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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冻久了有味道狐臭(肉冻久了有味怎么办)

时间:2024-05-18 12:52:06       点击: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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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话海南人」能把鸡屎藤的“屎”字换掉吗?

不转弯摸角,就想直接了当的问问你们海南人能不能把鸡屎藤这个“屎”字换掉。

你说名字里有个“屎”字也就得了,还做得这么像一坨屎,这是要做到形色具象吗?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就因为这个屎字,我一直克服不了心理作用,所以一直没敢下口,一想到就作呕,真的没法尝试啊。

鸡屎藤粽子

好吧,印象中鸡屎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我已经忘记了,但是做的这么的……(呕)……不说了!

鸡屎藤糖水

好了,别老说恶心的“屎”,来说点正经的事吧。

下面我们来看看这个鸡屎藤为什么取这么个不雅之名?

百度百科:鸡屎藤,鸡屎藤学名:Paederia scandens (Lour.)Merr,别名:牛皮冻、鸡矢藤、红骨蛇、臭腥藤、鸡香藤。其叶用手揉烂,初闻有一股鸡屎味,但久闻有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

好吧,我很佩服最初取名的这个人,去真想给你竖一个大大的……拇指!!!更佩服海南人,这么多名字不用,偏偏选了鸡屎藤这个名字,我觉得“鸡香藤”就很好

鸡屎藤花

鸡屎藤有清热、解毒、去湿、补血的功能,故民间叫“土参”。别称「牛皮冻」,是多年生蔓性藤本植物,生长在充足阳光的平地、路旁、荒地、树林下至低海拔山野。 茎呈木质,细长而多分枝,有三角形托叶;叶片呈卵形或披针形,变异多、对生、全绿或微波绿,花期在夏至秋季,呈聚散花序,花有梗、腋出;花冠呈长筒形,上缘五裂,外围白色,内侧紫红色;雄蕊有五枚,藏在花冠筒内。果实为球形核果,成熟时呈有光泽的黄色。

鸡屎藤果

科普完它的知识,我们再来看看,这花这果,跟屎有啥关系啊?就因为味道像鸡屎,就给它冠名一个屎字,你们有没有想过它的感受?

假如一个有狐臭的人,你难道要给他取名为狐臭人吗?

取名很重要,就如今日头条的标题,你取不好,吸引不了人,连后台的机器人都嫌弃不给你推荐,让你辛苦弄出来的作品“鸡飞蛋打”。

从商业角度来说,这个鸡屎藤的名字就失了很多客人,我问过身边的很多人,几乎百分之60的都说没尝试过去吃这种听起来恶心,看起来糟心,想起来闹心的东西。

你们会去吃鸡屎藤做的食品吗?

大象席地而坐

一个心灵如精密仪器的青年,多半会因人世各种避无可避的粗暴的碰撞,而时时震动,为了不被毁损,难免必须长久出力压抑着位移,那压抑的能量终要在他的写作中,如棉花一般,雪白地爆绽了。

----黄丽群

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情,是在黎凯的家里,他说花莲市的动物园里有一头大象,“它他妈的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在那,然后所有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 但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他还告诉我一直想去那看看这头大象,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前天,黎凯跑到他家楼顶上跳了下去,因为他老婆劈腿了。但我知道黎凯对他老婆没有那么在意。黎凯回到家里,他本来要去出差,但是发现自己的皮鞋拿错了,两只不一样,他常年吃一种安眠药吃坏了脑子。他就把火车票改签,然后回家,门大概被反锁了吧,因为他的钥匙打不开。等他进了屋,发现他老婆衣冠不整。

黎凯说:“我找我的皮鞋。”

她说:“都在鞋柜里。”黎凯就去扒翻鞋柜,终于找到两只一样的,他本来想就这么出门,但发现他老婆嘴上有个牙印。我觉得他安眠药吃得还不够多所以才会发现那个牙印。

“家里有人?”黎凯说。

“根本没有,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拿东西啊。”

“那你要待在这儿吗?”

“什么?”

“你要待在家里吗?”他老婆显然很慌张。于是黎凯先走到厕所看,又去卧室,他还特意翻了翻衣柜。我不知道他最后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打开了他们家那个大得不像话的洗衣机,因为她老婆每周都要把床单被罩洗一遍。他打开之后,我正坐在里面。

他说:“那只皮鞋是你的?”

我说:“是。”洗衣机在阳台上,我正考虑怎么出来呢。实际上我不知道该怎么从洗衣机里爬出来。不过我已经把脑袋伸了出来。我看到,黎凯拉开窗户就跳了下去。我没听到什么动静。黎凯老婆冲了过来,趴在窗户上往下看。我就赶紧跑了。把上次落在他家的皮鞋也带走了。因为他老婆上次送了我双鞋,我就把自己皮鞋的忘在他家。所以这两天,就有新闻稿登出来,“苦难白领因妻子出轨激愤自杀”。下面讨论的人分成两拨,一拨人骂他老婆,一拨人骂我。这件事我失误在,首先我认为黎凯一点也不爱他老婆,其实我也不爱,我只不过因为追求一个女人没追上,才去找了黎凯老婆,因为我们在大学时关系很好。

接着,我追求的那个女人,她去了台北。我就跟了过去。

她总是很忙,有一堆事情要做,而我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没有任何事情要做。当我缺钱的时候,就去跟着开剧本策划会,里面有很多我这样的人,我们坐在那,帮一个项目出出主意,瞎扯淡, 然后每人分些钱。我一个字儿也不给他们写,只去瞎扯淡,所以赚得并不太多。我身边有三个人,可以把我拉去参加这种策划会,一个是做话剧的,他已经结婚了,一个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前一阵拍了个反响还不错的电影,还一个是我的前女友,她本职就是做编剧。这样,不管我跟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起我没钱了,他们都会拉我去开剧本会,他们并不想跟我扯上这种工作关系,只是怕我也许哪天会死掉,才会帮我。但我没想到已经转行的黎凯如此果断。有一次我和那个拍电影的同学一起去四海骑摩托车,一辆汽车压了中线,我压弯出了问题,栽进悬崖旁的地沟里,假如没有地沟我就会从一百米高的山峰上滚下去,当时他担忧地跑过来看我。我有点混乱,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是冲下悬崖,还是安然无恙,对这一生是比较好的解决办法。但我还是感到一丝庆幸。所以这个同学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大专案的策划会,我现在可以跑去台北也是因为这笔钱。

到了台北,我去中华电信办手机卡。这里有三个柜台,其中有个老太太在买手机,她坐在那买了有一个钟头,另一个柜台是个老头,他要换卡,估计坐了更久的时间。剩下的我们十几号人就等那一个柜台。我真不想老了也变成那样。我换了新手机卡,给她打电话。

“是我。”我说。“你换号了?”她也许并不想接到我的电话。“没有,我到台北了。”

“真假?”

“我在西门町的峨眉街换了手机卡。”

“来做什么?”

“瞎晃,顺便找你。”“疯了吧?我可没空陪你,安排得很满。”“没关系,吃个饭就行。”“不行的,今晚已经约了人,他们作家就是很傲娇,谈得并不顺畅。”她说。

“那就吃个夜宵。”

“这……晚点联系。”

她把电话挂了。我去商店里买了双拖鞋,把从黎凯家里拿回来的皮鞋换下来塞进包里。但包里占据空间最大的就是这双皮鞋,于是我又把它拿出来,扔到垃圾箱里了。倒不是因为在意黎凯是否穿过。

之后我坐在一家超市门口,买了一打啤酒。门口放着两个小圆凳子,我一个人占据了两个凳子,有个东南亚人想来坐,但我没有把啤酒拿下来,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如果在他们老家我可不敢这么干。我从下午五点,一直待到晚上十点,中间去一家宾馆用了几次洗手间。我运气很好,离开的时候没有人来坐这两个小圆凳子。这是我今年运气最好的事了。十点刚过,我给她打电话。

“你来士林吧。”她说。我到了士林,站在一个咖啡馆门口,等了半小时,她出来了。她,以及一个作家,还有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玩意的人,他们三人在门口告别。她一脸笑容,作家也一脸笑容,那个不知道做什么的也一脸笑容。我总觉得这个作家很难缠,是为了多见她几面,因为她很好看。

等他们告别完,我朝她招了招手。我看着她,她说:“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看我做什么?”

“该看什么呢?”

“谁知道呢,我不喜欢别人看我。”

“得了吧。”我们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进了一家看起来好像很有名的鹅肉老字号。她好像一天没吃东西的样子,吃了半根鹅腿,还有一份皮冻之类的东西。我一口也吃不下。

“你来找我做什么?”她擦了擦嘴。

“跟你待一会儿。”

“那就要跑过来?”“我没有事情做,但跟你待着比较放松。”“我们不太可能的,因为不是一路人,所以你跑这么远来找我,也没什么用。”

“那你跟什么人是一路呢?”“反正不是你,因为你不知道我的点,我也理解不了你。”“听起来可真复杂。”“对,就是你这种冷嘲热讽,让人很不舒服,我跟你待着并不舒服。”“两天前,我睡了一个朋友的老婆,让他看到了,他就跳楼了。我来台北是为了把这个事混过去。”“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因为你不见我。”“那你现在告诉我了,我以后可能更不会见你了。”“不管告不告诉你,见你都会越来越困难。”她微微皱着眉头,我仔细观察着她。我一直想从她身上找到某个破绽,以此来让自己从这个阴影里走出去。从鹅肉店出来后,不到五百米就走到了通河边,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不能跟她去喝酒的地方,因为她每次只抿几口,让人觉得很烦躁。

我说:“那个作家说什么了?”“他不满意剧本,要自己弄。”“但作家写不了剧本,你怎么说的?”

