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气味
"秀芳同学,你愿意和陈明远同桌吗?"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教室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
秀芳低着头,我却主动举起了手:"老师,我愿意和她同桌。"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几秒,随后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那是1977年,高考恢复第一年。
我叫陈明远,家住东北一个工业城市的老厂区,住在砖红色的筒子楼里,和父母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一室一厅。
父亲是钢铁厂的铸造工人,常年在高温车间里忙碌,皮肤黝黑,手掌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母亲在纺织厂做会计,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初中毕业生,每到月末,总要对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打到深夜。
我不算出众,但也不差,就是那种在集体照里,站在第二排你都不一定能认出的普通人。
林秀芳,个子不高,脸庞清秀,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眼睛大而有神,说话轻声细语,却有一个令同学们避之不及的缺点——狐臭。
每到夏天,教室里风扇呼呼转动的时候,那股异味便成了她的标签,让她总是形单影只。
刚开始坐在一起的时候,我确实有些不适应,那种酸腐味道像是发酵过久的粮食,时浓时淡,但我从没表现出来。
"你不嫌弃吗?"有一次下课,她突然问我,眼睛里满是忐忑。
"嫌弃啥?咱都是同学,学习要紧。"我故作轻松地答道,心里却在想,这姑娘心思真细腻。
班上同学议论纷纷:"明远这不是存心找罪受吗?""难道他闻不到那股味道?""可能是鼻子有毛病吧!"
我却不以为然。
老话说得好,久病成医。
渐渐地,我竟然习惯了秀芳身上的气味,甚至能从那气味的强弱判断她的心情和身体状况。
她紧张时,气味会变得浓烈;她心情好时,气味会减轻许多。
我们同桌三年,她学习刻苦,常常帮我解答难题。
我性格开朗,替她挡住了许多闲言碎语。
高三那年冬天特别冷,教室里的煤火炉子烧得通红,窗户上结了厚厚的冰花。
秀芳有一天突然发起高烧,我二话不说,背着她穿过厚厚的积雪,一路小跑到校医室。
那天,她的辫子搭在我肩上,滚烫的脸颊贴着我的后背,那股淡淡的气味混合着她的体温,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醒目。
校医给她打了针,我在旁边守着,直到她额头不再滚烫。
"谢谢你,明远。"她醒来后小声说道,眼睛湿润得像含着露水的花瓣。
"咱俩是同学嘛,这有啥。"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高考后各奔东西,她考入省城的医学院,我被分配到市里的机械厂。
临别那天,她送了我一个手工编织的钱包,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愿你前程似锦,勿忘我。"
我把钱包一直揣在贴身的口袋里,那股熟悉的气味似乎还萦绕其间,成了我离家闯荡的一点慰藉。
工厂的生活枯燥而忙碌。
早晨六点,收音机里播放《东方红》,我便起床洗漱,骑着二八自行车赶往两公里外的厂区。
车间里机器轰鸣,铁屑四溅,我和几个同批进厂的年轻人跟着老师傅学习操作车床。
"小陈,你小子手巧,这活儿干得比我当年强。"老郑师傅常常夸我,手里的烟头明明灭灭的。
"哪能啊,郑师傅您才是咱厂的'大能人'呢!"我憨笑着回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单调却也充实。
五年后的一个冬日,父亲突发心绞痛,我匆忙请假送他去医院。
就是在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上,我偶遇了秀芳。
她穿着白大褂,手里捧着病历本,清瘦的脸庞比从前成熟了许多,却依然一眼就能认出。
"秀芳?真的是你!"我惊喜地叫道。
她转过身,先是一愣,随即绽放出笑容:"明远?你怎么在这?"
