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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晚报《惠州文脉》1月5日版面图
汝湖玉米挺起腰
□ 肖建国
国潮驮起城乡梦,汝湖玉米挺起腰。
元旦来临前,惠州汝湖镇在汝湖文体广场举行第三届玉米节系列活动之国潮风尚·汝湖之夜,上千名群众慕名而来,我也有幸被邀请。“千人玉米宴,撞上国潮夜”,不善言诗的我,忽地就来了这句顺口溜。
对于汝湖,我是深有感情的。20年前,我在沥林镇任资料员,我一个兄弟就在汝湖镇写材料。两个小镇,一南一北,同属惠州地区。双休若有空,这位兄弟便会坐公交车“咣当咣当”来我宿舍小聚。谈写作,谈种植甜玉米。他谈得眉飞色舞,激情澎湃。于是,这个小镇就在我心里扎下根。2004年,汝湖镇被惠州市政府授予“甜玉米之乡”称号。自此后,我由人及镇,再由镇及物,开始关注甜玉米的发展。如今,汝湖举办第三届玉米节系列活动,有幸被邀,焉有不来之理。
车过东江,从市政府门口驶上惠民大道,就进入汝湖镇。该镇自然资源十分丰富,有独特的“江湖”地位。东江江岸线38公里,庙滩、白鹭湖两座大型水库雄踞其中,足可傲视鹅城。渔歌唱晚,群山呼应,西流的江水带来“东江商埠”之美誉。
为保护母亲河两岸的生态环境,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汝湖镇虽然土地广阔,但在发展工业上慎之又慎,转而集中精力做好“农”字文章。打造甜玉米之乡,就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喷薄而出。
这次玉米节的主场区,就设在镇政府对面的文体广场内。正前方是表演舞台,大型超清显示屏上,播放着甜玉米生长的过程。从播种、成苗到吐穗、结果,东江河畔一片葱郁。欢快的劳动,喜庆的音乐,在闪耀的霓虹灯中,仿佛使人身临其境,倍受震撼。台下,130多张圆桌依次摆开。桌上放有一菜一汤。菜是盆菜,由“城府深沉”的砂锅炖着。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鸡、鸭、鱼、肉、腐竹、萝卜、香菇等乡间原味食材。一层一寓意,一层一美味。越往盆底去,滋味越鲜美。十个人就着一盆菜,吃不完,真的吃不完。汤是玉米排骨汤。一端上来,玉米的清香便荡漾开来,与夜色糅在一起,随晚风弥漫在小镇的上空,沁人心脾。
这是一个难忘的夜晚。台上艺术家们载歌载舞,尽情展现毕生的才华。台下座无虚席,千人共聚一起,共品一盆菜肴,共庆2023年岁末“团聚饭”。魅力四射的激情,让寒冷不敢过来,让温暖常驻胸怀。
嚼着玉米棒子,手中有余香,口内有甘甜。对玉米的回忆,也丝丝缕缕蔓延开来。
我是农民,深知种植玉米的辛苦。当种子播下去时,农民就像照顾孩子一样,操心着它的成长。浇水、施肥、除草、打药,每一个步骤都细心呵护,生怕它受虫害而枯萎,受天灾而夭折。即便风调雨顺,玉米们茁壮成长,收割也是一场艰辛的劳作。钻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掰苞米,酷热难耐不说,那横七竖八的玉米叶子像刀片一样,会在不经意间,刮伤你的脸庞、脖子和手臂,道道血痕渗入汗水,确实让人疼痛不已。
玉米入仓,虽是粗粮,其作用不可小觑。北方老家,早餐喝的是玉米糁子,也叫玉米粥。糁子熬到火候特别香,这就需要一定技巧。开水下锅,小火慢煮,待玉米油从四周聚集到锅心,就可暗火收浆。糁子熬好,满屋飘香。不用小菜,就能喝上两大碗。中午,常见有玉米饼,有时会兑上面粉,吃起来特别有嚼劲。最难忘的是爆米花。一碗金果丢进去,嘭出一袋胖娃娃。香脆酥甜,老少皆宜。古人有诗云:东入吴门十万家,家家爆谷卜年华。就锅排下黄金粟,转手翻成白玉花。这首诗不仅把爆米花的过程写得很美,而且洋溢着生活的情趣。
汝湖种植甜玉米,不仅仅是当口粮,更重要的是抢市场。20年前,市场行情好,一根玉米棒子可以卖到1.5元,每亩产量可达一千公斤,一年两造,就有六千块钱的收入。这在当时,比种水稻和其他经济作物强多了。在丰厚的利润面前,农民的双眼特别雪亮,不用特别推广,家家户户种苗忙。据统计,最高峰时期,汝湖种植甜玉米达4万多亩。后来甜玉米的价格走低,周围很多乡镇不再种植,只有汝湖还在坚持。
如今一年四季,走进汝湖的乡村,仍然能见到绿油油的玉米在顽强生长。它们亭亭玉立,茎秆粗壮,叶片修长,如同在大地上耕作的农民一样,气宇轩昂,自信满满,英姿飒爽。
我曾走访过一些种植大户,问他们为何还愿意种玉米,他们的回答很朴实,也许是一种习惯,也许是一种想念。不种,总感觉生活中好像少点什么。就是这种坚持,让汝湖“甜玉米之乡”的招牌保存下来。逢到好年景,价格上扬,种玉米的人家就多收入一些。年景差,市场疲软,自家的餐桌常有玉米飘香,给平淡生活增添一些甜蜜和希望,这也是一种幸福。其实,细品玉米,就会觉得它像北方的爷们一样,内敛、稳重,仗义、顽强。不论土地多么贫瘠,只要有雨露阳光,哪怕落在石头缝里,它也会为你奉献一抔金黄。
汝湖镇的历届领导者,也敏锐感觉到,仅靠甜玉米一枝独秀,很难写好“农”字文章。留住乡愁,讲好乡村故事,以文化赋能乡村振兴,才能走出一条高质量发展的新路径,才能让甜玉米挺起腰杆来歌唱。
2021年11月,汝湖首届金秋玉米节在丰收的田野里唱响。掰苞米、窑番薯、搞研学、吃家宴、办集市,三产融合,你方唱罢我登场。沉寂多年的甜玉米,在文化基因的注入下,精神抖擞,焕然一新,成为广大市民皈依自然的打卡地。喜看绿影千重浪,遍地倩影下夕阳。
随着第一届玉米节的广泛传播,2022年8月,汝湖镇“玉米节”再战市场。除常规活动外,还为单身男女搭建一个交友舞台,让郎情妾意在甜玉米的见证下,开花结果,喜结良缘。
这次,是第三届了。整个活动持续数天,主线就是以玉米为媒,打造精品旅游线路,将乡村振兴综合示范带、精品村、特色景观节点串联起来,着重开展马拉松、骑行、徒步等特色文体旅活动,促进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融合升级。试想,在铿锵的锣鼓声中,在欢呼雀跃的游人面前,汝湖镇的甜玉米该多骄傲啊!它们有自己独特的节日,有与众不同的文化品位。成长有诗意,成果有分享,一生有余香,它们能不挺起自信的胸膛吗?