“我不能这么说。”“你可以这么说,就说,你可以自己弄,但你写不了剧本。”“可以这样说服别人吗?”“百试不爽,我去开策划会,如果原著作者来了,他总是不满意,我就这么说的,你可以自己写,但一个月后就拿坨屎过来,这里的每个人看了后还不告诉你,都说挺好的。”

“你不怕事情黄吗?”

“他已经签了合同,黄了他拿不到后面的钱,而且版权都签走了。”

“我说不出口。”

“但你在对付我上可没什么说不出口。”“因为你一直缠着我。”

“最开始可不是这样。”“最开始不是这样,但相处一段时间,我发现并不合适,我不舒服。”“你说过了,你不舒服,我不觉得人什么时候舒服过。”“那是你,我有喜欢的人,跟他在一起就很舒服。”

“你们认识多久了?”

“半年。”

“然后怎么样了?”

“关系很好啊。”

“怎么个好法?”“他善解人意,对我很好,我见到他很开心。”“那怎么半年了也没什么进展呢?”她不说话。我闻到河里的腥味,但又好像不是,我侧头一看,果然两个东南亚人正朝这儿走着。然后她朝我靠了靠。我把她搂过来,她也没推脱。之前就是这样,我在家里也把她搂过来,她也没拒绝。再之前也一样,总是这样。

东南亚人走过去之后,她把我的手移开,朝一侧坐了坐。“你就一直在台北待着吗?”我说。“对啊,忙完就回去。”

“我带你去花莲看个东西。”

“不去。”

“你不知道看什么就不去?即便你不去,我也告诉你吧,那是我听过最好玩的事,一头大象坐在动物园里,每天坐在那。”

“好玩吗?”她扬起眼睛看着我。

“一年前,那个哥们告诉我的,前几天他就跳楼了,我刚才说过吧?搞不懂为什么。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那你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呢?”我几乎脱口而出。“那我走了。”她站起来。我拉过她的胳膊,她就坐下来。这太无聊了。“你走吧。”我说。她站起来,但我一动不动,她看着我,说:“你不跟我一起走吗?”“为什么?”

“我不想你一个人在这儿待着。”

“你有什么不想的呢?”

她怨怼地看了我一眼,起身迈步。我想着在河边坐一会儿,但还是有点担心她,就跟在她身后二百米的位置。她住的离这里并不远,期间她看了两次手机地图, 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到了那家宾馆,我看着她进去,就离开了。

半夜,我找了机场对面的一个宾馆,窗户是双层真空,所以可以看到各个时辰下飞机起飞与降落,但听不到任何声音。白天,这间屋子幽暗无比,因为远离市区,所以我可以坐在一把椅子上。在这两天里,我每天上午起床,中午去街道里面吃一个便当,晚上带回一瓶酒,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机场。

在宾馆住了两晚上,第三天我收拾好行李去了花莲,一百二十公里,火车跑了三个小时。这算个镇子,这个镇子全是针对游客的夜市,里面最有名的是烤野猪肉,味道跟牛皮纸差不多,但每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得飞两千公里来到这里,买一份牛皮纸,吃下去,发个朋友圈说这是阿里山野猪肉。我在小镇游荡了两天,并一直待在气温酷热的室外,因为燥热能缓解一点不安。除了夜市,我所住的民宿老板,是个头发染成浅色的中年男人。在上午,我出门的时候,他站在门口。

“你是做什么的?”他说。

“做电气焊的。”我说。

“电气焊?”“就是焊接铁器。”我并没有撒谎,因为我爸会一点,所以我也会一点,我几年前还去焊接铁门的店铺里做过一阵子。“那很好。”他说。

我不知道好在哪。

我说:“你呢?”

“我是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有这么一栋楼?”“我年轻时周游世界,现在年纪大了,在这里定居,这个地方很好,很安静。”“是挺安静的。”

“现在我主要做木雕,你的房间里没有,但客厅里的桌子,楼道里的,都是我做的。”

“厉害。”

“电气焊也一样吧?”“不一样,电气焊就做一些铁门,招牌。”“做木雕呢,可以跟木头交流,让你的心更平静,我喜欢木头,跟它们讲话也非常舒服。”听到舒服二字,我心里很懊丧。我说:“我有点头痛,你知道药店在哪吗?”他有点蒙,也许来的游客都要听他讲个一小时,兴之所至还会回到客厅一边摸着那张桌子一边讲,游客也会觉得自己跟木头交流了,平静了。那民宿里有吉他、书架、电视机、垃圾桶、狐臭,我住的房间还是一体式空调,都他妈滚蛋吧。

我报了两个旅行团。第二天早上我站在门口等司机,我肚子有点痛,等了半小时后,就去对面的网吧找厕所。中间这个司机给我打电话,说麻烦我快一点,我说我马上。然后我从厕所出来,站在一个玩游戏的人背后,看着他打完那一盘,就出去上了车。这个司机一路上都拉着脸。

第一个旅行团是去当地最高的山,中间有条沿着溪流徒步的石子路,穿着拖鞋走这条路可真难受。这条路很长,有几公里,头顶上方是悬崖,下面是条混着白色泥巴的河。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时, 脚也肿了,浑身都是汗水。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那个铁门上挂的牌子,“未开放区域”。过了会一个女人朝门里走,她打开铁门,然后站在里面,想把门重新锁上,但那根铁棍总是跟锁眼对不上,门又很沉。这准是气焊出了问题。她大约尝试了十分钟,我根本不想走过去帮她,虽然我知道原因是这个铁门的门轴被那块石头挤歪了。两个中年男人笑哈哈地走过去,说:“我来帮你吧。”他俩很高兴,一起抬着门,锁眼扣上了,然后他们三人都很高兴, 女人锁好门后,朝前方没修好的路走去。两个中年男人互相看了一眼,仍旧很高兴。

我沿着石子路朝回走,路上我看到河岸上有一只死鸟。我去年养了只柴犬,但狗贩子卖的是病狗,那只柴犬得了犬瘟和细小,每天吐一堆虫子,我照顾它有半个月。每天晚上,我得爬起来,去给它灌药,打针。有一天早上,它哀号一声,但我实在太困了,我大约给它打过有五十针。中午我过去看,它四肢已经僵了,舌头伸出来。我觉得它体内的虫子大概还活着。

第二天,我去了另一个旅游团。来到一片山丘,山上云雾缭绕,还有大片的金针花海,有一个小村子看起来如同瑞士,但这有什么用呢。

那辆车是另一家旅行社,他们负责的线路不同,车上的四个人会说闽南语,他们用闽南语说话。

听了半路我实在不耐烦,我说:“你们非要讲闽南语话吗?这车上就我一个人听不懂,你是你妈的什么意思呢?”

“诶?你怎么讲脏话?”

“我讲什么脏话了?”

“你讲脏话了。”

“那你们就别说闽南话!”之后所有人不再说话,他可能会把我扔下去,但他已经四十多岁,基本上打不过三十岁的我,所以我丝毫不担心。我把一车人的心情都搅和的糟糕透顶。

在下山时,路过一个牧场,我去喝牛奶,看到有只鸵鸟站在牛群里,它瞎了一只眼睛,站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感到很悲伤,需要扶着木头栅栏。我看着那只鸵鸟,不一会儿突然觉得很开心,因为我搅和的一车人都很失望。等我朝旅游车走去,那个司机本来在跟另一辆旅游车的司机讲闽南话,我盯着他,他就不说了,我走过去,“给我个火。”他掏出火机递给我。我盯着那个司机看他还讲不讲闽南话,抽完一根烟后,我上了车。

这辆车可以把人送去不同的地方,可以是所住的民宿,也可以是书店或饭店,我让司机把我送到动物园,当时已经四点半了,他说动物园五点半关门,我说你就送我到就好了。

司机把我放到动物园门口。他最后冲我笑了笑,大概终于摆脱了我。就跟我所追求的那个女人一样,终于摆脱了我。

我进了动物园,这个园子很小,每隔一段路程会有地图标示, 顺着标示,我找到了那头大象。其实来看得人并不多,也许是因为动物园已经快关门了。

我走过去,那头大象坐在土地上,在它周围有粪便,不知道干吗用的草,还有几个傻不愣登的树桩子,他们把它当什么啊。周围是一圈栅栏,还有其他两头大象准备回它们的棚子。我跟它离着有四五十米,我也不知道它看着哪。可能什么也没看,它坐着一动不动,总让人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这个栅栏有两米高,我看到它面前二三十米的位置上有零碎的胡萝卜、苹果、汉堡剩下的那几口面包什么的。

我很艰难地翻越了栅栏,这太可笑了,因为我八九岁就可以翻过两米的围墙。我跳了下去,有别的大象看到我也没什么反应。

我跑向那头坐着的大象。身后有人喊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因为我得看看它为什么要一直坐在那,这件事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个问题了。

等我贴着它,看到它那条断了的后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

那几个动物园的人跑过来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他们嘴里骂着什么呢。

文选自《大裂》胡迁作品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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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系列|隔壁老王

隔壁老王

任晋渝

1.

