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筒。”
“胡了,德国大七对,一百六,哈哈,给钱给钱。”
村头小卖部里,一时人声鼎沸。紧挨着柜台的房间门口,互相叠着趴着几个女人,她们探着头,努力朝里间望,里面叽叽喳喳一片,有女人笑骂:“彭文,你个瘟鬼,又那么大胡,也不让着点后生家。”“绝灭个,手气真好。”“就是,小蛮要输惨了。”妇人阿云远远靠在一边,斜眼静静瞄着门的方向,偶尔回头,看着柜台边站着的敏秀,撇撇嘴,俩人对视的眼神中,微漾着复杂的笑。
年轻的林小蛮,闻着背后妇人们衣服上,淡淡薰衣草、清凉油、或者花露水的味道,连又矮又胖的王大婶,也带着朦胧桂花精油的香气。林小蛮不懂,女人们为什么都那样干净清爽,而乡村的男人们,似乎统一都是烟酒狐臭。
身后这堆软软的柔柔的肉体,推挤着、摩擦着他的椅背。林小蛮偶尔摸了好牌,情不自禁地挥舞手肘,就会撞到身旁那不可描述的绵柔上,女人们似乎也并不在意。初春乍暖还寒,喘息之间,门被挡得密不透风,林小蛮被身后的绵柔围得暖乎乎的,他竟莫名感到幸福、亲切,心头竟生了一份错觉,也许,母亲也是这样的使人温暖吧!尽管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他。
他沉醉在屋子里喧闹的氛围中,直到抽屉里的钱掏光了,他似乎才收了心,终于卸下玩笑的脸,故作烦躁的表情,把牌一堆:“不来了,不来了,一下午,你们三个尽赢我一个,输了七百多块了。”
“这点钱现在对你来说,算根毛啊。”
这话说得酸溜溜,但对小蛮来说,其实是苦涩的,带着刻意的嘲讽。
林小蛮觉得反胃,但也只能淡淡地一笑。老头子一直告诉他,赌得起,就要输得起,才像个男人。当掏出裤兜里最后两张百元现钞,丢过对面, 阴阴回了一句:“收着,等我被雷劈的时候,你也别想跑。”
“我呸!”彭文扔过来四十元零钞,开始数面前的一叠纸币,瞟了一眼林小蛮,随口问道:“说真的,你老子的事到底咋个弄法?”
“由我大伯说了算,我能做什么呢?等着呗。”
“那要等到几时去?总放着,也不是个事儿。”
“那能怎么办?法医还在检验,我总不能就把人拖来埋了吧……”话音未落,手中的电话响起,林小蛮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对众人“嘘”声,房间里立即静下来,每个人都努力竖起耳朵窃听。
只听他大伯林啸云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死哪里去了,家里要打架了,还不赶紧回来。”
“哦,怎么啦……”
话没说完,那边已经挂断,他无奈地耸了一下肩:“不知又冒哪门子邪气了,走了,各位,改日再战。”
说罢急急起身,拿起外套,直奔女人堆里挤过来。门口狭小的空间里,妇人们一时没做防备,散不开,只好踮起脚尖,收起肚子,抬起下巴,拉长脖子,或者侧过身,将手护在胸前,尽量给壮实的林小蛮腾出一条道来。他费力地挤出这堆肉墙去,不一会儿,门口就响起那辆二手桑塔纳的哒哒声,一脚油门,他绝尘远去。
牌局散了,看热闹的妇人们陆续走出来。三个男人对了数,每人都赢了两百多元,他们意犹未尽,得意洋洋地站在铺子里闲聊。王大婶挪动肥胖的身子,慢悠悠最后出来,阿云这才问道:“王嫂子,小蛮真的输了那么多啊?”
“这不是么?他现在都往大了来了,这半天功夫,输的钱,可当得普通人好几天血汗钱呢,啧啧,他哪能玩得过这几个老油条。”
彭文听了可不乐意了:“嘿嘿,话可别这么说,咱都是正经人,也别小看这小子了,德性不会比他那老子弱,他爷还在那冰棺里躺着,他就开赌了,这谁做得出来?”
敏秀叹了口气:“我们是外人,也不方便对他说教什么,眼见那一大家子,就只剩这小蛮一个了,你们别再拉他赌钱了,带坏人,真是造孽。”
“福祸由人,林老二那房子,怕是风水出了问题,否则,怎么会落得这般孤寒呢?就没发生几样好事。”
一时间,有人附和,也有人沉默,有人不置可否,也有人悄悄叹息。
2,
房子风水的说法,林小蛮自然也是听闻了些风言风语的。连他父亲和叔伯们,也非常迷信这套,因此,这次踩坟,也特意请了大师堪舆墓地。
路过林啸云家,他对坐在门口的大伯母打了一个手势,继续向前。伯父在电话里的口气,是不容拖延的,他自然不敢违拗,更何况,他暂时还要借住在大伯家,赔偿的事,还要仰仗云伯父,尽量配合点,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自从父亲死去的那天起,家里那栋老宅,那古老的檐角,木门木窗,就显得更加幽暗冰冷,沉溺着霉腐潮湿;夜晚,每个房间,都弥漫着阴森森的死寂;黑暗像吞噬人的恶魔,哪怕点亮所有的灯,也像有无数来自幽冥的眼睛,藏在房梁上,或者案台后,在那所有的阴影里,窥视着他,包围着他,他真的害怕了,躲在被窝里,睡着了,也尽做噩梦,醒了,也不敢睁开眼睛,床前总似有幽灵,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虽然二十四岁了,但对家,对自己,对未来,竟从来没有过这般茫然无助。如果,母亲在就好了,母亲应该早早就会给他指明方向,并鼓励他,陪伴他,不会像父亲那样,从小就放任他自生自灭式的自由,总是用并不多的钱,拖拖拉拉勉强打发了他所有的成长岁月,直到初二辍学,他终于彻底解放了这个男人,然后,他就和他一样了,四处打工,四处飘荡,各自养活着自己,这房子唯一热闹的时候,是春节,或者,是俩人集体失业的时间段。他在的时候,似乎这样的日子,也并没什么不好,他死了,这房子也就突然跟着一起死了似的,只好暂时借住到家族里的大伯家。
“我多么想你啊,妈妈,”这个念头,最近总徘徊不去,日渐浓厚,渐渐挖去了他心里的一切放荡不羁。他试图寻找一切方法,去填满这份陌生的空虚,或者是孤独,可不管怎样放纵,肆意妄为,收效并不大,假装的快乐,其实,并不能取悦自己。
车朝着山角落那栋土胚房开去,远远的,看到房前屋后都是人,还有很大的争吵声。
那是他的家,也同时是这条村林家一族的祠堂。他家居左厢,右厢被同族大伯林允修住了,祭祖的祠堂在中间,虽然还是传统的左右厢,但其实两家人,早在三十年前,就抛弃了住在祠堂的厢房里,各自扩建了新房,也有新的院子,与祠堂大院,紧紧联袂在一起。
每次远远看到这堆庞大的建筑,他就忍不住想到坊间那个传闻,忍不住好笑。
六十年代初,居左厢的小蛮祖父林某某,开始时,娶了个漂亮媳妇,生得肤如凝脂,环肥燕瘦,大眼明眸,她不但凹凸有致的身材,十分惹人喜爱,还有个好习惯,使得男人们蠢蠢欲动。只要天气稍热,每天中午,她就要在祠堂的香案前,穿着短衫短裤,铺了席子午睡。祠堂,比任何地方都要凉爽,那是不争的事实。林某某放纵了妻子在祖宗面前的无礼,或许,他是信任祖宗的严肃,一定能压制住这一室春光外泄。
奈何人性,是活体的产物。某一次,上屋的同族叔路过,从关闭的大门缝隙里,看到了一双白花花的大腿,丰韵微露的乳沟,惹得他胯下瞬间膨胀,浑身燥热难耐,绕着祠堂前后转了一圈,挑开后门的木栓进入,在祠堂里,当着众祖宗的面,威武高大的他,直接将侄媳妇儿压在了身下,没想到,这女子还挺配合享受。没半年,她就改换了门庭,做了林某某的婶娘,住上老屋去了。现在,她还在,小蛮见了,依然要叫她一句“婆婆”。
想起家族中那些老东西们,每次在香案前,毕恭毕敬的祈福,林小蛮就很不屑,心里头“哼哧哼哧”的,对先人们充满了不服。
3,
终于到了家门口,他将车停稳,远远就听到二伯林海在大声吼叫:“你们不要当我老兄死了,家里就没人了,这坟正好对着小蒙的睡房,一个自己屈死的鬼,你们是想把活人吓死么?一群缺德玩意。”
堂叔伯林海,是右厢修伯的亲兄弟。修伯去年因病去世了,留下一个一贫如洗的家,修伯的儿子小蒙在外地打工,很少回来,小蒙媳妇带着三个幼儿,与老母艰难度日。修婶平时寡言少语,唯唯诺诺,但这次,却像钟馗附体般,在院子前,跳起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闹:“你们要不得,就是见我男人没了,就几兄弟来欺负人,你们这般狠毒,都会遭报应的……”
小蛮老远看到一颗闪亮的光头,站在院坝边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修婶,竖眉瞪眼怒不可遏。这是小蛮最小的亲叔叔林和鸣,也是曾经唯一和他们一起,住在这右厢时间最长的叔伯兄弟。那时候,这一个屋子里有奶奶,爷爷,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刚出生的堂弟,未出嫁的姑姑。在马路上,都能听见一屋子女人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现在,这争吵声,倒也难得打破淤积的冷清。林小蛮紧步赶上去,正碰上海二伯气汹汹地过来,差点点就将手点到光头上去,光头的拳头已经举起来,战斗一触即发。海婶突然出现,她拦在了两人中间,并怒斥海二伯:“你冷静点,发那么大火干什么?说来说去,都是本家人,哪来的欺负不欺负,嫂子你也别激动,将事情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简直是胡闹,请的什么风水师,那么多敞亮的地方不选,偏要选在那么低的地方,我看就是包藏祸心。”海二伯向来不认可风水师林昭临的点穴能力,认定他就是拿着罗盘糊弄人,特别是,将自家妹妹的豪宅地基,指在了四面皆空的村中央,不依不靠,而妹妹还非常信任他,对他这个亲哥哥提出的建议,不做任何参考,使他一直耿耿于怀。这次,算是把他所有的不满点燃了,指着林昭临骂了个狗血淋头。
林昭临虽然脸上忿然作色,却也不敢大声反驳,毕竟,现在墓穴位置,确实是对着人家的窗户了,纵然是施工的人搞偏了一些方向,但自检发现,大体位置也确实没考虑过活人的感受,只怪自己一心看山做势去了。
海婶紧拽着海二伯不撒手,修婶收了声,眼泪汪汪地站在一旁,一脸委屈地看着走到院坝的小蛮,林啸云阴沉着脸,从山上下来。光头林和鸣盯着海二伯,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海婶继续安抚劝慰:“大伙都消消气儿,兄弟林雪已经够悲惨了,死了肺腑都被掏空,送去了省里,枉死也就算了,怕最终还未能落个全尸,这样儿的,连转世投胎都怕难了,都是一家人,多可怜可怜他,和气解决问题,也是对他最后的尊重不是么?”
女人的悲鸣,在潮湿的院落里回荡,角落里的幽寒,瞬间扑面而来,似乎终于扑灭男人们胸腔内的怒火。小蛮看了一眼祠堂,燃烧的烛花闪耀,黑色的灵牌,整齐地排列,靠近边上角落的位置,马上又要多一块了,他的灵魂,将陪着这古老潮湿的天井,和那碧绿的青苔,再也不能喝酒打牌,说大话了,想着心中凄然。院子里,男人们虽然愠怒未消,却也不再争执。小蛮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站着,没有对事情发表任何意见。
因为争吵,惊扰了村邻,陆续有人走进院子来,修婶生怕错过解释的机会,让右厢的人先占了理,见人就迎上去主动说道,争取博得更多同情与支持。这边海婶还在数落海二伯,人们各自扎堆在一起,议论纷纷。
小蛮心烦意乱,独自往后山走去。
4,
“风水真的会影响家运吗?”