我告诉她父亲的情况,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跟我一起去看诊室。
"大爷,别担心,我给您看看。"她轻声安慰着父亲,手法娴熟地检查起来。
父亲被安排住院,我守在病房里,秀芳下班后特地来看望。
那天雪很大,医院食堂的窗户上结着冰花,我们面对面坐着,各自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
窗外白雪皑皑,室内暖气充足,她脱下厚重的棉袄,那若有若无的气味又钻入我的鼻子,却莫名让我感到熟悉和安心。
"你不嫌弃我吗?"她突然问,眼里闪着微光。
"早习惯了,"我笑道,"高中三年,你的气味都是我的半径。"
她低下头,嘴角却微微上扬:"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秀芳告诉我,她毕业后分配到这家医院,主攻中医针灸,跟着一位老中医学习。
"我这毛病,看过不少医生,都说没法根治,只能减轻。"她轻声说,"所以我想,与其一辈子被这困扰,不如研究怎么帮别人解决痛苦。"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比记忆中更加坚强和明亮。
不久后,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西医说需要手术,风险很大。
秀芳主动请缨:"大爷的情况我了解,不如先试试针灸调理,看能不能避免手术。"
起初医院里有人反对,但在秀芳的坚持下,终于同意尝试。
那晚,我看着秀芳在父亲病床前忙碌的身影,只见她眉头紧锁,银针在父亲身上游走,一丝不苟。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神情专注得近乎苛刻。
"这是'膻中穴',能宽胸理气;这是'内关穴',主治心痛..."她一边施针,一边轻声解释。
三天后,父亲竟奇迹般地好转,主治医生都感到惊讶。
母亲拉着秀芳的手,眼含热泪:"秀芳啊,没你就没明远他爹的命啊!你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秀芳不好意思地笑了:"阿姨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闪烁着坚定和自信的光芒,那是高中时的她所没有的。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医院找秀芳,有时带些家里蒸的花卷、包子,有时就是单纯地想见见她。
"你这人真怪,单位里那么多漂亮姑娘,你偏往医院跑。"厂里的老张师傅打趣我。
"秀芳是我高中同学,人好着呢。"我腼腆地解释。
"是不是人好我不知道,但小陈你这眼神,八成是瞧上人家姑娘了!"老张呵呵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春去秋来,我和秀芳走得越来越近。
每周日,我都骑着自行车,带她去城郊的小树林散步,或是去江边看落日。
秀芳总是戴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即使在夏天,她说这能减轻气味的扩散。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普通姑娘,不用整天担心别人的眼光。"一次,她坐在江边的石头上,望着远处的波光,轻声说道。
"可你一点都不普通,"我认真地看着她,"你救了我父亲的命,你帮助那么多病人减轻痛苦,这些是普通姑娘做不到的。"
她转过头看我,眼睛里像含着整个夏天的星光。
那年秋天,厂区的梧桐叶子黄了又落,风卷着叶子在空中打转,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和秀芳坐在厂区小公园的长椅上,远处的广播里正播放着《今天是你的生日》。
"秀芳,咱们结婚吧。"我鼓起勇气,拉起她的手。
她却摇头,眼里闪着泪光:"明远,我这辈子注定孤独。这气味,我治了多少病人,却治不了自己。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我不在乎,"我握紧她的手,"高中时不在乎,现在更不在乎。人活一世,谁没点缺点?你的针灸能救人,这气味算什么?"
"可是你父母会同意吗?厂里的同事会怎么看你?"她担忧地问。
"我父亲都说了,他这条命是你给的,别说让我娶你,就是让他磕头感谢都行!"我笑着说,"再说,你这毛病也不是啥大事,咱们一起想办法慢慢调理。"
秀芳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靠在我肩头,轻声说:"明远,你真好。"
八十年代初,我们结了婚。
那时候条件艰苦,婚礼很简朴,几张八仙桌,几盘家常菜,红纸剪的"喜"字贴在墙上,一台老式录音机放着《爱的奉献》。
秀芳穿着借来的红旗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我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紧张得手心冒汗。
厂区的邻居们挤满了小院,纷纷送来自家做的馒头、花生米、水果糖,还有各种手工艺品。
"小陈娶了个好媳妇啊,是个医生呢!"邻居们交口称赞。
"可不是嘛,这姑娘救了老陈一命,那医术啊,比医院那些老大夫都强!"父亲喝得脸红脖子粗,逢人就夸。
母亲则忙前忙后张罗着饭菜,脸上笑得合不拢嘴:"我家明远有福气,找了个既有本事又贤惠的媳妇!"
婚后,我们住在单位分的一间小平房里,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充满了新婚的喜悦。
秀芳依然在医院工作,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把一天的饭菜准备好,才匆匆赶去上班。
我在厂里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被提拔为小组长,每月能拿到四十多块钱的工资,在当时已经是不错的收入了。
婚后不久,我才知道秀芳的"缺点"竟是一种特殊体质的表现。
有一次,我发现她在给一位老人针灸前,总是先闻一闻病人的气息,然后才确定下针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诊断方法?"我好奇地问。
秀芳犹豫了一下,才告诉我这个秘密:"我能通过气味感知病人的病灶,不同的病会有不同的气息,这是我外婆传下来的'绝活'。"
她解释说,自己身上的气味也是这种特殊体质的表现,体内的阳气太盛,所以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
"所以,你这算是捡了宝啊!"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红着脸锤了我肩膀一下:"净胡说,什么宝不宝的。"
但事实确实如此,秀芳的诊断能力非常惊人,很多疑难杂症在她手里都能得到缓解。
她的名声渐渐传开,不少人慕名而来,排队等候她的诊治。
医院的领导也注意到了她的特殊能力,专门给她开设了一个中医诊室,让她能更好地发挥所长。
生活渐渐好起来,我们搬进了新分的两居室楼房,添置了收音机、电风扇,还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每到周末,邻居们都会聚在我家看《西游记》,秀芳端着瓜子、花生招待大家,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林大夫真是个好人啊,看病又准又不多收钱。"邻居们常这么评价秀芳。
"那是,我家明远有眼光着呢!"母亲总是自豪地接话。
1985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陈志强,意为志向高远,坚强勇敢。
秀芳为了照顾孩子,减少了工作时间,但仍然有不少病人慕名而来。
有时候,她甚至在家里接诊,灶台上煮着药,怀里抱着孩子,手上还在为病人把脉。
"累不累啊?要不我跟厂里请几天假帮你?"我心疼地问。
"不用,我能行。"她总是这么说,脸上虽然疲惫,却满是坚定。
三年后,我们的女儿也出生了,取名陈雨桐,寓意生机勃勃,如雨后春笋。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孩子的笑声,哭声,打闹声,充满了每一个角落。
我在厂里被提拔为车间主任,负责整个车间的生产和管理。
那些年,国家政策越来越开放,工厂的订单也越来越多,我们的生活水平明显提高。
九十年代初,单位分房,我们拿到了一套七十平米的新楼房,有三间卧室,还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
搬家那天,全家人忙前忙后,累得满头大汗却笑得合不拢嘴。
"老陈,你想过吗,咱们有朝一日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秀芳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城市风景,感慨道。
"那是,跟着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搂着她的肩膀,心里满是自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孩子们渐渐长大,我们也慢慢变老。
秀芳的医术越发精湛,在市里小有名气,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求医。
她的那股特殊气味始终如故,却成了我生命中最熟悉的存在,如同空气和阳光,平凡却不可或缺。
有人问我:"陈主任,你老伴儿那个...那个气味,你不嫌难闻吗?"
