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五女记
"她就坐那儿,下巴尖尖的,两只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你愿意见见她吗?"县化工厂张师傅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那是1978年初春,我刚从农村回城,被分配到县化工厂做了一名普通工人。窗外的杨柳抽出嫩芽,县城的街道上,自行车铃声清脆地响着,偶尔会有一两辆"上海"牌轿车驶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会儿能在国营厂子里有份工作,已是许多人羡慕的事情。工作虽然辛苦,但有"铁饭碗",还能攒工龄,将来退休有保障。
我叫赵明德,二十五岁,父母早逝,一直跟着姑姑长大。姑姑家就在县城北边的老街,一进两耳房,屋里摆着一台"红灯"收音机,是姑父参加民兵训练得的奖品。
姑姑常说:"明德啊,你这样的老实人,得找个同样老实的姑娘才行。别看人家穿得花哨,日子过得还得靠勤快和踏实。"
我倒不是不想找对象,只是性子内向,加上从知青回城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哪有那么容易认识姑娘?厂里有几个同龄女工,但都被机修车间那几个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围着转。
张师傅是车间里的老师傅,手艺好,人缘也好。他见我独来独往,便主动提起了相亲的事。
"老李家二闺女叫李青梅,二十三了,勤快,识字,在纺织厂做缝纫工,手艺可好了。"张师傅眼里带着一丝犹豫,"就是有点特殊情况,愿意见见吗?"
特殊情况?我心里嘀咕,却也没多问。反正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再说张师傅人老实,不会害我。
星期天下午,我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去了厂子附近的工人文化宫。那天天气不错,春日的阳光洒在地面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文化宫门口摆着几块黑板报,上面贴着最新的样板戏演出通知和先进工作者的事迹。院子里,几个老人在下象棋,棋盘旁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
李青梅穿着一件素色连衣裙,安静地坐在长椅上。远远看去,她的侧脸清秀,眼睫毛低垂,像是一幅淡雅的水彩画。
"你好,我是赵明德。"我坐到她对面,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特殊气味。那味道不算刺鼻,但确实与寻常人不同。
"我是李青梅。"她的声音很轻,眼睛不敢看我,"张叔叔可能已经告诉你了,我...我有狐臭,从小就有。"
她这么直接,反倒让我不知该如何接话。我从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递给旁边下棋的老大爷,自己也点了一根,心里的紧张感这才缓解了一些。
"没事,咱们聊聊别的。你在纺织厂做什么工作?"我故作镇定地问。
李青梅的脸色稍微放松了一些,开始讲起她在纺织厂的工作。她是缝纫组的,负责缝制衬衫的袖口和衣领,技术在组里数一数二。
聊了一个多小时,我发现她说起工厂里的缝纫工作时,眼睛会亮起来;提到家里四个姐妹时,语气里有藏不住的亲昵;讲起看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表情生动起来。
"保尔·柯察金那种精神,才是咱们年轻人该学习的。"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有种坚定的神色,"我觉得一个人再有缺点,只要心里想着为人民做贡献,那就是好样的。"
回家路上,张师傅问我感觉如何。我如实相告:"人挺好的,就是那个...气味..."
"唉,就因为这个,姑娘都二十三了还找不着对象。"张师傅叹口气,"她爹娘愁得不行。老李是纺织厂退下来的老工人,为人厚道,家里一共五个闺女,就这个二闺女成了愁人的事。"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那气味确实是个问题,可转念一想,人无完人,谁还没点毛病缺点?再说我自己也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角色,个子不高,长相普通,除了老实本分,也没啥拿得出手的优点。
接下来一周,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李青梅说话时认真的样子。直到周末,我下定决心去了李家。
李家住在胡同深处的一间三开间平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梨树,此时正开着白花,像是下了一场雪。大门口挂着一个搪瓷盆,里面插着几根葱,这是城里人防蚊虫的老法子。
门是李青梅开的,她显然没料到我会来,脸一下子红了。"你...你怎么来了?"
"路过,来看看。"我不自然地回答,心里却在打鼓:来都来了,别磨叽了,豁出去吧!
岳父李栓柱是纺织厂的退休工人,年近六旬,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岳母王桂兰是街道缝纫组的组长,身材微胖,脸上的皱纹里藏着朴实的笑容。
他们有五个女儿:大女儿李青竹已嫁给邮电局的职员,婚后搬到了城南;二女儿李青梅因为狐臭,二十三岁尚未婚配;三女儿李青菊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四女儿李青荷和五女儿李青莲还在上学。
"明德,听青梅说你在化工厂上班?"李栓柱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浓茶。
"嗯,去年分配的,在合成车间。"我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化工厂条件是好,就是听说有毒气味,对身体不好。"王桂兰心疼地说。
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幅《青松迎客》的年画,还有一张全家福。炕边放着一台缝纫机,应该是王桂兰平日里做活的工具。
"明德,你...你真的不介意青梅的情况?"岳父颤抖着声音问我,粗糙的手指紧紧握着茶杯。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叔叔,我觉得人品比什么都重要。青梅是个好姑娘,那点事算什么。再说了,我听说这个是可以治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这话只是安慰他们。但看到李青梅闪亮的眼睛和岳父母释然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这个家庭温暖得让人心动。
"哎呀,你可真是个好后生!"王桂兰激动地拍着手,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端出一盘刚蒸好的枣糕,"快尝尝,这是我们老李家的拿手点心!"