立秋,老王在县城西边的小集镇给人安暖气。

他原先不是管道工,他有职务,在水机厂当厂长。

县城里有许多厂子:专机、矿机、鼓风机、钢厂、钢木厂、棉花厂、糖厂、针织厂、化肥厂、化二、粮油加工厂……这里边,水机厂是最小的。怎么个小法,拢共十几个人。一个车间,车间倒是高,也稍大些,放得下车床、刨床、焊机、氧割之类。车间里边有一间办公室,极小了,里边放三张写字台,一张是厂长的,也就是老王的。一张是会计的,一张是书记的。没有出纳的座位。书记是个老头,成天捂胸咳嗽,嫌办公室里黑洞洞,憋闷,老也不来。出纳小李便坐了他位置。若是他来了,就坐老王的。没有沙发,有张单人钢管床,有褥子、被子和枕头,本来是老王的。老王有个中午好迷糊的毛病。也常洗涮。后来,谁来了谁就一屁股坐上去,或躺。工人也躺,工服上、手上带着油泥、铁锈、灰土,随便抓擦。老王媳妇就不干了:“这这这,没有几天就,怎么能洗行?”

那些灰土还好,那些油泥,还得滴汽油。弄得身上、手上,老有一股子油腥味。老王媳妇本就身子有病,好发懒,动不动就没精神。脸白的厉害,人倒是因此显耐看,大家以为是天生,偏老王自己知道,这是个药罐子。

没办法,总不能把人都撵走吧。撵走了,谁干活。算了,还是戒了迷糊吧。就不在这里睡,实在熬不住,蹬了他那辆老久没上油的破车,“咯噔噔,咯噔噔”,往家赶。

老王住宿舍区,隔壁女人叫“大吃劲。”这当然不是本名。“吃劲”应该是“持矜”,这个女人瞅人,不是平视,也不是俯视,而是仰脖朝天,一副视而不见。走路也好像踮着脚后跟。本来就个子高,这一踮就更高了。好站在院子里或贴着墙根,直起耳朵听左右邻居。回头回去添油加醋跟她男人说,也到厂里跟工人说。她不是水机厂的,这宿舍区也不是水机厂的。是钢木厂,老王原先在这个厂长,后来换了。她是钢木厂的保管,经常梳着大花卷儿,人家说,跟她男人刨出的刨花一样。哦,她男人是钢木厂木工车间主任。

按说,她男人当车间主任还是老王给提起来的。

老王在钢木厂时,大吃劲拎了二斤猪肉到老王家串了回门。她男人便从工人成了车间主任。她男人当了主任没多久,就开始不大爱搭理老王了。按大吃劲的说法,老王连个女人也管不了,还能管了厂长。大吃劲听墙头,听见老王女人骂老王:“你脏歪歪的还想用,好好洗涮洗涮在进来。”至于用啥,进哪儿。大吃劲说:“我反正听到就是个这,你们自己去想。”

大吃劲还听到老王成天自个儿给自个儿洗衣服。自个儿给自个儿做饭,打扫家。“哎呀呀,这男人,人面前是个官,回到家是被管,还好意思说别人。”

大吃劲这些话,传钢木厂许多人耳。许多人便渐渐不屑老王。大吃劲男人最不屑,一有空就把车间的料往自家院拉。

老王问:“你那是些啥料?”

大吃劲男人说:“废料,咋啦,我拉回来生火不能行?”

老王再也不吭气。

大吃劲男人不光拉自己车间的,还拉大吃劲库里的。 大吃劲跟人随便说:“就是账上改改数字的事,有什。”

这话传老王耳了,老王把书记、副厂长喊一块儿开会要换人。让大吃劲听见,晚上就在自家院里大声骂:“嘴臭烘烘的,我那二斤肉就那么好吃,怎么,吃光了,喝尽了,翻脸不认人了。烂了你那黑肠肚,我扑到政府那里把你告穿底。”

第二天,人们再提议换人的事,老王赶忙摆手说:“悄悄的哇。”再也不议。

老王后来就离开了钢木厂。有人说,老王离开的大吃劲欺负走的。大吃劲却说:“屁,我是那样人?什会儿我不是跟人讲道理?他自己没水平怎么说人欺负?”

然后讲,老王其实是女人外边找了个小的。

老王女人也不是钢木厂的,在县委上班。她其实不是老王的头房。老王的头房是村里的,长得细眉柳条,是个美人,生个小美人,还有一个恶煞。这个女人不大爱说,也就从不传说。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屋里、院里收拾。人说:“爱枝,你把家收拾的比你还好看。爱枝,老王平时又不回,你闹那么干净给谁看?”

她说:“谁看?自己看。人家乱的,自己闹心。”她还把闺女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喜欢个看书,是个好学生,在班上能考到前5。小子呢,有点发愁,老师上课,他打瞌睡,下课铃一响,扑得比兔子都欢。一到野地里,就跟人打架。其实,也不是他爱打,是人看他那眉眼,就觉得是个不服气的:长个眉吧,短粗粗。人家平吧,它立着。长个个吧,愣性性。走路还是,外八字,还好个,横冲直撞。得,你不服气我比你还不服气。呼啦啦,一堆人,成天围着。那能干净了。老王女人成天洗衣服,要不,就是补衣服。补完衣服补书包,补到后来不用补了,书包,丢了。丢了之后就再也不肯上学了。老王回来问:“你想干个啥?放羊还是看大门?”小子说:“到少林寺学武术。”老王操起根顶门棍就满世界扑撵,非要把他腿打断。后来,跟上人刮了野疯,围胡,自己也耐不住,把得来两钱都丢进去。然后呢,让人截胡了。输下一屁股,说句:“要钱没有,要命来拿。”人家去拿命,他上前一剪刀。差点出了人命,没跑脱,让捉住,吃了官司,判几年。他倒是能在里边吃好喝好了。家人在外边倒霉了。人家上门要钱。老王骑个破车,一偏腿,进县城躲了,他女人没地方躲。跟闺女说:“不要,你嫁人,得些钱,赔人家。”她闺女跟她一个性情,打小儿不会恶人。就应了。这闺女,才初二,跟老师说。老师说:“可惜了。”跟老王女人说。老王女人一口一个:“没办法。”老师说:“那咋,我娶她。”要丢钱,哪里够。好说歹说,推走了。回头寻个小子,是个开拖拉机的,还会个木匠。眉眼也出息,看见这闺女实在是心爱,舍得给价钱,结果就应了。没几天,开上拖拉机敲敲打打娶走了人。老王女人把钱散给了来要钱的,关上门,在屋梁上系根绳,上吊了。

老王头房女人没时,还不是厂长,就是个工人。每天不是抡着个大铁锤捣铁板,就是操个焊枪,左捶(duo)捶右捶捶,弄出个铲铲。他有个同村,在县委上班。把他的事情,当话在办公室说了。办公室有个女人问:“那这个长得咋样?”同村说:“没得说,没得说,大眉大眼好模样。好说笑,不死板,人也正经。”这女人就说:“那行,给我介绍下吧。”

过几天,同村给老王介绍,话却说:“有个离过的看上你了,不过,名声不大好。好打个伙计,有个儿,有个女。儿是前头男人的,女是野生的,老子当个官。什么想法,你自己看。”

老王想,我已经活成鬼了,人家能看上,就是好营生,管他娘的。应了。

这就张罗着见了面。女的看男的,跟描述的没二般。虽然眼下不大精神,收拾收拾,也挺精干。男的看女的,桃儿脸,眉黑黑。嘴厚片片,一看就是个吃手。虽不似头房那么白,但鼓鼓囊囊净是肉。眼嘀溜溜转着,定是精明。满意。

都二婚,也不娶也不嫁,扯了结婚证住到了一块儿。

这个二房,带两孩,跟老王讲分明:“儿女跟你姓,你的钱要养家,你儿你女不能从这里别出。”老王没吭声。

他是黑铁工,挣的是工资,就算有资金,收入几分几厘都是固定数,女人数算得很清楚。每个月也按时按点交代清楚。这个还不算,女人有要求,每天都得按时按班回,不许在外做私活,说:“累出个毛病,你让我以后还用谁?我可不伺候一个病秧子。”这就彻底绝了老王窝藏私房钱的念。

人若没钱,就没个底气。老王闺女自从嫁出去,就很少登过门。老王也不愿让登门,登了门,女人眉眼给谁看?自己兜里没货,有什意思。捎话给闺女:“能不来就不来。”闺女女婿从此三年不来往。