我总是笑着回答:"习惯了,就跟你每天喝的老碴豆腐脑一样,别人说臭,你却觉得香。"
二十年代初,我光荣退休,秀芳也从医院离开,但她仍在家里为老街坊们看病。
我们的儿子成了一名工程师,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衣钵,成为一名中医。
每到周末,儿女们都会带着孙子孙女回来看我们,小院子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如今,我们常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晒太阳,看着新一代的孩子们在广场上奔跑。
秀芳的手已不再细腻,满是岁月的痕迹,我的头发已花白大半,却依然精神矍铄。
每当我靠近她,那熟悉的气味依然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安心和温暖。
"明远,你后悔吗?"有一天,她突然问我。
"后悔什么?"我有些不解。
"后悔娶了我这个有狐臭的女人。"她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柔情。
我笑了,握住她的手:"傻瓜,这么多年了,你还问这个问题。我要是后悔,咱俩能一起走过四十多年?"
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谢谢你,明远,谢谢你当年坐在我旁边,谢谢你不嫌弃我。"
我抚摸着她银白的头发,心中满是感慨:"该谢的是我才对,你治好了我父亲,给了我两个好孩子,陪我走过大半辈子。这世上,我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映出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
人生百态,谁能看透?
当年那个被嫌弃的女孩,成了我一生的依靠;那个令人避之不及的气味,却成了我最温暖的记忆。
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关键是遇见懂你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但这些都不是阻碍幸福的理由。
真正的爱情,不是寻找一个完美的人,而是用完整的心去爱一个不完美的人。
就像秀芳身上的气味,在别人眼里是缺陷,在我心中却是她独特的标志,是我们感情的见证。
人这一辈子,能找到一个接纳你全部的人,就是最大的幸福。
青梅与橘皮
"周志国!今天开始,你和李秀兰同桌!"老赵一声令下,教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
我坐在那儿,如同被判了无期徒刑。这让我情何以堪?
那是1978年的春天,"文革"刚结束不久,全国上下都沉浸在高考恢复的喜悦中。我在沈市第七中学念高三,正是拼命用功的时候。
十七岁的少年心气正旺,谁都想挨着班花坐,可唯独没人愿意和李秀兰挨着。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有狐臭,特别是夏天,坐得近了,那股酸涩的气味让人皱眉。
班里男生背后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臭姑娘",虽说不是当面喊,但想必她心里也清楚。每次有人提起这个外号,教室里总会爆发出一阵哄笑。
李秀兰是个瘦高个儿的姑娘,皮肤白净,眼睛大而明亮,要不是那股气味,准能算个美人坯子。往我身边一坐,她的目光始终盯着桌面,不敢抬头,仿佛桌上有什么要紧事。
我刻意挪开些距离,心想这高三最后一学期可真够难熬的。倒不是嫌弃她这个人,实在是那股味道确实让人难以忍受。
第一节课是语文,我强忍着不适,在笔记本上胡乱记着。老师讲的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下课铃响了,我像脱缰的野马般冲出教室,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老天爷,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我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心里哀叹。
"志国,对不起。"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回头一看,是李秀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条白手帕,眼圈有些发红。
"啊,没事,没事。"我尴尬地摆摆手,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自己有体味,给你添麻烦了。"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会尽量少动,也会多用些香皂的。"
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那一刻,我意识到她比我想象中更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更懂得别人的感受。
"你嫌我臭。"傍晚放学路上,她突然开口,不是疑问句,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没,没有的事。"我下意识地否认,尽管这谎撒得实在勉强。
"志国,我知道自己有体味,我也很难受。"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但我能保证,我每天都洗澡。"
她抬起头来,眼里有泪光闪动,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不知怎的,看着她略带哀伤的眼神,我鬼使神差地说:"没事,咱们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
说完这话,我自己都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正面回应她,而不是敷衍或躲闪。
她笑了,那笑容像春日里第一朵绽放的山花,纯净而美好。"嗯,我们一起加油!"
