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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狐臭文案(狐臭经典语录)

时间:2024-05-18 11:30:18       点击: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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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痒

(一)

自从妹妹带着她的猫回来,我总觉得家里有了跳蚤。那种颗粒状的黑虫子,体积小,敏捷,捏在手里也无法一下子弄死,得用指甲抠才行。有时我抓到一只,手指用力摁了会儿,放开一看,跳蚤从指头跳开,眨眼就不见。我感到浑身发痒,这些可恶的东西,在人身上藏头露尾,等到察觉,脚踝已经起了一排虫包。这都是妹妹的猫引来的。每天晚上,我一做饭,猫就会跑到厨房,在我的脚边来回蹭。我忙着炒菜,腾不出手驱赶它,油烟也让人心情烦躁。我跳着脚,终于没忍住把猫踢开。也许太迟了,那些跳蚤已经跑到我的身上。我后悔没有早点这么做,如果不是顾及妹妹,我早就把猫踢得哀叫了。简直不堪忍受。不过一毫米大的吸血虫,一旦寄身就难以驱逐。我下了好几次决心,要买些药剂喷雾,把它们都弄死,可总是拖拖拉拉。我这人就是这样,才让这些跳蚤肆无忌惮吃我的肉,在我的床上排出干血和深色的粪便。

丈夫说我疑神疑鬼,他从没看到过跳蚤。我把脚上稀稀落落的红疙瘩给他看,说不像蚊子咬的,丈夫却只顾着玩电子麻将。我再三拉扯,他才不情愿地转过来,皱着眉头摁了摁我的脚背。“痒不痒?”他问。我说:“这里都挠出脓水了。”丈夫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管黏糊糊的膏药,抹在我的脚背上。那一块皮肤变得清凉,我心里的郁热也散开了一些。丈夫虽然懒惰不做家事,贴心起来却又让人心里发软。

“你买点跳蚤药回来吧,别等人身上都是虫子。”

“真麻烦,偏偏要说有跳蚤。真是和你妹妹一样麻烦。”

我和丈夫经由母亲介绍认识。母亲说,到了三十还不结婚,会被别人当成怪物。我并不觉得三十岁不结婚的女人会变成怪物,却也不想违逆大部分人的看法。

丈夫并非头一次结婚,身量又十分粗短。母亲向我介绍时,我心里十分难过。母亲说,你也要看看自己的条件。这句话伤到了我,起初我拒绝和丈夫见面。可工厂倒闭,失去工作,家境和相貌也不出色的我,很难找到一个可靠的对象,最终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安排。丈夫在菜场做管理,虽然工资不高,却十分稳定。母亲唯一不满的是他没有单独居所,丈夫也因此拖了很久没有找到新的人。男子在这方面和女人有着相似的压力,不结婚就容易受人指点。我和丈夫清楚自己没有太多选择,见面后很快确认了关系。或许我们这样的人反倒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两个不自信的人在一起,怎么想也很难有纷争。

然而真的实现了这种平静,我却日益感到心灵的空虚。有时我甚至希望丈夫出轨,好让我伤心欲绝。这种想法真可怕,或许正因如此,跳蚤才会爬到我的身上。这些小东西,绝不会让人丧命,也和尖锐的痛苦无关,只是瘙痒,没完没了纠缠着人的痒意,像南方霉烂的天气,看不见下雨却到处泛滥着水汽,密密麻麻蠕动着,潮湿,黏腻,让人不清爽。

妹妹完全没有受到跳蚤的影响。这也是丈夫不相信我的原因。猫和妹妹一起睡,她看上去作息良好,身上也没有肿块。虽然如此,除了猫我想不出其他引来跳蚤的因素。有一天睡前,我坐在床上发呆,手指无意识拍了拍床单,黑色的东西突然跳了起来。跳蚤,一定是跳蚤。我在床单上一寸一寸看,可无论多仔细,都无法捕捉到它。我坐立难安,找到妹妹,想让她把猫寄送到外面。妹妹哀求我,说会给猫洗澡。我担心丈夫听见,假意答应了。妹妹快活地拉我的手,像包装礼物那样把我的手裹在她的手心。

“在你这个年纪我早就开始干活啦,手怎么会这么细嫩?”我情不自禁地说道。年轻时和妹妹一样美好的手已经毁了,皮肤粗糙,指关节粗大,某种长着鳞片的怪物的手。妹妹的手却和年轻时一样,虽然胖了很多。肥胖让她的五官变大,比幼时看上去开朗,头发染了红色。母亲在的话一定感到意外,说不定还会怀疑眼前的人是个冒牌货。

我看了看妹妹。如果不说的话,没人猜得出我们是姐妹。虽然是同一个爸妈,她却比我高出一截。我想起刚从乡下回来,那时我晒得黝黑。妹妹坐在餐桌上写功课,我拿着行李站在门口。明明一句话也没说过,至今我还能想起她的样子——穿着圆领印黄色小花的毛衣,鼓鼓的脸颊,眼睛比我大了一圈,看人时十分天真。母亲从小就说我有心眼,可是如果我像妹妹那样,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得到珍宝,也会有那种眼神吧。

“姐姐,妈妈这些年多亏你照顾了,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

母亲一定不会想到,在她老了以后,陪在她身边的是我,而非悉心看顾长大的妹妹。有时我想问她一些早知如此的问题,又觉得毫无意义。我也要四十岁了,过去岁月已无可追。况且与其说我陪伴母亲,不如说母亲陪伴着我。我的整个青春年华都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毕业在厂里做助理,被呼来喝去,无处诉说的憋屈变成夜里读书做题的煎熬。我真的不爱学习,那些东西进入头脑不亚于来回搬动沉重的石头。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么使我的人生稍加改变。我可笑的愿望,想要被母亲看到,被世人认可的愿望,促使我在封闭的隔间,日复一日笨拙地学习。二十五岁,二十八岁,很快就到三十岁。母亲不懂已经工作的我,为何还要每天做题。我说想要继续读书,考成人大学。换来的是她的不解和嘲弄。家里供不起你再来一次,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些话让我焦躁不安。随着一次次考学失败,我的睡眠越来越差,每天早上都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最终还是放弃了学习,没有办法逆流而起,只是活着就费尽了力气。母亲对我唯一的盼望就是结婚,或许一个有男子的家才能给她真正的安全。这也难怪,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的青春年华,在这个封闭狭小的隔间,在错题中蹉跎。我竟从未和人恋爱过。一想到这里,心中不能不说后悔。我从未爱过,就已经变成一个身材走样的中年女人。我为自己感到心痛。或许爱情本就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我想要违抗平庸的命运,这种执念竟让我连凑合的日子也没法拥有了。我的耳边总是回荡着母亲的话,你没有资格挑三拣四。我顺从这句话,放弃了非分之想,自此过上了本分的生活。

可是妹妹回来了,独自享有多年浪漫人生的妹妹回来了。我原本以为不会再见到她。虽然是姐妹,我们却没什么交往。除去母亲去世那周,十年来我们没有联系过。破旧风扇在头顶吃力地转悠,小时候我总怕它掉下来。我想起从乡下搬到母亲家时,就住在这间小屋。父亲死的第二年,奶奶也死了。母亲不得不把我从乡下接回来。奶奶总说母亲送我到乡下是不得已,父亲做生意欠了钱,妹妹又刚出生,实在养不了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一直是奶奶的骄傲。即使他把她最后的钱也榨干了,奶奶还是会说,你父亲只是命运太差。她常说起父亲小时候围着村庄,一边走一边背书的事,说他小小的个子踩在板凳上做饭。我对父亲没什么记忆,仅有的几次也不过跟着奶奶进城问他要钱。父亲看到我就不高兴。像他这样读过书的人,一旦失去工作,总是连基本养家的能力也没有,为人却顶要面子。他拿不出我的学费就会发火,说难听的话,好像我的出现是不义的。母亲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如果我质问,父亲就说,钱是他的,爱给不给。我想不出反驳的话,只会闷头大哭。父亲最终还是把钱给了我,像应付什么轻蔑的东西。奶奶说,父亲还是念着我,说他不容易。我早就厌倦这些话了。讨钱的画面在脑子里不肯离开,我被困在里面,怨恨烧得我发痛,却没有出口的机会。父亲死了,我恨父亲就这样死了。

十三岁时我回到母亲的身边,我们几乎没有对视,彼此说话也是盯着别处。生锈的缝纫机,停摆的座钟或者包裹布头的梳妆台柜脚,我熟悉它们胜过母亲的脸。年幼痛苦时呼唤的人就在眼前,我却无法对着她哭泣。

(二)

刚做完清洁,管理员叫住我,指责我迟到的事。我本想说家住得远,这一周又连续落雨,台风过境。我住的那一块,雨水在马路中央,裹挟着绿化带冲刷下来的泥土,汇成急流。排水沟落下积水,瀑布一样撞击着水泥地。原本开一个钟头能到单位的公交车,现在至少要一个半钟头。我刚想和管理员解释,管理员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我知道天气恶劣,就应该提前出门。我微弓着背,苍蝇似的搓了搓手,连忙道歉。上班多年,有些事熟练到长出老茧,早就变成下意识的动作。

一楼的厕所没有窗户,通风不好,常年有一股消毒水的涩味。管理员没有久留。我赶紧带上橡胶手套,拿着除臭剂,洗涤剂,马桶刷还有小牙刷,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擦马桶。必须赶在办公室的人来之前做完清洁。脖子很痛,脑袋里像放了个铅球,怎么也抬不起来,才擦完一排,就感到筋疲力尽。上午的工作不是最难的,午休后的厕所更脏。各种气味窜在一起,餐盒、月经条,什么东西都能扔进马桶,造成堵塞。隔间贴着写了文明使用马桶的标语,还是有人不当回事,总是踩着马桶圈上厕所,一不留神就会尿到外面。明明可以好好坐着,偏偏要用无比艰难的姿势生活,这大概就是文明社会的人吧。

做完一遍清洁,我松了口气。用消毒水洗了手,摘掉帽子擦额头的汗渍。我擦得很小心,比刷马桶时轻多了。头上已经没有多少头发,顶心还有一块斑秃。我把一侧的头发分了点到另一边,整整齐齐戴上帽子。自从脱发变得严重,我总是戴着一顶帽子。丈夫的活儿轻松,头发至今又黑又硬,脑袋也比我灵敏。两个人明明同岁,我却一点样子也没了。谁还会把我当成女人呢。

办公室渐渐有了打字声。我拎着袋子到办公区收垃圾。工位上的女人一边整理瓶花,一边对着喷雾器蒸脸。母亲从前就希望妹妹坐办公室,好像人生就此完满。可对着电脑的人都在做什么?刚毕业的时候,我在厂里做过助理,每天都要打印很多文件。那些会议翻来覆去,就和小孩子把石头从东面搬到西面,再从西面搬到东面,看着热闹罢了。他们会疑惑自己在做什么吗?那时,我最喜欢呆在打印间。有时复印材料多到上百份,我就可以呆上半天。打印间有个后窗,可以看到对面的居民楼。水泥阳台上晾晒的衣服,红裙子、蓝衬衫、小孩的粉色围兜落下星星一样的影子,晃来晃去,让人松弛。打印机不停歇地运转,发出劳苦的声音,空气中的粉末粘着皮肤,使人发闷。我不由把头伸到外面,楼下堆在角落的旧家具上有一盆发芽的盆栽,不过半月就长出叶子,越长越大,层层叠叠,枝叶贴着墙壁爬到楼上,足有四五米长。到夏天叶里就会开出黄色的小花,花落了结红的果子,撑出一层薄膜一样的皮。

我尝过皮里的滋味。那时我已经在母亲家住了一段时间。妹妹从暑期活动带回一盆番茄苗,自生自长,贴着墙壁从窄小的房间探了出去。光里的部分亮晶晶的,叶片却皱了起来。我一时兴起浇了水,看水珠从叶片滚落,心中感到快乐。我开始照料它的日常。番茄苗根茎细长,顺着缝隙钻出去,像空心水草,我借由它吸几口上面的空气。老房子的窗积灰生锈,很难打开,房间又窄小不透气。我习惯了乡下宽敞透亮的房子,即使在母亲家住了一年,仍旧感到压抑。

到了夏末,番茄苗顺着墙壁长到了楼上人家的窗口。有一回我看到叶子抖动,我曾远远看过楼上的男孩采摘我的番茄。我害怕他扯得太用力,赶忙对上面喊话,让他的动作轻柔一点。番茄苗果然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叶片又颤了一下,发出羞涩的簌簌之声。楼上用绳子放下来一盒酸奶,上面贴着一张写了谢谢的纸条。那次之后,我还收到过几次回礼。有时是甜瓜,有时是糖果。

有一天傍晚,楼上的男孩抱着西瓜下来。母亲狐疑地看着他,他说吃了我家的番茄,搬家前想来谢谢我们。母亲不由笑了起来,说那番茄没怎么照顾,“自说自话”就长了出去。我在房间听了一会儿。男孩上了楼,打开防盗锁,没一会儿楼道响起行李箱拖拉的声音。院子里的狗乱叫着,叫声低下去,发出嘤嘤的委屈的咕哝。外头人声的杂烩之音此起彼伏,自行车叮铃。正是黄昏,行李箱的拖拽声融汇在众声之中,我一时不能分辨男孩的踪迹。我打开门,不顾母亲疑惑的叫喊声,终于追了出去。从巷口到马路,穿过书店和商店街,我那时想就这样和他在一起,即使离开母亲也无所谓,即使厚着脸皮被讨厌,我也想试试看。我跑得很快,肺都隐隐发痛,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我真恨自己的身体,希望它能毁掉、消失,这样我就能轻快地追随他而去。我穿过一条没有人的小路,跨过树丛,脚上大概踩到了什么软烂的东西。什么都没顾上,终于到了车站,却没有看见他。我叫他的名字,明明用尽了力气,却只发出小猫一样的声音,恐怕离我最近的人也听不见吧。我感到热气上涌,整个脸颊都在作痛,眼泪一股脑儿涌了出来,又被我用袖子连同汗水一起抹掉。回去的时候我走得很慢,手里的番茄因为捏得太紧,全都烂掉了。我用下摆擦了擦手。到家的时候,脸上的水意已经被夜风吹干。

即使现在,我还能想起那时的感觉。那株番茄苗没到秋天就枯掉了。甚至因为缺水,都没有腐败的样子。我曾梦见熟烂的汁水,爬满蚂蚁和臭虫的烂根,坏掉的番茄分泌着黏液和丰沛的气味。我梦中的植物从心脏长出,烂成一口痰,我简直不能呼吸。醒来却感受不到任何压迫,房间悄无声息。我开始习惯母亲的家,窄小的蜷缩着的房子,夜里从身上爬过的老鼠和难以打开的窗。番茄苗枯萎如同塑料,很快被母亲扔进了垃圾桶。这样也好,没有它的话,人就不会察觉室内的狭小和郁热。

我收完办公区的垃圾,避开大厅明亮的光线和冒着香气的员工餐厅,尽量靠着边缘走。虽然在一幢大楼工作,因为做的是公司保洁,和大部分员工无从交流。就像大楼管道里的老鼠,少有人感受到我的存在。即使偶尔在厕所碰到,也像看到便池、水槽那样,看着我像看厕所的一部分。午休过后,我刚把乱七八糟,堆满外卖餐盒的垃圾桶清空,就看到一个女人正对着水池呕吐。她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胡乱包着披散的头发,袖管沾到了吐出来的东西。酸腐的味道直冲鼻腔。

