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5年,湘西自治州开始探索一种农村孤儿集中养育的模式。一群来自贫困家庭、有着不幸过往的儿童被送到城市,过上了集体生活。这个故事正是关于这群孩子,一个园长,以及服务于这个成长计划的成年人们。
文|谢梦遥
编辑|楚明
身为孤儿
身为孤儿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不是他们。描绘这种感受的唯一方式就是忠实地去传达,然后承认失败。
知乎上的一则回答写道:「独立,自卑,敏感。小时候怨天尤人,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封闭自己,像一个刺猬,用尖锐的刺保护自己,却引起周围人的反感,被欺负孤立。稍微懂事后,不敢加入别人关于家庭、父母的讨论,羡慕别人其乐融融的家庭,哪怕是父母的批评唠叨,觉得这世上只有自己会对自己好。」
另一则回答是:「其实孤儿最可悲的并不是爱的缺失。因为慢慢长大会发现,爱这个东西,是会一点点找回来的。虽然不完整,但总能稍稍弥补儿时的创伤。而是,在人生每一个十字路口,无人指南,无人参谋,没有人为你的成功喝彩,你的成功无人分享,没有人在你颓废时带你走出来,也没有人教给你很多道理,教你如何规避失败。你所有的选择都是跌跌撞撞,所有的结果好的坏的都是自己懵懂着、不断碰壁着,然后接着毫无方向地往前走着跑着,所换来的。没有那个人从小告诉你每件事该怎么做,你不懂人情事故,不懂世间险恶,不懂怎样爱人。你的成熟与别的孩子相比,不是随着长大慢慢变化来的,而是用痛苦和眼泪换来的。」
我无法核实这些回答者的真实身份。现实是,你很难面对面地听到亲历者的答案。在所有不幸命运带来的身份标签里,「孤儿」是最难启齿的之一。它是一个秘密。它是一种禁忌。一些场合下,它是一句骂人话,一个恶毒的诅咒。而就算面对一个真正的孤儿,你怎么忍心使用这个词?你怎么敢去探寻他的感受?
经熟人介绍,我得到一个特别机会,用近一周时间拜访了一所孤儿院。我主要和管理人员交谈,但也有机会和一些孩子接触、交谈。出于职业道德,我不可能问出那个问题,但聊其他话题时,能够触及到这个问题的某些方面。每一个人不代表群体,只代表自己。以下是他们告诉我的。
你的字典里,永远不再存在「妈妈」这个词。当然你知道这个词,也可能使用这个词——这所孤儿院很多孩子会亲昵地喊园长为「园长妈妈」,但那个词悄悄变成另外一种涵义的人称代词。
如果你曾感受过父母之爱,你知道那种爱的特别。「我分得清楚父母对我的爱和家人对我的爱。两种爱是截然不同的。突然他们一下子就消失了,再也没有感受过同样的感觉了。」一个女孩对我说。
但从未感受过,又是另一种不幸。刘英幼年时失去双亲。「因为我没有记事,不会记住父爱和母爱的感觉。我很难去想象我的父亲母亲跟我一起生活的样子。」她告诉我。「别人跟我谈起来说,你想到没有父母,你会哭吗?」答案是不,「我不会对一个我没有任何共情的画面落眼泪嘛。」
她记得第一次被这个事实击中,是第一天上学时,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人送,「瞬间从一个人化成了一滩水那种感觉。」难过在于没有概念。「你告诉我这个糖它是甜的,但是我没有尝过,我想象不出来那种甜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
会感受到羞耻。一个孩子表示,不想被孤儿院的车统一从学校门口接送,担心同学看到他属于哪里。另一个到了新环境就学的孩子,为了不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而放弃申报救助金(后来学校通过档案核实,还是发给他钱)。
最难的并不是重大时刻——很多人那时尚没有能力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一个孩子回忆,父亲临终时想再抱他一次,他却笑着跑出去了——是那些微小的时刻。去别人家做客时。生病时。电视里听到一声「妈妈」。每每回想起父亲要抱你,你却跑掉的一刻,「错过那一次之后这一辈子就没有了」。生命中剩下的时刻。
一个永远填补不满的内心空洞。「这东西是走不出来的,它会永远伴随着你的一生,在你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这些东西会在你脑海里浮现。」现在是一名大学生的牛盼盼告诉我。
渴望爱,但也抗拒爱,牛盼盼说,这个身份一度会让她对他人的善意产生怀疑。「总感觉是别人施舍的,赠与的。」她知道相关宣传能够筹款,但多少感到抵触,「总是会让我们的心里觉得是不是在利用我们干什么。」
觉得命运不公。在人生某个阶段,恨这个世界。也有人说,曾恨过他的父母。
每个人或早或晚会经历失去至亲的痛苦。孤儿经历的,远远不止一次心碎的别离。就像一种逐渐蔓延的慢性病,疼痛和影响旷日持久。语言无法全部承载其重量,他者无法全然代入其情感。你不是他们,理解这种感受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去想象,然后承认失败。
图源电影《无人知晓》
始于荒芜
刘全有是2015年8月去到那个地方的。堂哥让他去,他就去了。一个中号行李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15岁,在此之前,除了去过一次隔壁保靖县,他从来没有出过他所在的龙山县。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坐车好长啊」。先花了5小时,从乡里去到龙山县城集合。大巴车接上包括他在内的县里的二三十个孩子,又开了5个多小时才到湘西自治州的首府吉首。那时龙吉高速路还没修完。
第二个感受是,「像是来错地方了」。只有一栋新修的楼。操场才铺了一层水泥,空空荡荡的,没有篮球架,什么都没有——除了灰。周围是一片荒地。工作人员承诺,未来会种上花花草草。一路上刘全有没有和任何旁边的孩子讲话,对他而言都是陌生人。但住进寝室后,和两名室友的交流从对这个园区的吐槽开始了。男孩们有一个共同点,都不喜欢这里。有人已经在构想逃跑计划。
话题发散开来,都是最浅表的那些。不需要聊各自的过去,「过去有什么重要的,大家都是一样过来的」。他们是湘西慈爱园开园收的第一批孩子,他们将在这里展开生活。
对于第一天,不同人有着不同感受。与刘全有同龄的刘英不像男孩们那么抵触,园里的「菜挺好吃的」,她回忆。晚上还有加餐,有面包,还有水果,从香蕉或者苹果里选一个。园长挨个房间送,她约莫40岁,圆脸、齐腰长发,「从内而外透露着很亲切的感觉」。尽管马上就喜欢上这个新家,第一天夜里,刘英还是哭了。她想起与她相依为命的80岁的奶奶。父母不在了,爷爷年初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最重要的亲人只有奶奶了,她第一次离她那么远。
在第一批抵达的102个孩子里,也许只有束着高马尾的女孩牛盼盼,从头到尾保持着全然的镇静。她刚出生时,母亲就抛下她走了。8岁时,父亲车祸离世,她跟着奶奶生活了几年,后来奶奶因为家庭矛盾自杀。再之后伯父伯母带着她,直到把她交给慈爱园,她坦然接受这项安排。「家里发生这么多的事,你心里其实跟明镜一样了,送我过来,他们的心肯定是好的,肯定是希望我以后成为一个很好的人。」她说。
她是个早熟的孩子,把一切考虑得很清楚。在镇里初中,她的成绩是年级第一。但她知道,如果不来这个叫慈爱园的地方,「家里可能供不起我上高中」。州首府的学校不同于乡镇,师资力量将有很大提升。「我有一颗很想很想学的心。去了更大的地方,我会越来越好。」她想。
现在,你知道慈爱园是个什么地方了。是的,这是一所孤儿院。尽管所有工作人员都会避免使用这个词,避免刺伤孩子们。
慈爱园园长张薇此前在民政局下属的社会福利院工作,那里收养的是没有监护人的弃婴,大多是重度肢体残疾和智力残障。其中很多孩子一生都将留在那里,成年后,转入老年部。后天失去双亲的孤儿,一般由各自法定监护人散养,每月政府发950元基本生活保障。把健全孤儿与残障孤儿区分抚养,并不是歧视,而是一种更科学的管理,因为混养增加了照顾管理的复杂性,并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发展。
某种意义上,刘全有、刘英、牛盼盼初至时看到光秃秃的园区样子,就是一个隐喻。一切始于荒芜,正在兴建。建立一所面向健康的居家孤儿的院舍,让他们脱离原生环境,在2015年以前的中国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慈爱园的创办者们说,前期考察时,没有找到先例。重庆的「爱心庄园」搞过类似模式,但那是招募来一对对夫妇,让他们与孤儿完成逐对的家庭重组,住在套间里。慈爱园是一个更大的家庭,构成单元是一间间的集体宿舍。
开园仪式中,牛盼盼作为唯一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稿子是大人写的,她照着念就好了。牛盼盼被选中,理由显而易见。她成绩好,懂礼貌,没有显示出任何负面情绪。在来时的车上,她就和别的孩子攀谈了。据她说,到了慈爱园后的最初那些夜晚,她都能安然入睡。「我不认床,我没有想七想八的。反正来了我就好好学。」
好好学。这就是慈爱园建立的首要理由之一。有着300万人口的湘西是湖南最贫瘠的地区,下辖7个县全部是深度贫困县。很多散养孤儿初中、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或者流落到社会上。到了慈爱园,孩子将被送到州首府吉首最优质的那批学校里读书,政府包管他们的生活费与学费。
「你们多收一个孩子,我们社会上可能就少一份危害。」后来,有公安领导这样对张薇说。这代表了某种迫切的现实忧虑。生来都是白纸,但由于家庭经济状况与疏于照护、管教,这些孩子更容易受到不良因素的侵害。
不久后,在这个近6000平方米的园区,空场将竖起篮球架,泥地种上花花草草。但不止于此,张薇知道,每一个员工知道,重建是一条漫长的路。
慈爱园占地将近6000平米,有绿地与篮球场。受访者供图
「坐办公室的,不要」
让我们来认识一下张薇吧。与孩子们描述略有距离,这位园长说话时面部线条有些僵硬,语速快,但音调少有起伏。她最初拒绝了《人物》的专访,说她不想个人宣传,经我说服——也许更重要的,看在她上级领导的情面——才同意见面。她发微信不使用表情符号,再辅以她言简意赅的表达,显得比较冷淡。
我翻了翻她的朋友圈,只有两个主题,一是带有配图的励志或者抒情的话,二是慈爱园里发生的一切。两者很多时候混到一起:「世上没有正确选择,要让选择变得正确」,照片是园里孩子们在练毛笔字。「比起过往,前方更值得期待」,照片是孩子们在图书角读书。「人生无定数,长存感恩心」,孩子们在排队登校车。她的微信名字叫「薇妈」,头像是该园的徽标。