那时候的沈阳,春天来得晚,走得也快。不知不觉间,教室里已经热得让人受不了。窗外的法国梧桐长出了茂密的枝叶,蝉鸣声此起彼伏。
那时的教室没有电风扇,更别说空调了。夏日的闷热像块大石头压在每个人身上,汗水浸透了发际和衣背。
课间十分钟,同学们纷纷跑到走廊上去乘凉,只有我和李秀兰留在教室里。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生怕给我添麻烦。
一天中午,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正低头做着数学题,突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清新的气息。
抬头一看,李秀兰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轻轻地给我扇风。
"你......"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天太热了,你做题辛苦。"她轻声说,眼里满是真诚。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她身上的气味似乎没那么难闻了。或许是习惯了,又或许是因为那份感动冲淡了不适。
我渐渐发现,李秀兰比我想象的要坚强。数学课上,她的解题思路常常出人意料;语文课上,她对《红楼梦》的解读连张老师都连连点头。
"你这丫头,悟性不错啊!"张老师常这么夸她,惹得班里女生羡慕不已。
我开始对这个同桌另眼相看,甚至有时候忘了那股气味。
六月的闷热里,我们埋头复习,准备迎接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高考。那时候的学习条件简陋,没有辅导班,没有参考书,全靠老师讲课和自己死记硬背。
李秀兰常常帮我整理笔记,她的字迹工整漂亮,像印刷体一般清晰。而我则在数学上给她一些指点,久而久之,我们形成了互帮互助的默契。
"志国,你说咱们能考上大学吗?"临考前的一个傍晚,我们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她忽然这么问我。
"肯定能!"我信心满满地说,"你语文那么好,我数学不赖,咱俩还怕啥?"
她笑了,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考上大学,就能去别的城市了。到时候,没人认识我,我就可以重新开始。"
听她这么说,我忽然意识到,她比我想象中更在意自己的处境。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高考那两天,沈阳的天气出奇地好,蓝天白云,微风拂面。考场外,家长们紧张地等候,有的甚至带着搪瓷缸子,装着凉白开,怕孩子考场上渴了。
我爸是厂里的车间主任,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一个人,那天竟也紧张得直搓手。"考好了,志国!爸等你好消息!"他拍着我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
考场上,李秀兰坐在我前面两排,我能看见她专注答题的背影。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黑发用一根红皮筋扎成马尾,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很美,是那种内在的、质朴的美。
考完最后一科,我们一群同学在校门口相约去游乐园玩。李秀兰婉拒了,说家里还有事。我看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竟有些失落。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学校门口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期待。榜单贴出来了,我挤到前面,手指颤抖着寻找自己的名字。
"378分......"我的心沉了下去。那年沈阳地区本科线是420分,我差了整整42分。
正当我沮丧地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李秀兰的名字。"李秀兰,417分!差三分就上线了,真可惜啊!"
我一愣,没想到她考得这么好。环顾四周,没看见她的身影。或许,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分数,不想面对大家吧。
那一年,我们班40多个人,只有3个考上了大学。高考落榜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在那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年代,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意味着要直接步入社会。
高考那年,我们谁也没考上大学。那时的沈阳,一考不中,就得进厂当工人。我和李秀兰被分到沈钢一车间,成了同事。
沈钢是沈阳最大的国营企业之一,能进去算是不错的出路了。当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国家百废待兴,工业生产如火如荼。
我被分在机修班,负责修理机床;李秀兰在检验科,负责产品质量检验。虽说不在一个班组,但午饭时间常能碰面。
那时候的工厂食堂,油大水少,菜里净是土豆白菜,荤腥少得可怜。我这个大小伙子总是吃不饱,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
"志国,给你带了饭。"一天工间休息,她递来一个搪瓷饭盒,里面是热腾腾的土豆炖排骨,油亮亮的,冒着香气。
"这,这太破费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娘做多了。"她笑着说,"你吃吧,别客气。"
往后的日子,她常这样,说是她娘做多了。我知道那不是实话,车间里谁不知道李秀兰家境寻常,哪来多余的肉食。
工厂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早晨六点半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每天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在机器轰鸣声中度过一天。
李秀兰在厂里很受欢迎,因为她做事认真,对人热情。检验科的姑娘们都喜欢跟她在一起,有什么心事也愿意跟她说。
只有我知道,她每到夏天就格外辛苦。为了不让体味影响同事,她每天换两次衣服,总带着香皂和毛巾,一有空就去洗手间简单清洗。
"秀兰,我听说城里医院有治疗方法。"一天下班后,我小心翼翼地提起。从街道医生那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有种特殊体质的人,用某种药浴能缓解症状。
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又很快黯淡下去:"那得多少钱啊?"
那时候的工资低,我月薪才四十多块,她可能更少。医药费是笔不小的开销。
"我陪你去看看。"说这话时,我自己都愣了一下。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把她当成了重要的人,愿意为她付出些什么。
从此,我和秀兰奔波于各个医院。先是街道诊所,后来是区医院,最后辗转到了沈阳医学院附属医院。
那段日子里,她几次哭着说不值当,说自己花了我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志国,算了吧。这病我认了,别再浪费时间了。"她这么劝我。
"啥浪费不浪费的,大不了咱俩一辈子做朋友。"我半开玩笑地说,心里却早有了别的想法。
也许是药起了作用,也许是我已习惯,渐渐地,她身上的气味在我感知中变得不那么刺鼻了。有时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果香,像是熟透的橘子皮。
1980年的春天,沈阳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把刚发芽的柳树都压弯了腰。那天我值夜班,凌晨四点多下班,厂门口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秀兰?你怎么在这儿?"我惊讶地问,心疼地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脸。
"我,我担心你。"她低着头,声音颤抖,"听说夜班的师傅回家路上摔伤了。我怕你......"