小蛮东张西望,边走边想。父亲才五十岁,身体一向很好,平时也注重养生,喝点啤酒,烟也抽得不多,怎么就得了心肌梗塞呢?还被庸医误诊,当了胆结石来治疗,枉丢了性命。虽然医院二话不说,先支付了十五万赔偿金到他卡上,但一条人命,怎么只值十五万呢?大伯说,最少也得多加个零,可是,一个活着都没做出啥事业的人,死了,真的能值百多万吗?他怕是一辈子都没赚到这个零头。小蛮理不清这些,人死不能复生,也就由着长辈们去折腾了。
他费力地往上走去,渐渐将老宅与吵闹的人群抛在背后。向上两百米处,右侧出现一道土坎,小蛮不自觉停下脚步,土坎那是一排墓地,最头上这座,是前年去世的婶婶,二叔的二婚妻子,四十六岁,偶然一次体检,查出直肠癌晚期,四个月不到,就去世了,人们将她的死,归于风水之恶。
林小蛮走到墓地去,中间是爷爷奶奶的墓,连起来这三座墓庭,干净整洁,坟头压着洒了鸡血的新鲜花纸,墓前插着未燃尽的红烛,残香插满祭石后的缝隙,一对青花瓷酒盅,尚洁白如新,这明显是清明刚被祭扫过。再往里走,墓地尽头,荒草萋萋,无路可循,一座快要坍塌的坟茔,藏在荆棘之下,无碑无坛,无封无立,这个可怜的女人,不知道她的魂,是否归去了故里?
她是二叔的头婚妻子,一个二十出头,外县来的女子,得媒妁之言,明媒正娶。那时小蛮还未出世,并不得亲眼见,只是常听修婶说起,她总是用无比怀念喜欢的神情,去描述女子的美好:“她生得十分标志,忽闪的大眼睛,圆润的脸庞,长长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一笑,两个酒窝儿,十分惹人喜爱。她性格温柔、大方,说话小声,对长辈邻里,都特别有和气,来这里不到半年,附近的妇人们,都得了她送的鞋垫,但也就半年时间,她就死了,整理她的遗物,足足有一整箱绣好的新鞋垫,她是勤劳的,生得一双百里挑一的巧手,可惜了。”
她的死,至今还是个谜。据说,那个早晨,还住在祠堂厢房里的小夫妻俩,爆发了唯一的一次争吵。关着门,林和鸣大声地吼叫,还有摔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女子的哭声,老人前去拍门,大声呵斥林和鸣,可是屋里的人就是不理,足足吵了两个钟头,后来,很久没了声音,等林和鸣打开门走了。老人轻轻靠近发现,屋子里物品丢落一地,一片狼藉,女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走上前去呼唤,也没有回应,探了鼻息,才发现,没了气息。
老人惊得话都说不全了,惊慌失措地呼喊,惊动了整个大院和附近的人。有经验的人及时提出保护现场,也有人打了120,有人报了警。医生来了检查发现,人已经死了,将现场留给了警方,就撤离了。
林和鸣并没走远,听到呼喊,他也赶了回来,老母呼天抢地,指着林和鸣直骂逆子,扑上去抓着他的衣领痛哭,问他怎么做下这等惨事?林和鸣一把挣脱,只说“我什么也没做,就是生气吵架而已。”
面对警方的询问,他依然这样回答,对妻子的离世,他表现得很意外,也很吃惊的样子。没办法,警方只能让法医来验证。家人也不得不通知了远方女子的娘家人。第二天,女子母亲进门,看到熟睡般的女子,悲戚地呼唤了几声后,就晕厥了过去,被送去了医院。女子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来了,对这件事,表现了不依不饶的态度,坚持要查个水落石出。
据说,村里多有好事的男人,攀了围挡偷看。法医将女子全身做了检查,又开膛破肚,三天三夜,将肺腑逐一查了个遍,最终也没查出他杀的痕迹来。最后,女子的母亲,实在看不得女儿受这般折腾,主动放弃了追诉责任,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女子依然以林家媳妇的身份,交由林家安葬。据说,女子在五天后入棺时,身体柔软,面如桃花,栩栩如生。时隔多年,她最后依然美丽的容颜,还使村人追忆不已。
可谁又能料到,这美丽的最终归宿,只是这无人感念的荒冢孤魂。
5,
一抹夕阳,越过山林,斜斜照在对面坡上,这边,便浸满了凉意。面朝东南,背了西北,按理来说,迎着东方日出,这宅邸和墓地的位置,倒也不会太差。林小蛮从回忆中收回心神,看着前面匍匐的半壁老檐黛瓦,他不由将手举到额前,墓地位置,却正好压着祠堂的屋脊,不高不矮,听得见人声,却看不到院子,难道,是这里出了问题?
听得乡间的说法,建房子可以在山后的老坟位置之下,活人不能跟死人抢地盘;但新坟却又不能高于已建的房子,先坟后宅,宅兴旺;先宅后坟,坟兴旺。这四座墓,显然,坏了规矩。
林小蛮想着这些道听途说的风水秘诀,好像很有理的样子,不由暗自揣度,那将骨灰洒在大海去的人,该怎么去找说法呢?可信,也不可信罢了,一切都是人之说而已。
他好没劲的继续朝山上走去,只要拐过一个弯,再向修婶家那边下去,就到了父亲的阴宅选址了,这次,风水师应该是严格按照了规矩办事,才将地方定在低位,只是,定也看不见东方升起的太阳了,整日里,定要阴沉沉的,躲在房檐之下,父亲若有知,不知会不会反对?
他刚走到渠边,便听到山背面,几位做工的师傅在低声说话,显然,他们是听不见来人脚步声,小蛮听见他们说的内容,便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那是老张的声音:“这倒霉催的,现在都施行火葬了,一把骨灰,还讲究那么多干嘛?他指定这个位置,要我们往南朝向,又不先讲明白,这得用砖再填住一边,才不对着窗,多麻烦的事。”
另一人接话道:“要我说,这风水就是坏了,你们想想,这一头屋的人,出了两个开膛破肚的,一个绝症,三个都年纪轻轻,实在是很明显的事了。”
“哎,那个早先不明不白死的女子,你们说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年轻的声音,提出了小蛮也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
“这个吧,听有些妇人说,那女子那几天并没来月事,但却看到她穿了那玩意,并有血,这是其一,而死后多日,身体没有僵硬,是有冤屈。也有人说,或是不小心触电了,才会有那些症状,但我看那也是瞎说,被法医那样一通折腾,关节变软很正常的。”
“都是乱猜测罢了。不过,有一个是不争的事实。”一个老者的声音可以压低了说道:“那天,他们吵架的原因,是二小子提出了离婚,女人不同意哭闹,其实,二小子早就和后来的老婆袁华好上了,女子被冷落,也有所察觉,只是每天强颜欢笑,那天争吵,其实左邻右舍都听着哩,至于怎么就出了人命,这实在是蹊跷得很,反正,没有证据,也就没法追究。”
“所以说了,后来这位,也就没得啥好下场,年纪轻轻也就说没就没了,哎……所谓家风不正,遗祸患……”
“那雪子这事,又咋个说?我觉得还是风水的问题……”
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听他们“叮叮当当”,收拾了工具,渐渐往修婶那边下去了。小蛮转过山来,看了一眼那杂乱的坟地后,静静转过身,缓步往回走。夕阳已经完全落到山后去了,想到父亲,那个矮胖矮胖的男人,却再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回来,大声吼叫他不烧夜火,不做饭,他突然像丢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一样,思念,竟然会像决堤的洪水,不受他控制地在心口泛滥,眼前整个村子,瞬间弥漫着蓝色的无情的冷,一种孤独,堵在他胸口,抽搐的心痛,难以抑制,他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了眼眶,他终于痛哭失声。
只是几分钟,他努力冷静下来,深呼吸,擦去眼泪,平复心情,他不想被人看见。除了坚强,往后的日子,他还能怎么样?
垂于夜幕,老宅一头,死气沉沉,没有炊烟,也没有了人语。突然又想母亲了,那个据说他出生三个月,就离家而去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父亲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每当他问起,人们总是一句话轻轻带过,她似乎就像天边的云一样,来过走过,除了给予他生命,就再也没有什么好给人回忆了。
“一定是墓地风水出了问题,所以才牵连了父亲,这房子,也就留不住母亲,一定是这样的。”
小蛮看了一眼土坎的几座坟茔,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建议。
整个后宫里,傅瑶最讨厌的人就是李淑妃,因为她总是隔三差五地跑到她的寝宫来,阴阳怪气地羞辱她一番!
「坏女人坏女人,诊出喜脉来了不起吗?这也要巴巴跑一趟来告诉我?」
一只茶杯被随手掷了出去,傅瑶眼眶红红的,又气又伤心之下,三条狐狸尾巴就忍不住冒了出来,脑袋上也「蹭」的一下露出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
每次她情绪失控,就会不由自主地现出「原形」,所以她的长乐宫里,都没几个宫人伺候,她将他们赶得远远的,没有传唤不得出来,只说自己图个清静。
扔出去的茶杯没有在地上四分五裂,而是在半空中被一双修长的手稳稳接住,一团桂花香儿迎面而来,在屋中幻化成了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
他唇角微扬,伸手一弹那火红的狐狸耳朵,「小十二,冷静些,你的狐狸尾巴儿跟耳朵可又露了出来,难道想被人瞧见吗?」
「瞧见就瞧见吧,这瑶贵人我也不想当了,赶明儿我就跑到深山老林里,随便找只公狐狸嫁了算了,省得在人间受这份冤枉气!」
傅瑶背过身去,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那年轻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将茶杯放在了桌上。
「这番话,你说了没有千遍,只怕也有百遍了,山里的公狐狸可都要等得两鬓霜白,老眼昏花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嫁过去啊?」
温柔的调侃间,傅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再转过身时,狐狸尾巴儿跟耳朵都收了进去,只一双眸子盈盈若水,染了万般情愫。
「你知道的,我舍不得我的十六郎。」
十六郎就是那宣帝,少年登位,文韬武略,又生得丰神俊朗,秀逸无双,无怪乎后宫那么多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个个都对他痴迷不已。
想到今日那李淑妃得意洋洋前来,炫耀自己怀上了龙嗣,傅瑶就忍不住叹了口气:「阿桂,你说十六郎到底喜欢我吗?」
清淡的桂花香萦绕在屋中,年轻男子点点头,声音依旧轻柔:「喜欢的。」
傅瑶眸中的伤感却丝毫没有散去,她红着眼眶,低垂下了头。
「可他如果真的喜欢我?为何从来不在我这里过夜呢?从来都不碰我……他也跟宫里那些人一样,嫌弃我身上有股狐骚味儿吗?」
说来也是荒谬,傅瑶嫁入宫中三年了,却还从未跟宣帝睡过一夜。
她这个瑶贵人,当得有名无实,可笑至极。
后宫的人也都风传着,宣帝是因为瑶贵人有狐臭,所以才从不在她那过夜,叫她如今都还是处子之身,沦为了满宫之人的笑柄。
李淑妃就是拿着这个由头,成天过来恶心傅瑶,今日送个香囊,明日送方香枕,还美曰其名,自己是好心好意在帮傅瑶,等她身上的狐臭盖住了,宣帝自然就会来宠幸她了。
傅瑶每回都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她是个爽直性子,学不来宫中的勾心斗角,骂来骂去都只会重复一句「坏女人」!
这一回李淑妃又来示威,傅瑶差点没忍住就想对她动手,可惜她不能在宫中施展灵力,一来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二来她家里人在找她,若是他们察觉到了她的气息,一定会立马将她逮回去,她再想逃出来可就难了!