但我很快找到了我们的共同点,在当地朋友为我采访而组织的饭局上。那是一种微妙的感应,她与我都不属于那种气场。她是饭局的主角,但几乎在座每个人的体制内职级都比她高。到了互相敬酒环节,她尤其显得不自在。她的直属领导小声地让她以茶代酒去敬其他人,她始终没有起身。「我原来在福利院,现在在慈爱园,总的来说是很单纯的,我觉得我的整个状态不是那种在官场上的状态。」她后来告诉我。饭局中,她跑出去接电话好几次,她承认,都是园区事务,「大事没有,都是琐碎事务」。
张薇曾在社会福利院工作过11年,一路做到党支部书记、副院长。她是个尽职尽责的人,每年除夕都要在福利院度过,和老人们吃完饺子,晚10点后才赶回家。「我爸妈习惯了我逢年过节不在家。」她喜欢这种关爱类工作,将其当成终生事业,为此考上了一个伦理学硕士——她后来发现,那些理论面对实际工作,其实帮不上什么。2015年初,慈爱园筹建,民政局长推荐她去当园长。
她回绝了。她对福利院的老人和孩子有感情,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到新地方胜任。这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你将全天候地面对上百个不同年龄段活蹦乱跳的孩子,监护职责从家庭,转移到政府。身边有太多反对声音,担心一旦出了安全事故影响到她:「张薇你怎么敢接这个事情,你脑袋包了铁皮是不是?」领导找她谈了三次话,她终于答应了。
她从一个光杆司令开始,领导打算给她配个副手。「坐办公室下来的,我不要。」她说。硕士导师给她推荐了一个人选,她的师弟,还在读研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斯文青年,名叫易瑜。
等等,什么叫做「坐办公室的」?张薇的意思是,那些闲散惯了的人,那些整天喝茶、看报纸的人。面前是一场从无到有的拓荒,需要的是真正干活的人,「手头有很要紧的事情必须赶出来」的人,愿意加班的人,身兼多职的人。易瑜是这样的人,他是助理——张薇开玩笑说,「跑腿的」——也是未来的教员,出纳空缺时还一度顶上去。
师姐带着师弟做规划、定制度。当然还有那些具体事务,办各类证件、搞装修、对接物资......前半年只有他们两个人。需要一位运货司机,张薇想到了她的同学贾志军,他是个下岗职工,刚好有辆破皮卡。她对他知根知底,他脾气好,有爱心。
进入2015年夏天,真正的招聘启动。厨工、医护、保卫,还有最重要的辅导员,张薇参与到对每一个人的面试中。耐心、爱心、责任心,这是她考察的三个标准。一个叫石清云的中年女人来面试,她一开口讲每句话,笑容就自然荡漾出来。「你这个笑脸,孩子肯定喜欢。」张薇对她说。
慈爱园设在吉首周边的新规划地段,靠着山,交付时只有孤零零一栋毛坯楼,外面全是烂泥巴。经常停水停电,手机信号也很差。员工人手一部对讲机沟通。早期未通公交车,从大路走进来要20分钟,很多基础设施尚在修。「全部挖得稀烂的。上班都是要跳进一个坑,再爬出一个坑。」易瑜回忆。
园里有了26位员工,其中10个有大学学历。他们来自电台、医院、学校、旅游公司......除了园长有社工师证,其他人都没有。坦白讲,这不是一支人员配置豪华的「梦之队」,但这是可以理解的:此处是湘西,不是北上广深;机构尚无编制(到今天也只有8个正式岗),待遇没有吸引人之处——多数员工月薪到手2000多元,园长也才4000多元。
距离开园还有一个月,张薇组织员工培训,从外面请来心理学教授、资深社工、团建老师来讲课。每天上午培训,下午则是集体打扫整栋楼的卫生。装修刚完成,垃圾还没清理。「每个人都是一手血泡。」张薇回忆。「所有的房间我们相当于洗一遍。提个消防栓这么冲,拿洗洁精在下面搓。」易瑜说。
张薇理解,孩子是极度敏感的,设施与装潢要照顾他们的感受。领导给她指出,每层楼两边要装铁门,她不同意,那感觉太像牢房了。为了安全,每个房间的窗户理应装上铁栏,她换作没有压迫感的隐形防盗网。每个房间贴上动物图案的壁纸。
员工宿舍配的是高低钢架床,张薇打算让孩子们的房间,全部配备单人木床,「温馨一点,暖和一点」。有领导认为应该统一高低床,她据理力争,「我们办的不是学校,是孩子的家,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搞高低床,就没有家的氛围了,谁愿意睡那个冰冷的钢架床?」她还摆出一个论点,有的孩子太小了,睡高低床很容易从上面掉下来,出了事只要领导负责就行。
她的方案赢了。「我也是抓住他们的弱点。」她开玩笑道。
图源电影《放牛班的春天》
「整个人是懵的」
第一批孩子是各县摸底后报送上来的,大县20个名额,小县10个。各县情况不同,有监护人后来告诉张薇,靠着下跪才得到指标。有的县则因宣传不力以及执行人员的懒散,没有报满。孩子来之前,监护人先被车拉过来看环境,以保他们心里有底。有的妹妹陪着姐姐,报到后不想走,临时留下来。
孩子最初到来的日子,楼道到处充斥着混乱。最大的读高一,最小的才4岁。有的孩子蜷缩在床的角落,哭着喊着要回家。辅导员要去安抚。有的小孩子吵着要上厕所。要领着他们去。有的孩子不肯洗澡,一身酸臭就要上床睡觉了。要说服他们。一个孩子有梦游,好几次半夜走出寝室,坐到值班室门口哭,眼睛始终是闭着的,次日醒来记不得发生了什么。辅导员轻轻地把他抱起(「有一个迷信的说法,梦游的人你不能叫醒他」,她说),放到值班室的床上。
在给一个9岁孩子洗澡时,他很小很瘦的身体上,遍布青紫,新伤覆盖着旧伤。他说叔叔总是打他。那一幕让多位员工落下眼泪。张薇气愤地找他叔叔理论,那人却满不在乎:「这孩子不打不行的,你们继续打。」
还有卫生问题。一些孩子身有脓疮。有的孩子远看头发是白色的,凑近一看,发根沾满虫卵,像一串串葡萄。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很多员工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张薇后来下乡家访时看到,一些家庭要去井里打水,冬天好几周才洗一次澡,孩子天天和猫狗待在一起,难怪虱子会爬到身上。
虫卵黏得很紧,洗是洗不掉的,只能把头发剪掉。但送去理发店,没有一家敢接收。没办法,张薇带着员工亲自上阵。尽管戴着手套,穿着围兜,虱子还是跑到她的身上。「在我头上跳,好痒。」她回忆。她不得不剪掉自己一些头发。
员工们找到一个方法,用专门的药剂涂到头上,严严包住闷几个小时,再用篦子一遍遍梳,把死透的虱蛋清理掉。经过一段时间,虱子总算灭杀完了,但过完年,孩子们从农村回来,又会把虱子带来。新一轮的灭虫运动展开。后来,园里长期备着杀虫药剂。
开园三个月,张薇和助理易瑜全程守在园区。读小学的儿子在家无人照顾,也随她住宿舍。忙得不可开交,她难以离开,随时有突发状况,她也不敢离开。有个晚上,有贼进了园子。监控画面里看,那人蒙着脸在外面走。好在什么都没偷走。因为水土不服,不断有小孩生病,高峰期时一天倒下十几个,教员三天两头带去医院。
有一天,张薇正在安排工作,对讲机响起来。有个孩子突然倒下了,口吐泡沫、全身僵硬。她吓坏了,「我们几个人抬手抬脚这样往医院跑」。医生判断是癫痫。那孩子说,自从幼年时亲眼看到父母在火里烧死,就有了这个病灶。刚来园区,症状加剧,一两天就发作一次,辅导员学会应对,给他吃药,往嘴里塞布条。后来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癫痫逐渐消失了。
孩子逃跑时有发生,把防盗网剪断,从三楼往下跳的都有。遇上这种事,慈爱园的成年人几乎全员集结,连下班的人也喊回来。有几个同事的孩子才一两岁,托管给家人。找人需要用策略。曾有个女孩从学校逃跑了,辅导员请与她关系好的孩子上网与她聊,慢慢套她话。一旦推断出她在附近两个县城其中一个,两支队伍立马上路了,一支去花垣,一支去古丈。线索很重要,行动力更重要。直到「线报」进一步确认女孩在花垣,古丈小分队才撤回来。第二天凌晨,女孩接到了。
园里的逃跑之王名叫朱天华。他跑过四五次。有一次放学,才读5年级的他没登上慈爱园的校车,和另一个孩子爬墙溜走了。员工分为几组,在学校周边去找。按照既往找小男孩的经验,把网吧全部翻过来总能找到。孩子没有身份证,正规网吧去不了。「我们摸熟了,哪里有黑网吧都知道,都是隐蔽地方。」 易瑜说。但那天网吧找遍,都扑了空。夜里下起大雨,过了晚10点,食堂员工需要准备次日早饭,就回去了。校车师傅痛风发作,也难以为继。剩下的人坚持着,好像海底捞针。
夜里1点半,辅导员张海兰所在的找人小队,终于在商业区广场看见了那两个孩子。他们扭头就跑。「我肯定跑不赢他们。」张海兰说。在地下停车场,他们再次撞见,贾志军——就是那位下过岗的中年男人——大吼一声,朱天华摔在地上。他毕竟只是一名儿童,因贪玩而逃学,也会因惊吓而跌倒。另一个孩子逃走了,但失去盟友,「逃亡」意愿可能也减退了。第二天,他在学校旁边的一处楼盘被捉到。
对于背负着巨大心理压力的张薇来说,逃跑事件无疑是一出惊悚剧,但有时,也有哭笑不得的味道。朱天华曾打算逃去同学家里打游戏,得到的却是一个假地址。他在门口蹲了一夜,又累又饿,最后自己回园了。张薇派人找到那位同学搞清楚了,他家人其实不欢迎朱天华,他成绩差且调皮,所以同学才选择欺骗他。张薇感到这个结果肯定对朱天华造成了伤害。「又要批评,又要安慰。」她说。
但有的事件,回想起来,就是纯粹的恐怖了。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买了老鼠药下到麻辣烫里,给寄宿学校的室友吃。万幸是,他买的是假药。见无人受害,他自己揭穿此事。「别人都有爸妈接送,还有爸妈去寝室看,他觉得心理不平衡。后来和他交谈了,他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张薇说。「我人都疯了。这种我真的不敢留,假如往我的厨房锅里面扔一包怎么办?」那个孩子被退园了。
「刚刚开始那一年整个人是懵的,觉得脑袋里面随时都嗡嗡的。」张薇回忆。
图源电影《棒!少年》
「我们这个条件」
我想和朱天华聊一聊。「逃跑之王」现在是个初中生了。晚9点他下了自习,从学校统一接回来,在睡前洗漱的空档,我们聊了15分钟。
后来,我一直犹豫,该用怎样的记叙方式才是合适的。我会加固某种刻板印象吗?我该多大程度保持诚实?坦白讲,那可能是我进行过最艰难的对话。他没有表情,语气显出不耐烦。也许是眼睛看过来的角度,他盯得我内心有点发毛。所有回答都是简短的或者「不知道」。问题关于最好的朋友,最喜欢的老师,最多涉及他的逃跑故事。没有沉重问题,我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他的辅导员坐在旁边,也不会允许。
「我总觉得还是好多了,他以前真的是,你就没法和他交流。」后来听我聊起,张薇笑了。「他就觉得和你不熟,他为什么要和你说。」她知道那个眼神,「从眼睛下面那样看你。」面对陌生人,他不是永远话少。有次州长来视察,问他伙食如何,他说了一大堆:「我在这儿三年都没吃过一顿饱饭。」当然不是真的,他故意唱反调。
反倒是与朱天华同龄、陪他一同坐下的大个子丁兆,积极回答问题。他说在朱天华逃走时,他也随辅导员参与在外的搜寻。那是较乖的一批孩子才被赋予的任务。但张薇说,丁兆前两年非常调皮。这个大块头曾经愤怒地掐着辅导员的脖子按在墙上。「监护人都叫来,说领回去。也是吓他。」张薇回忆,「我说把我们员工都要弄死了。」