此时,舞台上正在表演《唱唱我们的新汝湖》。东江美,白鹭飞,汝湖处处有传奇。舞草龙,唱渔歌,村村振兴喜洋洋——
歌声随风飘荡,飘过村庄,飘过田野,飘向那一垄又一垄的玉米地间,山湖响应,层林尽染。日子便在歌声中,牢牢烙印上了玉米的清香。
云蒸霞蔚熙祥瑞 李昊天 摄
烟雨东江(四)
□ 牟国志
(接上期)
第二章运宝差丁葬鱼腹撑船兄弟发横财
咸丰四年(1854年)七月十八日,沙坳村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翟火姑义军在沙坳官桥围杀牲誓师。翟火姑自封为元帅,何亚黄封为平东王,陈吉胜封为平西王,公开亮出了“大元帅翟”“平东王何”“平西王陈”的旗号,下封飞龙、飞虎等将军,分率千余部卒,用花色旗帜作为军旗。
起义军宣称“马安府,三栋县,官桥沙坳皇帝殿”,以官桥吴氏宗祠作为聚众议事之殿堂,在沙坳建炮台,在官桥围筑城挖护城河,开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护城河全长600米,恰好环绕官桥围一周,河面宽5至8米,河床深1.5米。河堤两岸种有杂树翠竹,河中的水与村前溪水相通。
起义之初,这支义军的人马虽然不多,仅千余人,但他们杀贪官污吏,破反动民团,惩土豪劣绅,受到各乡农民的踊跃响应。他们“裹红巾,袒而搏战者,连村千百为群”,影响深远。
义军在距归善城区一二十公里的三栋、沙坳、冷水坑等地活动。知府派官兵前往三栋剿捕,翟火姑率众撤往梁化水出口之三角湖,会同许李先、罗亚添合攻洗米塘、马安,再返沙坳、林村、冷水坑、上马庄等乡,招兵买马,响应者众,举事仅十天,义军就发展到一万多人,翟火姑遂率众攻打归善县城。义军先向归善县城南门进攻,但城南炮台官兵强悍,炮火猛烈,顷刻间攻城者十余人毙命。翟火姑即令转攻东门,用竹梯强行攀城,又遇守城官兵矢石火器齐下,义军未能攀上城墙。相持至中午,守城官兵组织敢死队冲出城门,斩首十余人,翟火姑军大溃,退回马安。当日归善县城守城官兵仅有二三百人,城墙亦单薄,但却能将翟火姑部打败,故当时流传有“纸城铁人”之说。
翟火姑率部退回马安后,让队伍进行休整。此时,队伍已发展到一万五千多人,这些人的吃喝用度,需要相当多的银两,而义军在各地土豪劣绅处抢掠来的钱财,此时已所剩无几,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
一日,翟火姑和何亚黄、陈吉胜等几位头领正在厅内议事,军需官来报,说队伍的粮食只够维持几天了。翟火姑看看几位头领,何亚黄摇摇头,说他无计可施。陈吉胜说,不行就再攻打一些乡镇,抢他几个大户喽。其他几位头领也表示他们是一筹莫展。翟火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当年他在石龙追随何六起义时,何六曾命他解押一批黄金珠宝,运往广州充作军饷。但那批东西装船后,却传来何六进攻广州失败被杀的消息。翟火姑遂将这批东西寄存在石龙那位船家家里,独自逃回了惠州。现起义军正缺军饷,这些东西岂不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于是他即刻挑选出几位年轻力壮的兄弟,为首的姓马名修。翟火姑修书一封,交给马修他们,交代了联络暗号,命他们速速前往石龙,取回那批东西。
马修和几位兄弟到了石龙,根据翟火姑提供的路线图,找到了那一段河道。
碧水蓝天下,那河流如一条绿带从东方逶迤而来,微风细浪,轻舟扬帆,水鸟翩飞……在一处僻静的河湾,一字儿停靠着十来艘货船。马修他们一一问过去,终于找到了那位叫黄秋海的船老大。
几位兄弟在岸边站定,马修拱手施礼,问:“请问老大,贵船往何处去?”
黄秋海回礼,答:“往太平圩而去。”
马修又问:“几时开船?几时到港?”
黄秋海答:“腊月二十开船,正月初五到港。”
“要经过什么地方?”
“经过惠州府石城县观音山虎足坑。”
这一问一答,是天地会等东江会党内部使用的暗语。由于东江会党是秘密的非法组织,不能在社会上公开活动,于是创造了各种暗号和暗语,作为会党之间的联络手段。一个会党成员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要使用会党内部的暗号,就可以与这个地方的会党联系上,以后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经过这一串暗语对话,马修他们确认这位船家就是要找的人,黄秋海亦知道来者是自家人,于是请他们几位兄弟一起上船用茶。
大家分宾主坐定,双方寒暄了几句后,黄秋海拱手道:“请问兄弟远来,不知有何贵干?”
马修忙拱手回应:“哪里,哪里,遵照我家老爷吩咐,来贵处提那批货,实在有劳船家老大了!”说完,把翟火姑的信札递上。
黄秋海拿过信札细细阅后,又问:“还有何为证?”
马修答:“有诗,曰:广东洪竹世间稀,林中三六七十二;天下无人知此意,举手动竹便知机。”
黄秋海再问:“有联无?”
