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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香‖点击《香山魂》激活名城记忆(评论)

来源:中山日报

栏目:文棚

历时三个月终于断断续续读完这部60万字的历史文学——《香山魂》。读罢沉思,我仿佛看那些挂在墙上的、沉默在雕塑里的香山的名人瞬间被唤醒了,走到我面前述说他们的故事;那些沉淀在历史深处的中山本土深厚的风情风物也一一被激活,在时光隧道里激活了这座近千年的历史名城。

《香山魂》是一部历史性和文学性兼备的英杰列传;是一部弘扬民族精神和具有浓厚区域文化特色的鸿篇巨制。何谓“香山魂”?掩卷沉思,当是奋斗的中山先驱群像的生命之喻。宋代吴沆《环溪诗话》言“诗有肌肤,有血脉,有骨格,有精神。无肌肤则不全,无血脉则不通,无骨格则不健,无精神则不美,四者备,然后成诗。”窃以为,写一首诗是这样,写一部书亦然。而《香山魂》可谓四者兼而有之,作品以本土的历史文化为肌肤,以南宋遗民世代传承的优秀基因为血脉,以十多位各历史时期各领域的历史名人代表的生平为骨格,以贯穿全书的“家国情怀”为精神,四者的水乳交融,生动地诠释了吴沆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香山魂》作者欧阳小华

追求艺术真实 唤醒中山名人

《香山魂》是基于史料的文学创作,它像是地方史,又像是地方志;像是散文,又像是小说。地方史主要记叙过去的人类社会活动,主要靠收集史料;地方志则是记录现代的自然和社会中的风俗、古迹、经济等,收集主要靠调查、采访。而作者是在充分阅读《香山县志》、《宋史》、《明史》等典籍的同时,加上实地进行大量调查走访取得大量素材的基础上,用创新的手法写就的文学作品,追求艺术真实。

所以,《香山魂》要比纯粹的历史书多了许多现代语言与观点。作者像是一个说书人,娓娓述说历史上的英雄,要紧处不时评论几句,又在人物的活动背景里添加了现当代中山本地的风情风俗,这又有了地方志的味道。不过,地方史、地方志虽真实,但毕竟记录简单,其工具书的特点远远大过文学特点,难以吸引大多数人的阅读兴趣,更不易传播。而小华君在史和志的基础上,本着“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原则,带着真情实感,用小说笔法,叙写真实人物,追求着一种艺术上的真实,生动形象,可读性较高,俨然是一部历史小说。

《香山魂》成功塑造了十多位不同历史时期的中山历史名人,他们分别是南宋“四大忠臣”之一的马南宝、明代的大学者黄佐、南明宰相何吾驺;清总督曾望颜、书法大家鲍俊、上海小刀会领袖刘丽川、能臣黄槐森、启蒙思想家郑观应、外交家欧阳庚、共和体制下第一个总理唐绍仪;民国前后的,有开创共和政体的孙中山、现代音乐之父萧友梅、“亘古未有之天才”苏曼殊、博士之父王云五、空军之父杨仙逸等。这些历史人物跨度近千年,领域不同,而作品能以“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一以贯之。这离不开小华君对历史人物的熟识,准确把握每个人物的性格特征。纵观全书,作者塑造的人物群像可分成四大类:

第一类是为国家谋发展的知识分子形象。无论是样貌丑陋,书法被道光皇帝赐予“书法冠场”的鲍俊;还是除弊兴利,兴学开埠,政声显赫,创办广西体用学堂(广西大学前身)的黄槐森;或者是创办国立音乐学院,有“中国近现代音乐之父”盛誉的萧友梅;乃至半僧半俗,才华盖世的苏曼殊。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生于朝代更替前后,有一种天生的改变社会的使命感。他们如同何吾驺一样“拒绝的是官场黑暗,忧愤的是家国动荡,守望的是精神独立”。

但是,毕竟他们每个人生活所处的时代不同,各人性格不同,故所走的道路迥然不同。例如同为文官,黄佐生于明代初期,社会百废待兴,富有活力,他的性格亦非常有活力。他是十分聪慧的神童式人物,从9岁考童生得了一名,到秀才、举人、贡生、进士,一路高歌猛进,这样的成长经历必然恃才傲物,一生波折。果然,在嘉靖年间的“大礼仪”事件中,他就被驱逐出朝廷,凄凉回乡了。但他的才华不允许他沉默,颇有地位的王阳明欣赏他的才华,成了他重新迈上仕途的伯乐。所以,于黄佐而言,“成也才华,败也才华”,只因他耿直的性格。同是明代的官员,何吾驺生于晚明,他拯世救民的思想更重。他很想尽忠保家卫国,然而,他与黄佐一样,不擅中国权谋之术,在朝廷稍露锋芒就被贬回故乡。但他们二人性格不同,在被贬期间的表现不同。黄佐静心研究学问,何吾驺却爱热闹,总是三五知已相聚一起研习书法,谈诗作画,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发起赛菊之举,诗酒流连,演变为闻名的“小榄菊花大会”。另外一个十分有个性的官员是曾望颜,晚清官员,他一生刚正、清廉,敢于言事,查贪得力。每当读到他大刀阔斧地清除贪官污吏,就联想到现在反贪形势,心生感悟:为官之道,为人之道,种种是非黑白,无不在拷问着人性,由此可见,《香山魂》的现实意义。

第二类是忠心耿耿的横刀立马英雄形象。如抗元“民族英雄”马南宝,抗清英雄刘丽川,他们都是力捍汉族的尊严与统治,两人年纪轻轻就奉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战死沙场,何其悲壮,何其动人心魄!先说抗元“民族英雄”马南宝,皇帝避难香山,他发动乡民勤王至忠。厓山之战后,10万多军民跳海殉国,他也想跳海了事,但是他选择了比死更难的“活着”。他率领着存留不多的义师迎战元军,被俘不屈而死,年仅35岁。再说,抗清“民族英雄”刘丽川,能文能武,爱打抱不平,因主持正义得罪了权贵致家破人亡,逃亡香港。凭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快成为洋行买办,他通晓中医,擅接骨医术,应该会生活得很好,可是他偏偏走上了反清复明道路。他发动小刀会起义,攻占上海,建立“大明国”政权。可惜人心不齐,在清军强大的围剿下壮烈牺牲,时年也是35岁,与马南宝一样,谱写了一曲英雄赞歌。

第三类是睿智的政治家、军事家形象。这里的代表人物是“起共和终帝制”的孙中山,内阁总理唐绍仪,著名外交官欧阳庚,中国空军之父杨仙逸等。越熟识的历史人物越难写,如何写好孙中山,绝非易事,但作者却别开生面,不人云亦云,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观点,比如近年来不少专家学者均指责孙中山在日本成立革命党,要求宣誓按手指模的做法显然是一种倒退专制行为,而小华君却不是这么认为:“客观地说,仅凭按手指模宣誓就视为倒退回专制行为,完全有失公允,这就好比时至今天的农民卖地要按手指模一样的道理。关键是看其宣誓之内容如何,当年的誓约是:‘为救中国危亡,拯民生困苦,愿牺牲一己之生命自由权利,附从孙文再举革命。’完全为了国家,不为一己之私。也就是说,孙中山在特定时期自树个人高度权威,甚至要求革命党按指模起誓的做法完全可以理解。‘要使中国成功地走向宪政、真共和的社会,光有良善的愿望是不行的,必须结合中国国情,找出适合于自己的模式来’。孙中山在特定时期自树个人高度权威甚至按指模起誓的做法完全可以理解。”

写历史文学最异枯燥,尤其是近代政治人物,一般的作者由于诸多顾忌总是患得患失。可是,在小华君笔下,不仅有自己的观点,而且能把大家耳熟能详的东西写得生动起伏,如写到三民主义,他绝不像绝大多数作家那样依书照搬,如是通过设计场景的形式生动的演绎出来:

“此时,有听众问:‘先生是医生出身,知道医治病人要方子,那请问先生,这救国救民的‘共和’方子是由几味药构成?”这个听众这么一问,瞬时全场静了下来,等待孙中山如何回答。‘问得好!’孙中山胸有成竹地说:‘共和’这方子,由三味药组成: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民族主义是‘药引’....;民权主义是‘主药’.....;民生主义是‘补药’.....”

这样生动的演绎手法,读起来一点也不生闷,一些读者与我交流时,都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第三类是塑造了倡导“富强救国”的工商实业家形象。作者选取了郑观应、王云五等杰出人物。郑观应因《盛世危言》而出名,大家知道他是中国第一个启蒙思想家、维新变革的倡导者,更多实情却罕为人知。郑观应首先是一位实业家,他是中国早期开创民族实业的领军人物。当时的“央企”——招商局,就是他一手打拼并敢于同外国企业“商战”的大企业。本书写出了他与其他企业家不同之处:“富而思进”,关心国家的命运。王云五是本书中我最佩服的人之一,没进过像样的学堂,却成为“中国科学管理之父”、“中国博士之父”、“活着的百科全书”、“文化巨匠”,无论是他的时代,还是现在这个时代,他都是不可多得的励志传奇人物。

作者以叙述、描写、抒情、议论等多种综合的表达方式进行人物塑造,使那些历史人物“死而复生”。但我注意到,作者未有止步于此,作品显然不是单纯的一部人物集,而以《引子》开启,统领全书,最后以《尾声》归纳,使本来看似很散的篇章一点也不散,而是有机、紧密地统一在一起,浑然一体。其手法之创新,行文之灵动,达至“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境界,文笔灵动,情节生动,自然阅读起来,就有一种畅快淋漓、引人入胜的快感。

长篇历史文学《香山魂》

融入习俗 唤醒本土文化记忆

本书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将中山风土人情融入人物成长的叙事中,不露痕迹的巧妙植入本土文化。犹如巧妙的广告植入,让观众在无意识下记住、接受。这对于传播中山文化是首创,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这些植入的“广告”不让人觉得是“广告”?是因为小华君安排得很巧妙、很合理,遵行了“文人对雅事,武夫对舞事,商人对商事”这一自然原则。

例如,开篇的《引子》,在解读中山何以原名叫香山时,作者以香花、香木、香果层层进行解读,犹如抽丝剥茧般,步步深入,在写到重点处,即以故事植入,生动自然:“很久以前,五桂山附近的村庄有一户沈姓人家,生有一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然而已届婚龄还未嫁出去,皆因身上长了臭狐。大热天时,奇臭无比,没有人家的男子愿意娶她.....,话说,沈氏姑娘第一次随同村的姐妹洗晒沉香。她学着人家把鹧鸪斑样纹的香块藏于云袖之间,或贴于胸脯前。那想到,香气随女儿之体,入肌,入骨,一身袭香。就这样,身上的臭气不见了。引来那些追香慕名的男孩,很快沈氏姑娘嫁了一个如意郎君。香中极品“女儿香”由此得名并传开.....,相传当年杨贵妃就是因为听了这个故事,用了“女儿香”,把狐臭变为勾魂的体香,令唐玄宗心神荡漾、神魂颠倒的。”

末了,作者还创作了首诗词:“独见仙花熏桂岭,原来遍地芬芳。 千金难买土沉香。 香山留正气,馥郁又清扬。 江渚渔樵居岛上,也曾阅历苍桑,披星戴月渡寒霜。春风吹过后,四海闻其香。”

这个故事,加上一首古典诗,不仅读起来,生动吸引,而且雅俗共赏,同时也为中山沉香木卖了一次“广告”,令人拍案叫绝。

又如第十四章写到“中国博士之父王”王云五,说到他不堪家贫压力要到上海打工,临行前的一天,母亲带着王云五一道放风筝。

“说起风筝,当地人说‘纸鸢’.....平时都是王云五与小伙伴一道玩,今日母亲带着自己一起玩,王云五觉得有点奇怪,但见到母亲凝重的脸色,又不敢问。到了空旷之地,王云五捉紧线条,一路小跑,纸鸢逆风飞高。他不停地、慢慢地放线,看着随之越飞越远越高的纸鸢,王云五的心情也为之雀跃。正在兴头之上,想不到母亲走过来,说:‘云五,把它放走吧!’‘为什么?’王云五莫名其妙。只见母亲用手把线掐断。口中念念有词:‘ 九月九日去登高,纸鸢望天流。 滞运流晒好运到,长命富贵步步高。’王云五一听,才明白母亲带他放纸鸢的用意。他一声不响地跟在母亲身后回到家里。当晚母亲帮他准备好行囊,他知道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个宁静、美丽的乡村了,心里怅然若失。年少的王云五忘不了沉睡的村庄,他孑然伫立在院子里,翘首望着苍茫的夜空,那浩瀚的星海有着无声的辉煌。他想:难道我就像空中的那一颗不被注目的小星,沉寂无闻,无声无息吗?”