“啊,不能吐这里,会堵住的呀。”我赶忙说道。

这个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对着水池大吐特吐,发出厨余垃圾轰隆汇入大海口的声音。吐完漱口,用纸巾擦了擦嘴,补了口红。她像没事人一样出去了。日光打在大理石造的洗手台上,奶昔状的呕吐物里有些樱桃果肉似的东西。我甚至在酸腐味道里分辨出残留的蜜饯的气息。

我看到洗手台的角落有一盒系着粉色缎带的糕点。

“你的东西忘在这儿了。”

“不要了。”

袋子里是一块完好的红宝石牌子蛋糕,看上去没有拆过。我拿着蛋糕塞进员工衣柜,才回到厕所,戴上手套,把池子里的呕吐物挖到垃圾桶。稠密的粥似的液体入手还有一点暖和。我对着这团热气腾腾的呕吐物屏住呼吸,面色涨红,像个哑火的炮仗。我开了水龙头,任由自来水冲刷洗手池,一边拖洗手池下面的地砖。

清理完呕吐物,把池子上的水渍擦干,我回到休息室。坐下来才感到胳肢窝湿湿的,伸手抹了一团汗液,味道十分冲鼻。我疑心是狐臭,奶奶也有这个毛病,很难根治,乡下也没有人专门去治这种病。奶奶死之前,这种味道才散了。那时她检查出肺癌,母亲收到消息到乡下照看。没有人跟我说奶奶的事,我只觉得她一下子不见了。等母亲带我去医院,已经是奶奶做完手术以后的事。

奶奶的脸颊凹进去,眼睛却亮得出奇。似乎很久没见我,看到我就笑。我都不记得她有这样高兴的时候。她穿着病号服,身体薄薄的。大概不需要下地,也不用做家务,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东西没了。身上全是和房间一样的消毒水的气味。我坐在病床前,旁边还有妈妈和妹妹。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不只有奶奶,奶奶也不只有我。

母亲在乡下住了两个月。我头一次和她在一起,不是去母亲的家做客,而是一起生活。母亲带着我去蛋糕店买鸡蛋饼,我趴在透明玻璃上看叔叔做蛋糕。叔叔穿着白色的厨师装,裱花袋里挤上几滴颜料打匀,雪白软和的奶油变成粉色,叔叔一边转动托盘,一边挤出花瓣形状的奶油,三四片就组成一朵小花,顶端嵌进一颗樱桃,雪白上一点红。每次玻璃门打开,奶香味就会涌出来。我好想吃蛋糕,母亲说回城给我买。等奶奶病好了,带我们回城吃真正的红宝石牌蛋糕。

奶奶没有吃到蛋糕。机器发出不间断的长音,医生鞠躬,说:“请节哀。”我跟着母亲回家的第二年,班长组织女生去她家跳兔子舞。我在茶几上又看到那种蛋糕了,腌过的樱桃比刚摘下来的更为鲜艳。我盯着那颗红彤彤的果子,皮囊上映着客厅水晶灯的光亮,我既自惭形秽又忍不住伸出手。回过神时,手指已经沾了奶油,嘴里含着樱桃。我急忙吞下去,囫囵嚼到一点酸甜的味道。我抑制住心跳,飞快从客厅离开。

这么多年,我早就能自己买蛋糕吃了,却从没买过。从厕所拿回来的这块蛋糕,系着粉色缎带。轻轻扯开,缎带一松,拿开上面的透明盒子,奶油的色泽更为明亮了。我小心翼翼吃了一口,蛋糕有些发硬,味道还是十分甜腻,泡在口腔里,慢慢变得柔润。原来这就是红宝石蛋糕。我缓缓咽下嘴里的奶油,口腔感到无比地幸福,然而这幸福毕竟来得太晚了。

我洗了手,用毛巾擦了擦胳肢窝,头抵着窗玻璃休息。靠得近能听见外面的呜呜声。台风来的那晚,我也这么坐在家里的窗口,外面一个女人在黑暗里挥舞手臂。窗子哐哐响,我只觉得这个女人奇怪。直到妹妹回来。妹妹打开家门,冷风轰地吹进来,桌子上喝了一半的汽水都翻了。

原来风这么大。

我猛地睁开眼,发觉刚才抵着窗小睡了过去。窗缝灌进细小的风,吹得人脖颈发凉。后背都湿了。最近常常这样,做一点活就浑身冒汗,都能挤出水来。身体躁动不安,像旧机器发出轰鸣的杂音,难受极了。人为了一条命真是受累啊。

(三)

年头开始,我住的这一片开始施工。我们邻居的房子、拉面店、杂货铺、洗衣店、油菜地、妹妹幼年栽下的树,挖掘机捣碎一切,盲目而公平。二十年前街尾光头佬修的墙也塌了,这堵墙帮助我们隔绝了一部分垃圾和臭虫。那个收破烂赚了钱的男人,想以此获得尊重。可就像他用水泥浇灌的道路,旧日的垃圾封存,新的道路仍旧会长成从前的样子。第一个人或者狗的大便出现,扔在路边的垃圾袋,馊水从破掉的袋子流出,蝇虫环绕嗡鸣。一走进这里,热浪和腐烂食物的味道就包裹住人,像靠得极近的野兽的口气。现在这个地方终于要拆掉了,房子搬空,门要倒不倒。夜里看这些东西,被扔掉的破烂棉被像流出的肠子,红色的、舌头似的热水瓶从房子里伸出来。腐烂的东西重见天日,被掩埋的陈年老垢,散发着贫穷人的体味。

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干净的义务,母亲却像个例外。某些时刻,我不得不承认妹妹和母亲的相像。粮食倒进空碗铛铛作响,猫围在妹妹脚边发出咕噜噜的喉音。我无法像妹妹那样把钱花在猫的身上。进口猫粮,猫窝,猫玩具,连猫屎都要用散发薄荷香气的猫砂填埋。晚餐我舍不得吃的虾她剥了壳喂给猫,帮它洗澡、吹毛、剪脚趾甲。这些事我都无法理解。就像小时候母亲说什么也要送妹妹去学芭蕾,一节课三百块。而我在乡下,靠走路省下的交通费也才三百块。即使我喜欢走路,心中仍旧为此感到不平。我和奶奶进城住在妹妹的房间,抽屉里放着她穿旧的粉色缎带舞鞋。我把那双鞋带回了乡下,学妹妹那样站墙角,开八字,练压腿,没几天就放弃了。原来人并不是都能拉开筋骨,那时我就该知道,有些人的生活就像筋骨一样僵硬。

母亲带我回城。有一天放学,家里没有人。我在门口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母亲说要带妹妹去舞蹈学校面试。我不想干等,就走了很长的路。走完一个上坡,到了妹妹考试的少年宫。一到那里,我就知道自己不该来。门厅处的地板打了蜡,光滑明亮。来往的小孩穿着干净的衬衣套裙,头上扎着红丝带,怎么看都和我不一样。我避到角落,听见廊道里母亲的声音。

“我们家女儿很乖的,你们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母亲抵住门板。

“已经跟你说了不行,别再闹了。”

她们在门口纠缠着,不知为何,我感到非常伤心,好像那个不能跳舞的人是我。上班以后,单位附近开了一间舞蹈教室,我鬼使神差报了试课。我没有买学校提供的芭蕾舞鞋,自己跑了大半天路,去了一家平价运动品店。那里的鞋子只要学校三分之一的价格。鞋子是深豆沙色的,和学校分配的粉色舞鞋放在一起,用料粗糙很多。舞蹈教室有两面镜子,光线明亮,这种差别尤其明显。我局促不安,后悔省钱。老师蹲在我的脚边纠正站姿,我无法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我没有再去。那双豆沙色舞鞋随意放在家里,母亲也看到过吧。她什么也没问,但我知道她一定想起了妹妹。母亲弄不明白悉心照料的妹妹为何会突然背叛她的安排。另一个孩子呢,原本想着读个中专,不犯错就好,却有了稳定的工作。看到那些单位发的礼品水果,母亲会觉得高兴吗?我代替妹妹所实现的母亲的期待,还是她想要的吗?

台风和暴雨把我们拦在家里,公司管理员通知我停工。树叶粘着窗玻璃,顶楼排水管道涌出一股一股黑黄的水。我心里烦躁极了,在家里找事情做。虽然是白天,光线却十分昏暗。灰色的云像一张锡箔。锅里的粥突突响着,我走进厨房,看到妹妹站在燃气灶前热蛋糕。她的样子很像母亲。母亲心情好就会早起煎蛋。蛋黄夹生,浇上酱油,拌在粥里很好吃。

妹妹走后,母亲渐渐把家事推给我,也不再支付伙食水电的钱。她常和邻居吵架,对外乡人表现得高高在上,像是故意让人厌恶她。我不在意外人对母亲和我的看法,每当母亲用苍老尖锐的声音不停歇地叫骂,我只怕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躁动。在她最后的时间,母亲终于沉默下来,总在天擦黑的时候出去,一个人顺着新修的马路走到荒芜的田野。草疯长着,一些田地失去了人,蝇虫嗡嗡,糊着人的鼻眼,一张口就能吞下一些。母亲站了一会儿,有几次我跟着她站了一会儿。

母亲去世后,我松了口气。心中压抑的东西随着母亲的离开腾挪开了。母亲把她的钱都给了我,房子却保留了妹妹的部分。丈夫因此责怪母亲偏心,老人家的存款还不够买下一个厨房。母亲走后,房子变得空荡荡的。我站在母亲的卧室里,茫然听着丈夫的抱怨。我像原先那样做家事,煮饭,清洁,照顾家庭,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也会想租一间海边的房子,去泰国小岛或者濑户内海那样的地方。妹妹曾经寄回过一张在日本游玩的明信片。迟迟没有行动,心思也就淡了。我全然被此地的生活驯养。这些消耗我的事同样给予了我权利。我掌控着这个家庭,不再是被选择的那个人。

直到妹妹打电话说要回来。

为着妹妹归来,我重新布置了家庭。钩针编织坐垫和台布,给家里的角落添置花朵,买了一盏新的灯,地板拖得锃亮,把缺口的碗碟藏起来,换上新的象牙色的筷子。我在便利店买了麦芽糖、面粉和果酱,为了迎合从国外回来的妹妹。在餐桌摆上香蕉,果香和明亮的色泽让房间看上去栩栩如生。

我和丈夫去接妹妹。她穿着橙色短袖和紧身牛仔裤,单手拎着猫笼。走得近了能看到露在外面的手臂比脸面黑上许多。行李箱摩擦着石子路,滚轮哐哐的声音伴随着远处的汽笛声。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搓洗得很干净,头发也被小心地包起。丈夫时常抱怨菜里有小碎发,今天做饭前我特地把头发包了起来。

“姐姐。”她远远地喊我,口音十分陌生。幼年从乡下回来的我,也曾有过奇怪的口音。我模仿母亲的语调,没说两句,就会紧张地切换成普通话。母亲注意到了,她和我说话像对着外乡人,一字一顿,用着不流利的公共用语。现在,哪怕在吵架的时候,我也能顺畅地用母亲的乡音说话。妹妹却变了,我不喜欢她的变化。我像母亲那样,故意用不流畅的普通话和妹妹说话。

“路上还好吗?”

“虽然增加了地铁线路,街道的样子全都变了。但家的方位在那里,看看轨交图就能回来。”

妹妹没有察觉我怪异的腔调,放下行李,拥抱了我。我不时地挣开,很少有人对我做这样的事。

“姐姐,你做了鱼吗,头发上有那种味道。”

“是你姐姐的洗发膏。我说了她好几次,就为了少掉一点头发。”

丈夫接过妹妹的行李箱,打量了她一会儿,对我说:“你妹妹看上去一点没变啊。”

暴雨击打在窗上,我想起丈夫那天说的话,仔细打量着妹妹。油烟机的光黄得过分,显出她浮肿的面孔,我看清妹妹鼻翼两旁的法令纹,她不是没有老去。然而到底比我好得多。

猫懒洋洋趴在窗沿上,妹妹把蛋糕从电饭煲里倒出来,猫发出谄媚的叫声。丈夫在一旁装百叶窗,身上全是细密的汗。外面下雨,屋里郁热。过去这种时候,丈夫早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了。家里东西坏了,他从来都是拖拖拉拉,更不用说亲自修补。如今却满手灰尘。

窗边的桌子上放了一盆百合,潮湿的花盆散发泥土的气息。一只苍蝇围着花心转。丈夫挥手驱赶。

“看着吧,用不了一年这里就能拆了。”丈夫对妹妹说。“换成新公寓,就不会有那么多蚊虫。那些东西就是草丛河浜里长出来的。”

我心里嗡嗡作响,像那只苍蝇住到了身体里。我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弄清要说的话,只好拿了几个土豆开始刨皮。手上有事做会让我好过一些。

我和丈夫是为了搭伙过日子才结的婚。我们没什么钱,决定迟一些再买戒指。迟一些就再也没买了,手指变粗的我戴了戒指也不好看,也懒得和未婚小姑娘那样要求美貌。丈夫比我好些,近来更加开始健身,仰卧起坐,伏地挺身。这不得不让我联想到妹妹的到来。眼前出现妹妹和丈夫的笑脸,他们讲话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动听,一些滚烫欢快的气氛还没发生就在我的心中展现,他和她像两个相处多年的人。

用过的电饭煲结了几圈淡黄的奶渍,妹妹丢在一边,也不清理。母亲也是这样,好像我理所应当要为她们善后。我心不在焉地把碗筷和锅子浸在水池里。奶奶在时,这些事都是她在操劳。水池的水要用一天,冲洗各种东西。到了晚上,漂浮着剩菜油渍的水池总有一股馊掉的味道。明明我也抱怨过这种习惯,如今却延续了奶奶的行为。虫子最爱在这种地方产卵。我挠了挠小腿,这里又痒了起来。指甲上都是挠下的死皮。

“姐姐也是环保人士吗,洗东西的水也要循环利用呀?”

“我跟她说过好几次了,每次看到都觉得恶心,她就是不听。”

“姐夫这样说,姐姐不是要生气吗?要是觉得不好可以自己做啊。”

有些状态要改变,比想象的还要艰难。过去母亲说教我,妹妹也会为我说话。我像回到了和母亲、妹妹共同生活的岁月,只要妹妹存在,我就会成为第三者。

妹妹把面包切开,涂上果酱递给丈夫。丈夫说知道这种吃法,从没试过。妹妹随意用筷子捣碎碗里的荷包蛋,把面包卷起来蘸了蛋液吃。丈夫学妹妹的样子。锅里的油热了一会儿,食物倒进去发出呲啦的香味。妹妹给小猫倒了些褐色小饼干,小猫快活地吃起来。妹妹说,每次看到小猫吃东西就觉得快乐。丈夫说,人吃东西也快乐。妹妹说,人难过的时候也会吃东西。小动物更为纯粹。小猫无忧无虑,有时醒来,看到它在阳台扑虫子或者把房间捣鼓得一团乱,心里就觉得松弛,好像人生的幸福就是看着小猫玩乐。丈夫说,你这还是小女孩呀。妹妹说,三十岁了,哪里还是小孩。丈夫说,你还是没有遭遇过真正的困苦,在外国有谈恋爱吗?妹妹说,爱都是假的,有什么好谈的。丈夫说,假的有什么关系,歌里不是写,虽说没什么意义,但是爱情确实让人生更加美丽。

妹妹的嘴唇亮晶晶的,好像涂了变色唇膏。她穿着宽松的吊带裙,裸露在外的肩膀丰盈白润。红色的头发驱散了暴雨天晦暗的天色,我强迫自己不去关注她。丈夫把面包塞进果酱瓶子里,他总是这样,好像别人就该吃他的口水,家里的一切都该为他服务。

妹妹坐久了,把脚踩在凳子上,像个孩子似的蹲着。丈夫递过啤酒,指头相碰一触即退,粗糙的皮肤让人颤动。搁置在面前的酒杯渐渐满上,妹妹用手捂了一会儿,杯壁变暖。她知道入口的酒液会把这种温暖扩散到她的体内。她放慢了喝酒的动作,留恋着酒精糊里糊涂的暖意。

“姐夫后来去大理了吗?”