答:“有联一副:福建厦门大忠堂,广东惠州海棠寺。”
黄秋海闻言,高兴地站起来说:“可把你们盼来了!近来风声很紧,我真怕翟大哥寄存的这批货闹出毛病。好,你们过来。”说完黄秋海带着马修几位移步船尾,把一个暗仓打开。马修等放眼看去,只见舱底并排放着四个上了锁并贴有封条的箱子。
黄秋海道:“好,东西就交给你们了。一副担子从心头卸下,我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马修他们接收了这批货后,兴高采烈地雇了船逆东江而上,按计划将这批货运回去向翟火姑交差和领赏。 (待续)
同构·戏仿·人性
——阿社“病人生”系列小小说论略
□ 伍世昭
阿社的“病人生”系列小小说由十六个作品组成。每个作品以一种常见的生理疾病为意象结构故事,而每个故事则指涉相应的精神人格病象的揭示。作者的这种叙事策略及其相关的写法已为一些论者所概括,本文只想从几个关键词出发,就论者忽视的问题谈谈自己的意见。
第一个关键词是“同构”。所谓同构,也称作“同形”,乃指“事物与事物或认识与对象在结构方面的一致性”(知网百科),对应性和一致性是其存在的底层逻辑。同构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已被广泛运用于文学创作实践和文学批评当中。阿社的“病人生”系列小小说就是借用这一叙事策略创作完成的,即是说他表面上写的是生理病症,实际上指涉的则是时代精神结构。而正是在同构的张力中,在生理病症此岸和社会或人性病象彼岸之间的无缝对接中,小说完成了思想的传达。有意思的是,同构作为一种具体的写法还被作者运用于一些小说文本当中。比如在《耳聋》中,治好了耳聋的五根很快就后悔了,其原因在于有声的世界让他感到极度失望;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治好他的老中医却不治好其自身耳聋的原因了。对于阿社“病人生”系列小小说的叙事策略,也有论者概括为“隐喻”。其实即便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说,这种概括也只适用于《肥胖症》等少数几个作品,绝大多数作品中的生理病症与精神病象之间则缺乏隐喻所强调的那种关系。
第二个关键词是“戏仿”。所谓戏仿,简单地说,是在一个文本中借用其他文本,并通过这种借用以实现特定的创作意图的一种手段。在阿社的“病人生”系列小小说中,戏仿手法的运用是大量存在的。小到一二句话语或一二行诗句;大到一个故事甚至是文体写法,如《说谎》对《木偶奇遇记》中匹诺曹童话故事的反向改写,《肥胖症》对科幻小说文体形式的借用,都说明了这一事实。作者的这种多向戏仿,给读者的感受也是多种多样的。首先是有书卷气,能在有限的篇幅中最大程度地感染读者。其次是幽默诙谐,让人忍俊不禁。如《感冒》在写到一对恋人关于打喷嚏表示对方在想你还是你在想对方的争论时对《诗经》等的引用,固然有向经典致敬的意思,但用在打喷嚏这种问题上,则多少有些打趣的意味了。再次是更深层次的审美感受。这里要特别提及《记忆力衰退》对《水浒传》中武大郎与潘金莲故事的重写。在原来的故事当中,那扇临街的窗是潘金莲私通西门庆的一个通道,而由此引发的悲惨结局已为读者所熟知。而在《记忆力衰退》中,推开窗将装着胭脂的小罐子随手往窗外抛去的“女人”的结局却有了多种可能性。在这里,结局究竟是什么已无关痛痒,重要的是重构故事结局所带来的审美快乐。
第三个关键词则是“人性”。大多数论者将阿社“病人生”系列小小说的主题意蕴概括为时代病症、社会病象或精神困境的揭示,这虽有一定道理,但仍嫌过于笼统不够精准。如果改称为社会或时代背景下的人性的畸变,则可能更符合作品的原意。我们甚至用不着多举例,只要读者认真读过“病人生”系列中的每一个作品,就不会对此提出异议。《脱发》《近视》《狐臭》《脚气》《乙型肝炎》《臆想症》《说谎》不用多说,有些看起来与人性的揭示并无直接关联的作品,如《腰椎间盘突出》《肥胖症》《尿床》等,实际上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性的问题。如《尿床》看似写的是社会环境给人造成的精神压力,但主人公菜头先前的压抑和后来的反思与回归都可以归结为人性异化与否的问题。人性异化的结果是正常人变成了非正常人,而造成这种后果的根本原因除了人自身外,还可以从时代和社会中去寻找蛛丝马迹。我们在讨论“正常人”或“非正常人”这两个概念之时,其实也就是在证悟阿社小小说思想价值之时。
(编者注:阿社,本名王仕伟,陆丰甲子人,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惠州。)
但尽凡心
□ 耿艳菊
早上清寒,出门得赶紧把帽子戴好,围巾围好,冷风还是呼呼往脸上吹得酸疼。偶一抬头,前面一片花圃,花圃边上一棵落满积雪的海棠树枝间有只小巧的鸟飞来飞去。以为它要拣一枝停下休息,谁知飞了好几圈后,停在了花圃一边的人行道上,一边悠闲散步,一边仰着头看那积雪覆盖的海棠枝。
我也好奇地望去,发现有几枝很特别,像一个古朴的陶罐里供养的纯净的鲜花,在清寒里幽幽绽放。那只小巧的鸟的眼里看到的是这样子的吗?也许不是,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呢,它一定以它的角度和审美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乐趣。
不禁感叹,这真是一只可爱的鸟儿呀,它可真有闲情逸致,如此冷的天气,难道不是不得已出来觅食的吗?看它的步子,真闲逸从容,也许还饿着肚子呢,却有心欣赏风景。
我渐渐走近了,故意放慢放轻脚步,怕惊扰了鸟儿。没想到,人家根本没在意,依然故我地仰望美景。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我突然想起了王维的诗《画》。此情此景,堪比诗中画,画中诗。
又想到刚出门前,把桌上旧的台历收走,放上了新台历,才真正意识到已经是新的一年了。也许,这遇见的画中景便是新年送的礼物。真是让人快乐的一件事。
这也提醒了我,在新的一年,一定要继续保持好自己的安静简单,平平和和地向前走,每天都开开心心,真正地去生活,步履从容,有闲心,有闲情,做一个可爱有趣的人。
简单快乐,这四个字依旧是生活的主题。谁都难免有烦恼,有忧愁,有困惑,有执念,这些能放就放下吧。在历史的云烟里,千年也不过是一瞬,几个数字。很多事情都没必要去较真,没必要斤斤计较,没必要弯弯绕绕,没必要非要怎样怎样,但尽凡心就好。回望过去时,内心平静,遥望未来时,充满信心,如此便好。
昨日看到苏轼在《论修养帖寄子由》里写道:“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处,胜解卓然。”查了一下,胜解的意思是由对境界的殊胜理解所产生的坚定不移的信念。而要达到胜解的程度,首先要通过一颗慧心去简择、思辨、理解,达到真正深刻理解后,才能生起坚定不移的信念。