这一段,不仅把当地九月九放风筝的习俗巧妙代入了,而且把他不愿离开家乡的心里活动描写得入木三分,真是催人泪下。

又如第三章写是明朝宰相何吾驺时,把小榄菊花会的来历有机植入, 把菊花会放在这一章,让诗文俱佳的“树一帜于岭外”的何吾驺来开创、组织,是十分符合他的爱好与身份。在读这一段时,参观过中山市菊花会的人都会有一种即视感,既知菊花会的来历,又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还有,把中山的咸水歌以故事的形式巧妙植入曾望颜这一章,也十分合理可信。因为曾望颜家住石岐、靠九曲河,兼且又“善诗文,工书画”;把鹤舞斗歌放在刘丽川一章,皆因鹤舞的盛行与刘丽川是同时代的,而且又起源于他的家乡;把杏仁饼、乐乡民谣植入在萧友梅一章,前者是因为杏仁饼是萧友梅的叔父萧友柏发明,而他母亲梁碧帆是东乡,这开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真实。

须知,民俗风情凝聚着当地人的情感、传统、审美与文化渊源,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希冀。大凡写到这方面,过往都是以镇区村为单位,平铺直叙,但小华君完全颠覆了这传统的写法,让中山的习俗有了故事,有了文化, 有了浪漫的色彩。为推介中山这座城市品牌增加了巨大的影响力量。

中山市鸟瞰图(资料图片)

自成体系 具有厚度和使命感

《香山魂》不同于一般的历史小说或历史散文,除了写法创新,更在于小华君能从大处落笔,小处着眼。他在《引子》这里先以轻灵笔法,叙述中山是一块风水宝地,为解读中山何以出伟人、名人埋下伏笔。继而,正文第一章即以全国有影响的大事件——宋元生死大决战开启中山波澜壮阔的历史。

当我阅读了完了第一章,才恍然大悟:小华君何以不把立县功臣陈天觉立为第一章的传主,只把陈天觉放在《引子》这里写,而是把尽忠报国、勤王有功的马南宝立为第一章传主?因为只有这样,才会顺理成章地带出“基因说”,并以此统筹全书十多个历史人物,这不仅为全书定下悲壮的基调,而且解码了中山何以产生这么多名人的千年奥秘,这绝非无中生动,而是有理有据的:“经此浩劫,失去了南宋王朝的庙堂庇护的赵氏皇族和宋室后裔,基本上以隐居的方式在香山县开枝散叶。万分庆幸的是,宋室的年长文官及后宫女眷和小孩,以及留守在沙涌的文臣将领,在当地乡民帮助下,早分散在香山各处岛屿隐匿,避此大难,宋室因之得以把根留住。文臣武将均来自五湖四海,在村落聚族而居,故人烟稀少的香山县,一下子有500多个姓氏和40个少数民族,有三大语系20种方言,这种现象在全国绝无仅有。他们身上有着宋代皇室的血脉,出身高贵,只是朝代更迭,江山轮流坐,昔日的祖上从政治舞台上下台后,后裔如惊弓之鸟,流落尘世,也与平民百姓一样每天为生计而奔波。生活还要继续,历史还要延续。可以说,今天的香山或说中山本土人,除了少部分是从珠玑巷迁徙至此之外,绝大部分都是宋室或南宋遗民,中华民族不死的基因,从此在香山县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扎下根来。”

从中可以看到,小华君在“大处落笔”的同时,做到“大事不虚”,这是本书的价值又一所在。另外,《香山魂》从选择题材、塑造形象、艺术构思、语言表现等方面都有自己独特的角度的和手法。

从艺术结构方面看,本书以散文体小说为样本,并融合了章回体小说的形式,从而形成自己的全新面目。全书十五章,每一章立一名人为传主,每一章均以“诗曰”起头,后有诗词评论作为结束,中间采用人物传记的方式进行叙事。综合运用了履历表式、鉴定式、评传式、史志传记式的人物传记的方式叙写。每章开头都有人物履历,然后按照时间为序,以空间变换为序,时空自然转换,采用叙述、描写表达方式叙述典型人物的重要事件,间有评论,夹叙夹议的方式。每一章节独立成篇,相近朝代的人物之间又略有交集,使整本书自成体系。

从语言艺术方面看,本书讲究文采。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史通》说“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返,百遍无致”。古今中外的大作家看法一致:任何能够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都必须有文采。回过头来看《香山魂》,采用了第三人称叙述,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有比较广阔的活动范围,能够比较自由灵活地选择最典型的事例来展开情节。作者叙行录言,用最典型的行动、语言来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代入感强。

如第十五章,写到杨仙逸年少时在家乡与奶奶相处的日常生活,写得十分自然生动:“杨家老宅庭院前面有一棵很大的龙眼树。童年的夏夜,杨仙逸爱跟着奶奶杨老太太在那棵龙眼树下乘凉,他最爱听奶奶讲故事,百听不厌。

在那张长条的板凳上,杨仙逸常常半坐地依偎着奶奶,充满好奇的眼睛望着夜幕中闪烁的星星。周围蟋蟀的鸣叫,更显乡村夜晚的寂静。

慈祥的奶奶左手轻抚着杨仙逸的背,右手抓住的葵扇缓缓地挥动着,为这个可爱的孙儿扇凉,驱赶蚊子。轻声细语地讲述着杨著昆在异国他乡创业的故事。

‘爸爸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去打工?’杨仙逸经常重复地问这个问题。

皱纹已爬上脸庞的奶奶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唉,清入主中原后,中国人没有一天过上好日子。家里太穷,揭不开锅,你爸爸与不少乡里人一样背井离乡,这都是因生活所迫的啊!’”

这段显然是虚构的,但十分符合人物性格。了望星空,听奶奶讲故事等场景的描写,无不暗示着传主今后要走的路。龙眼树,是当地特有的果树,并普遍植于私人院落中;在没有电气的年代,葵扇则是珠三角地区夏天时最常见的扇凉工具。只有作者的成长背景,才会写出这么接地气以及生动的文字。

言为心声,人物的思想、情感、愿望无不表现在他们的语言中。这种多种形式的表述,行文灵动,有活力,阅读起来不沉闷,还常常引起读者的思考,激发读者的好奇心。

在思想性方面,尽管《香山魂》有写到些许风水内容,但其契合当地风俗。纵观全书,作品体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因为每一章都以那种“家国情怀”和“敢为天下先”的精神贯穿始终,因而作品有着正能量的“教化”作用。可以说,小华君用故事让消失在历史风烟中的中山名人成了有血、有肉、有情感的鲜活人物,他们走进我们每日走过的街,吃着中山特产杏仁饼,唱中山咸水歌。他们让中山骄傲,让香山骄傲,让中国人骄傲!

历朝历代都有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的爱国主义气节的人物,如果这些人就在自己的村庄,像石岐人读到黄佐、萧友梅,三乡镇人读到郑观应,可以极大的激发人们的爱乡土感情。只有热爱自己的故乡,才能热爱自己的祖国。可见《香山魂》是进行爱国主义思想教育的具体而生动的好教材。

综上言之,《香山魂》以如此创新手法和效果呈现,不仅令读者耳目一新,更能唤醒国人、海外同胞,世界友人对中山这座城市的关注。

今天,大家都希望中山能重振虎威,《香山魂》的面世正当其时。唯愿每一个中山人都来读一读这本书,让这骄傲之情充盈每一个中山人的心间,让这些名人的故事更为远播,让寄以“敢为天下先”的香山魂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名片和发展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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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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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材来源:中山日报

胡氏,诚信勤奋的基因世代相传

得姓始祖胡公满像。胡姓图腾:胡姓是盘古氏(伏羲氏)以葫芦为图腾的族称。胡由古和月组成。古像一个“葫芦”,“古”是在坛(坛四周有水环绕)之上立竿(扶桑木)“十”,象征观测太阳,“胡”即观测日月运行。民间珍藏的胡氏家乘牒谱。这是清朝道光十四年(1834 年)甲午科举人胡元林蒙恩赐予“文魁”字匾。元林公系靖轩公之子,北流市清水口镇竹揽塘村人。这是清朝光绪元年(1875 年)乙亥科武举人胡肇增的“武魁”字匾。肇增公号启之,系北流市清水口镇竹揽塘村人。这是清朝道光八年(1828 年)戊子科贡生胡燕禧“进士”字匾。燕禧公系陆川县马坡镇霞地坡村人。始祖有通公(1299—1368),享年70岁,其墓葬于广东省丰顺县汤西镇石子岗上凹。始祖有通公胡氏宗祠,位于广东省丰顺县汤西镇石江村。

胡姓家训

种竹望生笋,揷柳望成荫;养仔望成龙,天下父母心。要望仔成龙,管教莫放松;莫染坏习气,免大变毛虫。教仔勤读书,学习下苦功;知识家致富,科学国繁荣。教仔爱劳动,勤俭家业欣;懒惰又好赌,金砖大海沉。在资靠读书,成才靠勤奋;勤能弥补拙,莫怨己脑笨。人贵有志向,事贵有恒心;世上无难事,在乎有信心。

胡氏族谱大事记

1985年8月,兴业县城隍镇湖村胡海贤等人编写并出版了以胡纲为始祖的胡氏族谱。1988年12月,容县胡赞生编写出版了容县各乡镇的《胡氏宗谱》。1993年7月,兴业县沙塘镇三山等村,在胡忠初等人的努力下编写出版了该支系的族谱。2003年8月,福绵区镇石村胡维清、胡维屏等人完成了以胡登英为始祖的支系族谱编写工作。2005年4月,陆川县马坡镇霞地坡胡炜业等人编写并出版了以胡品立支房为主的胡氏宗谱。2006年1月,博白县双凤镇镇北村德凤公支系后裔族谱在胡名志等人的积极编写下完稿成书。2005年2月,在族中热心人士的倡议下,在玉林得利宾馆召开了玉林、贵港胡氏宗亲代表大会,70多位代表进行了热烈讨论,并正式把胡氏族谱编纂范围广大到玉林、贵港12个县、市、区,对编写族谱工作进行了详细的布置,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贡献智慧,至2008年9月,《胡氏族谱》广西玉林贵港分谱(上、下册)正式出版,大家公认这本族谱是广西编撰得比较完善、综合影响较好的族谱之一。

语言习俗

玉林市胡姓语言有三:一是客家话,二是桂东南粤语方言,三是博白地佬话。

胡姓人口

根据玉林市公安局统计,截至2016年底,玉林市辖区内胡姓户籍人口为31129人。

胡姓渊源

胡姓是中国的著名姓氏,人口约为1600多万,在最常见的100多个姓氏中排名第13位,分布较广,为我国人口超过1%的19个大姓之一。

胡姓的来源有几种说法,一是源于妫姓:出自舜帝的33世后裔妫满。西周初年,周武王灭商后,访求前代帝王的后裔,找到了虞朝舜帝的嫡裔妫满,把长女大姬嫁给他,封之于胡(今河南柘城胡襄镇),让他奉守虞舜的宗祀,后又封于株野(今河南柘城)建立陈国,侯爵,以备三恪,又迁都陈之宛丘(今河南淮阳),谥号胡公,因此又称胡公满、陈胡公。二是源于姬姓:《韩非子·说难》记载:“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公元前763年,郑国恃强攻入胡国。姬胡亡国后,胡国子孙仍以国号为氏。三是源于归姓,出自商、周时期归夷族,属于以国名为氏。归胡国,史书又称fen胡国,故址在今颖州汝阴(今安徽阜阳)一带地区,是西周初期分封的归姓诸侯国。四是源于官位。出自西周与春秋战国时期官吏胡史,属于以官职称谓为氏。汉朝时期官吏胡骑校尉,属于以因故改姓为氏。五是源于改姓。后魏献帝时七分国人,分其氏,北魏孝文帝诏定代人姓族,即为最典型的标志。其中北魏献帝的哥哥为纥骷氏,后改为汉姓,为胡氏。历史上,鲜卑、契丹、高车、满、苗、瑶、回、赫哲、僳僳、白、锡伯等古今民族中,都有胡姓的存在。

家族名人

胡有通(1299—1368年),为玉林胡姓始世祖,谥文穆,名念,妣董氏太夫人。有通公生十一子:念一郎、念二郎、念三郎、念四郎、念五郎、六贞郎、念七郎、念八郎、念九郎、念十郎及满郎。其后裔多迁广东潮汕揭阳等地。有通公原居住福建省长汀县清大里胡家坊,后移居新开永定县金丰里下洋中坑村,因鹿失而无所得安,遂全家迁移广东省潮州府揭阳县篮田都十二图汤坑石子岗开基立业而居。后次曾孙门耳聪公又移迁长乐县(今属广东省五华县)双头上湖,然后又分居葵岭伏溪周江、水寨赛洞、沙渴等地。经过600多年的发展,目前他的子孙后代已经分布到我国南方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以及港澳台等地区,以有通公为始祖的子孙繁衍到现在已有二十六七代,为两广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胡纲,汉族,生卒年月不明,系广西玉林市兴业县城隍镇湖村胡氏之始祖。据兴业县县志记载,胡纲原籍是安徽省望江县人,明朝宣德年间以贡生的身份奉命来到兴业县任知县。胡纲任职九年如一日勤政为民,革弊除奸,造福一方。

胡承信,男,汉族,1865年8月生,博白县径口镇龙出垌村人,于清朝光绪年间出任云南省总督。当时朝廷十分器重他,皇帝曾亲赐一套一品朝服给他,因此他可以随时入朝上奏,其后裔后来在云南定居发展。

胡定辉(1811—1882年),容县浪水乡白饭村人,国子监博士加布政经历,清光绪元年敕封为承德郎(六品)竖匾。其继母罗氏于清同治九年敕封安人罗氏,旌表节孝匾额(竖匾)。

胡继纪,汉族,生于1850年,容县浪水乡白饭村人,太学士,广西布政使司布政使,同治十二年钦命敕封为进士。

胡德宗,汉族,1912年1月生,博白县黄凌镇鹿羊江村人,大专文化。1949年参加革命工作,历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学院军医,1963年被授予军医上尉军衔,正团级军医待遇离休。他与儿子胡跃红曾共同研究发明了荣获国家专利权的“音乐诊疗仪”“治贵尿仪”等先进医疗仪器,另外他们父子俩研制治疗血管病的“液电治疗仪”以及治疗腋臭的“离子电疗仪”,也分别获得国家发明专利。

胡汉叶(1925—2014年),汉族,福绵区福绵镇东兴村人,广西大学毕业,多年来一直从事文化艺术研究,是中国东方书画函授学院教授、北京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日本株式会社函授学院书画师、中国民俗摄影会摄影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能双手同时写书法,家教文化深厚,曾获得中央电视台授予“东方之子”、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广西优秀文化家庭”、国家文化部授予“全国优秀读书家庭”光荣称号。

胡姓主要宗支分布情况及迁徙路线

目前玉林胡姓有3万多人,他们的先祖大都是明清时期先从福建、江西迁徙广东南雄珠玑巷,在那里稍微休整后,便向广西其它地方迁徙。玉林胡姓一是从广东潮州府直接迁入广西贵县、玉林等地;二是从广东嘉应州(梅州的古称)长乐县(即五华县)直接迁入玉林、陆川、博白、平南、桂平、贺州等地;三是先从广州府南海迁至广西贵县、桂平、平南等地,然后再迁至其它各地。玉林胡氏宗祠正堂对联写道:“宗开东粤迁西粤,派衍梅州及鬰林”正是这种情况的真实反映。

①玉州区名山街道腾扬村高龙塘、南江街道镇忠村、兴业县葵阳镇新来胡村胡氏始迁祖胡声泰是有通公的第十四世裔孙,宋末由南京迁江西赣州府宁都上三乡,再旅居福建汀州府长汀县清大里胡家坊东门,后再迁徙玉林。

②福绵区樟木镇、沙田镇、石和镇胡氏始迁祖胡澄源,原籍广东,明末由广东潮州府翁源县土瓦子街记诗巷迁入广西贵县,清朝时再由广西贵县搬至鬰林州富民乡欧樟保(今玉林樟木镇)居住。博白县双凤镇胡氏本支房与玉林樟木镇同宗共祖。

③福绵镇坡心村始迁祖胡法文为广东嘉应州长乐县舆大社人,清乾隆年间由长乐县迁徙广西玉林州青岭乡(今福绵镇)。

④博白县博白镇、径口镇,始迁祖系溶源公,本支系先祖原居湖北省黄州府黄冈县,后迁移福建省,又迁广东省廉州府石康县归德乡,再迁广西。浦北县平睦镇、贵港市港南区木梓镇、八塘镇、港北区贵城镇胡氏与其为同一始迁祖。