眼见着傅瑶坐在窗下闷闷不乐的样子,那周身萦绕着桂花香的年轻男子,不由蹲到她面前,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像哄小孩一般,笑着道:
「小十二,你莫气了,你不能施法,我却可以,我去替你教训一番那个『坏女人』,你说好不好?」
(二)
长乐宫里有一棵桂花树,据说还是前朝的时候就栽下的,每到秋天,桂花香就飘满整个院中,树下是傅瑶最喜欢待的地方。
因为她身上隐隐约约总是会有股「狐骚味」,只有坐在这桂花树下,才能稍稍遮盖一些。
宫里的人都笑话她,伺候她的婢女们也巴不得离她远一点,整个后宫里,傅瑶是最特殊的存在,也是最孤独的一道身影。
遇见阿桂的那天夜里,傅瑶正坐在桂花树下喝酒,宣帝又弃她而去,她伤心得睡不着,顶着一张酡红的脸在树下骂人。
骂得无非是那几句现话,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空荡荡的庭院里,夜风拂过,傅瑶头顶忽然传来几声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霍然抬首,只看见树上坐了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卷书,气质很是温润清雅,只是唇边那抹笑惹恼了傅瑶。
她醉醺醺地站了起来,伸手一指树上,「你,你为什么要笑我?你是哪个宫里的奴才,竟敢跑到我的地盘来撒野?」
那年轻男子脸色一变,似乎难掩惊色:「你,你瞧得见我?」
「废话,我眼睛又没有瞎!」傅瑶借着酒劲,一掌拍在桂花树上,「你给我下来!」
她虽未施法,却到底是只修行千年的三尾狐,那力道可想而知,树上的年轻男子猝不及防,直接摔了下来,掉在了傅瑶身上。
一树桂花随风抖落,清冽的芳香将两人团团包围住,那年轻男子脸一红,挣扎着就要起身,却又被傅瑶紧紧按在了胸口。
「你,你是谁?为什么……生得好像我的十六郎?」
月下那张脸美如冠玉,秀逸绝伦,的确与宣帝有七八分相似,傅瑶一时都恍惚了。
那个秋风沉醉的夜晚,她与阿桂就这样相识了。
是的,桂花树所幻化成的花灵,不知随着朝代更迭,在宫中飘荡了多少年,许多事情自己都记不清了。
譬如那跟宣帝极为相似的容貌,或许只是因为某一天,宣帝踏入这长乐宫,被花灵照着模样仿了下来。
毕竟宫里的男人就这么点,除了太监侍卫,就是皇上了,花灵就算幻化成人形,也要挑个好看的不是?
再譬如名字,花灵什么也想不起来,傅瑶就直接唤他「阿桂」,花灵起初不乐意,后来听久了,也觉得这名字没这么土气了,从傅瑶嘴里叫出来倒也别样亲切。
两个同样孤单的灵魂在宫里相依为伴,傅瑶告诉阿桂,自己在家中排行十二,哥哥姐姐们都叫她「小十二」,他们住在一个叫作「金樽谷」的地方,那里常年飞雪,有个看上去冷冰冰,实际上却很护短的谷主,还有一群很有趣的妖灵,每个妖灵都有自己的故事。
傅瑶与阿桂说好了,有朝一日,一定会带他去金樽谷里瞧一瞧,见见她的朋友们,听听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
傅瑶与阿桂其实都向往自由,都不喜欢宫中拘束的生活,可是没办法,一个生来长在宫中,一个为情困在宫中。
世事皆无奈,半点不由人。
(三)
「我有时候多想将十六郎变成一只公狐狸,将他抱在怀里带回金樽谷,让他永远都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与他朝夕相对,再也不用同其他女人分享他了……」
傅瑶说起十六郎时,嘴里叹息着,一双眼眸却亮晶晶的,她到底舍不下她。
宫里的人只知道她是宣帝微服私访时,在民间的花灯节上结识的女子,却并不知道,他们的相遇,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刻骨铭心。
「那一年我贪杯,跑到人间偷酒喝,闻着酒香溜进了宫廷里,却被侍卫用弓弩射中了后腿,我醉得晕晕乎乎,受伤了也无力施法,只能拖着一只血淋淋的伤腿四处逃窜,还好十六郎救了我……」
那时的宣帝还只是十六皇子,总角孩童的年岁,心地善良,将小狐狸抱回了自己的宫中养伤。
他是那样温柔,悉心照顾着傅瑶,还会哼着动听的曲子给傅瑶听,傅瑶蜷缩在他怀中,盯着他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只恍然发觉这世间竟还有东西,比美酒还要醉人心头。
傅瑶的伤腿好了后,十六皇子亲手做了一串玉铃,戴在了她脚上,防止她再被宫里的侍卫误伤。
后来的傅瑶虽然舍不下十六皇子,却因出来太久了,怕家里人担心,到底回了一趟金樽谷,只是却一直对人间的那道温暖身影念念不忘。
她每日看着那串玉铃,跟几位哥哥们说,她在人间有了心上人,哥哥们都不信,直到七哥为她算了一卦。
「我七哥喜欢占卜算命,他说我只能嫁给狐族,若是嫁入人间,下场必会凄惨无比,我才不信,他想就这样唬住我,我偏不……」
傅瑶性子犟,终于寻了个机会,逃脱哥哥们的看管,在十几年后又跑出了金樽谷。
她喜欢人间的无边春色,喜欢熙熙攘攘的烟火气息,更喜欢花灯尽头,那道颀长清俊的身影。
那是她命中注定的缘。
「我的十六郎长大了,眼睛却还是那样清亮好看,他只将我当作了寻常的民间女子,与我相识相爱,后面又将我带入了宫中,我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来了,终是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了……只是,为何情爱的滋味,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美好呢?」
若说宣帝喜爱傅瑶,却从不碰她,新婚夜都能弃她而去。
若说宣帝不喜傅瑶,为何要娶她?为何要封她为瑶贵人?为何看向她的每一眼,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温柔动情呢?
冷风拂过庭院,傅瑶坐在门边,无数个夜晚,望着脚上的那串玉铃,伸手轻轻摩挲着,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有一日,阿桂在她身边叹了口气:「不如,我来帮帮你吧?」
他能提取每片桂花的芳香,合在一起捏成香丸,施以灵力,服下就能暂时压制住傅瑶身上的狐狸味道,一颗大概能维持四五个时辰,足够傅瑶与她的十六郎度过美好的一夜了。
这法子他先前一直藏在心底,迟迟没有说出来,或许是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乱如丝麻的东西吧。
他妒忌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宣帝,能得到傅瑶毫无保留的痴恋,同时却又不得不感谢他,能将傅瑶带入宫里,与他朝夕为伴。
他还有许多不甘、怅然的复杂情绪,可统统无法在傅瑶面前表露出来,他只能看着黯然神伤的她,压抑住内心的失落,下定决心成全她的那份缘。
每一颗香丸都凝结着阿桂的心血灵力,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做好一颗,傅瑶服下第一颗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从头到脚当真没有一丝狐狸的味道了,身上反而散发出满满的桂花香。
她从没有那样欢喜过,抱着阿桂又蹦又跳,阿桂才施完灵力,周身虚弱无比,苍白的一张脸却对着傅瑶笑了笑,声音低沉温柔:「你开心就好,希望这颗香丸能够帮到你,也希望……」
也希望他能珍惜你,阿桂默默在心中叹道。
傅瑶抓紧时间,给自己梳妆打扮,换上了最美的一身衣裳,去见宣帝前还顺路去看了眼李淑妃,在她面前转了好几圈,头一回宣告上风,得意而去。
可当天夜里,跟着傅瑶宿在长乐宫的宣帝,却又在傅瑶吻向他,动情地呢喃着:「十六郎,今夜你不走了好不好,夜里太冷了,我想跟你枕在一起……」
那些细碎的呢喃还没完全溢出唇齿时,宣帝已伸手将傅瑶一把推开了,他为她盖好锦被,动作照旧贴心轻柔。
「时候不早了,朕还有些折子要批,瑶瑶,你先睡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一切戛然而止,宣帝如风而去,留下满眼泪光,不敢置信的傅瑶。
冷月高悬的夜里,只有阿桂陪在傅瑶身边,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臭了啊,明明不臭了啊,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要这样?」
泪水滑过那张天真明丽的脸庞,那样卑微绝望的语气,听得阿桂心疼不已,他只能坐在床边,将肩膀借给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如果,我是他,我绝不会这样伤害你,我会把你捧在心尖上,让你时时刻刻都笑着,绝不掉一滴眼泪。」
抿了抿唇,阿桂到底将心底那些话说了出来,傅瑶身子一顿,阿桂却又接着笑了,低沉的声音在黑夜里轻轻回荡着。
「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十六郎。」
(四)
阿桂很快从李淑妃那里回来了,眼角眉梢噙着笑意:「小十二,我替你教训了『坏女人』,你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傅瑶难掩兴奋:「快说快说,你怎么教训她的?」
「我去她宫中时,她正在绣花,应当是做给你家十六郎的,我便让她绣一针少一针,她好半天才发现不对,扔了那副绣花,吓得直叫唤呢……」
说到这,阿桂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傅瑶,「还不止呢,我还做了件坏事儿,我发现她用干花瓣做了书签,标记好了看过的页数,我便扔了那花瓣,在她书里每一页里都夹上了桂花,彻底打乱了她的顺序,她发现后一定会气坏的,你这下开心了吧?」
阿桂越说越得意,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傅瑶却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阿桂被盯得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虚道:「怎,怎么了?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他神色隐隐自责起来,这下傅瑶是真的忍不住了,扑哧一笑,指着阿桂无奈摇头。
她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枕在了他膝头,看着院中那棵随风摇曳的桂花树,长长一叹:
「我的阿桂,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温柔到连所谓的「教训」都令人啼笑皆非,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伤害别人呢?
如果宣帝有他万分之一的好,她也不会这样难过寂寞了。
窗外的风徐徐吹着一树桂花,傅瑶忽然幽幽道:「其实,李淑妃今天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一句话,陛下之所以不想碰我,是因为……他不想生下一个天生狐臭的孩子。」
纵然极力克制着那汹涌的情绪,傅瑶的声音中仍是带着几分颤抖,阿桂瞳孔骤缩,一颗心也跟着揪痛起来,连忙道:
「不,不是的,那李淑妃骗你呢,她就是想让你难受,你千万别上当……」
「是与不是,还重要吗?」傅瑶眼眶微微泛红,一字一句道:「阿桂,我累了,等为十六郎过完生辰后,我就带你回金樽谷吧,这人世间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待了。」
窗下一时静了起来,久久的,阿桂才点了点头,为傅瑶轻轻拂去了肩上的三两桂花。
「好,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似是一语成谶,傅瑶的确很快离开了长乐宫,去的下一处地方却不是金樽谷,而是冷宫。
是的,那李淑妃也不知是真被阿桂吓到了,还是有意发难,想要借机陷害傅瑶,她从傅瑶寝宫中回去后,竟然当夜就动了胎气,不仅惊动了宣帝,连太后都被请了过去。
李淑妃本来就是太后母家送进宫的,跟太后是一族之人,太后自然护着她。
折腾了一宿,孩子虽然保住了,太后却也怒火攻心,一定要宣帝严惩「妖妃」!