胜解是佛家的词语。细细琢磨,却发现和《论语》里讲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差不多,就是一个人在如琢如磨的时光里,经历或成功或失败,或获得或失去,由焦躁而平和,由烦恼而快乐,慢慢活得像一块温润的玉,通透了,澄澈了,理解了生命,理解了生活,理解了万古的人世,从而坚定不移地去热爱。唯有热爱,才不会像一段枯木,无论到了哪个年纪,都会青树翠蔓,生机无限。
“胜解卓然”的前提是“凡心尽处”。尽凡心,体现的是一个“诚”字,与人诚,与己诚,与生活诚,与人生诚。诚诚恳恳,踏踏实实,勤勤谨谨,如古人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开的不是飞黄腾达路,而是内心平静、灵魂自由的风景如画的状态。来世一遭,何必八面,何必玲珑,何必处心,何必积虑,还是诚诚恳恳生活,留几分闲情,自由自在地、简简单单地看风景多好。诚诚恳恳,潇潇洒洒,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伍世昭
阿社的“病人生”系列小小说由十六个作品组成。每个作品以一种常见的生理疾病为意象结构故事,而每个故事则指涉相应的精神人格病象的揭示。作者的这种叙事策略及其相关的写法已为一些论者所概括,本文只想从几个关键词出发,就论者忽视的问题谈谈自己的意见。
第一个关键词是“同构”。所谓同构,也称作“同形”,乃指“事物与事物或认识与对象在结构方面的一致性”(知网百科),对应性和一致性是其存在的底层逻辑。同构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已被广泛运用于文学创作实践和文学批评当中。阿社的“病人生”系列小小说就是借用这一叙事策略创作完成的,即是说他表面上写的是生理病症,实际上指涉的则是时代精神结构。而正是在同构的张力中,在生理病症此岸和社会或人性病象彼岸之间的无缝对接中,小说完成了思想的传达。有意思的是,同构作为一种具体的写法还被作者运用于一些小说文本当中。比如在《耳聋》中,治好了耳聋的五根很快就后悔了,其原因在于有声的世界让他感到极度失望;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治好他的老中医却不治好其自身耳聋的原因了。对于阿社“病人生”系列小小说的叙事策略,也有论者概括为“隐喻”。其实即便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说,这种概括也只适用于《肥胖症》等少数几个作品,绝大多数作品中的生理病症与精神病象之间则缺乏隐喻所强调的那种关系。
第二个关键词是“戏仿”。所谓戏仿,简单地说,是在一个文本中借用其他文本,并通过这种借用以实现特定的创作意图的一种手段。在阿社的“病人生”系列小小说中,戏仿手法的运用是大量存在的。小到一二句话语或一二行诗句;大到一个故事甚至是文体写法,如《说谎》对《木偶奇遇记》中匹诺曹童话故事的反向改写,《肥胖症》对科幻小说文体形式的借用,都说明了这一事实。作者的这种多向戏仿,给读者的感受也是多种多样的。首先是有书卷气,能在有限的篇幅中最大程度地感染读者。其次是幽默诙谐,让人忍俊不禁。如《感冒》在写到一对恋人关于打喷嚏表示对方在想你还是你在想对方的争论时对《诗经》等的引用,固然有向经典致敬的意思,但用在打喷嚏这种问题上,则多少有些打趣的意味了。再次是更深层次的审美感受。这里要特别提及《记忆力衰退》对《水浒传》中武大郎与潘金莲故事的重写。在原来的故事当中,那扇临街的窗是潘金莲私通西门庆的一个通道,而由此引发的悲惨结局已为读者所熟知。而在《记忆力衰退》中,推开窗将装着胭脂的小罐子随手往窗外抛去的“女人”的结局却有了多种可能性。在这里,结局究竟是什么已无关痛痒,重要的是重构故事结局所带来的审美快乐。
第三个关键词则是“人性”。大多数论者将阿社“病人生”系列小小说的主题意蕴概括为时代病症、社会病象或精神困境的揭示,这虽有一定道理,但仍嫌过于笼统不够精准。如果改称为社会或时代背景下的人性的畸变,则可能更符合作品的原意。我们甚至用不着多举例,只要读者认真读过“病人生”系列中的每一个作品,就不会对此提出异议。《脱发》《近视》《狐臭》《脚气》《乙型肝炎》《臆想症》《说谎》不用多说,有些看起来与人性的揭示并无直接关联的作品,如《腰椎间盘突出》《肥胖症》《尿床》等,实际上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性的问题。如《尿床》看似写的是社会环境给人造成的精神压力,但主人公菜头先前的压抑和后来的反思与回归都可以归结为人性异化与否的问题。人性异化的结果是正常人变成了非正常人,而造成这种后果的根本原因除了人自身外,还可以从时代和社会中去寻找蛛丝马迹。我们在讨论“正常人”或“非正常人”这两个概念之时,其实也就是在证悟阿社小小说思想价值之时。
(编者注:阿社,本名王仕伟,陆丰甲子人,广东省作协会员,现居惠州。)
作者简介:
陈再见,男,一九八二年生于广东陆丰;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青年文学》、《天涯》、《江南》、《长城》、《长江文艺》、《作品》、《小说界》、《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百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著有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等;荣获首届广东省“大沥杯”短篇小说奖、第五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冠军等奖项。现居深圳。
小 说
回县城
陈再见
四月,他回了一趟老家,母亲的胃有问题,整夜打嗝,睡不着。回去了,也没去医院,所以,他至今也不知道母亲的胃到底怎么啦,会不会是胃癌?他们说老家的癌症病人越来越多了,连白血病都有;他们说老家的水不好,汞和铅都超标;他们说老家不能住人了,有本事的人都要搬走了。
是母亲坚决不去医院的,她说没事,打个屁股针就好了,其实你不用回来的,就想看看你。母亲说话没这么煽情过,他有点怀疑情况不妙,当然他最后也觉得不去医院是对的,母亲已经是近八十的人了。住了几天,他又回了深圳,顺道去了一趟惠州,也没什么事,去看一位朋友,朋友刚买了房子,在装修,希望他去看看,他以前干过半年室内设计。
五月干了什么事?他忘了。工作算事吗?他从来不把工作算事,哪怕一个方案帮老板赚了几百万,他也不觉得是事,如果是从房东那里争取回了被抄错的五方用水,这事倒挺大的。——仿佛工作与他无关。尽管他靠工作养活着一家老小,还有老家那些杂七杂八的用钱的事儿。他们都指望着他,好多时候他是乐意的。他也有不乐意的时候,比如他哥哥喜欢赌博,跟他借了好几千块钱输了六合彩了。