⑤北流市隆盛镇胡氏始迁祖胡乾壹原籍系广东广州府南海县观瑶甲珠玑巷白石社人,正德年间迁北流。新丰镇大村和沙垌镇汉凤村胡氏都是胡登伦的后裔。

⑥容县灵山镇、黎村镇、杨梅镇,北流市

清水口镇、白马镇、大伦镇胡氏太高祖胡斗南原籍江西省吉安府泰和县,其二十二世裔孙胡志大,癸己年进士,游官而由赣入粤落籍广东高州城西岸,后迁广西容县,再散叶发枝。

⑦陆川县乌石镇、古城镇、横山镇、珊罗镇始祖迁妣巫氏老孺人,原籍福建省汀州府上坑县瓦子街,明弘治年间始迁广西陆川。北流市北流镇大郡冈南山口胡氏、清水口镇三山化上屋胡氏与陆川县乌石镇同一始祖迁。

⑧博白县三滩镇胡氏先祖胡昌隆,原籍福建,明朝弘治年间来到陆川,后迁白洲(博白县)城南。博白县径口镇、福绵区沙田镇胡氏始祖迁与博白镇荔枝园同宗。

⑨兴业县城隍镇湖村先祖胡纲是安徽省望江县人,明朝宣德年间以贡生的身份奉命来到兴业县任知县,任职九年,繁衍后代。

⑩胡元宾是北流镇鸭埌村清湖塘、勾漏村元眼塘、松花村冲塘和鸭塘村大浪塘等四个村屯的始祖迁,目前人口达2000人左右。

兴业县北市镇、浦塘镇胡氏始迁祖号舜观,与桂平市白沙镇长塘江胡氏同宗共祖。沙塘镇胡氏有三大房:一房是居住在马驷山村,一房是居住在李山村,他们与北市镇木瑶塘、桂平市白沙镇长塘江胡氏同宗共祖。另外一房是居住在火砖桥,始迁祖胡福开。

陆川县马坡镇胡氏本支系始迁胡品立公原居广东韶州府翁源县,自清初时与子讳万明同来广西贸易,遂卜居于此并繁衍发展。

容县自良、浪水、石寨、县底等乡镇胡氏的各支房始祖为太高祖有通公的裔孙千一郎,名德润,由闽来桂,在容县大地繁衍生息。千一郎公家族与爱国华侨胡文虎家族,均是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资政殿学士胡铨的后裔。

本姓人自评

10月28日是中国的传统节日重阳敬老节,我带领儿孙亲人上坟扫墓祭祖,缅怀先祖的筚路蓝缕、丰功伟绩;感恩父母的血脉相传、养育之恩。如今,我的事业进入一个腾飞阶段,在地方党委、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由我牵头投资6亿多元、融商住贸易房地产为一体的玉林市得利广场正式奠基。回想往事,心潮起伏,感慨良多。数十年来,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沐浴着党的富民政策,我从一个拉板车、开小炒店谋生的个体户开始,发展到今天拥有三星级玉林得利宾馆、经营欧美汽车品牌4S店,现在事业又有了一个比较大的发展,成为玉林市私营企业经营者的翘楚者。很多人问我成功的奥秘,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些自以为是很聪明的人总是热衷于喊口号、找捷径,以为不用付出多少艰辛的努力就可以摘到成功的桂冠,结果人生到了尽头什么都是空的;有些人则是安于现状,一心想随大众走大路,害怕奋斗中的风风雨雨,由于人性的弱点惰性使然最终也是一事无成;有些人则是敢为先,重实干,踏踏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敢于搏击时代浪潮,敢于改变自己,结果自己的人生结出了硕果,受到社会的尊重和人们的欢迎。我想我的事业之所以取得一些成绩,一定与我一贯恪守先祖留下来的优秀传统、家风家教有关,与我血液里流淌着胡氏诚信勤奋的基因有关。

树发千枝木有本,江流万派水有源。追思远古人有祖,胡氏宗族源远流长。胡姓是我国的著名姓氏之一,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我的始迁祖是有通公的第十四世裔孙胡声泰公,几百年前从粤东梅州迁徙到桂东南,先祖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定居异域,开荒垦植,发扬披荆斩棘、吃苦耐劳、团结拼搏、奋发进取、勤俭创业的精神,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拼出一番事业,繁衍了茂盛的子孙后代,并且把崇文尚教、敬老爱幼、自强自律、诚信勤奋的家族优良传统代代相传。牢记先祖教诲,发扬中华优秀文化传统,依法守规、诚信经营,这或许就是我事业成功的秘诀。(玉林得利宾馆有限公司董事长胡其胜)

专家点评

胡姓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多源流姓氏,胡姓在中华姓氏大家族中,是一支炫目的姓氏,历代名人众多。唐宋时期,是胡姓人氏才华横溢、人才辈出的兴盛时期。唐代时有诗人胡曾,宋代有教育家胡安定、经学家胡安国,明代有学者胡直等。宋代教育家胡安定,开创宋代理学的先声,曾提出“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的主张,并且把讲学分经义和治事两斋,严立学规,以身示范。 胡氏家训家风极为严谨,虽然各地宗支各有传承,以台北胡适纪念馆中展出的《胡氏家训》:“荣辱相关,利害相及;忠义为重,财帛为轻。为父母当慈;为子女当孝。夫妻应互敬互谅;兄弟应相亲相助。立身以品德第一;读书以济世至上;强身以运动为主;处世以和为本;立业以奋斗为先;治家以勤俭为重。子孙都能遵守,胡家庶几有望。”最具有代表性,但胡姓家训家风总体中心思想主要为:读书,起家之举;勤俭,治家之源;和顺,齐农之风;谨慎,保家之气;忠孝,传家之方。竭忠尽孝,谓之人;治国经邦,谓之学;安危定变,谓之材;经天纬地,谓之度;万物一体,谓之仁。庶民之业唯仕唯尊,贾而崇义,儒而尚仁。反映了胡氏族风重视教育、以礼待人的严谨态度。

(玉林市姓氏文化研究院院长黄继军)

诚信勤奋的基因世代相传

数千年来,日往月来,物换星移,人类已走过了一条漫长而不寻常的道路。多少人与事如烟而去,多少人与事流传百世,承载这一浩瀚历史的姓氏文化长河,铸就了灿烂的民族文明。中华文化的主导是“人世”的,是以人为中心的文化,具有超越时空的广泛适应性和强大的凝聚力。她崇拜祖先,崇拜对中华民族生存和文化发展有过非凡贡献的人群。今天是中华民族昂首阔步走在二十一世纪新征途上的时代,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民族文化史,有谁不由衷地赞叹她千百年来创造和积淀的文化底蕴的灿烂光辉呢!

姓氏是表示一个血统所出的家族徽记。在中华大地上曾有过数千乃至过万的姓氏,在姓氏之林中,胡姓是我国的著名姓氏之一,历史悠久,在中国历史舞台上,是一颗耀眼的明珠。今天它的人口数量已发展到1600多万人,在全国主要100多个姓氏中,名列第13位,是一个显赫的姓族。胡姓源远流长,在上古时代,以鶟鹕为图腾的部落便是胡部落,她的子孙后代就姓胡。西周至春秋时期,有姬姓胡子国(今河南郾城县)和归姓胡子国(今安徽阜阳),二国灭亡后,其国人大多以国为氏,即胡姓。北魏时,孝文帝改纥骷氏为胡氏,这也是胡姓的一个来源。周朝初年,周武王封舜的后裔妫满于陈(今河南淮阳),妫满的谱号胡公,胡妫满又称胡公满,后来胡姓的子孙都把胡公满作为自己的始祖。可见,胡姓是一个多源的姓氏,或以国为氏,或以谥为氏,或易姓为氏,这一切的一切都为胡姓增添了新的血液,补充了新的营养成分,增添了新的家族文化。从胡公满第一代始至清朝末年已传117代,再经民国时期和解放后的60多年,胡姓世系已超过了120代。

在2000多年的历史沧桑中,胡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姓氏文化,如郡望堂号、家乘谱牒、文化遗迹、轶闻趣事等等。胡姓发源地历史悠久,较早的要算住在安定(今甘肃省镇原县)的胡姓家族。到了隋初,安定的另一支又迁到河南新蔡,因而安定、新蔡就成为胡姓的堂号。胡姓谱牒较多,最早的当是从虞幕到胡公满世系表,湖南省的《胡氏宗源录》一代不漏地记录了从胡公满至清朝末年的世系,江西省奉新县华林胡氏族谱见于明代,还有安徽省绩溪县胡氏的谱牒记载。胡姓文化遗迹也十分丰富:有河南省舞阳县城东北胡城集村的胡国城遗址,有河南省郑州市胡公祠,有安徽省绩溪县胡氏宗祠,有海南省海口市五公祠,有香港胡文虎纪念馆。胡氏历代名人辈出,史不绝书,在古代有北宋时忧国忧民的学术大师胡安国,南宋初敢于抨击秦桧等汉奸的名臣胡铨,明朝丞相胡维庸,户部尚书胡富,兵部尚书胡宗宪,礼部尚书胡滢。在现代有世界著名学者胡适,万金油大王胡文虎,华侨富商胡亚基。在当代有影响世界的政治家胡耀邦、胡锦涛、胡乔木等。不胜枚举的胡氏精英,他们不但为中华民族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而且给人们展现了胡姓光辉而灿烂的家族历史。

目前玉林胡氏有3万多人,与贵港的胡姓同宗同源,他们的先祖大都是明清时期先从福建迁徙广东南雄珠玑巷,在那里稍作休整后,便向广东、广西其他地方迁徙。从粤东梅州等地到桂东南、桂中等地相距千里,当年胡氏祖先为什么不辞劳苦,长途跋涉,远道而来定居异域,究其原因,一是仕农工商,为了谋生;二是土客械斗,或避战乱,祈求安定。他们远离故土,发扬披荆斩棘、吃苦耐劳、团结拼搏、奋发进取、勤俭创业、崇尚文化、敬老爱幼、诚信勤劳的客家优良传统,战天斗地,开荒垦植,发展农业,还兼营手工业、商业,同时也带来了较为先进的工具与技术,兴修水利,引水灌溉,打井,烧砖瓦,建厕所,种蔬菜,影响甚大。据原县级玉林市市长、地级玉林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胡维清介绍,他的始迁祖胡法文为广东嘉应州长乐县舆大社人,淑配陈氏。清乾隆40年间,由于长乐疫病流行,胡法文染病医治无效去世。陈氏守节贞洁,夫亡六个月后,生下一子胡登英。陈氏太婆,勤俭持家,送子读书,胡登英长大后,母子商议,将份下田塘屋舍变卖,凑集盘缠二百余两白银带法文公骨骸,由长乐县迁徙广西玉林州青岭乡(今福绵镇)。始祖先住船埠石山塘边,此地低洼,土地贫脊,常受干旱水淹,收成甚少,饥不度日,后迁车陂江以西坡心村建新屋园。当时条件十分艰苦,母子勤耕苦种,创家立业。陈氏太婆携胡登英夫妻,艰苦劳动,俭朴治家,积存资米,购置土地。胡登英与淑配刁氏、续配阮氏,共创家业,生下六子,目前已发展人口600人左右。村里族人继承祖宗艰苦创业、诚信勤劳、崇文尚教的优秀传统,子孙后代受到好的族中文化耳濡目染,有出息的多,败家的少,得到周边其他姓氏族群的称颂。

在玉林的胡氏人具有自强、自励、自律精神,胡氏族人非常重视对人才的培养,崇尚读书,推崇科学,自觉继承发扬中华传统文化和客家人坚韧不拔的精神,激励子孙后代刚毅木讷,奋发图强,在各方面都创立了不俗的业绩。

从明清直至民国初年废除科举制度止,胡族就出现了不少文人墨客甚至朝廷官员。如陆川霞地坡胡定坤曾被当朝授予“文魁”称号;北流竹榄塘胡肇曾是光绪元年已亥科武举人,也被当朝授予“武魁”称号;陆川霞地坡胡燕禧是道光八年戊子科进士;北流清水口镇竹榄塘胡良佐是道光二年壬科进士;博白县径口镇龙出垌村人胡承信于清朝光绪年间出任云南省总督。到了当代,胡姓族群也出了不少人才,据不完全统计,目前玉林、贵港两地胡氏大中专以上毕业的就有1300人以上,县处级干部以上有4人,省厅级干部以上有12人,曾获得全国劳动模范光荣称号2人。在社会经济大潮里,胡氏族群也是弄潮的高手,他们在竞争激烈的市场经济中,纷纷脱颖而出。像玉林得利宾馆董事长胡其胜,务实勤俭,艰苦创业,不断进取,创办有多家实业公司,到目前拥有上亿元的产业。容县黑马大酒店董事长兼总经理胡金耀不单在国内拥有自己的多家企业,在国外也开办有公司,还在本地投资办电站并且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胡氏宗亲,一脉相承、基因相同。尊祖敬宗,敦亲睦族,是他们的本分;发扬传统,再创辉煌,是他们的目标。“治天下者以史为鉴,治郡者以志为鉴”,胡维清认为治村者要以谱为鉴。他说,今天,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已进入了小康社会,当前任务,就是要我们胡氏的子孙们手捧族谱,忆往昔,望未来,认真继承先祖的高尚美德和良言懿行:一要做到尊祖敬宗,友睦邻里。继承列祖列宗的优良传统,热爱宗亲,力行孝悌忠言,对邻里和睦相处,亲善友好;二要做到立志创业,共同发展。祖先不畏艰辛,披荆斩棘,立村创业,奠定了基础,今天,我们要立大志,创大业,相互支持,共同富裕;三要建设家乡,振兴中华。我们在怀念祖先建设家乡的同时,更要热爱中华民族,热爱自己的祖国,为振兴中华民族的大业作出应有的贡献。

孙犁《乡里旧闻》

梦中每迷还乡路,

愈知晚途念桑梓。

              ——书衣文录

度春荒

我的家乡,邻近一条大河,树木很少,经常旱涝不收。在我幼年时,每年春季,粮食很缺,普通人家都要吃野菜树叶。

春天,最早出土的,是一种名叫老鸹锦的野菜,孩子们带着一把小刀,提着小篮,成群结队到野外去,寻觅剜取像铜钱大小的这种野菜的幼苗。

这种野菜,回家用开水一泼,掺上糠面蒸食,很有韧性。

与此同时出土的是苣苣菜,就是那种有很白嫩的根,带一点苦味的野菜。但是这种菜,不能当粮食吃。

以后,田野里的生机多了,野菜的品种,也就多了。有黄须菜,有扫帚苗,都可以吃。春天的麦苗,也可以救急,这是要到人家地里去偷来。

到树叶发芽,孩子们就脱光了脚,在手心吐些唾沫,上到树上去。榆叶和榆钱,是最好的菜。柳芽也很好。在大荒之年,我吃过杨花。就是大叶杨春天抽出的那种穗子一样的花。这种东西,是不得已而吃之,并且很费事,要用水浸好几遍,再上锅蒸,味道是很难闻的。

在春天,田野里跑着无数的孩子们,是为饥饿驱使,也为新的生机驱使,他们漫天漫野地跑着,寻视着,欢笑并打闹,追赶和竞争。

春风吹来,大地苏醒,河水解冻,万物孳生,土地是松软的,把孩子们的脚埋进去,他们仍然欢乐地跑着,并不感到跋涉。

清晨,还有露水,还有霜雪,小手冻得通红,但不久,太阳出来,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们都脱去了上衣。

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

我的童年,虽然也常有兵荒马乱,究竟还没有遇见大灾荒,像我后来从历史书上知道的那样。这一带地方,在历史上,特别是新旧五代史上记载,人民的遭遇是异常悲惨的。因为战争,因为异族的侵略,因为灾荒,一连很多年,在书本上写着: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

战争是大灾荒、大瘟疫的根源。饥饿可以使人疯狂,可以使人死亡,可以使人恢复兽性。曾国藩的日记里,有一页记的是太平天国战争时,安徽一带的人肉价目表。我们的民族,经历了比噩梦还可怕的年月!