这「妖妃」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宫中的消息一向传得最快,傅瑶一大早就梳妆打扮,穿得整整齐齐,安静地坐在桂花树下。
果然,宣帝来找她了。
那双眼眸依旧那样好看,只是里面写满了沉重:「瑶瑶,淑妃说你给她的茶水里放了药,还对她用了巫蛊之术,朕知道,这些都不是你做的……可是朕没有办法,朕必须给淑妃和太后一个交代,你明白吗?」
桂花随风飘落,傅瑶坐在树下,点点头,面色如常:「我明白。」
三年来,这样的话她已听过无数遍了,无论李淑妃怎样嚣张跋扈,怎样百般欺辱她,她都必须忍气吞声,步步退让,只因——
她不愿让她的十六郎为难。
朝中的局势她不懂,她只知道,十六郎曾对她说过,他这个皇帝,是被太后的母族一手推上去的,他的位子尚没坐稳,许多事情有心无力,他只能忍耐。
「这一次非同小可,事关龙嗣性命,不再只是罚你抄些诫律就能抵过的,你大概……要去冷宫住一段时间了。」
「好。」
傅瑶淡淡答允着,宣帝的眸中满是哀伤,他们遥遥相望,她忽然道:「陛下,臣妾去冷宫之前,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不再叫他「十六郎」,语气中满带疏离之感,他神色一黯,却听她在耳边道:「李淑妃曾跟臣妾说过,陛下不愿意碰臣妾,是不想与臣妾生出一个……」
呼吸颤了颤,她到底咬牙说出:「不好的孩子。」
「是吗?陛下有说过这话吗?」傅瑶盯着那张俊美依旧的面庞,他明显有些慌乱,甚至上前了两步,「朕,朕不过是随口搪塞她罢了,她一直追着朕问,你知道她是母后那边的人,朕没办法,朕才……」
「好了,臣妾知道了。」傅瑶深吸口气,从树下站起,施施然走到宣帝面前,宣帝想要拉住她的手,她却直接跪在了地上。
挽起的长发散落下来,傅瑶将拔下的珠钗扔在了宣帝脚边,她伏地一拜,声音久久在院中回荡着——
「从今日起,臣妾不再是陛下的瑶贵人了,愿陛下与淑妃恩爱不移,子嗣绵延,洪福齐天,一生喜乐安康。」
(五)
冷宫里没有傅瑶想象得那般凄凉,因宣帝的特别吩咐,她并未吃多少苦头,还有个老嬷嬷贴身照顾她。
午夜时分,一团桂花香随风而来,傅瑶床边浮现出了一道俊秀身影,阿桂来了。
他看见傅瑶正在绣着香囊,一针一线,无比认真。
那是傅瑶为宣帝寿辰准备的礼物,她天性不羁,却为了他苦学针线,想像后宫其他女人一样,努力学着做个称职的妃嫔。
她原想给他一个惊喜,却没想到这香囊会变成最后的一份诀别之物。
香囊里放着一颗阿桂做好的香丸,这东西傅瑶以后都不会再需要了,连同脚上的那串玉铃,她都会放进香囊中,一并留在人间。
玉铃上还刻着「长平」二字,那是幼时的十六郎,曾给过傅瑶的美好祝福,如今她还给他,也愿他长乐安康一生。
等十六郎的寿辰来临,她就会送出香囊,彻底放下执念,离他而去。
夜风拍打着冷宫的窗棂,阿桂看着傅瑶认真的模样,终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了她肩头。
「小十二,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帝王那样无情,将你说弃就弃,你还在眷恋些什么?」
傅瑶身子一顿,抬头望向阿桂,他眸光灼灼,那些掩于心底的情意似乎再也藏不住了。
「你跟我走吧,我们去你说的金樽谷,我想认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们,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此生此世,我绝不会像他那样辜负你,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阿桂……」傅瑶长睫微颤,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那张温柔俊秀的脸庞,他眸中已有泪光闪烁,带着那样灼热的期盼,她的手却到底又垂了下去。
「阿桂,对不起,如果那一年……我遇到的不是十六郎,而是你就好了。」
与其说是情意,倒不如说是一份执念,一份深深刻在骨中的执念,她终究舍不下当年那个令她安心熟睡的怀抱,舍不下那道温柔绵长的目光。
阿桂眸中的火焰熄灭了,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说,随着夜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傅瑶坐在床上,久久的,捂住了脸,泪如雨下。
一夜又一夜过去,阿桂再也没有来看过傅瑶,傅瑶望着窗外,心想他应当是生气了。
那样好脾性的一个人,原来也会生气么?
傅瑶在寒冷的夜里紧紧抱住膝头,难过与悔意一并袭来,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伤了阿桂的心。
她依旧绣着给十六郎的香囊,可闻着里面那颗香丸散发出来的桂花芬芳,她脑中一遍遍浮现出来的身影,竟然统统都是阿桂。
明明她与十六郎分别在即,可占据她整颗心的人,却是那个永远温柔包容,对着她浅浅而笑的阿桂。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陪伴,原来她早就离不开他了,只是她自己陷在往事之中,无法自拔,为了仰望天上的明月,而错过了人间流萤。
明月是不属于她的,流萤却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为她带去温暖的光芒。
她多么愚笨啊。
思念一日日在心中滋长,傅瑶想着,等到阿桂下一次来时,她一定会好好告诉他,她愿意跟他去金樽谷,愿意接受那份相守一世的诺言。
而那个香囊,她也依旧会在宣帝寿辰时送出,只是不再是因为眷恋不舍,而是与过去道别,彻底做个了结。
想通一切后,傅瑶卸下了心中大石,无比松快,只等着阿桂消了气,再来冷宫里寻她。
她知道,他是不会扔下她的。
还没能等来阿桂时,照看傅瑶的老嬷嬷已经先病倒了。
在冷宫的这段日子里,老嬷嬷尽心尽力,傅瑶感激不已,握着老人的手,急着就想喊人去传太医时,老嬷嬷却摇摇头,一副有话要对傅瑶说的样子。
「贵人不要费心了,老奴多病缠身,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此番有幸来冷宫照顾贵人,其实是存了一份私心的。」
寒风凛冽的夜晚,傅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从那老嬷嬷嘴中,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宫闱秘辛。
「瑶贵人,老奴知道您曾住在长乐宫,倘若日后陛下开恩,您能离开这冷宫,再回到长乐宫里,您能替老奴完成一桩遗愿吗?」
烛火跳动着,不知怎么,傅瑶的心也跟着跳得很快。
老嬷嬷低哑的声音在冷宫里回荡着:「长乐宫的庭院里有棵桂花树,还是前朝的时候就栽下的,开了许多年了,瑶贵人出去后,能挑个无人之夜,备些香烛纸钱,烧在那桂花树下吗?」
「为,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要拜祭亡魂。」
「拜祭谁?」傅瑶呼吸颤动着,只觉手心都捏出了汗。
「拜祭……」
夜风呼啸,拍得窗棂作响,老嬷嬷的瞳孔陡然瞪大,浑浊的眼泪滚烫地落下,她紧紧揪住傅瑶的衣袖,嘶哑的声音中含着一股莫大的悲恸——
「拜祭死去的六皇子,慕长平,他十数年前为人所害,小小的一具尸骨,就埋在那棵桂花树下!」
(六)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宫中最血腥肮脏的一面,傅瑶根本想象不到。
老嬷嬷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无辜惨死的六皇子的奶娘,她年纪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只是这些年饱受痛苦煎熬,多病缠身下,沧桑衰老。
她为什么痛苦?因为她撞见了后宫里一桩最残忍可怖的勾当!
长乐宫曾经的主人,是六皇子的生母,静妃,她深受皇上宠爱,孩子也聪慧懂事,人人都说他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如今的宣帝当年还是十六皇子,他母亲是康妃,母家势力庞大,怎会眼睁睁看着六皇子坐上储君的位置呢?
「他们处心积虑,栽赃陷害,就因为静妃的哥哥打输了一场仗,便给静妃一家安了个『通敌』的罪名,所有证据都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百官上奏,民怨沸腾,陛下也保不住静妃和六皇子,只能将静妃一家满门抄斩,而六皇子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夜风卷起帘幔,烛火摇曳,冷宫里阴森死寂,像极了那一年的长乐宫。
先帝当年并未迁怒,虽斩了静妃一家,长乐宫的宫人们却没跟着陪葬,他们四散到了宫中各处,从此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奶娘也有幸留了一条性命下来,这才能亲眼目睹到六皇子惨死的一幕!
萧寒的冷宫里,老嬷嬷浑身颤抖着,忆起往事泣不成声:「六皇子已经那样可怜,被他们害得一无所有,亲族尽失,可为何……为何他们还是不放过他,一定要残忍地夺去他一条性命?!」
那年不过才七八岁的孩童,竟在本要出宫的那一夜,被生生活埋在了桂花树下!
「我那时是想去送六皇子最后一程,却没料到会撞见那样惨无人道的一幕,我躲在暗处死死咬住牙,不敢吭声,康妃就站在那树下,牵着十六皇子的手,面不改色地看着六皇子一点点被活埋,还逼着十六皇子睁开眼,要他看看失败者的下场……」
皇家子嗣多,六皇子与十六皇子年龄相差不大,模样也极为相似,甚至性情都很是相投,若是之间没有皇位之争,他们一定会是一对最好的兄弟。
「我那夜眼睁睁地看着六皇子被活埋在了桂花树下,长乐宫后面也一直被康妃的人严加看守,我连去树下祭拜一下六皇子都不行,我每夜都做噩梦,梦里都是六皇子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
「我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想明白了,大不了就是豁出自己这条命,我一定要去御前揭发康妃他们的罪行,我要为惨死的六皇子讨个公道!」
老嬷嬷握紧傅瑶的手,撑着一口气,扭曲的面容咬牙切齿道:「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康妃他们竟是那样心狠手辣,我都还没来得及去御前揭发时,就已经传来了陛下驾崩的消息!」
一切都是那样的快,十六皇子毫无悬念地登位了,康妃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权在握的太后,一切肮脏血腥都被彻底掩埋起来,随着岁月尘封入土,再也不可能揭开了。
六皇子就那样惨死地下,无人收尸,连一根供奉的香烛,一张祭拜的纸钱都收不到,成了天地间最凄惨的一缕孤魂。
「我恨啊,我恨老天不开眼!」老嬷嬷泪流满面,已是油尽灯枯之际,却仍望着虚空,似乎又看见了六皇子飘逸俊秀的身影。
「那个苦命的孩子,秉性纯良,温和有礼,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天道却待他不公,他那样好,那样一个善良的人,竟被残忍地埋在了地下,做了孤魂野鬼,瑶贵人你若能出去,求你为他收殓残尸,诵经度他一程……」
(七)
冷月萧萧,夜风猎猎,傅瑶散着一头长发,满脸泪痕地飞奔在了宫道上。
她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一双赤脚踩在冷冰冰的地上,却丝毫没感觉到寒意,心里头反而有一团火在燃烧。
脚上的玉铃清脆作响,她终于知道,那上面刻着的「长平」二字,哪里是什么福佑之意,那其实是他的名字啊!
慕长平,他叫慕长平,那年她被他救下,听到旁人唤他的名号,依稀间是一声「六皇子」,可是当十多年后她寻来时,只见到一个与他容貌气质相似的「十六皇子」,她便疑心是自己当年听错了,漏掉了一声「十」,没有再去深究了。
可事实上的确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她要找的根本就是六郎,不是十六郎!
兜兜转转间,她命中注定的那份缘,其实一直都陪在她身边,只是她从来不知道。
难怪阿桂的容貌与宣帝那般相似,不是他仿了他,而是因为他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她可怜的六郎被埋在地下,魂魄附在了桂花树上,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还以为自己当真是一只花灵,却并不知他是慕长平,是从前长乐宫里清雅端方的六皇子,是曾救下那只小狐狸,给她温暖怀抱,为她哼唱歌谣,送她玉铃的那个人!
命运何其荒谬,傅瑶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竟然从始至终都是阿桂,她却一次次将他推开。
她原以为自己为了仰望天上明月,而错过了人间流萤,却不曾想,流萤是他,明月也是他!
缘因他而生,因他而结,因他而刻骨铭心。
她却爱错了人,嫁错了人,误将鱼目当珍珠,从头到尾都辜负了他的一番情意!
「阿桂,阿桂!」
傅瑶在夜色中凄声泪流,冷风掠起她的衣袂,她不管不顾地往长乐宫奔去,她此刻只想见到他,将一切都告诉他,紧紧扑向他怀中,再也不松开他的手了!
傅瑶泪流满面地赶到长乐宫时,却只见大火滔天,院中那棵桂花树被困在阵法中,铁链重重,树身上贴满了符咒,一群天师围在四周,不断地念着咒语,正要齐力诛杀那附在桂花树上的最后一缕残魂!
「慕长平,你休怪哀家狠心,要怪只怪你自己阴魂不散,死了都不安生,竟还借这桂花树成了妖,在宫中作乱,哀家这回定要将你烧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太后站在法阵外,狠毒无比的声音响彻在夜色中,她身后的李淑妃同样笑得快意,唯独宣帝在中间面露不忍之色,却也并未阻止这场残酷的诛杀。
法事已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只差今夜最后一场焚烧灭魂了,这才是「阿桂」没有去冷宫找傅瑶的真正原因,他不是在同她赌气,而他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被太后找来的天师们困在了诛妖阵法中!