他记得六月干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在此之前,他去北大医院看望一个同学,同学是个技术工程师,在华为工作,年薪有20万,一年前却患了抑郁症,好几次想自杀,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上吊、跳楼、割腕、吃安眠药……结果都没死掉。自然,那一次,他这位同学也没能成功。他看着他几乎是被绑在病床上的,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听说得了抑郁症的人会整夜睡不着觉,痛苦不堪。他于是想到了母亲,母亲胃病一发作也会整夜睡不着。他难以想象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痛苦,以至于会选择自杀。他从朋友的角度看倒是充满理解,认为死了也可以,当是解脱,不受罪。但作为家人,同学的那一家子,父母,姐弟,眼睁睁看着一个优秀的人突然就这样了,任凭谁也无能为力。他怕极了,回家的路上几乎手脚都在颤抖,他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被那样绑在病床上,死不了,活不成,他该怎么办?自那天起,他便开始决定戒烟。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戒掉了已经抽了十年的烟瘾。是不是十年啊?他挺怀疑的,似乎也就六七年的样子,大学毕业后他才抽的,之前的几年,其实也就是个烟夹子,只抽别人给的,或者抢人家的,自己就没买过。但他对外宣扬,他是抽了十年烟了,肺估计都已经黑成牛屎那样了。六月之后,他又开始对外宣扬,他把十年的烟瘾给戒了。老婆当然是支持的,老婆恨不得把他抱起来亲。一对子女也是支持的,一对子女现在肯让他抱起来亲了,说爸爸没味了。老婆说,省下的钱攒着以后买房子。女儿说,省下的钱给我买玩具。儿子说,省下的钱陪我上南山野生动物园……敢情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他的肺。说不定,他的肺已经长癌了,跟他母亲的胃一样。
七月他出差河南,他一点都不喜欢沿路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到处都显得陌生而充满危险。他难以想象,如果自己突然被人强制在河南的某个地方住下来,比如火车经过的那些小县城的任何一个,给他一所房子,给他所有的家具和足够的食物,然后以县城的范围限制他,不让他见老婆见子女见母亲……他会不会自杀?即使不自杀,估计也会疯掉。他在火车上,想着这么一种情况,也快疯掉了,似乎他必须这么想,强制自己这么想,就像事情真的要发生了一样,以至于中途停车,时间有点长,他本来是可以下去溜达溜达的,买个特产小吃,最后也都不敢了,怕有人突然从火车边上把他拐了去。他就坐在硬座上,膀胱里还憋着一泡尿,仿佛就那个座位能把他安全地送回他所生活的城市,送回他所租住那个在城中村五楼的不到50平米的房子,送回他老婆那有着轻微狐臭的臂弯里。
七月的事情就不多想了。之后一直也没什么事。他的记性越来越差,有些事情即使三五天,他也会大半天想不起来。但是,老婆第一次提买房,他却记得清楚,那已经是九月的事情了。天开始有些凉。星期天没地方去,一家人在家里看电视,电视里的房子都很大很美,老婆说,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房子住啊?他不说话,他说什么呢?他以为老婆也就是说说而已,是个自问句,也是个没有答案的自问句。谁知一阵沉默,他一回头,发现老婆正看着他,正等着他的回答呢,弄不好,她是在问他,看表情的严肃,还不是闹着玩的。他能怎么样?他连烟都戒了。如果有人收购肺的话,他倒是愿意把胸口那两块已经黑了的肺给卖了。
深圳的房子肯定是买不起的了,听说前海的房子已经涨到七八万了。
要不回县城买吧。这是老婆的话。老婆没把这话当玩笑,接下来几天,她天天在网上查询老家县城的楼盘和房价,最后得出结论,这事可行,家里的存款,再凑一凑,似乎可以交上首付。老婆那边的亲戚也表态了,如果真要买房子,他们可以帮点。这事似乎眼看就要成了,但他犹豫了。他其实一早就犹豫,只是不敢过早提出来,说起来他还有点不忍心去掐灭老婆心里刚刚燃起来的希望。从小到大,他对县城的印象只有两个,一是房屋低矮,屋顶时不时有群鸽飞过;二就是摩托车,街道上到处都是摩托车,和天上的鸽群相比,那成堆的摩托车彼此喘着大气鸣着喇叭便显得很是尴尬……这都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后来的河南之行。当然,他觉得老家的县城不至于那么糟糕,听说这几年发展迅速,好多楼房都建起来了,见不到太多的低矮的房屋了。他不知道鸽群还在不在?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他去县城参加中考时的印象了,那年学校把他们安排在漯河边的金鸡旅馆,一大早,他便起来趴在窗户上隔着像画布一样脏的玻璃看外面的河流。河流向海。县城有个挺大气的名字:东海。后来,多少年了,他似乎就没再正儿八经地到过县城,每次回家,火车从城边经过,隔着防护栏,和稀稀拉拉的田野,是能看到小城的样貌,但也就像看到的是一个人的背影一样,他从没有被一个背影吸引然后想要去看一下它的正面。甚至,大多时候,他连看都懒得看,他看手里的手机,或者闭起眼睛听歌,任小县城在火车窗外快速滑过。那时,他怎么能想到,自己的生活有一天会和它发生关系呢。
所以,就像一个高傲的人那样,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做,至少还没到那么做的地步。如果运气好,他还可以跳槽,拿到更多的年薪,在深圳供套房,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这么想时,身体上内与外一切都是虚的,他翻摆着自己的手掌,感觉它们也无力得近乎透明。暂时,他还没敢跟老婆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可不愿意他跳槽。一个近四十的人了,还期望能越跳越高?万一,跳下的是万丈悬崖呢?老婆在这方面显得比他理智。