一切需要过程。想想他们经历了什么。送到园里的,是身世最悲惨、家庭条件最困难的那批孩子。即便有些人对外界存在恨意,也解释得通,那是命运亏欠他们太多。有个孩子,父亲家暴,母亲杀了父亲,如今在牢里。有三兄弟,父亲早逝,母亲为了养活他们去贩毒,被判死缓。有好几个孩子,父母死于煤气中毒。有个女孩,生下来不久,手就被有精神病的母亲按到滚水里,留下了一大片的疤。有对兄弟,目睹了父母被凶杀的过程,凶手认错了人。那种经历对孩子意味着什么?没人知道。其中那个老二,在村里已展现出一些暴力行为,拿棍子去戳瞎牛眼取乐。一些员工记得他刚来的样子,好像看谁眼光都透着敌意。
一样东西能够改变孩子的命运:教育。教育既指向学业,也指向人格和行为习惯。但慈爱园的成年人知道,一切的前提建立在,赢得孩子们的心。
有个叫于明涛的少年入园时,不与任何人交流,还一度绝食了两三天。他有自残倾向,总拿铅笔戳自己的手,用线缆缠自己的头,把涂改液塞进嘴里。「我们时刻要守着关注着他。」辅导员石清云说。
辅导员在活动室打乓乓球,于明涛在旁边注视着她们。石清云招呼他加入进来。从此,乒乓球的击打声,成了一种她与他沟通的语言。他越打越好,可以击败大人了。易瑜发现他身体素质挺好,给他报了周末在市区的武术班。同去的三个孩子不久就放弃了,只有他坚持下来。在这过程中,他不再伤害自己,心扉慢慢打开,变得自信。园里元旦联欢,他上台耍了一段双截棍。另一个体现出他的归属感的迹象是,他想着给园里省钱:练武术回程他决定不坐公交车,步行可以少花两块钱。
「他可能一天不说,两天不说,总会有一天他会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如果他不愿意和我们说,我会叫其他的孩子去感染他。你给他的温暖,他也会回报你的温暖。」辅导员张海兰说。她曾经是个电台广播员,是园里少数能镇得住朱天华的人。
一个叫张驰的孩子,在学校里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停课惩罚结束后,他的辅导员曹微陪他回到班上。张驰准备了一份检讨书,站到台上去念。曹微决定也上去,在众目睽睽下,就站在张驰身旁。学校老师知道她是慈爱园的员工,大部分同学以为她是张驰母亲,但现在看起来,她好像是一名一起悔过的「同伙」。她想给所有人展现出张驰的最大诚恳,同时,「也是想改变他,让他有一点触动。」那件事是他们关系的转折点。
「我们这个条件。」这是贾志军和孩子谈心时,常说的一句话。入职时是司机的他,后来成为教员。那些最调皮男孩子的思想工作往往交给他。「首先我是一个男同志,再一个我有这么大年纪了。」他需要把现实指出来,但又不能说开。孤儿,那是员工们永远不会当面说出的一个词。「我们这个条件」,这是他能做到最温柔的表达方式。
有时,身世会成为孩子自暴自弃的一种抗辩:「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一个孤儿。」真正的理解发生之前,更多需要是陪伴。可能不需要说话,交给时间。不,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更好的人。
通过实践,园长有了自己的坚持。她对志愿的心理咨询保持警惕。「经常换人的那种心理咨询,你们不要来。不要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孩子和你不熟,他不会跟你说真话的。」张薇说,「真正的沟通,需要长期陪伴。」有人来做团体辅导,打完一通鸡血,效果似乎不错,孩子流泪满面上台喊口号、发誓。「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她内心隐隐不安,「不是我想要的,我要让他们从内心来改变。」
每一个孩子都是独特的存在,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独特的存在。一个满口脏话,但做起剪纸等小手工来颇有天赋的女孩。教员们让她成为领头人,去教其他小朋友。一个在校屡屡违纪,但说话非常算数的男孩。他保证不再逃课,他做到了,但他也说并不保证上课认真听讲。辅导员鼓励他:「你能保证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一点一点来。」
孩子按照性别、年龄分成几个部,有各自楼层辅导员。再往上,有横向统筹的综合教员,负责文娱活动、思想教育、志愿者统筹等工作。从他们的讲述里,可以提炼出与孩子的相处之道。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闪光点。共同进退。不要揭开伤疤。最重要的反而是最浅白的,正如张海兰所说:「用心。」
无论员工个人,还是作为一个整体,都在成长着。十几个人考下了社工师证。「心理学(的书)也看,社会学的也看,管理学也看。」易瑜说起他的自我学习。张薇没有一支「梦之队」。她不需要每个人都有着高学历和傲人履历。这里是湘西,只需要找到步调一致的人。耐心、爱心、责任心。这就是她的梦之队。
慈爱园的工作团队。受访者供图
某些无形的东西
慈爱园是一个漫长的人生扶助计划,把这么多孤儿集中到城市生活、学习,直到他们毕业投入工作,才算离园。这对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需要回到孩子们的视角。
在来到园里之前,你很难遇到同样背景的人。刘全有回忆,以前班上,最多只有几个单亲的孩子。「孤儿」是个刺眼标签。在这个园里,这个标签消失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感觉突然间不是自己一个人。」一个绰号叫「睡仙」的男孩说。
开头肯定是不适应的。有个孩子每晚啼哭,足足一个月才停下来。有些孩子从来每天只吃两顿饭,要习惯吃第三顿。刚来时都是骨瘦如柴的孩子,一两月后,都白了壮了。
来慈爱园后,刘全有面前是条崭新的起跑线,他将去吉首市四中读书。孩子们被分散到不同的班,身世不被公开。第一个月,一个男辅导员每天守在学校,有什么需求,随时沟通。他会中午守在去食堂的路上,与他们结伴吃饭。「他怕像我们这种外来的被欺负。」刘全有说。这让他对比起四五年级时从村小转到县城读书的日子——堂兄送了一次,之后就都是他自己去了。他为此在纸上画了地图,用叉叉和箭头标识。有天暴雨,他连伞都没有。
等孩子们考取大学,同样的流程再重复一次。有人将陪他们一起去报到。副园长张力豪常执行这个任务,最远去过广州。他是孩子们的「哥哥」或者「叔叔」。在停留的那一两天里,他要给孩子们示范「怎么在新的环境里立足,怎么和同学打交道」。
家的感觉是慢慢浮现的。不再动荡,不再孤单,漂浮的尘埃落定下来。一个初中女孩提到语词不自觉的变化。从前,寒暑假结束,她说「去慈爱园」,现在则是,「回」。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干什么?「和自己玩得好的就坐在那里聊天,什么也不干。特别期待和他们再一次见面的那种感觉。」
另一个初中女孩告诉我,她认为慈爱园同伴能够懂得彼此。「发生什么事情,比其他同学有那种安慰的权利地位吧。别的同学可能安慰不了你,但是我们互相可以的。」就像一个退役海军陆战队队员遇见另一个退役海军陆战队队员,一个名叫「招娣」的女孩遇见另一个「招娣」。他们命运相似,之间的联结是天然的。「我们没有任何秘密,什么事情都会分享。」她说。
园里每个月会过集体生日,时不时地,组织外出活动,烧烤、看电影、爬山、去游乐园。定期去敬老院打扫卫生。一个女孩谈起一次难忘的拓展活动,大家协力一起爬上一堵4米高的墙。高三暑期,有毕业旅行,正副园长分批带队。刘英去了鼓浪屿。刘全有则去了深圳,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
至少有两个男生跟我讲起来多年前的一场群架,将其视为生命中值得回忆的事。起因是,一个孤儿在学校被欺负了,同级的园里同伴全部出动了。慈爱园有五六个人,徒手,对方十几个,用拖把。「自己心里面,已经把这个园里的人,地位摆在不同的地方了。」刘全有说。他们输了,但不后悔。
没有人认为打那场架值得自豪,但它证明了某些无形的东西,那些东西才是值得自豪的。那种团结是珍贵的,那个时刻是重要的。我们是慈爱园的孩子。看着彼此眼睛,抵靠彼此后背,理解守护的将是什么。事后,园方没有处罚他们。
园里管理是军事化般严格。每天孩子列队,从慈爱园移送出去,再从学校移送回来。假期出门,要打楼层辅导员和办公室的两道假条,仅限班级活动或者同学聚会,园方才会同意。下午5点半前必须赶回,不能在外吃晚饭。男生女生不能串寝室,有早恋苗头立刻「扼杀」。有段时间,苗头似乎要止不住了,园长把男女生的吃饭时间都错开了。监狱,一些孩子会用这样的词描述。
但长大的孩子能够理解这种安排。这样做不仅保护孩子个人,也是保护这个家。建园不易,一个安全事故,可能带来一系列后果,会令许多人的努力付之东流。
园长对课业极其重视。周末的上下午都有强制自习。「你的成绩有一点波动,她就会找你谈话。」刘英说。高考报志愿,教育局局长、中学校长以及教育专家来给大家讲解、分析。园长考虑过,请来这些「有分量」的人物,孩子更容易听得进去。有些人成绩实在赶不上来,园方会尽量说服他们「不要过早走入社会」。在校时光不断被延长着。考不上高中的,就读中专,考不上大学的,就读大专。
这也是园长视手机为敌人的原因,它会干扰注意力。孩子的手机进了园区大门就要上交,寒暑假才发回。想和家里联络,视频通话是不可能了,去值班室去打座机。只有职院学生是例外,他们的作业是通过微信群布置的,但手机依然要在每晚9点半交到辅导员那里。「感觉太封闭了,」一个初中女生对我抱怨,她接不上同学的新潮话题,「只能在边上听他们说。」
一个秋日午后,在湘西州职业技术学院,刘英手捧着一摞书赶来,和我约见。我们喝着冷饮,坐在食堂聊天。过了会儿,刘全有下了课,也加入了。两人现在这所学校读书。命运对他们到底是好是坏?说不清楚。糊里糊涂地来了慈爱园,如果还在农村,肯定是另外一条路,「去打工了」。他们当上院系学生干部,刘全有还是学生会主席。一些东西是潜移默化的。一个人走上宽路,会影响后面的人。刘英说,她曾很内向、自卑——这是普遍存在的,一位辅导员记得,最初感受到这些孤儿与城里孩子的区别,最明显是闪躲的眼神——现在「变得开朗了,见识也变得广阔了」。
每年有新人进园。「有一些小孩我喊不上名字,但你就会觉得他是你的弟弟妹妹。」刘英说。但没有真正的离开。走出去的孩子,依然把这里当作归属地。有个孩子去当了兵,探亲假期基本每天都来园里。他开了分享会,还在操场上给男孩们表演了操练动作。
随着成长,孩子们对于孤儿身份的自我认知也在变化。在刘全有读高中时,他慢慢不再严防死守这个秘密,全班后来都知道了。大一期末考试结束,他向园里提议,能否邀请大学同学来园里打一场篮球赛。此时对他来说,慈爱园的生活已是某种骄傲存在,可以大方向人展示。他也希望,「更多的人去关注我们园里这个群体」。这是一笔额外支出,但孩子的家怎么能拒绝孩子的朋友呢?30多个同学来了。园里承担大家的晚饭,较平时更丰盛。