她没说完,我的心却一下子热了起来。那一刻,什么气味、什么狐臭,全都不重要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关心我、牵挂我的姑娘。
回家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我把自己的毛料围巾解下来,轻轻围在她脖子上。
"志国,你干嘛?"她愣住了,脸上泛起红晕。
"你冷。"我简单地回答,心里却翻江倒海。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脑海里全是她站在雪中等我的身影。第二天清早,我鼓起勇气,敲开了李家的门。
李秀兰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母亲在纺织厂当挡车工。我磕磕巴巴地表明了来意,说想和秀兰处对象。
老两口面面相觑,最后李父严肃地问我:"小周,你确定不是一时冲动?秀兰她有那个......"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叔叔,我认识秀兰三年多了,什么都清楚。"我坚定地回答,"我就喜欢她这个人,别的都不重要。"
得到父母首肯后,我和秀兰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工厂里传开了,有人祝福,也有人在背后嘀咕:"周志国是不是鼻子有问题啊?竟然能忍受那个味道。"
我懒得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只专心和秀兰一起规划未来。我们的约会很简单,不是看场电影,就是去公园散步。偶尔去一趟中央大街,在友谊商店门口看看橱窗里的舶来品,也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那会儿沈阳的冬天特别冷,俗话说"东北三大火炕,热了脚炕睡不着"。我和秀兰常常坐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看雪花飘落,谁也不说话,却都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志国,真的不后悔吗?"有一次,她突然问我。
"后悔啥?娶个漂亮媳妇儿?"我笑着反问。
她红了脸,轻轻锤了我一下:"讨厌,谁,谁说要嫁给你了!"
看着她害羞的样子,我心里乐开了花。那一刻,我确信自己的选择没错。
1982年春节前夕,厂领导分了两套筒子楼的房子,我和秀兰的名字并列其中。车间里都说我们是郎才女貌,都忘了曾经的嘲笑。
筒子楼的条件当然谈不上好,十几平米的小屋,公用厨房和卫生间,冬天烧炉子,夏天靠扇子。但对于刚成家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在厂里食堂摆了十几桌,请了亲友和同事。我穿着新买的的确良西装,秀兰穿着红色的确良旗袍,头上别着塑料花,手上戴着那枚我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银戒指。
那天,李秀兰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连厂长都说:"这闺女,嫁得值!"
婚后的日子简单而充实。我们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做家务。秀兰是个勤快的人,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拖地擦桌子,不管多累都不马虎。
我也学着干些家务活,虽然笨手笨脚,但看着她欣慰的笑容,心里美滋滋的。
"老周,你媳妇儿可真好,样样都行。"车间里的师傅们常这么夸,我就乐呵呵地点头:"那可不,我有眼光着呢!"
婚后,秀兰的体味问题依然存在,但已经不那么明显了。我们养成了习惯,每晚睡前都要洗澡,床单被罩也是三天一换。
她还特意从市场上买了许多橘子皮,晒干后放在衣柜里和枕头下,说是能压一压味道。我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看她那么用心,心里满是感动。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有位从北京来的老中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拉着秀兰去看了。
老中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须发皆白,但眼神炯炯有神。他仔细询问了秀兰的症状,又闻了闻她的腋下,然后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
"小同志啊,你这不是病,是福气呢!"老人家捋着胡子说。
我和秀兰面面相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哪是什么狐臭,是体内橘皮素特别旺盛。这种体质百万人中难得一见,能驱虫避蚊,还能预防多种疾病呢!"老中医解释道,"古代宫廷里头,就特意选这种体质的姑娘做药引子呢!"
听到这话,秀兰扑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而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志国,谢谢你......"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回家的路上,我们手牵着手,一路无言。天空飘着细雪,落在我们的肩头,却融化不了心中的温暖。
那一刻,我明白了:人这一生,走过的路很长,遇见的人很多,唯有那个不计外表、懂得坚守的人,才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伴侣。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秀兰的生活越来越好。八十年代中期,工厂效益上去了,工资也涨了。我们买了电视机和缝纫机,还添置了一套八仙桌椅,终于可以请亲友来家里做客了。
1988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全家人欢天喜地。我给他取名叫周橙,纪念那个改变我们命运的橘皮素。
"志国,你上学那会儿就老坐我旁边,是不是早就看上我了?"某个夜晚,儿子睡着后,秀兰突然问我。
"哪儿啊,那会儿还不是被逼的?"我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说错了话。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那......现在也是被逼的?"
我连忙搂住她:"傻丫头,命运让我坐你旁边,是在给我机会呢。要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世界上竟有这么好的一个人。"
她破涕为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油嘴滑舌!"