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以战养战,三光政策,是很野蛮很残酷的。但是因为共产党记取历史经验,重视农业生产,村里虽然有那么多青年人出去抗日,每年粮食的收成,还是能得到保证。党在这一时期,在农村实行合理负担的政策。地主富农,占有大部分土地,虽然对这种政策,心里有些不满,他们还是积极经营的。抗日期间,我曾住在一家地主家里,他家的大儿子对我说:“你们在前方努力抗日,我们在后方努力碾米。”

在八年抗日战争中,我们成功地避免了“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的可怕遭遇,保证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1979年12月

村长

这个村庄本来很小,交通也不方便,离保定一百二十里,离县城十八里。它有一个村长,是一家富农。我不记得这村长是民选的,还是委派的。但他家的正房里,悬挂着本县县长一个奖状,说他对维持地方治安有成绩,用镜框装饰着。平日也看不见他有什么职务,他照样管理农事家务,赶集卖粮食。村里小学他是校董,县里督学来了,中午在他家吃饭。他手下另有一个“地方”,这个职务倒很明显,每逢征收钱粮,由他在街上敲锣呼喊。

这个村长个子很小,脸也很黑,还有些麻子。他的穿著,比较讲究,在冬天,他有一件羊皮袄,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他的右手总是提起皮袄右面的开襟地方,步子也迈得细碎些,这样,他以为势派。

他原来和“地方”的老婆姘靠着。“地方”出外很多年,回到家后,村长就给他一面铜锣,派他当了“地方”。

在村子的最东头,有一家人卖油炸馃子,有好几代历史了。这种行业,好像并不成全人,每天天不亮,就站在油锅旁。男人们都得了痨病,很早就死去了。但女人就没事,因此,这一家有好几个寡妇。村长又爱上了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寡妇,就不大到“地方”家去了。

可是,这个寡妇,在村里还有别的相好,因为村长有钱有势,其他人就不能再登上她家的门边。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国民党政权南逃。这年秋季,地方大乱。一到夜晚,远近枪声如度岁。有绑票的,有自卫的。

一天晚上,村长又到东头寡妇家去,夜深了才出来,寡妇不放心,叫她的儿子送村长回家。走到东街土地庙那里,从庙里出来几个人,用撅枪把村长打死在地,把寡妇的儿子也打死了。寡妇就这一个儿子,还是她丈夫的遗腹子。把他打死,显然是怕他走漏风声。

村长头部中了数弹,但他并没有死,因为撅枪和土造的子弹,都没有准头和力量。第二天早上苏醒了过来。儿子把他送到县城医治枪伤,并指名告了村里和他家有宿怨的几个农民。当时的政权是维持会,土豪劣绅管事,当即把几个农民抓到县里,并带了镣。八路军到了,才释放出来。

村长回到村里,五官破坏,面目全非。深居简出,常常把一柄大铡刀放在门边,以防不测。一九三九年,日本人占据县城,地方又大乱。一个夜晚,村长终于被绑架到村南坟地,割去生殖器,大卸八块。村长之死,从政治上说,是打击封建恶霸势力。这是村庄开展阶级斗争的序幕。

那个寡妇,脸上虽有几点浅白麻子,长得却有几分人才,高高的个儿,可以说是亭亭玉立。后来,村妇救会成立,她是第一任的主任,现在还活着。死去的儿子,也有一个遗腹子,现在也长大成人了。

村长的孙子孙女,也先后参加了八路军,后来都是干部。

                   1979年12月

凤池叔

凤池叔就住我家的前邻。在我幼年时,他盖了三间新的砖房。他有一个叔父,名叫老亭。在本地有名的联庄会和英法联军交战时,他伤了一只眼,从前线退了下来,小队英国兵追了下来,使全村遭了一场浩劫,有一名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妇女,被鬼子轮奸致死。这位妇女,死后留下了不太好的名声,村中的妇女们说:她本来可以跑出去,可是她想发洋人的财,结果送了命。其实,并不一定是如此的。

老亭受了伤,也没有留下什么英雄的称号,只是从此名字上加了一个字,人们都叫他瞎老亭。

瞎老亭有一处宅院,和凤池叔紧挨着,还有三间土坯北房。他为人很是孤独,从来也不和人们来往。我们住得这样近,我也不记得在幼年时,到他院里玩耍过,更不用说到他的屋子里去了。我对他那三间住房,没有丝毫的印象。

但是,每逢从他那低矮颓破的土院墙旁边走过时,总能看到,他那不小的院子里,原是很吸引儿童们的注意的。他的院里,有几棵红枣树,种着几畦瓜菜,有几只鸡跑着,其中那只大红公鸡,特别雄壮而美丽,不住声趾高气扬地啼叫。

瞎老亭总是一个人坐在他的北屋门口。他呆呆地直直地坐着,坏了的一只眼睛紧紧闭着,面容愁惨,好像总在回忆着什么不愉快的事。这种形态,儿童们一见,总是有点害怕的,不敢去接近他。

我特别记得,他的身旁,有一盆夹竹桃,据说这是他最爱惜的东西。这是稀有植物,整个村庄,就他这院里有一棵,也正因为有这一棵,使我很早就认识了这种花树。

村里的人,也很少有人到他那里去。只有他前邻的一个寡妇,常到他那里,并且半公开的,在夜间和他作伴。

这位老年寡妇,毫不隐讳地对妇女们说:

“神仙还救苦救难哩,我就是这样,才和他好的。”

瞎老亭死了以后,凤池叔以亲侄子的资格,继承了他的财产。拆了那三间土坯北房,又添上些钱,在自己的房基上,盖了三间新的砖房。那时,他的母亲还活着。

凤池叔是独生子,他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我完全不记得,可能死得很早。凤池叔长得身材高大,仪表非凡,他总是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步履庄严地走着。我时常想,如果他的运气好,在军队上混事,一定可以带一旅人或一师人。如果是个演员,扮相一定不亚于武生泰斗杨小楼那样威武。

可是他的命运不济。他一直在外村当长工。行行出状元,他是远近知名的长工:不只力气大,农活精,赶车尤其拿手。

他赶几套的骡马,总是有条不紊,他从来也不像那些粗劣的驭手,随便鸣鞭、吆喝,以至虐待折磨牲畜。他总是若无其事地把鞭子抱在袖筒里,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不动声色,就完成了驾驭的任务。这一点,是很得地主们的赏识的。

但是,他在哪一家也呆不长久,最多二年。这并不是说他犯有那种毛病:一年勤,二年懒,三年就把当家的管。主要是他太傲慢,从不低声下气。另外,车马不讲究他不干,哪一个牲口不出色,不依他换掉,他也不干。另外,活当然干得出色,但也只是大秋大麦之时,其余时间,他好参与赌博,交结妇女。

因此,他常常失业家居。有一年冬天,他在家里闲着,年景又不好,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没有吃的了,有些本院的长辈,出于怜悯,问他:

“凤池,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他大声地回答。

“吃的什么?”

“吃的饺子!”

他从来也不向别人乞求一口饭,并绝对不露出挨饥受饿的样子,也从不偷盗,穿著也从不减退。

到过他的房间的人,知道他是家徒四壁,什么东西也卖光了的。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女的,藏在他的屋里,最初谁也不知道。一天夜间,这个妇女的本夫带领一些乡人,找到这里,破门而入。凤池叔从炕上跃起,用顶门大棍,把那个本夫,打了个头破血流,一群人慑于威势,大败而归,沿途留下了不少血迹。那个妇女也呆不住,从此不知下落。

凤池叔不久就卖掉了他那三间北房。土改时,贫民团又把这房分给了他。在他死以前,他又把它卖掉了,才为自己出了一个体面的、虽属光棍但谁都乐于帮忙的殡,了此一生。

                   1979年12月

干巴

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干巴要算是最穷最苦的人了。他的老婆,前几年,因为产后没吃的死去了,留下了一个小孩。

最初,人们都说是个女孩,并说她命硬,一下生就把母亲克死了。过了两三年,干巴对人们说,他的孩子不是女孩,是个男孩,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变儿。

干巴好不容易按照男孩子把他养大,这孩子也渐渐能帮助父亲做些事情了。他长得矮弱瘦小,可也能背上一个小筐,到野地里去拾些柴禾和庄稼了。其实,他应该和女孩子们一块去玩耍、工作。他在各方面,都更像一个女孩子。但是,干巴一定叫他到男孩子群里去。男孩子是很淘气的,他们常常跟小变儿起哄,欺侮他:

“来,小变儿,叫我们看看,又变了没有?”

有时就把这孩子逗哭了。这样,他的性情、脾气,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变态:孤僻,易怒。他总是一个人去玩,到其他孩子不乐意去的地方拾柴、拣庄稼。

这个村庄,每年夏天,好发大水,水撤了,村边一些沟里、坑里,水还满满的。每天中午,孩子们好聚到那里凫水,那是非常高兴和热闹的场面。

每逢小变儿走近那些沟坑,在其中游泳的孩子们,就喊:

“小变儿,脱了裤子下水吧!来,你不敢脱裤子!”

小变儿就默默地离开了那里。但天气实在热,他也实在愿意到水里去洗洗玩玩。有一天,人们都回家吃午饭了,他走到很少有人去的村东窑坑那里,看看四处没有人,脱了衣服跳进去。这个坑的水很深,一下就灭了顶,他喊叫了两声,没有人听见,这个孩子就淹死了。

这样,干巴就剩下孤身一人,没有了儿子。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没有田地,也可以说没有房屋,他那间小屋,是很难叫做房屋的。他怎样生活?他有什么职业呢?

冬天,他就卖豆腐,在农村,这几乎可以不要什么本钱。

秋天,他到地里拾些黑豆、黄豆,即使他在地头地脑偷一些,人们都知道他寒苦,也都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不忍去说他。

他把这些豆子,做成豆腐,每天早晨挑到街上,敲着梆子,顾客都是拿豆子来换,很快就卖光了。自己吃些豆腐渣,这个冬天,也就过去了。

在村里,他还从事一种副业,也可以说是业余的工作。那时代,农村的小孩子,死亡率很高。有的人家,连生五、六个,一个也养不活。不用说那些大病症,比如说天花、麻疹、伤寒,可以死人;就是这些病症,比如抽风、盲肠炎、痢疾、百日咳,小孩子得上了,也难逃个活命。

母亲们看着孩子死去了,掉下两点眼泪,就去找干巴,叫他帮忙把孩子埋了去。干巴赶紧放下活计,背上铁铲,来到这家,用一片破炕席或一个破席锅盖,把孩子裹好,挟在腋下,安慰母亲一句:

“他婶子,不要难过。我把他埋得深深的,你放心吧!”

就走到村外去了。

其实,在那些年月,母亲们对死去一个不成年的孩子,也不很伤心,视若平常。因为她们在生活上遇到的苦难太多,孩子们累得她们也够受了。

事情完毕,她们就给干巴送些粮食或破烂衣服去,酬谢他的帮忙。

这种工作,一直到干巴离开人间,成了他的专利。

                   1979年12月

木匠的女儿

这个小村庄的主要街道,应该说是那条东西街,其实也不到半里长。街的两头,房舍比较整齐,人家过的比较富裕,接连几户都是大梢门。

进善家的梢门里,分为东西两户,原是兄弟分家,看来过去的日子,是相当势派的,现在却都有些没落了。进善的哥哥,幼年时念了几年书,学得文不成武不就,种庄稼不行,只是练就一笔好字,村里有什么文书上的事,都是求他。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不过红事喜帖,白事丧榜之类。进善幼年就赶上日子走下坡路,因此学了木匠,在农村,这一行业也算是高等的,仅次于读书经商。

他是在束鹿旧城学的徒。那里的木匠铺,是远近几个县都知名的,专做嫁妆活。凡是地主家聘姑娘,都先派人丈量男家居室,陪送木器家具。只有内间的叫做半套;里外两间都有的,叫做全套。原料都是杨木,外加大漆。

学成以后,进善结了婚,就回家过日子来了。附近村庄人家有些零星木活,比如修整梁木,打做门窗,成全棺材,就请他去做,除去工钱,饭食都是好的,每顿有两盘菜,中午一顿还有酒喝。闲时还种几亩田地,不误农活。

可是,当他有了一儿一女以后,他的老婆因为过于劳累,得肺病死去了。当时两个孩子还小,请他家的大娘带着,过不了几年,这位大娘也得了肺病,死去了。进善就得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这样一来,原来很是精神利索的进善,就一下变得愁眉不展,外出做活也不方便,日子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女儿是头大的,名叫小杏。当她还不到十岁,就帮着父亲做事了,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出息得像个大人。长得很俊俏,眉眼特别秀丽,有时在梢门口大街上一站,身边不管有多少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儿们,她的身条容色,都是特别引人注目的。

贫苦无依的生活,在旧社会,只能给女孩子带来不幸。越长的好,其不幸的可能就越多。她们那幼小的心灵,先是向命运之神应战,但多数终归屈服于它。在绝望之余,她从一面小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色,她现在能够仰仗的只有自己的青春。