打造一个共同体,让你忘掉你的身份。但最终,你要接纳这个身份。这不是为了别人如何看待你,而是在于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那个「孤」字,不是孤僻、孤独,不是「没有人爱你,世界上就你一个人」。你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
受访者供图
「被骂了都是赔笑脸」
那么另一方面,对于在慈爱园工作的成年人来说,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可能经常掉眼泪。除了感动与共情,很多情况其实是——被孩子气哭。孩子顶嘴,骂的话也难听——确实会骂脏话,而「你又不是我亲妈」,是一句不带脏字却更有杀伤力的话。但这不是你哭的本质原因,是心累、委屈。「觉得付出了很多,还不被孩子理解。」曹微说,「不会在孩子面前哭的,在背后哭。」
你要面对一个严格的园长。园内不让抽烟、喝酒,也不让嚼槟榔。有两个男同事受不了这一点,辞职了。有个女同事,脖子有处小小的纹身,园长让她天天上班贴着创口贴,她后来也辞职了。一些年幼的孩子屎尿拉在身上,你得手洗。这对于一些尚未婚育的年轻人构成挑战。有人不愿意洗,把沾了孩子粪便的内衣裤偷偷扔了,被发现后,开会通报批评加上罚款。大学毕业生在员工里是稀有的,张薇还是劝退了一个,因为感觉他不够上心,擅自离岗,担心影响团队工作氛围。
你要接受长时间工作。哪怕过年,也总有一些孩子无处可去,园里时刻有人值守。与政府机构的5天工作制不同,这里多数人一周只有一天休息,并且不能在周末。周末留出时间给孩子们组织活动。楼层辅导员则两班轮替,一班24个小时。
你是闹钟,要比早6点半起床的孩子更早醒来,晚11点查完寝才能休息。你是安全闸机,守在接送校车的车门座位清点人数。你是小金库,每个孩子每周发10块零花钱,对应一个信封和一个账本,平时放在保险柜,每一笔取用经过你的手。
你是家长,字面意义上的。「请家长」,是湘西学校最常采用的处理学生违纪的手段。某种意义上,这是对家长的一种连带惩戒,需要赔上时间,从而敦促管束。你三天两头去。「早上才犯错,老师才把我们请过去,中午他又犯错,老师又叫你去。」张海兰说。「我们辅导员都脸皮厚,被骂了都是赔笑脸。老师对不起,孩子回去教育。」张薇说。
期中家长会,园内成年人要全体出动,哪怕你是保安、司机、后厨,也要加入。孩子们分散在不同班里,每个班都要有人。易瑜曾一天内开了6个,在不同教室串。「这个教室坐十几分钟,拿到他的卷子,悄悄地溜了,到隔壁教室去。」他说。张薇后来觉得,这样对孩子不好,也会让老师感觉不被重视,就让员工的爱人、大龄子女也加入,尽量做到一个家长对一个学生。不仅是出席,会后还要与老师沟通,写下记录归档。「很多员工家属都很支持这个工作。假如不支持,这里是做不长久的。」张薇说。
孩子视角看起来的一件事,在员工的视角看来,却细分为很多事。比如上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职校,不同层次的学校,都要找到至少一个对接点,尽量找最好的。学籍调动,「要州里面的领导帮我们去协调,市教育局要支持,州教育局要支持。一个个要签字,很麻烦。」易瑜回忆。过程里难免会遇过官僚主义。另外,农村孩子基础差,怕老师分班不愿意接受,还得提前做好疏通,请教育局领导先跟学校表态,跟老师开见面会,「慈爱园的小孩成绩考得倒数,不计入你老师的考核」。
很多外界不易想到的需求,等待员工处理。配眼镜。拔智齿。订生日蛋糕。园方和一家理发店谈好,每月搞一次公益理发。很多孩子医保必须回原籍买,就要专门派人每年走访,看各地是否上齐。一些开支根本不在原来计划里,是随着孩子成长出现的。有3个男孩割了包皮。5个孩子洗掉了身上大小不同的纹身。有几个孩子有狐臭,「很自卑的,原来在学校,手都不敢抬起来」。张薇注意到这一点,等她们成年,带着去做了手术。都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大家庭就是琐碎事堆积起来的。你觉得每样事是小事,其实每样事都不是小事。你想一下父母该做什么,我们就要做什么。」张薇说。
寒暑假是员工的家访时间,顺路把孩子一个个送回家。一开始,张薇只带着司机去,后来她把家访变成一项制度。这是一次从书面材料之外,深入了解孩子的机会。「你这个工作不做的话,你完全开展不了其他的教育工作。你连这个孩子的身世、家庭状况都不知道,你天天和他讲大道理,他也不服你。」张薇说。
连着好几年的年三十,张薇都是在家访中度过。每一个孩子的家,她都去过。有的不止一次。她看着变化发生。有人从山上搬到山下,从破烂的木房搬到安置房里。
有的地方偏僻,导航派不上用场,要一路问过去。没有联系方式,就找村里干部。老人家一辈子没出过深山,讲着苗语,沟通靠旁人翻译。真实场景让人震撼。脏得不像话的碗筷。空空的米缸。常年瘫痪在床的老人,屎尿拉在被子上。有个孩子曾经住所在村里工地,几块空心砖搭着个木板就是床。后来,员工下乡都会带上一些物资。
家访作用是双向的。作为员工,你会感到某种召唤。你无法改变许多事情。2015年时,全湘西的孤儿和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约有3000余名。庞大数字是你改变不了的。就像你无法改变父辈贫困,无法改变疾病,无法改变不安全的生产与生活环境,无法改变薄弱的医疗条件,无法改变纯粹的意外与天灾。这里是湘西,种种因素混合到一起,孤儿的出现率要高于发达省份与湖南其他地区(湘西孤儿发生率为万分之6.82,是全国平均水平的5.3倍)。你无法改变过去,但你可以改变未来。
图源《风雨哈佛路》
不放弃
现在,园长办公室里,张薇对着电话,连珠炮一般说着:「他说他想读下去,他跟我说了几次想读完。能不能网开一面......我也会给他好好教育的,我就觉得还有挽救价值,所以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一般我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我觉得不好意思......」
轮到对方说了。
「好好好,谢谢。」「好好。」「好好好好,谢谢。」用同样的快语速,张薇回复着。
放下电话,她告诉我,一个孩子在长沙就读的职校打架,将被开除。园里出了求情信,她又给学校负责人致电解释。但这次不同以往。孩子动了管制刀具。涉及的另外几个学生已被开除,他也不能留下来。
园长至少争取到了一个改变,他可按自动退学处理,这样重新就读还有机会。她已经派人帮他去找新学校了,但她决定,目前先不要告诉这个孩子,让他回园好好反省,以得到教训。
她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孩子。所谓人生岔路口,她会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叫梅宇航的男孩。
他是建园时来的,当时读五年级,长得虎头虎脑,非常聪明可爱。所有人要自己手洗衣服。太小的孩子,就让大的帮忙。张薇希望借此锻炼他们的意志品质。但梅宇航的爷爷强烈反对,他是家里独孙,一贯被宠溺。再加上其他一些生活方式上的分歧,在园里住了一年,梅宇航被家里人带走了。张薇去他家两次做思想工作,做不通。
两个月后,梅宇航出事了。爷爷奶奶白天干活,他一个人下河游泳淹死了。他姑姑打电话给张薇。「我本来就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你们给他(上了)保险,看能补多少。」张薇眼泪刷地下来了。保险理赔了3万元,但再多的钱换不回一个孩子。
这次死亡从两个角度击中了张薇。她深感内疚,那种内疚再也难以离开她。如果再努力做做工作呢?以至于给家属送赔偿金时,她叫助理易瑜去的,「我受不了」。另一方面,这让她坚信,即使面对一些指责,对农村孤儿来说,慈爱园一定是个更理想更安全的地方。她要尽量收更多人进来。
家访成为她收人的一种途径。「报送资料都很马虎,就是写个父母怎么怎么样。我们去走访,有些和他们报上来的都不一致的。」她说。一些在园孤儿的弟弟妹妹,就这样被发现,继而被带了进来。
她还在报送系统之外找人选。每到一处,她首先问村干部:「你们这个村有孤儿吗?」有次去广西北海旅游,她脱口而出问了村民同样问题。她从中挑选一些原生环境恶劣的个例走访,把手机里的园区照片打开给对方看,还请对方来参观。如果监护人犹豫,她再找乡政府帮忙做工作。家住凤凰凉灯的三姐妹,她总计登门拜访四次。第四次才明白卡在哪里,大姐已经给一所当地职校交了1000元学费押金,她担心转学到吉首就不退了。「你到凤凰那个职校,哪有到州里去好呢。这1000块钱我给你出。」张薇说。对方破涕为笑。
她这种主动姿态引发了一些争议。「有很多领导就觉得我这样做是不对的,属于我个人行为了,认为我把孩子动员过来的,不是孩子自愿过来的。出什么问题,你要负责的。我说我动员是动员了,但我不会强迫别人过来嘛。」
至今,慈爱园累计养育孤儿217名。如果你问,谁是让张薇最头疼、流下过最多眼泪的,得到的是一个意外的名字。
还记得束着高马尾、在开园仪式上台发言的牛盼盼吗?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按照大人给的讲稿宣读的小女孩了。这群孩子刚来时,女孩普遍早熟,男孩普遍调皮,随着时间推移,更难管理的不是男孩。「男孩子有什么想法他会说出来。中学以上的女孩子,你看到她在闷不作声,其实她心里有很多想法。」辅导员张海兰说。另一位辅导员石清云则说:「男生批评一下,过一会儿没事了,女生内心比较敏感,喜欢憋在心里,记仇的那种。」其中,牛盼盼可能是最叛逆的那个。
来慈爱园两年后,她以初中全年级排名前三保送进民中的宏志班,但在这所竞争远为激烈的高中,她很快掉落到100多名。她身上逐渐展现不同寻常的迹象。她浓妆艳抹。「全部是买的那些很劣质的化妆品,」张薇说。她不服管教。她发生了一次逃课,然后是再一次。家访时,她故意带错路。「害我们走了一两个小时白费的路,她就不愿意我们去她家里。她可能认为我们找不到路就回去了嘛。」张薇说。她又辱骂老师了。她又被学校找家长了。「几乎一个月要去两次,」她的辅导员许湘萍说,「生活上,纪律上,学习上,反正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出现。」
如果这些只是小打小闹,有次事情闹大了。她逃寝去找男同学,被对方母亲发现。学校认为「影响败坏」,要开除她。张薇找校长求情,那位男同学的母亲指着她鼻子骂:「你女儿勾引我儿子,你女儿不要脸,叫你女儿马上滚蛋.......」
「什么脏话都说了。」张薇回忆。她忍受着,不解释,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她至少赢得了一个小小胜利,牛盼盼保留了学籍,回家反省一个星期。
「想得到关注吧。想得到重视,想被爱,太缺爱了。」我问牛盼盼怎么看待自己身上的转变,她平静地回答。所以她要化妆,「当时觉得自己再好看一点就可以了,可能别人就会更喜欢我」。身世影响着她对外界的看法,「因为我觉得我受了太多苦了,我想别人能更加宽容我一点」。