老王他儿不用老王操心,政府给保养着呢。所以老王就安安心心给人家养儿女。这儿这女倒也不赖,出出进进,都管老王叫爸。一开始不咋地,时间久了。老王觉得,自己还真就是人家的亲爹。不赖。

这就正经过开了日子。一开始也没啥,不过,老数算一个钱,老王女人就不满意了。说:“我也是大风浪里来,嫁个工人没意思。过段日子,让你换换身份。”

不是说话,也就一年半,老王当官啦,成了车间主任。没几年,又升了。厂长。

老王工人时候,大吃劲看不上。她是城市户,她男人也是城市户。老王虽然是城市户,但娶的是农户。那会儿,一般娶不下媳妇的城市户才娶农户。一开始,大吃劲就说老王:“肯定是差一点儿。”至于哪儿差一点,可能是头,可能是脚,也可能是五脏六腑。大吃劲先说头。愣说老王没念过书,没文化。可老王其实读到了初中,她自己也才初小。这事儿,老王没争辩过。她大吃劲谁啊,又跟他没勾扯,想编排谁任她编排去。不过,有不乐意的。单位管档案的,跟大吃劲吐了一嘴:“您省省唾沫,人初中毕业呢。”大吃劲便不说老王脑子不够使了。又说老王胳肢窝事,说他根基有问题。地方上说婚姻,一说人水,二说根基。都打父母辈上提。人水是说父母人品,有点像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父母人品差了,儿女也好不到哪。根基呢,是说祖辈上出过狐臭。也难怪,县城老早先,就是边关。今天这个胡人占,明天那个汉人据,早杂种了。难免谁家有这毛病的。可人老王根本没这毛病啊。他一车间的,遇上大吃劲,问:“你打哪闻的,我们成天一块儿,咋半点儿没感觉?”这话让大吃劲不高兴,说:“狗才趴人身上随便闻。”知道哪这事也说不着老王,就又说:“老王脚有鸡眼。”这有鸡眼就有鸡眼吧。老王没提过,旁人也看不到。算是让大吃劲说着了。可就算有鸡眼,也犯不着什么啊。谁娶个媳妇,还管鸡眼大小?就有人说大吃劲这是胡咧咧,跟大吃劲说:“你老这么编排人老王,小心老王哪天用片刀劈了你。”大吃劲鄙夷说:“丢他个胆。”

后来大吃劲消停了一阵不说老王了。她犯不着,有的是让她想说的人。其实呢,老王当初要娶女人,只有一个原因,那女人,太袭人啦。袭人得让他丢不下。所以死活也要娶。而且,他家穷得娶不起袭人的城市户。不过如今,再袭人也没啦。老王只能是灰溜溜地跟人过。

当然,二房也不是那么差。老王跟她其实有过一段幸福日子。最起码,当了车间主任,再也不用又磨手皮,又烂衣服啦。老王每天都让女人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上班。以前,他并不跟大吃劲打交道。当了车间主任,就不得不打交道了。他得去,领料。

老王头回去领料。大吃劲正打毛衣。瞅着是老王,眉眼里都是笑:“哎呀呀,是王主任啊,你这官当的,可是,好。”老王不解:“怎么着说话?”大吃劲说:“我是个女人,若我也是个男人,娶个有本事的,省多少年爬工夫。”问东问西,想要打听出老王女人究竟认识个谁。老王也糊涂,他女人根本不跟他提这茬,他一提就打岔。不过,老王晓得大吃劲是个多嘴。便打哈哈。心说话,关你屁事。

打老王当官后,大吃劲就越来越明显地偏向趴他这边的墙头。老王屋小,住四口人,有时候他娘或他丈母会过来盘桓两天。平素还好,大夏儿,屋里若是起灶火,能闷死头驴。老王女人不干,让老王在院檐下另盘个泥灶。一天三顿,就窝院里做饭。这灶火跟前的闲话也就多。

“老王哎,拿酱油。”老王“咚咚咚”跑去拎酱油瓶。

“老王哎,没花椒面。”老王“咚咚咚”又跑去端花椒面盒。

这并没什么。晚上,老王女人在院里洗了脚,又洗袜子,去铁丝上搭。瞅老王正好出来,呐喊:“老王,你把我的洗脚水倒了。”

大吃劲听见了。好啊,添油加醋,回头跟人说:“老王终究不是个男人,给女人倒洗脚水。”过几天,这话传成:“老王天天给女人洗脚,洗袜子,洗裤衩。”

话也进了老王耳朵,老王说:“没得事啊。”

“没得事传得那么玄?”

老王回头跟女人嘀咕了声。女人说一句:“这简单。”夜里,又站在院里言语:“老王,房顶上有个贼。”估摸着地方,顺手扔块烂砖。

“哎哟哟,砸死人了。”

大吃劲连夜到医院缝了七针头。打那以后,再不肯言语老王了。

有年腊月,老王女人出门,瞅见大吃劲手里拎着几条带鱼进胡同。随口问句:“这鱼不赖,哪买的,多少钱?”大吃劲就有点吃不住劲儿,她太怵这女人。平素里,人家比她还吃劲。大吃劲个子虽高,但干。人家是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她眼皮子里瞧不得人,人家是根本不瞧,眼永远耷拉着。她嘴虽然多,也快,还泼辣。人家呢,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就是背后一家伙。

谁受得了啊。

“哎呀呀,你要买,买多少,我给你捎回来就行,哪用你专门跑,可是不贵,认得冷库的人。”

老王女人沉吟:“那行,你给我带一箱……我这会儿没带钱,你先垫上,回头一块儿给。”

第二天,大吃劲专门跑了趟冷库。赶巧儿,涨价了。贵了几毛。论往常自然不干,这会儿,却跟人讲价:“我要的多。”

“谁都是这么多,人家比你多得多,爱买不买。不买边上站。”

当然买。哼哧哼哧,将带鱼用自行车带回来。回头老王女人见了:“多少钱一斤?”

“就说的那么多。”

“你真的有办法,我今天在街上问,都涨价了,以后年年的带鱼,都寻你。”

掏了钱。隔墙喊老王过来,将带鱼扛走了。

大吃劲头回吃这闷亏,不高兴。偏不能跟外人说,只能跟男人生气。男人听说,二话没说,推门就要出去。大吃劲问:“你哪去?”

男人说:“我给你要回来。”

大吃劲说:“悄悄的,有的是机会要回来。”思谋,“你不是爱占吗,我让你占个够。”时不时将些瓜果送过去。

过了年,打惊蛰后,果然,老王又高升了。老王高升那天,大吃劲魂都飞了。她每天趴老王的墙根,见天闻着老王女人炖红烧肉味,自然知道老王女人好哪口。到夜里,便拎了二斤猪肉过去。于是呢,她男人也高升了。不过呢,她也趴出点不寻常的事。老王女人原先有点胖,肚子胖。后来却越来越胖了,胖得有点像怀孕。实在忍不住,她多了一句嘴:“翠鲜,翠鲜,你这是要给老王生?”

老王女人却一挑眉,不高兴:“便宜死他了。”有好几天不搭理大吃劲。弄得大吃劲老大不得劲,背地里骂:“不就是在县委上个班,你吃劲个什?”

她这会儿想要办的事,已经办成了,自然不打算再觍着脸,往人屁股上凑,渐渐就与老王女人有了距离。

过几月,老王女人突然病了。突然就瘦了,瘦得就好像,生完了孩子。

隔些天,老王到下边查纪律,大吃劲突然问:“老王,老王,你女人生个啥,咋愣没听见娃娃哭闹,还把大门紧锁着,怕人见?”

老王一脸的愕然:“生什么,没生啊。”

大吃劲不屑了:“老王,老王,我又不怕给你满月钱。”

老王的脸顿时黑了。

夜里,大吃劲趴墙头,听见那边锅碗瓢盆乱砸一气。然后是老王女人颐指气使地说:“你以为你是个什,不能过了就不过。”

不几天,老王女人搬离了这宿舍区,到附近村里跟一个小二十岁的男人赁了间房另过了。

2.

老王离时,愣是没想明白,那能长久了?

他不明白,可大吃劲明白,逢人说:“年轻的,吃劲儿。嗨哟哟。”轮胳膊轮腿瞎费劲。她酝酿着呢,看怎么处理老王。反正,这货没看头了。

可不等她处理老王,一档子事先生出来了。

老王女人走时,老王不怎么伤心。他已经是二茬婚,没那么难分难舍。不过,他却让闺女伤了心。不是亲闺女,是那个养闺女。女人走后,把闺女户口也迁出去。转眼,就不姓王了,姓费。哪个费?老王女人前头男人的姓。

虽然搬离了宿舍区,可终究还走一条路,难免,遇见。

老王蹬着车回,看见打扮得花眉弄眼的闺女,叫:“小娟。”那闺女扭脸扫他一眼,眼珠儿朝上一转,头就扭一边了。就好像,没看见。呸呸呸。

老王觉得心酸,这才一两天啊,怎么就不认了呢。这闺女,可是他天天接送上下学的。老师开家长会,还老是他去。他女人,一直好忙。也不忙班上,也不忙家里。老王以前问过,也说过:“不要你管,我不这么忙乱,就凭你那点本事,让我们娘三儿天天能喝西北风?”