她希望能找到一门好些的婆家,但等她十七岁结了婚,不只丈夫不能叫她满意,那位刁钻古怪的婆婆,也实在不能令人忍受。她上过一次吊,被人救了下来,就长年住在父亲家里。

虽然这是一个不到一百户的小村庄,但它也是一个社会。

它有贫穷富贵,有尊荣耻辱,有士农工商,有兴亡成败。

进善常去给富裕人家做活,因此结识了那些人家的游手好闲的子弟。其中有一家在村北头开油坊的少掌柜,他常到进善家来,有时在夜晚带一瓶子酒和一只烧鸡,两个人喝着酒,他撕一些鸡肉叫小杏吃。不久,就和小杏好起来。赶集上庙,两个人约好在背静地方相会,少掌柜给她买个烧饼裹肉,或是买两双袜子送给她。虽说是少女的纯洁,虽说是廉价的爱情,这里面也有倾心相与,也有引诱抗拒,也有风花雪月,也有海誓山盟。

女人一旦得到依靠男人的体验,胆子就越来越大,羞耻就越来越少。就越想去依靠那钱多的,势力大的,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灵魂一步步往下堕落。

她家对门有一位在县里当教育局长的,她和他靠上了,局长回家,就住在她家里。

一九三七年,这一带的国民党政府逃往南方,局长也跟着走了。成立了抗日县政府,组织了抗日游击队。抗日县长常到这村里来,有时就在进善家吃饭住宿。日子长了,和这一家人都熟识了,小杏又和这位县长靠上,她的弟弟给县长当了通讯员,背上了盒子枪。

一九三八年冬天,日本人占据了县城。屯集在河南省的国民党军队张荫梧部,正在实行曲线救国,配合日军,企图消灭八路军。那位局长,跟随张荫梧多年了,有一天,又突然回到了村里。他回到村庄不多几天,县城的日军和伪军,“扫荡”了这个村庄,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集合到大街上,在街头一棵槐树上,烧死了抗日村长。日本人在各家搜索时,在进善的女儿房中,搜出一件农村少有的雨衣,就吊打小杏,小杏说出是那位局长穿的,日本人就不再追究,回县城去了。日本人走时,是在黄昏,人们惶惶不安地刚吃过晚饭,就听见街上又响起枪来。随后,在村东野外的高沙岗上,传来了局长呼救的声音。好像他被绑了票,要乡亲们快凑钱搭救他。深夜,那声音非常凄厉。这时,街上有几个人影,打着灯笼,挨家挨户借钱,家家都早已插门闭户了。交了钱,并没得买下局长的命,他被枪毙在高岗之上。

有人说,日本这次“扫荡”,是他勾引来的,他的死刑是“老八”执行的。他一回村,游击组就向上级报告了。可是,如果他不是迷恋小杏,早走一天,可能就没事……

日本人四处安插据点,在离这个村庄三里地的子文镇,盖了一个炮楼,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我们的主力西撤了。汉奸活跃起来,抗日政权转入地下,抗日县长,只能在夜间转移。抗日干部被捕的很多,有的叛变了。有人在夜里到小杏家,找县长,并向他劝降。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县长,本来是个绔绔子弟,经不起考验,但他不愿明目张胆地投降日本,通过亲戚朋友,到敌占区北平躲身子去了。

小杏的弟弟,经过一些坏人的引诱怂恿,带着县长的两支枪,投降了附近的炮楼,当了一名伪军。他是个小孩子,每天在炮楼下站岗,附近三乡五里,都认识他,他却坏下去的很快,敲诈勒索,以至奸污妇女。他那好吃懒做的大伯,也仗着侄儿的势力,在村中不安分起来。在一九四三年以后,根据地形势稍有转机时,八路军夜晚把他掏了出来,枪毙示众。

小杏在二十几岁上,经历了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马灯似的动乱、打击,得了她母亲那样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这个小小村庄的一代风流人物。在烽烟炮火的激荡中,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觉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会有人再想到她。

进善也很快就老了。但他是个乐天派,并没有倒下去。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县里要为死难的抗日军民,兴建一座纪念塔,在四乡搜罗能工巧匠。虽然他是汉奸家属,但本人并无罪行。村里推荐了他,他很高兴地接受了雕刻塔上飞檐门窗的任务。这些都是木工细活,附近各县,能有这种手艺的人,已经很稀少了。塔建成以后,前来游览的人,无不对他的工艺啧啧称赞。

工作之暇,他也去看了看石匠们,他们正在叮叮当当,在大石碑上,镌刻那些抗日烈士的不朽芳名。

回到家来,他孤独一人,不久就得了病,但人们还常见他拄着一根木棍出来,和人们说话。不久,村里进行土地改革,他过去相好那些人,都被划成地主或富农,他也不好再去找他们。又过了两年,才死去了。

                   1980年9月21日晨

老刁

老刁,河北深县人,他从小在外祖父家长大,外祖父家是安平县。他在保定育德中学读书时,就把安平人引为同乡,我比他低两年级,他对幼小同乡,尤其热情。他有一条腿不大得劲,长得又苍老,那时人们就都叫他老刁。

他在育德中学的师范班毕业以后,曾到安新冯村,教过一年书,后来到北平西郊的黑龙潭小学教书。那时我正在北平失业,曾抱着一本新出版的《死魂灵》,到他那里住了两天。

有一年暑假,我们为了找职业都住在保定母校的招待楼里,那是一座碉堡式的小楼。有一天,他同另一位同学出去,回来时,非常张惶,说是看见某某同学被人捕去了。那时捕去的学生,都是共产党。

过了几年,爆发了抗日战争。一九三九年春天,我同陈肇同志,要过路西去,在安平县西南地区,遇到了他。当听说他是安平县的“特委”时,我很惊异。我以为他还在北平西郊教书,他怎么一下子弄到这么显赫的头衔。那时我还不是党员,当然不便细问。因为过路就是山地,我同老陈把我们骑来的自行车交给他,他给了我们一人五元钱,可见他当时经济上的困难。

那一次,我只记得他说了一句:“游击队正在审人打人,我在那里坐不住。”

敌人占了县城,我想可能审讯的是汉奸嫌疑犯吧。

一九四一年,我从山地回到冀中。第二年春季,我又要过路西去,在七地委的招待所,见到了他。当时他好像很不得意,在我的住处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这也使我很惊异,怎么他一下又变得这么消沉?

一九四六年夏天,抗日战争早已结束,我住在河间临街的一间大梢门洞里。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街上闲立着,从西面来了一辆大车,后面跟着一个人,脚一拐一拐的,一看正是老刁。我把他拦请到我的床位上,请他休息一下。记得他对我说,要找一个人,给他写个历史证明材料。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安志诚先生的地址,安先生原是我们在中学时的图书馆管理员。我说,我也不知道他的住处,他就又赶路去了,我好像也忘记问他,是要到哪里去?看样子,他在一直受审查吗?

又一次我回家,他也从深县老家来看我,我正想要和他谈谈,正赶上我母亲那天叫磨扇压了手,一家不安,他匆匆吃过午饭就告辞了。我往南送他二三里路,他的情绪似乎比上两次好了一些。他说县里可能分配他工作。后来听说,他在县公安局三股工作,我不知道公安局的分工细则,后来也一直没有见过他。没过两年,就听说他去世了。也不过四十来岁吧。

我的老伴对我说过,抗日战争时期,我不在家,有一天老刁到村里来了,到我家看了看,并对村干部们说,应该对我的家庭,有些照顾。他带着一个年轻女秘书,老刁在炕上休息,头枕在女秘书的大腿上。老伴说完笑了笑。一九四八年,我到深县县委宣传部工作。县里开会时,我曾托区干部,对老刁的家庭,照看一下。我还曾路过他的村庄,到他家里去过一趟。院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并没有找到什么人。

事隔多年,我也行将就木,觉得老刁是个同学又是朋友,常常想起他来,但对他参加革命的前前后后,总是不大清楚,像一个谜一样。

                   1980年9月21日晚

菜虎

东头有一个老汉,个儿不高,膀乍腰圆,卖菜为生。人们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人忘记了。这个虎字,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说他以菜为衣食之道罢了。他从小就干这一行,头一天推车到滹沱河北种菜园的村庄趸菜,第二天一早,又推上车子到南边的集市上去卖。因为南边都是旱地种大田,青菜很缺。

那时用的都是独木轮高脊手推车,车两旁捆上菜,青枝绿叶,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活的菜畦。

一车水菜分量很重,天暖季节他总是脱掉上衣,露着油黑的身子,把绊带套在肩上。遇见沙土道路或是上坡,他两条腿叉开,弓着身子,用全力往前推,立时就是一身汗水。但如果前面是硬整的平路,他推得就很轻松愉快了,空行的人没法赶过他去。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那车子发出连续的有节奏的悠扬悦耳的声音,——吱扭——吱扭——吱扭扭——

吱扭扭。他的臀部也左右有节奏地摆动着。这种手推车的歌,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田野里的音乐,是道路上的歌,是充满希望的歌。有时这种声音,从几里地以外就能听到。他的老伴,坐在家里,这种声音从离村很远的路上传来。有人说,菜虎一过河,离家还有八里路,他的老伴就能听见他推车的声音,下炕给他做饭,等他到家,饭也就熟了。在黄昏炊烟四起的时候,人们一听到这声音,就说:“菜虎回来了。”

有一年七月,滹沱河决口,这一带发了一场空前的洪水,庄稼全都完了,就是半生半熟的高粱,也都冲倒在地里,被泥水浸泡着。直到九、十月间,已经下过霜,地里的水还没有撤完,什么晚庄稼也种不上,种冬麦都有困难。这一年的秋天,颗粒不收,人们开始吃村边树上的残叶,剥下榆树的皮,到泥里水里捞泥高粱穗来充饥,有很多小孩到撤过水的地方去挖地梨,还挖一种泥块,叫做“胶泥沉儿”,是比胶泥硬,颜色较白的小东西,放在嘴里吃。这原是营养植物的,现在用来营养人。

人们很快就干黄干瘦了,年老有病的不断死亡,也买不到棺木,都用席子裹起来,找干地方暂时埋葬。

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小学也因为水灾放假了,我也整天和孩子们到野地里去捞小鱼小虾,捕捉蚂蚱、蝉和它的原虫,寻找野菜,寻找所有绿色的、可以吃的东西。常在一起的,就有菜虎家的一个小闺女,叫做盼儿的。因为她母亲有痨病,长年喘嗽,这个小姑娘长得很瘦小,可是她很能干活,手脚利索,眼快;在这种生活竞争的场所,她常常大显身手,得到较多较大的收获,这样就会有争夺,比如一个蚂蚱、一棵野菜,是谁先看见的。

孩子们不懂事,有时问她:“你爹叫菜虎,你们家还没有菜吃?还挖野菜?”

她手脚不停地挖着土地,回答:“你看这道儿,能走人吗?更不用说推车了,到哪里去趸菜呀?一家人都快饿死了!”

孩子们听了,一下子就感到确实饿极了,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说话了。

忽然在远处高坡上,出现了几个外国人,有男有女,男的穿着中国式的长袍马褂,留着大胡子,女的穿着裙子,披着金黄色的长发。

“鬼子来了。”孩子们站起来。

作为庚子年这一带义和团抗击洋人失败的报偿,外国人在往南八里地的义里村,建立了一座教堂,但这个村庄没有一家在教。现在这些洋人是来视察水灾的。他们走了以后,不久在义里村就设立了一座粥厂。村里就有不少人到那里去喝粥了。

又过了不久,传说菜虎一家在了教。又有一天,母亲回到家来对我说:

“菜虎家把闺女送给了教堂,立时换上了洋布衣裳,也不愁饿死了。”

我当时听了很难过,问母亲:“还能回来吗?”

“人家说,就要带到天津去呢,长大了也可以回家。”母亲回答。

可是直到我离开家乡,也没见这个小姑娘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外国人一共收了多少小姑娘,但我们这个村庄确实就只有她一个人。

菜虎和他多病的老伴早死了。

现在农村已经看不到菜虎用的那种小车,当然也就听不到它那种特有的悠扬悦耳的声音了。现在的手推车都换成了胶皮轱辘,推动起来,是没有多少声音的。

                   1980年9月29日晨

光棍

幼年时,就听说大城市多产青皮、混混儿,斗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为谋取生活的一种道路。但进城后,因为革命声势,此辈已销声敛迹,不能见其在大庭广众之中,行施其伎俩。十年动乱之期,流氓行为普及里巷,然已经“发迹变态”,似乎与前所谓混混儿者,性质已有悬殊。

其实,就是在乡下,也有这种人物的。十里之乡,必有仁义,也必有歹徒。乡下的混混儿,名叫光棍。一般的,这类人幼小失去父母,家境贫寒,但长大了,有些聪明,不甘心受苦。他们先从赌博开始,从本村赌到外村,再赌到集市庙会。他们能在大戏台下,万人围聚之中,吆三喝四,从容不迫,旁若无人,有多大的输赢,也面不改色。当在赌场略略站住脚步,就能与官面上勾结,也可能当上一名巡警或是衙役。从此就可以包办赌局,或窝藏娼妓。这是顺利的一途。

其在赌场失败者,则可以下关东,走上海,甚至报名当兵,在外乡流落若干年,再回到乡下来。

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幼年随人到了上海,做织布徒工。失业后,没有饭吃,他趸了几个西瓜到街上去卖,和人争执起来,他手起刀落,把人家头皮砍破,被关押了一个月。出来后,在上海青红帮内,也就有了小小的名气。但他究竟是一个农民,家里还有一点点恒产,不到中年就回家种地,也娶妻生子,在村里很是安分。这是偶一尝试,又返回正道的一例,自然和他的祖祖辈辈的“门风”有关。

在大街当中,有一个光棍名叫老索,他中年时官至县城的巡警,不久废职家居,养了一笼画眉。这种鸟儿,在乡下常常和光棍作伴,可能它那种霸气劲儿,正是主人行动的陪衬。

老索并不鱼肉乡里,也没人去招惹他。光棍一般的并不在本村为非作歹,因为欺压乡邻,将被人瞧不起,已经够不上光棍的称号。但是,到外村去闯光棍,也不是那么容易。相隔一里地的小村庄,有一个姓曹的光棍,老索和他有些输赢账。有一天,老索喝醉了,拿了一把捅猪的长刀,找到姓曹的门上。声言:“你不还账,我就捅了你。”姓曹的听说,立时把上衣一脱,拍着肚脐说:“来,照这个地方。”老索往后退了一步,说:“要不然,你就捅了我。”姓曹的二话不说,夺过他的刀来就要下手。老索转身往自己村里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门口。乡亲拦住,才算完事。从这一次,老索的光棍,就算“栽了”。

他雄心不死,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生了三个儿子,起名虎、豹、熊。姓曹的光棍穷得娶不上妻子,老索希望他的儿子能重新建立他失去的威名。