说来何其荒谬,当初阿桂原不过是想替傅瑶小小教训一下李淑妃,却没料到被太后发现了那些夹在书页中的桂花,太后自然就联想到了埋在桂花树下的六皇子。
她不动声色地找来了天师,团团围住了长乐宫那棵桂花树,当符咒逼出了附在桂花树上的那道身影时,太后眸中精光毕露:「果然是你,慕长平,你竟然还没有身死魂灭!」
宣帝赶在这场法事前,将傅瑶打入了冷宫,不过是她怕受牵扯,想要保住她。
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傅瑶不仅提前离开了冷宫,还知晓了一切真相!
「不!」
女子凄厉的一声回荡在夜风中,宣帝赫然回首,脸色惨白,只来得及呢喃出一句:「瑶瑶。」
(八)
院里狂风大作,天师们纷纷被一股强劲震开,烈烈大火中,只见一道倩影奋不顾身地扑进了那阵法里!
宣帝脸色大变:「瑶瑶,不要去!」
傅瑶双眸血红,抓住那炙热的铁链,灵力疯狂灌注间,只想毁掉这诛妖阵法,可七七四十九日都已过去,一切早就晚了!
「阿桂,阿桂——」傅瑶凄厉地呼喊着,不顾一切地穿过大火,只想抓住那团即将消散的虚影。
她哭得撕心裂肺:「阿桂!不,是六郎,你是六郎,你才是我要找的六郎啊!」
火光中那团虚影也向她伸出手,泪如泉涌,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在诛妖阵法的刺激下,早已唤醒了所有的记忆,想起自己真实的身份,还有那段惨死的经历,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要被活活烧死第二次!
那最后一缕残魂终是彻底湮灭,傅瑶浑身剧颤,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他,指尖却只来得及触碰到一滴飘飞出来的眼泪。
「不!」
凄惨无比的一记恸哭响彻长空,整棵桂花树如烟消散,半空中只堪堪落下了一截焦木,掉在了傅瑶手心之中。
天亮了,早已死过一次的六皇子,连魂魄都荡然无存,那诛妖阵法也随之消失,大火止息,一切结束了。
傅瑶跌坐在一片焦土之上,怀里抱着那截焦木,久久未动。
她长发飞扬,周身气势震得众人不敢靠近,直到太后一声喝道:「快,快上去捉住这妖妃!方才你们都瞧见了吧,她也是妖女,同那邪祟是一伙的!」
众天师这才如梦初醒,集结成阵,眼看又要施一场诛妖之法时,宣帝慌乱地拦在了傅瑶身前。
「不,母后,不要伤害瑶瑶……」
「滚开!你这妇人之仁迟早会害了你,今日这妖妃必须……」
太后狠厉的话语还没说完时,宣帝身后已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你们——」
她抱着那截焦木,背对着众人,每个字里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你们在十数年前,就将他活埋在桂花树下,害他凄惨死去,成了长乐宫里的孤魂野鬼,如今连他的魂魄都烧掉了,彻彻底底抹去了他在这世间的痕迹……」
「他那样温柔善良的一个人,即便死后身上都全无怨气,反而还带着桂花的芬芳,他从没害过任何一个人,甚至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你们却对他这样残忍,杀他亲族,毁他元神,害他永世不得超生……」
冷风拂过那片焦土,那幽幽的声音忽然化作了一声悲鸣,傅瑶仰天长啸,字字泣血——
「你们这些恶行滔天之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统统下地狱去吧,去陪我的阿桂,陪我可怜的六郎!」
凄厉的尖声中,那道身影陡然光芒大作,三条鲜艳如火的狐狸尾巴赫然展开,长发在猎猎大风中飞扬着,一双狐狸眼扫过众人,杀气腾腾——
「我今日要血洗皇宫,叫你们一一为他偿命!」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间肃杀森然,千年修行的三尾狐要大开杀戒了,众人吓得屁滚尿流,那道身影如利箭一般,直朝一人而去。
「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人正是在李淑妃的搀扶下,准备逃出长乐宫的太后,她吓得面无人色,拉过那李淑妃就挡在了自己身前,傅瑶却一拂袖,将李淑妃狠狠掀翻在了地上。
李淑妃捂住肚子,下身流出鲜血,染污了衣裙,「孩子,我的孩子……」
她惊恐地叫着,此刻却无人能顾及她,傅瑶伸手直朝太后而去:「老毒妇,哪里躲!」
太后避无可避,发出了一声惨叫,就在这生死之际,另一道身影挡在了她身前。
竟然是宣帝!
「让开!」
傅瑶厉声喝道,宣帝颤抖着摇头,眸中泪光闪烁:「瑶,瑶瑶,求你放过我母后……」
「闭嘴,你不配这样喊我!」傅瑶双目血红,神似癫狂,伸手就紧紧扼住了宣帝的脖颈,宣帝唇边漫出血丝,却是没有丝毫挣扎,脸上反而带着一种解脱的笑意。
「我夺了六哥的江山,占了他的人生,早该有此下场了……」
(九)
慕长平,慕长风,若生在寻常百姓家,该是多么要好的一对兄弟啊。
那年十六皇子亲眼看着六皇子被活埋,从此夜夜不得安寝,深受梦魇缠绕,直到他遇上了傅瑶。
那样恣意鲜活的一抹亮色,同宫里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那是他头一次忤逆母亲,将这个毫无身份门第的「民间女子」带回了宫。
可是母亲竟然将她安排在了长乐宫,她明明知道那是他的梦魇,那桂花树下还埋着他六哥的尸骨,他怎么可能在长乐宫里安心睡下呢?
于是他一次次弃她而去,而除了这个原因外,他不碰她,还因为……她的满腔爱意,本该是属于他六哥的。
是的,她脚上的那串玉铃,他早就发现了,那上面刻着的「长平」二字他再熟悉不过,难怪她第一次在民间的花灯节上遇见他,眼中的情意就那般灼热,原来不过是将他误认他人。
他不知道傅瑶与六哥之间有怎样的故事,只知道自己鬼迷心窍,将错就错,发现了那玉铃后,依然将傅瑶娶进了宫。
但他还是没法碰她,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每当傅瑶吻向他的时候,他眼前都会浮现出六哥惨死桂花树下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实在卑劣万分,无耻至极!
暗处像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一样,他夜夜深陷梦魇,虽然坐上了皇位,此生却再没能睡过一个好觉。
「你杀了我吧,母后说要再烧死六哥的魂魄时,我只犹豫了下,竟然同意了,因为我骗自己,没有了六哥,我就可以永远做你的十六郎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宣帝望着此生唯一心爱的女子,含笑闭上了眼眸。
傅瑶痛苦长啸,手中力道加重,大风猎猎间,一道光影却划破长空,她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十二住手!」
狐七郎扣住傅瑶的手腕,终究没有晚来一步。
半空中悠悠飘下一片雪花,院里的花草树木像凝固住一般,众人身形也随之定住,天地间刹那静止。
金樽谷主,雪明川来了。
「小十二,你今日若大开杀戒,血洗皇宫,必遭天谴,万劫不复,你可知道?」
那道清冷身影踏风雪而来,在傅瑶跟前施施然落下。
傅瑶早知自己施法杀人,定会暴露所在之处,招来家人与谷主,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如今只想替她的阿桂,她可怜的六郎报血海深仇!
「我不惧天惩,六郎已身死魂灭,我了结人间恩怨后,正好追随他而去!」
她语气是那般决绝,一只手仍死死扼住宣帝脖颈,雪明川的鼻尖却动了动,像是嗅出了什么般。
他一拂袖,傅瑶揣在怀中的香囊与那截焦木竟一同飞了出来,落入了他手心中。
「还给我!」傅瑶嘶声道。
雪明川却若有所思,竟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捏碎了那枚香丸。
「不!」
傅瑶血红了眼,松开了宣帝就想扑上来,却被自家七哥死死拖住,她眼睁睁看着那枚香丸彻底消散,心如刀割,那是阿桂在这世间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不!」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狐七郎一边紧紧抱住妹妹的腰,一边对着雪明川瞠目结舌道:「雪老怪,你也太狠了吧!」
雪明川却是置若罔闻,只手心一动,将那截焦木翻转过来,只见空中荧光点点,那被捏碎的香丸,化作了无数晶莹的香粉,尽数洒在了那截焦木上。
神奇无比的一幕发生了,那早已烧焦的一截木头,竟然瞬间变成了绿色,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
「小十二,你听过枯木逢春吗?」
雪明川望向惊呆的兄妹二人,扬唇一笑:「还好你留下了他这最后一点魂力,到底天不绝人,你想让他活过来吗?」
(十)
金樽谷里常年飞雪,如今却有一处地方,流水潺潺,春意盎然。
狐狸洞中,傅瑶守着小小的一棵桂花树,日复一日地等着花开的那一刻。
她原有三尾,如今却只剩下一条尾巴了,只因另外两条火狐之尾,被雪明川炼化成了灵丹,喂给了她守护的桂花树。
有了灵丹的滋养,桂花树很快长出了枝叶,只是要等到花开的那一天,不知道还要多久。
但不要紧,岁月漫漫,傅瑶可以一直守下去,就像曾经阿桂守在她身边那样,不离不弃。
期间狐七郎来了几趟,向小十二说起了人间的光景,宣帝因病早逝,他母亲被其他王爷逼死宫中,那李淑妃也疯癫了,在冷宫里日日找着自己的孩子。
「所以说,天道有数,善恶有报,根本无需你动手,凡人也各有报应,自偿己孽。」
狐七郎悠悠感叹着,傅瑶却淡淡道:「不重要了。」
她化作了小狐狸的原形,盘在了那棵桂花树旁,在潺潺的流水声中,闭着眼睛睡去了。
微风拂过山洞,小狐狸腿上的那串玉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傅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草长莺飞,晚霞漫天。
有三两桂花落下,他从花中走出,俯身吻在她唇间。
第一回 望风扑影马瞎子顺说六国 不辩火色夏傻子信口开河
在辽蒙交界的百里群山中,有一座三面环山一面向水的山洼,倒坐观音般的坐落在波涛汹涌的牤牛河南岸,远远地望去,隐隐约约的很是壮观。
山洼里有一个不大的村落——杨柳营子。杨柳营子并不是杨柳树多,而是整个营子四十多户人家,除少数几户杂姓外,其余大都是杨柳两姓。杨姓居西,柳姓居东,整个村落被几条从山谷中流淌下来的溪水交叉切割成几块,一家家一户户就这么犬牙交错地在这几块被分割开来的沟崖上或者河湾里铺展开来。这不是,刚刚吃过了早饭,下湾子的小个子杨百群就拾掇得利利索索地奔向小溪的东台,原来,东台老柳家柳家大院的柳老爷子今天过生日,他是柳老爷子的大姑爷。
柳家大院,名不虚传,两幢秫秸垛房子的高墙大院,并排坐落在营子东头的东山脚下,足足有两三亩地之多,远远地望去,很是巍峨。
但是,柳家大院里边住的并不宽敞,两院三家,十几口人,就这么挤挤插插地蜗居在这看似宽敞的大院里。柳老爷子儿多女多,死了的不算,活着的还有四儿一女,外加一个续姑娘。所以,树大分枝,哥几个早在五八年大搞食堂时就因吃不饱肚子分居另过了。老二柳青海没等成家就没了。老大柳青山与老四柳青湖共住东院,柳青湖住西边三间,其中一间半是老三柳青河的,后来归给了老四;老大柳青山自己住东边两间,因为窄巴,又在主房东边接了两间耳房。老疙瘩柳青川在老院子前边盖了几间房子,与柳老爷子的续姑娘老夏隔着一条胡同东西院;后院老宅里,四间正房三间厢房才是柳老爷子与老三柳青河住的地方。
柳老爷子叫柳万丛,大个,长脸儿,一生中除了有一手好木匠手艺外还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好热闹,因此,别看他不懂什么五音六律,可是有关吹打弹拉这一类的家伙却没少置买,什么锣钹鼓镲,唢呐板胡等等弄了一大堆,闲来无事,把孩子们召集来,不管大小一人一件,也不管有没有节律音符,任凭孩子们乱弄一通,他自己则站在旁边咧着没牙的大嘴,笑的那样开心。
要过生日了,柳老爷子今天起的特别早,天还没亮,他就早早地起来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挑了满满一缸水,然后把锣鼓镲拿出来,挂在了西厢房窗户下一个丫型的木头桩子上,等孩子们起来后敲给他听。
别提柳老爷子多高兴了,早饭后,下湾子老杨家大姑娘回来了,不一会儿,前院老夏家续姑娘也回来了,四儿两女,除了老三柳青河在公社联合厂、老疙瘩柳青川民兵连长在大队值班外都回来了,还有西头他的小舅子媳妇党老太太,再加上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大大小小好几十口。于是一乐之下,他又把他的心肝宝贝——日本国产的“洋戏匣子”搬了出来。
“田喜哥你的对象选没选好?