枣糕香甜软糯,入口即化。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块,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筷子。
李青梅坐在一旁,低着头,脸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很美。
就这样,我和李青梅定了亲。厂里的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背地里议论纷纷:"赵明德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娶个有狐臭的女人,这辈子得受多少罪啊!"
张师傅帮我挡了不少闲言碎语:"人家两口子情投意合,外人少管闲事!"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就在李家的院子里办的。拉了几张桌子,请了双方的亲友和同事,一顿家常便饭就算是完成了人生大事。
彩礼很少,只给了三百块钱和一台缝纫机。李青梅陪嫁了两床被褥、一个衣柜和一些日常用品。我们租了厂里的一间宿舍,十二平米,虽然狭小,但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充实。李青梅每天比我早起一小时,做好早饭,然后去纺织厂上班。我下班后会去市场买些菜,回家做晚饭。两个人的工资虽然不多,但省吃俭用,日子也能过得去。
李青梅比谁都勤快,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洗澡,换衣服,但那股气味始终挥之不去。我已经习惯了,甚至有时闻不到了,但外人的眼光还是让她很自卑。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她蜷缩在床角哭泣。"怎么了?"我放下工具包,坐到她身边。
"对不起,明德,我给你丢人了。"她的眼泪打湿了枕头,"今天车间里有人说闻不惯那股味道,让我下班早点走..."
我心里一阵刺痛。自己的媳妇受了委屈,我这个当丈夫的竟然无能为力。这股无力感让我发狠似地抽了几口烟。
"不用怕!咱不信这个邪!"我忽然站起来,翻出了放在柜子深处的工资本。这是我攒了两年的钱,原本想攒够一千块买台电视机的。
"县医院新来了个专家,姓郑,是上海调来的。听说他对这类病有研究,说有种特效药,咱们去试试。"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假,带李青梅去了县医院。郑医生是个中年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样子。
"这位同志,你这情况医学上叫'腋臭',是汗腺分泌物被皮肤表面的细菌分解产生的气味。"郑医生检查后解释道,"有种新药可以试试,但见效慢,得坚持用。"
药很贵,一个疗程要一百二十块钱,几乎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但看到李青梅期待的眼神,我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
回家路上,李青梅拉着我的手,眼睛里闪着泪光:"明德,我这辈子都欠你的。"
我笑着捏捏她的手:"咱们是夫妻,说这些做什么。你要真想报答我,就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
李青梅的脸又红了,轻轻锤了我一下:"去你的,没个正经!"
药确实起了作用,李青梅坚持使用了三个月后,身上的气味渐渐淡了。她变得开朗了许多,下班后有时会和同事一起去街心公园散步,甚至参加了厂里的文艺演出,唱了一首《绣金匾》。
可就在这时,邻居王大娘却在背后嚼起了舌根:"赵明德娶李青梅图啥?肯定是看上了老李家那五分地的宅基地。听说老李家年轻时候买了地皮,现在城里扩建,那地方值钱了..."
这话传到李青梅耳朵里,她难过了好几天。"明德,你是不是真的..."她欲言又止。
"净瞎说!"我气得直拍桌子,"咱俩结婚时,谁提过什么地皮房子的事?再说了,就算有那地方,也轮不到咱们,你还有四个姐妹呢!"
李青梅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青梅的病情好转了很多,我们的感情也越来越深。1979年底,李青梅怀孕了,这个消息让全家人欣喜若狂。
全家聚在一起吃饭那天,院子里的梨树结满了果子,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桌上摆着王桂兰精心准备的菜肴:红烧肉、清蒸鱼、炖鸡汤,还有李青梅最爱吃的糖醋藕片。
岳父端起酒杯,眼里含着泪:"明德,老李家欠你的,这辈子还不完。要不是你,我们青梅这辈子就毁了。我李栓柱虽然没啥本事,但知道知恩图报。以后有啥难处,尽管开口!"
我有些不好意思:"爸,您这说的哪里话。我和青梅是夫妻,这都是应该的。"
岳母在一旁抹着眼泪:"明德这孩子,比亲儿子还亲啊!"