大理,我从不知道丈夫去过那样的地方。这些天我身体不适,一做完活就回房睡了。丈夫和妹妹一定聊了很多吧。我想起和丈夫说到身体的痛楚,他总是不以为然。没有医生确诊过的病症,他都不相信。从未有人心疼我,即使小时候和奶奶在一起,她也只会问我为什么生病。可妹妹发烧时,妈妈却会把她搂在怀里时刻照看。脑子里闪过妹妹和母亲相处的画面。冒热气的羊排,母亲让妹妹多吃点,才想起我来。她喊我的声音真有礼貌。我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她就不再喊了。我睡在北面的屋子,没有明亮的光线。肉香从门缝里飘进来,我缩在床上。这些时刻,除了我根本无人知晓,或许母亲和妹妹并非一无所知,却像对待苍蝇蚊虫一样,挥挥手便抛到脑后。连我自己,本也应该把它当成微不足道的东西遗忘。

番茄炒蛋和糖醋排骨,这是妹妹喜欢吃的。竹笋咸肉汤,放一两粒四川花椒,这是丈夫喜欢吃的。我把饭菜端上来,收拾厨房。妹妹红光满面,像个真正的主人。

丈夫的声音模模糊糊,他说起戴着新买的墨镜,坐大巴穿过大半个中国,到大理见喜欢的女孩。女孩不见他,听到他来了就把联系方式拉黑了。他只好一个人在大理城来回地走,喝多了就唱歌,把要送给女孩子的丝巾烧掉。

我想象那个场景,丈夫烧掉丝巾,墨镜里长出了火。他从未和我说过这样的事。

“没想到姐夫年轻时这么有趣。”妹妹说:“和姐姐的恋情也一定很浪漫吧。”

苍蝇绕着灯泡咚咚乱撞。我随手一抓,捏出一点血。碾碎的黑色小虫真恶心。丈夫的声音像陌生人。

“哪有什么浪漫,或许不应该过现在的日子。即使穷困的人,也只有一次生命。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有时我真是搞不明白啊。”

窗外汽车开过,前灯在路面投下阴冷的光。我看着自己的手,青筋跳动。丈夫是这样想的,原来丈夫还去过云南啊。所以,只有我的人生是这样的吗?

“姐夫不知道我在外国吃的苦。我走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将将大学毕业,又懂得什么人情世故。满脑子自由和浪漫,这些词靠得近了就会被它的光亮蒙蔽双眼。敬爱的学长总是说,人不能这样汲汲营营过一生。他说得郑重其事,我们都觉得心潮涌动,像河岸感到河水上涨那样,感受到生命的力量。那些时光真短暂啊。”

我打赌丈夫听不懂妹妹在说什么,他一定在心里嘲笑妹妹的幼稚。然而丈夫说:“学长学妹,那时你们在谈恋爱吗?”

“那时我们很亲近。”

“怎么会分开的?我听你姐姐说,大学才毕业你就出国了?”

“我认识学长的时候,他在帮助一个受到性侵的女孩。很多事情在网络上曝光才得到关注,我们为女孩的遭遇感到愤怒,一起整理女孩提供的证据,想让更多的人知道。那是夏天,至今我还记得学长租住的地下室,湿热的气氛让人晕眩,好像墙壁都在溶解。我们梳理事件的时间线,发私信寻求网络上有影响力的人转发。年轻的朋友们眼神坚定而明亮,想起这些,内心还是感到澎湃。”

“你和那个学长怎么没在一起?”

“大概是我想吃雪糕。”

“吃雪糕?”丈夫的声音十分轻佻。

“煤气泄漏的地方,一点火星子就会引起爆炸。那个夏天学长很不顺利,学校约谈,父母又要离婚。那时的我也好累,一边准备教师资格证考试,一边还要四处投简历找实习。天热得要命,简直喘不上气来。和学长一起整理证据链的时候,迷迷糊糊就说想吃雪糕。不知怎么,学长突然呵斥我。”

“年轻的男孩就是莫名其妙啊。”

“他说我是庸俗的虫子,嘴上说着公平正义,内心冷漠自私,参加公益活动也不过为着乏味的人生多一点谈资。也许他说得没错,那时我却无法忍受这种揭穿。看到出国打工的消息,很快做了决定。要过真正的生活,这种念头让我义无反顾。人生真奇怪吧?我就这样去了外国。那个我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学长,说着我是虫子的朋友,如今却已结婚生子,在一所学校做着语文老师。这原本就是母亲期盼我所拥有的人生啊。”

(四)

我花了很多年,才过上母亲期待的生活。有了稳定的工作,婚姻,我照顾母亲直到她死。我从一个乡野孩子变得和这里的人相像。可是妹妹呢,她随意抛弃了我羡慕的东西。母亲拿出医保卡,用病痛请求妹妹学医。妹妹却坚定地读了中文系。从那时开始,她就变得不可控制。母亲不知道妹妹对着电脑坐上半个月,究竟在干什么。她为自己没有阻止妹妹后悔了很多年。如果不读中文,妹妹也许不会在毕业前突然离家。

这些年妹妹所经历的东西,我即使一无所知,仍旧羡慕不已。只有我被留在这里,慢慢变成一坨软趴趴的东西。是啊,我就是经过生活排泄而出的废物。刚到母亲家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那时放学回家,走到菜场附近,我就想小便。真的很痛苦,我是走回家的,路上没有公厕,总要憋到肚子发胀。乡下随地就可以小便,城里却不一样。有一次下雨,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撑着伞蹲在地上,遮住脸尿了起来。起初只有小小的,克制的一股,后来就放肆起来。雨水击打泛着热气的尿液,我还记得那种甜腻,蚂蚁和臭虫喜欢的味道。

我从没和人说过这件事,母亲和妹妹不会理解。小时候和奶奶进城,母亲带着我们去过一次植物园。我从没看见过那种东西,一大排的仙人掌,种在进门的路上。一些人蹲在里面拍照。奶奶喊住我,拔了一株仙人掌放在我的包里。妹妹看到了,立刻喊来妈妈。如果管理员没有发现,妈妈原本不会说什么。管理员问奶奶,你们怎么自说自话呢。奶奶说想拿回去种在家门口。她看上去又老又可怜,管理员却见惯了这样的人,要奶奶赔钱。奶奶问这有什么不对,还要我去和管理员说。我吱唔着,说种在路边,就是一株草。管理员问旁边的妹妹,让她说这是不是偷窃。妈妈立刻问奶奶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她说实在太丢脸了。

母亲赔了钱,奶奶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接过我手里的仙人掌装到了自己的口袋。母亲抱着妹妹走在前面,一路都没有和我们说话。那颗放在奶奶口袋里的仙人掌,从植物园出来已经蔫了。父亲知道这件事,让妹妹离我和奶奶远一点。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教养这种东西。在乡下,我和奶奶看到种在人家门口的果子,也会摘来吃。即使模模糊糊觉得不应该,却也只是吞得更快些,一整颗都塞进去。

我无法对母亲说出憋尿的毛病。对我来说,什么教养、体面,通通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能吃口饭就是教养。母亲和妹妹却不一样。妹妹永远做不出在厕所之外的地方撒尿,我却可以像乡下老太那样,钻在草丛里大便。我后来才想到,很多习惯都是和奶奶一起时留下的。比如我来月信后,总是把用过的卫生巾扔到后窗,关上窗就当它们不在。母亲发现了这件事。后窗是个死角,母亲侧身穿过后院,地上都是用过的卫生巾,血迹发黑,蚊虫凶猛。母亲愤怒极了,说我恶心。

如今想到这件事,我却觉得没什么好羞耻的。在这个隔断错乱的烂尾楼里,只要装做没事,就没有什么事值得羞耻。从空中望下去,我们这一块大概就是城市的霉斑,潮湿、阴暗,病菌滋生。住在这里的人看到不幸才会快乐,睡眠里都是共同的老鼠滋溜而过的声音。我们和这里共生,母亲却想做那个例外。

我坐在床角,看着镜子里眼皮耷拉的女人。年轻时紧绷的皮肤勒出斜飞的眉眼,和母亲还有些相像,如今已经看不出来了。丈夫躺在床上,愚蠢的呼噜声混杂着酒气,令人作呕。他甚至没有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就睡了。我正要扒掉丈夫的外裤,妹妹进来了。

妹妹打量着我的卧室。墙壁没来得及刷新,褶皱发霉的地方贴了日历,梳妆柜上的东西清理掉了,柜脚缺失的部分垫了厚纸片。地板也是新拖的,有种和房间格格不入的洁净气息。好像越用力清洁,越是显出房间的破败。妹妹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一切。她看到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露出欣赏的表情。她并不在乎我的存在。

“回到家里,好像才变回了自己。姐姐,我不想走了。”

“可这已经是我和你姐夫的家。”

我带妹妹到母亲的房间,为她铺床。妹妹躺到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吸了口气。

“我记得妈妈的房间总有一股风油精的味道。”

“她头疼就会在太阳穴抹风油精。”

“这些年谢谢你照顾妈妈。”

妹妹又一次道谢,她说话的口气像主人对待租客。妹妹打开行李箱,把压在底下的毛衣拿出来给我看。那种粗针毛衣,上面还挂了毛线做的草莓,绿叶子看上去活泼极了,一点也不像三十岁的人会穿的衣服。她比在身上问我好不好看,又拿出一件紫色针织衫叫我试穿,说是外国二手店淘买的。我说自己穿不像样子。妹妹抽出一条蓝底印着花团的丝巾,丝巾十分轻盈,向上跃起又落下,像在跳芭蕾舞。妹妹把丝巾套在我的脖子上,甜腻的香味溢出来。这种气味正在占领我的房子。

“姐姐这些年过得不错吧,和母亲一起生活,还找到了丈夫。”

“你在国外不是比我精彩得多么?”

“外国没什么好的,和那里的男伴也分开了。你知道我那个外国男朋友吗?一声不吭就走了。朋友们都说他爱我,爱我怎么会走呢?我总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们在一起三年,每天傍晚都会去海边散步、看鸟,有时他弹吉他。我们从没吵架,为什么会分开?”

她用炫耀的语气说着分开的事,肤浅又可笑。我不由自主露出怀疑的表情。

妹妹说:“姐姐以为是假的吗?姐姐希望是假的吧。”

房间闷极了,我没有回话,心中忍受着侮辱。台风已经停了,偶尔一小股残留的力量敲击玻璃,外面凛冽的气息渗透进来,郁热中让人感到一丝冷意。

不过四点,我就被细沙似的声音吵醒。我感到身体沉重,一点没有睡过觉的样子。蠕动的虫子的声音迫使我醒来。很久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我曾亲眼看到水管里爬出小蛇。我喊妈妈,没有人回应。持续不断的蝉鸣从窗外传来。蛇在阴暗潮湿的排水口盘踞。我坐在洗手台上,缩着脚,不知过了多久。光带着夏天的翠绿照进来,树影晃动。我不停地喊,无人回应的怨恨化做愤怒。我拿起靠在水池旁边捡煤用的叉子,胡乱叉了几下。蛇想窜走,滑溜地打了个旋,却被我叉中了脑袋。细长的小蛇,头被钉着,身体还在逃窜。蛇的血浸满湿土的气息。母亲这时才过来,看到地上弄碎的蛇头,脸色苍白。妹妹几乎要哭,母亲把她抱起来。我说,妈妈,快把蛇扔进粪坑盖起来。我不敢看蛇的尸体。我靠在洗手台,恐惧还没退出。母亲说,杀蛇会发生不好的事。她胡乱把蛇挑到了窗外。我不知道蛇有没有死透,此后几天看到排水口,就觉得脊背发凉。

那之后确实发生了奇怪的事,老鼠蝇虫变多,半夜甚至感到冰凉的东西爬过我的身体。就像此刻。我又感到了那种咒诅似的邪恶的力量。我把丈夫弄醒,丈夫几乎带了怒气。我说被子里有虫。丈夫让我闭嘴。他的声音好大,我吓了一跳,僵直着身体硬躺了一会儿。丈夫似乎又睡了过去,我浑身酸痛,轻手轻脚起来,想在家里找一些杀虫喷雾。我只想在房间里喷洒毒药。但一无所获,丈夫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恨起了丈夫,他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或者知道也只是轻视。

我到了厨房,剩菜泡饭,酱瓜咸蛋,我把看到的东西都吃了。不用多么美味,即使胃胀得难受,也没法停止。好像吃的东西不是进入身体,而是一个空洞。天微微亮,我像经历一夜拷问的人,浑身酸疼。从厨房的窗望出去,外面还是房子,不断建造的房子把光都遮住了,房子和房子互相吞噬。而远处拆毁的地方反倒阳光普照。黄色的推土机停在废墟之上,像上帝派来的。另一头,隔着金属光泽的湖泊,新公寓沐浴在晨曦中。湖泊原本和江流相通,隔断后长出浮萍,呕吐物似的。水面泛绿。相邻的马路,平整宽大,两边移植了杨柳。大概住户文雅,那一片公寓楼散发着让人尊敬的气质。夜里,从这一头越过旷野似的废墟,可以看到笼罩在黄色路灯中的房子,像悬浮在废墟上的岛屿。伊甸园,我不知为何想起妹妹说过的地方。

猫轻盈地跳上窗台,卷着尾巴趴在那里。碧绿的眼睛智慧剔透,像妹妹在看我。我真讨厌那种眼神。她让我浑身发痒,脓包的地方隐隐作痛。我感到心烦意乱,精力不堪一击。脚上挠破的地方,有些已经变成深褐色斑纹一样的东西。我没有力气遏制自己的欲念,我抓着猫出了门,庞大的湿气迎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冷意。我把猫绑在拆了半截的房子里,它就要死了。我半跑着回家,脚下一会儿是尖锐的石块,一会儿像半硬的大便。那些寄身在猫身上的跳蚤一定很快乐,在这个腐烂的地方,它们积累巢穴,羽化出蛹,产下光滑的虫卵。苍白的幼虫,等待新的寄主带它们回家。

七点开始,我感到地面震动起来。挖掘机开始工作,黄沙似的土粒簌簌而下。从左到右,房子一幢一幢拆毁,其中有一间的倒塌,伴随着被锁住的猫的哀叫。工人们听不见,他们盲目而劳苦,遵行着机器的惯性,任凭推土机发出残酷的声音。天上万里无云,天空蔚蓝,碎玻璃,破砖瓦,烂木头,塑料瓶,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晒在地上,像一次盛大的丰收。那些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虫子,早晚会来到尚且活着的人中。它们到我的家,老鼠、蜘蛛、小蛇、八脚虫,煮熟的肉汤里漂着蚊子的尸体,水池上呆滞的年老的苍蝇。那些东西前赴后继,怎么也清理不掉。嗡嗡,嗡嗡,我的心是一座关满蝇虫的牢笼。挠出红痕,挠破了皮,流脓结痂,我把血痂抠下来吃掉,新鲜的血又渗出来。我好像看到它了,月光照出僵硬的躯体,毛发不再蓬松,簇簇黏腻,冷箭一般倒立。而远处模糊的光里,一切都那么安静,花园、楼房,悄无声音,一如既往。

