边喝,得意洋洋。三立别有用心,一直是看机行事,见李衡兴高采烈,就取个大杯,对李衡道:“今天是小姐大喜日子,您得多喝!您看!人家这酒多地道,菜味也好,我给您再道喜,您得好好干几杯。”李衡边笑边点头,说,“好啊!你斟吧!少爷知道你这份心,能喝多少一定不少喝。”三立一杯一杯地斟,只把个李衡灌得酩酊大醉,伏案不省人事。
酒席到了尾声,宾客先后辞出散去,李衡沉睡不醒,三立假装陪伴他。看看人走的差不多了,三立邪念横生,凶神附体,暗中从衣襟里掏出匕首,小声向李衡唤了两声“少爷”,李衡酣睡不应,三立站起来蹑手蹑脚,溜到新房外面,四顾没有人来往,把心一横,掀起门帘,闯进新房,这时,珊娘正在哭泣,那吴琦背着身,站在床前劝解珊娘,三立恐被看清,伸手把蜡烛扑灭,一步向吴琦冲上,说时迟,那时快,吴琦没来及回头,被三立在背上连刺两刀,吴琦咕冬倒在地上,三立持刀乱扎几刀,吴琦连哼也没哼出就死于非命。珊娘正哭间,听到异声,掀开头盖一看,被吓坏了,三立扑过去双手抱住,情急得露出口吃的毛病:“宝……贝儿!你可想……坏了我……啦”!珊娘大惊,连忙高呼“救人!”“救人!”三立害怕,不敢多留,顺手从珊娘头上拔了一只金钗,仓皇夺门而去。
且说那李衡伏桌沉睡,堂倌见客人已经走净,只他一人还在睡着,为了收拾杯盘,把李衡推搡叫醒,李衡见人已走光,只自己一人,知是自己吃醉,回头见三立不在,起身往外走,仍不见三立,以为三立先走了。还未出门,猛听人喊:“不好了!少爷被人杀死了!”李衡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只见家人等和庆庚纷纷往新房跑,李衡也跟了进去,瞥见那吴琦倒在血泊中。原来珊娘呼唤救人,家人进来,珊娘命点上蜡烛,定睛一看,吓得乱喊:“不好了,杀人了!”这时有的家人进来看见,出屋大喊:“少爷被人杀死了!”吴庆庚等进入新房,目睹此状,庆庚顿足大哭道:“琦儿死得好苦!”问珊娘事情经过,珊娘说:“奴正在哭时,少爷解劝,不期忽然闯进一人,把蜡台扑灭,过来刺死少爷,奴掀开头盖才知少爷被害。那凶手还曾抱住奴,说那不好听的话,奴大喊救人,凶手才逃去。”这时,李衡也过来问珊娘长短,珊娘大哭,对李衡道:“哥哥,妹妹好苦,无端遇此横事,哥哥快快禀报父亲吧!”李衡应了一声,转身就回家了。
李衡回到家中,瑞甫见李衡面带惊慌,问李衡喜事如何,李衡把吴琦被害的事说了一遍,瑞甫也大吃一惊,父子盘算到底什么人下这毒手?瑞甫说:“好容易结了一门好亲戚,谁想落得这么个结果。”二人正在烦闷,只见张三立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爷!吴家少爷被人害死了!”原来张三立跑回家中,换了衣服,装作无事,跑到李家报信。说完,见李衡在旁,对李衡说,“大少爷!真对不起您,我去小解,还没到,就听人喊叫少爷被人杀害了!不好了!我一听,吓坏了,顾不得回去找您,就和客人们一起跑出来了,少爷!您听说这事了吧!”李衡说:“你这小子,丢下我不管,这叫什么跟人?”三立说:“吓得我哪还敢往回跑找您,不知凶手在哪里,赶紧逃命为是。”又说,“少爷,下回再跟着您,一定和您寸步不离。"瑞甫道:“你们不必废话了,到底这档子事,凶手是什么人干的?”三立、李衡住了口,想了想,忽然,三立说:“老爷!这事谁也说不上是什么人干的?我倒想出个人,可不知对不对。那杨家少爷过去见过小姐,一心惦记着小姐,此番凶事,是不是那杨家少爷因见小姐出阁,由嫉生恨,由恨就想杀掉那吴家少爷,才干出这样事来。”瑞甫听了,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说:“这话倒是有理,我女儿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没和什么男人往来。上次杨家那小子在花园的事听你说了后,我和杨俊暗含着点了一下,他父子就走了,可是以后再也没见过......”三立说:“您家和吴家这两个大户结亲,乡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那杨少爷也不能不知道呀!”瑞甫不语,李衡在旁说:“依孩儿看,就是杨家这小子干的,没有别人。妹妹平素什么人也不认识,别人谁去上吴家行凶呢?”瑞甫点头说:“必是这小子,明天去县衙告这小子去。”回头对李衡说:“你去唤秋菊,就说我叫他天亮去吴家看看小姐受惊没有。”李衡应声“是”,到后面找到秋菊,把事情说了,叫秋菊天亮去吴家看望珊娘。
且说吴琦被害,吴庆庚当晚就去县衙报了案,报完案回到家里,着人为吴琦办理后事,心里又是凄惨,又是纳闷,以为自己家里平素没有仇人,是谁来害的吴琦?又正赶在办喜事这天晚上,到底是何原因?想着,又转念今天新娘嫁到家里来,给吴琦带来凶祸,还听说新娘自从有了这门亲事,终日啼哭不愿出嫁,到了这里,一直还在哭,是否新娘别有意中人,勾来那人干的?越想心里犹疑不定。又想:我吴庆庚花了那多彩礼,把珊娘娶来,不料媳妇刚过门,自己的儿子被害了,自己落得一场空,还丢掉个儿子,这事决不能善罢甘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当晚不提,次日早晨庆庚到珊娘屋里,想追问珊娘底细,刚刚坐下,正赶秋菊来到吴家,到了珊娘房内,见过庆庚,珊娘见秋菊来到,又哭了,秋菊说:“老爷不放心,叫我来看看小姐受惊没有。”珊娘边哭边摇头。秋菊说:“那时小姐看到行凶的是什么样人?”珊娘说:“那人进门,把蜡台打灭,黑暗之中,我也看不出什么样子。”秋菊说:“听少爷说,老爷要上县里告那杨家少爷呢!”珊娘听了,更加大哭,庆庚在旁听到一怔,忙问秋菊:“什么杨家少爷?”秋菊说:“就是从前曾在我家教书的杨师爷的少爷。”庆庚说:“为什么告他?”秋菊说:“不知。”庆庚一再追问,秋菊说:“奴才真的不知。那杨家少爷只不过曾在我家花园见过小姐一次,也没说过话,现在老爷忽然要告人家,奴才也不知为了何故。”庆庚说:“好!你回去吧!告诉你家老爷,小姐没有受惊,去吧!”秋菊应了一声走了。
秋菊走后,庆庚追问珊娘:“昨晚之事,是不是那杨家小子干的?”珊娘边哭边说屋里黑暗,看不清楚。庆庚又是着急,又是怀疑,对珊娘说:“你说实话罢,到底你认识什么样的人来我家干此祸事?”珊娘说:“奴在闺中从不与男人接近,说什么认识什么样的人?”庆庚说:“方才秋菊已经说了那杨家小子,你还不说,好吧!你不说,看你到县里说不说。”说罢,怒气冲冲,站起身来出屋告诉家人自己去县衙。庆庚迳到县衙控告说珊娘另有所欢,自己儿子被害,珊娘定知根底。要求严加究办。庆庚走后,那瑞甫也到县衙控告玉昆,说玉昆曾经垂涎珊娘,此次吴琦被杀,玉昆嫌疑重大,请求惩办凶手。
且说县令胡威先后收到吴、李二人控告,虽是两家,却是一案,根据两家申述,玉昆与珊娘嫌疑重大。那胡威和瑞甫有交谊,吴家也是大户,平素有来往,就命捕役到杨家和吴家,把玉昆和珊娘抓捕到案法办。捕役奉命,去到两家,不一会,把玉昆和珊娘抓来,胡威吩咐升堂,一声吆喝,胡威上坐,两旁衙役刑手排列,胡威喝叫“把杀人犯杨玉昆李珊娘带上堂来!”衙役应声,把玉昆、珊娘带上,胡威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杨玉昆,你是怎样杀害吴琦的?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玉昆哭道:“小生自幼读书知礼,怎能做那杀人勾当?”胡威道:“分明是你见珊娘嫁给吴琦,心中怀恨,去杀了吴琦,不然,为什么你不杀珊娘呢?”玉昆哭道:“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哪有此事啊!”胡威又问珊娘:“你快把怎样和玉昆一起谋杀吴琦的事一一招来。”珊娘哭道:“奴家真真不知此事。”胡威大怒,拍案大喝一声道:不动大刑,谅你等不招。”吩咐两旁刑手大刑伺候。胡威又问玉昆、珊娘:“你们招是不招?”二人叩头哭道:“真真不知。”胡威喝令把玉昆重责五十大板,对珊娘掺其十指。衙役一声应“是”,象虎狼般跑过来把玉昆按下大打,把珊娘十指拶起,只打得玉昆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那珊娘十指连心,疼得昏迷几次,二人受刑不过,玉昆说:“小人招了”。珊娘也只好招了。胡威命二人画了押,吩咐把二人分别打入男女牢房,听候判决。
按下玉昆、珊娘被屈打成招不表,且说那李衡无人教管,每日出门惹事生非,寻花问柳。一天,来到一家酒馆,堂倌上酒,李衡自斟自饮,酒至半酣,李衡劣根性发作,把堂倌叫到身旁,问堂倌:“我且问你,你这酒里有股邪味,你们到底里面搀了什么东西?”堂倌说:“我们这是上好白酒,从来什么也不搀。”李衡怒道:“混蛋,什么上好白酒,老子喝出邪味来,难道是假的?”堂倌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为何开口骂人?”李衡道:“你老子骂你是好的,说不好还得揍你这王八蛋!”堂倌急道:“你才是王八蛋。”李衡大怒,拿起酒壶照堂倌头上就打,堂倌猝不及防,正中面部,李衡又一拳,把堂倌打倒,过去按住就打。正在这时,猛听一声大喊:“住手!”声如洪钟。李衡抬头一看,迎面来了三个人,为首的一个人,生得面如满月,鼻直口方,两目炯炯有神,问李衡道:“你为什么在此打人?”李衡道:“他那酒里搀东西。”堂倌站起,满面是血,连说:“我家酒里面端的什么东西也不搀,客官可以尝试。”那人对李衡道:“你这人好生蛮横,为何动手打他?”李衡把眼一瞪道:“老子打人,干你鸟事。”那人道:“打人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李衡道:“什么法不法?我们李家一概不知,你休得多管闲事。”那人道:“你无故打人,就得管你。”李衡说:“不用说你,就是那胡县令到来,也要客气三分。”那人冷笑道:“好!告诉你,我乃现任巡按王紫光,巡察到这里,即日开示受理不平案件,今日在此,亲眼见你横行霸道,殊堪痛恨。”说罢,命后面二人、把李衡带往巡按衙门究办。二人应声,从身上掏出绳索,捆绑李衡,李衡一吓,酒也醒了,没奈何,随紫光等迳去巡按衙门,到了衙门,紫光立即升堂,把酒馆堂倌也传到,问明案由,当庭判令把李衡重责五十大板,罚银五十两,为堂倌治伤。
且说这位巡按使王紫光巡到太原,贴出告示,三天内,着黎民百姓如有冤屈不平,可到巡按衙门控诉。那天杨俊看到告示,立即回家写了呈状,送到巡按衙门控告县令胡威抓捕玉昆,屈打成招。紫光受状,把杨俊传来,询问究竟,杨俊说:“小儿玉昆,一向随俊攻读,品行端正,那天吴家出事,小儿正在家中,足未出户,何罹杀人之罪?抑有进者,前此俊挈玉昆在李家授课,李家瑞甫即曾诬称小儿邂逅珊娘时有轻薄情形,实则相反,小儿无意中遇到珊娘,深知自爱,当即回避。我等因受到诽谤,觉该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乃藉故辞馆,以后一直不再来往。岂料此番吴家出事,又诬陷为小儿所为,庭上不由分说,重刑相加,屈打成招,实属冤枉,至祈巡按大人作主。"紫光讯罢,命杨俊暂去,听候传讯。
杨俊走后,紫光命把瑞甫传来,紫光问道:“你在县衙控告杨玉昆杀人,有何证据?”瑞甫道:“那杨玉昆曾在我家花园路遇小女,举止轻薄,此次吴琦被害,显系玉昆因嫉恨下此毒手。”紫光道:“杨玉昆在花园遇见珊娘情形,可是你亲眼得见?”瑞甫道:“虽未亲眼得见,但当时在小人家中的裁缝张三立却曾目睹,是他告知我儿李衡,我儿告知我的。”紫光道:“杨玉昆和你女儿在花园遇见时还有何人在场?”瑞甫道:“只我家婢女秋菊陪同小女在场,没有别人。”紫光命瑞甫稍候,着人去李家把秋菊传来,少顷,秋菊来到,紫光问秋菊:“那杨玉昆在花园遇见你家珊娘时,你可在场?”秋菊道:“那时奴才正在陪着小姐。”紫光道:“那杨玉昆当时见到你家珊娘情形如何?”秋菊道:“那杨家少爷平素读书知礼,无意中见我家小姐到来,人家低着头转身就回避去了。”紫光道:“那杨玉昆可有轻薄行为?”秋菊连说:“没有,没有,那杨家少爷人家可规矩啦!”紫光道:“你说的可是真话?”秋菊道:“奴才一字假话也没有,如有谎言,愿受重罚。”紫光听了,问瑞甫道:“你听见秋菊的话没有?”瑞甫道:“听见了,说玉昆轻薄,是张三立说的,我信以为真,就对杨俊说了。”紫光道:“那末此次控告玉昆有杀人嫌疑,是否果有其事?”瑞甫道:“我也是听张三立说的,他说许是杨玉昆嫉恨吴家干的,我想他说的有理,就到县衙控告了。”紫光说:“那天吴家出事时,你家可有人去吴家送亲?”瑞甫说:“是小儿李衡去的,那张三立要看看人家富户风光,也跟着小儿去了。紫光道:“你家李衡在吴家出事后回来是怎样说的?”瑞甫道:“小儿回来说吴家出事时,他正吃醉未醒,是事后听吴家人说的。”紫光道:“那张三立是怎样说的?”瑞甫道:“小儿酒醒时,张三立已不在旁边,小儿回来以后,张三立来到我家,说他也是听吴家人说的。”紫光道:“那张三立为什么不同你家李衡一起回来?”瑞甫道:“他说他听到吴家出了凶事,一害怕,没敢再回去找小儿,就赶紧跑出吴家。”紫光道:“那张三立既然先由吴家走了,你家李衡后来酒醒才回家,却为何李衡先到,张三立反而后到你家?”瑞甫道:“三立说他先回到他家,换了衣服然后才来我家。”紫光停了一下,道:“好吧!你们两人先回去,听候有事再去传你们。”瑞甫、秋菊辞出一同回家。
且说紫光在瑞甫、秋菊走后,把案情仔细斟酌,次日带同衙役来到县衙,面见县令胡威,胡威慌忙迎入,紫光对胡威说:“那杨玉昆被控杀人案,现有人提出控诉,说杨玉昆、李珊娘是屈打成招的,此案本官要亲自审讯,你暂时不要过问。”胡威道:“是。”紫光道:“那杨玉昆、李珊娘现在是在否县衙羁押?”胡威道:“是,在卑职县衙里羁押。”紫光道:“本官升堂,你可传他们候讯。”胡威称是。
少顷紫光升堂,命衙役先把玉昆提到,紫光对玉昆说,“本官来此,亲自审讯你杀害吴琦案件,你要如实说来,不得稍有虚假。”玉昆说:“是。”紫光问:“吴家出事,可是你杀的吴琦?”玉昆哭道:“那天白天小人随父出门教读,晚间才回到家,一直未出门,吴家凶事,小人确实不知,是小人来到县里,受刑不过,才画押招认,求老爷明鉴。”紫光见玉昆是个懦弱书生,眉清目秀,举止文雅,不似杀人凶手,命把他带下去。又命把珊娘传上来问道:“你在吴家,吴琦被杀时,凶手是何等样人?”珊娘道:“蜡烛已灭,黑暗之中,辨不清面目,只记得那人说话有些口吃,说那下流话,结结巴巴的,那人搂抱我时,身上狐臭味很浓,奴喊杀人,那人才慌忙逃走,临去时,拔去奴头上一只金钗。”紫光道:“本官问你,你在家时,杨玉昆在花园遇到你时,他有何轻薄行为?”珊娘道:“那杨生书香人家,彬彬有礼,见奴来到,即时转身回避,没有轻薄行为。”紫光道:“后来你们见过几次面?”珊娘道:“以后一直未见面,他父子不久就离开我家,从未再见。”
紫光道:“你是怎样被捕到县衙的?”珊娘说:“那吴家老爷听我家婢女秋菊说我父控告杨生,疑心奴与杨生合谋杀害吴琦,把奴控告,被捕到县,县爷不由分说,拶奴十指,奴受刑不过,只得招认。”说罢,痛哭不已。紫光命衙役把珊娘解回狱去,紫光下堂,晚间,紫光命衙役去到狱中,把珊娘提解到玉昆狱中,告知他们二人都已被判处死,命他二人可以最后倾吐衷肠,以修来世。同时,命狱吏在门外听他们讲些什么,回来详细禀告。
且说那玉昆独坐牢中,愁眉不展,暗想自己一心读书,洁身自爱,岂料命途多舛,在李家遭人诬蔑,今又飞来横祸,身陷囹圄,来日茫茫,不知伊于胡底。玉昆愈想愈觉悲伤,不禁痛哭失声。