怀孕期间,李青梅的身体状况很好,只是到了冬天,她的狐臭有些反复。我每天变着法子给她炖汤补身子,工资基本都花在了营养品上。
厂里知道李青梅怀孕了,特意把她调到了轻便工序,不用站着工作了。同事们的态度也变了,不再因为她的气味而疏远她,反而经常送些自家做的小零食给她。
"看来孩子是个福星啊!"李青梅摸着隆起的肚子,幸福地说。
1980年5月的一个清晨,李青梅的羊水破了。我慌慌张张地把她送到医院,然后又跑回家收拾待产包,连鞋带都没系好,一路上被石子绊倒了两次。
在医院走廊上,我紧张地来回踱步,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生孩子这事,我一点经验都没有,只能干着急。
十个小时后,一声洪亮的啼哭传来,我的孩子,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顺利来到了这个世界。
孩子出生那天,李青梅的四个姐妹全来了,带着各自的礼物和祝福。病房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李青梅和孩子身上,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大姐李青竹带来了一套小棉袄;三妹李青菊从百货公司买了最好的奶粉;四妹李青荷和五妹李青莲一起织了一条小毯子。岳父岳母更是喜笑颜开,老两口看着外孙,眼睛里都是掩不住的骄傲。
"这孩子,长得真像明德!"岳父把手指伸给孩子握,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哪有,分明是像咱们青梅,你看这眉毛,多秀气!"岳母争辩道。
病房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着这一幕,我感到一阵鼻酸。曾经因为狐臭而自卑的李青梅,如今被家人环绕,成为了一个幸福的母亲。
我们给孩子取名赵志远,寓意志向远大。月子里,李青梅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气色一天比一天好。更令人惊喜的是,生完孩子后,她的狐臭几乎消失了。
"这可能是激素变化引起的。"医生解释说,"有些妇女生完孩子后,体质会发生变化,狐臭会减轻甚至消失。"
这个意外之喜让我们全家都乐开了花。李青梅变得更加自信,甚至主动参加了居委会组织的广场舞活动,还交了不少新朋友。
有天下班回家,我看到李青梅和邻居王大娘有说有笑地在一起择菜。看到我回来,王大娘连忙说:"明德啊,你家青梅真是个好媳妇,手巧嘴甜,会过日子!我家那口子都羡慕你呢!"
这话让我心里美滋滋的。是啊,我娶了个好媳妇,还生了个健康的儿子,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志远满月那天,我们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热闹非凡。李青梅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显得青春靓丽。
酒过三巡,我站起来敬酒:"感谢大家来参加我儿子的满月酒。我赵明德没啥出息,但娶了个好媳妇,生了个好儿子,这辈子值了!"
席间,李家五姐妹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看着她们相似的面容和亲密的互动,我感到一阵温暖。曾经因为狐臭而受尽歧视的李青梅,如今和姐妹们坐在一起,谁能看出她曾经的自卑和痛苦?
两年过去,志远渐渐长大,成了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李青梅重返工作岗位,因为技术好,被提拔为小组长。我在厂里也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加了15块钱工资。
看着儿子天真的笑脸,听着妻子轻快的哼歌声,我常常感慨:人世间最珍贵的,不是没有缺憾的完美,而是在缺憾中依然能够真诚相待的情感。
每当想起初次见面时李青梅羞怯的样子,我就会暗自庆幸:幸好当初没有被表面的东西迷惑,否则我就错过了这么好的妻子,错过了这个温暖的家。
生活还在继续,柴米油盐,白天黑夜,平淡中透着幸福。正如厂里老工人常说的那句话:"日子就像老酒,越酿越醇。"我和李青梅的爱情,也是如此。
一缕馨香
"你是怎么知道二姑娘有狐臭的?"李师傅递给我一根大前门香烟,眼里满是探究。
我接过烟,指尖有些发抖,点火的火柴在风中摇曳了两下才稳住。
"这事说来话长啊。"我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团烟雾。
我叫周建国,是东城纺织厂的一名修理工。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厂里的纺织机整日轰鸣,车间里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气味。
每天下班后,我总是孤零零地骑着二八大杠回到单身宿舍,洗一盆冷水脸,然后对着墙上泛黄的《工人日报》发呆。
那年我已二十八岁,在父母和亲戚眼中早已是"老大难"。每次回老家,母亲总会唠叨:"都啥时候了,还没个对象,村里比你小的娃都当爹了!"
就在我打算认命的时候,车间的李师傅找上了门。
"建国啊,我托人给你介绍个对象。"李师傅搓着手,一边擦额头上的汗,一边神秘兮兮地说。
"对方家有五个闺女,二闺女今年二十有五,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人老实,就是有点小毛病。"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心生好奇。
"啥毛病啊,李师傅?"我问道。
李师傅支支吾吾:"这个嘛,见了面你就知道了,人挺好的,长得也不差。"
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剩男",已经不敢挑肥拣瘦。月底发了工资,我买了一身的确良衬衫和一条结实的西裤,准备去相亲。
相亲那天,我心里七上八下,骑着二八大杠,去了城东的老式筒子楼。赵家住在三楼,楼道里弥漫着煤油和酱菜的味道,墙壁上贴着"计划生育好"的标语。
门口摆着几盆郁郁葱葱的吊兰,还有一盆开得正艳的君子兰。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和一条黑色裤子,皮肤白净,眼睛清亮,眼角有两颗淡淡的雀斑。
"您就是周师傅吧?请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羞涩。
走进屋里,才发现屋里热闹非凡。一间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角落里的黑白电视正播放着《渴望》,刘慧芳正和王沪生争执着什么。
"这是我二女儿,赵丽芳。"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从八仙桌旁站起来,指着开门的姑娘介绍道。
赵丽芳低着头,站在一旁,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赵家五姐妹难得聚在一起。大姐赵丽华已为人妻,抱着个一岁半的娃娃,孩子穿着开裆裤,肉嘟嘟的脸蛋上挂着口水;三妹赵丽珍在师范学校念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文静秀气;四妹赵丽玉刚考上省城的大学,挽着一个马尾辫,精神抖擞;最小的赵丽娟还在上高中,梳着两条辫子,好奇地打量着我。