老王觉得自己这会儿,就跟抽风,没什么两样。他终于知道,这女人究竟忙啥了。

没多久,老王胡子长长了,头发也不梳。大吃劲出门遇见,直捂鼻子:“咋,真狐臭?”“不是,溲水味,一看就是想不开。”

老王有很久想不开。他觉得自己,活该。

不过,后来,老王还是想开了。想开原因是听到一档子事,老王养儿子,在上海念中专,听到老娘的破事,回来问了他娘一句:“没有男人你会死?”然后呢,自个儿出去喝了通酒。他有同学,扶着他回。路过宿舍区,偏要往这边进,晕头晕脑地说:“我的家我还能不认识,甭骗我。”到了老王门前,劈里啪啦拍门。

老王不在,大吃劲在。出来说:“建明,你不要闹,回你自个儿的家。”

建明说:“你滚开,什会儿都有个你,吃劲个什?火了,一砖头袭死你。低着头,四下里寻砖头。老王平时有个好收捡的毛病,在街门口捡了一堆砖头。不过,他儿的同学哪能让真捡上。揪着拽着,要拖走。大吃劲偏吃劲起来:“我就站在这儿,看你真动手。”这下,老王他儿的同学也不满意了:“这女人,你挑事呢?他喝醉了。”大吃劲说:“我看是装醉撒酒疯。”老王他儿的同学也恼了:“不用他捡砖头,我也一砖头袭死你。”丢下老王儿,过去捡砖头。大吃劲还笑:“我把头伸出来让你砸。”“咕咚”,眼蓝了。

老王他儿看见血,反倒醒了:“愣什,出人命,坐禁闭,快跑。”自个儿,先马奔了。

老王并不晓得这事,有几天没回。先前,养闺女不认,他突然就想亲闺女了。托人捎句话:“你来。”

闺女没来,也捎句话:“娃念书,猪找吃,鸡得刨撒,老得照应,放不下,过几天。”

老王才清楚,这闺女也是为父为母的人了。叹口气,锁了门户,回了村。寻见头房女人的坟头,烧些纸钱,坐在一边想事情。想啥,想活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这辈子,就这个躺在荒天野地的,才完全属于他自个。可他呢,多少年,没来看了。

“狗日。”不知道骂谁。

大吃劲额头缝了八针。去寻老王儿,一概不承认。就没进这宿舍区,更没进这道胡同。派出所问。反问:“你觉得我娘和他离成个这,我还能回去?”派出所拿他没办法,就去寻他同学。那些同学呢,承认喝酒,也承认送他,但就是不承认,扔过砖头。派出所生气,指着血砖头说:“难怪是人家自己碰上去的?”同学说:“那可保不定。这女人一看就好吃劲,眼皮子高过天,看不见脚底,不碰砖头碰个什?”回头,派出所跟大吃劲说:“当时没抓住,这会儿认挨拐。”再不理会。

大吃劲不服,成天去闹,让铐了一下子,终于明白过味了。她认识这里个人,给自行车打钢印的。一个锤子,一个铅字,上边是数字,一锤敲下去,自行车三角架上就多个数字,连成一排就是编号。丢了,找着,就认这。只是个临时的,说话没风儿,兼职看电话,领导一叫,赶紧去打水。喊一边,问:“我这事就没个眉数?”人说:“没眉数,上头说着,领导按着,你有个眉数才怪,消停哇。”

大吃劲就知道,这是老王女人递上话了,只能消停。但也不消停,心说话,这事七曲八拐根都在老王身上,不怨老王怨哪个。回头每天站院里听门户,单等老王回来。可老王偏不回。打她出事前几天起算,十天半月,一整月,愣是不露面。人家堵不住,就往单位寻。一开始不寻,是因为派出所。后来不寻,是听说老王连厂也不进。现在寻,是知道老王上班了。

到了办公室,拾翻下一世界。问:“咋啦。”

“老王不干啦,给人发配到水机厂看门了。刚搬上东西,走了。”

“不是看门,是当厂长。”

“那破地方,马上就塌了,别人能走,厂长走不了,不是看门,是看啥,看好看?你看他这会儿,死眉褶眼,好看个什?”

等大吃劲追到厂门口,老王已经蹬上烂自行车,晃悠晃悠,走远了。

老王后来还是知道了小子的事。大吃劲也懒得再追到水机厂去了,她真觉没意思了。额头上出现了个月牙斑。走大马路上,一没留神,让一懂得风水的老头劈手捉住,呐喊:“可了不得了,包公转世。”大吃劲就怕这个,赶忙躲闪:“放你狗屁”。扯脱了,马奔了。把那老头扔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哎哟喂,敢情,把我当强盗了。”

不过,定下神来之后,大吃劲就又开始吃劲上了。跟她男人说:“以后,你得听我的,可是要发了。我这叫断阴阳,说明什,说明咱们白地儿、黑地儿都能发财。”她男人是个大撒把,本就她说什就是什。这会儿,愈发由她。隔几天,就把临街门市承包下来,自个儿干去了。过两年,真有了资本,舍脱了宿舍区这边的小间隔,住大套间去了。

她人是走了,可嘴没走。依旧时不时离不开宿舍区这点枝末。譬如说,宿舍区有家老柴,老柴有个姑娘,这姑娘跟老王小子差不离儿。人长得黑瘦,但架不住桃脸,大黑眼仁儿。嘴皮子赛枪子儿,一说起能就一连串,别也谁也抢不过。

“哎哟哟,连你也抢不过?”

是抢不过。大吃劲自甘认输。

这姑娘个子不低,腰身细,最要命的是两只大辫子,老刮着屁股扫,一看就是个跳搭。好装模作样。宿舍区的老杨,以前是钢木厂的书记,多占了福利,别人两间,他又多占一间房。相应的,院大。别人院,一堆炭,就剩走路地。他呢,还开辟出个小花圃,里边种了地雷花、萝卜花、鸡蛋花,还有海娜花。柴家在老杨隔壁,有事没事,就过去掐。回来把指甲涂了,又把脚趾甲也涂了。脚趾头捂在凉袜里,外人看不见。指甲却明亮堂,像狗血一样。经过人跟前,还把头一扬,好像没看见,可是个老王。

话说老王前头那个女人,本来有个哥哥,在民政局上。他有个小子,也是好眉好眼,成天就跟着爹娘到姑姑家。见了人嘴甜甜,行个礼,问声好。眼珠什会儿都滴溜溜转,一看就是机敏鬼。那天,看见了柴家姑娘,没事就过去说句话。能说什么?都不过是初中学生,想说什么?他们呢,就在那儿当着众人面有说有笑。说着说着,就不见人影了。哪去了,你猜?

“猜个屁,你想说就说。”

大吃劲就又说。

这个宿舍区有些怪,名字有些不搭界,叫塑料厂。县城里有那么多厂,唯独就没这么个塑料厂。若是你非要瞎打听,那就只能把你指点到这地方。不过,塑料厂有厂房,三间,高高的。里边,能吊个行车。不过,没人用。就在那里空间,没玻璃没窗,就是个空壳子。塑料厂还有围墙,好大一个圐圙,四排排红瓦房宿舍盖在正中间,每排七户,愣是觉得跟没有一样。周围全是荒野地。西边上靠村这头,东边上靠铁道那头,全是坟。一过冬,全是草,蒿,还有荆棘,到了秋,人头高。小孩进去,连影也看不见。你说,这两娃能在哪?

“能哪,草丛?”

哪里敢去。一到秋,一阴天,一到快黑了,没人敢在野地逗留。全家人寻,宿舍区人都寻。死活寻不见。有人就说,怕不是跌到坟里去了吧。就去看,喊。根本没应声。最后有个,走到了厂房,一眊里边,两个白花花的人,手忙脚乱,正往起提裤子。

回头,两家大人各操鸡毛掸子追各的,盘问谁先招惹谁。郑家小子一口咬定是柴家姑娘,姑娘大怒,跑到跟前说:“谁先招惹的不得好死。”夜里死活要上吊。大人们也不拦,站在院子里,隔墙跟人说话。柴家姑娘,搬了板子,寻了房梁,拴了绳子,钩了脖子,蹬了凳子,却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哭了一阵子,觉得没意思,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没事人样,见人照旧招呼:“吃了?喝了?上班呀?”脸皮厚得赛城墙。

老王家这边呢,却没动静。有什动静。人早回了自家,又不干老王什么事。后来呢,也没个交代。只是过半年,郑家小子,又随爹娘来。又遇见柴家姑娘,又堵住,在人前头,有说有笑。你掐我一把,我踢你一脚。两家大人看见,一声咳嗽,他们两个,也就各走各。一回头,郑家小子喊上了王家小子。他们两个,同年。王家小子大几月,是表哥。但王家小子没郑家小子心眼来得快。怎么说?譬如说,郑家小子有钱。他妈能给他杂花。郑家小子撺掇王家小子:“你把你家牙膏挤了,卖牙膏皮给土产日杂就有钱了。”王家小子果真去挤。他妈觉得怪,怎么牙膏用得这么快?没个怨,怨老王:“你平时不能少抹点。”老王嘴夹屁眼里,愣是不敢吭气,自己也郁闷,那可是牙膏,老鼠也不会吃呀,咋就那么快,没了呢?