这一天,玉昆正在唉声叹气,忽听牢门响,回头一看,狱卒送进一位丽人,玉昆吃了一惊,头也不抬,心说这是何故?只得低头不语。且说那珊娘来到牢房,不觉悲从中来,心说自己在家中花园遇到杨生,一见倾心,本期以身相许,白首偕老,岂料杨生一去,杳无消息,自己又被强逼嫁给吴家。吴琦被害,自己既惊且怕,今被关狱中,亦不知身犯何罪。自己红颜薄命,何一至于此?想罢又哭泣起来。玉昆心中烦闷,闻见哭声,也无心理睬。少顷,珊娘揩去泪痕,见同牢这人,低着头,似曾见过,又一端详,不觉又惊又喜,心说,这不是杨生?我珊娘今日莫非在梦中?又往牢外看,见明月当空,心知非梦,一股相思心情,油然而生,面对心上人,珊娘禁不住赧颜脱口问道:“相公莫非杨家少爷?”玉昆听了,心中暗想,此处谁竟认识我?抬头一看,还未答话,珊娘说:“奴乃李家珊娘,曾与公子邂逅,不知公子尚记得否?”玉昆大惊,对珊娘道:“在下正是玉昆,向曾与小姐相遇,但从未通一语,况与小姐并不相识,无冤无仇,小姐出嫁,吴府恶耗传出,竟然殃及在下,以致在下身陷狱中。在下读书知礼、从父起居,足不外涉,岂能有那杀人之事?小姐大家闺秀,当亦洁身自爱,断不应血口喷人,妄置在下于死地。今日小姐又来此处,不知又有何事,唯希小姐念在下家有老父,身家不幸,实属无辜,千乞高抬玉手,在下阖家当感大恩大德。”玉昆言罢,跪倒在地,向珊娘连连施礼。慌得珊娘不知所措,见心上人如此,珊娘也跪倒,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连连抚慰玉昆道:“相公说那里话来,相公随尊翁来舍,我家上下,皆称相公父子德才并茂。奴自遇相公,深佩相公举止高雅,衷心爱慕,以致朝夕思念,日久成疾,家人皆知,岂能反以恶意相加?相公今蒙不白之冤,显系有人诬陷。奴虽不才,愿誓皇天,奴对相公唯有真心相许,海枯石烂,永矢不渝,倘有二意,天地不容。”说罢,也痛哭起来。玉昆听得珊娘所说,句句真情流露,颇为感动。珊娘又说:“奴今被押,自念无辜,不知受何人陷害,此番来见相公,亦不知所为何事,如此生不逢辰,一死何惜?但不期今日得在此间复晤相公,一片痴情,得向相公倾诉,宿愿已偿,今生虽不能比翼,奴死九泉,亦当膜目矣。”言讫,抱住玉昆大哭。玉昆在李家时,夙知珊娘才貌双全,今见珊娘如此真诚动人,不禁以臂相还,说道:“玉昆不才,谬蒙青睐,铭感五内,小姐盛情,昆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倘皇天见怜、沉冤得洗,决不辜负小姐厚望,如一旦不幸,死于非命,亦当修俟来世,与小姐再叙鸳盟。”说完,两人互抱,放声大哭。
且说那狱吏奉命在外听得清楚,亦为之鼻酸,旋进内问珊娘及玉昆:“你们尚有何话说?”二人垂泪道:“没有了。”二人起来,珊娘对玉昆说:“今日一别,不知能否再与相公相会,望相公珍重。”说罢又大哭。玉昆道:“昆誓不二心,但祈小姐珍摄玉体,多多保重。”两人挥泪正要告别,珊娘忽对玉昆道:“奴顷有所悟,盖吉期晚间,一人闯进洞房,先杀死吴琦,随后对奴无礼,该人言语艾艾,似有口吃,对奴动手时,该人臭气难闻,显有狐臭宿疾。但奴适与相公言谈,相公口齿清晰流畅,毫无口吃,声音亦异;相偎间,相公亦无臭味。据此,更可断言行凶与相公无关,显系有人诬陷相公。前此巡按大人曾向奴询问凶手貌相,奴已上陈,今与相公聚晤,得知些情,奴当再向巡按大人禀告,为相公洗冤。相公但勿焦急,免伤贵体。”说完与玉昆洒泪告别。狱吏带珊娘回到巡按衙门谒见紫光,珊娘向紫光力陈与玉昆相会发觉玉昆既无口吃,亦无狐臭,绝非凶手,请巡按大人明鉴。紫光命珊娘回去,听候传讯。珊娘走后,狱吏将珊娘玉昆会晤情形及各人所说言语,详加陈述,紫光点头,叹息不已。
此时,紫光根据所掌握全案当事人及有关人等的陈述,详加分析,认为玉昆在吴琦被杀时,方与其父教学归家,分身无术,有证可查。复据珊娘证词,玉昆亦无凶手之口吃狐臭特征。又据珊娘及婢女秋菊证词,玉昆品德端正,在与珊娘花园邂逅时,洁身自爱,转身回避,无任何轻薄之举,嗣后也从未再度会面。因此,吴琦被害,显然与玉昆无关,谓珊娘玉昆合谋亦仅属怀疑,无事实佐证可查。惟是张三立两次向瑞甫进言,造谣污蔑,陷害玉昆。始而诽谤玉昆轻薄,实则并无其事。继而珊娘出嫁吴宅,三立本是裁缝,不能为女方宾客,乃竟千方百计伪充李的跟人,随李衡混入吴家,用酒将李衡灌醉,自己不醉,凶事发生时,三立又不在李衡身边,究去何处何为?事故发生后,亦不唤醒李衡一起回家,而单独一人跑出,如谓当时恐惧仓皇,不違唤醒李衡,则跑出吴家后,应立即去李家向瑞甫报信,但又不迳往李家而回自己家中,所谓换衣,有何必要?最后到李家报信时,则再次诬陷玉昆行凶,屡次污蔑玉昆,又究出何因?凡此种种,疑云重重,蛛丝马迹,不无可寻,三立实有重大嫌疑。现玉昆,珊娘在押,三立庐山真面未明,极待彻底查清,以期水落石出,结束全案。
至此紫光一面命心腹去三立家左近注意三立行踪,勿使逃逸,一面苦思破案良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且说那张三立听说玉昆被押,以为自己诡计成功,心里高兴。后来听说珊娘亦被拘捕,不禁忧虑。这一天,正躺着寻思,心说我张三立杀了人,害了人,为来为去,为的只是珊娘。那玉昆被除去,自己对珊娘还抱希望,现在珊娘也被吴家告了,捕了进去,不知何日才能放出,自己才能想方设法向珊娘接近。想到这里,三立更是想念珊娘,念及珊娘美貌,不知哪一天才能到手,心说这样的美人,倘能风流一夜,也不枉来此一世。越想越觉心痒,就起身拿出从珊娘头上拔出的一只金钗,手里玩弄,时而抚摸着,时而往脸上亲,又时而放在怀中,心说:珊娘啊!宝贝儿!你何时才能到我张三立怀里,叫我尽情快活快活!天啊!
张三立正在邪念横生,忽听叫门声,遂把金钗放在枕旁,出来开门,见有三个人,前面一人,后面跟着两名衙役,前面这人长得面貌清癯,鼻直口方,两目炯炯,声如洪钟,说:“我乃巡按使王紫光,有事前来找你当面谈谈。”三立听说是巡按使到,心里害怕,恐怕事发,苦笑着说:“啊!原来是巡按大人,有事传小人到就是了,岂敢劳您亲自驾到,请里边坐!"紫光看他面上神情,已经看出明是惊慌,假装镇静,仍装做不知。到了屋里坐下,三立要去沏茶,紫光说:“不必了,坐下谈吧。”三立鞠了一躬坐下。紫光道,“我来找你,为的是吴琦被害一案……。”三立听了大惊,仍假装自然说“是。"紫光继续说,“听李瑞甫说你很帮他忙,说你想到凶手定是杨玉昆,现在杨玉昆也招认了,可见你说的不差。”三立听了,放心了一些。紫光道:“李瑞甫说以前就听你说过,那杨玉昆在花园见到珊娘时,举止轻薄,是不是?”三立说“是”。紫光道:“那可是你亲眼看见的?”三立一犹豫,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看……见的。”紫光说:“但是本官问了珊娘和婢女秋菊,她们都说那玉昆举止规矩,见了珊娘,转身就回避了,并没有轻薄之举。”三立听了一怔,不知说什么好,紫光又说:“那天吴家办喜事,你找李衡说你要去,李衡说你的身份不该去,你说假充李衡的跟人去吴家,可是有的?”三立说:“小人是想看看吴家的大户风光。”紫光说:“吴家出事的时候,你可在李衡身边?”三立伪称:“在。”紫光说:“在一起为什么不和李衡一起走?”三立又说:“我说……错了,当时我去茅厕,不在李衡身边。”紫光道:“后来你走时为什么不找李衡一起走?”三立道:“那时听说出了凶事,心里害怕,就没找李衡赶快跑出来。”紫光猛见三立床上枕边有只金钗,立刻站起过去把金钗拿起,问三立道:“你一人在家,这金钗是谁的?”三立着慌,结结巴巴说“是捡……的。”紫光冷笑一声道:“哦,是捡的?”边说边用眼盯着三立,三立又说:“是……是捡…的。"紫光把金钗交给衙役,三立着急,这时正是盛夏伏天,那黄豆大的汗珠从三立额角冒出。只听紫光道,“你从吴家出来,到什么地方去了?"三立说:回家换上衣服就去李家了。”紫光问:“你不赶紧去李家报信,为什么回家换衣服?”三立更是着急,头上冒汗,狐臭味大作,紫光已经闻见,心里明白,仍不动声色,三立说:“只因小人上吴府穿的是一件好长衫,为了节省,怕脏,就回家换下来。"紫光说“哦!你是裁缝,穿的好衣服定是好的,你可能取出来本官赏识赏识?”三立连说“不敢,不敢!”紫光伸手要看,三立不敢不拿,一时情急,开柜拿了一件蓝绸长衫递给紫光,紫光看了看,道:“好。”把蓝衫交给衙役,对三立说:“本官还要有事问你,你同本官一起去衙门再谈吧。”两名衙役向前一伸手,三立不敢不去,随紫光同到巡按衙门,进门后,紫光命三立在大厅外等候,又命衙役少顷升堂请县令胡威陪审,同时,把玉昆、珊娘,瑞甫、李衡、庆庚等人分别传来听讯。
少顷,人证到齐,紫光升堂,命把三立和玉昆、珊娘等人一齐带到。紫光道:“本官今天审理吴琦被害案,先命珊娘把当时出事情形叙述一遍。”珊娘说毕,紫光问玉昆:“吴琦被杀,可是你所为?”玉昆道:“吴家出事那天晚上,小生方与家父教馆归来,足未出门,分身无术,怎能出去杀人?”紫光问珊娘:“你看凶手可是杨玉昆?”珊娘说:“当日凶手将蜡台扑灭,认不清面目,但凶手搂抱奴时,说些下流话,结结巴巴,有口吃病,天气又热,狐臭味很浓,杨公子说话流利,并无口吃,声音也不是凶手的声音。”紫光命衙役到玉昆身边辨别玉昆有无狐臭味,衙役辨毕回称没有狐臭味。紫光拿出那支金钗,问珊娘:“这可是你失掉的金钗?”珊娘看了说“正是奴被抢去的金钗。”紫光回头一看三立,三立神色慌张,连连说:“是我捡的。”紫光又拿出那件蓝衫问李衡、瑞甫、庆庚:“这件蓝衫可是张三立那天上吴家时穿的?”李衡连忙说“不是,那天三立穿的是白长衫”瑞甫、庆庚也点头说:“不错,那天三立穿的是白衫。”紫光向三立大喝一声:“张三立!你混入吴家,杀死吴琦的事,还不从实招来?”三立说:“小的端的未……杀吴……琦。”珊娘在一旁说:“老爷,这人他说话的声音正和凶手的声音一样。”紫光命衙役,速到三立家搜找那件白衫。少顷,衙役回来回禀在三立家后棚草堆里发现白衫,上面还有斑斑血迹。紫光命给三立看,紫光说:“张三立!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三立低头不语。紫光说:“你把陷害玉昆杀死吴琦的经过一常招来。”三立说:“小的只因垂涎珊娘貌美,闻知珊娘心许玉昆,由是嫉恨玉昆,屡思除去玉昆,染指珊娘。因而先向李家进谗,诬蔑玉昆。玉昆父子走后,李家将珊娘许配吴琦,小人怀恨吴琦占据珊娘,身藏利刃,随李衡混入吴家灌醉李衡,趁机窜入洞房杀死吴琦,拔取珊娘头上金钗一只逃出。因衣上有血,先回家换了衣服再至李家报信。又因吴琦已死,玉昆尚在,复萌除掉玉昆之念,乃向瑞甫父子进言,诬称玉昆是凶手,玉昆入狱,得偿夙愿,珊娘被拘,自己还抱染指希望,不料此次被大人识破,所供句句是实。”说罢,连连叩头不已。紫光回头,问身边的县令胡威道:“县令尚有何高见?”胡威在事实面前,狼狈不堪,连称:“大人明鉴!大人明鉴!”紫光道:吴琦被害,案情大白,凶手张三立已供认行凶不讳,穷凶恶极,应斩于市,以做刁顽。”继对瑞甫道:“李瑞甫!本官迭据控告你为富不仁,勾结县令,欺压邻里又纵子闹事,李衡驱狗伤人,殴打堂信,乡民愤恨,此次你又陷害无辜,使玉昆饱受冤屈,险遭杀身之祸。如任你等长此下去,百姓将何以堪。今将你与李衡流放他乡,你等应安分守己,自谋出路,倘再胡作非为,定行严惩不贷。”说毕,命衙役带回珊娘及瑞甫父子回家打点衣物,将瑞甫李衡押解流放。又命庆庚:“你先行回家,侯珊娘为瑞甫李衡打点衣物停当后,再由珊娘与你们共商善后。”庆庚去了。紫光喝令刽子手,即刻将张三立押到市上斩首示众。消息传出,民心大快。退堂后,紫光上奏一本,参告县令胡威勾结富豪,草菅人命,申请另派贤明县令,为民做主。
且说次日紫光命人将珊娘、杨俊、玉昆、庆庚分别传到巡按衙门书房,紫光先对庆庚及珊娘说:“此次凶事,皆张三立一人所为,渠已伏法,李瑞甫父子流放,皆咎有应得,你等后事仍应妥善料理,俾能各安其事。”珊娘道:“大人明察秋毫,奴等铭感五内。奴父贪图彩礼,强奴出嫁吴家,非奴所愿,强逼成婚,致出横祸。奴意愿将吴家彩礼全部退回,吴家婚事耗费钱财,如数偿清,婚事做为罢论,从此两家一刀两断,不知大人及吴老太爷意下如何。”紫光问庆庚,庆庚点首同意。紫光命庆庚、珊娘回去办理清楚回报。二人走后,紫光向杨俊、玉昆道:“你父子书香门第,邻里皆知,此次案中,得悉珊娘对玉昆一见钟情,思念成疾,屡历风波,始终如一。牢中会见,二人两相爱慕,情话绵绵,本官亦有耳闻。玉昆随父读书,现李家只珊娘一人,愚意即由玉昆与珊娘结为伉俪,你等意下如何?”杨俊目视玉昆,玉昆面红低头不语,杨俊道,“老夫年已衰老,此事但凭玉昆意愿。”紫光问玉昆:“你意如何?”玉昆站起欠身道:“大人盛意,谨愿从命。”紫光道:“既如此,你等且回,容本官再与珊娘面议。”二人辞出。
次日,珊娘由秋菊陪同来衙面见紫光,称,“父兄已押解出走,吴家彩礼钱物等均已退清,特来禀告。”紫光命珊娘坐下,说道:“你父兄业已流放,你家只你一人。闻你自遇玉昆,倾心相爱,思念成疾,此次牢中又晤玉昆,吐诉衷肠,玉昆颇为感动,牢狱鸳鸯,益加相爱。本官拟即助你二人完成宿愿,从今夫唱妇随,百年偕老,不知你意如何?”珊娘闻言,面泛桃花,站起向紫光施礼,道:“承蒙大人玉成,珊娘固所愿也,但不知杨老太爷尊意如何。”紫光道:“我已同渠等面谈,他父子均表同情。”珊娘喜道:“既如此,大人在上,请受奴一拜。”紫光笑诺。珊娘拜毕,对紫光道:“珊娘尚有一言,上禀县爷。家父虽蓄资产,但悉属不义之财,平日为富不仁,邻里侧目。现父兄已去,奴窃以居此豪门为羞,拟将全部资产变卖,除留些微糊口外,悉数献出,分给贫苦百姓,奴从杨郎度此终生,海枯石烂,誓无反悔。”紫光闻言,欣然曰:“珊娘如此聪慧,玉昆有贤妇矣,愚观玉昆相貌清秀,举止儒雅,他日定非池中物,望你等好自为之。汝可稍候,我当派人请杨氏父子前来。"珊娘应诺,猛回头瞥见秋菊在旁,二人目光对视,会心微笑。少顷,杨俊父子来到,珊娘向杨俊施礼,紫光说:“玉昆珊娘婚事,幸喜双方两相情愿,本官良堪欣慰,你两家可径择吉迎娶。”杨俊父子及珊娘均喜形于色。紫光又将珊娘变卖家产分给贫苦百姓之举向杨俊父子说了,杨俊惊喜交加,站起对珊娘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豪情壮举,真吾儿妇也。玉昆亦对珊娘更加敬爱,频频点头示意。三人辞出,紫光送出衙门,相揖而别。
玉昆,珊娘婚后,合好异常,珊娘事杨翁孝逾父母,杨俊颇疼爱之。次年,珊娘生一子,适京中典试,玉昆欣然应试,紫光偕杨俊,珊娘送至郊外,杨柳含青,依依告别,玉昆到京应试,一举中榜,钦点状元,衣锦还乡,邻里莫不钦羡。
他大字不识几个,却有经世治国的特殊本领;他乃朝廷重臣,却略带邪气满口白话浑话;他本清官正吏,却行事乖张常出怪招损招阴招……面对外廉内贪的卖官蛀虫,他总能出奇制胜,不辱皇命!
楔子
乾隆三年,九月。
江南安徽省安庆府的天气仍热得很。巡抚衙门的大堂上,窗开着,但二十多名官员聚在一起,还是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巡抚李柱器正在面谕,那些官员不得不耐着热,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柱器穿戴极寒酸:灰色褡裢布袍,天青哈喇呢外褂;脖子上挂着一串木头朝珠,颜色已不大鲜艳;脚蹬一双破了几个洞的靴子;帽子还是多年前的老款式,帽缨子发黄,红顶子灰暗不堪,看上去像深紫色。
而那些署员,一个个衣衫褴褛,补丁摞补丁。如果不是在巡抚的大堂上,乍见了还以为是一群叫花子在开会呢。
李柱器在侃侃而谈:“孔夫子有句话,叫做‘节用而爱人’。什么叫‘节用’?就是为人在世,不可浪费。孔夫子又说,‘与其奢也宁俭’。可见这‘俭朴’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没有德行的人,是断然不肯俭朴的。”
众官点头称是。
李柱器接着道:“吏治之坏,是由于操守不廉;操守不廉,是由于奢侈无度。比如我喝茶,每天早晨让管家泡上一碗浓茶,等到客来,先倒一碗开水,再兑进去一点儿茶水上个颜色,不就结了么?像你们在府中恐怕都是一碗茶就要泡一把茶叶的,实在是太浪费了。我还有许多俭朴之事,以后再慢慢与你们讲。这些都可以成为你们学习的榜样啊。”说罢,便端起了茶。
众官一见,纷纷站起身,嘴里仍忘不了再捧李柱器几句。有的说:“听李大人一席话,下官如坐春风,茅塞顿开。”有的说:“大人就是李青天,李清官啊。大人之清,乃本省百姓之福啊。”
李柱器在一片颂扬声中,送走了众官。来到后堂,早有仆人给他递过湿毛巾,他擦了擦汗道:“你家三老爷呢?”