好几个晚上,他都做了噩梦,梦见自己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在东海县城里,或者说,在某个小县城里,因为他也不确定那里是哪里,总之,街道很长很窄,摩托车很多,他只是其中一个,渺小的一个,不为人知的一个,却又是格格不入的一个。突然因为一个难以避免的磕碰,他被一个粗壮的汉子抓住了衣领,汉子骂他是头猪不会看路,汉子一身臭汗,还有口臭,瞬间街道为他们腾出一个足够空旷的位置,仿佛小时候村口来了把戏帮,他们骑在摩托车上,热切地,甚至都有点急不可耐地,在看他们,看他们能尽快吵起来,然后打起来。他可吓坏了,他抖抖索索,忙着道歉,忙着解释:我刚来,这个小县城我刚来,初来乍到,请海涵。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汉子更加来气,“小县城,你说我们这里是小县城,你是哪里来的,你是大上海来的吗?”于是他哑口无言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十年前,他大学毕业,他没离开,更不可能回去,他留了下来。这是个大城市,也是个好城市,大家都这么说,年轻,有活力,就业机会多,最低工资也是全国最高的。他当然开心,一个农村小伙,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然后工作,结婚,生儿育女,有一两个小爱好,闲时写写小说,杂志要用就拿去换点小钱,不要他就贴在博客上让人免费读,有人留言点赞,也有骂的……本来都觉得蛮好的,就这么过下去吧,房租也不是全市最贵的,楼下的批发市场还比周边的要便宜很多。可是,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天,他开始觉得不够好了,一觉得不够好,各种不够好的理由便喝了酒壮了怂胆一样纷纷冒了出来,这不好,那不好,似乎都不好了。一下子。
孩子的衣服到处都是,阳台上晾的,书架上搭的,睡床上放的,衣柜里折着的……他不知道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衣服,孩子不多,也就两个,他小的时候,在农村,做弟弟妹妹的永远穿不到新衣服,都盼望着哥哥姐姐们能快点长大,好把他们一身衣服脱下来。如今这样的话要是当作忆苦思甜来教导孩子,孩子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爸爸撒谎了,爸爸喜欢上写作后就开始迷上虚构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了,眼看他们一男一女越来越不像自己所设想的那样,他多少还是有些着急。但是老婆说了,长得不像你才是对的,像你就惨了。他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心目中贬值下来的,谁知道呢,他曾经是父母心目中的骄傲,他是他那个村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学本科生之一。有时他一气之下会把书架上搭着的衣服扔到角落里去,租来的这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也就这么一个书架是属于他的地盘他在心里一直执拗地想保持它的干净与整齐。可是,还是不可能的,他经常得为此付出代价。为了报复一般,他的老婆什么变态的举动都做得出来,比如有一次把整包卫生巾都往书架里塞,刚好又塞在一本他十分珍爱的马尔克斯的著作旁边。他简直要疯掉了。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让老婆明白她那么做是不理智的是对丈夫以及丈夫的一切都极不尊重的。当他试图这么去解释时,老婆往往又嗤之以鼻,笑道:“小题大做。”仔细想想,老婆说的也是对的。这样的矛盾情绪几乎充斥满了他的日常生活,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上慢慢停留了越来越多的苍蝇,直至成了一张黑色的浊气的让人厌恶而时刻想逃离的画面。
坚持了一个月。夫妻俩大多时间都在沉默,却各自都不让步的样子。两个孩子倒已经在未来的新房里分配自己的房间了,跟他相比,孩子们对县城更为陌生,他们甚至会认为那是另外一个和深圳差不多的城市。最终让他妥协下来的,说起来也蛮可笑,他也像个孩子,他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在新房里拥有一个书房。他以此为筹码,才重新和老婆建立起商议的关系。其实也是挺简单的事情,以他们的积蓄,买个两房一厅,已是最高的打算,因为一个书房的插足,事情便开始显得棘手。然而他坚决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像个任性的孩子——似乎以此为难让这事泡汤,也是符合他的最初意愿的。到头来,他两头都不输,他都是大赢家。他没想到她会那么固执,她这一辈子似乎都没如此专心地对待一件事,她咬咬牙说:“那就买三房吧。”事实到了这地步,他开始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不该再有任何的退缩了。于是,他们说好,年前,回去县城一趟,看房子。
也就几天的时间,他们的那些亲戚就都知道他们要回县城买房的事了。这事张扬起来让他怪不好意思的。他的那些乡下的穷亲戚这些年来多多少少都在他这借过钱,上学,疾病,起屋,婚嫁……都是他推脱不了的正当理由。如果不是他们要还他也决不开口要了,即使要开口,即使真的需要钱,他似乎也没那勇气。散布消息这一计应该是老婆想出来的,这确实也是好计,到时无需他来开口自然就能把欠债都收回来。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除了偶尔有人打电话来表示祝贺,最终没有一个提出要还钱的,他们甚至都集体选择沉默,避而不谈,假装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被架在了一个空旷的舞台上,四周黑压压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是他的观众。而他又不得不把表演继续下去。
他第一次订了到县城的火车票,看着火车票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他竟然有一种慌乱感,就像一个人莫名其妙来到别人的家,那种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的慌乱感,他却要在这个地方买房子,要住下来,生根发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世世代代的事,他的儿子在多年以后会说,我爸爸当年带着我们来到了东海城,就像一个勇敢的开拓者,或者闯入者,他的儿女还会有自己的儿女,时间如果足够长,就会成为历史,至少是家族史,在他这一脉里,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供子孙时不时提起的源头。源头。他想到这个词,突然兀自一笑。此刻,他理应升起一种为家族扭住命运的悲壮感……