如今,我们的儿子已经上了小学,调皮捣蛋的,整天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秀兰也从检验科调到了宣传科,负责编厂报,终于可以发挥她语文好的优势了。
我依然在机修班当我的钳工,但已经是高级工了,徒弟都带了好几个。日子过得踏踏实实,平平淡淡,却也幸福美满。
有时候,我会想起高中那个被迫和"臭姑娘"同桌的少年,想起他当初的不情愿和嫌弃。再看看如今枕边人安静的睡颜,我就忍不住感慨:人生啊,真是妙不可言。
那些我们以为的不幸和困难,往往蕴含着上天的馈赠。而那些我们看不起的人和事,或许正是最珍贵的宝藏。
我的秀兰,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宝藏,一个因缘际会而得到的珍宝。从青梅初识到白发苍苍,我愿与她携手走完这一生。
因为我知道,这世间最美好的风景,不是看得见的繁华,而是用心感受到的真情。
无言的芬芳
"怎么又是你跟林小芳坐一起?"班主任皱着眉头看着我,手指敲打着桌面。
我低着头,没吭声,心里却暗自嘀咕:有啥不行的?
那是1982年的初夏,教室的窗户大开着,老旧的纱窗上积满了煤灰。
蝉鸣声透过窗子钻进来,和着操场上体育课的哨音,还有隔壁工厂的机器轰鸣。
高三(2)班的教室里闷热异常,两台老式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却搅不动那粘稠的空气。
每到这时,同学们就会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教室后排那个孤零零的女孩——林小芳。
林小芳是个瘦弱的姑娘,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却大而清澈。
可惜,这姑娘生了狐臭,在那个连雪花膏都算奢侈品的年代,这个"毛病"几乎让她成了班级里的"隐形人"。
没人愿意跟她说话,更没人愿意和她同桌。
每次分座位,都会有人故意咳嗽,夸张地捂鼻子,还有人背地里叫她"臭丫头"。
唯独我,钟大勇,倒是无所谓。
"我鼻子不好使,闻不太出来,"我总这么解释,"再说了,咱们都是为高考拼命的同学,讲什么矫情。"
其实,我从小在染料厂大院长大,爹妈都是染料车间的工人,鼻子早就对各种气味不敏感了。
只是这话,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连我自己都没太在意过这事。
彼时的高中生活,充斥着黑板报、广播操和厚厚的参考书。
每天早上六点半,校园广播准时响起《运动员进行曲》,伴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催促着我们起床。
林小芳总是来得最早,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翻着泛黄的课本。
没人跟她说话,她也不主动找人说话,就像教室里的一株无人浇灌的植物。
"钟大勇,人家都说你傻,跟个臭丫头坐一起,以后娶不到媳妇咋办?"王铁生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坏笑。
我踢了他一脚:"少胡说八道,学习要紧,再说了,小芳挺好的。"
高考那年,我和林小芳都被省城的红星纺织厂录取。
报到那天,厂里派了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到车站接我们。
车厢里挤满了新工人,坐在颠簸的木板上,我们像是一群怀揣梦想的候鸟。
宿舍里的师傅们见我们是老乡、又是同学,直夸我们有缘分。
"哟,小钟和小林是同学啊?老天爷的安排,这叫缘分!"老李师傅咧着一口黄牙笑道。
林小芳低着头,脸红得像宿舍门口那个洗衣服用的大红塑料盆。
厂里的生活单调而忙碌,每天清晨五点,大喇叭里的《东方红》准时响起。
工人们排着队刷卡进厂,像一条长长的毛毛虫,慢慢爬进厂区那扇漆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的铁门。
车间里机器轰鸣,棉絮漫天飞舞,像是永不消散的雪花。
女工们头戴白色的工作帽,脸上蒙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而明亮的眼睛。
林小芳被分到了质检班,我则在纺纱车间当了一名机修工。
每天,我们在厂门口的公告栏前擦肩而过,除了点头微笑,几乎没有更多交流。
工友们都说我闷,我也不反驳,毕竟心里明白,我这人就是不善言辞。
就在那年冬天,厂里一台刚从外国进口的纺纱机突然出现异常,可检修了好几遍都没发现问题。
老师傅们围着机器,像是大夫会诊一样,各抒己见却毫无头绪。
车间主任急得满头大汗,用袖子擦着额头:"这可怎么办?明天就要完成任务了,坏在这节骨眼上!"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来送样的林小芳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了句:"这台机器的皮带有问题。"
"你说啥?"车间主任一愣,大家都转头看着这个瘦弱的姑娘。
"我...我闻到了一股焦味,是皮带摩擦过度的味道,不是普通的机油味。"她声音颤抖,却很坚定。
"去去去,小姑娘懂啥?别在这儿添乱!"老王师傅不耐烦地摆手。
"等等,"我走上前,"让她再闻闻,没准真有发现。"
主任狐疑地看着林小芳,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再仔细闻闻,到底是哪出问题了?"
林小芳闭上眼睛,沿着机器慢慢移动,忽然在一个角落停下:"是这里,传动皮带处。"
果然,拆开检查后发现传动皮带已经磨损严重,再运转下去可能会引发火灾。
这一下,全车间的人都惊呆了,就连那些刚才还不屑一顾的老师傅们也啧啧称奇。
"小同志,你鼻子真灵啊!"老厂长拍着林小芳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赞叹,"这要不是你发现得及时,损失可就大了!"