唯独二姐赵丽芳,二十五岁了还待字闺中。
"来来来,坐下喝茶。"赵父热情地招呼我。
屋子里只有三张椅子,我坐下后,赵丽芳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退到一边。我注意到,她始终站得离我很远,身上还隐约散发着一股中药的气味。
茶几上摆着几盘花生、瓜子和糖果,都是待客的好东西。赵父拿出一包"红塔山",我连忙站起来给他点烟。
"周师傅在纺织厂干活,手艺好,人也稳重,月工资四十八块五,有奖金。"李师傅在一旁卖力地介绍着我的情况。
"我们丽芳在市百货公司上班,月工资三十七块,每月还能买些紧俏商品。"赵父也不甘示弱地夸赞着女儿。
我和赵丽芳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午饭是赵家特意准备的,桌上摆着红烧肉、糖醋鱼、炒青菜和一大碗米饭。这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已经是很丰盛的款待了。
饭桌上,丽芳专心夹菜,很少说话,但每每递给我筷子或餐具时,总是微微侧身,保持距离。我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并没有多想。
"丽芳,给周师傅夹个鱼块。"赵父使了个眼色。
丽芳顺从地夹起一块鱼肉,隔着半臂的距离,放在我碗里。这时,我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特殊气味,混合着中药的苦涩。
饭后,按照相亲的习俗,我和丽芳单独出去走走。我们沿着小区的水泥路慢慢踱步,初夏的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你在百货公司哪个柜台?"我试图打破沉默。
"日用品柜台。"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接下来的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始终停留在表面。临别时,我问她:"下周六有空吗?我可以去找你吗?"
丽芳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好。"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约会。每次见面,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去百货公司接她下班。
百货公司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柜台前总是挤满了人。丽芳站在柜台后面,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头发用黑色发卡别在耳后,认真地给顾客介绍商品,笑容恬静。
有时候顾客多,我就在门口等她,看着人来人往。八十年代末的百货公司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改革的气息,柜台上摆放着各种国产和少量进口商品,人们手里拿着攒了好久的钱,渴望着改善生活。
下班后,我们常常去人民公园散步。公园里的喷泉周围总是挤满了人,有推着童车的年轻父母,有打太极的老人,还有手拉手的年轻情侣。
我和丽芳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两条平行线,不远不近。她很少谈及自己,更多的是听我讲工厂里的趣事,或者家乡的变化。
"我爹是老知青,六六年去了黑龙江,直到七八年才回来。"我回忆着父亲的经历,"他总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丽芳静静地听着,时而点头。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藏着星星。
慢慢地,她开始向我讲述家里的故事。赵家五姐妹的父亲是老校长,母亲在丽娟出生后不久因病去世。老赵一个人拉扯五个女儿,执拗地把所有积蓄都用在了女儿们的教育上。
"爹常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即使是女孩子,也要有自己的一技之长。"丽芳眼里满是敬意,"他总是省吃俭用,把钱都花在我们姐妹的学习上。"
我听得入神,对这位倔强的老校长肃然起敬。那个年代,能有这样的思想和坚持,实属不易。
"那你呢?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问道。
丽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能有一个安稳的家,过普通人的日子就好。"
简简单单的愿望,却道出了那个年代多数人的心声。
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我渐渐发现,丽芳身上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异味,混合着中药的气息。每当我靠近,她都会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我猜到了什么,但并不在意。在我看来,一个人的本质比外在的小缺点重要得多。
那年秋天,天气转凉,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三个月了。一天晚上,送丽芳回家的路上,我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她明显地一惊,想要抽回,但最终还是任由我握着。她的手很凉,有些颤抖。
"丽芳,我想和你处对象。"我的心跳如擂鼓。
路灯下,丽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又迅速被忧虑取代。她犹豫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我常去她家吃饭,她也会给我织毛衣。赵父对我很满意,经常拉着我下象棋,喝茶聊天。
"建国啊,你是个踏实人,我看得出来。"赵父抚着花白的胡子,意味深长地说。
有一次,赵父喝了点二锅头,话就多了起来:"我这辈子没啥本事,就盼着五个闺女都能过上好日子。丽华嫁得早,日子还算过得去;丽珍、丽玉都有出息,以后肯定不愁;丽娟还小,潜力无限。就是丽芳这孩子,命苦啊。"
我不解地问:"赵叔,丽芳挺好的啊,工作稳定,人也勤快。"
赵父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吧,丽芳从小就有狐臭,这些年看过不少医生,吃了不少药,效果都不大。以前介绍过几个对象,一闻到这味道就跑了。"
我心里一震,终于明白了丽芳为何总是与人保持距离,也明白了为何她身上总有中药味。
"赵叔,我不在乎这个。"我真诚地说。
赵父感动地握住我的手:"建国,你是个好后生。"
然而,当我向丽芳提出结婚的想法时,她却迟迟不肯答应。
"我们再等等吧。"她总是这样回答,眼神闪烁。
那年冬天,厂里赶制出口订单,我连续加班几天,又吹了夜里的冷风,终于病倒了。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在厂医院住了一周。