人家都说你眼光高……”
柳老爷子最爱听评剧《小女婿》,悠扬的旋律,甜美的唱词,甭说柳老爷子,就连大姑娘老杨,续姑娘老夏姐儿两个,好多日子没见了,也顾不上说话,坐在东屋的大炕上,侧棱着耳朵听得津津入神。可是就在这时候,院子里,柳老爷子的大孙子柳文龙,以及柳文龙的堂兄柳春龙、柳黑龙,老夏的儿子大宝、二宝等几个孩子敲着锣鼓,叮当叮当的简直闹翻了天,搅乱得人们心焦不耐烦。大姑娘老杨忍不住膈肌着眉头对正在炕沿上放个菜板切菜的柳青山家的说:“哎呀嫂子,快让这些祖宗消停消停吧,兴兴死人了,啥也听不着。”
柳青山家的一笑,拿着刀朝外一探身子,对正在外屋锅台上忙着蒸馒头的柳青河家的说:“你三婶子,快招呼大龙他们到当街打去,他大姑嫌兴兴。”
大龙是柳文龙的小名,老人们都这么叫。但不知为什么,老人这么叫,别人也这么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叫柳大龙。
柳青河家的听了,低头冲风门上的窗眼一望,喊了一声:“大龙,去去,别打了,上当街玩会去,啊!”
但是,孩子们哪管大人们的感受,大龙妈喊了两遍,锣鼓声不但没停,反而还叮咣叮咣地敲的更凶了,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因为不在一个节拍上,乱成了一锅粥,大姑娘老杨气的把脸一扭,说道:“呦呦,谁道来,没见过你们家这样的孩子,说不听。”这时,柳清河家的急了,把风门一开冲着外面骂起来:“大龙,你个兔崽子你个,招呼不听你是吧?一会我给你砸了那个王八盖子,几辈子没敲过破锅盖?咣咣地,去去去,抬到河套去!”
锣鼓声终于停下来了,院子里暂时恢复了平静,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有的还戚戚查查地偷笑:“嘿嘿,王八盖子,王八盖子是啥啊?”可是大龙却高兴不起来。是啊,这么多孩子,比他大的小的都有,妈妈唯独骂他,他不理解。所以,孩子们都散了,他却一个人憋憋屈屈地站在厢房窗户下一动没动。正在这时,只听呼啦一下从大门外又涌进一群孩子来,为首的是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胖两瘦,胖的是大龙的大表妹、柳老爷子大姑娘老杨的大女儿杨树叶;红棉袄,蓝棉裤,留一头连毛英子;瘦一点的是树叶的堂妹杨双凤,是北台大个子杨百年的二姑娘,另一个则是前院柳老爷子的续姑娘老夏带来的姑娘夏海棠。
“大哥大哥,外边来个老要饭,那才吓人呢。”姑娘们叽叽嘎嘎地跑到大龙跟前,也不管大龙的情绪如何,杨树叶一边呼哧带喘地喘着粗气一边对大龙说。
大龙看了看,几个姑娘的脸上都红扑扑的,而且,树叶和双凤还各自都牵着一个略微比她们小一点的小姑娘,是她们的妹妹——鸾凤和树苗。大龙苦笑了一下说:“老要饭怕啥的?他也不打你。”
“不。”双凤接过去说:“是个瞎子,眼睛那样式的,走道是那样式的。”双凤一边说一边比划,身后的两条大辫子也跟着一甩一甩的直晃悠。
“瞎子?”大龙愣了一下,无意间扫了双凤一眼,只见她圆圆的脸,薄嘴唇,新翻个的蓝地粉花棉袄青棉裤,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充满了灵气。他心一动,十四五了,还从没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过她,不知怎地,今天的双凤让他从心底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心跳加快。有生以来,这种现象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有一次他去双凤家找双凤的哥哥杨树林,不经意地看见双凤的姐姐杨丹凤在门后洗身子有一回。他不知怎么了,脸红耳热,心突突地跳。为此,打那以后,他曾经不止一次以找杨树林为名去看杨丹凤。但是,事倍功半,他不但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因为年龄的悬殊,杨丹凤也根本没感觉。为此,他也曾暗暗地伤感了一回。
然而,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今天双凤的出现,让他突然觉得这个尚未完全开化的小姑娘,潜在的气质要比丹凤漂亮的多。所以,他也像那次看见丹凤洗身子时一样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连脸都情不自禁的有些发烧。
“嗯?”看着想着,柳大龙突然间闻到一股不知来自哪里的香气,不由自主地耸了耸鼻子,说道:“什么味道,好香?”
“她。”杨树叶一指杨双凤道:“她身上的。”
柳大龙又耸了耸鼻子问杨双凤道:“你擦什么了?”
“没擦啥啊?就偷着擦我大姐点雪花膏。”
“不对。”柳大龙“咈咈”地再次嗅了嗅,说道:“这不是雪花膏的味道。”
杨树叶说:“就是她,不信你闻闻。”说着,她把双凤一推,一趔趄差点没把双凤推到柳大龙怀里,柳大龙这才肯定,这香味真的是来自于杨双凤的身上。不过,不知为什么,本来就莫名倾心的柳大龙,一闻到这股香气,就更加从骨子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是吧?”见柳大龙有点如痴似醉,杨树叶问道。
柳大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可能吧。”
杨树叶道:“可能啥呢,不信你再闻闻她,有吗?”说着,她又一把把夏海棠推了过来。
“你?”夏海棠没防备,也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到了柳大龙身上。柳大龙冲杨树叶白了一眼。原来,杨树叶之所以把夏海棠推给柳大龙,是因为夏海棠人虽长得不丑,美中不足的是有腋臭,老远地就有一股臊不臊腥不腥的感觉。
杨树叶的不管不顾,简直是对人的侮辱,夏海棠脸一红走了。望着夏海棠的背影,柳大龙埋怨杨树叶说:“你看看你,咋这样啊?”
杨树叶不以为然地说道:“那我也没说啥。”
柳大龙道:“你还不如说啥呢。”
正说着,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柳大龙一回头,又一群孩子前呼后拥地将两个陌生人簇拥着涌进院来。
来的是一老一少,少的是个男孩子,年龄与柳大龙差不多,短粗夹脖大脑袋,赤红的发面干粮脸,一对肿眼泡。老的像双凤说的似的是个瞎子,笨笨卡卡的走道两条腿一抬多老高,在男孩子的牵扯下,啪嚓啪嚓地向院里走来。瞎子六十左右岁,中等个,水蛇腰,身背一条已经黑得看不出颜色的布袋子,头戴一顶烟色毡帽,身着一件原本黑色但已经发了灰的家织布棉袄,大丏裆棉裤嘟噜着扎了一幅白色发黑的腿带子,进院后挪挪蹭蹭地站到了院子当中,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老亲家千秋高寿啊!”
柳大龙感到很奇怪,要饭的多了,还没见过瞎子,刚想说:“你是哪的,想要啥,我给你拿俩豆包中吗?”却见他的爷爷柳万丛以及他的大爷柳青山从屋里奔了出来,柳老爷子张开没牙的大嘴,满面春风,老远地就挓挲着两只手热情地招呼说:“喔哈,我心思是谁呢,闹半天是亲家,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呢?来来来,上屋上屋。”
“别介,大喜的日子,我咋也得给你道个喜啊。”那瞎子说着,颤颤巍巍地从衣兜内掏出一副阴阳板来放到右手上,左手摸了摸。
“快快快快。”柳老爷子不让,说:“来了我就乐了,唱什么唱,快上屋。”
那瞎子说什么也不肯,说:“别价,哪有哑巴江湖啊,唱好唱赖的我咋也得给您来一段。”说着,一边拖拖拉拉地打着拖拖,一边手腕子来回一翻,嘎嘎巴巴地打着板子唱起来:
一进大门用目观,
上方来了中八仙,
八仙入府来拜寿,
东家年年福禄添……
但是,柳老爷子到底没有让他唱完,说:“可中啦,实在亲戚,唱什么唱。”硬是把他拖拖拉拉地拖到了屋中。
原来,这瞎子是柳老爷子的续姑娘老夏的娘家老爹,柳老爷子才叫了他一声亲家。瞎子叫马云龙,原本是古城公社哈尔脑的老家,后来因为落凤坡老王家王三蹦箍死了,王三蹦箍老婆坐山招夫把他招到了落凤坡,他才又落到了落凤坡。
落凤坡本不叫落凤坡,而是叫落风坡,因为村子坐落在大山下的一个大沟里,多大的风到那里都没了,人们才叫那里落风坡,只是时间长了叫白了,叫成了落凤坡。
落凤坡离杨柳营子不远,在杨柳营子的西北角大约六七里地的地方。王三蹦箍本不姓王,是个梦生,因为他是被他母亲带着身孕从关东车上卖到落凤坡来的,买她母亲的人姓王,叫王凤会,所以他也姓了王。王凤会是个光棍汉,论辈分是给马瞎子领道的那个孩子的老太爷。谁知,这王凤会没有这个艳福,买来媳妇没几天,被满洲国抓劳工抓到了满洲里一去没回头,后来这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就姓了王,起名王久龄。
王九龄外号三蹦箍。要说这外号,还有点来头。王久龄四十一岁那年,他母亲死了。老人断了气儿,三年五宗事儿,莫说五宗事儿,就是开猛的一宗,也没办成,王久龄到坟地里把坑子都打好了,老王家有个叫王福菱的不让了,说王久龄不是老王家种,不让王久龄的母亲进老坟。死丧在地,菠萝盖当腿使,哪有把死人当摆设的?但老太太吃麻花——老王家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无奈,王九龄磕头跪炉子地请了一桌子席,把老王家家族挨个请了个遍,老王家才让他在老王家祖坟的旁边另选了一处地方把他的母亲埋了。人说死人打俩坑,活人往里扔,不久,王九龄就病了,这是一蹦箍。
王九龄病了,王久龄老婆害怕了,她把一个姓孙的瘸子找了来,瘸子叫孙聪,打卦算命地看了一通,说他母亲一个人觉得孤单,要找个做伴的。王久龄老婆慌了,赶紧求孙瘸子给破绽破绽,孙瘸子想了想,用桃木刻了一个小人儿,写上王凤会的姓名、生辰八字,再次把王久龄母亲的坟刨开,同桃木人合葬了。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这人都死了,又翻尸掘骨,人说这叫二蹦箍。
不管怎么着,好了病为原则,但是,经过了这几番折腾,王九龄的病不但没好,还越发的严重了。不得已,他们又把孙瘸子请了来。孙瘸子又来了,照样打卦算命地看了一阵,说是还不行。王三蹦箍老婆问咋不行?孙瘸子说,先前想老头,这回是想儿子。
这一下把王九龄老婆吓得不轻,又磕头跪炉子地央求孙瘸子给她安排。孙瘸子说安排可以,但得要七尺红布和半斗五色粮食,他给她送“人子”。
王三蹦箍老婆怔住了。是啊,送“人子”可以,只是这要的也太多了。穷家伙业的,七尺红布半斗五色粮食,她感到有点沉,于是问道:“少点行不?”
孙瘸子说少了不管事。
王九龄的大儿子不高兴了,他叫王横,光杆子一个人,外号王一杆,一只眼,另一只眼流脓搭水的烂哄哄,王横见孙瘸子不但狮子大开口,还属驴鸡巴的——越扒拉越硬,不由得一时急了,问道说:“这可怪了,先头你说我奶奶找伴,让我们破绽我们破绽了,破绽完了你还不行,这不是忽悠人吗?”