我也会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天大亮了。我坐在厨房,等待他们醒来,享用我做的早餐。蚊虫叮在垃圾袋上,叮在蛋壳残余的黏液上,又叮在刚热好的蛋糕上。我感到喉咙口涌上一股恶心,不知为何想到厕所水池里的呕吐物。

就在不久前,蛋糕肆意的香甜还使我感到格格不入。如今那些幻影显示出虚张声势的一面。我像近视的人第一次佩戴眼镜,虚晃的一切变得真实而平庸。清晨的寂静代替蛋糕的香甜注入房间。很快,妹妹就会发现猫不见了。她会变得和我一样。我抓过桌上的蛋糕,一口一口,用力咽下去。我感到刺痛,腿上挠出了血。

有趣的数字



这是数字中一个比较简单而有效的测算方法,实际就是五行转换问题,下面来给大家解析。

1、取数方法

数字预测法,当然是以数字为主,我们通常都是用先天八卦序数,如下:

1 2 3 4 5 6 7 8 9 10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乾坤

坤卦不仅为8数,也为0数。取数的方法很多,但不是随便取的。当有人找你预测时,必须加上意念,和摇卦的意义是一样的,加上意念后才是指导求测者确定求测数字。意念尤为重要,心动生数,才能与求测者的信息相应。

数字处处可见,如果随便挑捡一个认为吉祥的数,就失去了预测的意义。加上意念的数,根据所要测的事,通过心与大脑的净化达到天人合一的程度,与所测之事信息相应,就能使我们通过测算手段提取信息,分析运算,把来者所测之事准确无误地解读出来。

2、取数的方法如下

①预测人使用意念在当下取数

当来访者求测时,你的意念是用数字预测术,可取书一本,随手翻开,以第一眼所见此页数为准。如果所看到的页数超过8,则除以8,取余数为将要用来预测之数。如第一眼所见为第120页,则以120除以8,以所得余数8来断事。

②求测者加意念报数

在预测前,让求测者加意念报数(只报1个)如所报之数大于8,则以8除之,如整除用8来测;除不尽则取余数。

③预测人见物取数

有人求测,视物取数,比如见一人提了几条鱼;或突见某处有几件东西;或并排先后过来几个人等等,取所见之数为测事之数。

④时间取数

可按日期来取数,比如今天是11号,不论农历、公历,当一念之间想到用日期起卦,就马上以当下日期定夺。用11除以8,取余数3。也可用分秒起卦,在当下看时钟,如59分,59除以8,余数3,便取3为所测之数。

总之,数由心生,意念一动,就可马上把此数定下来,不要动摇,这样断的事才会准确。

二、具体推断方法

用数字断事,要掌握以下几个要领:

1、 将数字转化为五行

将确定的数字转化为五行,比如得一数,一为乾卦,五行为金;得三数,三为离卦,五行为火;得四数,为震卦,五行为木;得五数为巽卦,五行为木,依次类推。

2、 要熟记八卦类象

有数就有卦,有卦就有象。比如一人问婚姻怎么样。得五数,马上就可断道:“你对象长的瘦高个,白净,心地善良,办事风风火火,因为这些象都是来自巽卦,如果问卦时间是八月,就可接着断:“你现在正在追她,在热恋中。”因为八月是酉金,金克木,克为求。问何时可成,断:“应在农历十月。”因为十月是亥月,金生水,水生木,感情达到高潮。

3、确定数字

当数字确定以后把它转化为五行和对应的卦,其长相、性格、皮肤等都可按此五行去分析。

3、 测其六亲关系

以五行的生克之理去断。比如一男测得4数,求测婚姻,以克者为他的对象,木克土,土五行代表他老婆,老婆的性格、脾气、长相等均以五行断。如果求测者是女士,得4数,克我者为官鬼,用金五行代表她的丈夫,其丈夫长相、性格、脾气等均以金五行来断。如果测运气,则以各人的五行与流年对应,视其生克作用,受生者发财,有贵人相助,受克者非病即灾、犯小人等,凡耗泄者均以开支大、收不抵支、辛苦劳碌、事不遂心而断。

数字预测法,实际上是将数字转化为五行,然后根据这一五行的生克之理,来判断吉凶的一个方法。如果我们将这一方法延伸,同样可以达到良好的效果。万法归宗,无论用什么方法预测,都离不开八卦和阴阳五行。无论任何预测方法,只要我们打好理论基础,学好象数,弄懂易理,都可达到神断的境界。

象也者数也,数也者象也。无论是象是数都用八卦体现的。有卦就有数,有数就有象,象、数、理、占四位一体,无论哪一种预测方法都离不开这四个基础要素。它们相辅相成,互为一体,不可分割。了悟这四个字,则卦在心中,心中有卦。在宇宙生活中,处处见卦,卦与人间事物形影不离,我们可随时提取。法无定法,我心为法,只要不脱离易理,是法都可用。