当时医院条件差,一间大病房挤了十几张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我躺在靠窗的铁床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心里空落落的。
出乎意料的是,丽芳每天下班后都会来看我,带来自己熬制的中草药汤。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冻得鼻尖通红,却坚持在医院陪我到深夜。
"这是我多年研究的偏方,能清热解毒。"她小心翼翼地将药碗递给我,指尖的温度传递到我心里。
药汤苦涩难咽,但我却觉得比蜜还甜。看着丽芳认真的侧脸,我的心被深深触动。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羡慕地看着我:"小周,你媳妇真好啊,比那些护士都细心。"
丽芳听了,脸红得像苹果,连忙否认:"我们还不是那关系呢。"
出院那天,丽芳特意请了假来接我。冬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我抓住她的手,再次向她求婚。
"丽芳,嫁给我吧。"我的声音坚定而真诚。
"我们回去再说。"她依旧回避着。
回到宿舍,我收拾着散落的物品,突然发现一封信塞在枕头下。打开一看,是丽芳的字迹:
"建国:这些日子承蒙你关照,我很感动。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答应你的请求。请你另寻良配,莫要辜负了大好年华。——丽芳"
我震惊不已,连夜骑车去了赵家。赵父开门时,脸上写满了意外和无奈。
"丽芳不在家,她去姑姑家了。"赵父请我进屋,给我倒了杯热茶。
"赵叔,出啥事了?丽芳为啥突然要退婚?"我急切地问道。
赵父叹了口气:"建国啊,不是我不想你们在一起。丽芳说她的病可能会遗传给下一代,不愿连累你。"
我愣住了。原来丽芳退缩的原因竟是这个。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着了魔一样,四处打听丽芳的消息,却始终没有下落。百货公司的同事说她请了长假,赵家其他姐妹也闭口不谈她的去向。
整整一个月,我恍恍惚惚,如同丢了魂。厂里的活也干得心不在焉,险些出了事故。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周末早晨,敲门声惊醒了我。打开门,丽芳站在门口,消瘦了许多,眼圈发黑,但眼神坚定。
"建国,我有话对你说。"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我让她进屋,泡了杯热茶递给她。宿舍里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我示意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沿。
"我想清楚了。"丽芳双手捧着茶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的病是家族遗传,我不能害了你,更不能害了将来的孩子。"
她红着眼眶说:"建国,我有狐臭,这病可能会遗传给孩子。我不能耽误你,也不能害了下一代。"
我心里一阵酸楚。沉默片刻,我弯腰从床底拿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纸箱,翻找出一个旧病历本,翻开泛黄的页面。
"小时候,我也有这个毛病,被同学嘲笑,躲在被窝里哭过很多次。"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爹娘带我看过很多医生,用过很多土方子,就是不见好。"
丽芳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和一丝希望。
"后来听一个老中医说,这病跟体质有关,随着年龄增长和生活习惯改变,会有所缓解。所以我特意注意饮食,不吃辛辣油腻的东西,勤洗澡勤换衣服,现在比小时候好多了。"我真诚地解释着。
丽芳眼里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流了下来:"你早就知道我有这病?"
我点点头:"嗯,猜到了。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气味。"
丽芳哭得更厉害了,我手足无措,递给她一块手帕。
"你不怕将来孩子也遗传这个病吗?"她哽咽着问。
"怕啥?大不了我们一起想办法治。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会有解决的方法。"我故作轻松地说,"再说了,咱两都这样,说不定孩子反而没事呢?"
这句话逗得丽芳破涕为笑:"你懂啥医学道理?"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一起研究各种应对狐臭的方法。丽芳翻出了她多年收集的偏方笔记,我则去图书馆借阅了一些医学书籍。
我们发现,保持个人卫生,穿透气的棉质衣物,少吃辛辣刺激的食物,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症状。丽芳还特意买了一些中草药,研究出一种药浴配方。
"这个方子是我姑姑教的,用白芷、藿香、佩兰、苦参、连翘熬水洗澡,能祛除异味。"丽芳认真地解释着。
我们还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找专家咨询。医生告诉我们,狐臭与遗传有关,但也受环境因素影响,可以通过生活习惯和药物治疗来缓解。
"狐臭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现在医学上有很多方法可以控制。"医生笑着安慰我们,"再说了,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关键是学会接纳自己,与之和平共处。"
经过几个月的坚持,我和丽芳的症状都得到了明显缓解。她身上的中药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肥皂香气。
一九八九年春节前,我向单位申请了婚假,与丽芳举行了简单而温馨的婚礼。那时候,婚礼都很朴素,一张结婚证,一顿酒席,一间二十平米的筒子楼,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婚礼当天,赵家五姐妹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裳,在影楼拍了全家福。丽芳穿着一件红色的褂子,头上别着一朵白色的绢花,美得让我移不开眼。
岳父手捧茶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这辈子就盼着你们姐妹都能过上好日子。如今丽芳找到了好归宿,我也能安心了。"
丽芳挽着我的手,轻声说:"爹,您放心,我们会好好的。"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充实。我在厂里继续当修理工,丽芳在百货公司上班。每天早晨,我们一起出门,她往东,我往西,各自奔向工作岗位。
晚上回家,丽芳总会做一桌可口的饭菜,虽然简单,但充满了温情。有时候赵父会来串门,带来几斤苹果或者一篮子鸡蛋,看着我们的小家,满脸欣慰。