仆人回道:“三老爷方才接了京城里来的线报,正在签押房里看着呢。”
这个三老爷是李柱器的亲弟弟,名叫李不柱,举子出身,后来连试不第,便做了长兄的师爷。他虽然没有中进士,但对官场上的那一套却是熟稔于心,可谓胸藏玄机,极受其兄信任。
李柱器来到签押房,只见一个又瘦又小的中年人,长面豆眼,穿一身青缎开气袍上套黑考绸团花大褂,因天热未穿马褂,一手拿汗巾擦汗,另一手拿着一封信在看。此人正是李柱器的三弟李不柱。
李不柱见是长兄,忙道:“李卫放了安徽布政使,马上就要来了。这是京城里老二刚送来的线报!”
李柱器在李不柱的对面坐下,接过信看了看,道:“我虽未与李卫共过事,但听说此人是一个刺头,不好打交道!”
李不柱咬了咬牙道:“来者不善!”
李柱器见李不柱这副样子,不禁问道:“不就是个李卫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做什么?”
“你没发现么?李卫就像个救火的水龙会,皇上要办谁,就把他派到谁身边。”
“你的意思是……”
“皇上好像要动咱们了。”
李柱器吃了一惊,站起来踱了几步,回头笑了一声道:“任他妙计千条,我有一定之规。咱还做面子上的大清官,康熙、雍正两朝都下来了,查我李柱器的人也有不少,可哪个不是灰溜溜地无功而返。就凭李卫那两下子,想跟咱们斗,他还差得远呢!”
“李卫虽未与咱们交过手,但被他斩于马下的人可都不是软蛋。前有当年太子的亲信徐祖荫、圣祖爷的宠臣高士奇、扬州一帮盐商和那些铁板一样的闽浙官吏,后有两江总督福桐、江苏巡抚闵靖元、还有杀人不眨眼的年羹尧,这些人哪个不聪明?哪个是善茬子?却都成了李卫的手下败将。所以,大哥还是小心为妙!”
李柱器点了点头。
第一回
李卫抵达安徽安庆府时,已是十月中旬。
因前任布政使是病故在任,许多事务暂由巡抚李柱器代行,而交接事务,也须找李柱器。这天,李卫一心想着要早点儿上任处理政务,到布政使衙门后,放了行李,将李母等人略作安置,便直奔巡抚衙门,谒见李柱器。
门政见是新任二品布政使来了,不敢怠慢,立刻将李卫的帖子送了进去。不一会儿,他便出来传话,说巡抚大人有请。
稍顷,李柱器迎了出来,口里道:“李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
李卫行礼道:“哪里,哪里。下官见过大人!”
说话间,李柱器将李卫引进了签押房,却见屋中已经坐了三四个官员,见了李卫,他们都站起来给他打招呼。李卫不看则已,乍一看几乎令人忍俊不禁。原来,李柱器穿得衣衫褴褛本不奇怪,因他对此人的习性早有耳闻,但这几个官员也穿得破破烂烂。其中,有个四品官穿得比李柱器还要惨不忍睹:帽子上的翎管明显是由一个烟料嘴子代替的,且破了十几个窟窿,就如老鼠啃过一般;衣袖上有一条大缝,漏出了内衣的颜色,另有一片布料落下来,飘飘荡荡。
李卫强忍住笑,与几个人见了礼,这才落座。但李柱器坐下来后,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睛上下打量李卫,把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这时,李柱器道:“李大人,你刚到任,还不知本官早已有个新章程吧。”
李卫摇头道:“什么章程?下官并未听说。”
“本官到任之后,欲澄清吏治,整饬官方,所以晓谕各官,要崇尚节俭,不着浮华。”
李卫听了笑道:“下官也看到了。自大人来到安庆之后,百官果然变得节俭得很。就眼前这几位,穿得比乞丐也强不到哪里去。”
李柱器却语气一变,带着些责备的语调道:“可是你看你穿的这身衣服,怎么也有八成新吧?”
李卫听得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不解道:“我,我穿的也是旧衣服啊。”
“这也能算是旧衣服么!”李柱器冷眼看了看李卫,又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老兄作为一省大员,竟这样奢侈浪费,为何就不能做众官的表率呢?”
李卫没想到李柱器见面伊始就给自己以颜色,觉得既可笑又可气,想要驳几句,却又找不着合适的词,沉吟了一下,想起李柱器的话中有一句他没听懂,便小心问道:“请问巡抚大人,什么是‘一撕一缕,恨了屋里的剪’?”
“本官的意思是:你穿的这身衣服,应当想到一丝一线都来之不易,当然不能随便浪费。”李柱器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手谕,对李卫道,“看来李大人还要多念些书才是。本官先给你念念我刚给安徽百官下的手谕。”
李卫一听李柱器要念手谕,立刻着了慌,急忙道:“我说巡抚大人,还是不要念了吧。下官读书不多,最害怕听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您这么一念,岂不是等于给我念紧箍咒么?”
李柱器把脸一沉道:“什么紧箍咒?这是让你们懂得如何做一个清官,做一个好官的道理,所以本官要亲自念给你听,方能让你记忆深刻。”说罢,他对在座的几个官员道:“你们虽已读过,但不妨再听一遍,也可加深记忆,更加理解本官的苦心。”
那几个官员哪里敢说半个不字,皆连连称是。
李柱器清了清嗓子,念道:“本部院以廉勤率属,不尚酬酢周旋。于接见僚属之时,一再告以勤修已职,俯恤民艰,勿饰虚文,勿习奔竞,严切通饬各在案。至于衣服奢华,酒食征逐,尤宜切戒。本署院任京秩时,伏见朝廷崇尚节俭,宵旰忧勤,属在臣工,尤宜惕厉。近三年来,非朝会大典,不着貂裘,当为同官所共谅。若夫宴饮流连,最易愒时废事;况屡奉诏旨,停止筵燕,饬戒浮靡,圣谕煌煌,尤当恪守。为此申明前义,特启寅僚,无论实缺、候补,在任、在差,一体遵照。如竟视为故事,日久渐忘,即系罔识良箴,甘冒不韪。希恕戆直!此启。”
李柱器的这篇文章虽然作得花团锦簇,可怜李卫在那边就如听天书似的,愣是一句都没听懂。他嘿嘿笑了两声道:“呵,巡抚大人,我是个粗人,你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听着就如老和尚念经似的,一句也听不懂,还请大人见谅。”
李柱器冷哼了一声,却将手谕递过去道:“这个给你,回去让你的师爷念给你听。听懂了,就按着这上面说的去做。至于验凭记档,交接上任一事,你什么时候改正了,本官什么时候就给你办理。”
李卫一听着了急,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巡抚大人,您这可就不对了。我这个官是皇上让我做的,不是您让我做的。凭什么不给我记档,凭什么不与我交接?”
李柱器并没看李卫,捻着胡子,语气平静地说:“皇上让你来做布政使,本官也没说不让你做,只要你像个做官的样子,本官自然不会为难你!”
“那您说,怎么样才是做官的样子?”
“你面前的这几位就是表率。”
李卫抬眼看了看那几个打扮得像叫花子的官员,冷笑道:“不就是穿一身破衣服么?好啊,我穿!我穿!今儿个我李卫算是真长见识了!长大见识了!当官还有比谁的衣服穿得更破旧的!”说罢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签押房。
李卫回到府上,什么话也不说,立刻把夫人唤来,简单地跟她说明情况,让她从行李中找破旧衣服。可是,别看李卫是个清官,但穿了几年的官服还是比较新,既不破旧,也没一个补丁。他和夫人在屋子里翻腾了半天,把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就是找不到一件能穿到巡抚衙门去的破旧衣服。
李夫人一屁股坐在床上道:“累死我了,不找了,再找也是这几件了,难道还要你去买个破烂衣服不成?”
李卫道:“哎,你这个主意出得好。咱不如就去买一件旧官服,既省钱又省事。你去把李祥叫来,让他和我一起去估衣店。”
李卫穿着便服带着管家李祥出了府门。一路上,他们都在打听卖旧衣的地方。来到城南中街,走过几家成衣店,见前面一家店面,高挑着估衣的幌子,走近看那牌匾,上写“庆元”二字,正是一家收售旧衣的估衣店。李卫带着李祥走进去,只见店伙计一脸笑容地迎上来道:“二位客官,是要买衣么?”
李卫问道:“你这里有旧官服卖么?”
伙计笑道:“您可算问着地方了,咱这里的官服算是全街面上最全的!朝冠、吉服冠、补服、蟒袍,从二品到九品的,您要哪一样?多大样式的?”
李卫笑道:“二品官服,各样来一套。我家老爷的身材和我差不多!”
不一会儿,伙计捧出两套旧官服,放在桌面上道:“这位爷,您瞧这衣服怎么样?”
李卫瞧了瞧道:“还是不够旧啊。你有没有再旧一点儿的,最好是破洞多一点儿,补丁多一点儿。”
伙计道:“这位爷,我先把价钱给您说清楚了。这两套没补丁的官服一共是八两银子。你要更破的官服,我店里也能拿得出,不过价钱要加倍。”
李卫和李祥一听这个价钱,都惊得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伙计。
伙计笑道:“二位爷,你们还不知道行情吧?这两天旧衣都卖疯了,到处都在抢购。本店里还算是全的,有的店早已断了货。现在新官服一两银子都不好卖,可旧官服最多能卖到十两银子。过几天,价钱还要涨呢。”
李卫听伙计这么一说,突然灵光一现,顿时想出了对付李柱器的主意,不由一乐,遂对伙计道:“你说的是真的?一件旧官服最少能卖五两,旧袍褂也能卖到二两?”
“是啊。”
李卫拉起李祥就走。
回到府上,李卫让家里的男丁把所有的旧衣全翻出来统统打了包,一股脑儿送到了估衣店,共一百一十二件袍褂、十七件官服,其中有现在穿的二品官服,也有以前用过的没来得及卖掉的三四品旧官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总共卖了四百多两银子。李卫用这些银子,给家里人每人新置了三套新衣新鞋。李府所有的仆人也都穿上了新衣,不知情的仆人还以为李卫捡了金子呢。
李卫也给自己添了两套簇新的二品官服。第二天一大早,他来到巡抚衙门。见李卫从头到脚一身新衣,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官员,不禁大吃一惊。
李卫却像没事似的,径自走到一旁坐下喝茶。这时,李柱器让人传话请李卫进去。
李卫放下茶碗,随巡捕一同走入签押房。
李柱器突然见李卫穿着一套簇新的官服走进来,不禁大吃一惊,责问道:“你,你,你穿的是什么?”
“二品官服啊!九蟒五爪袍外套着锦鸡补服。下官没有穿错吧!”
李柱器恨恨道:“李卫啊,李卫,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昨日我刚向你讲了要俭朴艰苦的道理,怎么转眼就忘了呢?你今天穿着这么新的官服,如何能做安徽众官的表率?我一直听别人说你是大清官,什么没有家财只有忠心。哼,我看你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李卫轻轻一笑,不等李柱器让座,自己先坐下来,然后才道:“回巡抚大人的话,不是下官不穿旧衣,而是下官另有苦衷。”
“咦?你能有什么苦衷?穿着如此光鲜的新衣还苦啊?”
“大人请听下官解释。我昨日听了大人的教诲,感触颇深,回家后就让人去买旧衣。谁知,这旧衣不但不好找,而且卑职也买不起。”
“这是何故?”
李卫微微一笑道:“自从大人提倡节俭,禁止奢华,又下了手谕,通省之下,谁敢不听?众人纷纷除新买旧,估衣铺里的旧衣一时供不应求,价格一涨再涨。卑职本想到市面上用新衣换几件旧衣,哪知旧衣反是新衣的数倍价钱。我自己没有积蓄,哪里还能买得起。至于身上这套新衣,因我深知‘一撕一缕,恨了屋里的剪’,所以格外爱惜,十多年来舍不得穿,到如今还和新的一样。这比起那些花重金买旧衣的人,谁更清正一些呢?”
李柱器被李卫反驳得不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
李卫不由暗暗得意,又道:“如果大人非要让下官穿旧衣,那不是逼下官去纳贿贪污么?下官实在不敢答应。”
此时,李柱器已让李卫气得七窍生烟,嘴里只连声说:“你!你!说得好!”
“既然说得好,”李卫站起来,从袖中掏出官凭文书道,“那就请大人验罢文凭,记档交接吧。”
李柱器本想不交接,却再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搪塞。而且,虽说巡抚总制百官,布按二司皆其属吏,但是,巡抚只有参劾布政使的权利,并没有对布政使的人事权。如果李卫上任的事被闹到皇上那儿,因他不占理,反而会吃亏。李柱器僵了半天,只好万分不情愿地给他办了交接手续。
第二回
午后,李卫回到府上,李祥过来道:“老爷,任先生来了,正在后院厢房里歇息。”
李卫一听自己的师爷任逢春来了,精神一振道:“来得正好,我刚好有要事请教他。”说罢,直奔后院而去。
任逢春见是李卫,忙把手中的书放下,站起来道:“东翁,家父称国是为重,让我先来安庆府帮您。怎么?我看您心情不错,在巡抚衙门又遇着什么好事了?”
李卫遂把这两日在巡抚衙门遇见的事说了,说到李柱器被他抢白之后又窘又怒的样子,任逢春听了哈哈大笑。
两人谈笑一阵后,任逢春却又提醒道:“东翁,听您所说,我觉得此人好像有点儿不地道。”
“皇上也是这样说。如果他只是一个沽名钓誉、脾气古怪之人,而为官尚算清正,皇上也犯不着派我来查他!可到底他这个人是真清还是真贪呢?我现在还是没有看出来。”
“得想个办法查查他。”任逢春低头若有所思。
“那您说怎么个查法?”
任逢春抬头道:“您明着坐八抬大轿,带着仪仗出城。待出了安庆府,您再暗中来个金蝉脱壳,便服微行,另派一人装扮成您的样子,四处随便走访一番。您在直隶做官日久,安徽这帮下级官吏又都是近几年新上任的,没人能认得您。待微服私访完毕,您再重坐仪仗,回到安庆,神不知鬼不觉,任他李柱器再聪明,也决想不到!”
“高,高!堪比当年您的父亲任老先生!”李卫激动地说,“好!咱们就给李柱器来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好好查查他这个狗日的假清官!”
这天,李祥假扮的李卫在南边池州府查账,而真李卫却和任逢春到了北边的桐城县,再到凤台县与利辛县,一路查访下来,果然查出了不少李柱器卖缺的案子,却苦于无证据,又摸不到李柱器的卖缺路子,只好作罢。
李柱器一会儿听说李卫在南边巡视,一会儿又听说李卫在北边微服私访,实在搞不清他捣的什么鬼,颇有些心惊肉跳,急忙派亲信分头去查。但亲信刚出城,李卫却已经进了城。最后,李柱器也没搞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天掌灯时分,任逢春喜滋滋地来到李卫的书房,一进门便道:“东翁,有办法对付李柱器了。”
李卫大喜,急忙迎上去道:“快说,快说,什么办法?”
任逢春笑道:“您先莫急,我方才和太夫人聊天,听说太夫人娘家有个叫林进友的亲戚,是太夫人堂兄弟的第五个孙子。林进友是两榜进士出身,先放了甘肃的县令,后又升为州同。因为性格太耿直,得罪了上司,结果三年大计时,说是不合格,被打回吏部重新考核分发。在吏部,他又不知请客送礼,半年了竟然没有分发。”
“这个林进友,我在五年前倒是见过一面,看其言谈举止,不像攀龙附凤之辈,只是稍显迂直。我娘前些日子也和我提过此人,要我把他调到安徽来,给他个实缺。但不管他是什么人,走歪门邪道肯定不行。既然他是个好官,我可以给吏部打个招呼,不要再为难他了,把他随便分到一个什么省,别的我就管不了了。”
任逢春又是一笑:“依我看来,此人不该去别省,反而正该来安徽!”
李卫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道:“先生是什么意思?我听着倒糊涂了!”
“您不是摸不清李柱器卖缺受贿的路子么?如果林进友来到安徽,向李柱器买缺,这条路不就探出来了么?”
李卫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我这就派人去吏部找田文镜,让他把林进友调到安徽来。”
安徽省宿州府。
深冬腊月,寒风飕飕。林进友的马车进了城,找着了驿站。他将官凭交与驿卒验了,道:“我是去上任的州同,你先给腾一间屋子再拿一盆炭来,快冻死我了。”
驿卒仔细将官凭看了,脸上挂起笑意,道:“哦,原来是林大人,驿站里边有贵人等着您呢。等了您三天了,您快里边请。”
林进友跟着驿卒向后院走去,心里仍猜不出这个贵人到底是谁。正疑惑间,见屋后转出一人,穿一套便服,五十多岁年纪,圆脸豆眼,正是李卫。
林进友急忙上前施礼道:“李大人!”
李卫点点头,将林进友带进内室,讲了自己的计谋,又道:“想当年我李卫假冒钦差,劫法场,破岳子风被害案,与康熙爷的几个皇子周旋,和高相爷斗法,整治扬州的盐商,那都是傻小子出乱拳,没个章法。可是为什么我后来就赢了呢?除了我有一个聪明娘,还占了一个正字。从古到今,邪永远压不了正。只要自己坐得端行得正,冥冥之中就会有人来助你。坏蛋总归不会有好下场,你还怕他做什么?”
这几句话似乎打动了林进友,他沉吟道:“大人讲得有理。”
李卫拍了拍他的肩道:“贤侄,你不是在官场上受了多年的窝囊气么?”
林进友黯然道:“正是。侄儿为官多年,真是一天痛快日子也没过。”
李卫点点头道:“那你就不想出出他娘的这口恶气,干他娘一场风风火火的光彩事?一个人活得怎么样才有意思?其实就两个字:痛快!你要想痛痛快快地活这么一辈子,痛痛快快地做一个有本事的大清官,就跟着我李卫干!绝对没错!”