林小芳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手指不停地搓着工作服的边角。
从那以后,但凡车间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去叫林小芳来闻闻!"
久而久之,她那曾经被人嫌弃的"毛病",反倒成了厂里的"法宝"。
渐渐地,我和林小芳走得更近了。
每到周末,我们会结伴去厂里的图书馆借书。
她喜欢读《青年文摘》和琼瑶的小说,我则对《十万个为什么》和《科学画报》情有独钟。
有次下班,宿舍楼下正在放露天电影,我鼓起勇气约她一起去看。
"去...去看电影?"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夏夜的风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从不远处的厂区小花园飘来。
电影是《牧马人》,放映机的嗡嗡声和断断续续的画面,构成了那个年代特有的娱乐方式。
坐在简陋的马扎上,我却记不清电影的情节,只记得她安静的侧脸和时不时飘过来的淡淡体味。
在我心里,那早已不是难闻的气息,而是一种熟悉的、安心的存在。
"小钟,"收工的路上,老李师傅神秘兮兮地拉住我,"我看你跟那个林小姑娘挺要好,是不是有意思啊?"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同学嘛,一起吃个饭看个电影怎么了。"
"哎哟,别不好意思啊!"老李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情况就大胆追求嘛!不过..."他压低声音,"她那个...那个味道,你不介意啊?"
"有啥介意不介意的,"我把扳手往工具袋里一放,"人家人好,技术好,脾气好,比那些整天抹口红搔首弄姿的强多了。"
老李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有魄力!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不一样。"
1985年秋天,厂里分房,按政策我们这些单身青年可以住集体宿舍,结了婚的工人则有机会分到独立的小套间。
那天晚上,我鼓足勇气,约林小芳在厂区的小花园见面。
初秋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花园里的水泥座椅早已褪色,上面还有小孩用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
"小芳,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结结巴巴地开口,手心全是汗。
"嗯。"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布鞋尖,像是在数鞋面上的线头。
"我想...我想娶你当媳妇!"我一咬牙,把憋了大半年的话说了出来。
林小芳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隔着眼镜都能看到她的不可思议:"你...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挺直腰板,"我钟大勇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可是..."她咬着嘴唇,眼圈红了,"你不嫌弃我吗?我这个...这个毛病..."
"有什么好嫌弃的,"我握住她的手,"我鼻子不好使,你鼻子灵敏,咱俩正好互补,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我感到手心里有温热的泪水滴落。
婚事一出,惹来不少议论。
厂里的老嫂子们背地里嚼舌根:"这钟大勇是不是鼻子有毛病啊?好好的小伙子,怎么找了个有狐臭的媳妇?"
"可不是嘛,厂里多少姑娘排队等着他挑呢,偏偏选了个林小芳,这不是自找罪受吗?"
我妈更是气得差点晕过去,从老家坐了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赶来,一进门就开始数落我。
"儿啊,你这是何苦啊!"她坐在宿舍的板凳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厂里那么多姑娘,你怎么偏偏看上个有狐臭的!以后生活多不便啊!"
"妈,您别这样,"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小芳人好,心眼好,会过日子,您见了肯定喜欢。"
"可是那味道..."
"我都说了,我闻不出来,"我笑着安慰她,"再说了,谁还没点毛病啊?我这人大大咧咧,记性还差,不也一样过日子。"
母亲擦着眼泪,半信半疑:"你呀,从小倔脾气,认准了就不回头。行吧,既然你决定了,那我和你爸就不拦着了。"
我只是笑,没解释太多。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温馨。我们分到了厂区东侧的一套小房子,一室一厅,虽然简陋,却是我们的小天地。
林小芳是个勤快人,每天起得最早,把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晚上回家,总能闻到饭菜的香味,看到一桌热腾腾的家常菜。
"今天加了肉票,给你炖了块肉,"她盛饭的时候总是先给我,"多吃点,修机器可费力气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如水却温暖如春。
直到有一天,厂里来了一批新棉料,据说是上好的新疆长绒棉,价格不菲。
质检科刚做完常规检测,厂长就急着要把它们投入生产。
林小芳例行查看样品时,却突然皱起眉头:"这批棉花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厂长有些不耐烦,"化验室都检测过了,各项指标都合格。"
"我闻着像是掺了回收棉,"她坚持道,"至少有三成不是新棉。"
厂长将信将疑,最终决定送去省纺织研究所做进一步检测。
一周后,检测结果出来了:这批所谓的"上等新疆棉",确实掺了至少三成的回收棉。
那天的厂务会议上,厂长当着全体中层干部的面表扬了林小芳:"要不是林同志的鼻子灵,咱们厂就要被供货商坑了,这批棉若是做成产品,不仅质量过不了关,恐怕还要赔上一大笔钱!"
从此,林小芳被调到质检科,专门负责原材料把关。
一年后,她被破格提拔为质检科副科长,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还被评为市级"三八红旗手"。
那天下班回家,林小芳红着脸对我说:"大勇,多亏了你不嫌弃我,要不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我笑着摇头:"我这是捡了宝了,谁能想到你这个'毛病'竟成了咱们厂的'法宝'。以前那些笑话你的人,现在可都羡慕死我了!"