八卦类象记忆

一、乾

乾为天——具有刚健、广阔、华丽、精美、震撼、荣誉第一等特性。

概念:有威严、傲慢、权力、战争、竞争、胆量、优胜、充实、满足、模范、正直、尊敬、喜悦、健壮、圆满、收获、统帅、永久、创造。

性情:好动少静、严正威武、重情讲义、威严豁达、正直勤勉、自尊高傲。

形态:高档贵重、精致完美、高大雄伟、坚硬圆滑、趾高气扬、白色、金黄色。

天时:晴天、晴空、太阳、寒气、霜、雪、冰、雹、霰。

地理:西北方、繁华地、首脑集中地、京都、大城市、型胜高亢之所、名胜古迹、大会堂、广场、寺院、高级住宅。

人物:国家元首、主要领导人、寺院主持、总经理、老板、祖父、老者、名流、专家、厂长、高贵的人、元老、恶人。

动物:狮子、大象、老虎、猪、熊、狗、马、鹅、鲸鱼、鹰、龙。

植物:秋花、菊花、大树、能结果的树、药草。

食物:水果、糖果、蛋糕、年糕、冰激凌、豆腐、鸡蛋、高级食品、火腿、香肠、干肉、马肉、米、麦、豆类、花生、辣味食品。

静物:金玉珠宝、高档用品、金钱、钟表、镜子、眼镜、武器、圆形金属、帽子、神佛物品。

人体:头、颈、面部、肋骨、指甲、右腿、肺、大肠、皮毛、骨骼、男性生殖器、精液、右下腹、胸部。

疾病:头痛、脑淤血、心脏病、肺部疾病。肋膜炎、发肿疾病、神经病、脖子扭伤、皮肤病。

时间:秋天、九十月之交、戌、亥年、月、日、时。

色彩:大赤色、玄色、金黄色、白色、强烈的颜色。

姓名排行:带金字旁者,在兄弟中排行老大、老四、老七。

二、坎

坎为水——与液体或影像有关,具有流动性或柔韧性强、可承载水的特性。

概念:劳苦、艰难、苦难、险阻、烦恼、陷落、沉溺、色情、诱惑、交际、交往、关系、结合。

性情:善谋多智、独立见解、创新思维、外柔内刚、随波逐流。

形态:不规则的形状、辛苦劳碌的、忍耐的、暗昧的、流动的、寒冷的、变化的。

天时:雨、雪、云、露、霜、水、寒风、霞、深夜、月。

地理:北方、江河、湖海、溪涧、泉、井、沟渠、洼地、潮湿、下水道、鱼池、浴池、酒吧、消防队、妓院、娱乐场所、车站、码头。

人物:中男、船员、驾驶员、江湖之人、孕妇、水产经营者、盗贼、匪人、娼妇、医生。

动物:猪、狐狸、四足动物、夜行动物、鼠、水鸟、鱼类、水中动物。

植物:水草、海草、荷花、水仙、棱角、芦苇、冬梅。

食物:莲藕、酒类、饮料、糖浆、汽水、果汁、海带、生鱼片、猪肉、盐、酱油、醋、梅杏李、海产品、骨头。

静物:带子、绳子、裙子、液体、饮料、酒油、汤具、水具、音像制品、文具、涂料。

人体:肾、膀胱、泌尿系统、生殖系统、血液、液体、骨髓、阴部、子宫、卵巢、膀胱。

疾病:肾病、耳病、怕冷、水肿、疮、月经不调、花柳病、性病、妇女病、中毒、脚部疾病、神经衰弱、抑郁症。

时间:冬十一月、子年、月、日、时。

色彩:黑色、紫色。

姓名排行:点水旁姓字,排行一、六。

三、艮

艮为土——具有静止、安定、阻隔的特性。

概念:静止、开始、变化、转折、断绝、呆板、稳定、固守、慎重、等待、困难、迟滞、诚实、信守、阻隔、艰难、安定。

性情:保守、固执、憨厚、稳重、诚实、守信、谨慎、迟缓、安静、笃实、任劳任怨。

形态:坚硬的、顽固的、与腿有关的、向下发展的、上硬下软的、停止不前的、独立存在的、静止的、保守的。

天时:阴天、云彩、雾气、山岚。

地理:东北方、坟墓、山地、桥梁、堤坎、休息室、大楼、仓库、宗庙祠堂、矿山、采石场、监狱、派出所、银行。

人物:少男、山中人、儿童、肥胖人、仓库管理、批发商、土建人员、宗教人员、信徒。

动物:老虎、狼、熊、狗、鼠、狐、鸽子、爬虫、有尾动物。

植物:瓜类、黄色植物、萝卜、甘薯、土豆、花生、木耳、冬瓜、丝瓜。

食物:牛肉、兽肉、根类食物、山蘑、膻中采集的事物。

静物:岩石、山坡、解题、石碑、土坑、椅子、桌子、床、瓜果、土中植物、木生之物、墙壁。

人体:背、腰、鼻子、手、指、关节、左腿、脚腕、胶质、乳房、脾、胃、结肠、男性生殖器。

疾病:筋骨酸痛、脾胃病、消化不良、虚弱、小儿麻痹症、疮肿、瘤、结石、皮肤过敏。

时间:冬春之交、丑、寅年、月、日、时。

色彩:黄、棕、咖啡、棕黄。

姓名排行:土字旁姓氏,排行五、七、十、八。

四、震

震为雷——具有蓄势、震动,勇往直前的特性。

概念:震动、奋起、惊动、奋进、上升、躁动、积极、性急、冲动、显现、影响、迅速。

性情:意气风发、易怒性急、积极果断、多动少静、刚复自用、勤奋直爽、自尊心强、独断专行。

形态:震动、激烈的、有声有响的、高速的、急躁的、外虚内实的、上虚下实、好看而无内容的、竞争的、吃惊的。

天时:大冰雹、闪电、东风、雷雨、雷鸣、地震、海啸、火山喷发。

地理:东方、竹林、树林、草木繁茂的地方、闹市、繁华街道、骚乱场所、广播电台、电影院。

人物:长男、长子、年长者、名医、学生、吵闹着、歌手、电器商、木匠、旅行者、律师、将帅、驾驶员、运动员。

动物:龙、蛇、龟、鹰、燕、蜂类、多足类、蝉、会鸣叫的昆虫。

植物:树木、草、竹、蔬菜、花卉、盆栽。

食物:醋、酸的水果、樱桃、柠檬、凤梨、桔子、蜜柑、梅子、海藻类、蔬菜类、筋、蹄。

静物:乐器、电器、铃、鲜花、电话、飞机、汽车、火车、鞭炮、闹钟、山林野味。

人体:足、大拇指、肝脏、发、喉咙、声带、左肋、神经、舌、左手臂、左手。

疾病:神经病、足疾、扭伤、脚气、发狂、歇斯底里症、恐惧、精神失常、神经症、妇科病、腿痛、多动症、碰撞性外伤。

时间:春二月、卯年、月、日、时。

色彩:青绿、碧色。

姓名排行:带木姓人,行位三、四、八。

五、巽

巽为风——具有进退无常、自由活动和渗透的特性。

概念:空虚、柔和、顺从、调和、疑惑、轻快、深入、浅出、高度、流动、货运、迷途。

性情:优柔寡断、柔和谦逊、心情徘徊、狡猾市侩、虚情假意、超俗世外、华而不实。

形态:烟状气态、轻飘轻浮、向下向里发展、上实下虚、神奇的、耳闻鼻嗅的、神奇的、条形的。

天时:风、大风、旋风、龙卷风、臭气、下弦月。

地理:东南方、花木茂盛之地、山林、洞穴、草原、寺观楼台、邮局、过道、长廊、直升机、设计院。

人物:长女、妻子、女朋友、寡妇、秃头、有狐臭、木匠、建筑材料商、木材商、营销员、向导、自由业者。

动物:鸡、鸭、鹅、蝙蝠、蛤蟆、蜜蜂、壁虎、洗衣。

植物:柳、芦苇、蔓草类、葡萄百合、牵牛花、葫芦、玫瑰、丝瓜、南瓜、竹、松、彬。

食物:鸡肉、泥鳅、鲤鱼、瘦肉、大蒜、有强烈刺激味的食物、蔬菜、长葱、胡罗卜、芹菜、韭菜。

静物:扇子、电风扇、鼓风机、通风机器、树木、木制品、纤维品、香烟、水果、丝绳、下面有口之物。

人体:股、胆、呼吸系统、食道、肠子、神经、头发、血管、腹部、左肩、筋腱、腋下、乳、耳、练功元气。

疾病:伤风感冒、气管阻塞、支气管炎、中风、肋骨神经痛、神经痛、内脏疾病、肝脏损害、胆疾、传染病、坐骨神经痛、淋巴疾病、抽筋、胀气、忧郁症、血管病。

时间:春夏之交、辰巳年、月、日、时。

色彩:青绿、碧绿、洁白。

姓名排行:草木旁姓氏,行位四、五、三、八。

六、离

离为火——具有外刚内柔,好动、明快、美丽的特性。

概念:外刚内柔、光明、美丽、变化、迅速、文明、流行、时尚、枯燥、空虚、尊敬、化妆。

性情:聪明、名誉、虚心、色情、重礼、爱美、喜欢装扮、知书达理、易冲动、性急暴躁、内心空虚。

形态:鲜艳的、明亮的、发光的、美丽的、中空的、可燃的、冒火的。

天时:太阳、晴天、热天、中午、干旱、彩虹、光、闪电、云霞。

地理:南方、朝阳的场所、天文台、电子产品、娱乐厅、电影院、图书馆、印刷厂、冶炼厂、电视台。

人物:中年妇女、美人、明星、文人、目疾人、中层干部、美容师、作家、画家、摄影者、幻想者。

动物:雉、龟、蚌、蟹、鸟、孔雀、火鸡、热带鱼、萤火虫、变色龙、甲壳虫。

植物:花朵、竹子、椰子、带壳的果实。

食物:烧烤类食物、有苦味的食物、蟹虾贝类、红色食物。

静物:报刊、图书、字画、文件、票据、证件、契约、执照、照片、电灯、电话、广告、电子电器产品。

人体:眼睛、乳房、头部、血液、心脏、小肠、神经、女人私处。

疾病:心脏病、眼疾、视力减退、近视、色盲、头痛、精神疲劳、神经错乱、耳疾、烫伤、热症。

时间:夏天、农历五月、午年、月、日、时。

色彩:红、赤、紫、花色。

姓名排行:带火字及立人傍姓氏、行位二、七、三。

七、坤

坤为地——具有生化万物、有承载力、柔顺贞静的特性。

概念:大地、方形、柔顺、平安、开阔、稳健、文雅、勤俭、谦卑、依赖、迷惘、忧虑、瓷杯、安静、丑陋。

性情:温柔谦逊、行动迟缓、吝啬消极、守信诚实、固执保守。

形态:方形、柔软、粗笨、能容、葡萄、共用、虚空、包容的、黄色、粉状、凭证。

天时:多云、阴天、雾气、露水、低气压、温暖。

地理:西南方、原野、田野、平地、盆地、空地、乡村、牧场、农舍、民房、农贸市场、旷野、庄稼地。

人物:母亲、妻子、妇人、副手、竹沥、职员、书商、地产商、皇后、领导夫人、寡妇、忠厚之人。

动物:牛、羊、蚂蚁、蜘蛛、乌鸦、鸽子、海鸥。

植物:苔、茸、蕨、芹菜、柿子。

食物:糙米、小麦、面粉、长于土中的食物、肉类、内脏类食物。

静物:衣服、瓷器、方形物、方柔之物、水泥、砖瓦、五谷、布帛、丝棉、土中之物。

人体:腹、脾脏、胃、肚脐、右手、右臂、耳、肌肉、女性生殖器、肠、消化器官。

疾病:胃疾、消化系统疾病、食欲不振、贫血、下体流血、过度疲劳、失眠、恶心、消化不良。

时间:农历六、七月、辰戌丑未月、未、申年、月、日、时。

色彩:深黄、黑。

姓名排行:带土姓氏、行位八、五、十、二。

八、兑

兑为泽——具有动而下沉、偏激好胜、喜悦的特性。

概念:口舌、议论、饮食、就是、舞会、唱歌、庆典、娱乐、色情、接吻、恩惠、和睦、敬爱。

性情: 喜悦、口舌是非、拍马屁奉承、开朗、爱欲、亲热、温和、多愁善感、重情讲义。

形态: 上面开口、外软内坚、坚硬的、顽固的、昂贵的、与口舌说唱有关的、金黄色的。

天时: 新月、黄昏、星、潮湿的天气、气压低、露水、阴雨连绵、小雨。

地理: 西方、沼泽地、峡谷、泽潭、湖泊、池塘、滑冰场、小路、小巷、路口、门口、游乐场。

人物: 少女、年轻女性、空姐、坐台小姐、歌手、话务员、小女孩、讲听教师、律师、讲解员、翻译、欢乐性职业。

动物: 羊、虎、泥鳅、豹、猿猴、水鸟、仙鹤、兔子、沼泽动物。

植物:荷、水草、菱、芦苇、水稻、蔬菜。

食物:泥鳅、兔肉、羊肉、石榴、胡桃、奶油、辣味食品、啤酒、汤类。

静物:财宝、金银首饰、乐器、锅、碗、瓢、盆、五金工具、带口之物、金属制品、破损物、邮筒。

人体:口、舌、牙齿、涎、女性器官、气管、咽喉、肺、右肋、右肩臂、胸部、大肠、肛门。

疾病:口腔类疾病、牙病、舌病、咽喉病、气喘、胸部疾病、结核病、受伤、打伤、创伤、神经衰弱、膀胱病。

时间:秋天、八月、酉年、月、日、时。

色彩:白色、浅黄、金色、金黄色。

姓名排行:带口、金字旁姓氏、排行二、七。

寄居

他盯着笼着群楼的雾,像洪水过后,停在破坏后的静寂。只有太阳在走,像新媳妇回娘家沿着河边的草地,路过他住过的地方。

小媳妇挎包袱,下公路转进土路。路口的傻子穿开裆裤,露着屁股,手叉着草棍旋转,草棍的正负极在乡村制造磁场,望向大杨树围成的路,伸到远处黝黑的点,盼望着一个他不清楚的东西迈步过来。背后的黄土路,像一条黄围巾扔在田里,干的时候自行车颠簸得叮叮当当,车座一下下朝天冲,雨天像老人的牙槽,怎么也逮不住车轮和脚。黄泥水不漫到右边的麦苗里,不去浸左边的黄姜,黄姜的藤顺着竹竿像痉挛的病人举起手臂。黄泥水,没过拖拉机没了花纹的轮胎,慢撒气的自行车胎,湿透了带襻露脚背的绒布鞋,脚在鞋里的泥浆里抓来抓去,抽紧粘着湿衣的身体,终于摔到了泥里。滑的泥,凉的污水,干脆游回去,泥里的沙砾磨烂人的皮肉,血渗到土里。雨雾里立起拆了的老屋,雨噼噼啪啪打在廊檐、长青瓦和门柱前的石兽头上,门咯吱咯吱开了,烟从堂屋飘到山墙的竹子里。竹子的根深极了,与路边的碎竹子连接,夜里伸出枝,绊住心慌的人,在他们心里画个鬼。

“我昨晚梦见了鬼,在房后的地里蹲着说悄悄话……”

“胡球扯,尽说鬼狐禅。”

晌午,两棵柏树,树枝如塑料冠冕扣在硬木上,绿的发青。地里变换庄稼,麦子绿转黄,玉米蹭蹭蹿高,怀里结紫须的玉米,芝麻干噼里啪啦炸裂,白芝麻粒蹲在机舱里等着跳伞。落花生白花花抖掉身上的土,没了味觉的蚱蜢在吃朝天椒,撩起红薯秧起了红薯,河里洗干净放在长条编的大箩筐里。黄里发白,绿油油,黄沙沙,顺着山梁起伏,铺到断崖。咚,钻进潭水,水下有两边侧鳍带刺的鱼,黑紫的贝,薄皮的螃蟹,肥蚂蟥。赶那头瘦牛,蹄夹叩地,踢踢,踏踏,往前跑。它那么大,乳黄的皮毛发红,一条条肋骨鼓在肚子两侧,黄白的睫毛遮着大黑眼。

滚回去圈里吧。压井的浮藻里冰凉的水冲脚,太阳落在枣树后面,沿着房顶斜劈下来,屋里的床上堆着棉被,人躺在里,锈了的汗,贝壳状的指甲,透亮的圆皮在腿上两头翘起准备脱落。他把夏的草沫子味带进来,屋角的墙根结了成串的冷水珠。老头坐在矮床边瞪着圆眼,老太太靠在带顶棚的老床上斜乜。

他们能想到自己不久要死吧,会知道的,他们的祖辈、父辈和认识的同辈大多都没了。他们果然死了,躺在两棵柏树斜对面的地里。谷雨长条的庄稼扑上来遮住他们的坟头,旱季则逃得远远的,把他们裸露在鼓起的高地。让风多多地吹来,去氧化埋在棺材里的尸体,所剩不多的肉和皮肿胀,积水,腐败,溃烂,渗到棺木里。身体从皮囊里流出来,黏着骨头的肌腱、脆骨,干枯地和胶水一样慢,脸缩到牙齿,鼻子朝上塌掉,头发从尸水里浮起来,挨住顶头的木板,又随水落到地上。湿气透过土引来食腐的虫子,它们闻着味道,应着心里的痒痒,在土里钻,蠕动爬,靠近棺材。用水袋样的爪子扒,用微小的齿器咬,吃液体浸湿的土。有的吃到了里面的异样,驱使它朝南边的老屋爬去,这一路有人,车,牲畜,鸡鸭鹅。

老头罗圈着腿,走进新盖的三间平房,红砖水泥,平顶上有镂空的女儿墙。红彤彤的对联从门楣贴到地。那个字,落在下联的最后一处,他人还没动,拐棍先敲打着地,浑身颤抖走过去,扶着墙,蹲下去,捏住对联的角,扯去了。喘息,喘息,长长地出气。那撕去的纸滚到一边,自燃升空,留下黑色的字在空中,如盏灯,看下来。

哇!有人伏地在叫,拍打踩硬的地,像拍念经和尚的脑袋,起来,站起来,他仍坐在蒲团上。抱得满怀的人,大步子跨出门,叮呤咣啷掉了些小东西,绿色翡翠的扳指,伏地的人爬过去攥在手里。

朱重八躺在草窝里,头偎着胳膊找暖,他光棍一条,饱了一个人饱,饿得要死自个儿怕。当皇帝的人命大,死不了,有荣华富贵等着他享。他拐到教室的山墙根上,看周围没人,扣下一块刷了石灰的墙皮,嚼嚼,咽了。石灰掉进酸水窝里,咕嘟冒泡不见了,朝上面的口喊,“不够呀。”水里漂着些草,碎渣子,四周的壁一丝丝被腐蚀。他弓着身子返回教室。

虫爬到新房附近停下,想听见动静,隔壁有女人在唱:

咿呀,横娃

姐那个先人

不知道,去哪儿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

新房东边的土房没人修葺,掉瓦,土墙被雨水冲出了沟,往东空地上的茅草朝天长,替没人压的井,吸地下的水,根像吸血鬼叉进土里,用劲吸。吸倒了东边的院子,夷为平地。再靠东的屋子,门板烂了大洞,三间瓦房要枯愁死了,门锁着,被人朝里推过,露出大缝。堂屋的条几,两边的木头椅子,左边的床铺着那张浇了尿的草席。夜太黑了,月亮和星星一个也不见,老鼠在房梁上爬得叮琅琅响,顺着柱子下地,在床下翻,用床腿磨它不停长长的齿,热流透过芦苇席流到砖铺的地上,唧唧,唧唧唧,老鼠叫着跑下来喝,尿清如水,落地就被饥渴的砖吸干。

虫合了合咬器,想回味土里活得腐液,哪里有,只碰得嘎嘎响。心里的痒痒在耳朵吹起号角,没有停歇地响,像耳鸣,它假装自己有听的器官里有驱动它的耳鸣,太阳要升起来了,晒干它背上的粘液,拨动十几条腿,向下走去。

老太太指挥着儿媳妇爬进床底下,用剜铲刨床下的地,一篮篮的土被送出来,儿媳妇吸着灰,觉得是在挖自己的墓,想得兴奋起来,跪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挥起铲子,铛,碰到了床。

“你要给床砸烂。”她没有应答,嗤嗤笑,使劲地挖土。自己不用,别人用,谁老谁先用,我挖我的坑,埋得是他人。

老太太在床外筛土,用手碾碎土坷垃,里面会藏住个扳指吗。扳指算什么,屋里点七八只蜡烛。摇动的烛光,新棉花弹的网套,新撕的布装的被子,厚腾腾压身体。成吊的钱塞在屋顶的椽子缝里,箱子、柜子压得沉沉的,肚子要越过木腿挨住地。

“谁?”门缝里戳进来一把长刀,“门打开。”

明晃晃的几柄长刀进了屋,成吊成吊的钱从屋顶卸下来,柜子被踹出大洞,掏出项链,玉配,金银。对着黑黑的夜长嚎。

那时他在雨里的大屋,屋架像只大雕展开翅膀,里屋飘出烟。雨淋透地皮,虫子爬出来往屋里钻,雨水里的凉气吸进他的肺,不禁打起冷战,又要打摆子吗!牙齿直打战,两只腿扑棱棱摆,脚指骨和膝盖的缝隙里钻了暖不化的冰。脖子和脸像伸进笼屉,呼吸都是热气。身上的汗起了,热烘着身体,落了,凉嗖嗖。冬天歇到家了,夏天要过去了,秋天那么短,一年的时间,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新玩些什么?

给他一匹黑马,缝的棉垫子做鞍,由人牵着复学。课本放在桌子中央,两人看一本,穿得暖和,窗户吹来外面的风,带着割过的玉米杆的汁液味,像绳一样的彩蛇,看一群挥舞镰刀的毛头小子,怔了怔,游走了。

秋天冷得快,洗碗的冷水咬得牙疼。天老是不晴,几朵阴云悬在日暮里,暗沉已经落到地上,黄色的火苗在他眼睛里烧,人身上像抹了池塘里的污泥,睁着眼,眼白很大。认不出那烧着的,是一个比他大的姐姐,浇到头上的油很凉吧。跑步吧,一扎高的麦苗和黑色的土路在眼前跳,他的心也要跳出来,凉气吐出来,汗从落了的汗迹上升起来,从脖子里冒出来,绿和黑摇得更厉害了,眼前没有人,脚后有踏踏的步子,一个绾了头的女人立在坡跟鞋上,对他看几眼。呼哧呼哧,坐着听台上的人讲,凉气吹进来,他有热气护体,免受风寒。

知了吱吱叫,正午给他读些书,有气无力,吐字不清,头疼像小儿子患脑膜炎一样,读不动,他自己看吧。小吸气,大口吐气,天热身上冰凉。他也有这样的年纪,结伴赶路遇上树丛里蹦出来的强盗,穷疯了要打劫穷学生,惹得他们哈哈笑。书包里有几个馍,老白虚。有牙嚼着香。

老头躺在床上,他进去,老头像玩偶转过瞪着的眼珠,还没张嘴他已走了。房顶封得死死的,热气出不去,凉气渗在墙根,又热又冷。塑料凉席放在大坑似的床上,汗和精液都要出来。楼梯隔间生了锈,从里向外腐蚀。咯咯哒,谁家下蛋的母鸡叫,咯咯哒,咯咯哒。太阳不走,乱风吹,白雾从坡上来,老树遮着破屋,鬼在里面呆腻了。他进去,老头坐在床边抽烟,燃的比抽的多,贝壳样的指甲熏黄了。拍腿,掉下亮晶晶的皮。

拍一下,减十年,不住手拍,怎么还死不了。出的汗来不及蒸发,被要干的身体吸回去,拉屎便秘,小便稠,臭气捂在被子里,扫也扫不净。抽烟吧,在烟雾里愣神,想些抓也抓不到的东西。别跑,强盗,你也老了。同学,你妈妈是穿着布棉袄蒸了一锅一锅的馍馍。读军人办的大学。夜里,哥哥说要跑,嫂子住在大树下,呆在树下能听见她心里的话,我不说我不说。宝贝们,你们不走,哪有这三间房子。儿女们在冰里雪里爬,掉进冰窟窿里。水是热的,水下黄黄的发绿,泡久的木头,一张破网,拽不开,找不到洞,喊不出来,喊不出来,红彤彤地漂到亮处了,跟着鼻血游。那时候死了,也不算差。

白天,喝煮烂的白粥,熟了吗,烂成这样熟了,不熟难消化。几十年不吃墙皮,不想。粥能拽起来,白乎乎,一口痰,羊水胎盘,包着他的头,伸不直腰,打不直腿。家家户户的粥都到天上去了,河里留着造纸厂的污水,哑巴、傻子在河边找他们的父母,天上抹了一层层粥,喝也喝不完。老兄台鉴,粥是养病的好东西,好他个屁,喝得胃酸。喝粥,太阳是干蛋黄,黏住走不了,谁去拨拉拨拉,地里干活的人你们去呀,你们想把腰累折在地里?台上的老师带着学生去,明天都从家里带镰刀,到玉米地里跟玉米和阴天做个了解。楼里的人还我宝贝,还不来也要找找呀,得有个说法,没法交代。赶时间,我在路上走呢,黄泥地,走的小心,快告诉它们的下落。

白粥白粥,粘住了天,干了结痂,不如贴副对联,算了屋里没人写字,我的手擦屁股擦不干净。贴门神,魏征弄到正门上,明白啦,睡着了到梦里去,去斩做鬼的人。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成堆的人死了,还在不停地死,怎么办。操什么心,这是你考虑的问题?带你的纸帽子,看你的朱重八,吃墙皮,舒服多了,再来一碗燕子屎。

牛围着扎进地的钢扦子吃草,早吃完了,人在那儿躺着,又下河了,指尖摸地在水里爬,哎,会游了,扑通扑通,沉下去,喝了一大口水,稳住呀,又游回来了。嘴里啃着刚薅的红薯。拽着牛走,到树林路上天黑了,迎面走来一人一牛,对眼看过,“想挨揍吗!”