孙瘸子把脸一沉说:“先头是先头,现在是现在,先头是你奶奶找伴,这次是你奶奶想你爹,你信就信,不信拉倒呗。”说罢转身就走。
王九龄老婆一看,“扑通”一下给孙聪跪下了,说:“先生先生,别听他们的,他们是孩子,不懂事,你跟我说,跟我说,怎么回事?”
孙瘸子这才又煞有介事地磨唧道:“不是这么说,摇着问我,还不信我。”
王一杆一听,火了,又抢上来说:“那你说,我们若不破绽能咋地?”
孙瘸子回道:“不破绽晚世下辈出王八。”
“操你妈。”王横恼了,扑上去一顿暴打,把孙瘸子打跑了。
这时候,王久龄的二儿子不干了,王九龄的二儿子叫王顺,王横没老婆,他有老婆,他老婆自打过门就没正经地跟他过过日子,现在正心心弯弯地跟他打离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和孙瘸子说的似的辈辈出王八,那他不就完了吗?所以,他哥哥把孙瘸子打跑了,他同他哥哥干了起来,干完了,又亲自去请孙瘸子。可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回孙瘸子不干了,说回去可以,少了五斗高粱不干。病急乱投医,无奈之下,王顺又遥天二地地请先生,请来请去,到哈尔脑把马云龙请来了。
其实不管孙瘸子也好,马瞎子也好,他们是两个箩卜煲汤——一个萝卜味,顶多是去了个柳木换了个朽木。只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孙瘸子乱忽悠;马云龙则顺说六国。所以,马云龙来了就说,他们家的坟地有问题。
“啥问题?”一人一个说道,王九龄老婆立刻跟了上来。
“要我看是有人在你们坟地里下‘镇唬’了”,马云龙说。
“我说嘛,干扎古不见好。”三蹦箍老婆顺着杆子爬上来,但接着问道:“那咋办呢?”
马云龙摇了摇头故意卖了个关子说:“不好办。”
一说不好办,王横立刻就问:“咋不好办?”
马云龙道:“有妨碍啊!”
一听说有妨碍,王九龄老婆着急了,忙问,“什么妨碍?”
马云龙说:“埋葬没深浅,必定双瞎眼。”。
王一杆一听,扑上来又要动手,但被他老妈拦住了。原来,打人别打脸说话别揭短,马云龙又捅到王一杆的致命处,瞎觑觑的,一只眼流脓哒水,一只眼还高度近视。
好在马云龙反应快,急忙解释说:“我说的是妨先生,也没说你呀?”王一杆这才放过了他。
一场虚惊,镇定了一下马云龙又解释说:“你知道先头人家为什么跟你们要那么多吗?”
“为什么?”
“就是对先生有妨碍。”
“有什么妨碍呢?”
“不给你用真功夫不管用,用真功夫就得双瞎眼。”
“这……”娘几个犯愁了。可是眼见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说什么呢?王九龄老婆想了想,又“啪噔”一下给马云龙跪了下了,说:“放心吧先生,你只管安排,只要妨不死你,我伺候你后半辈行不?”
马云龙心花怒放。但还是假惺惺地推诿了一番,直到三蹦箍老婆又逼着她两个儿子也一起跪下来,马云龙才答应给他们重新安排。
实际上,江湖先生们都是一个套路,那就是越隆重才越显得有道行,为此,马云龙让王久龄又准备了一套车马人子,烧完后再次地把他妈妈的坟刨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坟刨开了,在他妈的坟里边竟然又挖出一个有绞锥大小的木制阴茎来,不知谁这么有功夫,做的简直与真的无二。这一下王久龄心服口服了,问马云龙怎么办?马云龙让王久龄又做了一口小棺材,把那个木制阴茎装进了小棺材里,找了个地方埋了才算了事,这是三蹦箍,打那以后,人们都管王九龄叫三蹦箍。
其实这都是老王家大家族使的坏,老王家大家族里有个叫王仁的,是王福凌的父亲,三蹦箍的母亲埋上后,王仁偷偷地请了孙瘸子,问孙瘸子这坟埋的对他们有没有妨碍?看热闹还怕纸草多?孙瘸子趁机就说这坟埋的不好,发人家不发他们。王仁问怎么办?孙瘸子就刻了个木头阴茎让王仁偷偷地埋到王三蹦箍的母亲的坟里了。谁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因为这个马云龙一下子出了名。
不过,不知为什么,后来马云龙的眼睛还真的瞎了。至于为什么瞎的其说不一,有的说是他害眼病时受了干锅子烤;有的说他出花的时候钻了月房屋;也有的说他在落凤坡给老王家看坟地点了正穴,究竟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三蹦箍老婆还真没丧良心,三蹦箍死了,她把马云龙招了来,还当宝贝一样供养着,甭说别的,就连她孙子的名字都是马云龙给起的。一个叫王双四,一个叫王六二,给马瞎子领道的那个孩子叫王双四,别看管马瞎子叫爷爷,但说实了与马瞎子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三蹦箍的孙子。
王双四与大龙同岁,都是十五。因为他上学晚,柳大龙不认识他。王双四为什么叫王双四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因为生他的那年,三蹦箍四十四,所以叫王双四。但知情人都知道,那是托词,因为三蹦箍死了,马云龙来了,马云龙会点鬼八卦,出黑算卦看二宅什么都干,据说是他给王双四看八字,说王双四是癸巳年庚申月丙午日的,命犯孤鸾,也就是俗话说的当王八,所以为了破绽,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实际上,柳老爷子热情地招待马瞎子也有一定的原因,除了从续姑娘老夏那论叫了一声亲家,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求于马瞎子。柳老爷子已经六十一了,可是,因为大儿子柳青山没儿子,老二老杨又是个姑娘,是个外姓人,他感到有点美中不足。尤其是一母同胞,作为弟弟的柳万株都已经有了孙子媳妇,而他作为哥哥却没有弟弟早,他感到有点不舒服。所以,老牛亦知夕阳晚,他也想给大龙说个媳妇,好把上一代造成的年龄差找回来。
让柳老爷子最犯合核计的不是孙子说上说不上媳妇的事,而是说什么样的媳妇。因为他有木匠手艺,一年不挣不挣也能挣个一二百元,三儿子柳青河又在公社农机具修造厂、原名联合厂的厂子当上了副主任,一月工资四十多元,虽不敢说是名门大户,远近一方也是个不错的人家,所以,就他的家庭条件来说,跟前这一带,要想给孙子说媳妇,也可以尽情地挑。
但让他犯难的是,给孙子说个多大的媳妇才合适。正常情况下,应该说女比男小一点才好,因为女人易老。但这也有一个问题,因为现在不像过去,什么时候订婚结婚没人管,现在有婚姻法限制,订婚不管,结婚必须到年龄。他的孙子本来就不大,若再说个比孙子小的媳妇,等到孙子娶亲抱子时恐怕黄瓜菜都凉了,因此,他想说一个比自己孙子大点的姑娘。
其实,他已经暗暗地看中了两个人,一个是老鼋山大队书记侯占山的小姨子张忠琴,她是大姑娘老杨的婶婆婆的娘家孙女,他在那家做过活;一个是北头大姑娘老杨的婆家侄女——大个子杨百年的闺女杨丹凤。在他看来,这两个姑娘都不错,尤其是年龄合适,最小的都比柳大龙大两岁,最大的杨丹凤比大龙大五岁。
但是要在这两当中再选一个,他却拿不定主意,因为从长相来看,杨丹凤比张忠琴漂亮一些,但他与柳老太太叨念了几回,柳老太太一口八个不同意,说是岁数差的太多。至于张忠琴嘛,岁数倒可以,但她到北头她姑爷爷杨庆三家来过,柳老太太见过,说张忠琴长的不好,瘦的像猴,还有点兜齿,所以也不十分赞同。因此,好长时间了,柳老爷子还是举棋不定,刚好这时候马瞎子来了,正所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想让马瞎子给他嘛愣嘛愣,看看孙子什么时候订婚,定哪个方向的好。
柳老爷子住西屋,西屋是个小屋,他把马瞎子领到了西屋,让到了炕上,端茶倒水的伺候了一阵才进入正题,说请马瞎子给他算一卦。马瞎子也没推脱,立刻正襟危坐,让柳老爷子报了大龙的生辰八字。柳老爷子报完后,马瞎子嘟嘟念念地嘟念了一会儿,对柳老爷子说:“亲家呀,你想听好呢还是听忧?”
柳老爷子道:“这啥话,有啥说啥,不然我找你干啥啊?”
“那我就不客气啦。”马瞎子说:“你这个孙子倒是不错,将来也不一定是庄稼人,脚下就能订婚,但是不一定顺当啊。”
“咋地呢?”
“你这孙子命中财多兄旺,弄不好怕有多婚之忧。”
柳老爷子一下子怔住了,想了想又问:“有啥办法吗?”
“除非晚点结婚。”
柳老爷子泄气了。是啊,晚点,晚点还找你?他有点兴味索然。想了想又问:“哎,亲家,有两个姑娘你能给看看啥样吗?”
马瞎子说:“那得有生辰八字。”
柳老爷子不吱声了。他哪里有人家的生辰八字?刚好这时候,大姑娘老杨的女儿杨树叶与杨双凤两个,牵着树苗和鸾凤推开门跑来看瞎子,柳老爷子一见杨双凤,立刻又来了兴致,问道说:“你叫小凤吧?”
“不是,叫双凤。”杨树叶抢着说。
“啊,双凤,你知道你大姐多咱生日?”
“五月初八。”
“那也不行,没有时辰看不了的。”马瞎子说。
柳老爷子又泄气了,挓挲着手在地下转了一圈,转过身来又问双凤道 :“小凤,那你的生日你知道吗?”
“我妈说我是十月初十的。”双凤说。
“什么时辰的?”马瞎子问。
“不知道。”
马瞎子又问柳老爷子:“她什么脸型?”
柳老爷子说:“圆脸?不对,好像还有点方。”
马瞎子又嘟嘟念念地嘟念了一阵,摇摇头说:“不对,她的生日时辰不对,不碰吽。”
“哎,亲家。”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柳老爷子却突然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地对马瞎子说:“让她摇一卦行吗?”
马瞎子道:“可以。不过太小了点,试试吧。”于是,他摸出三枚乾隆大钱,递给了柳老爷子。柳老爷子又把铜钱递给杨双凤,并教给杨双凤怎样摇。杨双凤觉得很好玩,于是,按着柳老爷子的说法,双手捧着,“咣啷咣啷”摇了几下,不一会儿,摇成了,马瞎子一边用左手拇指在另外四指间来回点划着画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好一阵,才对柳老爷子说:“亲家啊,这是你什么人?”
柳老爷子道:“别管什么人,你只管有啥说啥得了。”
马瞎子沉吟了一会儿,说:“水雷屯之天雷无妄,今天是正月初七,丙寅月癸酉日,子孙寅木持世。男怕兄持,女怕子世,卦中虽有父母申金动而克制,但兄动不和夫妻,父动不和子侄,世爻占月建,受动爻兄弟子水之生,此女有克夫之患。再有今天是癸酉日,巳酉丑见午,此女命带桃花,我这瞎眼模糊的看不着,但我敢说这孩子保证是美丽俊俏,长得像花儿一样好看,是吗?”
柳老爷子的情绪一下子一落千丈,脸色像着了霜一样冷了下来。但是人家问了,他又不能不回答,于是想了想勉强回答了一声:“是。”就再也不做声了。
马瞎子并不知道,所以还照样信口开河,说:“好是好,但我不能不告诉你,这孩子订婚早了不行。”
柳老爷子问:“那得多前呢?”
马瞎子道:“最早也得过了二十。”
“那为什么?”
马瞎子抬起左手,不停的用大拇指在其他四指上由左至右来回地画圈,好一阵后才说:“此女虽是子孙寅木持世有克夫之兆,但是卦中有父母申金动而克制,一般来说还是没什么大的问题,怕就怕甲寅乙卯这二年,这二年干支全都属木,世爻处旺地,申金处岁破之地,无力克制世爻,弄不好不死也得生离。所以要想娶此女为妻,必得错过这二年方保无虞。”
柳老爷子又问:“那这二年是哪年呢?”