我抱着她,嗅着她颈间那股熟悉的气息,心里满是踏实。
这气味,在别人眼里是缺陷,在我心里,却是最熟悉的家的味道。
让我意外的是,林小芳每月都会拿出一部分工资寄往老家。
起初我以为是寄给她父母的,直到有次我无意中看到她的存折和一沓信件,才知道她这些年一直在资助几个贫困学生。
信封上稚嫩的字迹写着:"林阿姨收",看得出是小学生的笔迹。
"这是...?"我疑惑地问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老家村里几个上不起学的孩子,我每月给他们寄点学费和生活费。"
"为啥不告诉我?"
"没啥好说的,"她轻轻摆手,整理着那些信件,"我知道被人另眼相看的滋味,不想让那些孩子也这样。"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这个外表平凡的女人,内心却藏着如此柔软的光芒。
1987年夏天,工厂扩建,招收了一批新工人。
那天,我正在机修班修理设备,老李师傅探头进来:"小钟,你猜来了谁?你们高中同学,叫张什么来着?"
"张卫国?"我一愣,想起那个总爱取笑林小芳的家伙。
"对对对,就是他!现在在人事科办手续呢,听说想进咱们厂。"
我放下扳手,擦了擦手上的机油,快步走向人事科。
果然,在走廊上遇到了张卫国和另外两个老同学。
五年不见,张卫国瘦了许多,眼神中少了当年的傲气,多了几分拘谨。
"大勇!"他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真巧啊,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嗯,听说你们要进厂?"我点点头。
"是啊,家乡那边的集体企业不景气,听说你们厂效益好,就来碰碰运气。"张卫国搓着手,"对了,听说你和林小芳...结婚了?"
我笑了笑:"是啊,都快两年了。她现在是咱们厂质检科的副科长。"
张卫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那...挺好的,挺好的。"
恰在此时,林小芳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看到我们站在一起,她愣了一下,随即平静地打招呼:"张卫国,好久不见。"
张卫国更加局促了,脸涨得通红:"小...林科长好。"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毕竟当年在学校里,张卫国没少在背后嘲笑林小芳。
"是来应聘的吧?"林小芳公事公办的语气,"现在厂里确实缺人手,特别是纺纱二车间刚扩建,需要不少技术工人。"
"是...是的。"
林小芳转向人事科的李科长:"李科长,这几位是我和钟大勇的老同学,都是高中毕业,文化程度不错,要不先安排去新车间试试?"
就这样,张卫国他们被安排进了条件最好的新车间,还享受了技术岗位的待遇。
"你咋这么大度?"回家路上,我忍不住问她,"当年他可没少说你坏话。"
"前尘往事,何必记挂,"她微笑着说,"人这一生,能遇到真心相待的人不容易,我遇到了你,已经很幸运了。再说了,他们大老远来求职,咱们能帮就帮一把。"
我握紧她的手,心里满是敬佩和爱意。
临近八十年代末,国企改革的风潮席卷全国,我们厂也不例外。
原本热闹的工厂大院逐渐安静下来,一些车间开始限产停产。
然而,质检科的工作却越来越重要,林小芳的特殊技能也越发受到重视。
她不仅能闻出棉花的品质,还能鉴别各种化纤面料的成分比例,这在当时的仪器设备条件下,简直是无价之宝。
1989年,厂里成立了技术创新小组,林小芳被任命为组长,负责研发新型混纺面料。
那段时间,她经常加班到深夜,回家时总是疲惫不堪,却依然坚持亲手做饭。
有次我劝她休息,她却说:"大勇,咱们厂要是转型不成功,将来可能会很艰难。我得多出些力,咱们不能眼看着厂子垮掉。"
我心疼地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也明白她的担忧。
那是一个大变革的年代,很多原本稳定的"铁饭碗"开始松动,职工们人心惶惶。
功夫不负有心人,林小芳带领的小组研发出了一种新型的棉涤混纺面料,不仅成本低,还特别耐磨,很快获得了市场青睐。
厂里专门为这种面料申请了专利,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芳绒"。
"这名字是给你的荣誉,"厂长在全厂大会上说,"林小芳同志用她特殊的天赋为厂里作出了贡献,证明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在人群中注视着台上的妻子,心中满是骄傲。
那个曾经因狐臭被人嘲笑的女孩,如今成了全厂的骄傲。
夜色渐深,路灯下,我看着妻子平凡而温柔的脸庞,恍然大悟。
生活如同一匹布,乍看平淡无奇,细看却是千丝万缕交织而成的图案。
真正的珍宝,往往被表象所掩盖,唯有真心以待,才能发现那无言的芬芳。
"想什么呢?"林小芳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想啊,"我笑着握住她的手,"当年要不是我鼻子不好使,可能就错过你这个宝贝了。"
"去你的,"她红着脸,轻轻捶了我一下,"什么宝不宝的,咱们就是普通人,过普通日子。"
"那可不,"我故意逗她,"谁家的普通媳妇能有一种面料以她命名啊?我钟大勇真是前世烧了高香!"
她笑着摇头,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岁月的温柔。
我们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在路灯下拉得老长,就像我们相伴的岁月,绵长而踏实。
那年,我三十岁,她二十九岁,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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