我们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很幸福。每个月发了工资,我们会留出一部分买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都存起来,盼着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住房。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百货公司改制,丽芳所在的柜台被承包了出去,她成了个体户,收入比原来高了不少。
我也不甘落后,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了电器维修技术,周末在街边摆个小摊,修理收音机、电风扇之类的小电器,挣些外快。
一九九三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周涛,寓意像大海一样宽广无垠。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活泼可爱,是我们爱情的结晶。
让我们欣慰的是,儿子并没有遗传我们的问题,健健康康,聪明伶俐。丽芳看着熟睡中的儿子,眼里满是感激和欣慰。
"建国,谢谢你当初没有放弃我。"她轻声说。
我搂住她的肩膀,笑着说:"傻瓜,我们还要一起走很长的路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虽然平淡,但充满了烟火气和幸福感。每当看到街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我都会想,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有酸有甜,有苦有乐,重要的是找到那个愿意与你共同面对的人。
如今,我们的头发已经开始泛白,儿子也成家立业,但每当我看到丽芳忙碌的身影,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肥皂香气,心里依然会涌起一阵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缕淡淡的药香,那是我们共同的记忆,也是未来生活的馨香。在这个变化万千的世界里,我们手牵手,相互扶持,走过了人生的春夏秋冬。
"所以,李师傅,我早就知道丽芳有狐臭了。"我掐灭了手中的烟,笑着对老李说,"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生活哪有十全十美的?重要的是,她是我的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李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钦佩:"建国啊,你小子眼光真准。这些年,丽芳是越来越水灵了,你们俩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红火啊!"
我笑而不语。是啊,生活就像一杯茶,有苦有甜,细细品味,才能体会其中的滋味。而丽芳,就是我茶杯里最甜的那一勺蜜。
1982年的初秋,我第一次见到了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周敏。那是个没有空调的年代,整个工厂宿舍区弥漫着闷热和各家飘出的饭菜香。
她低着头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留下一阵特殊的气味,与这个季节的闷热混在一起,显得格外明显。我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紧抿着嘴唇,脸上写满了自卑,仿佛害怕被人注意到。
"那是老周家二闺女,脾气挺好的,就是有点毛病,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同事老李站在单车棚边上,叼着半支"红塔山",冲我努了努嘴解释道。
老周是我们厂的老师傅,车工组的组长,手艺在全厂数一数二。据说他有五个女儿,大的、三的、四的、五的都已嫁人,只有二女儿至今单着。
"什么毛病啊?"我随口问道,手上继续擦着自行车链条。
"你刚才没闻到吗?狐臭,挺重的那种。"老李压低声音,"都二十七了,之前相过几次亲,男方一闻到这味儿,转头就走了。"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那时的我刚从技校毕业,分配到这家国营机械厂,住在单身宿舍里,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书,偶尔和同事下下象棋,日子过得简单而规律。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厂区大喇叭播完《新闻联播》后,我骑着自行车去食堂,路上看见一个人影蹲在路边。
雨后的天气有些凉,我放慢车速,发现是周敏在路边捡什么东西。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正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肥皂往纸袋里装。
"我帮你吧。"我刹住车,弯腰帮她捡起几块从纸袋破洞里滚出来的肥皂。
"谢谢。"她低声说,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始终不敢看我。我注意到这些肥皂形状不太规整,像是手工制作的,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
"你自己做的肥皂?"我问道,指了指纸袋。
她点点头,飞快地接过我手中的肥皂,准备离开。我突然问:"这个能治狐臭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满是惊讶和一丝被戳穿的尴尬。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忙解释,结结巴巴的样子让我窘迫不已。从小因为口吃被人笑话,我很少主动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女孩子。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生气,反而轻声说:"试了很多方法了,效果都不太好。"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中的坦然和无奈,那种不设防的真实打动了我。
之后的日子,我偶尔会在厂区遇到周敏。每次她都是独自一人,安静地走在路边,像是不愿打扰任何人。久而久之,我竟然有些期待这样的偶遇。
那是个连彩电都算奢侈品的年代,年轻人的娱乐活动很有限。周末晚上,厂区会在露天广场放电影,几乎所有人都会去看。我注意到周敏从不去凑这个热闹,即使是《少林寺》这样的大片重映时也不例外。
有天下班后,我在厂图书馆看到了她。她独自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书名是《医学知识手册》。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听说...北京有种新药,对狐臭有、有效..."