牛进了圈,门还没烂,院里有人在大盆里淘衣服,拽着高起低落,哗啦啦响,厨房的灯和噼啪着的柴火,风扇在悠悠转,蛇不在,老鼠躲在墙缝里看黑白电视。黑屋架寂寞,蜘蛛网包住椅子和床,老鼠路过,顶梁要朽了,月亮的光辉进来,嘲笑怎么还不倒,坚持到什么时候。该死的死了,要呆的呆了,领着女人、泥孩子滚了,带着他起的名字。

夜,反复来,刷房上的瓦,女儿墙,枣树吃了亏气,杏树没有出墙的胆子。白昼过去夜的潮水来,带了浮游生物和富含矿物的泥沙,草长疯了,傻子都吓跑了,拆平了房子。傻子说她是鸭子,离了压井怎么活。活得了,别让人抓住。摇着屁股走了。驼背夜里打老婆,拿着大棍子照熟睡的高个老婆脸上砸,“你要我死呀。”去死去死。棍子被夺过去扔了,两个人在正屋和两侧厢房的夹道里撕抓,楝树的籽扑簌簌往下掉,谁也打不死谁。他们的女儿躺在被窝里,老头在墙外用拐棍打墙。

方形的屁股在地上拉屎,只能用烟盒擦屁股,字纸是看的。烂了眼角的老女人串门,猪呀,三辈不读书不如一窝猪。全村都是猪,他们的猪娃子也跑了。

他要吃面条,吃压得很薄的,他的女人叫这样吃,才能消化。面水端上来,煮得冒泡,忍不住问煮开锅了吗,不开锅生吃会拉肚子。每天他要吃药,一把一把的吃,不知道是什么药,女人从床头瓶瓶罐罐里配好,黄的绿的胶囊白的片,吞口面水就着咽下去。意料之中的粘在食道上,喝一口面水,看对面坐着吃饭的人牙齿锋利,嚼得菜咯吱咯吱响,想一脚踢翻摆菜和馍的凳子。可怜的凳子,劫掠里剩下的几个,雕工细致,小小的凳子有几十个配件,油漆已经褪色了,如今受着这样的奴役。

地圆得跟个球一样,他站起来就咕噜噜转,像杂耍,拐杖自己要跑,神出鬼没地往四下使劲,走一步心要跳出来去舔地上的灰。谁把地扫干净点,鸡进屋了,屁股挤出一泡屎,清平乐的字画下拉屎。拐棍飞过去戳烂它的鸡脑,反正没有多少,笨鸡。屋顶的黑往下降,白拉拉的光照屋里,天亮着哪儿来的黑,像云一样沉下来。白稠布衫呢,他挣着穿上去院子走走。

楝树被剥光了叶子,细枝条挂着籽,细影编成网罩在他头上。痒,像头发挂在头上,抓不住,甩不掉。气得他满脸通红。他的腿租给了谁,如安在裤管里的木头。盘脚的女人从门边的厨房出来看他,噢噢,鸡拉屎。他使劲用拐杖拄了拄地,谁不知道鸡拉屎,屎滑,踩到要摔死谁,谁死在谁前头。背后有人,他转过身,人已经擦过他走到前面,回过头,人又钻进了厨房。跟鬼一样。

天黄,日头在里面。薄面条里的包蛋,没油没青菜,清汤寡水,手一甩,不吃了。女人让拿来蒜水,蘸一蘸,他嗦嗦筷子头,有咸有香,吃痰一样吞了面条,食物要变成痰,变成粪,唯一不进到血管,不长成肉。他的肉要分崩离析,受了鬼的蛊惑,钻到屋里的黑处,裹了灰变成泥团。老鼠晚上闻见叼到洞了,被切牙咯吱吱咬下来嚼进肚子,肉哈哈笑。笑他包着骨头和水的皮囊,他说什么,话在牙缝里碰碎了,一堆杂音听不清楚。

“他要拉屎,拿他的罐来,放东间。”

他拖着地走,屎也没有催,罐口稳稳托住他的屁股,他看着后墙的椽子,黑椽子蓬着屋架,外面是天,天是几万米高的水,看不见的大鱼大鸟在里面游。降些雨吧,下面的庄稼要渴死了,玉米长在裂缝的泥块中,他闭上眼等着一滴水落到鼻尖或脸颊洼上,有一滴就有十滴,会有一片下来。噗通,一疙瘩屎掉进罐中的水里。他满意了,裤子提起来才想起来要擦屁股,回头看是干疙瘩,不擦了。

东间光线比西间亮,一样的矮木窗,有木栅栏,外面灰蒙蒙的亮进来,看不见外面,黑长影应该是树,灰噔噔的是厨房。他养得那只龙虾,二十年前从这个房子的盆里逃跑了,会不会在靠西南角的泥渠里,压井的水流过墙下的洞 ,瓦下面是浮藻,水渗了几十公分,都要喝水。地下河的水早被抽干了,几十米深的树根捞不到水,土里的黑色空间回响着对水的饥渴,都侧耳监听丝丝水的声音,黑色的触手扑向渗下去的水,被就近的土吸干了。他们掐着土的脖子,泥的脸在变形里笑,谁也挤不出水来。龙虾满含水,下到土里会被撕碎。节肢动物远比人想象的聪明,它在盆里听见大地的饥渴声,逃命去了,在这里靠不住他,他自身难保。

老鼠咬碎的书,堆在柜子角,箩筐装着不要的垃圾,床上着陈年的黑漆,混纺的白色蚊帐,黄泥抹的墙挨着黑屋架,还有些木头、旧布放在柜子、箱子和暗处,它们三十年前就这么放在另一间房里。那在雨里的房,烟从瓦缝里冒出来,迎着无风的雨摇摇而上,宅子周围站着淋湿的玉米,玉米穗要从紫红的须里露出生气的脸,拔起脚下的根,跺地,眼睛盯着身对的远方,目光越过屋子,脸擦着刀一样利的宽叶,在看不到头的地里走,瓢泼的大雨往头上浇。下苦力的人受得了这份罪。玉米地的每一杆玉米都朝着眼前走去,地块不变,变动队型,像旗语指挥下的阵列,像一锅粥。青砖的大屋是必死的命,在步子下被碾得粉碎。

他脚下半步没动,像支凝结了油的羊排。

他动了,一切又碎了,掉在地上的玻璃,土渣游动起来,如有活儿在身的人。他有什么活,占据这方空气,去和另外几个占据空气的人,呼吸对方呼出来的气。在水泥盒子里,楼顶是几千斤重的预制板,搭在墙沿的五公分,抖一抖就会掉下砸死人。该了这么个东西,不让人热,不让人冷,热气撑在顶上,冷和湿气垒得有膝盖高,炼狱,相比之下伤寒的痉挛是多么幸福。

他十几步走到堂屋,门漏进来的方形光在地上,灼烧那一处,其余之处缩在阴处。他要走到亮处的刑场,做无罪的罪人,烧得皮开肉绽,淌人油,油收起来灌到瓶子里,等停电了,点灯用。一盏油灯好读书,读那本和人共读的书,那匹黑马自己回家,他下学有人管饭,不论是米饭还是捞面,没有老白虚吃着美。

他坐到矮椅子上,光照到身上,透进稠衣,热进入血管,像观光客走遍身体,他的耳朵里响起叽叽喳喳声,破的心脏和血管被用手指摸,一股冷颤,大门开了,热从打开的胸骨正面进来,照到他的内脏,晒热吃下的粥和面条,肋骨的肉上藏了不少旧东西,扶着细骨架躲在红黑的血管后看进到空气里的光和热。窃窃私语,这是回光返照吗,还是晒太阳,不管了。皮上的油腻化了,被汗冲出道道的流痕,他觉得自己充盈起来,瞪大了眼睛和鼻孔,看着正对的紧闭的大门,透过它和前面的猪的房子,地里蠢蠢欲动的玉米,飞过黑的河水,傻子冲着天嗷嗷叫,哑巴甩过来一块石头,手抓住,烫着手心。

他听见了知了的响,楝树的叶子在地上的疏影,鸡屎和草被太阳晒干了,那只缺口的景德镇青花小碗,靠着窗户的木栅栏,窗缝里朝里是黑魆魆。

他走走停停,每走到一处,欣喜地张着嘴,如军队收复失地,流水般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原来一直活着,他满意他们如他的想象。步子那么慢,每停顿下来,像站在露出河面的石头,找下一步下脚的地儿。人慢下来,周围的人动作快了,不曾见过的屋子似乎是昨天盖好,地下也有波动,很高兴回到了人们中间,暂时摆脱了独自死去的可能。新的房子刚盖好,它这么远,他的腿记起以前打过的摆子。夜黑又空旷,一种新型材料做成的黑,你觉得被多孔和纯的黑包围。被窝里造出新的黑,粘稠潮湿,腿上的肉随着摆子晃荡,液体慢慢从细胞壁里扔出来,从皮到肉,筋骨也要被黑色的蒸汽溶解,血从骨头上露出来,表面的胶原已经腐蚀殆尽。他耳朵里有周围的回响,起夜人的脚步,远处在炸山,如声呐听到波形的声音由远至近,如此的话他的声音也要播远,被沉到水深处。比潭深,比网住更难逃脱,鼻血不必流,他反而不着急了,打摆子吧。像奶奶摇着他,嘴里哼的曲儿,婴儿看着声音从鼻孔里发出来,伸手去抓。

“不抓,不抓。”她不会知道婴儿的想法,那些是夜里屋外的野地,广阔的黑地有想不完的东西,捉摸不到,飞来飞去而又模糊的东西,她要想就会触摸,用手指来想其中的结构和念头,会因此明白自己,身体便长出骨头和那些东西接到一起。她无须辨别方向,不用害怕,她成了自己的害怕,在黑的旷野漫游,发现自己不再留恋屋子的窗透出的黄灯,惊呼回来。婴儿感知到这些,笑盈盈看着她。如今他也感觉到外面的黑夜,它们是树木,是山,是所有俯视他的东西,披着黑的披风,似乎有人托它们捎来了话,欲言没有声音,可能是人听不到的频率。

坍塌的房子,人踩出了新的路,走过摆过床、吃饭、分娩的地方,遮天的树迎出来,有人要告密的阴翳,事关人命。半夜的敲门声,心里那一惊,哥哥衣服上有股腥咸又甜的气味,一路跑来,还要往南面跑。南面是沿着河跑了,经过一个又一个营坛,树影变瘦了,月亮不知从哪儿升起来,放下一大把清辉,背后亮起来,要天明了,赶紧跑,嘴角的血沫子。不停地跑,人下地的时候躲进泉眼和山洞里,热到没人时又可以跑了,要跑这么远。哥哥说坐飞机,那是什么样的路,腾云驾雾,穿破云顶,又落到一处。在黑的旷野有他哥哥的腥,咸和甜。

三间砖房,有枣树那么高,结了半筐的枣,门口的厨房,新的灰瓦,白灰在砖缝里沾着,四四方方的砖墙,框住的都是亮堂。

他只觉得热,席子热的不透气,圈住的热气,晴天和下雨天都跑不出去,屋子里静悄悄,听不出有两个人在西间,越听越静,外面的母鸡下完了蛋再叫,旁若无人,村子里也听不见人的响声。四面是庄稼地,一团一团的村,直到延伸到学校,才能呼吸。又下学了,雨下那么大,顺头往下浇,他骑得飞快,打断条条雨线,滚过黄泥地,现在屋里换下湿衣服,背后的热气像女人抱过来,雨从女儿墙流下来,呼啦啦响。他还在雨里,像团火烧自己,浇也浇不灭,烧得自行车滚烫,伸出竹条绊他的鬼,被烙了印。空气被分成了两块,他和其他。还是熄灭了,屋里的闷热里有如针的寒气,扎进他的毛孔。老太太进屋翻窗下的箩筐,不看他,身上有几十双眼睛,眨巴着说话,嗡嗡地响。

他看着手里的书,其实跪下来祈祷,快天黑吧。白天他恶心,头晕,皮肤被亮光灼烧,太阳落山,混身轻松起来,人能只活在夜里吗,可以呀,上夜班的人,工人,妓女,游戏厅老板,趁黑的贼。

他穿了合适的鞋和衣服,奔着崖上的光亮去,砖墙围起来的院子,夜里要放电影,叩木杠闩住的门。

“干啥?”门缝里出的声。“看电影。”

“滚,老子这儿没死人。”叮呤咣啷铁的声音,没处跑呀,又一头扎进了潭。潭里的网呢,碰一鼻子泥浮上来,拔一窝红薯,他的牛呢,惊慌。跑回圈里,门烂了大洞,房子要朽塌,圈里干干净净落着灰,一点牛粪的味道也没有。牛早在集上卖了。今夕是何夕?

今年是兔年,河北有人写了长对联,赤兔如何马到成功,洋洋洒洒,尽是狗屁。书看多了是罪,儿问他什么罪,第二天儿子得了脑膜炎。罪就是道,道能说吗。

能说,人生来就是受罪,罗锅蹲在地上喝玉米糊糊,你看我天没亮就起床,下地,回来还有屋里做不完的活,有几张嘴要吃饭。

“死不要脸,说瞎话。”他女人说,站那儿和门一样高。

人咋能不受罪?隔壁的人睡在牛圈里,吸饱了牛血的虫,喝他的血,躺在拉车上成夜的哀嚎他发炎的胆囊,狞着他的脸。天不亮佝偻着腰赶着牲口。

他躺在床上的塑料席里,下面的褥子铺的疙疙瘩瘩,席子像片莲花白叶翘起来,等他睡着了包起来,从茎叶的气孔里发出热气,慢火蒸熟一颗肉丸子。他大汗淋漓的挣醒,感到自己的阴茎直挺挺对着房顶,搅动空气,如丢了旗的杆子。要一直不停的搅,底下的火噼里啪啦地在着,等它冒出气泡,直到液体都勃发成气泡,一锅的面糊糊就好了,磕一个鸡蛋,打出泡倒锅里,像只游龙,从如云的面泡里浮出来。

他听不见一点动静,蹑手蹑脚走到西间,黑魆魆看不见东西,他伸手摸到床边,找不见人,只摸到两截树根,生着粗的根须,拨动一下,支棱棱地回响。他又踮着脚回到床上,席子上有黏糊糊的液体,他躺在上面,身上的皮肤光滑地惹那些妇女羡慕,再泡一泡也无妨。大门闩着吧,明天也不开门,有人来敲门就在门口说话,如果硬要进来,用锄头把子打他们的头,打晕拖到远处的树下,他们醒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中暑。不看电视,也不吃饭,做饭太麻烦了,登到屋顶坐在女儿墙上,能看他们的墓,立着的碑刻着像。柏树立在地头,他用手比划,粗算树的粗细,砍几下可以砍断。半夜他湿淋淋地醒来,提着斧头,到西间,那两段树根在床上摇。他出门路过树下,树顶闪烁着像银河的星尘,清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给你说个秘密吧?”他捂着耳朵走了,没捂住的那只听见,“来听听吧,我憋得慌。”

走过拐弯,一个井盖大小的甲壳虫爬过去,回头看他。有什么鬼事吧,他跑过去一挥斧头砍进虫的壳,身体跟着拽上去,虫子十来条腿发疯地跑起来,壳子上热乎乎的,他摸到自己的阴茎硬的像铁。虫发出女人的笑声,他抽出斧头照头砍下去,它哪有头呀,一个壳子罩了十几条腿。他不信邪,照着一处砍出豁口,呼啦啦的血冲出来,冲了一脸,腥热的味道,他张嘴灌了一肚子。听见女人的笑从肚子里传上来,虫子绕着村子跑,又拐回来朝悬崖奔去,路过柏树,他抓住树干掉到地上,虫子从崖头冲出去,掉到潭里,激起白的水花。

他摸摸柏树的杆子,突然想哭,抱着树干哭,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地流,他听见哭声不是他自己,眼泪自己的哭声,哗啦啦流出来,倏忽地停了,柏树叶子发红变紫,又变明黄色,在夜里像只彩色的辣椒,朝四面八方尖叫,他鼓膜发涨,肝胆俱裂。几分钟适应后,他觉得舒服极了,黑色的屋子在缩小,随着柏树的尖叫,像被抽掉空气的塑料袋,越来越小。有的缩成核桃,有的家里有长沙发或者大立柜,就缩成家具的形状。四下看没有发现,东边的地平线发白,天要亮了,逃命吧,逃命吧,往南方跑,鞋跑烂,脚磨出水泡,找个蹬自行车的人驮你。他大喊着热,在床上的塑料席里躺着。

他从门框边露出头,看见老头和老太太在各自的床上瞪着他。

他感到胃里在翻腾,伸手抠白色的墙,“那是乳胶漆。”老太太说。要是有块石灰吃就好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吃石灰,滚开的酸水涌到嗓子眼了,谁也不替他想想。那些年他白天上课,第二天必须请假休息一天,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谁也不见。每逢这时,那个破烂花白头发的老傻子,就爬到了门口,对着地横着写,竖成行的经诗词,老太太给他一个馒头,夹一筷子毛豆腐抹到馒头上,老傻子吃完用棉袄袖子抹掉地上的粉笔字,走了。

“你扮了那么多年的傻子,过瘾吗?”