林进友顿觉醍醐灌顶,意气风发,慨然道:“陈公眉有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方才听大人一番话,何止是胜读十年书啊。干!我也他娘的痛快一回,为咱林家长长脸!”林进友激动得朗声说道。
正月初五,安庆下起了大雪。只半个时辰,安庆府就被粉雕玉琢成了白玉城。大约午时,安庆府有名的醉仙楼陆陆续续来了几顶二人抬的暖轿,轿子到了楼前并不停,而是径直抬进了后院,将人放下后,又悄悄地抬走了。轿中人都穿着便服,进了醉仙楼什么话也不说,直奔三楼。伙计们都认得是老主顾,见了面只道一声“里边请”,别的话却也不多说。
这些人一上楼,便有两个壮汉将楼口守住,说是这一层被人包了,弄得神神秘秘的。不一会儿,菜传上来了,都是安庆少见的名菜,外带二十年的贵州陈酿茅台酒,让人看着咂舌。
约摸到了日中时分,那雪更大了,风助雪势,天地间乱舞梨花,扯棉丢絮,白茫茫混沌沌一片,这席人吃酒看雪倒是别有情趣。
这时,一名伙计噔噔噔地跑上楼,对众人道:“各位大人,楼下有个戴白顶子的官员,没看清是六品还是五品,硬要闯上来,拦也拦不住。”
几个人都吓得站了起来。
一个姓王的瘦子惊道:“该不是巡抚大人派来查访的吧?”
李道员乃这儿的常客,冷静地一指东边道:“快,里面有个暗室,一齐进去躲躲。”
几个人慌里慌张地抢进暗室,方将门掩上,一个身穿六品官服的年轻人闯了上来,嘴里嚷着:“凭什么不让我进,大爷有的是钱!你们难道不是做生意的么?”
几个伙计和那守门的壮汉见此人穿着官服,不好硬拦,只是跟在后边说好话:“三楼已让人包了,您换个地方吧,别让小的们为难……”
“我不信,要请多少人啊,竟能把整层楼都包了?”那年轻人正是林进友,说话间,他已经走上楼,转过几个屏风,见了那桌残宴,却笑道:“嗬,这么大间屋子,只放一张桌子,是谁摆这么大的谱?”
几人无言,正琢磨该怎样把这位官老爷请下楼,却听屏风后有人说话:“原来是林兄。”说着,那个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林进友见是曾在甘肃与他一同为官的熟人,便行个礼道:“原来是李大人啊。”
说话间,又见几个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林进友不由奇怪道:“嗬,你们人不少啊。怎么吃了一半,全跑到屏风后边去了?”
这些官员尴尬地笑了笑,一个个回到原座坐下。
李道员吩咐伙计:“再添一把椅子,拿一副碗筷来。”
不多时,椅子碗筷添上了,林进友坐下道:“不知几位大人搞的什么名堂,怎么见了我如鼠见了猫一般,还要躲来躲去的?”
李道员苦笑一声道:“当今巡抚大人要戒绝奢华,俯恤民艰,不仅不让穿得好,吃得好,还派人暗中查访。我们平时想打打牙祭,也只有出此下策,多花些银子,包下一层楼,悄悄地吃。”
林进友不解道:“各位都是手里拿着大印的实授官,从来就没有断过差使,按说应当是上眷极好的,怎么还怕被巡抚查?”
一个黑脸官员凑过来悄声道:“现在这个巡抚,厉害得很,你一个不注意,就会开了你的缺,撤了你的任。自他到省,不知道有多少官吏,因为吃穿用度被撤了差。反倒是候补的官,却很少受处分。”
“照你这么说,巡抚倒是个好官。”
“好个屁。”李道员刚夹了一块鲍脯,听了林进友的话,边嚼边说道,“他把一个个当差的都撤了职、罢了任,你当他是为了警醒官员,勉励上进么?他撤了别人的差,手里就有了缺份,有了缺份,就能卖钱。”
林进友心中一喜,暗道有门,遂问道:“这么说,老兄知道巡抚卖缺的路子?”
李道员自知失言,急忙将话打住,给林进友满上一杯道:“不说这个了,喝酒,咱俩干了。”
林进友将酒干了,又追问道:“老兄,我也想买个缺,请问是怎么个门路,可否为兄弟指教一番?”
李道员含糊道:“不敢当,不敢当。来,咱俩有缘,再喝一杯。”
接下来,几个官员频频劝酒,绝口不再提卖缺的事。林进友应接不暇,心想,看来这些官油子在防着自己,要想从他们这儿套出卖缺的路子恐怕不可能,必须再找别的门路。蓦地,他想起了平时和官家打交道最多的地方:钱庄、饭庄与青楼花船,或许从那儿能找到点儿门路!
此后,林进友忙了十多天,找遍了安庆府有名的钱庄、饭庄和青楼花船,哪里有什么门路,都说“自从这位巡抚大人来到安徽,发布了一个什么节俭清廉的公文,就做不成当官的生意了,十天半月的没个官客,哪里还有什么门路?即使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摸摸地来尝个鲜,却也是从不让外人知道的,要结识他们更是难上加难!”林进友听了,不禁长吁短叹。
第三回
这天,林进友正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背后被人猛地拍了一下道:“你就是林进友吧?”
林进友转过身道:“正是在下。”
话音刚落,一个大铁链子“哗”的一声套在林进友的脖子上。官差头儿冷着脸道:“你四处招摇买缺,整个安庆府都嚷嚷透了,连巡抚大人都知道了。他老人家亲自下手令,要把你捉到布政使衙门审问。对不住了林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李柱器把林进友捉起来了?”李卫惊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为什么捉林进友?”
李卫的亲信经历司经历陈飞恬道:“听说是林进友求缺送贿,让巡抚大人知道,派人将他捉了。因为这事涉及人事吏治,归您管,他要和您同堂共审呢。所以,一捉住林进友,他就立即往这里送,恐怕一会儿就要到了。”
“难道李柱器知道我派林进友查他根底的事了?”李卫想到此,不由得心一沉。
一直坐在旁边未发话的任逢春沉吟了一下道:“未必!不过是林进友出现得突兀,他心中有所怀疑,所以要拿他将您一军,探探您的虚实!不然,他不会大张旗鼓地要与您共审。”
“原来这条老狐狸想探我的口风,没门!”李卫说罢又坐下了,抬头眼望天花板发了一阵呆,才转头对任逢春道,“听您这么一说,我不但心里有底,还想出了一个将计就计的法子,肯定让李柱器糊里糊涂,不会怀疑到我。”说完,他一下站起,对陈飞恬道:“走,咱们瞧瞧去。”
三通鼓响之后,李卫和李柱器一前一后来到布政使衙门,在大堂上坐下来。
李卫将惊堂木一拍:“带林进友上来。”
李卫与林进友在宿州府一别之后,再次相见,却是在这个地方,二人目光一触,都是百感交集。李卫定了定神,问道:“你就是那个满世界嚷嚷着要买官的林进友?”
林进友平静地答道:“正是下官。”
李卫却将声音变得威严起来:“你可知道贿赂长官,买卖官缺是什么罪么?”
林进友抬头道:“下官知道。可是,普天之下,不都是这样做的么?”
李卫一声怒喝:“大胆!你不顾国法,沿街喧叫,招摇买官,无耻之至,污我大清诸官的脸面。像你这样的人,本官决不能轻饶。不过,暂念你并无贿赂之实,当堂痛责一百,一年内不得补缺。”李卫说罢,将一支签扔了下来。一个衙役将签捡起,另几个衙役上前欲将林进友拖下去。
林进友不知李卫何以真要下重手,一个劲儿地大喊着“我冤啊”,但李卫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他被衙役拖了下去。
李柱器眼见这个案子如电光石火般一下子就审完了,一时没明白过味儿来,愣了半天,方看了看李卫道:“李大人,这就审完啦?这个……好像……也太快了点儿吧?”
李卫恨恨地看了李柱器一眼,反讥道:“难道您还想砍他脑袋?可大清律例上没有这一条啊。”
李柱器不由十分尴尬,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不问问这个人背后有没有人指使啊?”
李卫并不看他,一边将桌上的文书收起,一边道:“他花他自己的钱,为他自己买官,谁吃饱了撑着会指使他干这事?”
李柱器又是一阵尴尬,附和道:“也是。”
林进友平白挨了一百大板,双臀鲜血淋漓,哀号不已。管家老常叫了一顶轿子把他抬回去,一进卧房,他便趴在床上放声大哭:“李卫啊李卫,你好无情。我帮你做事,你却给我一百大板!看来,做糊涂官,我不愿;做大清官,我又不能,不如回老家去守着几亩田两间铺子过安稳日子。”
“我看这一百大板还没有把你打醒。”人随话入,一个老举子走了进来。
林进友抬眼一看,觉得此人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略带责备道:“晚生有伤在身,恕不能起身相迎,不过,这位老兄是谁?怎么不通报一声便擅闯内室?”
老举人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你难道忘了宿州府一席长谈么?一个人活得怎么样才有意思?其实就活两个字:痛快!要痛痛快快地活,痛痛快快地做一个有本事的大清官!”
林进友怔了一下,仔细看去,才发现此人是乔装过的李卫,他失惊道:“您是李……”说罢,就要起身下床行礼。
李卫将他摁住,说:“你是带伤之人,不要拘礼。你还是趴着说话吧。”
林进友复又趴下,却叹息了一声道:“唉,我是干不了这痛快事了,只能卷铺盖走人。”
“哼,”李卫的脸沉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些责备,“亏你还是读过书下过场的人,却还不如我这个只听过书的人呢。”
林进友不解,抬头疑惑地看着李卫。
李卫坐直了身子道:“《三国演义》里头有个周瑜打黄盖的故事,你知道么?”
林进友点了点头。
李卫道:“这出周瑜打黄盖的戏,就是打给李柱器看的,你好好养伤吧。还有,上次任先生给你的话,你弄明白了么?”
林进友想了想,道:“我记得是:既然猫儿要吃肉,我就不妨多露出些腥味来。可是,我只带了三百两银子,这几天在安庆府倒腾得也差不多了,还剩几十两银子,我怎么能让李柱器这只猫闻着腥味呢?”
“这事你不用操心,我已经给你想好了。”说罢,李卫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虽然我这些年做直隶总督的养廉银加其他杂项收入也有一万七八千两,现在做安徽布政使也有将近九千两的收入,但官越大,在官场中的花费也就越多,至今总共只攒了一万两千三百五十两银子。本来,这些钱是准备留着我致仕之后养老的,今儿个我全拿出来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利用它。”
林进友看了看李卫手中那沓银票,顿觉心中一热,鼻子发酸,一把将银票推开道:“这钱我不能收。我要是使光了,您致仕之后可怎么办?”
李卫面色沉峻道:“只要国运昌盛,你还怕我老无所养么?你拿着,这是为国办事,为民办事,我李卫决不能在这上头小气。”
林进友的泪水夺眶而出,只说了一句:“大人啊……”
林进友自从与李卫一番促膝谈心之后,像是换了一个人,再不提买官缺之事,而是频频出入勾栏瓦肆之间,大手大脚地花银子,又结交了几个酒肉朋友,整天一块儿东游西逛,招蜂惹蝶,宛若一个真正的浪荡公子哥儿。
这期间,李柱器又让三弟李不柱偷偷地查了林进友的底细。李不柱说,李卫是苏北铜山人,林进友是苏南扬州人。李卫家穷了八辈子,没出过一个有钱人,而林家是绸缎商人,两家根本不沾边。再加上李卫给林进友的那一百大板,李柱器认定林进友是真的想买官,而不是李卫的探子,所以就把此事放下了。
这天,林进友一时起了游兴,便约了几个朋友一同去安庆城郊外踏青赏春,直到下午辰时方回到城内,但玩兴未尽,又到醉仙楼摆了一桌酒宴,叫了姑娘,猜拳划令。
一个叫王大胖子的先敬了林进友一杯酒,然后笑道:“林大人真是惯战酒场的人物,我们出的这些酒令,要是旁人都要喝上几大杯,可竟然一个都难不住您。还有这些菜名,真难为您一个个都记得清清楚楚,而我们见都没见过啊。”
林进友正搂着一个姑娘咬着耳朵说笑,听了这话转过头道:“安庆府毕竟不如扬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啊。只要有钱,在扬州就不愁没地方花。你看看这里,就是叫局找几个姑娘,也得挑上好半天,才算找到几个中意的。”
王大胖子道:“林大人提起这件事,小弟倒想起一个姑娘,她是春归院的头牌,叫做小婕,长得千娇百媚,只要她拿黑眼珠子瞟你一眼,包能把你的魂给勾去。而且她色艺俱佳,那身段,那嗓子,可是绝了!能闻其歌,观其舞者,皆乐不思蜀。”
“噢?”林进友听了认真道,“安庆府还有这等女子?你怎么不早说呢?”
“这其中有个缘故。小婕原是苏州的,前年才跟着她妈妈来到安庆府。没过半年,便让这里的一个候补道台陈凡荧看上了。陈凡荧使出手段,将小婕包下,所以后来便没有人再敢碰她。”
“陈凡荧是个什么人物?能有这么大本事?”
王大胖子道:“此人虽只是个四品候补道台,可在安庆府却是叫得响的人物。别说是安徽,就是整个江南三省,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得卖他一个面子,三品以下的那些杂佐吏役,更是对他唯命是从。按说他是个特旨道,又听说京城里的根基很深,早该补缺上任才是。但他从来不补缺做官,只是在江南一带做粮生意,可谓家财万贯,手眼通天。小婕与此人已经好了两年,再不接别的客人。但这几日两个人突然闹了别扭,陈凡荧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小婕便重新接客。所以,小弟才敢向你提起此人。”
马瘦子也跟腔道:“林大人您还别说,自从小婕重新接客,春归院的生意好了不止十倍,一时间门庭若市,有些人排着队要见她。有时候,出重金也要排上好几天才能得见,只有那些权势人物,方能够随传随见。”
林进友心中一动,觉察出这可能是条门路,嘴上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如此说来,小婕身边的那些常客,大都是些有背景的人物了?”
马瘦子道:“林大人说得不差,小婕的闺房之中,虽不敢称谈笑有鸿儒,但的确是往来无白丁。”
林进友趁势道:“此地既有如此佳人,错过岂不可惜!咱们抽空去会她一会,岂不快哉?”
第四回
安庆府有名的堂子便是狮子胡同的春归院。
这日,一个衣着华贵相貌英俊的年轻人被十几个人前呼后拥着走进春归院。其身后除几个家仆保镖外,还有两名戴白顶子的五品官,看样子都不像是本地人。
老鸨见了这些人的打扮阵势,知道是个阔主顾,亲自迎了上来搭话道:“爷好久没来啊,又去哪儿寻春了,倒把我们春归院的姑娘给忘了。”
一个五品官上前道:“这位是闽浙总督德大人的二公子,你可要好好伺候着。”
老鸨听说是一品总督的公子,更是殷勤备至,忙道:“原来是贵人到了!里边请,后楼僻静,生人少,我亲自给您挑几个好姑娘伺候。”
闽浙总督德沛的儿子恒志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别人倒不打紧,你们这里的头牌小婕,我倒是很想见见。”
老鸨说道:“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叫小婕出来。”
不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打扮得极艳丽的女子带着两个姨娘走了进来,问道:“哪一位是恒大少爷?”
恒志见这个女子不过二十出头,身穿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一双顾盼流盈眼,一张含春露媚颜,真若娇花照水,菡萏临泉,不由得看呆了,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道:“你就是小婕?果然名不虚传!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佳人。”
小婕见这个公子既英俊又阔气,便嫣然一笑道:“听说公子今日刚到安庆府,我现唱两首曲子,权当为您接风吧。”
“好好好。来人,先把酒席摆上。”恒志激动道。
小婕初时还觉得恒志是个好主顾,唱完曲后,又一个劲儿地替他挡酒说话、递鼻烟、打扇子,把恒志弄得十分得意。渐渐地,酒入欢肠、兴致发作,不知不觉,恒志浑身燥热起来,头上的汗珠如绿豆大小。小婕帮他脱去上身衣服,打赤了膊,又把辫子盘了两圈。谁知这位二公子有狐骚气,而且很厉害,闻着让人作呕。当下在席的人都借故闻鼻烟或吃旱烟,尽量避开那股狐骚气。
小婕也受不住了,只好借着更衣,悄悄地让自己的姨娘拿了个香炉过来,放了沉香点着,以缓解臭气。小婕原本有心留恒志过夜,现在闻了这股狐骚味,却是恶心得要死,盼着他走得越早越好。
在席的有几个朋友实在熏不过,不等席散,相继告辞。
已有几分酒意的恒志一门心思都在小婕身上,倒也不多想,他一把拉住小婕的手道:“爷也算是阅人无数,难得碰上你这样一个尤物,果然名不虚传。来,爷敬你一杯。”
小婕用一只袖子捂着鼻,另一只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公子,你看,天色不早了,该歇息了吧。”
恒志醉眼蒙眬,竟会错了小婕的意,大笑道:“好,我就随了你的意,咱俩接着喝,晚上我不走,在这里留夜。”
小婕一听着了慌,急忙站起来对两位正要走的人道:“二位爷先慢走,恒公子醉了,两位可要一块儿把他送回驿站才好。”
恒志顿时明白,气得脸像个醉虾似的,他“啪”的一声将酒杯摔在地上,抬手朝小婕的脸上打去。
门口站着的“大茶壶”见了这阵势,知道要出事,因为是小婕理亏,又不好劝,急忙抬脚奔了出去搬救兵。
恒志发着狠继续骂道:“你爷我哪样不如人,你叫我套车走人!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爷的黄金可不是白给的。”说罢,抬手便把桌子掀翻了。
小婕见恒志发酒疯,却不怕他,嘴里道:“大爷有势力尽管闹,不过,我说句不害臊的话,就是有什么意思,也得两厢情愿才好。”说着,便要往外走。
恒志喝道:“给我拦住她。”
几个家仆一齐上前将小婕挡住。
恒志慢慢逼近小婕,他的脸色阴沉可怕,双目冒着凶光,把小婕吓得直往后退。眼看后面没有退路了,恒志狰狞的脸带着阵阵狐臭逼过来,小婕不禁惨叫一声。
这时,门被推开了,林进友、王胖子和马瘦子走了进来。
林进友见里面一片狼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忙劝道:“各位,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恒志转头却不认识此人,骂道:“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啊!关你屁事,给我滚出去。”
林进友并没有依言“滚出去”,反而拦在恒志和小婕之间,质问道:“此处是你们瞎闹的地方么?你们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恒志一声狞笑:“好,我叫你怜香惜玉!大爷我连你一块儿打!”说罢,撸胳膊挽袖子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春归院内又冲进一伙人,个个都操着棍棒家伙,凶神恶煞般叫喊着。为首的一个人四十多岁,四方大脸,大圆眼,浓浓的眉毛连成一字,如墨笔画染一般,身着八蟒五爪袍,外罩鸳鸯褂子,头戴青金石顶子,一进院子便道:“他娘的,敢打我的女人!弟兄们,上去给我往死里打。”
恒志看到陈凡荧一马当先,领着几十个壮汉向这边冲过来,他吓了一跳,知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急忙吩咐道:“别打了,今天暂饶了这些不开眼的。”说罢,领着众人仓皇从另一头逃去。
陈凡荧急忙让人去追,自己则带着几个人杀气腾腾地闯进房内查看。
陈凡荧见林进友等人是生面孔,以为仍是恒志的人,便指着他们道:“给我打,狠狠地打。”
一群人围上去,对着林进友三人又是一顿狠揍。可怜这三人哪里招架得住,只听得一阵阵哀号求饶之声。
小婕本已避到里屋,听出陈凡荧的声音,急忙奔出来,却见陈凡荧带人围着林进友等人拳打脚踢,急忙喊道:“打错了,打错了,不是他们。”
陈凡荧知道有些不对,喝了一声:“别打了。”
小婕再看林进友三人,都已经鼻青脸肿,林进友还流着鼻血,不停地吸着鼻子。
陈凡荧转头看向小婕,小婕便梨花带雨地把方才的事讲了,又看着林进友道:“要不是这位大人,我今日肯定会吃大亏。”
陈凡荧急忙将林进友三人一一扶起,先致歉道谢,又互通了姓名,然后搂着林进友的肩道:“林大人,今日你帮了小婕,我记在心里头了。以后你在安徽要是吃了亏,尽管找我,我帮你摆平。”说着,陈凡荧又叫人换了一个包间,再摆上一桌酒宴,既算是为小婕压惊,又是为林进友三人赔罪。
众人觥筹交错,一派喜气。
第五回
小婕毕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自林进友英雄救美之后,她便打定主意要跟了这个“贵公子”。而林进友因要从小婕这里探出些陈凡荧的底细,也就半推半就,与她逢场作戏。陈凡荧自然是看在眼里,但他和小婕早就不是“长相好”了,自然不好挡她的生意,另一方面,他也对这个乍入安徽官场的新人有些摸不着路子,借着小婕也想探探林进友的虚实。这样一来,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没过几天,林进友和小婕竟然打得火热。
一天,二人喝着小酒,卿卿我我,小婕推杯站起来道:“时候还早,我给您弹只曲子助助酒兴吧。”
林进友点头道:“那自然是好。今日清风明月,美酒佳人,再添几曲天籁之音,人生之乐莫过如此了!”