手机争夺战在她和辅导员之间展开。她沉迷游戏,自己的手机一早上交了,她就另外买一两百块钱的二手手机。被发现没收了,她就10块一天租手机玩。再被没收,就再租。整个高中阶段,据她回忆,被没收的手机达十个以上。假如你和我一样,惊讶于她怎么能如此花钱,这是由于作为家族同代里唯一女孩,在外打工的三个堂哥都会给她钱。
到了2020年,牛盼盼读高三,成绩滑落到勉强能上三本了。寒假结束后,慈爱园因为疫情推迟开园。张薇和老师通电话,得知牛盼盼完全不上网课。她做了一个决定,给牛盼盼的哥哥和伯母分别打去电话:「叫她马上到吉首来,上我家里来。」
就这样,牛盼盼住进了园长家。她忘了带内衣物,第二天床头就出现了一袋新买的短裤和袜子。睡前,园长会将电热毯提前备暖。为了叫醒她6点起床,园长在她床头摆了三个闹钟。她和园长读高一的儿子各占一个房间学习,她在更舒服的那间。她感觉得到园长在门缝里瞄她。住了一个多月,她胖了10斤。「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就是那些肉,让我补啊。」这期间,她还是跑出去偷偷租了个手机,很快被发现。
「那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没救了。」牛盼盼说。但张薇不这么看,她对她说了很多次:「我没有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你自己。」
这段经历也许不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但学校重开时,牛盼盼感到,「那颗浮躁的心沉下去了。」她决定在最后阶段拼一把,很大程度是不想让园长失望,「她做了太多事了,我真的是觉得她发自内心是为了我好。」后来,她成为慈爱园第一个考上一本大学的孩子。
「我想开一个会计师事务所,太远了,可能还要等我三四十岁。」牛盼盼告诉我。
图源电影《一个都不能少》
园长妈妈
回忆起和牛盼盼的往事,张薇笑了,「那真的是把我气坏了的」。直至现在,她们的关系也是起起伏伏。牛盼盼经常把朋友圈选择性对她屏蔽,特别是恋爱上的事。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有其他「眼线」。「不是说不让你谈恋爱,但是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受伤害的最终还是女孩子。」她对牛盼盼说。
不止一个孩子这样做。她有次没忍住,去问原因。对方说:「园长妈妈,你别介意,我们同寝的都把自己的父母全屏蔽了。」她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她有时也怕父母担心,把他们排除在可见之外。
你可以说,她身上有一种家长作风。一些细节放到互联网上检视,难免会被人批判有「妈味」。但在她所处的局面下,想得足够多,手臂足够长,可能是一种更高要求。她在多个轨道运转着,最高范畴,她要对上汇报、总结,配合宣传、接待,从建园第二年起,她还要自己出去跑捐款。中间范畴,她负责园区日常运转,订立大小章法,从志愿者调配到零花钱发放。最底范畴则对接每一个具体的人。她要做孩子的心理建设,也要做员工的心理建设。
她做的事情,常会溢出本职范围。孩子监护人都有她的联系方式。有的监护人没有得到村里低保户名额,找她反映。她了解情况以后,告知对方确实不符合政策。有的监护人把厚厚的案件卷宗交给她,寄希望于她能为孩子父母被杀的案子争取赔偿。她也知道凶手「是个单身汉,什么都没有」,但还是陪着这家人一起去法院,给政法委打电话。赔偿无果,她继续从其他渠道突破,最后通过检察院为孩子争取到司法救助8万元。
一个在长沙实习的孩子跟她说,其他几个实习生的家长都来拜访了主管,就她家长没过来。于是借着出差机会,张薇也去了。她倒没送礼,但对主管说清了情况。「我是她园长妈妈,看着她长大的。你放心,她绝对比其他孩子能吃苦。」
在园长这个位置上,确有她不喜欢的东西。会太多了。「我们业务单位,一天(到晚)也要开这种会,真的很烦人。」她直言不讳。
有天,纪检上午来查岗,正值她晚班,不在办公室。对方指出,「行政人员必须在8小时正常办公时间内上班。」对方说。她差点要吵起来:「你到我们慈爱园来待几天?你接一下地气好不好?不管是哪个岗位上,没有人说8小时之外不做事的。」后来,领导让她写个说明交给纪检,她不写。「他有本事,天天到慈爱园来看着我,到底每天上多少个小时。他蹲一个月,蹲一年,我都愿意让他来。」她说。这件事不了了之。
多做事的人,反而易招指责,这是她的感受。对于她组织孩子去电影院,有上面的批评声音说,「把他们养娇了」。她愤愤不平。其一,类似娱乐活动,她尽量找免费的,「别人谈没有力度,人家不会理你,必须是园长去谈。」她心理素质愈来愈好,「为我自己,我绝对说不出口,但是我为了这些孩子,我觉得我有理由」。其二,批评她的人,难道「家里的孩子没看过一场电影吗?」
不久前,《我本是高山》上映,园长带着大一点的女孩们去看了。她们都哭了。「逆天改命。」她在朋友圈写道。
2018年,她当选省人大代表。她随后发现这个代表证的实在好处。她找去一家去狐臭手术的机构,请求对方免费,「我们孤儿只有生活费,这些费用要我们自己到处去讨」,对方拒绝了。第二次再去时,她带上了代表证。虽然没有完全达成她的心意,对方愿意免去1/3的费用。另一次,辅导员得到线索,有个孩子私自跑去广州找他哥哥,人已到火车站。情况紧急,需要定位,但站内监控不能随便调取。代表证掏出后,能调了。
这个身份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在会上提建议。通过她参与其中的各方努力,从2019年起,湘西自治州在全国率先施行,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的生活费,从成年延续到全日制大学毕业。
和张薇聊天,你会发现她其实并非天生演说家。她不会用大量的排比或者抽象化的拔高来谈论慈爱园的愿景与理念。她是一个务实的人。谈到已毕业孩子的去向时,她不忘带上他们的待遇。当兵的孩子,探亲假15天,工资有7000元,比慈爱园任何一个员工都要高。学殡仪专业的孩子,大专读完就进了事业编。她说服了不少人去报特岗生。「不要怕去农村,其实去农村很好,锻炼人,是不是?」她说,「我主要考虑他们没有家庭背景,没有任何的后台,在我们湘西这个地方,起码有个稳定的收入。」
最近,我微信联系她,说这篇稿子要发了。还是那种冷淡风格,她回复:「不要突出个人。」
「要写我们这个团队。」没有表情符号。
张薇和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过来了就还好」
让我们回到故事更早的起源。将散养孤儿集中养育,是一场成本高昂、没有先例的探索。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一位湘西厅级官员告诉我,散养孤儿面临种种问题,大家也清楚,但既然已有福利院,「照章办理,按部就班」,缺少另行建机构的动力。
彭武长成为推舟下河的人。2015年他担任湘西慈善总会会长,考虑到本州慈善资源有限,与其「撒胡椒面」,他决定把重点放在「最弱势、又最有希望」的孤儿群体上。怎么救助呢?光发钱解决不了问题。要送孩子们去城里读书,得到更好的教育。前提是,他们在城里得有个家。他带队调研,去重庆的爱心庄园考察,确认湘西本地条件不能复制那种居家模式,成本太高。湘西要探索自己的模式。
他推动这个想法之初,遇到不少阻力。一位领导对他指出,集中养育剥夺了孩子的亲情。彭武长耐心解释,这不是亲情的剥夺,而是更多爱的累加。孩子的监护人依然是他的监护人,孩子寒暑假回家,而在园期间,监护人也可以来探望。民政系统内部也缺少支持力量,论证开会时,有不少质疑声音,「安全隐患大,费力不讨好,搞了以后吃不了兜着走。」
彭武长不止是一个坚持不懈的推动者,他也是一个有影响力的推动者。前述那位官员告诉我,如果换作一个地方的民政局长,事情恐怕难以如此顺利。彭武长同时是州人大主任,也曾担任过州委副书记。他熟悉系统的运行,有人脉,能够与不同的部门对接。办园不是简单把一群孩子集中起来,涉及到户口、学籍转移,涉及到机构编制与筹资。「协调工作量很大。」彭武长承认。
张薇任职的州首府慈爱园只是一个示范点。「如果行,我们就推广」,彭武长回忆。几个月下来评估,「社会反响很好,监护人反响很好,这些小孩进步很大。」之后,自治州下的各县均建起了慈爱园。园长们建了群,经常交流经验。县下面的人还轮流来到州里培训。
在采访中,我听到传言,现年62岁的彭武长亦是孤儿。这让整个故事似乎有了圆满的逻辑,一个孤儿长大后帮助一群孤儿。向他求证这一点时,他笑着予以否认。但他承认,他是苦寒农民出身,搞过多年的基层工作。「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去看一看那个地方最弱势的人。因为那个最弱势人群的生存状态才体现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他说。
这些年来,全国一些地方也搞起孤儿集中养育。2023年,慈爱园项目获得了第十二届中华慈善奖。向我更新最近信息时,张薇首先想谈论的、也似乎让她更开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园里有人考上了硕士生。
在采访的最后一站长沙,我见到了22岁的卢泰伦。他也是慈爱园的孩子。他充满朝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小,讲话时嘴角不自觉上扬,让我想起了那位同样有着天生笑脸的辅导员石清云。我们在快餐厅坐着,他讲起他的故事,话题驶向沉重命运的深海。
他是一个弃儿,被一个男人捡到并抚养长大。他随父亲在外拾荒3年,才被送回学校,导致他比同级生要大。初二时,父亲去世,由于他已过18岁,按照政策已超龄,无法认定为孤儿,只能算低保户。他的班主任成为托住他的第一个人,对他诸多关照,常把他喊去家里。一位同学成为另一股支撑力量,每周末来家里陪他度过。
「很大程度上,(他们是)导致我心态上没有走向极端的一个因素。」卢泰伦说。
考取全州最好的高中民中后的那个暑假,他家门被叩响了。张薇在网上看到卢泰伦的事迹,第一时间来探访他。他被慈爱园破格收下。而之所以张薇能够看到这则消息,是因为卢泰伦所在的社区书记发布了他的消息,无数人参与转发。
这个故事带有某种寓意。多亏了慈爱园,不止于慈爱园。
「我能够消化得了。」「过来了就还好。」「过来了我觉得好像看得已经开了。」他关于过往的讲述里,夹插着类似的话。现在,他读大一了。
一个垃圾堆里的孩子。他有了父亲,他们没有家。他们有了家,他失去了父亲。过来了就还好。父亲病重的两年,他白天读书,晚上照料,很难。父亲走后,在旧日环境下生活,他的痕迹无所不在,更难。我能够消化得了。
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发现上课要迟到了,便挥手向我道别,一边嚼着汉堡,一边飞驰而去。「谢谢你请我吃饭。」声音从远处飘来。