十月,他第一次来到了小县城。到达之前,他跟母亲通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电话,母亲语气兴奋,跟儿子罗列起他家在县城的亲戚,叫他趁机去走走,将来在县城住,难免需要人家照应。他想不到他家还真有几个在县城的亲戚,即使这些亲戚早就已经没了联系,像是丢落在泥路上的针簪,早就被时光和纷繁事件给埋得彻彻底底了。如今母亲费劲地把它们从泥地里挖了出来,不为什么,就为儿子将来在县城能有个归依感——这是他挂了电话后瞬间想到的,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忘了问母亲的身体,不知道她夜里还打不打嗝,不知道她的胃是不是真的长癌了,如果是,那这一通电话便多少像是在交代后事。火车慢了下来。他从车窗里看看那缓缓停下来的县城,隔着一条泥沙堆积得像是荒野的河滩,他看见一片低矮的建筑边上耸立着几个在建楼盘的高高的塔吊,如同巨人的手臂般俯视县城。以前他没注意,如今他带着目的,倒是一眼就看到了县城这欣欣向荣的一面。确实,这个小县城和他想象的有着较大的出入,毕竟他已经有二十年缺席了。他独自逛完了一条长街,通过告示他知道那条街叫马街,而他竟然也在街上看见了肯德基、耐克、苏宁电器,和其他与大城市靠近的事物,作为一个小县城的伪装,它们确实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也看到一个县城的街上该有的混乱和嘈杂,海鲜店扑鼻的鱼腥味,热闹的菜茶小店围着的顾客占了一半街面,还有,他看见被烧得焦黄的呲着牙的狗直挺挺地挂在铺头……就像一个人穿了华丽的衣裳却盖不住身体的肮脏一般,他以一个爱好文学的设计师的身份一眼就看穿了小县城的伎俩。在街道的尽头他又折了回来,他的脚步一迟疑,身边便会聚拢过来三五辆拉客的三轮车,车主们黝黑的脸抽着烟露出同样黝黑的牙齿,问他去哪儿?他们竟然跟他说普通话,带着方言口音的别扭的普通话,似乎知道他是个陌生人,或者经过多年的蜕变他已经长得不像本地人,又或者,这个本来属于他的本地的小县城已经习惯跟人说起普通话……他难以猜测,突然觉得这情形,和他梦见的竟有几分相似。他便紧张了起来,慌乱地摆手,快步离开,如摆脱一场即将降临的是非。
他得去亲戚家走走。当然,这不是他愿意的,更多的是母亲的意思。他站在街头打电话,像个突临贵地的客人。他竟忘了该如何称呼,具体是舅舅的舅舅那边的一个什么人,他都弄不太清楚,对于他母亲来说,还是个近亲,而对于他,却远得有些说起来都不太好意思了。于是他只得先把电话打回给母亲,问清楚他将要去的人家到底和他是什么样的关系。
在去往亲戚家的过程中,他才知道眼下这个小县城自有他的深邃,各种街巷的延伸与弯曲,似乎都超出了印象中的小城所能容纳的,就仿佛一个人以苍蝇的大小进入了另一个人的体内,才发现,自己进入的是遥无边际的迷宫。他坐着一俩左突右挪奔跑在街巷里的三轮车,好几次眼看都要跟对面的摩托车撞上了,最后都没事,两车在狭窄的巷子里擦肩而过,如同好莱坞大片里的惊险场景。一路下来,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三轮车停在一个疑似绝路的巷口并跟他说到了时,他仰头一望,才知道,他已经到了县城的边缘,再往前走,就是漯河入海口的滩涂了。他的亲戚,就住在河滩边上,一座独脚厝,承包着一片菜地,当然还有一艘在河滩上搁浅的木筏,据说以前可以靠它到河里打渔——如今河眼看就要没了,如弥留之际的老人。
他在亲戚家没坐多久,甚至都不提关于他回来的任何事,尽管亲戚家对于他的到来表示热情,他还是觉得把他们给打扰了。他弄不清楚亲戚家到底有多少孩子,总之进进出出很多,每次都眼巴巴地拿眼看着他这个陌生人。没什么好聊的。幸好他买了糖,那些孩子们把一袋旺旺糖抢到了门口的院子里,在一棵苦楝树下分食。他隐约听到了吵闹声和哭声。他们聊起了他的母亲,问母亲身体可好,多年不见了。他说还好,就是有点胃病。他们说,胃病不是病,谁的胃没有病呢?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他们留他吃饭,留他住下来,他都婉拒了,谎称马上就走,只是在县城路过。他多么希望是真的路过。离开亲戚家时,他舒了一口气,像是劫难重生,可他马上又慌乱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按原路出去,如同进入一个迷宫的底部,因为荒凉,连一辆三轮车都找不见。他只好顺着巷子往外走,走了大半天,他都没见着大路。路肯定是走错了的,但他也知道,小县城里,每一条错路其实都会通向大路。这点他倒是坚信的。
他找了一个宾馆,先让自己安顿下来,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晕倒在县城的街上。他先洗了个澡,在浴缸里差点睡了过去,出来后,才发现窗外的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他站在窗口呆了很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直到夜幕降临,整个天空全黑了下来,整个县城全亮了起来。他发现夜里的县城还是挺美挺柔和的,像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突然软了下来,语气变得出奇的轻柔,让人判若两人。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曾经穿城而过的漯河还在,二十年前他看着漯河便如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二十年后,他还是看着漯河,漯河却又成了他的“家乡”。他让服务员送来了晚餐,并特意要了一包香烟,戒烟已经好几个月了,可他今夜却十分想抽一根,如同对过去的生活的某种祭奠,他也不清楚祭奠的是什么——事情似乎还远没有到那程度。他为自己的悲观感到某种虚伪。
他无法理解内心突然而至的荒凉,这荒凉不仅仅是因为他无意中又添多了一个居住县城的穷亲戚,更多则是他从此也将和他们一样,在小县城里一边藏起自己的窘迫一边又制造出某种虚伪的光环。他为此感到辛酸。