郑家小子不光督促王家小子挤牙膏,那一回就唆使他去把柴家院外炭堆上的铜线拖到废品收购站卖。多少钱?二十二块五毛六。能干个啥,吃几碗面。郑家小子说:“建明、建明,你叫上柴艳咱们下饭馆子。”王家小子过去叫柴家姑娘:“柴艳,柴艳,请你吃饭。”他跟柴家姑娘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前后桌。能喊出来。柴家姑娘出来,说不吃,鄙夷王家小子:“你有钱,你有钱,吃个馍馍撑死你。”王家小子脸憋得红红地说:“就是有。”柴家姑娘却不听,扭头要回。让躲在墙角的郑家小子抢步过来拽住:“咋啦,和你吃个饭也不能了?”

柴家姑娘脸一红,说:“你又过来做什?”

“想来就来,你还能拦得住。”

“我拦你做什?”要走。郑家小子不放。柴家姑娘见扯不离,用脚踢,呐喊:“放松些。”

“你去,我就放松。”

“那我去。”

三个人去吃了糖拌西红柿,烂蒜腌黄瓜,还有蛋炒面。兴冲冲往回走。郑家小子跟柴家姑娘并排儿落在后边,说各自的学校。他随父母读县城里的学校,柴家姑娘跟片区,只能在村初中。王家小子对他们的话题没兴趣,边往前走,边捡起根棍棍打土墙。墙皮扑簌簌地掉,惊了墙根的猪,惊了树下的鸡。有人在墙里呐喊一声:“谁家的龟孙。”王家小子立马扔了棍子,落花流水。

进了宿舍区,拐到胡同,看见前边围了一群。走过去问,说是柴家招了贼。那么一大团铜线,该报警。顿时冒出一股子鸡毛汗。也不往人前凑了,直往后边溜。看见郑家小子和柴家姑娘,有说有笑地,还手牵手。马上过去说:“里边在抓小偷,不是坐禁闭,就是挨枪子,你说这事可咋办?”柴家姑娘听不懂,说:“王建明,你鬼嚼个什?”郑家小子却明白了,丢下一句话:“咋办?没办法。”丢下柴家姑娘和王家小子,出了宿舍区,马奔了。

后来呢?没后来。王家小子考了个中专,走了。柴家姑娘没考住学校,回村种地去了。她娘是个农户,她也是农户。郑家小子不知道结果,最不离,大人给安排个好工作。肯定不会娶柴家姑娘,人家是城市户,又不是娶不下。

3.

老王跟他的养儿子,其实不亲。王家小子在学校,不姓王,姓费。作业本上,连续三年都写着费建明。老师也奇怪,问过。王家小子说:“就叫个这。”不过,柴家姑娘明白咋回事。她在班里是学习委员,跟老师近。去跟老师解释了。老师便再也不问。等到中考,准考证必须跟户口一致。费建明才又叫成王建明。老师知道缘由后,每次家长会都通知喊王家小子他妈来。可到场的都是老王。老师就觉得,老王实在是待他养儿亲。

老王其实呢,实在是,不能不去。他女人忙,就得他去。不过,他女人不忙,还是得他去。他女人说:“不跟孩子沾,那能亲了?”老王就咬牙去沾。不光沾儿,还沾女。

黄昏里,院子里一声“咿呀”,便咿呀呀唱开了。有些悲凉,有些老腔,有些让人听着心焦难耐。

“孤坐江山非容易,回想起安禄山起反意,要夺咱锦社稷……君妃们稳坐深宫里,妃陪你玩一局象牙围棋。”这唱着的是王家养闺女,她呢,比王家养儿只小四岁。长得她妈一个模子,也是桃形脸,还白。遇着个人,眼一瞟,水汪汪。谁看见,谁就掉进去。这姑娘爱惹是非,五年级就开始谈恋爱。老王让老师喊去,问:“你看这咋办?”老王说闺女:“你说你念书好好的,做这,咋办?”姑娘白他一眼说:“你又管不了,爱咋办。”回头老王把这话传给了女人。女人拎起了个鸡毛掸子就追闺女:“他是你老,就管你。就这么办。”打那以后,老王闺女听了老王一段时间话。老王也尽心,每天接回来,就辅导作业。

其实呢,老王真不会辅导,他读初中那会儿,没现在这么深。不过,老王不会辅导,却会现学。闺女一问,他就抱着书在那里现啃。一啃大半天。闺女看着累,跑神了。跑哪了,听戏去了。她喜欢这调调。等老王学会了,老王小子也回来了。老王小子一进门第一件事,就关戏匣子。他最不耐这个:“成天唱,成天唱,赶明你也唱戏去?”说完,拿眼瞪老王。老王讪笑,知道这小子是,后鼻音,声都藏深里呢。老王闺女不怕老王,却怕她哥。她哥一张嘴,她就不吭声。窝那里看书,看一阵,想明白,这本来就不会,也拿眼瞪老王:“你,这大半天,还不会,把我时间都浪费了。滚去,做饭去。”

老王就起身做饭。他不怕闺女不会就不写,有小子看着呢。

老王做啥饭,两样饭。闺女爱着糊糊,就做拌汤。小子爱吃面,就手撖面。他自己呢,两样都不喜欢。喜欢窝窝。但轮不着做。因为,闺女剩的糊糊和儿子剩的面,够他餬嘴了。

这屋不大,客厅和厨房就隔一堵浮墙。以前有门,离水管近。水管关不严,常年潮着,早耷拉了。老王女人说一句:“跟上你连个好家也住不了。”老王一阵烦乱,丁丁当当,把门卸下,扔院里。往后劈了,烧灶火。再也没安那门,谁说老王没脾气,这就叫个脾气。不过,还有个缘故,老王女人说:“取了,倒亮堂,不用安了。”老王还是听女人的。

老王做出饭,闺女是嘴比学习重要,先吃。小子呢,正相反,不吃,让放着。老王说句:“时间长了,会坨。”小子便不高兴:“这会儿,烫嘴,你叫我怎么吃。放着,耽误我学习你能顶?”老王便悻悻离开。其实呢,他是早饿了的。干了一天,不饿才怪。可小子不吃,他总不能,先抢着吃吧。就躲卧室,开戏匣子。这下子该明白了吧。听戏匣子这档子事,不愿人闺女,都从老王这儿袭染的。他这一开,外边又有词了:“哎,你能不能关了,你这吱声,我怎么学?”闺女却不干:“就大些,吃饭时间,干嚼嘴,有什意思。”老王两个都得听,开小声。小子不再吭气。闺女侧着耳朵使劲听,听半晌,端着碗凑过去了。还是吃不见,老王捂在自己耳朵跟前听。闺女不乐意了:“你放下,我听。”把碗搁平柜上,过去抢。老王没招架,下意识地躲,手一脱,掉地上,盖子裂了,里边零碎,散了一地。恼火起来,骂闺女:“你看你,这还怎么听?”闺女哇哇哭。女人回来了,问怎么回事。小子抢着答:“不让听,就要听,这就听出了事。”女人说:“这好,摔了就好,没得听,以后都安心。”

这屋以后就很久没传出广播。

老王小子读中专后,老王闺女好容易,分片进了村初中。初中多是村里小子,城市户口不大肯来。来的,多是成绩不好的,没有靠的。老王闺女本来只要老王女人出去跑一趟,就能读县初中。可老王女人说:“就你那成绩,我出去说,太丢人。”愣是没去跑。

老王女人不跑,老王闺女就乱跑。吆五喝六,屁股后头老跟着一群。不敢往家引,跟人家去。知道她妈下乡。夜里干脆住人家家。老王一宿等不回。大早晨的,往学校去。让班主任堵住,好一阵数落。老王才晓得,这闺女,其实是成天迟到早退,这会儿呢,干脆旷课。这下老王毛了,回头闺女回家,二话没说,拦腰一抱,撅起个屁股,坐在床头,操起个扫炕笤帚,“劈里啪啦”,一阵胖揍。揍到最后,闺女急了:“你又不是俺亲老,凭什管我。”老王哽着脖筋说:“只要是你喊我一声爹,我就要管你。”

“噢。”

打这后,闺女消停了。

老王女人回来后,老王主动说了这事。老王女人责怪:“闺女长大了,那个地方是你摸挠的?”老王以后再也没打过这闺女。

然后呢,这闺女一天天,胖子起来。腰呀、奶呀、屁股呀。连大人的眉眼都不走不住地盯着。

大吃劲在胡同里,堵着闺女说:“不得了,这闺女,像是几个月了。”

闺女不乐意:“我就肉,不比你那两根干骨头。”把大吃劲哽得半天出不上气。

不几天,这闺女病了一场,在家歇半月。再在胡同里露面,也瘦了。打那以后,再不肯上学。她有个妗妗,就是郑家小子他妈,在县剧团。平素里知道,这闺女,好嗓音。就说介绍到那里跑个龙套。老王没吭气。老王女人应了。闺女去了没几天,回来,生出个嗜好,乘人不备,吼几嗓子。