多实在的孩子,大一课程是可以逃的。大一,或者22岁,一切刚刚开始呢。
图源电影《无人知晓》
(文中所有孤儿名字为化名)
小时候,每当大家起哄,让左左当我新娘子,我一口答应时,他们总会满眼嘲讽。我很是不解,后来,终于明白了原因。
1
再见左左,她已然是个孩子的母亲了。除了那微微有些含胸的身形和那双刻在我记忆里的眉眼,我几乎快要认不出她。
她半蹲在国贸负一层的必胜客门口, 耐心仔细地擦拭着孩子油腻腻的手指,我看着那个被养得有些过于肉乎的小女孩总是调皮的腾出一只手来撕扯左左的头发,看着左左闪躲,小女孩的脸上是满不在乎的得意。
“左左?”我上前主动打招呼。
天知道我跨出这一步用掉了多大的勇气,我也在脑海中无数遍的猜测着左左的反应。或许会狠狠给我一巴掌再拂袖而去,又或者会撕扯着我的领口破口大骂,她的情绪应该是激动的,愤怒的,不论哪种情况,总不至于会笑着和我坐下来畅聊一番。
然而,当她的眼神对上我的眼神时,我看到的除了一闪而过的惊讶,再然后,就是平静了。
说实话,她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像是她不折磨我一番,我心中的愧疚感就不会远去,那些永远都翻不了篇的记忆,会缠绕着我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夜。
可事实上是,她没有打我一下,也没有骂我一句,她送孩子去了六层的游乐场,再然后,我们坐在了离游乐场的不远处的家长休息区,点了两杯橙汁。
“你的孩子?”我惊讶。
“嗯,五岁了。”
“没想到,我们六年不见,你竟有了这么大一个孩子。”
“是啊,六年不见了。”
“左左,你过得还好吗?”当我问出这句话时,我低下了头,我大概是这世间最没有资格问出这句话的人。
“还不错。你呢?”她淡淡笑着,抿了一小口橙汁。
“我?一向马马虎虎。”我笑笑。
她没有再搭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那个,我后来去过你家,你的事,我也听你爸说过一些,左左,我很抱歉,当年的事……”一向口齿伶俐的我此刻却吞吞吐吐起来。
“都过去了,你没有对不起我。”她打断了我。
我将脸埋在双手间,情绪压抑到了极点。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看向游乐场里那个疯跑的小女孩,抬头问道。
“算不上结婚吧,没有领证,不过孩子她爸对我还算可以。”她答道。
“左左,左左,我要喝牛奶!”游乐场里,那个小女孩扒着栏杆,朝着我们的方向大喊道。
“知道了。”左左几乎是没有考虑一秒,便起身去了隔壁的零食店。
我在心里轻笑,这孩子真是被养得没规矩,刚刚还在撕扯左左的头发,此刻连妈都不叫。趁着左左去买牛奶的空隙,我走到小女孩身旁,问道:“你怎么能直呼你妈妈的名字呢?”
“她才不是我妈妈,哼!”小女孩傲娇的别过头去。
“嗯?”
“我妈妈可比她漂亮多了,我妈妈香香的,左左臭!”小女孩说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孩子不是左左亲生的吗?
左左小步跑来,递给小女孩牛奶,她“咕噜咕噜”吸着,没一会就喝完了,丢给左左空瓶子,喜滋滋的去玩了。
“你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我惊讶道。
“她跟你说的?”左左反问道。
“嗯。”
“我是她的亲生母亲,只不过,她出生的时候养在别的地方,半年前才到我身边,不认我,也在情理中。”左左笑笑。
我皱皱眉,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显然,左左并不想提。
我们又回到休息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大多都是在聊我,她刻意的去避开我所不知的那段过往,可我却如同被万千蝼蚁挠心一般,想要知道究竟。
于是,她转身去了安全出口的楼梯间,我跟了进去,她燃起烟,动作熟练的吞云吐雾,我想我是触及到她的敏感神经了,她只有通过烟草味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就那么想知道?”她揉了揉鼻尖。
我点点头。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看我笑话还是同情我?”她强撑着笑道,我看到她眼角微微有些泛红了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又能弥补得了什么?我夺过她的烟,想要带她出去,算了吧,我又何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逼迫她讲那段不堪的过去,我可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可左左没有动,她靠在冰冷的墙上,重新掏出烟盒,我听着那些刺痛我心的字眼,攥紧了拳头。
2
小时候,所有人都会问我:“子洋,你和左左这么要好,以后就让她当你的新娘子好不好?”
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新娘子就是穿着白色漂亮纱裙的女人,想到左左穿着那样一身衣服一定会很好看,于是每一次,我都会大声的回答他们:“好啊,左左当新娘子。”
然后他们都会哄堂大笑,满眼嘲讽,是的,是嘲笑。
左左生来有体臭,这是家族遗传,左左的爸爸,也有很严重的体臭。
因为这个原因,大院里的孩子们都不愿意和左左玩,都嘲笑她是臭蛋。
“臭蛋”这个难听的外号陪伴了左左多年,左左胆小,每一次被孩子们欺负都只会躲在角落里哭。左左的爸爸拿着烧火棍追了那些调皮的孩子一路,最后气冲冲的拿左左撒气:“你就不能不出来瞎玩?”
左左哭,然后低着头跟着爸爸回家,可下一次,她还是会躲在不远处,看着孩子们玩游戏,眼里都是羡慕。
和爸妈搬到这个大院时,我只有七岁,刚上一年级。那些小孩子都被我带来的玩具所吸引,因此,加入孩子堆,我只用了短短半天的时间。
每一次和小孩子们疯玩时,我都会发现角落里那个探出头的脑袋。大家都说,那是臭蛋,她身上有臭气,会传染的,所以让我千万不要和她玩。
臭蛋?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会被人叫臭蛋?看着角落里那双闪躲的眼睛,我对她产生了好奇。
一日下着大雨,原本约定好玩捉迷藏的孩子都爽了约,只有我呆呆等在屋檐下,等到打喷嚏。爸妈都出去了,我在家也是无聊,此刻只盼着有人能出来陪我玩。不经意间,我又看到躲在角落里的那个脑袋。我顺着目光看过去,脑袋向后缩了缩。
咦,难道她爸妈也不在家吗?不然她为什么可以出来玩?
我向她招招手,她没有动,眼里是不确定的胆怯。看她没有动,我缓缓走过去,看到我过来,她下意识地蹲在地上,怯生生的模样令人心疼。
“你可以陪我玩吗?今天他们都不出来。”我舔了舔嘴唇,问道。
大概是从来没有人主动找她玩,她很是惊讶,但还是开心的点了点头。
孩子的世界终归是单纯的,她很快便卸下被人欺负的包袱,忘掉了那些不愉快,选择相信我。
“我叫林子洋,你呢?”我问道。
“我叫左左。”她回答道。
左左靠近我时,我闻到了她身上特别的味道,我知道了,大家说她臭,就是因为这个味道。
确实是不好闻的味道,凡是左左走过的空气都会残留那些气味。
我下意识的捂了捂鼻子,转过头换了口气。
左左看到我的举动,后退了几步,我看到她的脸涨得通红,看向我的眼神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既然是我主动找她玩的,我又怎么能这样呢?我觉得如果我总是避开她,会让她不开心的。可我还是受不了那些味道,即使在心里不排斥她,但生理上还是选择了憋气。
我和左左很快便开始了过家家的游戏,下着雨,我们只能躲在屋檐下,我又有一整套过家家的玩具,五彩迷你的塑料锅碗瓢盆,我们假装爸爸和妈妈,玩得不亦乐乎。
我大概是玩得太过开心,竟没有发现自己越来越迷糊,额头也变得滚烫,没错,我感冒了,就在雨中等那些小朋友的时候。
我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烫热,左左发现我的不对劲,让我赶紧回家。我这才想起,刚刚回家拿玩具,把钥匙落在了家里。
左左想了想,带我去了她家。
我原以为她家没人,她才可以出去玩,可到了她家我才知道,她爸爸在家。
炉子上煨着玉米粥,香喷喷的,我走进门,打了好大一个喷嚏,自然也尴尬的流下了鼻涕。
左左没有嘲笑我,她“噔噔噔”跑过去拿了纸给我。我擦了鼻涕走进她家客厅,左左的爸爸在拾掇阳台上的花草,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笑眯眯地说:“这不是新搬来的那小子吗。过来坐,怎么脸这么红。”
左左爸爸给我倒了水,知道我感冒了,又给我拿了退烧药,和蔼的样子让我简直怀疑那天拿着烧火棍追了其他孩子一路的不是他。
“真难得,你愿意跟我家左左玩。”左左爸爸笑道。
“左左很可爱。”我小时候就那么会说话,虽然我是真心觉得左左可爱。
左左听到我说她可爱,露出小虎牙,很是高兴。
左左家里到处都是那股特殊的味道,我知道了,左左爸爸也有体味,比左左还要严重。我也不知道那天的我究竟怎么了,坐着坐着就闻不到那股味道了,我还在左左家喝了玉米粥,迷迷糊糊的在左左床上睡过去,醒来时,我已经在自己家了。
爸妈回来找不到我急坏了,几乎是挨家挨户的敲门找。他们没想到最后是在左左家找到我的。
多亏了左左爸爸给我的退烧药,我的体温降了下去,精神也好了许多。
爸妈见我好多了,给我吃了些感冒药,妈守着我,给我讲故事书。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奇怪的问道:“你怎么和那个小孩玩?她身上的味道……”
“妈,左左很有趣,左左爸爸也很好,熬的粥好喝,还给我吃香蕉。”我说道。
妈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被子,示意我睡觉。
3
和左左做朋友,就意味着和其他人为敌。
我很快被人孤立,被人排斥,他们说我和左左玩,也会变成臭蛋。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左左的痛,那种被小孩子言语上欺辱的难受。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想和左左玩了,我不想失去那么多朋友,也不想被人排斥。
我开始躲着左左,重新加入那些人中,左左很聪明,她也慢慢不再找我了。
可这天我放学经过左左家时,闻到厨房窗户飘出来玉米粥的香气,停下了脚步。我想起左左和我玩的开心满足,想起左左爸爸的笑容,敲响了她家的门。
左左爸爸打开门,很是意外,随后很开心的招呼我进去吃饭。
那天,我在左左家吃了玉米粥,在左左家写了作业,我忽然发现,和左左玩我更开心,又何必在意别人说什么?