三儿子很早就得天花死去了,少了一个熊。大儿子到了二十岁,娶了一门童养媳,二儿子长大了,和嫂子不清不楚。

有一天,弟兄两个打起架来,哥哥拿着一根粗大杠,弟弟用一把小鱼刀,把哥哥刺死在街上。在乡下,一时传言,豹吃了虎。村里怕事,仓促出了殡,民不告,官不究,弟弟到关东去躲了二年,赶上抗日战争,才回到村来。他真正成了一条光棍。那时村里正在成立农会,声势很大,村两头闹派性,他站在西头一派,有一天,在大街之上,把新任的农会主任,撞倒在地。在当时,这一举动,完全可以说成是长地富的威风,但一查他的三代,都是贫农,就对他无可奈何。我们有很长时期,是以阶级斗争代替法律的。他和嫂嫂同居,一直到得病死去。他嫂子现在还活着,有一年我回家,清晨路过她家的小院,看见她开门出来,风姿虽不及当年,并不见有什么愁苦。

这也是一种门风,老索有一个堂房兄弟名叫五湖。我幼年时,他在街上开小面铺,兼卖开水。他用竹簪把头发盘在头顶上,就像道士一样。他养着一匹小毛驴,就像大个山羊那么高,但鞍镫铃铛齐全,打扮得很是漂亮。我到外地求学,曾多次向他借驴骑用。

面铺的后边屋子里,住着他的寡嫂。那是一位从来也不到屋子外面的女人,她的房间里,一点光线也没有。她信佛,挂着红布围裙的迎门桌上,长年香火不断。这可能是避人耳目,也可能是忏悔吧。

据老年人说,当年五湖也是因为这个女人把哥哥打死的,也是到关东躲了几年,小毛驴就是从那里骑回来的。五湖并不像是光棍,他一本正经,神态岸然,倒像经过修真养性的人。乡人尝谓:如果当时有人告状,五湖受到法律制裁,就不会再有虎豹间的悲剧。

                   1980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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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家

外祖母家是彪冢村,在滹沱河北岸,离我们家有十四五里路。当我初上小学,夜晚温书时,母亲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母亲姐妹四人,还有两个弟弟,母亲是最大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只种着三亩当来的地,一家八口人,全仗着织卖土布生活。外祖母、母亲、二姨,能上机子的,轮流上机子织布。三姨、四姨,能帮着经、纺的,就帮着经、纺。人歇马不歇,那张停放在外屋的木机子,昼夜不闲着,这个人下来吃饭,那个人就上去织。外祖父除种地外,每个集日(郎仁镇)背上布去卖,然后换回线子或是棉花,赚的钱就买粮食。

母亲说,她是老大,她常在夜间织,机子上挂一盏小油灯,每每织到鸡叫。她家东邻有个念书的,准备考秀才,每天夜里,大声念书,声闻四邻。母亲说,也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书,只听着隔几句,就“也”一声,拉的尾巴很长,也是一念就念到鸡叫。可是这个人念了多少年,也没有考中。正像外祖父一家,织了多少年布,还是穷一样。

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当时我虽然不明白,其目的是为了什么,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生也没有忘记。是鼓励我用功吗?好像也没有再往下说;是回忆她出嫁前的艰难辛苦的生活经历吧。

这架老织布机,我幼年还见过,烟熏火燎,通身变成黑色的了。

外祖父的去世,我不记得。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记得大舅父已经下了关东。二舅父十几岁上就和我叔父赶车拉脚。

后来遇上一年水灾,叔父又对父亲说了一些闲话,我父亲把牲口卖了,二舅父回到家里,没法生活。他原在村里和一个妇女相好,女的见从他手里拿不到零用钱,就又和别人好去了。二舅父想不开,正当年轻,竟悬梁自尽。

大舅父在关东混了二十多年,快五十岁才回到家来。他还算是本分的,省吃俭用,带回一点钱,买了几亩地,娶了一个后婚,生了一个儿子。

大舅父在关外学会打猎,回到老家,他打了一条鸟枪,春冬两闲,好到野地里打兔子。他枪法很准,有时串游到我们村庄附近,常常从他那用破布口袋缝成的挂包里,掏出一只兔子,交给姐姐。母亲赶紧给地去做些吃食,他就又走了。

他后来得了抽风病。有一天出外打猎,病发了,倒在大道上,路过的人,偷走了他的枪枝。他醒过来,又急又气,从此竟一病不起。

我记得二姨母最会讲故事,有一年她住在我家,母亲去看外祖母,夜里我哭闹,她给我讲故事,一直讲到母亲回来。

她的丈夫,也下了关东,十几年后,才叫她带着表兄找上去。

后来一家人,在那里落了户。现在已经是人口繁衍了。

                   1982年5月30日

瞎周

我幼小的时候,我家住在这个村庄的北头。门前一条南北大车道,从我家北墙角转个弯,再往前去就是野外了。斜对门的一家,就是瞎周家。

那时,瞎周的父亲还活着,我们叫他和尚爷。虽叫和尚,他的头上却留着一个“毛刷”,这是表示,虽说剪去了发辫,但对前清,还是不能忘怀的。他每天拿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默默地抽着烟,显得很寂寞。

他家的房舍,还算整齐,有三间砖北房,两间砖东房,一间砖过道,黑漆大门。西边是用土墙围起来的一块菜园,地方很不小。园子旁边,树木很多。其中有一棵臭椿树,这种树木虽说并不名贵,但对孩子们吸引力很大。每年春天,它先挂牌子,摘下来像花朵一样,树身上还长一种黑白斑点的小甲虫,名叫“椿象”,捉到手里,很好玩。

听母亲讲,和尚爷,原有两个儿子,长子早年去世了。次子就是瞎周。他原先并不瞎,娶了媳妇以后,因为婆媳不和,和他父亲分了家,一气之下,走了关东。临行之前,在庭院中,大喊声言:

“那里到处是金子,我去发财回来,天天吃一个肉丸的、顺嘴流油的饺子,叫你们看看。”

谁知出师不利,到关东不上半年,学打猎,叫火枪伤了右眼,结果两只眼睛都瞎了。同乡们凑了些路费,又找了一个人把他送回来。这样来回一折腾,不只没有发了财,还欠了不少债,把仅有的三亩地,卖出去二亩。村里人都当做笑话来说,并且添油加醋,说哪里是打猎,打猎还会伤了自己的眼?是当了红胡子,叫人家对面打瞎的。这是他在家不行孝的报应,是生分畜类孩子们的样子!

为了生活,他每天坐在只铺着一张席子的炕上,在裸露的大腿膝盖上,搓麻绳。这种麻绳很短很细,是穿铜钱用的,就叫钱串儿。每到集日,瞎周拄上一根棍子,拿了搓好的麻绳,到集市上去卖了,再买回原麻和粮食。

他不像原先那样活泼了。他的两条眉毛,紧紧锁在一起,脑门上有一条直直立起的粗筋暴露着。他的嘴唇,有时咧开,有时紧紧闭着。有时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更多的时候像是要哭。

他很少和人谈话,别人遇到他,也很少和他打招呼。

他的老婆,每天守着他,在炕的另一头纺线。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岁数和我相仿。

我小时到他们屋里去过,那屋子里因为不常撩门帘,总有那么一种近于狐臭的难闻的味道。有个大些的孩子告诉我,说是如果在歇晌的时候,到他家窗前去偷听,可以听到他两口子“办事”。但谁也不敢去偷听,怕遇到和尚爷。

瞎周的女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有些像鲁迅小说里所写的豆腐西施。她在那里站着和人说话,总是不安定,前走两步,又后退两步。所说的话,就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没有丝毫的诚意。她对人没有同情,只会幸灾乐祸。

和尚爷去世以前,瞎周忽然紧张了起来,他为这一桩大事,心神不安。父亲的产业,由他继承,是没有异议或纷争的。只是有一个细节,议论不定。在我们那里,出殡之时,孝子从家里哭着出来,要一手打幡,一手提着一块瓦,这块瓦要在灵前摔碎,摔得越碎越好。不然就会有许多说讲。管事的人们,担心他眼瞎,怕瓦摔不到灵前放的那块石头上,那会大杀风景,不吉利,甚至会引起哄笑。有人建议,这打幡摔瓦的事,就叫他的儿子去做。

瞎周断然拒绝了,他说有他在,这不是孩子办的事。这是他的职责,他的孝心,一定会感动上天,他一定能把瓦摔得粉碎。至于孩子,等他死了,再摔瓦也不晚。

他大概默默地做了很多次练习和准备工作,到出殡那天,果然,他一摔中的,瓦片摔得粉碎。看热闹的人们,几乎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瞎周心里的洋洋得意,也按捺不住,形之于外了。

他什么时候死去的,我因为离开家乡,就不记得了。他的女人现在也老了,也胡涂了。她好贪图小利,又常常利令智昏。有一次,她从地里拾庄稼回来,走到家门口,遇见一个人,抱着一只鸡,对她说:“大娘,你买鸡吗?”

“俺不买。”

“便宜呀,随便你给点钱。”

她买了下来,把鸡抱到家,放到鸡群里面,又撒了一把米。

等到儿子回来,她高兴地说:

“你看,我买了一只便宜鸡。真不错,它和咱们的鸡,还这样合群儿。”

儿子过来一看说:“为什么不合群?这原来就是咱家的鸡么!你遇见的是一个小偷。”

她的儿子,抗日刚开始,也干了几天游击队,后来一改编成八路军,就跑回来了。他在集市上偷了人家的钱,被送到外地去劳改了好几年。她的孙子,是个安分的青年农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

                1982年5月31日上午续写毕

楞起叔

楞起叔小时,因没人看管,从大车上头朝下栽下来,又不及时医治——那时乡下也没法医治,成了驼背。

他是我二爷的长子。听母亲说,二爷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好喝酒,喝醉了就搬个板凳,坐在院里拉板胡,自拉自唱。

他家的宅院,和我家只隔着一道墙。从我记事时,楞起叔就给我一个好印象——他的脾气好,从不训斥我们。不只不训斥,还想方设法哄着我们玩儿。他会捕鸟,会编鸟笼子,会编蝈蝈葫芦,会结网,会摸鱼。他包管割坟草的差事,每年秋末冬初,坟地里的草衰白了,田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割完了,蝈蝈都逃到那混杂着荆棘的坟草里,平常捉也没法捉,只有等到割草清坟之日,才能暴露出来。这时的蝈蝈很名贵,养好了,能养到明年正月间。

他还会弹三弦。我幼小的时候,好听大鼓书,有时也自编自唱,敲击着破升子底,当做鼓,两块破犁铧片当做板。楞起叔给我伴奏,就在他家院子里演唱起来。这是家庭娱乐,热心的听众只有三祖父一个人。

因为身体有缺陷,他从小就不能掏大力气,但田地里的锄耪收割,他还是做得很出色。他也好喝酒,二爷留下几亩地,慢慢他都卖了。春冬两闲,他就给赶庙会卖豆腐脑的人家,帮忙烙饼。

这种饭馆,多是联合营业。在庙会上搭一个长洞形的席棚。棚口,右边一辆肉车,左边一个烧饼炉。稍近就是豆腐脑大铜锅。棚子中间,并排放着一些方桌、板凳,这是客座。

楞起叔工作的地方,是在棚底。他在那里安排一个锅灶,烙大饼。因为身残,他在灶旁边挖好一个二尺多深的圆坑,像军事掩体,他站在里面工作,这样可以免得老是弯腰。

帮人家做饭,他并挣不了什么钱,除去吃喝,就是看戏方便。这也只是看夜戏,夜间就没人吃饭来了。他懂得各种戏文,也爱唱。

因为长年赶庙会,他交往了各式各样的人。后来,他又“在了理”,听说是一个会道门。有一年,这一带遭了大水,水撤了以后,地变碱了,道旁墙根,都泛起一层白霜。他联合几个外地人,在他家院子里安锅烧小盐。那时烧小盐是犯私的,他在村里人缘好,村里人又都朴实,没人给他报告。就在这年冬季,河北一个村庄的地主家,在儿子新婚之夜,叫人砸了明火。报到县里,盗贼竟是住在楞起叔家烧盐的人们。

他们逃走了,县里来人把楞起叔两口子捉进牢狱。

在牢狱一年,他受尽了苦刑,冬天,还差点没有把脚冻掉。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事前事后也不知情。县里把他放了出来,养了很久,才能劳动。他的妻子,不久就去世了。

他还是好喝酒,好赶集。一喝喝到日平西,人们才散场。

然后,他拿着他那条铁棍,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如果是热天,在路上遇到一棵树,或是大麻子棵,他就倒在下面睡到天黑。

逢年过节,要账的盈门,他只好躲出去。

他脾气好,又乐观,村里有人叫他老软儿,也有人叫他孙不愁。他有一个儿子,抗日时期参了军。全国解放以后,楞起叔的生活是很好的。他死在邢台地震那一年,也享了长寿。

                1982年5月31日下午

根雨叔

根雨叔和我们,算是近枝。他家住在村西北角一条小胡同里,这条胡同的一头,可以通到村外。他的父亲弟兄两个,分别住在几间土甓北房里,院子用黄土墙围着,院里有几棵枣树,几棵榆树。根雨叔的伯父,秋麦常给人家帮工,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好像一辈子也没有结过婚。他浑身黝黑,又干瘦,好像古庙里的木雕神像,被烟火熏透了似的。根雨叔的父亲,村里人都说他脾气不好,我们也很少和他接近。听说他的心狠,因为穷,在根雨还很小的时候,就把他的妻子,弄到河北边,卖掉了。

民国六年,我们那一带,遭了大水灾,附近的天主教堂,开办了粥厂,还想出一种以工代赈的家庭副业,叫人们维持生活。清朝灭亡以后,男人们都把辫子剪掉了,把这种头发接结起来,织成网子,卖给外国妇女作发罩,很能赚钱。教会把持了这个买卖,一时附近的农村,几乎家家都织起网罩来。所用工具很简单,操作也很方便,用一块小竹片作“制板”,再削一枝竹梭,上好头发,街头巷尾,年青妇女们,都在从事这一特殊的生产。

男人们管头发和交货。根雨叔有十几岁了,却和姑娘们坐在一起织网罩,给人一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感觉。

人家都把辫子剪下来卖钱了,他却逆潮流而动,留起辫子来。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很快就长长了。他每天精心梳理,顾影自怜,真的可以和那些大辫子姑娘们媲美了。

每天清早,他担着两只水筲,到村北很远的地方去挑水。

一路上,他“咦——咦”地唱着,那是昆曲《藏舟》里的女角唱段。

不知为什么,织网罩很快又不时兴了。热热闹闹的场面,忽然收了场,人们又得寻找新的生活出路了。

村里开了一家面坊,根雨叔就又去给人家磨面了。磨坊里安着一座脚打罗,在那时,比起手打罗,这算是先进的工具。根雨叔从早到晚在磨坊里工作,非常勤奋和欢快。他是对劳动充满热情的人,他在这充满秽气,挂满蛛网,几乎经不起风吹雨打,摇摇欲坠的破棚子里,一会儿给拉磨的小毛驴扫屎填尿,一会儿拨磨扫磨,然后身靠南墙,站在罗床踏板上:

踢踢跶,踢踢跶,踢跶踢跶踢踢跶……筛起面来。

他的大辫子摇动着,他的整个身子摇动着,他的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面粉。他踏出的这种节奏,有时变化着,有时重复着,伴着飞扬洒落的面粉,伴着拉磨小毛驴的打嚏喷、撒尿声,伴着根雨叔自得其乐的歌唱,飘到街上来,飘到野外去。

面坊不久又停业了,他又给本村人家去打短工,当长工。

三十岁的时候,他娶了一房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他的父亲嫌儿子不孝顺,忽然上吊死了。媳妇不久也因为吃不饱,得了疯病,整天蜷缩在炕角落里。根雨叔把大孩子送给了亲戚,媳妇也忽然不见了。人们传说,根雨叔把她领到远地方扔掉了。

从此,就再也看不见他笑,更听不到他唱了。土地改革时,他得到五亩田地,精神好了一阵子,二儿子也长大成人,娶了媳妇。但他不久就又沉默了。常和儿子吵架。冬天下雪的早晨,他也会和衣睡倒在村北禾场里。终于有一天夜里,也学了他父亲的样子,死去了,薄棺浅葬。一年发大水,他的棺木冲到下水八里外一个村庄,有人来报信,他的儿子好像也没有去收拾。

村民们说:一辈跟一辈,辈辈不错制儿。延续了两代人的悲剧,现在可以结束了吧?