小婕嫣然一笑,不再说话,从墙上取下一只锦囊,抽出一支古琴,放在琴桌之上,轻轻拨弄一下琴弦,边弹边唱道: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
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抚罢一曲,小婕两只大眼直盯着林进友道:“林大人,方才那只曲子,您以为如何呢?”
“或如冰泉流水,或似珠落玉盘,果然是好琴好歌!”
小婕似含幽怨道:“这些都是小女子有感而发,难道林大人听不出弦外之音么?”
林进友见小婕似乎动了真情,却有些担心,搪塞道:“哦,我听出来了,你这个《生查子》的曲子是相思的意思,是吧?‘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好词啊,要是陈大人听了,一定感动,一定感动啊。”
小婕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冷笑道:“原来,我也以为他对我是真心的,两年来,我不知为他拒了多少客人,可他从不提为我赎身的事。我真恨啊,恨我白跟了陈凡荧这么多日子,却只得些空口允诺,不知浪费了多少跳出苦海的机会。若是早一些遇到林大人,我也许不会生出这许多烦恼。”
林进友见她这样,倒有些心疼,便轻叹了一声。
小婕娇笑道:“瞧您这忠厚样子,也不像个薄情人。我却奇怪了,像林大人这么有情有义的人,长得又这么英俊,又是家财万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成婚呢?”
林进友又长叹了一声。
“怎么?佳人难寻?红颜难觅?那您瞧瞧我,看我与您相配么?”
林进友握住小婕的手道:“今生若能得姑娘为一知己,此生足矣!”
小婕将头伏在林进友的胸前道:“我也知道凭我的身份,想要做大那是妄想。只要能与您相伴,我愿做一小妾,终日侍奉左右。”
林进友此时却有了主意,徐徐道:“虽然你有情,我有意,但家父那里却难交代。我家祖上三代从商,从未出过一名进士。到了我这一代,不仅是独子,也是几代中唯一考中进士做了官的。因此,家父常教导我,一定要以自己的前程为重,莫要因儿女情长而耽误了官途。所以,我不敢随便答应你。”
小婕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一双蛾眉蹙了起来。
林进友又道:“不过,要是得了实授的好缺,那样就好向家父交代了。”
小婕转忧为喜,坐起来道:“原来如此。亏您是遇了我,让您又得佳人又得官。若是遇了别人,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能让我得缺?”
“我是不能,但陈凡荧却能。”
林进友装作不解道:“陈凡荧不是一个卖粮的商人么?他有多大能耐?”
小婕撇撇嘴道:“你当他真是卖粮的?他做的这个生意不卖别的,就是卖官缺。整个江南的官缺,没有他不插手的。特别是安徽这边,更是他的老窝。那巡抚和他熟得像亲兄弟一样。你若是攀上他这棵高枝,整个安徽省的好缺,还不是由你挑?”
“既然如此,那还要请你帮忙才行。”
小婕含情脉脉地望着林进友道:“只要您不辜负我,我自然会帮忙。”
第二日,小婕便吩咐自己屋里的大姐给她烧了香汤,沐浴之后,她又仔细挑选了一身漂亮衣服,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她让姨娘去请陈凡荧过来吃饭。等到见了陈凡荧,她使出浑身解数,一个劲儿地向他撒娇丢媚。陈凡荧见小婕今日如出水芙蓉,更加情浓意迷起来。
小婕一连缠了陈凡荧三天,陈凡荧快活得如神仙。到第三天晚上,小婕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向陈凡荧挑明了要替林进友求官的事。陈凡荧何等精明,一听小婕这么说,就知道她和林进友的关系已不寻常,为了以防万一,他当下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与此人相识不过数天,尚不知他的虚实,如何就能把这条路子让出来。若他是李卫等人的眼线,咱岂不是要吃大亏?”
小婕娇嗔道:“我已经答应他了。事成之后,你至少能拿六千两银子,我一两银子都不要你的。”
陈凡荧说:“不是钱的事,这个人是个生面孔,要等我探清了他的底细,才能亮底牌。”
小婕脸一沉道:“我可等不及了,这个月你就得给我把事情办成。”
“你着什么急啊?”陈凡荧突然一笑,“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白脸啦?”
小婕顺着他的话道:“反正你也不常念着我,我只能再找个依靠了。”
陈凡荧并不生气,嬉笑道:“你们做婊子的,都没个常性。你要找他,我可以不管。不过,你那个表妹,什么时候给我弄上手?”
小婕的表妹碧云虽然姿色比她稍差一点儿,但甚是清纯可爱,很对陈凡荧的胃口。此时,小婕见他拿出碧云与她讲条件,不由心生恼意,猛一扭头,恨恨地看着陈凡荧道:“碧云可是卖艺不卖身!”
陈凡荧呵呵一笑:“既然入了这行,破瓜留客是迟早的事,我又不会少了她的银子。不过,既然当姐姐的不肯,我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但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说着,陈凡荧欲转身离开。
“站住。”小婕又恨恨地看了陈凡荧一会儿,才道,“好吧,你能帮林进友补个缺,那我表妹的事,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陈凡荧扭过身来,淫邪地笑了。
三日之后,陈凡荧找来李不柱和另一个官场上的老掮客梁必胜一起商量这件事。
陈凡荧一心挂念着要把碧云弄到手,便嘿嘿一笑道:“三老爷,我看这个林进友的家底子厚实得很,早一点儿做成这笔买卖,以后还会有大赚头。”
李不柱若有所思道:“我查过此人的身份,与李卫似乎并没有什么瓜葛,但是,就这样让他进来,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陈凡荧沉声道:“我早已想出一个主意,几天内就能查出他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到底有多大的家底?”
李不柱一下子来了兴趣:“什么办法?”
陈凡荧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赌”字!
李不柱见了笑道:“真是一个好主意,他要真是眼线,手里肯定货不多,那一定撑不了多久。”
而梁必胜别的毛病没有,却是极好赌的,见了那个“赌”字,亦眉开眼笑道:“这活儿就交给我吧,兄弟我最好这一口。”
林进友听说梁必胜要邀他豪赌,顿时着了慌,他知道,凭着自己的一点儿赌技和李卫给的那些银子,根本就进不了赌场。于是,他急忙写信将此事通过李祥转告给李卫,请他尽快想一个应对的办法。李卫听任逢春念了信,却大笑道:“没想到李不柱和陈凡荧还能想出这一招,也算难为他们了。不过,他们这回可是抱着铁耙子亲嘴——自己找着要往钉子上碰。”
任逢春不解道:“东翁这是何意?”
李卫伸手将桌上的两只紫红的揉手核桃抓起,在手里转动着,似笑非笑地说:“要论赌,我还真没碰过能赌赢过我的人呢。”
李祥道:“可他们是要与林大人赌,不是和老爷您赌啊。”
李卫道:“你叫他只管放开了去赌,我自有办法。”
任逢春道:“那是什么办法?”
“任先生,我说您写。这回我李卫也当一次诸葛孔明,给林进友一个锦囊妙计!”
这夜,李不柱经营的一处赌场灯火辉煌。
屋内摆着四张桌子,有人打麻将,也有人摇摊,十分热闹。林进友、陈凡荧、李柱器和梁必胜四人围桌打着麻将。每人身边自然少不了有姑娘侍候着端茶送水递毛巾,而林进友身边坐着的,正是小婕。
林进友自得了李卫的“锦囊”,顿时气定神闲,一口将玩牌的事应承下来。这回他端坐在麻将桌之前,虽三圈下来已输了二百多两银子,可脸上却神色淡然。
接下来几圈,林进友又输出去不少,小婕开始打抱不平了:“林大人不会打麻将,你们可不要太欺负人哦。”
李不柱听了笑道:“小婕姑娘既然这么说,这银子我们也赢得不好意思了。”说罢,却停了手看其他人。
陈凡荧会意,收起筹码,道:“不如来摇摊押宝吧,那东西全靠的是运气。咱们把那边的人也凑过来,玩个热闹,林大人也不会吃亏。”
李不柱站起来对周围各桌上的人喊道:“各位都照应一下,收起麻将,拼起桌子来摇摊。”说罢,已有几个仆人过来收拾桌子,陈凡荧等人坐到一旁喝茶等着重摆赌桌。
不一会儿,摇摊押宝的赌桌已经摆好。几个人过去,梁必胜一把拿过宝盆道:“我做庄家,谁也别跟我抢。”说话间,梁必胜已经摇了起来,摇罢,将宝盆往赌桌上一按,喊道:“快下注,快下注。我押的是白虎,各位跟不跟?”
有人喊青龙,有人喊进门,有人喊出门。
林进友也叫道:“我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
陈凡荧看了看林进友道:“兄弟太胆小了吧,出这么一个稳妥的法子。”
林进友尴尬道:“连输了几天,小弟想小赢一把。”
梁必胜却笑道:“那也未必能赢。”说着,将宝盆揭开,众人一齐呼道:“青龙!”
林进友叹口气道:“这比推牌九还要输得快!一百二十两银子霎时又没了。”他见手中筹码已尽,便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想去换筹码,早有侍候的伙计眼尖,走过去道:“林大人,我帮您换去。”
林进友却又把银票塞回袖子里道:“我先出恭去。”说罢,迈步来到门外,又把银票拿出来,却见上面写着“一千两整”。再往袖子里掏了掏,却什么也掏不出来了。此时,他不免有些心慌,自语道:“怎么还不来?再输掉这一千两,可就要露穷了。”
就在这时,一队官兵举着火把,拿着兵器将李不柱的赌场前后门都堵住了。
望风的人赶紧跑进去大喊一声:“各位,不好了,抓赌的来了。”
一群人顿时一哄而散,四处奔逃。
李不柱熟悉地形,拔腿溜到门外,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陈凡荧和林进友走得慢些,被捉赌的官兵堵在了门口。梁必胜因为急着藏筹码,也被捉了个正着。城防营的人将那些聚赌者押到营房,暂关在各个马厩里严加看管。
此时,李不柱已跑到了巡抚衙门。一进门,他就直奔后院上房。到了正房门前,他敲着门喊道:“大哥,大哥,不好了。”
李柱器提着衣服从卧房里奔出来,见是三弟,怪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李不柱直截了当地说:“大哥,出了件麻烦事!陈凡荧一伙全被城防营和巡捕营的捉去了。”
李柱器问道:“他们凭什么捉人?”
“说我们聚众赌博。”
李柱器不由埋怨道:“唉,我早说过,你这么干迟早要出事,靠这个捞钱不保险的。”
李不柱道:“这个院子靠近提督营的驻区,以前从来不出事的,这一回却不知怎么了,提督营那里没有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人来给我们报信。”
“前几天皖南出了匪情,我将五营调出城外驻防。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几个强盗。现在他们都还在城外。”李柱器道。
“那可怎么办?”李不柱急了。
李柱器想了想道:“这事我不好出面,我写个条子,你去找按察使张震云,让他出面调停。”
第六回
梁必胜被关在一间马厩里,他走到马栅前向外看,期望能有办法逃出去,却见几名营兵带着佩刀正往他这边瞧,只好无奈地折了回来。
殊不知,在马厩的角落里,有个老头儿一直在盯着他。这老头儿正是化了装的李卫。他自我介绍道:“我姓魏,单名一个礼字。原本不是安徽人,以前在浙江发财。因受朋友之邀,过来玩玩,没想到一开场就触了个大霉头,给巡捕营的捉赌捉到这里来了。”
梁必胜道:“原来你也是因为这个才进来的,有缘,有缘!”
“的确是有缘!听朋友说,好像你有点儿本事!”
梁必胜道:“何止是有点儿本事,知道我外号叫什么吗?赌圣!赌中圣人!”
李卫一乐,笑道:“巧了,我也有个外号。”
“叫什么?”
“赌仙!赌中神仙!你圣人毕竟还是个人,我已经得道成仙了!”
梁必胜不屑地看了看李卫,说:“你吹牛吧!不过,你这个号可起得猛!正好压我一头,我当初怎么没想到。”
“怎么?”李卫道,“你是不信你老兄的赌技?”
梁必胜嗤鼻道:“不然咱俩比比?”
李卫像变魔术般从怀中掏出一个筒子,三个骰子,挑衅道:“掷骰子,敢玩么?”
梁必胜两眼放光,说:“怎么不敢玩?你说吧,玩多大的?怎么个玩法?”
“十两银子作底。三个骰子共一十八点,对中分,押大小以十点为界;三分,押上中下各五个点,翻两倍;也可单押一个数,翻八倍;押中豹子,翻三十二倍,听明白了吗?”
梁必胜点了点头。
二人找了一处平地,打扫干净。梁必胜抢先拿过骰筒,将三个骰子放入,摇了起来。只听骰子在筒中叮当直响,梁必胜上下翻飞地舞着筒子,手法十分老到,摇完之后,猛地朝地上一扣,问道:“押大押小?”
“我就赌个大吧。”
“老兄,我赌个上。”
“那我只有跟个中下了。”
骰子最大的点数是六点,三个骰子能摇出三点到十八点共十六个点数,十点及以下为小,十一点及以上为大。但是对家如果押更少的点,比如押上,就是从十六点到十八点,那么,另一方就只能跟着押中下点了,也就是押三点到十五点,不过,这样赢的几率要高一些。所以,押上的人一般都是高手。梁必胜敢押这个数,自然是胸有成竹。果然,梁必胜打开骰筒,三个骰子分别是:五点、五点、六点。
梁必胜眉开眼笑道:“一共一十六点,我赢了,你得掏二十两银子。”
李卫头也不抬道:“先欠着。等我坐了这一庄再结,指不定谁欠谁的呢。”
梁必胜心疑道,难道此人真有好手段?他半信半疑地将赌具递给李卫。只见李卫将筒子舞起来,左冲右突,出神入化,那骰子在骰筒里响得如爆豆一般,梁必胜看傻了。
李卫“啪”地将筒子扣下,问道:“你要大要小?”
梁必胜道:“我赌个大。”
李卫说:“我赌个六豹子。”
梁必胜顿时蒙了:“什么?你能摇出‘至尊宝’?”
李卫没有回答,轻轻将筒子揭开,梁必胜看得分明,三个骰子的六点都朝上,果真是“至尊宝”!
“押中豹子翻三十二倍,‘至尊宝’六十四倍,你得输给我六百四十两,除去我刚才欠你的二十两,你还该给我六百二十两。”李卫漫不经心地说道。
梁必胜掏出银票,赞道:“好身手,我服了!您是活神仙!我要拜您为师!”
李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二人正睡得香时,马栅门被打开了,一名兵卒走进来道:“谁是昨晚被捉赌进来的梁必胜?”
“我是,怎么了?”梁必胜揉了揉眼道。
“按察使大人传过话来,让放你回去,你走吧。”
李卫走过去道:“那我呢?”
兵卒打量了一下他,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卫道:“我也是和他一块儿被捉赌进来的呀。”
梁必胜看看李卫,会了意,对兵卒道:“正是,正是,他也是昨晚和我一块儿被捉进来的。”
兵卒道:“既然是一块儿进来的,那就都走吧。”
梁必胜和李卫一同走出城防营,梁必胜竖着大拇指对李卫道:“高人,高人!徒儿能与您结识一场,我这趟马厩算是没白睡!”
李卫笑了笑,一拱手道:“抬爱了,咱们后会有期!”
梁必胜却恭敬地说:“师父,后会有期!”
李不柱虽让城防营的给捉了赌,可毕竟根子硬,不但没有事,反而把城防营的营千总训斥了一番,说一定要查出是谁指使的这次行动。营千总受李卫委托,咬定了是有兄弟偶尔知道这里有赌局,所以想踹了赌窝子发点儿横财,并无人指使,这才作罢。
过了两日,李不柱的赌场仍是照开不误。
林进友、陈凡荧、李不柱和梁必胜四人凑成一桌在打麻将。小婕仍然坐在林进友身边。
一连几圈下来,直到四更将尽,林进友打个哈欠,说句“乏了”就要走。因赌场上向来是留赢不留输,林进友一共输了三千多两银子,众人自然也不好留他,李不柱便派人送他和小婕回去。
第二日晚上,梁必胜推说有事,却带李卫去了另一个昼夜不息的公开大赌场。
李卫入了赌场,就如鱼儿入了水一般。只这么一晚,李卫就赢了一万多两银子。回府之后,他立刻让李祥在钱庄重新换过银票,交给林进友。
这晚,林进友又和众人摇起了摊。坐庄摇宝盆的自然还是梁必胜。不一会儿,林进友便输了三千两银子,但他仍然面不改色。
陈凡荧和李不柱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李不柱见火候已到,便示意陈凡荧把林进友请到隔壁的小室摊牌。小婕见了,急忙也跟了过去。
小室之内,陈凡荧亲自给林进友倒了一杯茶,然后才坐下讪笑道:“林老弟,你这些天一共输了多少银子?”