大吃劲早上起来,好跑个茅。这天,刚把裤子脱了,还没蹲稳。突然耳朵跟,炸了声腔:“哎——”又粗,又苍凉,还有那么点阴森。立马坐茅坑石上了。

大吃劲有个好中午迷糊的毛病,刚睡着,突然窗户跟带着哭腔:“梦儿里我梦见官庄地,望不见二老爹娘在哪里,我强打精神睁开眼,原来是老哥哥面前立……”

大吃劲晚上在院里听墙根,猛不丁就听到:“ 骂一声小郭瑷儿该死的,平日里父怎样教导与你,谁叫你进宫去搬弄是非……”

大吃劲觉得,这闺女绝对是故意的。

打那以后,大吃劲就再也不敢在外边多说老王闺女什么,她真怕哪一天自己神经衰弱了。这里边有些,是老王闺女跟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跑了很久后才肯说的。不然,她宁愿沤在肚子里。

随同这些话的,还有一档子屁大点事。

宿舍区到春夏,草还不高,还是蛮好看。野地里有种喇叭花,核桃大的花口,白或粉。伏在地上,或窜到荆棘上,像霓虹灯那么一连串。还有大蓟、蒲公英、艳而艳。许多小孩经常跑那里,摘下一大串,攥手心或插鬓角。有手巧的,还用毛小狗编毛小狗,“汪汪汪”。有时下雨天,还能捡到一些怪菌:马尿泡,还有羊浓带(鼻涕)。羊浓带只在雨后才有,有枯草的地方。宿舍区四周那些荒野地,常年没人收拾,自然最多。许多识得的小孩遇到了就捡回。

这里边有个柴家小子,只有三岁半,是个跟屁蛋子。大小孩在前边跑,他在后边跟,跟了大石头,“扑通”栽个狗啃屎。他看人家喊着捡羊浓带,也跟着捡。把拎玩具的袋子腾空,连柴带棍都捡进去。傍晚时候,大人一声吼喊,所有小孩一哄而散。柴家小子也回,门上有把锁,大人还没回,一个人蹲在檐下玩水。有人过来,瞅着了他脚跟前的袋子,随口问:“你这是个什?”

“羊浓带。”

“做什?”

“不知道。”

这就过去了,一会儿又过来。说:“给你糖蛋蛋,换你那袋子。”

“那行。”

这人就提了袋子回,柴家小子继续在水里玩。玩个啥,蚯蚓。这地方一聚起水泊,里边就会有指头粗的蚯蚓出来。柴家小子拿手拈了,往泥里摁,边摁边抿糖,腮帮子鼓鼓囊囊。

一晃,柴家姑娘过来了,看见他嘴动,怕他吃上坏东西,就问:“你嘴里有个什,我看看。”过去扒脸。柴家小子不让,躲。躲不开就咬。咬得柴家姑娘哇哇叫,泪直流。这阵,老柴也回来了,骂:“这么大人了,你哭什?”

柴家姑娘说:“他咬我。”

老柴又骂:“那是你姐的指头,不是根骨头。”

柴家小子说:“那她叼我的糖蛋蛋。”

老柴还骂:“你多大了,还稀罕那?”

柴家姑娘带着哭腔说:“你也不问问他哪来的?抢的、捡的、还是给的,也不怕是人家放药药耗子的。”

老柴就问柴家小子究竟。柴家小子说罢,柴家姑娘不让了。一扭屁股就奔了老王家。站在门口就骂:“小孩的东西,你也骗。把你个黑心肝烂了肚肠。”

老王在屋里听见,问女人:“她骂个谁?”

老王女人说:“不知道,管她的,咱吃喝。”她今天有心情,做了顿稀罕,地皮菜炒鸡蛋,其实就是羊浓带。

人家不接招,柴家姑娘也没脾气,过一阵子,自个儿嘴干舌燥,让她娘给拉回了。

第二天,上了学校,拽坐在前桌的王家小子。

“费建明,你娘是个灰鬼。骗人娃娃的。”

王家小子问:“你见了,不要胡说八道。”

柴家姑娘就问王家小子昨晚吃的什。王家小子为证明,自然说了。柴家姑娘就说:“你吃的地皮菜就是你娘骗我弟的。你娘是个灰鬼,你弟弟也是个灰鬼。”

王家小子说:“我哪有个弟弟。”

柴家姑娘说:“那个姓郑的。”

柴家姑娘想起了郑家小子跟他说,那游戏好玩。大人们都玩。她没玩过,也觉得好玩。就玩了那么一回,却让人逮住了。也就知道了这游戏根本不能瞎玩,能要命。

王家小子也知道柴家姑娘恨郑家小子,所有没再吱声。但还不服气她说他娘。回了家,问他娘。他娘响丁当地说:“没得事。”王家小子就好长时间没理柴家姑娘。

4.

老王到水机厂后,很久才听说养儿子在自家门前闹腾的事。那会儿,他已经找下了第三房。老王和二房女人不过了,觉得在宿舍区抬不起头,就到外边租房子住。租的房子是粮油加工厂宿舍。加工厂里产面粉:麦子面、茭子面、玉米面、豆面、莜面,还有胡麻油。专门供应县城里人。县城里吃食粮凭供应,有粮本,有粮票,还有油票、肉票。不过,那会儿买肉不在粮油加工厂,在食品公司。票上盖了红章子,肉上也盖。有人专买盖肉的那块儿,便宜。把肉皮一割,扔给狗。也有人偏不要,怕毒药。好肉皮回去,冻皮冻,炒黄豆。不浪费,一分一厘都是钱买来。

当然,粮油加工厂也不卖粮油,粮油生产出来先入隔壁的粮食库,库也不是加工厂的,是粮食局的。加工厂和库都是粮食局下边的单位。需要供应的粮油是再从库里拉去给粮油门市部。老王这个三房,就是在库上管入库和出库的。这女人比起老王的二房来,不漂亮但妖。不好算计但会说。有点慢,有点做不出事。什儿时候都身子骨发软。

这软有个缘故。吓的。

这个三房以前有个男人,男人长得,不赖,高大身板,模样儿,也耐看。好个锻炼,每天早上都见在街上跑两圈。有两个姑娘。结合了两人的优点,好模样。大点呢,像妈多点,模样随,身形也随,好皱起个眉头,也是那样走路不精不神。但也不像她妈,不好说,好听。倒像老王头房。二的像爹多点,性子脱跳,喜欢玩,长得也像,凤眼儿,有点瘦,好露出个美人锁骨儿。嘴巴却像她娘,开了口,就没个完。

县城里过年好放个烟花。集中到一个地方放,许多人都喜欢跑去看个烟花。那时,她们一家子,一块儿去。到了地方,嚯,好多人,人山人海。想要走道,不是肩碰肩,就是屁股磨屁股,是人都鼻子底下拖着两道白烟,若说话,多加一道儿,赛两门神,哼哈二将。旁边呢,犄角旮旯,有卖东西的,吃食和玩具。吃食有麻烦子儿、麻籽、米花糖、爆米花儿、冰糖葫芦、棉花糖。玩具呢,有拨浪鼓、竹节蛇、野鸡翎子、咯嘣,还有贴画,《红楼梦》《封神榜》《西游记》《水浒》。加上顶上的宫灯、走马灯、红灯笼,多热闹,多喜庆啊。这就热热闹闹看了一阵烟花,其实,没啥看的。咚一声,放天上,好像缤纷,但一会儿没了。一股子烟硝气。看半天,听见人说:“不放了。”便往回走。很慢,前边有些堵。有个家伙脚后跟让后边的踩了,骂骂咧咧,停下,要弯腰揍鞋跟,好啦,全堵了。后边不知道啊,呐喊:“走走走,一捅。”这位不提防,倒了。身旁的人赶忙躲。怕踩着。后边却推搡,人多力量大,一搡,全上那人身了。然后呢,有人大声喊:“踩死人了。”好啦,全慌了。都怕踩着,都往前捅,用不着走道,让人卷携着走。捎不留神,倒脚下了。老王这三房,就是让人裹着走的,手里还拽着二姑娘。她男人呢,一手拽她,一手拽老大。她走不动,吓的,男人拽她衣服,拽脱了,一闪,倒人脚下了。她自己呢,让人拥外边去了。到空地方,寻人。大姑娘寻见了,二姑娘在怀里。就是没了男人。

政府赔了一大笔。她没舍得怎么花,凑合着过日。

她是认识老王的。粮油加工厂宿舍和库就在钢木厂斜对过。她以前也听说老王的事。知道老王娶过二房,也知道老王当了厂长。老王刚搬到加工厂宿舍,就有人打问,要不要介绍。她寻思,老王好歹也是个厂长,管个家还不容易。就应了。老王还是那话,有人跟,就不错。

这回这三房没啥讲究,也不拦着老王给自己儿自己女,但有一个要求,不能短下她娘三吃喝。老王初时,真的感动,觉得这女人没得说,通情理。两人没领证。女人说:“有那东西,没感情,迟早离,还得麻烦上法院。没那东西,有感情,照旧过得舒坦坦,有啥可怕。”老王觉得是个理儿。心里怀了个想法:“也好,没搅葛,想给儿,想给女,没得怨。”