她惊讶地抬头,随即恢复平静:"谢谢,不过已经试过很多了。"
"我、我表哥在北京医院,他提到过铝盐制剂..."我说的是实话。表哥最近一封信里确实提到过这个。
她放下书,认真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她格外关注。也许是因为她眼中的坚韧,也许是因为她独自承受嘲笑时的尊严,又或许是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被一种先天缺陷所困扰。
"如果不嫌弃,我下周休息去一趟北京,可以帮你带一些回来。"我终于说完了一整句话,没有结巴。
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来:"太麻烦你了,再说那得多少钱啊。"
"不贵,就当交个朋友。"我冲她笑了笑。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谈。我得知她在厂里的缝纫车间工作,手艺很好,但因为狐臭的缘故,总是被安排在角落独自做活。每天下班后,她都要洗两三次澡,换好几次衣服,用尽各种方法想减轻身上的气味。
买回药物后,我们约在厂区后面的小河边见面。她接过药包,认真听我讲解表哥教的使用方法。夕阳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我鼓起勇气问她:"周末有空吗?听说市里图书馆新进了些书。"
"我?"她有些惊讶,"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
"图书馆、人少,安静..."我又开始结巴了。
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真心的笑容:"好啊,不过我得提前洗澡,多喷点香水。"
"不用,我、我鼻子不太灵。"我撒了个谎。
那年冬天特别冷,自来水龙头都结了冰。厂区老式宿舍没有暖气,只有公共浴室每周供应两次热水。我们的交往也渐渐从图书馆延伸到了小饭馆、公园长椅和电影院的最后一排。
周敏很聪明,她从医学书籍中找到各种偏方,我则帮她从市场上收集各种原料。我们在厂区后面的小房子里,像两个小学生做实验一样,调制各种配方的药皂和药水。
有一次,我们熬制的草药不小心洒在我手上,烫出了一个水泡。她慌忙拉过我的手,轻轻吹着,小心地包扎。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融化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突然问道。彼时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夕阳给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低声说。
"你怎么会和我一样?你哪里都好。"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我、我小时候被、被人笑话,因为我说、说话结巴。上学时候最怕...最怕老师点我、点我回答问题。"
她静静地听我讲述那些被嘲笑的经历,那些我从不愿提起的痛苦记忆。
"所以我明白那种感觉,被人用异样眼光看待的感觉。"我说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原来我们都不完美。"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问她:"我们...在一起吧。"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你值得更好的人。我的问题可能一辈子都解决不了,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喜欢你的善良,你的坚强,你做的一切..."
"可我父母不会同意的,他们不想看到女儿再次被人拒绝。"她低下头。
"那我去见他们。"我说。
周末,我穿上唯一一套还算整齐的衣服,买了两盒"大前门",敲开了周师傅家的门。老式筒子楼里,周家的两居室收拾得格外整洁。
老周坐在八仙桌前,神情严肃。他的爱人陈阿姨则忙前忙后张罗着茶水点心。我从口袋里掏出带的烟,双手递上。
"小伙子,敏敏的事情她妈都和我说了。"老周接过烟,却没有立刻拆封,"你是个好孩子,但感情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说话不结巴:"周师傅,我是认真的。我、我知道敏姐的情况,也做好了准备。"
"你知道什么呀!"陈阿姨在一旁插嘴,"我们敏敏从小就受这个病的苦,相过多少次亲,最后都是人家嫌弃她。你现在看着是真心,可婚后天天生活在一起,你能受得了吗?"
"我、我也有缺点..."我努力解释着,但越紧张越结巴。
老周细心地听着,眼神中的怀疑逐渐被理解取代:"小伙子,你是口吃吧?"
我点点头,有些惭愧。
"怪不得..."老周长叹一口气,"我们敏敏从小就懂事,就是因为这个毛病,自卑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对方家长来我们家一次,嫌味道大,当场就翻脸了。敏敏哭了一个礼拜,差点跳河..."
"我不会、不会嫌弃她的。"我坚定地说,"我们已经、已经在试很多方法了,总会好起来的。"
陈阿姨在一旁抹着眼泪:"敏敏说你人好,我们也看得出来。可是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啊..."
"阿姨,我就是要和、和她过一辈子。"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周家人勉强同意了我们的事。但厂里的议论却接踵而至。
"听说了吗?老周家二闺女找对象了,就是那个小赵。"
"就是新来的那个说话磕巴的小伙子?他怎么会看上那个..."
"可不是嘛,一个说话打结,一个浑身散味,真是绝配。"
这些闲言碎语传到周敏耳中,她又一次动摇了。一个雨夜,她在厂门口等我下班,浑身湿透。
"赵勇,我们分手吧。"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不能毁了你的一生。"
我拉着她躲进门卫室的屋檐下:"你、你听谁瞎说了?"
"大家都在议论我们。说你是因为自卑才找我,说我们以后的孩子会又结巴又有狐臭..."她哭了起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我在乎他们怎么看你。"
我第一次感到了愤怒,不是对那些闲言碎语,而是对她的退缩:"那你、你在乎我怎么想吗?我的感受就、就不重要了?"
"我..."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温柔、善良,因为你坚强。"我一字一句地说,努力不让自己结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狐臭,就像你不在乎我说话结不结巴一样。"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我们沉默对视着。最后,她扑进我怀里,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差点又辜负了你的真心。"
1983年春天,我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厂里给我们分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家具是周家姐妹们凑钱买的二手货,但在我们眼中,那就是最温暖的家。
婚后的日子并不容易。周敏每天要洗好几次澡,我们的水电费总是比别人家高出一大截。她试遍了各种方法,从中医偏方到西药外用,效果都不尽如人意。
更难熬的是夏天,闷热的天气让她的症状加重。有时我回到家,就看到她坐在蹲便器旁的小板凳上,借着卫生间唯一的光线,一遍遍用肥皂擦洗腋下,直到皮肤发红发痛。
"别擦了。"我心疼地拉住她的手。
"可是我怕你嫌弃。"她眼睛红红的。
"傻瓜,都、都半年了,我要嫌弃早就跑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破涕为笑:"也是哦,你现在跑不掉啦。"
为了省钱买药,我们省吃俭用。那时一盒进口止汗露要十几块,几乎是我们一周的伙食费。每天晚上她都要用药水涂抹腋下,然后用保鲜膜包好。一床被子下,她侧卧着,生怕药水沾到我身上。
有时候深夜醒来,我常看到她独自起床,蹑手蹑脚地去洗澡。即使是零下十几度的寒冬,也不愿意让我闻到她的气味。
"别这样,会、会感冒的。"我心疼地递给她热水。
她接过水杯,吹开水面的热气:"我昨晚梦到咱爸了,他说我外婆有个方子,专治这个,可惜他不记得了。"
"你外婆?"我眼前一亮,"她不是在农村吗?要不、我们去问问?"