林进友满不在乎道:“也就一万四五千两吧。这几日玩得真痛快!”
陈凡荧伸出大拇指道:“爽快!爽快!林老弟是个豪爽人!”
“不过,陈大人,”林进友看了看他,“小婕托您的事,您还没忘吧?”
“你老弟的事,我怎么会忘?”陈凡荧正色道,“兄弟,我不把你当外人看。赌场之上无朋友,以后还是少赌为妙。今后,有的是你使银子的地方,没有三万五万,你还下不来呢。”
林进友有些明白了:“陈大人的意思是,我补缺的事有门路了?”
陈凡荧点点头道:“明天你先带上五千两银子,跟我去一个地方。”
第七回
翌日,陈凡荧带着林进友坐了一辆辂车,出安庆城南门,又走了两个时辰,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才来到一个偏僻之处。只见一道红墙,门前有几棵合抱的大槐树。山门上悬挂着一方匾额,上写“明皇寺”三个大字。山门紧闭不开,却从左首一个侧门内出入。但门前甚是冷清,并无车马的踪迹。
二人穿过几处院子,来到后寺一处寺院客堂。一名知客僧迎了出来,见了陈凡荧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是陈大人啊,又带哪位朋友过来了?”
陈凡荧一指林进友道:“这位是新到六品州同林进友林大人。”又对林进友道:“这位是知客僧,法号‘普善’。”
普善笑了笑,开门见山道:“林大人此次光临鄙寺,不知要布施多少银子?”
林进友头一次见一开口便要银子的,不解地回头看了看陈凡荧。陈凡荧却将林进友给他的银票递了过去道:“这位林大人要为寺里捐一个晨钟,这里是五千两银子。”
普善眼睛一亮,接过银票,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印记才小心收起,说:“哦,出手倒是大方,看来是要捐一口好钟了。”
陈凡荧哂笑道:“当然是要全安徽省最好的钟了。”
普善将二人让入禁室,拿出布施册和笔墨道:“施主请。”
林进友走过桌前,拿起笔在上边写下一行字:安徽六品州同捐功德善款五千两,为寺添晨钟一口。
写完之后,林进友将布施册递给普善。普善看了看布施册,抬头道:“林大人捐的这份功德不小,将来必会有好造化。”说罢,手捧布施册径自进去了。
林进友莫名其妙地看着陈凡荧。
陈凡荧悄悄地对林进友道:“林大人,咱们明面上是为这个庙布施,暗地里却是为巡抚大人掏钱。晨钟一口,意思就是知县缺份一个。这五千两银子只是掏了一半,等安排你缺份之后,再论缺的好坏补上另一笔银子。你这首笔银子出得不少,到时候一定是个好缺。”
林进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里还有这么大的门道啊。”说完此话,心中却暗暗欢喜。
没过几日,林进友和陈凡荧正在小婕处喝花酒,突然有个小差役来报喜,说林进友挂牌了,是凤阳府宿县署理知县。
林进友却不大欢喜,道:“怎么是个七品知县?而且还是个署理知县?我可是从六品的州同。”
“老弟啊,这你又外行了不是?”陈凡荧看着林进友道,“千里当官只为财,何必在乎官职大小?我告诉你,宿县可是个肥得流油的好缺,不仅有钱粮之事,还有治河、漕运,捞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只要在那儿做上一年,包你能拿五万的利。这个好缺,要是别人我还不给呢。”
林进友听了,对着陈凡荧一揖道:“既是这样,这笔买卖还不算亏,多谢陈大人照顾我了。”
当晚,林进友悄悄来到李卫府上,将明皇寺买缺的事告诉了他。
李卫沉思了一会儿道:“围寺捉和尚倒是容易得很,就怕拿不到真的布施册,岂不是前功尽弃?”
任逢春一直默默地听着,此时也道:“东翁说得对。不过,只要是还有买缺的人,那和尚们就还要往布施册上记名字。不如我们先派人监视几日,记下几个去布施的人名。到时候,将记下的人名和布施册上的人名核对,便可知道真伪。”
李卫点头同意:“任先生的这个主意好。贤侄,你先去上任,不要让他们怀疑到你,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李卫派人到明皇寺前监视,果然大有收获,不到一个月,便抄下了八个人的名字。手里有了证据,李卫开始行动了。
这晚,一轮明月升起来,安庆城外的夜色分外柔媚,草木都笼罩在月光之下。此时,一队官兵披星戴月,一直赶到了明皇寺,刹那间便将这个小寺庙团团围住。几个当兵的很利索地翻过庙墙,将门开了,官兵们立时如潮水般涌了进去。
明皇寺的方丈慧明一时怔住了。
此时,陈凡荧正在春归院里搂着小婕的表妹碧云做美梦。突然,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有人在外边喊道:“陈爷,有官兵进来了。”
陈凡荧忽地一下坐起来,惊道:“什么?哪来的官兵?”
门外的亲信道:“是李卫的师爷任逢春带着城防营的。”
陈凡荧心一抖,立刻喊道:“你们在外边给我顶住。”
趁着这个间隙,陈凡荧从楼后跳墙而出,一路狂奔,直向巡抚衙门而去。
急促的敲门声将李柱器惊醒了。
李柱器不耐烦地来到门口,嘴里道:“三弟啊,不是叫你不要再半夜鬼叫门了么?今晚怎么又来了?”等他打开门,却不是李不柱,而是陈凡荧站在门外,而且只穿着睡衣。
李柱器惊道:“你,你怎么了?又让城防营的捉赌了?”
陈凡荧苦着脸道:“巡抚大人,您看我这身打扮,像是被捉赌的时候逃出来的么?李卫的师爷任逢春带着官兵来春归院捉人,点了名要捉我。我看,这回好像事情不小,是专门冲您来的。”
李柱器一下子明白了:“完了,完了。明皇寺兴许也让李卫这家伙给抄啦。”
李卫回到衙门,陈飞恬告诉他:“大人,那边传过话来,说那个被抓来的方丈慧明整天打坐,已饿了好几天了,还是什么也不说。”
李卫捋了捋胡须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让他说出真的布施册在哪儿。”
任逢春道:“明皇寺本是明朝的皇家祠庙,后有顺治爷发的铁券丹书。凡是此寺中在册的僧人,如果不撤销度牒,不得用刑,需交督抚初审,再由刑部复审。凡擅用刑者,从重论处。虽然咱们不能对他用刑,但有没有看不出刑伤的法子呢?”
李卫突然一笑:“任先生一提醒,我倒想到了一个办法,保证一点儿伤也没有,还能让他难受个半死。”
这是一处偏僻的院落,东厢房内,慧明仰面朝天,被绑在一条长凳上。李卫带着几名护兵站在他面前。
李卫道:“老和尚,我再问你一次,真的布施册在哪儿?”
慧明闭着眼,仍是不言不语。
李卫也不再理他,对其他人说:“看来,我得把我的绝活儿使出来了。来人,上家法!”
慧明不知李卫要搞什么鬼,心下有点儿慌了,急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李卫拿着一把毛刷子在慧明眼前晃了晃,诡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护兵便用毛刷子使劲儿挠着慧明的脚心。慧明这辈子哪里受过这种刑罚,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三魂六魄都在发痒,浑身抖动,求饶道:“别,别挠了,我说,我说。”
李卫竖直了耳朵仔细听,哪知慧明刚说了几个字,却“嗷”的发出一声惨叫,把李卫吓了一跳。李卫以为慧明又在搞鬼,正要发作,再看慧明,只见他的胸口扎了一支飞镖。
屋里顿时大乱,有人喊了起来:“有刺客。”
“呀呀呸,杀人灭口!”李卫咬着牙发狠道。
李卫回到府里,立刻把此事告诉给任逢春,遗憾道:“人也死了,布施册也没找到,咱们算是白忙活了。”
任逢春听了,在屋中踱着,沉思了一会儿才道:“谁说布施册没找到?”
李卫惊得瞪大眼睛:“难道你找着了?”
任逢春微微一笑,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册子,展开道:“东翁请看。”
李卫急忙拿起,看了看却又放下了,失望地说:“这不是咱们前几日挨蚊子咬,在树林里记下的去明皇寺上香捐钱的香客名单么?”
“这些人都是买缺的人,是吧?”
“是啊,那还用说。”
“我这里有一计了。”
“哪一计?”
“三十六计之第七计,无中生有!”
李卫听了,眼珠转了转,一拍脑门笑道:“先生高明,我明白了!”
第八回
第二天,一张告示便贴在了布政使衙门口,李卫站在门前亲自敲着锣喊道:“本官已经将窝藏贼赃的明皇寺给查抄了,金银财宝没查出来,倒是查出一起买缺行贿的大案子,还得到布施册一本。布施册上没写别的,写的就是行贿买缺官员的名单。我李卫宅心仁厚,不忍心一股脑儿把你们捉到大狱里去受罪,所以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从今儿个起,但凡在明皇寺里行过贿买过缺的官员,趁早给我出来自首,只要具结悔过,就不会再追究你们,我李卫说话算话。要是谁想蒙混过关,瞒着不说,别怪我李卫对你不客气。”
李卫的这一招确实管用,顿时引来一大批官员围看。只一天的工夫,便传遍了整个安庆城,人人都知道李卫拿到了买卖官缺的证据,一时间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李柱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和李不柱、陈凡荧在后院密室里商量。
陈凡荧笑道:“李卫在布政使衙门口又是敲锣又是喊叫,说他找着那个账册了,跟耍猴似的,谁信?”
李柱器因派人除去了明皇寺的慧明,总算没让李卫抓着把柄,此时心情放松,亦大笑道:“他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李不柱却面色凝重道:“就怕有人真信,着了他的道,跑到他那里自首就不妙了。”
李柱器听了也是一愣:“三弟说得有理,那你说怎么办?”
李不柱想了一会儿道:“方才小弟也想过此事,倒是有个主意。既然李卫能贴布告到处胡说布施册在他手里,那咱们也贴一个,说布施册在咱们的手里。”
陈凡荧一乐:“假戏真唱,和李卫唱一出对台戏!”
李不柱笑道:“既然都是假戏真唱,那就看谁唱得真了!”
随后,李不柱亲自写了一张告示,着人贴在巡抚衙门口,李柱器也亲自敲着锣喊道:“本官亲自带人,查抄明皇寺,得布施册一本,上有行贿之人名单。但念及各官事出有因,尚有悔改之意,并不追究,已将布施册封存。今后再有行贿之事,绝不轻饶。”
如此一来,又把那群看热闹的官员引到巡抚门口,纷纷将告示围住。
这下可热闹了,布政使衙门本来与巡抚衙门相隔不远,念告示之声隐隐可以相闻,敲锣之声此起彼伏。一群蟒袍补服戴大帽子的官员蜂拥而至,奔波观看。安庆城里算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奇观,引得一些老百姓也赶来看热闹。两个衙门前一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声喧沸,比过年还要热闹。
一直闹到晚上起了更,两边人方暂时回衙歇息。李卫回到房中端起凉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才哑着嗓子道:“喊了一天,嗓子都哑了。今儿个真热闹,巡抚和藩台比谁的嗓门大。”
“明天让李祥接着喊。他那口陕西乡音,准比李柱器有彩头。”任逢春笑道。
李卫坐下来,稳了稳心思,有些担心地说:“李柱器不好弄啊,方灭了证人的口,又和咱们唱上了对台戏。”
“先让他好好唱着,有他唱不下去的时候。”任逢春见李卫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他,一笑道,“咱们手里的那个册子,是到了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接下来,李卫按着在明皇寺外暗中抄下的名单,一天捉一个官员,捉到了就押到布政使衙门口布告旁让他丢人现眼,也是让余下的人相信布施册在李卫手中的意思。这样一来,不由得众官员不信,渐渐就有人偷偷来李卫这里自首。李卫果然是收了赃银,拿了供状便再不追究。此后,前来自首的人便多了起来,一封封供状交上来,虽然没有直指李柱器,但陈凡荧、粱必胜以及明皇寺的龌龊事却由此露出了马脚。
李柱器早就得了消息,也以为李卫真的拿到了明皇寺的布施册,气得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
远在凤阳做署理知县的林进友听说后,心内大畅。
这天晚上,布政使衙门密室的灯火彻夜未熄。
“证据有了。”李卫将具结名单递给任逢春。
任逢春将名单略看了看道:“该行动了。”
李卫一脸倦容却满面春风:“好,这回一定要李柱器好看!不过,这篇弹劾李柱器的折子还要先生帮我写写。”
任逢春笑着点了点头,将纸铺开,执笔在手。李卫将已经研好的墨递了过去。
任逢春拿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臣李卫向北叩奏:江南安徽省巡抚李柱器卖缺受贿,霸持招摇,外显清廉,内实贪婪,置吏治民生于不顾,日唯以饱个人私囊为事——
巡抚衙门这边,李柱器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李卫此时一定拿着众官的具结名单和布施册,在写弹劾我的折子呢。”
李不柱出计道:“此次你最好亲自进京,别的事都不重要,关键是要有人请皇上下旨,把你提到京城去审。我先带十五万两银子过去活动,稍后你再过去。”
“我花银子请人劝皇上把我提到京城去审?”李柱器更急了,“我这不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么?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这么大个事,总得有个交代。”李不柱一边思索着一边道。
李柱器恼道:“那总不能把我交代进去啊?”
李不柱抬起头道:“我的意思是,怎么着你也得过一回堂吧?”
李柱器的脸在灯光下毫无血色,大吼着:“横竖是过堂,我他娘的还掏银子干吗,不如先选块好坟地,死了还有块好地埋呢。”
李不柱不由苦笑:“大哥你误会了。我是说此事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皇上派钦差到省城来查案,一种是提你进京待审。皇上要是派钦差到省城,你知道谁会来?万一是田文镜等人,咱们岂不是干吃亏,没办法?而且,省城里还有个李卫添乱,事情不好控制。要是提你进京就不一样了,京里有几位军机大臣都和你要好,那还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招叫做反客为主,是三十六计中的第三十计。”
李柱器想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反客为主,这个计策还不错。十五万两的打点银子,老规矩,你四我六。你掏六万,我掏九万。”
第九回
李不柱准备好了银子,立刻北上进京。在军机大臣鄂尔泰的悉心指点下,他在京城活动了半个多月,各处都已经打点到了,事情自然十分顺利。不久,就有圣旨下来,一个是命李卫暂代安徽巡抚之职,一个是命李柱器交吏部审议。
虽然这道圣旨上似乎说得很严重,但李柱器心里十分明白,只要离了安徽到了京城,这件案子必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八月初,李柱器赶到京城。主审他的人是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和吏部尚书讷亲,李柱器明白,这案子是不妨事的。
经吏部审议,三日后,张廷玉和讷亲将案卷整理了,随折附上,递呈御览。乾隆看了折子和案卷,最后下旨道:李卫急于邀功钓誉,不查而奏,罗织罪名,无中生有。朕念其一向清正,此次只是一时糊涂,降为四品道台使用。李柱器官复原职。
但是,就在当晚,乾隆又宣军机大臣傅恒和兵部尚书田文镜秘密进殿。三人商议之后,决定由乾隆赐给李卫一道密旨,让他暗中查案。
十月二十八日,黄昏。
书房内,李卫将廷寄匣子颤巍巍地打开,取出谕旨,坐在椅上仔细读着。
那是他熟悉的乾隆遒劲有力的笔迹:
朕知你一心为国,忠心任事。今将你降为四品道台,实为权宜之计,委屈你了。李柱器在安徽卖缺之案,朕命你悉心查访,务求查实所有证据,彻底根究,以服众贪。一并赐你金牌一块,授予你临机专擅之权。定要慎重行事,莫负朕之良苦用心。
李卫将一块金牌从廷寄匣子中轻轻拿出,金牌上金晃晃的四个大字扑入他的眼帘:如朕亲临!
李卫只觉得眼前突然模糊了,老泪横流,誓与李柱器斗到底。
三日之后,李卫竟收拾东西离了安庆,向东而去。他给李柱器留下了一封信,说自己好久没有回苏北铜山老家了,这一回做了道台,正好趁闲回去一趟。至于差使的事,回来再说吧。
其实,李卫并没有走远,却是换装易容扮作了赌仙魏礼,与梁必胜混在了一处。
安庆城外一处跑马场。
一个年轻人正在看几名骑师驯马,脸色阴阴的。这时,一个仆人跑过来禀道:“少爷,梁必胜求见。”
年轻人一听,脸色立刻阴转晴,笑道:“这个老猢狲,好几天没见了,一定是又去哪儿赌了,我正要找他呢,让他进来吧。”
这个年轻人是李柱器的侄子,李不柱的儿子李万勤。他也和陈凡荧一样,虽然捐了个四品道台,却借着父亲和大伯的势力,一边在商场里做生意,一边在官场上做掮客,一心一意赚大钱。
李万勤刚端起茶喝了一口,梁必胜走了进来。
李万勤指指旁边的座位道:“坐吧,梁子。听说你新认了一个师父,是个好玩家。怎么,这几天跟着你师父玩得好么?他都会玩些什么啊?”
梁必胜一听问这个又来了劲:“我师父会的可多了。架鹰玩鸟养鸽子斗蛐蛐,喝花酒叫局子赛马走犬斗鸡,叉麻雀摇摊掷骰子……”
“听你这么说,这个姓魏的还真是个玩家。他要是还会驯马,你就给我带过来认识认识。你告诉他,银子上面,只要侍候好了我,我亏待不了他。”
梁必胜回去后便跟李卫说了驯马的事,因怕李卫犹豫,他又补充道:“师父,李万勤就是巡抚大人的亲侄子,他的父亲李不柱既是巡抚的亲弟弟,又是贴身的首席师爷,在巡抚面前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李万勤自己的手面也大得很,从前在云南官场,没有人不敢给他面子。这回刚到安徽,虽尚未打开局面,但他将来也一定是安徽一等一的大红人,您要是趁早巴结上了他,自然有大大的好处。”
李卫听了,知道这是一条摸清李柱器卖官门路的好机会,心下欢喜,遂笑道:“既然有这么一个好靠山,岂能白白错过?师父我虽然年纪大了,上进心却还是有的,正好趁此机会认识几个人物,将来也好有个前程。”
次日上午,李卫应约来到城北跑马场。李万勤正在休息处候着。
李卫向李万勤拱了拱手道:“小人魏礼,见过李公子。”
李万勤点了点头,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李卫道:“五十出头六十不到。”
李万勤把嘴一撇道:“你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能驯马么?要是倒退回二十岁我还信,现在让你骑马,我怕跌坏了你这把老骨头。”
“要是跌坏了,那是小人学艺不精,不用李公子赔。”李卫沉着应道。
“嗬。”李万勤不由得好好地打量了李卫一番,“好大的口气!来人,把我那匹宁夏固原良马牵过来。”
不一会儿工夫,一个马僮牵过一匹高头大马。李卫走过去上下瞧了瞧道:“此马名唤‘沙里飞’,善走沙漠,日行千里,就是在西夏,也算是少见的。中原之地,能见到这样的良马,恐怕李公子是费了不少银子吧。”
李万勤一听遇到行家了,不由站了起来道:“老兄好眼力。这匹马花了我八千两银子呢。可惜,买来两个多月了,到现在竟无一人能驯服他。”
李卫不说话,从马僮手中接过缰绳,突然一跃,敏捷果断地跳上马背。顿时,那匹“沙里飞”暴跳如雷,狂奔乱叫,直向远处奔去。李卫紧紧抓住马的背部,双腿铁夹似夹住马腹,全身随着马的跳动而上下颠簸。他不断改变骑法来应对,那马左冲右突,就是甩不下来李卫。转了几圈之后,那马终于精疲力竭,被李卫彻底制服。
李万勤见李卫飞身跳下马来,大喜道:“好身手!不到半个时辰就把这么一匹烈性马给驯服了,果然是老江湖!”