                   1982年6月2日

吊挂及其它

吊挂

每逢新年,从初一到十五,大街之上,悬吊挂。

吊挂是一种连环画。每幅一尺多宽,二尺多长,下面作牙旗状。每四幅一组,串以长绳,横挂于街。每隔十几步,再挂一组。一条街上,共有十几组。

吊挂的画法,是用白布涂一层粉,再用色彩绘制人物山水车马等等。故事多取材于封神演义,三国演义,五代残唐或杨家将。其画法与庙宇中的壁画相似,形式与年画中的连环画一样。在我的记忆中,新年时,吊挂只是一种装饰,站立在下面的观赏者不多。因为妇女儿童,看不懂这些故事,而大人长者,已经看了很多年,都已经看厌了。吊挂经过多年风雪吹打,颜色已经剥蚀,过了春节,就又由管事人收起来,放到家庙里去了。吊挂与灯笼并称。年节时街上也挂出不少有绘画的纸灯笼,供人欣赏。杂货铺掌柜叫变吉的,每年在门前挂一个走马灯,小孩们聚下围观。

锣鼓

村里人,从地亩摊派,置买了一套锣鼓铙钹,平日也放在家庙里,春节才取出来,放在十字大街动用。每天晚上吃过饭,乡亲们集在街头,各执一器,敲打一通,说是娱乐,也是联络感情。

其鼓甚大,有架。鼓手执大棒二,或击其中心,或敲其边缘,缓急轻重,以成节奏。每村总有几个出名的鼓手。遇有求雨或出村赛会,鼓载于车,鼓手立于旁,鼓棒飞舞,有各种花点,是最动人的。

小戏

小康之家,遇有丧事,则请小戏一台,也有亲友送的。所谓小戏,就是街上摆一张方桌,四条板凳,有八个吹鼓手,坐在那里吹唱。并不化装,一人可演几个脚色,并且手中不离乐器。桌上放着酒菜,边演边吃喝。有人来吊孝,则停戏奏哀乐。男女围观,灵前有戚戚之容,戏前有欢乐之意。中国的风俗,最通人情,达世故,有辩证法。

富人家办丧事,则有老道念经。念经是其次,主要是吹奏音乐。这些道士,并不都是职业性质,很多是临时装扮成的,是农民中的音乐爱好者。他们所奏为细乐,笙管云锣,笛子唢呐都有。

最热闹的场面,是跑五方。道士们排成长队,吹奏乐器,绕过或跳过很多板凳,成为一种集体舞蹈。出殡时,他们在灵前吹奏着,走不远农民们就放一条板凳,并设茶水,拦路请他们演奏一番,以致灵车不能前进,延误埋葬。经管事人多方劝说,才得作罢。在农村,一家遇丧事,众人得欢心,总是因为平日文化娱乐太贫乏的缘故。

大戏

农村唱大戏,多为谢雨。农民务实,连得几场透雨,丰收有望,才定期演戏,时间多在秋前秋后。

我的村庄小,记忆中,只唱过一次大戏。虽然只唱了一次,却是高价请来的有名的戏班,得到远近称赞。并一直传说:我们村不唱是不唱,一唱就惊人。事前,先由头面人物去“写戏”,就是订合同。到时搭好照棚戏台,连夜派车去“接戏”。我们村庄小,没有大牲口(骡马),去的都是牛车,使演员们大为惊异,说这种车坐着稳当,好睡觉。

唱戏一般是三天三夜。天气正在炎热,戏台下万头攒动,尘土飞扬,挤进去就是一身透汗。而有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此时刻,好表现一下力气,去“扒台板”看戏。所谓扒台板,就是把小褂一脱,缠在腰里,从台下侧身而入,硬拱进去。然后扒住台板,用背往后一靠。身后万人,为之披靡,一片人浪,向后拥去。戏台照棚,为之动摇。管台人员只好大声喊叫,要求他稳定下来。他却得意洋洋,旁若无人地看起戏来。出来时,还是从台下钻出,并夸口说,他看见坤角的小脚了。在农村,看戏扒台板,出殡扛棺材头,都是小伙子们表现力气的好机会。

唱大戏是村中的大典,家家要招待亲朋;也是孩子们最欢乐的节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一个歌谣,名叫“四大高兴”。其词曰:

新年到,搭戏台,先生(学校老师)走,媳妇来。

反之,为“四大不高兴”。其词为:

新年过,戏台拆,媳妇走,先生来。

可见,在农村,唱大戏和过新年,是同样受到重视的。

                   1982年7月

疤增叔

因为他生过天花,我们叫他疤增叔。堂叔一辈,还有一个名叫增的,这样也好区别。

过去,我们村的贫苦农民,青年时,心气很高,不甘于穷乡僻壤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想远走高飞。老一辈的是下关东,去上半辈子回来,还是受苦,壮心也没有了。后来,是跑上海,学织布。学徒三年,回来时,总是穿一件花丝格棉袍,村里人称他们为上海老客。

疤增叔是我们村去上海的第一个人。最初,他也真的挣了一点钱,汇到家里,盖了三间新北屋,娶了一房很标致的媳妇。人人羡慕,后来经他引进,去上海的人,就有好几个。

疤增叔其貌不扬,幼小时又非常淘气,据老一辈说,他每天拉屎,都要到树杈上去。为人甚为精明,口才也好,见识又广。有一年寒假完了,我要回保定上学,他和我结伴,先到保定,再到天津,然后坐船到上海,这样花路费少一些。第一天,我们宿在安国县我父亲的店铺里。商店习惯,来了客人,总有一个二掌柜陪着说话。我在地下听着,疤增叔谈上海商业行情,头头是道,真像一个买卖人,不禁为之吃惊。

到了保定,我陪他去买到天津的汽车票,不坐火车坐汽车,也是为的省钱。买了明天的汽车票,疤增叔一定叫汽车行给写个字据:如果不按时间开车,要加倍赔偿损失。那时的汽车行,最好坑人骗钱,这又是他出门多的经验,使我非常佩服。

究竟他在上海干什么,村里也传说不一。有的说他给一家纺织厂当跑外,有的说他自己有几张机子,是个小老板。后来,经他引进到上海去的一个本家侄子回来,才透露了一点实情,说他有时贩卖白面(毒品),装在牙粉袋里,过关口时,就叫这个侄子带上。

不久,他从上海带回一个小老婆,河南人,大概是跑到上海去觅生活的,没有办法跟了他。也有人说,疤增叔的二哥,还在打光棍,托他给找个人,他给找了,又自己霸占了,二哥并因此生闷气而死亡。

又有一年,他从河南赶回几头瘦牛来,有人说他把白面藏在牛的身上,牛是白搭。究竟怎样藏法,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就没挣回过什么,一年比一年潦倒,就不常出门,在家里做些小买卖。有时还卖虾酱,掺上很多高粱糁子。

家里娶的老伴,已经亡故。在上海弄回的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中间一度离异,母子回了河南,后来又找回来,现在已长大成人,出去工作了。

原来的房子,被大水冲塌,用旧砖垒了一间屋子,老两口就住在里面,谁也不收拾,又脏又乱。

一年春节,人们夜里在他家赌钱。局散了以后,老两口吵了起来,老伴把他往门外一推,他倒在地下就死了。

                   1983年9月3日

秋喜叔

秋喜叔的父亲,是个棚匠。家里有一捆一捆的苇席,一团一团的麻绳,一根大弯针,每逢庙会唱戏,他就被约去搭棚。

这老人好喝酒,有了生意,他就大喝。而每喝必醉,醉了以后,他从工作的地方,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进村就大骂,一直骂进家里。有时不进家,就倒在街上骂,等到老伴把他扶到家里,躺在炕上,才算完事。人们说,他是装的,借酒骂人,但从来没有人去拾这个碴儿,和他打架。

他很晚的时候,才生下秋喜叔。秋喜叔并无兄弟姐妹,从小还算是娇生惯养的,也上了几年小学。

十几岁的时候,秋喜叔跟着一个本家哥哥去了上海,学织布。不愿意干了,又没钱回不了家,就当了兵,从南方转到北方。那时我在保定上中学,有一天,他送来一条棉被,叫我放假时给他带回家里。棉被里里外外都是虱子,这可能是他在上海学徒三年的唯一剩项。第二天,又来了两个军人找我,手里拿着皮带,气势汹汹,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秋喜叔要逃跑,所以先把被子拿出来。他们要我到火车站他们的连部去对证。那时这种穿二尺半的丘八大爷们,是不好对付的,我没有跟他们走。好在这是学校,他们也无奈我何。

后来,秋喜叔终于跑回家去,结了婚,生了儿子。抗日战争时,家里困难,他参加了八路军,不久又跑回来。

秋喜叔的个性很强,在农村,他并不愿意一锄一镰去种地,也不愿推车担担去做小买卖。但他也不赌博,也不偷盗。

在村里,他年纪不大,辈份很高,整天道貌岸然,和谁也说不来,对什么事也看不惯。躲在家里,练习国画。土改时,他从我家拿去一个大砚台,我回家时,他送了一幅他画的“四破”,叫我赏鉴。

他的父亲早已去世,他这样坐吃山空,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家里地里的活儿,全靠他的老伴。那是一位任劳任怨,讲究三从四德的农村劳动妇女,整天蓬头垢面,钻在地里砍草拾庄稼。

秋喜叔也好喝酒,但是从来不醉。也好骂街,但比起他的父亲来,就有节制多了。

秋天,村北有些积水,他自制一根钓竿,从早到晚,坐在那里垂钓。其实谁也知道,那里面并没有鱼。

他的儿子长大了,地里的活也干得不错,娶了个媳妇,也很能劳动,眼看日子会慢慢好起来。谁知这儿子也好喝酒,脾气很劣,为了一点小事,砍了媳妇一刀,被法院判了十五年徒刑,押到外地去了。

从此,秋喜叔就一病不起,整天躺在炕上,望着挂满蛛网的屋顶,一句话也不说。谁也说不上他得的是什么病,三年以后才死去了。

                   1983年9月2日下午

大嘴哥

幼小时,听母亲说,“过去,人们都愿意去店子头你老姑家拜年,那里吃得好。平常日子都不做饭,一家人买烧鸡吃。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谁也不去店子头拜年了,那里已经吃不上饭,就不用说招待亲戚了。”

我没有赶上老姑家的繁盛时期,也没有去拜过年。但因为店子头离我们村只有三里地,我有一个表姐,又嫁到那里,我还是去玩过几次的。印象中,老姑家还有几间高大旧砖房,人口却很少,只记得一个疤眼的表哥,在上海织了几年布,也没有挣下多少钱,结不了婚。其次就是大嘴哥。

大嘴哥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没有赶上他家的鼎盛时期。他发育不良,还有些喘病,因此农活上也不大行,只能干一些零碎活。

在我外出读书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渐渐上升为富农。自己没有主要劳力,除去雇一名长工外,还请一两个亲戚帮忙,大嘴哥就是这样来我们家的。

他为人老实厚道,干活尽心尽力,从不和人争争吵吵。平日也没有花言巧语,问他一句,他才说一句。所以,我们虽然年岁相当,却很少在一块玩玩谈谈。我年轻时,也是世俗观念,认为能说会道,才是有本事的人;老实人就是窝囊人。

在大嘴哥那一面,他或者想,自己的家道中衰,寄人篱下,和我之间,也有些隔阂。

他在我们家,呆的时间很长,一直到土改,我家的田地分了出去,他才回到店子头去了。按当时的情况,他是一个贫农,可以分到一些田地。不过他为人孱弱,斗争也不会积极,上辈的成份又不太好,我估计他也得不到多少实惠。

这以后,我携家外出,忙于衣食。父亲、母亲和我的老伴,又相继去世,没有人再和我念道过去的老事。十年动乱,身心交瘁,自顾不暇,老家亲戚,不通音问,说实在的,我把大嘴哥差不多忘记了。

去年秋天,一个叔伯侄子从老家来,临走时,忽然谈到了大嘴哥。他现在是个孤老户。村里把我表姐的两个孩子找去,说:“如果你们照顾他的晚年,他死了以后,他那间屋子,就归你们。”两个外甥答应了。

我听了,托侄子带了十元钱,作为对他的问候。那天,我手下就只有这十元钱。

今年春天,在石家庄工作的大女儿退休了,想写点她幼年时的回忆,在她寄来的材料中,有这样一段:

在抗战期间,我们村南有一座敌人的炮楼。日本鬼子经常来我们村扫荡,找事,查户口,每家门上都有户口册。有一天,日本鬼子和伪军,到我们家查问父亲的情况。当时我和母亲,还有给我家帮忙的大嘴大伯在家。