可真过起日来,老王发觉自个儿差啦。女人是不占。可占得更多。她先占房。房子是前头男人的。男人是粮油加工厂的。自跟老王说:“我这样就好像招女婿,就好像我非要养个男人,听上说多不好。”老王想,是这个理。说:“我有房,咱搬回去。”女人说:“你可是愿意,你那房空着,可以租出去,也能生个钱。”老王说:“你这边空出来,也一样能生钱。”就搬回了宿舍区。

一进院就遇见个大吃劲。如今大吃劲非常吃劲,自个儿干,都是自个儿的。想穿就穿,想吃就吃。总觉得这宿舍区的人都不如,老王更不如。大吃劲说:“哎呀呀,领新媳妇回来了,让我们进家去看看?”老王说:“老歪歪的,有什看头。”大吃劲扭头跟老王女人说:“你也不管管老王,他说你老呢。”老王女人眨巴眨巴眼说:“本来就老得没看头了,他又没说差。”大吃劲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心说话:“啊呀呀,这也不是省油的灯。”

夜里,趴在老王这边听墙头。院里传出撩水声,应该是女人在洗涮。老王女人说:“老王,你给我揉揉脚哇,这一天收拾得我腿发软。”老王说:“哦哦哦,我给你揉。”然后是,女人咯咯笑:“老王,你手重些,揉得我就好像是,挠痒痒。”

大吃劲回头就传扬出去:“这女人可是个骚死个人,哎呀哎呀,我可学不出她那股劲。”她把能想出的动作和情调都模仿了个遍。有知道的说:“差不离,这女人就这样。”

有人把大吃劲的情状说给了老王女人,老王女人鄙夷说:“那女人,肯定是男人很久不用了,才那么大心劲管别人。”

“这倒有可能。”回头就传出大吃劲男人不用大吃劲好几年了。然后又传大吃劲不让男人用,男人在外边又养下了。然后又传,实际上是大吃劲男人有钱了,嫌大吃劲丑,不用她。大吃劲听说这话,先是愣一阵,然后是扑到男人门市上,扑打男人去了。

大吃劲把男人脸上抓了八道道。男人当夜就没回家,第二天也没开门市。回头老王女人跟人说:“那女人,在院里嚎了一夜,我以为是叫驴糟狼咬了。”大吃劲没顾上听这话,她四处寻男人去了。等她听见这话时,已经是半月后了。她在村里寻见自家男人,给男人做了保证:“再不多嘴,也不听别人多嘴。男人在外边受累,她好好把家收拾的便便宜宜的,等男人回来舒服。”

大吃劲听见老王女人这话,先是大怒,要过墙头去说仔细。可一出街门就泄了气。给男人下的保证浮上了心头。

“妈的妈的妈的。”

老王跟女人商量:“你那边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好歹你自己也能收个钱,我不花。”

女人鄙夷说:“你是养不活我们还是咋,那是我的房,我想租就租,不想租就不租,你惦记它干啥?我跟你说,那房是俺闺女的,谁也不能动,包括我。”

老王赶忙说:“我没那意思。”

老王实际上是,真觉得累了。他近五十的人了,要管厂子,还要管一大家子。水机厂是啥光景?得出去跑业务,得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施舍得做活。本来呢,厂长、书记两个管事的。厂长管了生产,书记就该跑跑业务。书记管了生产,厂长就该跑跑业务。偏偏是,书记,啥也不管。然后呢,车间主任,除了会嘴上甜,就是会克扣。惹得工人成天往他办公室坐,一坐老半天。大家谁也不能干。再有会计呢,是个老的,管了账,就啥也不管。出纳呢,是个小的。喜欢个,谈对象。

她以前搞过一个。念书那会儿,一个学校。她中专,人大专。都两年。她毕业,人毕业。两人都在省城寻工作。男人租个房子,她不租,往男人床上一躺:“我就在这儿睡啦。”男人不敢留她。过几天,报名去天津养蘑菇去了。她又追过去。在塘沽寻见,好歹要留。男人不干,说这是单位,我住宿舍,听上去不好。说不听,就骂。骂到最后,她终于听出味来了,男人这是不喜欢她。她也是有脸皮的。啥也没说就回了。回来就进了水机厂。然后是成天见对象。见谁都不如那个,然后就是心不如意,然后就对工作不尽心。大家看她小,都不跟她计较。她自己却不觉知,觉得就该这样。搞对象也这样。渐渐就传出了名声,不好气。也就混大了年纪,没个人要。这会儿有点张慌,放点了身态,打算只要有要她的,就嫁。可偏没人再肯介绍,这会儿就一直拖着。

老王来了,还有人给她偷偷指老王。她思谋三天,最后叹口气。“老就老吧,终究是个男的。”就打算认命。正打算提,老王却抱来一堆喜糖,说寻下了。轮不着她了。急眼了,当众人面瞪老王,一跺脚:“我就不服气嫁不出去。”惹得大家面面相觑,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隔些日,遇到个眉眼俊的,刚从监狱里出来。她访问了,是因为打骂,不是因为赌和骗。心高兴,好歹年纪相仿。几天就应承了。要办事宴,男人说:“我兜里又没个钱,要不光领证,不用办?”她不乐意:“我好歹是个有文凭的,这样不吭不响算个啥?”知道水机厂账上有钱。挪了。打算回头慢慢还。就把婚结了。过没多久,男人跟人干架,伤了人脾,又进去了。她一看,这日子没法过了。抽工夫,跳河了。

等老王知道账上的光景,甭说工资,连料钱也还不上了。人家上门要债。老王心说话:“我管得才多。”指着单子说,谁签谁还。哪个签的,车间主任。车间主任也不管,说:“我给单位签的,管什么管,老子还不干了呢。”扔下摊子,再不露脸。工人一看,好啦。这活也不干了,是不是连工资也发不上?问老王要工资。老王说:“我都没吃没喝,管不了。”上县里说了情况,非要不干。一时半会儿,也没接替。就一直拖下来。

这会儿呢,他儿也寻上来了。这个儿,出了狱,也不寻工作。就寻老王,说:“我啥也不会,你不养我,谁养我。”先初,老王和二房还没离,他还不敢明闹。来了,二房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想继续坐禁闭,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你送不进去?”这个儿就再也没敢登门。在村里待了几天,正托人卖村里那几间破房,却他听说老王离了。这下高兴了。不卖房了,跟老王说:“爹,我跟你一块住。”老王劈口就骂:“我还没住的地呢,你来作什?”老王他儿说:“那县里的房?”老王骂:“那是个你能指望的,我不用娶了,不用活了?”他儿就没再问。待老王住粮油加工厂后,又跑去说:“你不住那房,让我住。”老王说:“我那房还租钱呢,你住了,谁给钱?”哄走。

老王女人说:“老王,你怎么这么说你儿?”老王说:“他要是住了,哪天把那房赌了卖了都不知道。绝对不能让他心惦记。”老王女人叹气说:“你这人,活了一辈子,把人家的娃都养成人了,你自己的儿女,一个比一个活不出人。”

老王闺女,嫁个木匠,他男人说:“你啥也别干,就给我生,啥会儿生出个儿,啥会儿算。”老王闺女一连生五个。前四个都是闺女。婆婆成天给脸看,家里扔下啥也不管,说:“没个传宗接代的,做得再好丢给谁,不干。”又指着那一堆娃说:“养那么多干吗”,抱给出去三个。待老王闺女生第五个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没了。好歹抢救回来,生出个戴把的。这回婆婆才有了眉眼。

老王帮不上闺女。老王也叹气:“就是这个命。”

想了这个闺女,又想那一个。老王已经听说养闺女跟一个老男人跑了。他想起这闺女小时候,坐在他车前头,他蹬着,吱吱呀呀,在大太阳地,本就愁,她还偏不让他快。扭把,差点撞马路牙上。他骂,闺女去咯咯笑。那情形,好像就在昨天。

想完了闺女又想儿。

自家儿不用想,气数。仍想养儿。

养儿的事,还是听女人说的。女人又是听前排人家说的。她是个歇不住的。自家待不住,好往人家串。到了人家东问问,西问问。问了旁人,问自个儿。有人就给她说大吃劲,说老王,说老王儿打了大吃劲。她回来就不住歇地说给了老王。

老王听完,闷了半晌,说一句:“我没白养活。”

老王说完,心就亮堂了。他站起来,跟大闺女说:“闺女,你想吃什,我上街去买。”大闺女诧异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人又抽哪股筋。二闺女却抢着说:“爸,我想吃鱼。”老王就蹬着他那破自行车,吱吱扭扭,到村子里鱼铺,买了条三斤重的大草鱼,回来,让女人用九烧锅炖了,用脸盆端上桌,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两顿。

回头,他拾掇起家具,托人给他儿捎句话:“跟上我,当工人,挣钱。”

秋风起,北风吹。父子两个,浩浩荡荡,给别人安暖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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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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