梁必胜也觉得李卫给自己长了面子,笑道:“李公子,我没骗您吧?我梁必胜可从来不跟人说大话的。”
李万勤对李卫道:“说吧,你要多少银子?我要重赏你!”
“李公子,我不要银子,却要李公子另外赏个东西。”
“噢?那你要什么?”
“我要向您讨个官做做,您看行么?”
李万勤奇怪地看着李卫,说:“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做官?”
李卫一笑,道:“做官当然有大大的好处。做了官就有钱赚,可以搂银子,这要比我闯江湖赚银子容易多了;还可以坐堂打人,看谁不顺眼,拉过来就打板子,哪个百姓敢不听?出门可坐轿子,鸣锣开道,阿唷唷,那真是个威风。做官有这么多好处,一生不做一次官,我怎么能甘心?”
“好,说得好,说得妙!好一个打板子,坐轿子,搂银子!”李万勤亦是一笑,“可你不是个老江湖么?你原籍何处?可有功名?有没有吏部记名啊?做官可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李卫道:“我原籍浙江,也是下过场中过举的,浙江布政使衙门有案可查。后来因为连试不第,又认识几个江湖朋友,便弃文从武,走了黑道。做官的资格,我是有的。”
李万勤点点头:“既然中过举,那就好说。让你做个县令如何?”
李卫听了不由一阵激动,没想到这么快就取得了李万勤的信任,急忙道:“满意,满意!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如果能给我派个好点儿的县,那是再好不过了。”
李万勤想了想道:“正巧,淮南县的知县出了缺,这可是一个好县啊。不过,你要来这个县,先要从浙江找个四品以上的官推荐调档,然后在吏部挂名,再分发到省,这么一圈下来,没有一万两银子拿不下。”
李卫立刻道:“一万两银子没问题,只要是能刮地皮搂银子的好县,银子就花得值。”
李万勤朗声大笑道:“老兄说话可真是在行啊,三句话不离搂银子!”笑罢,对李卫道,“记着把一万两银子准备好。”
李卫应道:“这个您放心。”
第十回
梁必胜和李卫同坐一辆马车,进得安庆城内,梁必胜这才道:“师父您放心,这个淮南县知县的位置指定是您的了。”
李卫问:“那什么时候交银子?是直接给李公子,还是给巡抚大人?”
梁必胜笑道:“这您就不懂了。咱们这个巡抚大人连同他的三弟和亲侄子,虽然见了钱如同狼见了肉,但面子上却是要撇清的。您要是直接送银子,轻则吃个闭门羹,重则甚至还要挨板子。所以,您要想巴结这位巡抚大人,那既要让他得实惠,又要让他看不见银子。”
李卫在心里暗骂李柱器的臭德性,面子上却作难道:“这可是难了啊。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还真没见过这么能折腾人的。”
梁必胜仍笑吟吟地说:“其实并不难,只需送去古董他就会收。你掏一万两银子买了古董送过去,那不是既让巡抚大人得了实惠,又让他没看到银子么?并且要买古董,只能到安庆的进宝斋找东家刘镇涛去买才行,别家的古董都作不得数。”
“这里边又有什么讲究?难道别家的古董都是假货?”
“假货倒不是。”
“既然不是假货,为什么买不得?”
这时,梁必胜却卖起了关子:“天机不可泄露,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明天我带您去进宝斋,在那儿您一切都要听我的,见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许问,不许闹,听明白了么?”
翌日,李卫带着银票,又与梁必胜同坐上马车,不一会儿来到进宝斋。有伙计迎上来,笑道:“原来是梁爷啊,好久不见了。这位客官从来没见过,也是来买古董的吧?”
梁必胜指了指李卫道:“这是我师父,你们都得叫他魏大人!把你们东家请出来,我师父要选几件古董。”
伙计应了一声,进去了。
稍顷,一个中年汉子从后面走出来,见了梁必胜打招呼道:“哦,梁爷到了。怎么有空到小店来转转?”
梁必胜介绍道:“这位是魏大人,讳名一个礼字,是我的师父。他老人家要选几样古董。”梁必胜又对李卫道:“这位是进宝斋的东家刘镇涛。”
刘镇涛也不让座奉茶,却回身坐到椅子上,指指四面道:“这儿摆着的都是,请挑便是了。”
李卫也不计较,当下便在店里走来走去,四下看着,梁必胜跟在他后头出主意。李卫看了一会儿道:“挑什么好呢?我看这个古董店好像不怎么样,每样东西都是灰不溜秋的,送出去恐怕样子不好看吧?”
梁必胜道:“古董,古董,那就是讲究个古意儿,当然就是旧东西了。要是簇新簇新的,还叫古董么?”
李卫大声道:“可我还听说有人把新东西雕好了,用烟熏过,然后在茅坑里泡上半年,再拿出来蒙人,这个进宝斋不会这么干吧?”
刘镇涛听了,方才还白着的脸顿时黑下来。
梁必胜怪李卫多话:“师父,无论是什么破铜烂瓦,他要一万您就给一万,他要八千,您就给八千,何必要多问?”
“难道他卖我一个茅坑里泡过的假古董,我也要照着真货给价?”李卫一边说一边偷眼瞧刘镇涛,见他已经气得脸色发青,憋着气却又不好发作,不由一乐,道:“这个店的规矩太多,已经把我搞糊涂了,那你帮我挑吧。”
梁必胜道:“好,我帮您挑,这个鼻烟壶做得考究。”
“那就拿上。”
“这个玉磬的质地不错。”
“这个也拿上。”
“师父,这个十六扇珠玉嵌的挂屏可是好东西啊,送给巡抚大人,绝对给您长脸。”
“那好,这个也要了。”李卫说完,却看到一个大鼎,走过去道,“哎,这个大鼎有意思,又可以盛水,又可以煮饭,巡抚大人一定喜欢。”
梁必胜走过来看了看,说:“是汉武帝时候的,也是个好东西。”
“那这个也要了。”
眼看挑得差不多了,梁必胜对伙计道:“好了,算算一共多少钱?”
伙计立刻啪啦啪啦地拨算盘珠子,拨了一会儿道:“鼻烟壶二千,古鼎三千六,玉磬一千三,挂屏三千二,一共一万零一百两。”
李卫不禁咂了咂舌。
有钱能使鬼推磨。李卫很快就得到了淮南县知县的差使,然后,他又让自己在浙江做布政使的好友张若震弄了份饬知和备案文书,填了魏礼的名字,顺顺利利地取到了官凭印信。
李卫辞了梁必胜,却没有先去上任,而是绕道去了自己悄悄安家在苏南扬州城外的一处偏僻小村庄。先拜了李母,见了李夫人,然后便去后院找任逢春商议。两人坐在院中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晒着深冬的太阳,一边说着话。
任逢春道:“这么说,东翁已经将李柱器新的卖缺门路,摸得差不多了?”
李卫点点头,面色却仍是凝重:“李柱器的那些腌臜路数,我都摸得清清楚楚。那个古董店里有一本账册,上边都是卖缺的名单;梁必胜和刘镇涛也是关键人物,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上一次咱们操之过急,结果功亏一篑,让李柱器死里逃生,反咬了咱们一口!”任逢春看着满地的阳光,沉沉道,“这一次再不能失手了,不然将再难寻找机会!”
“那先生说,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这些日子我也没闲着,一直在想这件事。”任逢春一边沉吟一边道,“因为咱们势单力薄,网太小而鱼太大,所以总是捉不住。光靠咱们单打独斗是不行了,要多动用些关系才行。”
李卫本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先生是说,要去京城里多找些人手?大家一块儿来捉李柱器这条鱼?”
“对。李柱器之所以能次次逃脱,与他在京城里拉关系走路子也大有干系,这一回,要让他的这些救命神仙一个都用不上。”
李卫突然站了起来,走了几步道:“就依先生这条计策,先生走京城里的路子,我走安徽的路子。这样,两面夹击,叫李柱器无处可逃。”
几月之后,京城。
空气干冷,寒风呜咽,万物肃杀。酉时二刻,傅恒刚从暖轿中出来,用手挲了挲脸,管家走上来报道:“老爷,安徽的一个客人求见。”
“哦,是谁?”
“是李卫的师爷任逢春。”
傅恒立刻道:“快让他到书房等我,我换了衣服便去。”
等傅恒来到书房,见一人坐在那里,身穿一件上羊皮袍,外罩石青江绸面马褂,面色白皙,双目清澈,见了傅恒忙走过来拜倒道:“安徽道台李卫之幕友任逢春见过大人。”
傅恒还了礼。二人落座,任逢春递上一封书信道:“这是道台给您的信。”
傅恒看罢,将信放在桌上,笑道:“李卫这一回已经织好大网,就等捉鱼了。京城里面的事,你让他放心,有我在这里随时照应。”
“那小的在此替道台谢过中堂大人了。”任逢春接着又道,“傅大人,道台还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什么事?”
“他身边还缺一位带兵的武官,您看能不能把他的小舅子,正在京城里做兵马司副指挥的岳小满,调到安庆府做总兵衙门巡捕营的守备呢?”
傅恒说:“此事操作起来不难。”
任逢春满心欢喜地回去了。
第十一回
一连几个月不见李卫的动静,李柱器那颗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了,觉得李卫已经是黔驴技穷,再也翻腾不起多大的浪了。于是,他又开始放心捞银子,就是李不柱开赌场的事,他也放任不管了。
这天,李不柱给李柱器带来一个消息:李卫回来了。
李柱器却轻描淡写地说:“回来就回来吧,反正我是不会给他另补缺的,就让他在家里闲着吧。”
李不柱道:“李卫这次回来,不是要缺,却是要过六十大寿!他正在到处请客发帖子,还说上礼不要没用的东西。我猜啊,他是要收礼。”
“收礼?”李柱器扑哧一笑,“真是笑话!打死我都不信!李卫还能收礼啊?”
“这一回不像是假的,整个安徽省好多人都接到他的帖子了。我听说,李卫在老家为他老娘充门面摆阔气,花巨资重建了祖庙,又为他爹重修了一座十分气派豪华的祖坟,欠了不少银子。”
李柱器低头沉思片刻,又抬起头道:“我还是不太相信,他李卫该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吧?”
这时,有仆人来报:“老爷,道台李卫求见。”
李不柱看了一眼李柱器,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大哥,你见不见?”
“见!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说着,李柱器撩袍朝外走。
不一会儿,李卫进来了。李柱器一见,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问候:“李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卫满面春风,一点儿都不像在官场上受了制的人,乐呵呵地说:“托您的福,在家闲了一段时间,养得又白又胖,哪儿会有什么恙啊?”
李柱器又打着哈哈道:“这个啊,不是我不给你差事,主要是缺少官多,不好再安排啊。”
李卫一摆手,说:“您别误会,我今儿个来,不是跟您要缺要差使的。十日之后,是我的六十大寿,到时候您可一定要来。还有您,李三爷!”说着,李卫将两份请帖分别交到李柱器和李不柱的手上。
李柱器看了看帖子道:“恭喜李大人六十大寿。不过……我听说你广撒寿帖,到处要礼,这可不像你李卫的为人啊。”
李卫呵呵笑道:“有句老话,叫做人不吃亏就不能长学问。我和您斗过这么几回,吃了几回大亏,总算是弄明白了。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要不享受一下这人世上的荣华富贵,那咱算是白来一趟了。您猜我这一回,在江苏铜山老家,花了多少银子?”
李柱器问道:“多少?”
“八万两。”李卫说完,也情不自禁地咂舌,“也就两个月的工夫,八万两银子出去了,那花得才叫一个痛快。我这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银子,那么多当官的拼命去贪!呀呀呸,原来,银子还真是个好东西,花起来还真过瘾啊。”
李柱器听了不以为然:“谬论!谬论!本部院以清廉率属,作全省之表率,常教育你们要勿饰虚文,勿习奔竞,不要追求奢华,你难道就只学了些花银子的本事么?”
李卫突然收敛了笑容,直视着李柱器道:“李大人,您也甭跟我来这些弯弯绕。这里也没外人,就咱三个,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您啊,面子上装得像个大清官,其实骨子里是个真贪官。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李柱器听了,脸色刷地一变:“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您别急,我慢慢与您讲。”李卫冷脸道,“我自来安徽,和您斗了一年多了,您肚子里的蛔虫有几只,撅起屁股要放什么味的屁,我都清清楚楚。您也别裤腰里揣麻袋——跟我充大尾巴狼。其实把话说开了,您我都痛快。”
李卫顿了顿,又说道:“要说聪明,我以为再没有比我李卫更聪明的了,可自从来到安徽与您交上了手,我就明白,这天外还有天,楼外还有楼,您确实要比我高明。我对您就一个字:服!好人全都让您做了,银子也全让您拿了。钱,您是越捞越多,名声却越来越清。做贪官要能做到您这个份儿上,也算是炉火纯青,修炼有术了。我一直就弄不明白,您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伪君子,是个真小人,可为什么您就能活得这么问心无愧,没有廉耻?怎么就敢开口闭口说清廉,人前人后讲节俭呢?现在我明白了,道理其实很简单,只要把良心掏出来给狗吃了就行!”
说着,李卫站起来,走到李柱器面前,抬高声音道:“我啊,已经把良心给狗吃了,现在和您一样了!”
李柱器和李不柱明知李卫在指桑骂槐,都气得脸色发青,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李卫已经转身走了出去,临到门口,扭头又道:“十天后是我的六十大寿,二位一定要去啊。”
等李卫离开屋子,李柱器已经瘫在了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脸黑得可怕,一个劲儿地骂道:“李卫啊,你个王八蛋,在官场上斗不过我,就在嘴上逮我的便宜!今日之耻,一定要报。三弟啊,你替我想个好办法,一定要狠狠地治一治李卫,让他也知道我的厉害!”
李不柱道:“要说给李卫上眼药水,眼下就有一个机会。”
李柱器催问道:“是什么主意?快说。”
“李卫不是要过六十大寿么?不是要收银子么?咱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扳倒李卫。”
“怎么个弄法?”
“我先去李府毛遂自荐,做他寿典的大总管,尽量给他把这个寿典做得大大的,让他多收些银子,多发些财。然后,你一纸‘李卫借寿揽财’的白简上去,一定能将李卫赶出安徽。以后你卖缺捞银子,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李柱器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
第二天一早,李不柱去李卫的府院毛遂自荐,要当李卫六十大寿的大总管。李卫也很爽快,当时就说:“您来帮忙我可是求之不得!我全权交给您了。您想弄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千万别给我省钱。”
经过李不柱一番别有用心的折腾,李卫的预备寿典花了一万多两银子,看得李母直咂舌。
转眼便到了李卫的寿辰。这日一大早,彩棚已经高高搭起,鼓乐齐鸣,鞭炮声声。写着“李府”两个金字的大匾熠熠生辉,李卫则不顾连日劳累迎在门口,与前来拜寿的官员一一打着招呼。
因李卫虽在官场上起起落落,但像个不倒翁似的总是又能重新站起来。众官员都想趁此机会烧个冷灶,又见李卫改了不要钱的性,所以纷纷前来贺寿。不但接着请帖的来了,没接到请帖的也不请自到,从早上到下午,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因来的人太多,记礼账的师爷不得不又加了两个,每人还配了一个书吏,只听账房那边不停地有人喊道:凤阳府凤庐同知,礼金一千两,寿匾一张;徽州府通判礼金三百两;安庆府经历司经历,礼金二百两;安庆府知府礼金一千两……李柱器与李不柱听了,心中暗乐。
第十二回
大约晌午时分,天空突然下起雨来,虽是毛毛细雨,但下得很密,满天里如挂着雨幔一般,一会儿工夫,地面就起了水洼。这样的天气并没有生意,所以家家店铺关门闭户,一眼望去,空荡荡的街衢上没有一个行人。
恰在这时,一队绿营兵将进宝斋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是个红脸汉子,叫俞飞龙,原是李卫闯江湖时认下的把兄弟,是个极狠的角色,此次被李卫专门请来帮忙。只听他一声怒喝:“给我拿下。”众官兵冲进去,将掌柜和其他伙计按倒就捆。
俞飞龙又一声令下:“给我搜。里边的人一个不许跑了。”
几十名兵丁立时冲到各个屋子里,拿人的拿人,堵门的堵门。刘镇涛在里间听见情况不对,急忙跑向后院。这时,一个伙计迎面跑过来道:“东家,后门也叫人封了。”
刘镇涛急得在院中大声喊道:“快放鸽子,快放鸽子。”
俞飞龙带着人冲了进来,他一脚将刘镇涛踹倒,怒道:“喊你妈呢!给老子住口。”
这时,后楼上面一只鸽子飞出来了,紧接着又是两只。红脸汉子一挥手,两名兵丁向天上射出几只飞镖,两只鸽子掉了下来,但仍有一只鸽子跑掉了。
不一会儿,各个屋子都搜遍了,却没有找到账本。俞飞龙用刀尖一指刘镇涛道:“李柱器收受贿赂的账本在哪儿?”
刘镇涛此时已镇定下来,缓缓道:“要银子要古董要珠宝,我这里都有,您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可是,您要巡抚大人收受贿赂的账本,怕是走错门了吧?我这里只是古董店,不是巡抚衙门!”
俞飞龙见刘镇涛说得底气十足,冷笑道:“你它嬢的别以为跟爷爷我装傻,就能过得今天这一关。”
刘镇涛也冷笑道:“我刘镇涛是正经生意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俞飞龙用刀背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小腿胫骨,疼得他“哎哟”一声,龇牙咧嘴,差点儿没流出泪来。
俞飞龙见了他这样子,乐道:“没吃过苦头吧?你要再装傻,我还有更狠的。”
刘镇涛“扑通”一声跪倒在俞飞龙面前,颤抖着说:“我说,我全说!”