于是,在那个大院里的五年时光,我都只有左左一个朋友。大家总会开我和左左的玩笑,不是友善的,而是看笑话一般的。他们都对左左一家有着偏见,只是因为体味。
升初中时,爸妈考虑到上学的距离问题,我们搬家了。
离开那天,左左哭得很厉害,我告诉她,好好读书,然后一起考一中,一起考大学。
左左点点头,送给我她捏的橡皮泥小人。
在新的学校,新的家,我又遇到了许许多多的朋友。我还是会想起左左,但事实上,我们确实没了联系。
我没想到,左左真的考上了一中,和我考上了一个高中。
我是在贴在校门口的分班名单上看到左左名字的。左左的名字那么特别,姓左名左,我觉得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直觉告诉我,那个左左就是我以前的玩伴左左。
我先看到左左名字,却是她先来找我的。她在四班,我在一班,她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我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那些旁人都会侧目捂鼻的味道勾起了我许多的回忆,三年不见,左左胖了些,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
我和左左放学后会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在十字路口分开,很快,班里便有了各种传言。
青春期的孩子们,都会对男女间的情感莫名敏感,大家都说,我在和左左恋爱。否认了几次后,我也懒得再解释。
每当我和左左并排而行时,很多无聊的人都会在我们身后指指点点,然后带着奇怪的笑容看着我们。
我倒是无所谓,左左却有些紧张。她甚至问我:“子洋,你会不会介意他们这么说?”
我笑笑,拍拍她的头:“当然不介意啊,你想什么呢!”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意思,只是希望左左不要在意流言而影响我们的友谊。可左左却不这么想,我所说的“不介意”在她的的理解中,变成了变相的承认我和她男女朋友的关系。
从那天起,左左变得奇怪起来,她和我在一起不再那么随性,而是变得扭扭捏捏。我猜想大概是青春期的女孩子都会有这些变化,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高考来临,我因为发挥失常,只能去一所一般的学校。左左不一样,考去了首都,可她并不开心,总是念叨我发挥失常的事。我笑道:“交通这么发达,我可以去找你玩,你也可以来找我玩啊。”
去大学前,左左来我家吃饭。
左左走后,母亲找了我谈话。她板着脸问道:“我就说你怎么发挥失常了,合着就顾着谈恋爱了?”
我一头雾水,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早恋。
可母亲却说:“还装,看左左看你的眼神,我能看不出来?”
我解释了好一通,母亲才勉强相信我。她说:“子洋,等你去了大学,有的是好的女孩子。”
4
左左一直鼓励我考研,可我上了大学后却沉迷于游戏,学业成绩都是马马虎虎,对考研更是没有兴趣。
左左很生气,为了打游戏的事,她没少跟我吵架。
大三那年,左左买了火车票来看我,我在网吧和室友打游戏,左左打来电话时,我下意识的挂了。左左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数落我,要我好好学习。我想着打完这把再回她,
我越玩越投入,嫌左左的电话烦,索性关机。
我不知道的是,左左一直在火车站门口等我,等到了关寝时间,我和室友才揉着发红的眼睛走出网吧,我想起左左打来电话的事,摸出手机开机。
回电话给左左,电话才响了一声左左就接了,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心烦,打游戏输了本就不愉快,她只顾着指责我,却没有告诉我她在火车站。
“左左,你能不能跟我妈似的管我,我就不想考研怎么了,为什么什么事我们都要一起做?”我吼道。
“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以后?”
“什么以后?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你能不能别这么烦?”
“林子洋,你什么意思?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分什么手?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
左左挂了电话,我的耳边难得的安静下来。我啐了口唾沫,压抑的紧,回了宿舍就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高考结束那年妈说左左对我有意,当时我不信,心头也有疑云。以至于刚大学后我总是敷衍左左的电话,答应去看她也没有去。可后来,我又觉得是妈多想了,左左从未说过喜欢我,我也从未向她表明心意,或许只是我多虑了呢?
事实证明,妈是对的。
我没有再打电话过去,我烦得要紧,有些不想面对左左,既然她挂了电话,那就先躲一阵吧。
我没想到的是,左左在火车站,没有买到回去的票,手机也没电了,只得在火车站附近住一晚。
火车站附近有许多旅馆的拉客人员,左左初来乍到,又缺乏社会经验,在精神脆弱时,被一个大妈哄骗去了家破旧楼房的民宅。
押金40,住宿60,左左背着包拐了好几个巷子,走进了那家住宅,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家庭旅馆还做着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交易。
这里来了男客人都会问他们需不需要“特殊服务”,多半是利用年轻女孩子去骗这些男客人的钱。
大妈和大爷对视一眼,丢下她继续去火车站拉客,门口那个摇着蒲扇的老头子并没有要她的身份证,也没有想要钱,给了她钥匙让她先去住宿,明天走之前再结账。
左左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矩,她有些害怕那个眼神不安分的老头,拿了钥匙硬着头皮去了房间。屋子里只有一间房,左左疑惑,难道一晚上就赚六十块吗?
潮湿的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左左看到床单上的不明液体,一阵恶心。
她想了想,有些害怕,决定离开。
她刚出门,刚刚的大爷就守在她的房间门口,左左哆哆嗦嗦说了句“我不住了”。
“干什么,你去哪?”大爷拦住了她。
左左害怕了,想哭却不敢哭,她想跑,被大爷夺了包一把拽回去锁在了屋里。
屋里没有窗户,也没有出口。唯一的门被大爷锁的死死的,左左知道,自己完了,一定是遇上黑商了。手机在包里,她根本联系不了别人。
她哭闹着敲打门,可这间旅馆就像是只有她一个客人一般,没有人听到她的求助。左左哭累了,跌坐在地上,她想要找东西防身,可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
夜半,男人说话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左左听声音不像是那个大爷,以为是新来的住客,拼命敲门。可男人打开的,却是她的门,还没等左左求救,男人就不悦的喊道:“喂,说好的漂亮女学生,怎么是个有狐臭的?”
左左反应过来,推开男人就跑,包不重要,只要能跑的出去就好。可她太天真了,大爷早已锁了大门,做了这单生意,男人会给大爷三千块,而屋子里有摄像头,拍了左左和男人的照片,就可以威胁左左再拿钱出来……
左左不知道,这些人根本就是随处换地方骗钱,利用这些肮脏的手段骗取财物,来钱又快又多。
左左“噗通”跪在男人脚边,求他救救自己。男人这才反应过来,说好的陪夜不是心甘情愿的,而是旅馆骗来的姑娘。他有些恼火,嚷嚷着不住了,推开门要走,大爷拉着他讲价,最后降到了三百块。
三千到三百,十倍的差距,男人有些心动。虽说左左身上有味道,但长得不错,他犹豫了。
左左拉着男人的衣角,知道他是今晚唯一能带她出去的人,她哭道:“你要多少钱我有,我都给你,求你救我。”
男人想了想,掏出手机佯装拨号,嚷嚷着让大爷开门,不然就报警。
大爷狠狠剜了左左一眼,不情不愿的开了门,左左慌忙跟着男人出去。
左左的包被大爷拿走了,她想去报警,却被男人拦下:“算了吧,他们这样的根本就是惯犯,这会儿估计早没影了。你去哪,我送你。”
左左此刻能想到的,只有我,她报了我学校的位置,男人点了点头。
左左又哪里能知道,她不过是出了狼窝又进了虎穴。
男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另一个男人开着车来了。
左左犹豫了,她不想上车,她恳求男人打车送她过去,到时候见到我我再把钱还他。
男人以这个点打不到车为由,推搡着左左上了车,也将左左推入了深渊……
5
我是在左左失踪一个星期后接到左左爸爸电话的,左左爸爸告诉我,左左失踪了,左左的室友说她去找我了。
什么?我慌了,左左怎么会来找我?难道是因为那天那个电话?可我确实没见到左左呀。
警方也介入了寻人,左左通话记录里最后一个号码是我,我自然而然配合调查。
我没想到左左会出事,如果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绝对不会不接她电话还和她吵架。知道左左失踪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悔恨中度过。
左左的爸爸埋怨了我许久,可他也知道,左左出事与我确实没有直接的关系。
左左在失踪一年后回家了,她没有联系我,只是回家看了看她爸,然后又离开了。
我是在过年去看望左左父亲的时候得知这件事的。左左的爸爸老了很多,患了风湿,腿总是疼得厉害。
他淡淡的说起左左,说她回来过,还让他去警察局撤案。
左左被男人带走,本来是要卖掉,可看着左左长得不错,于是决定留在自己身边。他带左左去做腋臭手术,将左左控制在自己身边,只要左左听话,他待左左倒还是不错的。
左左从一开始的想尽办法逃跑到后来的认命,有了孩子后,她决定此生就跟着那个男人了。
左左的爸爸起初不同意,可拗不过左左,只得随她去了。左左让她爸别怪我,也别告诉我这些,就当她这个人彻底消失了。
左左的爸爸只告诉了我左左的遭遇,并没有告诉我她留下是因为有了一个孩子。
我想要找到左左,可左左的爸爸告诉我,左左没有留号码给他,左左每次打给他的,都是不一样的公用电话。左左偶尔会汇钱给他,但都是不一样的银行账号……
而带走左左的男人有犯罪前科,他有个团伙,他们做多种违法生意,终于还是被逮捕了。
左左和男人一起,也间接参与了一些倒卖违法药品的案件,自然也没能逃过法律制裁。左左将一岁半的孩子托付给了大学时最好的朋友,锒铛入狱,考虑到左左本身就是受害者,而且她参与的不多,于是只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
左左出狱后回了家乡,有了份服务员的工作,她才去接了女儿回来。
她觉得自己欠着女儿,因此什么都顺着她,只盼着能弥补一些。
餐厅的老板对左左表达了心意,左左知道,孩子也需要一个父亲。小老板是个实在人,不在乎左左的过去,也愿意接受孩子,虽然两人没有领证,但左左已经心满意足了。