他不答话,坐在床上手撑着膝盖,瞪着铁窗纱盖着的窗户。

他探出脚踩水面上的荷叶,感到水的张力,“小心掉进去!”一个中年女人说,从旁边走过,拐进巷子里。他抬头看太阳在天上,没有云彩,是一直以来的雾霾,这霾呆的位置恰好挡住了风,下面常年很平静。太阳发出最大的热,穿过了霾,晒在他背上。他觉得热,走到阴翳的大树下,浑身打起了冷颤,他再不走树冠又要说话了。他推门进来,屋里黑压压,西间的没有动静,他探出眼看见两个树根躺在床上,树根有须的一头朝床头,小头朝床位,树根有呼吸样的起伏。

他回到东间望着窗外没有长草的院子,压井口生了浮藻,地上是昨天下的雨活得泥浆。

太阳光从上面下来坐在泥里,外面是墙,墙外是树,地上要长出什么东西来,咚咚响,他盯着看了几十分钟,什么也没有,躺回床上。拉出床底下的书箱,抽出一本刚要看,只听得咚的一声,窗外黑乎乎的。他赶紧爬起来,看西间的树根靠在床上,跑到院子里,天确实黑了。又跟天黑不一样,天上有一层黑的雾挡住光,再往下没有雾也没有光,都是黑有明显的分界线,似乎黑层是亮黑,下面是哑光的空气。可能下面是非空气的固体,传导性好,他能听见了远处的声音,房子里的窃窃私语,有很多声音同时又单独地传到耳朵里,竟然没有感兴趣的,说得像卸石头的话。他从厨房抽来一根火柴,在空中划着,空气中燃出透明的蓝光,很快向上下四方蔓延去,烧过的地方也变成了如天上的那层黑,像擦过的皮靴有亮光。他挪动,像在没有温度的石油里,只有光滑的触感,没有味道,这种感觉只在眼睛之下的皮肤,看不出眼睛上下黑的区别,但身体感觉到了。比以往的白昼比,现在呼吸轻松,五官灵敏,似乎是借助周围物质的力量,像电在传导他的感觉、带来其他信息。他的恐惧消失了,享受这样的环境。屋里传出的咳嗽,他进去时背后天亮了。

老头坐在床边瞪着有红血丝的眼睛,老太太躺在床上半闭眼,两双眼看他,没有说话。他走到堂屋,使劲摇动压面机,什么也没出来,齿轮间的油被摇融化了,散发出味道。他推开门想出去,胳膊挨到光,烧的疼,赶紧缩回手,胳膊的皮肤没有烧伤,没有余痛。他试着把脸伸出去,竟然不疼。身子跟出去,裸露的皮肤立即感到疼。他从脖子到脚裹着床单出门,烧不着。不小心踩掉了床单就会被烧,出门要有方便的行头。他躲到树下,树冠告诉他屋子里有蓑衣。屋子里黑洞洞的,他伸出抓出来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是蓑衣,轻便光滑,没有干草那么扎人,披在身上,里面是旋转的凉风,呼呼直响,外面看不见动静。

他如获至宝,往村子中间去,走动的人都有一件蓑衣,照面的人不见嘴动,蓑衣里传来打招呼的声音,真是隐秘。

回到屋子,两个树根躺在床上,他伸手摸它们的根须,黏着干的土,摸起来软软的像血管。他躺下来抱着树干,树干变得粗糙刺挠,看不见呼吸的起伏,有木头烧着的香味。屋子里弥漫着烟,不堵他的呼吸,树根来回摇动,他挪开树根就不动了。

他胃里恶心,对着墙角呕吐,呕吐物结成了冰,才发现这个角落冷。墙壁上结着冰渣子,他怀疑现在是不是夏天,怎么会像冬天结冰。他披着蓑衣走出门,侧面刮来大风,他的蓑衣被卷上了天,一个跟头翻到了看不见的后面,光不再烧他的皮。他以后不用想没用的东西,有神奇的力量帮他衣食,他只管感觉。

门环被撞得叮当响,打开门,牛头伸进来,他抱着牛脖子,脸蹭着淡棕色的皮毛,牛肚子变大了,身上有乳香,任他抱着。他本来想抱住牛,牛会挣扎,在激烈地搏斗中大哭一场,泪水抹到牛皮上。牛没动他不想哭,牵着绳子往西边放牛的地方去,这时候有一件蓑衣多好,他看见地里的人没人穿蓑衣,看来不需要。西边的天上聚集黑云,他和牛往黑色的云里走去。走着走着,云降下来,周围是灰色的雾,他回头看不见牛,手里的绳子在后面的雾里摇。地上是他熟悉的土路,前面的云雾自动露出几米的路面,像在布下陷阱。路一会儿上坡,一时下坡,左右拐弯,他失了方向。还有雾,雾露出哪里他便走哪里,雾便露出了其他地面,他走过草地,跳过不宽的河。脚掉到了水里,在掉进去的瞬间水凝结住他的左脚,河冰白茫茫的排在草畔里。不冷的冰上有不规律的花纹,有的细微如雪花,有的大的看不出形状,像烂口子的皮肉下露出的骨头。他攥在手里的一段绳子,周围不见牛,他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双腿,索性不走了。往后躺下来,在触冰的瞬间,冰化成了水,他睁着眼睛淹没到水里,水上有波动的光和牛头,他伸手抱住牛头,牛仰头把他带出了水面。冷,四下刮起了白色的风,河边总爱刮这样的风,像从远处来。他脱掉衣服,拧干了水,把衣服晾在地上,草尖撑起衣服。身上的水干了,不觉得冷,他摸湿衣服冷冰冰。他觉得风是水的敌人,风让水变成冰,水升华成白气,去寻水。他看得入迷。哞,牛长叫一声,对着夕阳下的白气。

他想唱诗,雾气几秒内散得干干净净,弄得他没了心思。村子里亮起一盏黄灯。他不由自主地跑起来,牛也跟着跑,甩着肚子下面撑开的乳头,他边跑边想,让他放的是公牛,现在变成了母牛,都是牛,就像他没想跑,是自然地动起来,像受控制又不受控制。村子里全黑了,西间躺着的两个树根,其中一个发出了呼噜响,他摸黑过去,摸到了老头的鼻子里的毛,呼出热气,老头抽鼻子打喷嚏。他感觉眼冒金星,趁着星光上到屋顶,星星在天上,他觉得心里的舒服和星星有点像。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在重复的音里,他才能进去像催眠的想象里。里面起初雾蒙蒙,大概十秒后变清晰,雨后的树木,叶子被洗刷更绿,树枝叶子茂密,遮住了光,厚的地方是黑色,黑的背景下是闪烁的星光。他以为是叶隙里透的光,细看,光又消失了,只有聚成黑色的叶子,再看黑色的背景,星光又生长出来。他心里称奇,星光里像从远处传来的回音,

“让我说说吧,憋得慌。”他没有走,打算听树说话。半晌没有声,他看那片黑色,枝叶伸直展开,露出遮蔽的天,他想树的话可能已经说过了,有没有被听见不要紧。后边的三间砖房在长个,比周围的屋子高出半个身子。他觉得屋子是虚长,砖块也变大,说明是在膨胀,难道会爆炸吗?像皮球被吹爆,屋子长的速度和天上的云一样。他打了个盹,云消散殆尽,屋子也恢复了原样。纳凉的空地上那棵树下坐着爱说闲话的女人,她光着上身,两张瘪成皮的乳房耷在肚皮上,笑盈盈地看他。他告诉她没穿上衣,她看也不看,摇着蒲扇,说他胡说,尽开这种没大没小的玩笑。罗锅光着上身在他们背后的门墩上坐着,脸色严肃,闭着嘴,近处的草丛里有人咂嘴的声响,牙缝里卡着的菜叶让人着急,气得人上滚下爬,那丛草被看不见的东西碰得东倒西歪。

闲话女人说,“他没吃饭,又闹肚子,背时呀。”

“谁不都得受这遭罪吗,逃不掉的。”罗锅说。

他抄起靠在墙上的锄头,铲这些荒草,草的根比他想的要深,他越干越累,大滴的汗落在脚前的土里,体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直起腰擦汗,发现额头的皮肤细腻,看手,五指修长,手腕骨头小,胳膊没有汗毛,他捏自己的肉感觉异样。抓了抓胸脯,发现那里有只乳房,生殖器也变成女性了。他朝水坑里看倒影,自己的头发那么长,绾在头上,那张脸他没见过。

他抬起头,闲话女人和罗锅都在冲他笑,脱掉裤子只剩下裤衩,两个人在场上绕着圈跳舞,像旧时跳大神。两个人的腿抬那么高,灵活地扭动身体,关节咔咔咔响,脸上布满汗珠,两眼大睁,看着对方又透过对方。尘土被他们扬起来,灰里有歌声。

坡地和水潭

知了在天上

压井不出水

荒草变女人

噢……啊噢

啊……噢啊

又响起鼓,连敲三下停住,灰像失去引力,瞬间落地,里面空无一人。场上没了人,那只蒲扇扔在地上,扇叶上有一滴血,罗锅的门咣当地响了两声。他听见背后的地里有呼呼的风响。他翻到地里,又觉得心里撒了气,勾着头回到屋子。心里希望快点天黑,窗外变成了红色,和蒲扇上那滴血的颜色一样红,远处有很多黑点在飞,他看清楚那是蓑衣,银光闪闪。

太阳要落山了,隔壁的邻居牵出他的黑公牛,他的牛病了,同一群蚊蝇吸了他和牛的血,牛也害了胆囊的病,整夜的肚子响。

“要去哪里治病?”

“不知道,没得治吧,出去走走,走着走着,会想到办法。”

天黑的雾气这么大,邻居刚走,他的女人出来在门口张望,骂他坏了良心,骂他的姐姐不要脸。他发现邻居女人有一只眼睛是狗的眼睛,歪着装在眼眶里,像狗斜着脑袋看人。那女人也跪下来转动身体,找到与眼睛相配的位置停下来,冲他叫,像只狗,摇着没有尾巴的两瓣屁股。

“吃饭了!”屋子里传来老头的吼叫。他大步跑到屋顶,喊他吃饭的声音震得预制板往上跳,他用脚踩着,慢慢不跳了。屋顶看不到风景,天黑下来。只有后面地里的两颗柏树一闪一闪发光,一头大猪从树下跑过,被光勾勒出影子,哼哧的猪叫越来越近,他感到脚下一震,那头猪从后撞透了屋子,撞倒了门,硬蹄子踩着门板往南跑。

预制板跳起来,翻到后面的地里,两个树根从没顶的西间长起来,头上还是露出年轮的切面,树身越来越长,长出一些叶子,他摘了一叶揉碎,闻见狐臭味。

“你们要长到什么时候?”他对着树说。树没听见的样子,照着原来的速度往上走。“你们戳不破天的。”树停顿下又接着长,房子越来越小,宅基地在下降,这块地的能量被树抽走。他跳到罗锅的屋顶,踩着青瓦落地,跳到坑里的荷叶上,荷叶漂开,南边开出水面了,滴下雨,他的头顶没有雨淋湿。

夜还没有亮的迹象,水里有青蛙在叫,漂在村子里是一只青蛙,漂到田里是一群青蛙,左右边各一群,轮流叫,像在赛歌。数百个声音,每个声音能单独听见,又合在一起。他描述这种听感,像干枯的树杈插进耳朵。

背后还有喊他吃饭的声音。荷叶像听了令,极速漂回压井边,他被甩到地上。西间有两颗参天大树,看不到尽头,只见黑洞洞两束直耸着。树干长有形状各异的阔叶,还有结成团的针叶,有松鼠跳来跳去,在半中央有两张床卡在树杈上,老头瞪着眼睛,老太太喊他上去。他像猿人爬上去,坐到一个树枝上。

“吃什么?”

“吃果子呀,你身边就有。”老太太说。他果然发现有一个西瓜大小的果子,啃一口,甜里有咸味。吃了半个就饱了,他把剩下半个照压井的水坑扔进去,翻起了水浪,闻着有鱼腥味。老头瞪着眼睛,望着到处都是的黑。

“这么黑,呆着不无聊吗?”他问老头。老头慢慢转过头,看他说。“无聊是什么东西?”

“无聊,无聊就像一把剪刀,手捏的那种剪刀。”他说。

“女人做针线活儿经常用,谁也想不到危险的东西在手边。”老人说。

“那你害怕吗?”

“我知道害怕,崖上头那家人就是,你不是还去看过电影吗,他们家经常有人死,又生很多婴儿,丧事和喜事一起办。以前是唱戏,后来是看电影。”老头说。

“可是我一场也没看到。”

“你去的时间不对。不过以后也没机会了,他们要搬走了。”

“搬走?搬哪儿去?院子和房子卖给谁?”他问。

“搬到南方去,房子和院子他们只是借住,谁也没有权利卖。”老头说。

“我们去那儿住吧!”