马瞎子道:“用现在的阳历说是七四年七五年。阴历是青虎青兔这二年,你加小心吧。”
柳老爷子问道:“能咋地呢?”
马瞎子答道:“咋地倒咋地不了,但从她命带桃花这一点看,弄不好怕有外遇。尤其是她的桃花占在时上,属墙外桃花,另外卦化六冲,弄不好怕半道离婚。”
“咈”的一声,柳老爷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什么说的了。是啊,他虽识字不多,可命带桃花什么意思他还是知道的。柳大龙今年十五了,而自己今年都六十多了,到七四七五年,还有五六年的时间,五六年的时间,自己啥样不说,即便没啥事,他张张罗罗的为孙子说媳妇图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早早的四世同堂吗?不然等到大龙二十多了,还有什么来气?想到这他后悔了,后悔不该找马瞎子算卦,耳不听心不烦,蒙门造或许没什么,可听他这一说,怎么着?听?一切全完;不听?心里膈肌。于是,窝窝囊囊的他,从兜内摸出一个贴身的钱包,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两元的纸票来递给了马瞎子,马瞎子假装推脱了一阵,然后接过去用手放在眼前捋了捋,装到了自己的衣袋内,说:“亲家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装了起来。
本是来要饭的,没想到歪打正着,还赚了两块钱,马瞎子很高兴,下地张罗着要走。眼看快晌午了,又新正大月的,看在续姑娘老夏的面子上,柳老爷子以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不让他走,怎奈马瞎子执意不肯,气的续姑娘老夏简直要哭了,不是好样地对大家说:“你们留他干啥啊?啊?你没看他值吗?一个要饭的?”无奈,柳老爷子只好把他送了出去,因为这有说道,实在强留,就等于向人家索礼。于是,大龙妈又给他拿了两个馒头用报纸包好揣在了他的怀里。实在话,这年头,除了年节,有几家能够吃上馒头?因为柳青河是商品粮,所以相对来说比一般人家要从容些。但是正当柳老爷子把马瞎子送到门外之时,忽然间,续姑娘老夏的公公夏傻子也来了,顶头亲家相遇,马瞎子又让夏傻子一顿讥诮:“咋地啊亲家,是他们家管不起一顿饭,还是亲家你舍不得一块钱?若舍不得一块钱,我给你垫上!”几句话,把个马瞎子弄得个红头胀脸,想了想又跟着夏傻子回来了。
夏傻子并不傻,因为年轻时唱过二人转,也演过戏,打过包头,艺名叫夏傻子。夏傻子很出名,据说出名的原因是因为他年轻时演过的一出戏叫《六月雪斩窦娥》
《六月雪斩窦娥》是由元代著名作家关汉卿的杂剧《窦娥冤》改编过来的。说的是秀才之女窦娥自幼丧母,结婚后不久,丈夫又病故,婆媳两人两代孀居,相依为命,生活十分贫苦。一天,窦娥的婆婆蔡婆去找赛芦医索债,赛芦医谋财害命,将蔡婆勒死后抛尸荒野,被当地恶棍张驴儿父子所救。于是,当张驴儿得知蔡婆家中还有年轻漂亮的儿媳后,便持恩逼婚,强迫蔡家婆媳坐堂招婚。蔡家婆媳不肯,张驴儿便想毒死蔡婆,然后再霸占美貌弱小的窦娥。不料,他投下的毒药却被其父误饮身亡。张驴竟反咬一口说蔡婆害了其父。为了免除灾祸,蔡婆给了张驴儿十两纹银,让他买棺葬父。不想张驴儿却以这十两纹银为证据,将蔡婆告到了县衙,加之张驴儿花钱买通了县令,县令对蔡婆施以酷刑。窦娥怕婆婆年老体弱,经不起折磨,只得含冤忍痛自己承担,最终被判处死刑。窦娥死后,应其誓言,血溅素练,三伏时节瑞雪纷飞,楚州地面干旱三年。六年后,窦娥的父亲窦天章金榜提名,考取了状元,路过山阳。当日深夜,他正在审阅案卷,忽然见到女儿窦娥前来,求父亲代女儿伸冤昭雪。第二天,窦天章开堂审案,终于使冤案大白。结果,张驴儿和县令被判处死刑,赛芦医被发配充军,窦娥的冤案终于得以昭雪。
其实,这本是一出令人撕肝裂肺的大悲剧,可是经过民间艺人们一改编,有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不少笑料。夏傻子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他演了张驴子一角。相传,在剧中,张驴子与蔡婆之间有一处逗戏,即张驴逼迫蔡婆一节,蔡婆躺在地上,张驴一边管蔡婆叫着母亲,一边用一根棍子在蔡婆的屁股后头上下来回的出溜,说这叫后门别棍,而蔡婆则两腿上下乱蹬说是叫母兔子蹬鹰,诙谐的言辞,再加上下流的表演,把戏台底下的人们笑破了肚肠。当时夏傻子的母亲也在,有认识的人故意指着夏傻子问夏傻子母亲:“那人是谁啊?”夏傻子母亲把头一扭说:“呦呦,不认识,谁知道哪那么个傻家伙。”于是夏傻子一炮走红。
但是,夏傻子的到来却使柳老爷子与他的四儿子柳青湖分外高兴,因为夏傻子不但会唱,也会吹打弹拉,而柳老爷子虽然不会,却十分的喜欢,所以才置买了很多乐器,据说前几年还曾和北头的杨百年给人吹过一次秧歌,但是因为吹不成句,半道又回来了。青出于蓝胜于蓝,柳青湖比柳老爷子强多了,早在前几年就与他三哥柳青河跟着下营子的卢雪庭学唱影,是卢雪庭的得意高徒。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夏傻子来了,这爷儿两个无不热情接待。
今儿也一样,夏傻子来了,柳青湖老早就热情地迎了出去,不但如此,夏傻子的到来,使得整个柳家大院都欢欣鼓舞,这个找烟,那个沏茶,不图别的,夏傻子没正型,喘喘气好让他给人们唱一出。果然,没等一袋烟抽透,夏傻子就主动把烟掐灭了,然后让柳青湖和马瞎子给他伴奏,柳老爷子的孙子柳大龙也拿过他四叔的鼓板,的的大大地打节奏,再看那夏傻子,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舞弄起来却还身轻如燕,于是,屋子里,丝竹阵阵,鼓板声声,夏傻子连歌带舞地给人们唱起来:
一更里呀,月照花墙,小奴家好悲伤啊,
站在廊檐下呀,二目细打量,
街房邻居来回走哇我的郎啊
臊得为奴脸焦黄啊,哎咳呀
二更里呀,情郎敲窗棱
尊声郎君,你莫要高声啊,
下地我开开了门啊,笑脸来相迎啊,
一把拉住情郎手,我的郎啊,尊郎好几声
三更里呀,二人进绣房啊,
二人我们上了牙床啊
解开了香罗带啊,露出了菊花香啊
细皮嫩肉交给你,我的郎啊尝尝滋味香不香,哎咳呀,
……
夏傻子这一唱,把满屋的人都唱傻了。是啊,这男女老幼好几辈在一起,竟唱起了荤口,简直太杀风景了,人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但迫于情面,又做声不得。这时候,柳青湖家的急了,走过来一把把柳青湖的胡琴给扯了,急头掰脸地说:“干啥呢这是,这是个人家,不是大车店。唱些个啥啊?”
夏傻子正在兴头上,没防备会有这一出,也觉得有几分灰溜溜的,于是,不得不停下来,对脸色如水的柳青湖家的说:“这孩子,这怕啥的,也不是啥荤曲,这是名曲《情人迷》”
“屁。”柳青湖家的还是一脸阴云,没好气地说:“还咋荤哪?大闺女小媳妇地屋里屋外一大帮,唱点正经的,这是啥啊?”
这时候,夏傻子才不得不尴尬地忙找台阶,寻思了一会,说:“那我先歇会儿,让我们亲家来一段。”
打马骡子惊,马瞎子急忙推脱:“我不会唱,还是你唱吧。”
夏傻子正没处撒气,马瞎子一说,他火了,骂道:“肏,客气啥呀,让你唱你就唱一段得了,坐轿嚎丧——不识抬举。”
马瞎子不吱声了,这时,夏傻子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于是又急忙缓和了一下对夏傻子说:“唱一段《悼晴雯》吧”。说着,还帮着把马瞎子的三弦拿出来。马瞎子无奈,接过三弦定了定调,然后咿咿呀呀地唱起东北大鼓《悼晴雯》
世上人人说不平,不平与不平大不同。
自古道一家饱暖千家怨,女人太美必招风。
晴雯女恃才傲物遭人忌,大观园里除了名。
曾经沧海难为水,回家后抱恨中天丧残生。
贾宝玉哎哟了一声说坑煞了我,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忽一日偶然听到丫鬟们讲,说晴雯姐上天成仙掌管芙蓉。
贾宝玉含悲忍泪忙把祭文作,细将那已往从前写分明。
他带病作完芙蓉诔,黄昏以后出门庭。
荒郊野地摆香案,双膝跪倒地溜平。
搂土为炉一大捧,插草为香在炉中。
清水一盅供案上,野花三束举在空。
未曾开言心先碎,泪如雨下放悲声。
晴雯呐,你若在天有灵就请来享祭,阴阳相隔我无法与你去会盟。
虽说你望乡台上添寂寞,也强似我阳世三间度残生。
念只念万里黄泉谁是伴,愁只愁你孤魂一缕苦伶仃,
晴雯呐,从今后我满腹的衷肠对谁讲,我与你再想谈心万不能。
可怜你,冰清玉洁人敬佩,可怜你,温柔贤惠懂人情。
可怜你,性情秉直怀刚烈,可怜你,嘴巴尖刻似刀锋。
可怜你,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可怜你聪明伶俐身价轻。
可怜你,一片痴情待宝玉,可怜你忍辱负重苦了一生,
可怜你,一生好强有如浮云去,可怜你,玉骨冰肌被土蒙。
可怜你,争强好胜遭人妒,可怜你宁折不弯的刚列性格让你含恨赴幽冥
可怜你嘴如尖刀心太鲁,有名无实为我枉担了一回风流名。
可怜我,再不能与你上元共把花灯放,可怜我再不能与你清明散闷放风筝。
可怜我,再不能与你端阳共把龙舟戏,可怜我再不能与你盂兰携手看河灯。
可怜我,再不能与你七夕穿针共乞巧,可怜我再不能与你中秋共赏月晶莹。
可怜我,再不能与你重阳莲步登高去,可怜我再不能与你除夕守岁到天明。
我为你,甘愿人间寻遍还魂草,我为你,甘愿一命去把一命顶。
可惜我凡胎没有回天力,怨只怨苍天无眼不公平。
我曾说让你们看着我先入土,不料想你竟狠心自去把我扔。
此时间我只能到你的灵前把你祭,却不能亲自陪你走一程。
这才是生前不能随你愿,死后依然处处欠你的情。
世间上第一个无情的就是我,姐姐你妄自痴心把我疼,
你一世为我吃尽千般苦,没想到最后让你一场空。
这公子越哭越想越悲痛,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残生。
只哭得冷露凄凄侵泪眼,只哭得凄风惨惨扫愁容。
只哭得星斗不明多黯淡,只哭得月色无光带朦胧。
只哭得鱼潜水底怕入耳,只哭得夜鸟高飞不忍听,
这公子凄凄哀哀多悲痛,猛听得背后也有啜泣声。
原来是心有灵犀的林黛玉,早哭得雨打梨花一般同。
黛玉说,痴情的人儿世间有,像这般痴情的占几成?
想那在天之灵应高兴,尘缘已尽还有这样的未了情。
我死后若有这样的人祭我,也不枉人世阳间走一程。
这正是流泪眼对流泪眼,又好似那山间的土蜂劝蜜蜂。
一个嘤嘤嘤,一个嗡嗡嗡,嘤嘤嘤,嗡嗡嗡,嗡嗡嗡,嘤嘤嘤,
这就是宝玉纪灵一小段,唱得不好仔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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