小城之夜出奇的平静。他躺在有污斑的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看,没关灯,这是他的习惯,具体是他在陌生环境里过夜的习惯。他本来就害怕生地,尤其是把自己扔进一个黑暗的生地。他想着这个地方是否还有认识的人,明知道这是个让人失望的事,却还是饶有兴致地去想。因为写作的缘故,倒是有两三个中学的语文老师和他在网上有过交流,彼此还加了微信,但也没熟到可以打电话跟他们说“我来了见个面吧”的程度。他并不是急于要找出什么熟人,实际上他完全不希望在这里遇到什么熟人,包括母亲指定要去走的亲戚,他也是不情愿的。让他好奇的是,这个在他看来陌生的县城,每条街道每个楼房甚至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曾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却住着多数曾在他记忆里出现过的人,他们有他的亲戚、同乡人、老师、同学、朋友的朋友……他们像陌生人一样隐藏在这个小县城里,把小县城当作家乡,自如的上下班、买卖、讨价还价、甚至大声喧哗,像个本地人那样看不起那些说不同口音的外来者……是的,他们从周围的城镇乡村而来,并以此感到莫大的荣幸,光了宗耀了祖。他只是不愿意去打听,或者说不愿意过早地与他们沦为一体,这固执的挣扎让他隐约还能感觉出自己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他用一天的时间跑遍了县城几乎所有的楼盘,那些售楼小妹总能从他的口音听出异样——“先生不是本地人?”他尴尬一笑,说出外多年了,好像他出外多年连家乡话都忘了怎么说了。实际上,他的家乡,即使是隔一个村庄,大家说的话也都不太一样,他根本隐藏不了他来自乡下的身份,一开口,哪怕是发出一个音节,一个“啊”一个“哦”,这些县城人都能敏感地捕捉到你是外来者……从这点看,他其实蛮喜欢深圳的,深圳是一个没有本地人的城市,大家都是客,大家也都成了主人。于是他只好说普通话,尽管在县城说普通话,会招惹更为诧异的眼神。至少他可以佯装泰然,他急于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大城市太闹了,还是小县城比较宜居。”这样说当然不无道理,如选择了一件合适的外衣,藏起了一身的肉欲。当他被售楼小妹带上十层楼房,从向南的阳台俯瞰整个县城以及更远处的山河林木时,他便觉得刚才的话语得到了验证,青云山在前,福山在后,中间是漯河穿城而过,这场景他是第一次见,二十年前在金鸡旅馆和往后每一次在火车上的匆匆一瞥,都不曾见过县城如此壮丽的场景,而这场景得拉开距离才能看得到,这道理他自然也是懂的,因为只要他下楼,再次脚踏实地走进小县城那些混乱的街巷,一切亲眼目睹的壮丽胜景瞬间便会消失,或者崩坍……他竟然舍不得离开,他站在十楼的还搭着脚手架的阳台上,久久不愿下来,直到售楼小妹过来提醒。
十二月了,一年又走到了底。年纪越大,他越感觉出时间过得飞快。老婆在他带回来的几个楼盘的户型彩纸上斟酌了一个月,终于拿下了主意。在这个事情上,他不插手,一切以老婆的决定为最后的决定。结果兜了一圈,最后敲定的还是起初那一间,也就是他曾在阳台上俯瞰县城不愿离开的那一间,十楼,背靠福山,隔着漯河,远眺青云山。这个结果是他满意的,夫妻难得在一件事情上心照不宣的一致,突然让他感觉生活还是有些希望的。他再次跟公司请假,他每次请假都不敢说明真正的缘由,比如这次,他谎称家母身体不好要回去看看。他其实也没撒谎,母亲确实身体不好,母亲还是经常整夜睡不着觉,胃胀,打嗝,村里的医生说最好到大医院去检查一下。只是母亲不愿意。母亲说,反正一把年纪了,要死也值了,没什么好查的。
他跟老婆一起回到县城,带着她去看房子,当天便交了定金,签了认购书。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老婆对县城没有丝毫的陌生感,似乎她本来就是在县城长大,而此时回来,一切都让她感觉新鲜,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拉着他逛完了大大小小几条街道,买吃的买穿的,她说,还是小地方好,一天就能逛完,不像深圳,进出关内外都得花一个多小时在公交车上。她朝街上的三轮车招手即来,她用乡下的口音与他们讨价还价,她说你骗鬼啊深圳的的士车起步价也就八块你拉我们去马街竟然要十块……他们说:“好吧,八块就八块,坐上来吧。”他简直看傻了眼,终于明白生活是需要这种野蛮性的勇气的,与老婆相比,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切的忸怩和善感,显得是多么的可笑与难以启齿。他看着老婆走在小县城的街道上,如同走在自家的走廊里,他突然倍感安全,是啊,这是他的家乡,即使不是他的家乡,也终将会成为他的家乡。
他突然想请老婆好好吃一顿,在小县城里好好吃一顿,沿着街道,经过的每一家餐馆似乎都挺不错。“吃什么好呢?”他声音有点小,尽量使它显得随意,而实际上他心情很好,就像一个小说遭遇卡壳后终于找到感觉可以顺着写下去了。他想庆祝一下。这一年来,他从未如此如释重负。
“没告诉你吗?去我朋友家,中午在她家吃饭。”老婆对他说。
他不知道她在县城还有朋友,着实惊讶了一下,并且这朋友还能好到初来乍到就可以上家里吃饭。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像是要去一个目的地突然却改了主意一样让人怅然。但他还是跟着老婆走,具体是坐在三轮车上奔走。一路上,老婆如数家珍,说起她在县城的朋友,当然都是女朋友,男的估计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说,说是朋友,其实也都是她小时候一个街上长大的伙伴,后来都嫁了人,四散而去,有几个过得不错,随丈夫到了县上,当个一官半职的,或者做生意赚了点钱的,具体都是有房有车有脸面……他想不到她还藏了这手,之所以那么坚定回县城买房,似乎与这些也不无关系吧。
——来年四月,清明节,他带着一家回去给母亲上坟,母亲的坟崭新如新买的房子,坟头的草还都没探出头来。——年前,他接到哥哥的电话,说他母亲躺在床上没醒来,看样子已经作古了。他在电话里和哥哥吵了一架,责怪哥哥没好好照顾母亲。挂了电话,他开始为自己的莽撞悔恨。他连夜赶回家,匆忙办了母亲的葬礼,也没在村里过多逗留,直接回了深圳。深圳一到过年便是空城一座,出来多少年了他从未在深圳过过年,如今的变故,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那个年过得自然是索然无味的。让他痛心的是,直到母亲去世,他还是不知道母亲的胃里是否长了癌,又或者,和他那位得了抑郁症的同学一样,母亲也选择了自杀。他不敢往这方面去想,一想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清明当天,他就赶回了县城。没了母亲,他觉得那个村庄一下子变了模样,尽管还有哥哥一家子在,但哥哥的好赌和不思长进,没给他多少留恋……似乎在一时之间,他竟然习惯了县城作为家的所在地。新房子还在装修,他得去看一看。他自己做的室内设计,感觉挺满意,这个新家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效果来了。唯一的遗憾是——如果有遗憾的话——他想起母亲还是会心头一凛,如同小孩在追悔一件无人知晓的错事。
原刊《青年文学》2015年10期“一推一”
《小说选刊》2015年11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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