就这样,一个周末,我们坐了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又转了两个小时的拖拉机,终于到了周敏外婆所在的小山村。
八十岁的老人家耳不聋眼不花,一眼认出了外孙女:"敏敏啊,好些年没见了,都出嫁了。"
周敏红着脸为我介绍,外婆慈祥地看着我:"小伙子瘦了点,人倒是精神。"
听说我们此行的目的,老人家叹了口气:"你妈小时候就告诉你了,这病啊,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姑姑也有。当年我用过一个方子,效果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外婆?"周敏急切地问。
"方子记不太清了,我得好好想想。"外婆揉着太阳穴,"记得有白矾、明矾,还有些草药..."
那天晚上,外婆翻出了一个旧木箱,从最底层找出一本发黄的手抄本。在煤油灯下,我们一起辨认那些模糊的字迹。
临走时,外婆塞给周敏一包草药:"试试吧,不一定有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记住,这病根在肝火旺,要心平气和,别着急。"
回到城里后,周敏按照外婆的方子熬药泡澡,同时调整饮食习惯,少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令人惊喜的是,这个古老的方子配合现代药物,效果竟然比单用任何一种都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敏的情况慢慢好转。虽然不能完全根治,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明显了。
1988年,厂里开始走下坡路,很多老员工被迫下岗。我和周敏商量后,决定辞职单干。我们东拼西凑了两千块钱,在城郊租了间小铺面,开了家缝纫店。
周敏的手艺很好,很快就有了固定客户。我则负责采购布料和送货。闲暇时,我们研究改良那些治疗方子,甚至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开发出真正有效的产品。
1992年,我们迎来了儿子的出生。看着怀里的小生命,我们既欣喜又担忧。
"你说他会不会像我们一样?"周敏轻声问。
"就算是,我们也会教他勇敢面对。"我亲吻着她的额头,"再说了,现在医疗这么发达,等他长大了,肯定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儿子很幸运,既没有继承我的口吃,也没有他妈妈的狐臭。他活泼开朗,是学校里的小明星。
一天放学后,儿子兴冲冲地跑回来:"妈,我们老师说你做的肥皂特别好,她要订十块送人!"
周敏惊讶地看着我。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尝试用外婆的方子加工制作特制肥皂,只是送给亲朋好友用,没想到口碑竟然这么好。
"是药皂吗?"我问。
儿子摇摇头:"老师说那个味道特别香,跟药店卖的不一样。"
就这样,周敏的手工皂意外地有了市场。从最初的几块到后来的几十块,我们的小生意渐渐有了起色。2002年,我们关了缝纫店,开了一家专卖手工皂的小店。
店名叫"敏心",取自周敏的名字,也寓意着我们对生活的态度——做事要用心,做人要敏感。那些年,我们研发出几十种不同功效的手工皂,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一款祛异味的药皂,采用了经过改良的外婆方子。
十年过去,那个曾让周敏痛苦不堪的问题已经不再困扰她。或许是药方起了作用,或许是年龄增长新陈代谢变慢,又或许是她心态的改变让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2012年的一天,我们回到当年相遇的老厂区。那里已经变成了文创园,年轻人在老厂房里办起了工作室和咖啡馆。
我们站在当初初次相遇的地方,周敏挽着我的手,笑着说:"记得吗?当年我就是在这条路上走过,你闻到了我的气味。"
我点点头,紧握她的手:"那是、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天。"
一位路过的年轻女孩突然停下脚步:"阿姨,您身上的香味好好闻,是什么香水啊?"
周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岁月的温柔:"不是香水,是我自己做的玫瑰皂。"
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周敏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因为气味而自卑的女子,如今竟因为身上的香味被人羡慕。命运有时就是如此神奇。
回家的路上,我们谈起了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谈起了他带回家让我们见见的女朋友,谈起了将来可能的抱孙计划。
"人生就像一锅汤,有甜有苦,有咸有辣。"周敏突然感慨道,"可经过时间的熬煮,最终都会变成回味无穷的美味。"
我点点头,心中充满感激。感谢那个特殊的气味,让我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感谢我的口吃,让我明白了接纳不完美的意义;更要感谢这三十年的风雨同舟,教会我们爱的真谛。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完美的。正是那些被我们视为缺陷的部分,成就了今天的我们。也许爱情最美的样子,就是两个不完美的人,携手走完人生的漫漫长路,共同编织出一个温暖而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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