母亲正给弟弟喂奶,忽听大门给踢开了,把我和弟弟抱在怀里,吓得浑身哆嗦。一个很凶的伪军问母亲,孙振海(我的小名——犁注。)到哪里去了?随手就把弟弟的被褥,用刺刀挑了一地。母亲壮了壮胆说,到祁州做买卖去了。日本鬼子又到西屋搜查。当时大嘴大伯正在西屋给牲口喂草,他们以为是我家的人。伪军问:孙振海到哪里去了?大伯说不知道。他们把大伯吊在房梁上,用棍子打,打得昏过去了,又用水泼,大伯什么也没有说,日本鬼子走了以后,我们全家人把大伯解下来,母亲难过地说:叫你跟着受苦了。

大女儿幼年失学,稍大进厂做工,写封信都费劲。她写的回忆,我想是没有虚假的。那么,大嘴哥还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抗战胜利,我回到家里,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初进城那几年,我的生活还算不错,他从来没有找过我,也没有来过一次信。他见到和听到了,我和我的家庭,经过的急剧变化。他可能对自幼娇生惯养,不能从事生产的我,抱有同情和谅解之心。我自己是惭愧的。这些年,我的心,我的感情,变得麻痹,也有些冷漠了。

                1985年6月27日下午

大根

岳父只有两个女儿,和我结婚的,是他的次女。到了五十岁,他与妻子商议,从本县河北一贫家,购置一妾,用洋三百元。当领取时,由长工用粪筐背着银元,上覆柴草,岳父在后面跟着。到了女家,其父当场点数银元,并一一当当敲击,以视有无假洋。数毕,将女儿领出,毫无悲痛之意。岳父恨其无情,从此不许此妾归省。有人传言,当初相看时,所见者为其姐,身高漂亮,此女则瘦小干枯,貌亦不扬。村人都说:岳父失去眼窝,上了媒人的当。

婚后,人很能干,不久即得一子,取名大根,大做满月,全家欢庆。第二胎,为一女孩,产时值夜晚,仓促间,岳父被墙角一斧伤了手掌,染破伤风,遂致不起。不久妾亦猝死,祸起突然,家亦中落。只留岳母带领两个孩子,我妻回忆:每当寒冬夜晚,岳母一手持灯,两个小孩拉着她的衣襟,像扑灯蛾似的,在那空荡荡的大屋子出出进进,实在悲惨。

大根稍大以后,就常在我家。那时,正是抗日时期,他们家离据点近,每天黎明,这个七、八岁的孩子,牵着他喂养的一只山羊,就从他们村里出来到我们村,黄昏时再回去。

那时我在外面抗日。每逢逃难,我的老父带着一家老小,再加上大根和他那只山羊,慌慌张张,往河北一带逃去。在路上遇到本村一个卖烧饼果子的,父亲总是说:“把你那柜子给我,我都要了!”这样既可保证一家人不致挨饿,又可以作为掩护。

平时,大根跟着我家长工,学些农活。十几岁上,他就努筋拔力,耕种他家剩下的那几亩土地了。岳母早早给他娶了一个比他大几岁,很漂亮又很能干的媳妇,来帮他过日子。

不久,岳母也就去世了。小小年纪,十几年间,经历了三次大丧事。

大根很像他父亲,虽然没念什么书,却聪明有计算,能说,乐于给人帮忙和排解纠纷,在村里人缘很好。土改时,有人想算他家的旧账,但事实上已经很穷,也就过去了。

他在村里,先参加了村剧团,演《小女婿》中的田喜,他本人倒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女婿。

二十岁时,他已经有两个儿子,加上他妹妹,五口之家,实在够他巴结的。他先和人家合伙,在集市上卖饺子,得利有限。那些年,赌风很盛,他自己倒不赌,因为他精明,手头利索,有人请他代替推牌九,叫做枪手。有一次在我们村里推,他弄鬼,被人家看出来,几乎下不来台,念他是这村的亲戚,放他走了。随之,在这一行,他也就吃不开了。

他好像还贩卖过私货,因为有一年,他到我家,问他二姐有没有过去留下的珍珠,他二姐说没有。

后来又当了牲口经纪。他自己也养骡驹子,他说从小就喜欢这玩意儿。

“文革”前,他二姐有病,他常到我家帮忙照顾,他二姐去世,这些年就很少来了。

去年秋后,他来了一趟,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精神不减当年,相见之下,感慨万端。

他有四个儿子,都已成家,每家五间新砖房,他和老伴,也是五间。有八个孙子孙女,都已经上学。大儿子是大乡的书记,其余三个,也都在乡里参加了工作。家里除养一头大骡子,还有一台拖拉机。责任田,是他带着儿媳孙子们去种,经他传艺,地比谁家种得都好。一出动就是一大帮,过往行人,还以为是个没有解散的生产队。

多年不来,我请他吃饭。

“你还赶集吗?还给人家说合牲口吗?”席间,我这样问。

“还去。”他说,“现在这一行要考试登记,我都合格。”

“说好一头牲口,能有多大好处?”

“有规定。”他笑了笑,终于语焉不详。

“你还赌钱吗?”

“早就不干了。”他严肃地说,“人老了,得给孩子们留个名誉,儿子当书记,万一出了事,不好看。”

我说:“好好干吧!现在提倡发家致富,你是有本事的人,遇到这样的社会,可以大展宏图。”

他叫我给他写一幅字,裱好了给他捎去。他说:“我也不贴灶王爷了,屋里挂一张字画吧。”

过去,他来我家,走时我没有送过他。这次,我把他送到大门外,郑重告别。因为我老了,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再多了。

                   1986年8月14日

刁叔

刁叔,是写过的疤增叔的二哥。大哥叫瑞,多年跑山西,做小买卖,为人有些流氓气,也没有挣下什么,还把梅毒传染给妻子,妻女失明,儿子塌鼻破嗓,他自己不久也死了。

和我交往最多的,是刁叔。他比我大二十岁,但不把我当做孩子,好像我是他的一个知己朋友。其实,我那时对他,什么也不了解。

他家离我家很近,住在南北街路西。砖门洞里,挂着两块贞节匾,大概是他祖母的事迹吧。那时他家里,只有他和疤增婶子,他一个人住在西屋。

他没有正式上过学,但“习”过字。过去,村中无力上学,又有志读书的农民,冬闲时凑在一起,请一位能写会算的人,来教他们,就叫习字。

他为人沉静刚毅,身材高大强健。家里土地很少,没有多少活儿,闲着的时候多。但很少见到他,像别的贫苦农民一样,背着柴筐粪筐下地,也没有见过他,给别人家打短工。

他也很少和别人闲坐说笑,就喜欢看一些书报。

那时乡下,没有多少书,只有我是个书呆子。他就和我交上了朋友。他向我借书,总是亲自登门,讷讷启口,好像是向我借取金钱。

我并不知道他喜欢看什么书,我正看什么,就常常借给他什么。有一次,我记得借给他的是《浮生六记》。他很快就看完了,送回时,还是亲自登门,双手捧着交给我。书,完好无损。把书借给这种人,比现在借书出去,放心多了。

我不知道他能看懂这种书不能,也没问过他读后有什么感想。我只是尽乡亲之谊,邻里之间,互通有无。

他是一个光棍。旧日农村,如果家境不太好,老大结婚还有可能,老二就很难了。他家老三,所以能娶上媳妇,是因为跑了上海,发了点小财。这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提过了。

我现在想:他看书,恐怕是为了解闷,也就是消遣吧。目前有人主张,文学的最大功能,最高价值,就是供人消遣。这种主张,很是时髦。其实,在几十年前,刁叔的读书,就证实了这一点,我也很早就明白这层道理了。看来并算不得什么新理论,新学说。

刁叔家的对门,是秃小叔。秃小叔一只眼,是个富农,又是一家之主,好赌。他的赌,不是逢年过节,农村里那种小赌。是到设在戏台下面,或是外村的大宝局去赌。他为人,有些胆小,那时地面也确实不大太平,路劫、绑票的很多。每当他去赴宝局之时,他总是约上刁叔,给他助威仗胆。

那种大宝局的场合、气氛,如果没有亲临过,是难以想象的。开局总是在夜间,做宝的人,隐居帐后;看宝的人,端坐帐前。一片白布,作为宝案,设于破炕席之上,幺、二、三、四四个方位,都压满了银元。赌徒们炕上炕下,或站或立,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人人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烟雾迷蒙,汗臭难闻。胜败既分,有的甚至屁滚尿流,捶胸顿足。

“免三!”一局出来了,看宝的人把宝案放在白布上,大声喊叫。免三,就是看到人们压三的最多,宝盒里不要出三。

一个赌徒,抓过宝盒,屏气定心,慢慢开动着。当看准那个刻有红月牙的宝心指向何方时,把宝盒一亮,此局已定,场上有哭有笑。

秃小叔虽然一只眼,但正好用来看宝盒,看宝盒,好人有时也要眯起一只眼。他身后,站着刁叔。刁叔是他的赌场参谋,常常因他的运筹得当,而得到胜利。天明了,两个人才懒洋洋地走回村来。

这对刁叔来说,也是一种消遣。他有一个“木猫”,冬天放在院子里,有时会逮住一只黄鼬。有一回,有一只猫钻进去了,他也没有放过。一天下午,他在街上看见我,低声说:

“晚上到我那里去,我们吃猫肉。”

晚上,我真的去了,共尝了猫肉。我一生只吃过这一次猫肉。也不知道是家猫,还是野猫。那天晚上,他和我谈了些什么,完全忘记了。

听叔辈们说,他的水式还很好,会摸鱼,可惜我都没有亲眼见过。

刁叔年纪不大,就逝世了。那时我不在家,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在前一篇文章里,谈到他的死因,也不过是传言,不一定可信。我现在推测,他一定死于感情郁结。他好胜心强,长期打光棍,又不甘于偷鸡摸狗,钻洞跳墙。性格孤独,从不向人诉说苦闷。当时的农民,要改善自己的处境,也实在没有出路。这样就积成不治之症。

                   1986年8月15日

老焕叔

前几年,细读了沙汀同志所写,一九三八年秋季随一二○师到冀中的回忆录。内记:一天夜晚,师部住进一个名叫辽城的小村庄(我的故乡)。何其芳同志去参加了和村干部的会见,回来告诉他,村里出面讲话的,是一个迷迷怔怔的人。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一定是老焕叔。

但老焕叔并不是村干部。当时的支部书记、农会主任、村长,都是年轻农民,也没有一个人迷迷怔怔。我想是因为,当时敌人已经占据安平县城,国民党的部队,也在冀南一带活动,冀中局面复杂。当一二○师以正规部队的军容,进入村庄,服装、口音,和村民们日常见惯的土八路,又不一样。仓皇间,村干部不愿露面,又把老焕叔请了出来,支应一番。

老焕叔小名旦子,幼年随父亲(我们叫他胖胖爷),到山西做小买卖。后来在太原当了几年巡警和衙役。回到村里,游手好闲,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女儿靠着,整天和村里的一些地主子弟浪当人喝酒赌博。他是第一个把麻将牌带进这个小村庄,并传播这种技艺的人。

读过了沙汀的回忆文章,我本来就想写写他,但总是想不起那个卖豆腐的人的名字。老家的年轻人来了,问他们,都说不知道。直到日前来了两位老年人,才弄清楚。

这个人叫新珠,号老体,是个邋邋遢遢的庄稼人。他的老婆,因为服装不整,人称“大裤腰”,说话很和气。他们只生一个女孩,名叫俊女儿。其实长得并不俊,很黑,身体很健壮。不知怎样,很早就和老焕叔靠上了,结婚以后,也不到婆家去,好像还生了一个男孩。老焕叔就长年住在她家,白天聚赌,抽些油头,补助她的家用。这种事,村民不以为怪,老焕婶是个顺从妇女,也不管他,靠着在上海学织布的孩子生活。

老焕叔的罗曼史,也就是这一些。

近读求恕斋丛书,唐晏所作庚子西行记事:乡野之民,不只怕贼,也怕官。听说官要来了,也会逃跑。我的村庄,地处偏僻,每逢兵荒马乱之时,总需要一个见过世面,能说会道的人,出来应付,老焕叔就是这种人选。

他长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也并非真的迷迷怔怔,只是说话时,常常眯缝着眼睛,或是看着地下,有点大智若愚的样儿。

我长期在外,童年过后,就很少见到他了。进城以后,我回过一次老家,是在大病初愈之后,想去舒散一下身心。我坐在一辆旧吉普车上,途经保定,这是我上中学的地方;安国,是父亲经商,我上高级小学的地方。都算是旧地重游,但没有多走多看,也就没有引起什么感想。

下午到家。按照乡下规矩,我在村头下车,从村边小道,绕回叔父家去。吉普车从大街开进去。

村边有几个农民在打场,我和他们打招呼。其中一位年长的,问一同干活的年轻人:

“你们认识他吗?”

年轻人不答话。他就说:

“我认识他。”

当我走进村里,街上已经站满了人。大人孩子,熙熙攘攘,其盛况,虽说不上万人空巷,场面确是令人感动的。无怪古人对胜利后还乡,那么重视,虽贤者也不能免了。但我明白,自己并没有做官,穿的也不是锦绣。可能是村庄小,人们第一次看见吉普车,感到新鲜。过去回家时,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

走进叔父家,院里也满是人。老焕叔在叔父的陪同下,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拄着一根棍子,满脸病容,大声喊叫我的小名,紧紧攥着我的手。人们都仰望着他,听他和我说话。

然后,我又把他扶进屋里,坐在那把唯一的木椅上。

我因为想到,自身有病,亲人亡逝,故园荒凉,心情并不好。他见我说话不多,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扶病来看我,一是长辈对幼辈的亲情,二是又遇到一次出头露面的机会。不久,他就故去了。他的一生,虽说有些不务正业,却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乡亲们的坏事。所以还是受到人们的尊重,是村里的一个人物。

                   1987年10月5日

附记:如写村史,老焕叔自当有传。其主要事迹,为从城市引进麻将牌一事。然此不足构成大过失,即使农村无麻将,仍有宝盒及骨牌、纸牌也。本村南头,有名曹老万者,幼年不耐农村贫苦,去安国药店学徒。学徒不成,乃流为当地混混儿。安国每年春冬,有药市庙会,商贾云集。老万初在南关后街聚赌,以其悍鸷,被无赖辈奉为头目。后又窝娼,并霸一河南女子回家,得一子。相传妓女不孕,此女盖新从农村,被拐骗出来者。为人勤劳敞快,颇安于室。附近有钱人家,生子恐不育者,争相认为干娘。

传说,小儿如认在此等人名下,神鬼即不来追索。此女亦有求必应,不以为迕。然老万中年以后,精神失常,四处狂走,不能言语,只呵呵作声,向人乞讨。余读医书,得知此病,乃因梅毒菌进入人脑所致。则曹氏从城市引进梅毒,其于农村之污染,后果更不堪言矣。

古人云:不耕之民,易与为非,难与为善。这句话,还是可以思考的。

                次日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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