巡抚衙门西花厅的客房内,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
陈凡荧认得是进宝斋放出的鸽子,知道出了事,急忙走过去将鸽子腿上的纸条取下来,展开一看,上边只有四个字:“十万火急!”
“糟了,进宝斋出事了。”陈凡荧顾不上换衣服,急忙跑了出去,经过两个院子,见李柱器的一个贴身仆人迎面走来,他赶紧上前问道:“巡抚大人呢?”
仆人道:“不是去给李道台贺寿了么?您不知道么?”
陈凡荧连说:“完了,完了,这下可完了。”说着,他一阵风似的朝外跑去。
陈凡荧在门房借了一匹马,蹿上去双腿一夹,冒雨急急地赶到李卫做寿的地方。方下了马,只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猜拳行令之声。门外十几名城防营的兵丁将门紧紧守住。陈凡荧将马缰绳在拴马石上匆匆一拴,疾步向台阶上走。
一个外委把总喝道:“什么人?”
陈凡荧一下不好报自己的身份,想了想道:“我是巡抚大人的管家,有要事找巡抚大人。”
外委把总道:“李大人有吩咐,起更以前,任何人不许出入。”
“起更?那时天不都黑了么?”陈凡荧不由心一沉。
“那我们管不着,你要想起更的时候天不黑,去求老天爷吧。”
陈凡荧暗道,看来只有找巡捕营了。
这时,雨已经停了,巡捕营中军大院外,已经做了巡捕营守备的岳小满正和几个下级武官练武交手。岳小满连扳倒了两个人,引得围观的兵丁纷纷叫好。
这时,一个兵丁跑进来报道:“岳大人,有个叫陈凡荧的,自称是巡抚的管家,说是进宝斋遭了盗,要您派兵捉人。”
岳小满一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便故意拖延时间,让陈凡荧等得近乎崩溃。
等岳小满带兵来到进宝斋时,天已经黑了。
一队官兵举着火把,随着岳小满和陈凡荧进入店内。里面一片狼藉,但许多贵重的东西还在。
陈凡荧正皱眉看着,忽然听见里屋隐隐传来呻吟声。借着火把的光,陈凡荧看到十几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地扔在地上,嘴里还塞着东西,刘镇涛也在其中。
这时,外边又是一阵嘈杂之声,过了一会儿,只听岳小满道:“卑职见过巡抚大人。”又听李柱器只“哼”了一声,急匆匆的脚步声便向这边传过来。
陈凡荧急忙迎出去,眼见几个亲兵护着李柱器走进来。陈凡荧一下跪倒在李柱器面前,抱住他的腿,痛哭不已:“完啦,完啦,李大人!全完啦!”
李柱器强作镇定:“有话好好说,瞧你这点儿出息。”
陈凡荧抬头道:“小的午时六刻就接到了飞鸽传书,马上赶到李卫的住处找您。可是,他那儿四门紧闭,重兵把守,门禁森严,不让小的进去通报。小的只好去找巡捕营,可守备岳小满磨磨蹭蹭,十里路走了三个时辰才到。我看,这伙强盗和李卫,还有岳小满都是一伙的。”
“唉!”李柱器狠狠地把脚一跺,“我上了李卫的大当了。什么大摆寿宴,都他娘的是李卫给我下的套啊!”
筵席散了之后,李卫步入书房,立即铺纸磨墨,焚着了香,在奏事折子上写道:
奴才李卫向北叩奏:安徽巡抚李柱器买卖官缺,受贿巨额……
与此同时,李柱器坐在大轿内,也在构思着弹劾李卫的折子。他一回到府中,便立刻直奔书房,铺纸濡墨,执笔写道:
奴才李柱器望北跪奏:安徽道台李卫纵兵为匪,强抢民财;借寿敛财,败坏官风……
李卫和李柱器相互参劾的两道折子,同时向京城而去。
第十三回
这日,乾隆正在养心殿批阅李卫和李柱器先后到达的折子,越看眉头越紧,随后召来傅恒、田文镜、鄂尔泰和张廷玉共同商议,最后决定派一向清正的军机大臣海望为钦差,速下江南查案。
“但凡安徽来的官员,一律告乏不见。”接到旨意做了钦差的海望刚刚吩咐完管家,便有门政走进来道:“老爷,有人求见。”
海望问道:“是谁?”
“一个是安徽巡抚的三弟,叫李不柱;一个是李卫的幕僚,叫任逢春。”
“安徽的人一律不见,我要去安徽查案,瓜田李下,不可不避嫌。告诉他们,要见我的面可以,要等我到了安徽宣了旨再说。”
海望说完,来到西花厅师爷的院子,见师爷王建成正在品茶。海望坐下道:“先生,皇上命我为钦差大臣,去安徽查案。可这两个人都不是好斗的主,一个奸得似鬼,一个精得像猴,在京中也都有硬后台。李柱器靠着鄂尔泰,李卫傍着傅恒,我向着哪边都不是,您说我该怎么办?”
王建成道:“安徽的事情的确闹得挺大,最近那边已经传过来消息,巡抚李柱器亲自点兵五千,以‘借寿揽财’之名,跑到李卫府上去捉人,李卫则拿着御赐金牌把李柱器的顶戴摘了。现在巡抚的位子还空着,暂由布政使晏斯盛管理一省事务。李卫和李柱器这两个冤家,暗地里都控制着一批心腹,整个安徽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海望道:“所以我才来向您请教,这锅烂粥怎么弄才能不糊锅呢?”
“谁对咱就向着谁,谁错咱就往死里整谁。”王建成轻笑道。
“这算什么办法?”
“您是代表皇上去的,只要秉公执法,就不会留下小辫子给人抓。至于您说的那些后台,都是靠银子垫起来的人情,钱在人情在,人都没了,钱就孝敬不上了,自然也没人情了。”
海望点了点头。
这时,门政走进来道:“老爷,按您的吩咐,我打发那两名安徽来的客人回去,可他们说,人可以不见,但您要收他们一样东西。他们正在外头等回话呢。”
海望疑道:“什么东西?拿来看看。”
门政呈上两个锦囊。每个锦囊上都写着一个“李”字。一个“李”字写得十分清秀,另一个“李”字却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后者是李卫的锦囊。
海望先将李卫的锦囊打开,抽出一封信,仔细看了一会儿,连连赞道:“好一个李卫,他这个锦囊妙计,倒省去了我多少心思,此去安徽定不会无功而返。”
他将信交给王建成看,又打开第二个锦囊,却从里面抽出一张银票来,看了看说:“呵,好大的手面,五万两银票!”
海望将银票也递给了王建成。王建成笑道:“这一回,李柱器是真下了血本了。”
海望点点头,对门政道:“把那个李不柱叫进来。”
“那个任逢春怎么回呢?”
“你只需告诉他三个字‘谢谢了’。”
门政带着李不柱走进西花厅的厢房,师爷王建成已经避开,只有海望坐在那里等着。
海望笑道:“李先生,你大哥带给我的东西我见着了,不错!”
李不柱道:“还请大人多多担待。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海望一看他:“那是多少?”
李不柱一听有门,伸出手翻了一下手背:“十万。”
海望却伸出了一根指头。
李不柱惊讶道:“莫非是——”他颤抖着嘴唇挤出最后几个字:“一百万两!?”
海望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样?能拿得出来,咱们就成交!你作得了主么?”
李不柱的身上冒出了冷汗,结巴道:“这个,我得回去和我大哥商量商量。”
“好,你回去商量吧。”海望看了看窗外的风景,“不过,等我到安徽的时候,一定要有个结果。”
李柱器一听李不柱从京城里带回的消息,几乎要跳起来:“一百万两?!罢,罢,罢,他杀了我吧,看看我这几斤肉值不值一百万两?”
李不柱有些担心地说:“我听海望的口气很硬,一点儿余地都没有留。他说若是真有买卖缺份之事,安徽省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官员脱不了干系,那可是一个通天的大案,他是拼着性命替咱们顶着,自然不能少要。”
李柱器想了想道:“他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李不柱奇怪了:“怎么?大哥怎么替他说话,难道又愿意掏这一百万两了?”
“一百万两可以给他,却不一定非要从咱们口袋里掏。”李柱器看李不柱仍不明白,继续说道,“按海望的话:安徽省里不知还有多少官员脱不了干系,我琢磨着,这些官员总得也放些血吧,不能让我一个人做了冤大头。”
李不柱听了眉开眼笑:“对,对,对。我还真没看出来啊,大哥你也有比我高明的时候。”
第十四回
四月底,钦差海望抵达安庆府城外。早有探马报到,代理巡抚事务的晏斯盛立刻带了安徽的文武官员一齐到城外恭请圣安。
海望出轿,走至香案前站定,展开圣旨宣读,大意是:着海望持旨详查李柱器及李卫之不法情事。着革去李卫与李柱器之顶戴,收回朕之御赐金牌,待罪行勘定昭彰别行议定。海望当秉公查究,据实奏闻,待朕裁定。
海望将圣旨念完,李柱器和李卫叩头,谢主龙恩。
海望望了望众官,板着脸道:“从本钦差到安庆府的第一天起,各官来拜,一律不见;不得以宴席接风等理由为名,请见本钦差;不得交结我的下属僚员,更不准拜门子拉关系。我的随员人等,也不得出门,不准会客。但有违背者,立刻施以刑罚。各位都给我听清楚了,记明白了,不要到时候犯了我的规矩,让本钦差对你们不客气。好了,回吧。”
众官赶紧闪开一条路,让海望先行。
当日夜,钦差行辕门外,几盏大灯笼将门前照得通明。十多名亲兵分列两排,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门前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自从海望立了规矩之后,哪个官员也不敢自找没趣,都恨不得离钦差行辕越远越好,生怕又犯了哪条规矩。
约摸二更天,吱呀一声,行辕侧门一开,一个老头走了出来,原来是王建成。
王建成要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李柱器的巡抚衙门。来到衙门前,门政并不认得王建成,告诉他巡抚大人不见客。王建成笑道:“我不是拜客的,是来讨债的。你家三老爷在京城答应给我一根指头的银子,你去和他说了,他自然要见我。”
门政不懂他说的什么,进去禀报,李不柱和李柱器正在书房里商量事情,听门政一说,赶紧亲自将王建成请进来。
王建成却不说二话,开门见山:“李大人,银子可备齐了?”
李柱器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这个……”
李不柱接过话道:“王先生,银子不是问题,但是要劳烦海大人自己去收一下。”
王建成转脸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不柱道:“海大人曾说过,这件事不光是牵着我大哥一个人,安徽至少有几十名官员都担着干系。所以,只要钦差使使劲儿,让大伙儿一起出钱,一百万两银子还是容易凑齐的。”
王建成听了此话,略想了想,说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可是怎么个收法呢?”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李柱器见王建成答应,心情顿时好了一些,笑道,“钦差那里不是有李卫给他的买缺名单么?就是从进宝斋那里搜出来的。”
王建成听了不由得一怔:“李大人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
李不柱笑着给王建成添上茶:“不要小看我们,别看钦差大人四门紧闭,关防严密,可他老人家今天晚上睡的哪张炕,玩的什么牌,我们也能打听出来。”
王建成冷笑道:“算你有本事,不过,你也得给我老实点儿。”
李柱器见两个人要闹僵,急忙道:“好了,别争了,说正事。王先生,你把那个名单给我抄一份。”
王建成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说:“这是机密,如何能给你?”
李柱器道:“我要按着名单通知这些人交银子,而钦差大人,也需按着名单捉几个人,撤几个人的差,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他们。这样,里外用劲,用不了几天,一百万两银子就有了。不然,我们如何能凑够这么多银子呢?”
王建成也觉得有理,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
李柱器又道:“烦请王先生转告钦差大人,得罢手时且罢手。现在他替我出了力,将来我也不会辜负他。”
“这个请李大人放心。”王建成说着,站了起来道,“只要有银子,这案子就能糊弄过去。”
一切安排妥当,到了第二日,钦差行辕便贴出一纸公文,大意是:本大臣钦奉谕旨,来此查办案件。凡与案内牵涉各员,相应咨请贵抚院,按照另开各员,分别撤任、撤差、看管等。另外开一张相关名单,大约有八十多人名在此列。公文开出,衙役、兵丁、随员按着名单拿人,一个都不放过。
安徽省内官员,人人手中都捏着一把汗。
海望这边唱黑脸,王建成那边唱红脸。当日,他也从李柱器那里放出风去:“当初买缺花了多少钱,这一回便上交多少钱。收钱放人,买卖无欺!”交银之处,另有一个别院,收银的便是王建成。
众人听了,这才明白海望还是收银子的,马上一传十,十传百,没过两日,王建成别院门口已经门庭若市,车马喧嚣。王建成主事,李不柱帮忙,在别院里收银子记账。这边收了银子,海望那边立马该放人的放人,该复任的复任。
李不柱帮着王建成一连忙了几日,忙得头昏脑胀,总算是把银子收齐,当然也少不了往自己腰包里填些过手费。回去后,他和大哥李柱器分账,仍是四六开。李柱器在灯下看着一沓沓银票,不由大笑:“这一回不但有惊无险,还小赚一笔,真值了!”
李不柱也呵呵笑道:“李卫要是知道了,恐怕会气疯了。”
方说到此,忽然有人在外边喊道:“老爷,不好了,有官兵冲进来了。”
李柱器和李不柱的笑容一下僵住了,竖耳细听,府衙里到处是官兵奔跑呼喝的声音。
李柱器强作镇定:“他娘的,一定又是李卫在搞鬼!老子现在不怕他了。”
这时,只听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参将带着几名兵丁闯了进来,却不认识。
李柱器指着参将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敢在这里闹事!”
参将冷着脸道:“奉钦差大人命,李柱器买缺卖缺,贪受贿银之事已经确实,即刻拿下!同案犯李不柱助纣为虐,共通声气,一并缉捕!”
几名兵丁冲上去,将李柱器和李不柱按住。
李柱器已经瘫倒在地上,嘴里嘀咕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海望终于收网了,连着李柱器这条大鱼,带着小鱼和虾米,一齐捞尽。当初那些交银子被放回的官吏,又一起被捉了回来。大伙儿这才明白,海望并不是要银子,却是用收银赎罪的方法,让大伙儿不打自招,在那张特殊的“自供书”上签字画押。可怜李柱器兄弟,不但把自个儿卖了,把众官卖了,还帮着海望数银子。这就是李卫的“锦囊妙计”。
李柱器知道这一切后,当时便在狱中气得吐血。海望哪里能让他这么便宜就死了,急忙请郎中为他瞧病。将养了几天,待他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带上堂来审问。
在钦差行辕大堂上,海望将两本账册扔在李柱器和李不柱面前,冷笑道:“你们瞧瞧,李卫交给我的名单和买缺卖缺款项,和你们这几天记下的赎罪官员名单和交银款项一样不一样啊?”
李柱器长叹一声,并不言语。
李不柱却恨恨道:“海中堂,您这招真够损的。不过,我猜这一定不是您想出的,肯定是李卫的阴招!”
“错!”李卫一直就在堂后站着,听了这话,却转了出来,走到李柱器和李不柱身边道,“你们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不能怪我!孔子曰:君子不器。意思是你自己本来就不是个东西!孔子又曰:求!无乃尔是过与。意思是说:你个混球,你自己做的龌龊事,你还要怪谁?孟子还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你眼里没皇上,没祖宗,只认得钱,你就是个禽兽。你们也是读过书的,难道就没有读过这些圣人和你们说过的道理?可你们还要贪,还要占,那还不是活该啊,你们能怨得着我么?有句著名的唐诗说得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都是你们自己作下的孽!你们好好想想吧。”李卫说完,心满意足地走出大堂。
回到府中,李卫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就想找任逢春说说话。他来到西花厅,见任逢春正在屋中,便笑道:“先生,你前几日教给我的那几句拽词骂人的话,我刚才全都给李柱器哥俩用上了,当堂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用文词骂人就是痛快。”
任逢春听了,哈哈大笑。
后来,林进友被李卫奏请嘉奖,升任安徽凤阳府知府,并且还和小婕成了婚。岳小满仍留安徽,不过不是做守备,而是做了同知,也算是升了官。海望查案有功,赏双眼花翎,发明诏嘉奖。
尾声
乾隆本想寻个机会,再把李卫放出去做一任封疆大吏,但李卫升任吏部侍郎的第二日,便上了一道辞官折子,奏道:
奴才早就算过命,自己五十五岁必须辞官,不然将天减寿数。但五十五岁那年,皇上正好刚刚继承大统,自己理应帮主子平定天下,巩固皇权,然后才能想功成身退的事。如今,奴才已年近六旬,也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了。眼看寿数将尽,不能再为国家出力,还望皇上能够放奴才归乡,让奴才能安心地死在故里。奴才临走之前,还要再向皇上进一言,先皇曾说过,天下三治,则百年无事。三治为:治仓、治吏和治疆。其中治吏一项,为最难之事,还望皇上能时时体察吏治,使清官能吏遍于天下,贪官污吏无以立足。
乾隆在养心殿读完了这份辞官折子,竟止不住落下泪来。
这时,传事小太监匆匆地奔了进来,跪下道:“皇上,总管内务府大臣傅恒请见。”
“噢?今天军机处不是他当班啊,让他进来吧。”
傅恒神色不定地走进东暖阁,此时的乾隆正在激动之时,竟没看到傅恒有些反常,笑道:“你来得正好,朕听说李卫病了,正想去看望他,你与朕一同去吧。”不料,却见傅恒忍不住哭出声来,乾隆疑惑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李卫,他已经寿终啦。”
“啊?”乾隆只觉得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好一会儿,乾隆才稳住了心神,可心中突然像被什么掏空了一般。他回转身,走到案桌前拿起笔,写下了几行字,然后将笔一丢,背着手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
这时,外面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声如万蚕噬叶,在黑洞洞的暗夜中沙沙地响着。过了好一会儿,乾隆才说:“李卫啊,自朕登基以来,你治水察案从来没有歇息过,是朕累坏了你啊。”
傅恒虽然也哭红了眼,仍忍了悲痛上前一步劝道:“皇上不必过分自责,身为人臣,李卫所做之事,皆为本分。”
“可是,天下像他这样能尽本分的官吏,太少啦。”乾隆走回到案头,将方才写下的字递给傅恒,“今晚你就将这副挽联送到李卫府上,并高挂在李卫的灵堂之上,我要让百官看看,什么样的官才是朕想要的。”
傅恒双手将挽联接过,却见上面写着:
一生嬉笑怒骂终成百官典范,
半世俭朴勤劳普传万世嘉风。
横批:大清第一怪吏!
上述文章内容有限,想了解更多知识或解决疑问,可 点击咨询 直接与医生在线交流
MONTH'S ATTENTION
HOT QUESTION
MONTH'S ATTENTION
PHYSICIAN RECOMME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