“来不及了,只有一次机会,十五年前被我错过了。”老头说。

跑来了几只鸟,有几只叫得悦耳,有两只像在拉锯,还有一只鸟的声音像哭,那种出殡的哭声。

床上空了,他摸被窝没有温度。柏树前面的坟前有一堆黄火,一个人跪着烧纸,黄纸一张一张被放上去点燃,那人点了一串鞭炮,看见爆炸的青烟,没有响声,那人站起来鞠了一躬,倒退走进黑不见的影。

他顺着树往上爬,又呼啸着从树上荡下来,松鼠和鸟跟着他跑,来回三四圈,身上出汗了。东方升起一个大月亮,白花花的光,村子像副画印在上面。房的屋子,烟囱里冒的烟,猫跳下屋顶,两个人在屋顶性交。他的乳房消下去,露出原来的胸毛,他没有摸其他地方有没有变回男性,心里面突然有唱戏的声音,引着他往一个地方使劲,远在不可及的地方,他坐在原地浑身绷劲肌肉,又猛地放松下来,一张一弛,积蓄力量。

“啊……”一声响亮的女音戏腔。是那个光着上身的老女人,下身也光着露出发黄的阴毛,边唱边比划手指,两乳耷拉,却容颜娇嫩。

“奥……”罗锅也从屋里跳出来,也有可能是被老婆蹬出来,他那比男人高大的老婆站在门口。他踉跄出来,往天上一跳,展开身体,像只大螳螂,呲牙咧嘴,挥动手臂,除了驼背其他部位都扭动起来,声音浑厚,唱起来。

“东方天大白”,女的和,“黑咕隆咚的。”

“池塘有花鱼”,女的和,“放你娘的屁。”

“我要下油锅”,女的和,“沟口两亩落花生。”

“荷叶站蜻蜓”,女的和,“圈里有母猪。”

“阴阳聚合吧”,女的和,“黑夜别走呀。”

剩下的歌听不请,从村里的屋子穿出来嘈杂的声响。罗锅和老女人,唱完跳进坑里,冒上来一个大水泡。

地边的沟里长满了短竹子,他拿出老太太装的米饭,连碗扔进下去,他期望听见咚的闷响,碗像坠进了无底洞,没有声响。他扔完觉得没有必要去上学了,转身往回走。不远处的村子,如燃烧的灰烬,保持着原来的形状。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一群高过肩头的牛超村子奔过去,他跟在群里跑,村子一点点逼近,已经能看清烧过的灰烬,在微风里即将散落。大阵势的牛群进到村子,分流到各个箱子里,夹着粗的尾巴。他闭上眼睛朝一扇门撞去,撞个头破血流,最好能碰碎门,后面的屋子,树,灶台,踩塌红薯窖,最好夷为平地。可是他鼻子要挨住门时,心气全无,一只蚂蚁正从门楣朝下爬,嘴里咬着一片脚皮。门框如雨后的江水,浑浊充满了泥浆,蚂蚁像一帆小船。朝下走出十几步,抬头看看左边,拐到门框的棱上,沿着棱朝下走。它模糊的视力看到有个四足动物靠近停下。一头黑色的猪,哼哧哼哧,背后有个女人用树条抽它的皮,蚂蚁点点头,猪摆着身子走了。蚂蚁突然生出翅膀,嗤嗤地飞到了空中,急剧下降,它丢掉了脚皮,又飞起来,朝天上飞去。一梭黑影飞过,大鸟张嘴衔住它,它如释重负地弯下腰,横躺在鸟喙里。鸟飞过公路边成排的高杨树,迎着气流向上冲,在长约十几米的空气层里没有风,有很多昆虫,鸟丢下它,朝下飞走了,临走拉了泡屎糊在蚂蚁的头上。蚂蚁被气味和液体麻醉,悬浮在飞着的密集昆虫里,像一个凭吊的棺材。。太阳晒得鸟粪向内缩小,挤压蚂蚁那黑皮包着的液体,液压爆发,撑破了鸟屎,膨大成一只大蚂蚁,翅膀自动脱落了,围着的昆虫睁着去抢那对翅膀,大蚂蚁趁这个空隙,一蹬腿朝下俯冲去。飞向那灰色的村子,可惜半空中它自燃了。

他感到头顶有个亮点闪现过,觉得那是一件重要但却把握不到的事,陷入思考。为什么自己把时间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而重要的事在外围爆炸消失。

“要想写字快,先练三年楷书,把一笔一划吃到肚子里。”老头说。

“可是他们是把所有的东西扔进搅拌机,然后发疯了,那会不会是一个捷径?”他问。

“捷径?”老头坐着右手撑着脑袋,俯身思考。他伸手去抓老头的纸烟,被一条鞭子抽出两道血印。

“我想起来,发疯是好的,但是要顺其自然。有的人用石头砸别人的脑袋,让别人发疯,以为是帮助别人,到最后让雨下塌了房子,被檩子咋断了胸骨,自己倒死在别人前头。那是什么?就很明白了吧。”老头说。

“我明白了,以后的时间就是思考这件事。”

“错了!这件事就是你的以后。”老头纠正他。

“吃葱吗?”他说完从腰里抽出大葱大咬大嚼起来,老葱熏得直掉眼泪,眼泪流出眼睛变成气泡又立即爆炸,他眼前是爆裂的气泡和砰砰的声响。他厌倦了,需要睡觉,眼前的火盆里烧着两节树根,一半烧成灰,头上通红,他躺下去在这里睡觉。

像掉进了泡澡池,身上的泥垢脱落了,有个隐约的声音在喊。“吃馍了?”他觉得自己一点不饿,甚至有点反胃,隔壁飘来猪油炒朝天椒的味道,他直犯恶心,转头吐得埋住了两节木头,浇灭了他们身上的火。有人在叩大门,他走出来打开,没有人,地上是那只井盖大的多足虫,虫抬抬前面的触角,冲过院子跑进屋子里,把门的纱窗装了个大洞。

院子里干燥,鸭子和鹅坐在要干涸的泥浆里,望着他,他走过去撒了半泡尿。鸭子和鹅惊飞到屋顶站着。天暗下来,枣树的半边死了,干的树枝布满了天空,黑色的枝子里有灰色的天,夕阳照在绿色的树叶,落到山后面了。叶子立即耷拉下来,干枯的树枝化开了,把天染黑。一颗彗星发着尖叫从天而降,咚,一声砸在屋后,他嘴唇吃到了炸起的泥土,有股甜味。他想如今黑里也不平静了。

老头吐口痰,“你在妄想什么?”

“没有妄想,只想喝口净水。”他说着,挨着窗户坐下。老头在里面巴着窗户。

“我跟你说过,要学一门乐器吧?我记得说过。”老头问。

“说过,那次下地的时候,你在玉米地那头喊,我听见了但是第二天就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接着说,“为什么我记不住重要的东西?”

“你为此苦恼吗?”老头问。

“你怎么说起文言文了?不苦恼。”

“那何必忧心呢。我们死了的人当然要说合乎身份的话。”

屋里湿气大了,空气里突然冒出一颗大水珠,又缩小,其他地方冒出更大的或小的水珠。他起身绕着水珠走到院子里。那只白色的鸭子卧在泥里。打开大门,邻居牵着黑牛走过去,天那么黑,什么也看不见,他闻见人的汗味和牛的臭味。“看好了吗?”

“看好又能怎么样?”

“你有点悲观了!”他说。

“哈哈哈,很我们家幼儿说一样的话,童言无忌呀。”

他伸手,一根绳子钻到手里,朝潭走去,背后有牛的响鼻声和白色的热烟,河水流出的声音像钢琴,一会儿又像拍洗脸盆。他的心里浮起了两种情绪,厌倦和希望,像麻花缠绕在一起,从肠子打到胃里,酸溶解他们的尸骨。他知道他们会不停地生长,又很快死。凉风飘来干油漆的味道。崖顶是黑的,他知道有个木工在做新的家具和棺木,院子的新主人要住进来,每一户新住进院子的人,都要做一张大红的桌子,放聚餐的盘子和暴毙的身体,搬家的人像蚂蚁一样在山间的路上走,牛听到他们布鞋拖地的声音,抬起来头。他要解掉栓牛的绳,牛甩头走开了。

他脱掉衣服,走进水里,潭水浅处凉,游动在水下是温热的,他潜泳睁开眼睛,水下是绿色的,乌龟和鱼从他身边游过去,水草朝上悬着。潭底种着红薯,有的红薯已经熟了,他咬了一只红薯浮上来,牛不见了。嘴里叼着只死螃蟹,腐烂的身体流出黄色的液体。哑巴牵着那只白色的山羊在对岸,扔来的石头砸中他的脑门,疼得舒服。他转身回去了,前方的村子在微明的天色里,像一块黑色的肺呼吸,不时有大鸟从中飞起,落下,还有一群盘旋在中央,像漩涡里的草沫。他记得小时候喝了一碗这样的水,有人告诉他,喝下去,他就能分得清南北,身体里从此有了磁场。

他走进村子,盘旋的鸟,有的是大雁,其余的是蓑衣,它们在竞速,有时跑得快雁吞了蓑衣,变成了秃鹫,有时蓑衣吞了雁,变成了蝴蝶。他手里的绳子吃住了劲,他没有回头,知道牛在后面走。坑上的荷叶边突出一个花苞,他要等它开。白色的光慢慢散开,黄色的光穿过临近的路过来,那花苞感到光,伸长了茎,张开叶子,伸出黑色的舌头。周围耷拉的绿叶,伸回它们原先的样子,一只毛毛虫钻进知了的壳里,蝉翼动了动。他走进西间,还有余烟冒到屋顶,从一个洞里往外冒。

他只管照着路走,顺着村中央的路,走到头是三岔路,右转绕回,走环村的路,或者从村中的路回到环村的路,起先是水泥地,后来是土地,有时是中午、下午、傍晚和清晨,有时是夜里。走累了停下,他很容易累,休息后很快又不累,路上走走停停,他停下的地方只有几个固定点,有时会有突然撒尿处。走完一个固定点,期望下一个点,环形的路让他无休止不觉得疲惫地走。住的屋子与其他屋子没有两样。他坐在傍晚的暗中,盯着一间屋子,觉得那就是他的住处,那是间土墙瓦房,日头最高时他会走到认错的门前,闻房子周围的味道,希望气味能告诉他。站着闻见的是柴火和酸菜味,蹲下来闻见的猪圈味,爬下来是地里浇大粪的味道。他挖坑,把头埋进去闻,地下刮没有味道的风。他挖了几米见方的大坑,跳进去,没有风,太阳定在空中直射进坑里,几小时光线不动。

他被太阳监视了。枝叶分开阴凉,水分开露出地面,屋顶的预制板移开。跑,房子,墙,拖拉机,鸭子,水渠,树,茅坑,纷纷移位,让出一条光亮之路。闭上眼睛,变换着红、黄和白三个颜色。他没有变黑和瘦,身上的毛长起来,长短不一,颜色不同。他躺进猪圈,在污泥里打滚,染不上半点泥。他留恋黑夜,走的路上想无垠的夜里他变长的肢体,白昼让他萎缩,最后会像颗毛荔枝。他没吃过这种水果,嘴里有荔枝的味道,不用印证就知道对的。他不吃饭,停在那里有人会端来饭,他跑,会有饭扔过来,掉进他躲闪而张着的嘴里。

太阳盯着他,庄稼换自己的茬儿,全村下雨独有他那儿晴。他躲进树缝里,细长的水浇他的脸,像有人撒尿。白昼,看不到头的白昼。

两个个树根参天入云,叶子少,树皮干皱,从西间的房顶长出来。他觉得东间太潮湿,坐在东间,预制板变得透明,光照进来,墙角的湿气像没有光一样没有变化。他脱掉衣服,裸体躺在地上,长出来的毛缩回毛孔。

他在光下,邻居在夜里牵牛回来,坐在他边上,牛卧地。

“我们三个说说话吧?”邻居说。他看牛点头,他没说话,嗓子里像插了根莴笋,一出声,笋叶的味道让他恶心。

“我的牛要死了,它也知道自己要死了。”邻居点了烟袋,抽一口,烟锅就烧透了。黑的牛白的睫毛,甩着味道,驱赶要围过来的两只鹅。鹅的脖子跟大雁一样长。

“我想吃一块牛肉。”

邻居从腰里抽出小刀,在牛胸前剜下一块肉递给他,嚼起来像果冻,没有一点肉味,他恶心地吐出一堆剩饭,里面有一根完整的莴笋。他刨坑栽下莴笋,笋的叶子硬挺起来。

“还吃吗?”

“不吃了。”他说。“那我自己吃一块吧。”邻居说完,伸嘴在牛身上咬下一块肉,牛躺到地上,头挨着地,鼻孔冒出白气,鹅凑上来,啄牛的屁股,梗着脖子吞吃牛肉。

吃了几口,邻居抹抹嘴,抽了一袋烟,“你为什么不来夜里?”

他埋在自己的阴毛里抓虫子,拽出一根一扎长的虫子,虫子挣扎身子,他咬掉了虫子头,白色的液体像牛奶倒进嘴里,虫子剩下一张皮。那两只鹅不见了。他感觉自己要浮起来。

“明天八月十五,知道吗?”邻居问。他摇摇头。

“我的老婆那只狗眼,晚上闭不上,看得我睡不着。”

“你喜欢蚊子和苍蝇。”他说。

“不要告诉我老婆。她知道,听不得别人给她讲。”

牛像液体流进了坑里,地上有一张斑纹虎皮。“我以前跟你一样,困在光里,你猜我怎么出来,我对着太阳手淫,就出来了。你可以试试。”

“我和你不一样,也没有困在光里。我守着这个坑,有一天它会变成池塘。”

“那是全村都知道的秘密。”他扇了邻居一巴掌,邻居捂着屁股回家了。

一条鱼卧在荷叶上,他问,“水下的粮食够吗?”

鱼翻进水里,拍起的浪扑倒他脸上,他摸到脸上有一件破洞的蓝色内裤。犹豫下,扔在草丛里。水下波光粼粼,有树那么粗的动物在游,水里有桂花的香味。他闭上眼闻,没闻见,睁开眼,天黑了,其余的地方都是白日。他明白是新的开始,他到裁缝家订做马甲,裁缝让他不要走,现场做好,他坐在凳子上。裁缝锁边时,把指头锁进针里,线从无名指走到了脖子,裁缝在脖子那儿钉了个塑料拉锁。伸手一甩,是一件古人穿的长袍。

“你帮我把裤裆剪出个圆,露出私处。”

“你想做个露阴癖?”裁缝问他。

“不,我只想露出。”他说。

“我这不能这么剪,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有注册的人才可以。你也不用去注册,只限女性。”裁缝说。

“疯子可以吗?”

“哑巴和聋子可以,瘸子不行。”

“那我杀了你,你会做吗?”

“也许会吧,不知道那时的我会怎么想,我有点期待恐惧的感觉。”裁缝说。

“你在骗自己。”

“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吃饭,今天是牛肉。”

裁缝没有锁门走了,衣服露着背和屁股,屁股上似乎盖了蓝色的印章。

他把长袍塞嘴里吃了,吃起来像茼蒿,吃完打了嗝,有合欢树的味道。他把案上堆得几件衣服熨平挂起来,出门,回身一脚把门踹烂了。外面有几个妇女端着碗看他。他拿起石头做出砸人的动作,妇女们露出了嘴里的虎牙。

他回家刮了胡子,推了光头,穿上T恤、短裤和凉鞋,端了一碗饭,蹲在门口吃饭。罗锅在门口喝汤,没看他,吃得声响很大。坑里的鱼不停地往外跃,轰隆隆地震响。他走过去在罗锅的碗里,夹了一块红薯,吃完觉得瞌睡,倒地便睡着了。

他梦见满天的布,灰色的纱绸,飞来飞去,能看见布飞舞的动作,又知道线的织法,他问自己在哪儿?自己是布,那怎么住在爷爷家?从梦里醒来,如浪的雾霭在楼间漂浮,太阳悠悠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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