6
虽然从左左父亲那里我听到了些左左的遭遇,可我知道的远没有这么多。我一直觉得害左左变成这样的人就是我,是我害了她的一生。
可我没想到,左左却这样云淡风轻的选择了原谅我。
和左左从国贸出来后,她请我去她工作的小餐馆坐坐,我想了想摇头拒绝了。
左左犹豫着拜托我能不能替她去看看她爸,她还没准备好去见他。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自己入狱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弥补自己这些年缺失的孝心。
我点点头答应,我知道左左的难处,事实上,这些年我常常会去左左家坐坐,陪陪那个孤单的老人。现在,我只盼着左左能够在新的生活中过得舒心愉悦。而我对左左的愧疚,怕这辈子都无法释怀了。(作品名:《愧疚》,作者:芄璃。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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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要明白,我们的社会与欧美是不同的,我们的祖国江山是无数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他们革命的初衷是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为了人民的幸福生活,而绝不是“看病难、上学难、住房难”。因此,我们的医院才有了“人民”两个字,目的就是服务于人民的健康。
至于医疗被资本操纵的弊端,我们来看看欧美的表现是怎样的就知道了。在新冠疫情中,欧美私立医院的医生护士拒绝上班开展诊疗活动。还有,在我国验证药效并不理想的天价药物瑞德西韦。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国的中医、西医和护士这些一线抗疫英雄,以及12元一盒的莲花清瘟胶囊。这一切的原因无它,就是目前我国医疗行业的主体单位都是公有制的。所谓的医疗私有化,最终结果就会变成吃人的医疗。
当然,这并不是说要全部禁止医疗诊所私有化。相反,我们要走“节制资本”的路,在以公有制为主体的前提下,大力鼓励私营小诊所开展医疗活动作为补充,以更好地服务于人民的身体健康。
早在1940年毛主席就指出:“在无产阶级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共和国的国营经济是社会主义的性质,是整个国民经济的领导力量,但这个共和国并不没收其他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并不禁止‘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这是因为中国经济还十分落后的缘故。”“中国的经济,一定要走‘节制资本’和‘平均地权’的路,决不能是‘少数人所得而私’,决不能让少数资本家少数地主‘操纵国民生计’,决不能建立欧美式的资本主义社会,也决不能还是旧的半封建社会。谁要是敢于违反这个方向,他就一定达不到目的,他就自己要碰破头的。
当前,一些地方医患矛盾比较突出,一些伤医事件时有发生,这除了和个别人的极端思想性格有关外,其产生的主要原因值得深思,这并不是加强保安就能解决的。
医疗行业须和民众打成一片,人民医疗为人民,这才是解决医患矛盾的根本之道。不让资本操纵医疗活动,也就不会有过度医疗行为发生。中医、西医都应该把自己的工作和民众结合起来,到民众中去。
特别是中医要发挥“治未病”的优势,把民众的健康问题解决在“未发生时”,比如和工程人员合作,开发一些简单的舌诊软件,让普通人随时掌握了解自己的健康状态。所谓的“治未病”,其实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比如农村人在田里淋了场冷雨,回家煮上生姜红糖水,喝了暖和身体就不容易感冒了;又比如人到中年泡上杯红枣杞子菊花茶,清肝明目;甚至是对着抖音跳跳舞,活动筋骨让气血流通起来。当然更复杂一点的情况就要请专业的医生来诊治了。“宁可架上药生尘,但愿世间人无恙”。
1950年12月,海风微凉,一个叫陈德良的男孩,在福建莆田秀屿区东庄镇出生。
当时这里很穷。陈德良家更穷,孩子多养不起,他很小就被送给人当童养"婿"。多亏后来有了人民公社,大家都吃大锅饭,勉强可以混个温饱。
1964年,一个叫詹国团的少年,也在莆田呱呱坠地。多年后,他将成为陈德良的得意弟子。
14岁的陈德良,这一年则进了生产队,算半个劳力挣工分,主要工作是养兔子和养羊。后来长成了青年,陈德良就承担起养家的重担。
陈德良没什么特长,但有一个优点,喜欢拜师。他拜了不少师傅,学了不少手艺,像磨剪刀、补锅、配钥匙……都能鼓捣几下,于是在手艺加持下,生活逐渐得到改善。
1976年的一个夜晚,陈德良26岁时,东庄镇来了一位广东来的"耍把戏"师傅。
师傅外号"洪蝴蝶",长相不详,只见他点了个电灯,接着变魔术,打拳,耍猴子,村民们聚拢围观,他便趁机兜售些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陈德良也在围观人群中,他眼看着洪师傅把一沓沓的零钱钞票装进了口袋,心想这特么比磨剪刀补锅什么的赚钱多了,不行,我要学这个。
于是拜师。
三年后,29岁的陈德良,跟着洪师傅耍猴卖艺卖膏药,已经走了许多地方,本事学到不少,钱却没赚下几个。因为钱都进师傅口袋了,自己跟着只能喝点汤。
陈德良便决定自立门户。
没想到他刚单干不久,忽然就迎来了一个机遇。
当时有一种叫"疥疮"的传染病,全国频发。特别是在福建等沿海湿热地带,得这种病的人很多,症状是剧烈痛痒,越挠越痒,即使擦了药水依然很快复发,患者苦不堪言。
陈德良灵机一动,用每瓶一两毛钱的成本,自创偏方:"用500毫升水兑5毫升水银,再加一点硝酸",药膏制成后,每瓶卖一两块。
就这样歪打正着,患者使用后纷纷叫好,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找他治病的人越来越多。
陈德良名声越来越大,每天净赚三四百,有时一天的收入,比一个科级干部一年都赚得多。于是他干脆利索地,成了东庄镇"从医致富第一人"。
好像没费什么劲,陈德良就发财了。一些亲朋故旧看了眼馋,纷纷找上门来:师傅,收我!
这里边,就有前面提到的詹国团。此时他年纪最小,日后却是"莆田系"崛起的重要人物。
詹国团据说是陈德良的侄子,但是两人姓却不同,到底是怎么一种关系的侄子,不得而知。
1979年,詹国团刚1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他只好放弃学业,过早承担起家庭重担,为了填饱肚子,几乎什么都干。当他看到陈德良这么轻松就能发财时,就下定决心要跟他混。
陈德良一共收徒8人,年纪小的除了詹国团,还有邻居陈金秀、朋友之子林志忠。其余五人则和陈德良差不多大,都是已有家室,迫于生计才拜他为师,随他闯荡。
"陈家班"组建后跑到1980年代,改革开放的号角响彻中华大地,机遇再次袭来。
那个时代,医疗事业还很落后,医学人才尤其匮乏,当地卫生部门为了救急,就响应国家政策办了个函授班。
陈德良是人精,听到消息立马报名,很快拿到了结业证书。有了结业证书,又趁势拿到了《莆田爱国卫生学会许可证》。有了这个证,以后在当地行医,便是合法合规的了。
于是摇身一变,"狗皮膏药"经过包装,成了"国字号良药"。陈德良鸟枪换炮,江湖地位节节高升,从此便不卖艺只卖药,不耍猴子只坐诊。
几年时间,南至海南岛,北到哈尔滨,"陈家班"几乎跑遍了全中国。
每到一地,便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租两间房,一间坐诊,一间开药。安顿好后,全体出发,去周围的电线杆上贴小广告。
火车站人流量大,当时全国得疥疮的人也多,陈德良凭借那个"偏方"赚了不少,名气渐大。
后来,连一些听都没听过的皮肤病,也来找陈德良治,但他一窍不通,可是又不想放弃送上门来的"生意",便先虚与委蛇,让患者照常使用疥疮"偏方"。
暗中却派人去新华书店查医书,按照医书所载配方,到公立医院抓药,加价,转手再卖给患者。为了见效快,陈德良还会在书中的配方基础上,多加药量。
这种不懂装懂,临时抱佛脚,中间商赚差价,拿患者当小白鼠的做法,很可耻,还耽误病情。
更可耻的是,有了这种伎俩,陈德良自以为得计,此后依法炮制,甚至打出了"包治百病"的小广告。
结果往往是,患者把钱花完了,病却没治好,当家属愤怒地去找他们理论时,陈德良早已带着鼓鼓的钱包,转战下一站去了。
自此,陈德良行医以忽悠为主,制药为辅,多次叮嘱徒弟们在他坐诊时,务必认真观察,好好学习"忽悠大法"。
在那个时候,年龄最小的詹国团,便在8位师兄弟中表现突出,深得师傅真传。
不久之后,詹国团也如陈德良一般,翅膀一硬,就自立门户,拉起了一支自己的游医队伍。
最开始,他模式照搬,还是火车站附近,租旅馆,电线杆贴广告……这时还遇上了刘永好。刘当时也在火车站卖饲料,两帮人经常会碰上,冥冥之中,为以后的跨界合作埋下了伏笔。
然而很快,詹国团发现情况不对。
时代变了,信息发达了,受骗的人多了,老一套行不通了。
有一天,詹国团在小饭店吃饭,偶然发现电视上,电视剧里也开始插播广告,他眼睛一亮,差点咬掉舌头。
詹国团判断,师傅陈德良贴电线杆广告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新的时代,要想有新的发展,必须拓展新的平台,他认为,这平台就是电视。
电视那时在中国方兴未艾,老百姓信任度高,因此价格也不便宜,一条广告要价上千,相当于詹国团半个月收入。而且电视台收了钱,还不保证效果,一般人都不敢随便投放。
但詹国团初生牛犊不畏虎,别人不敢投,我敢。
于是,詹国团的第一支电视广告,便在连云港电视台播出了。事实证明,效果好得不得了,原本稀稀拉拉的看病队伍,很快排起了长龙,看都看不过来。
尝到甜头的詹国团决定扩大规模,招兵买马组建了好几支游医队伍,业务也扩展到更多疑难杂症,比如什么鼻炎、狐臭、风湿……广告又是"包治百病"。
此外,詹国团还把手伸到了"梅毒""淋病""尖锐湿疣"之类性病领域。他认为这类患者,一般不好意思去正规医院,只要打出"祖传秘方"的牌子,价格再低一点,保准蜂拥而至。
心理分析倒是不错,然而这群游医,既不懂医,也不懂药,怎么治?
办法还是那套,只要有人上门,一律诊断为"有病",然后先卖"祖传秘方",再去书店查书,照书上的配方抓药再卖,差不多的病症都用一种药方。
这些药物多是按斤买的,一斤几毛或几块都有,卖到患者手上则从几十到几百不等。如此暴利,很快吸引了大批莆田老乡加入。
于是,陈德良的弟子们也开始收徒,"亲戚带朋友,师傅带徒弟"的"莆田系"游医队伍,逐渐在全国开枝散叶。
然而这个时候,行医执照虽可用钱搞定,卫生许可证却不好办。没有卫生许可证就是游医,不合法,被当地部门驱逐是家常便饭。
于是"打一枪换一地"成为常见游击战术,这样治不好的病人也不用负责了,一举多得。
这样的游医经历,虽不光彩,但对莆田人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为他们完成了原始积累。其次,客观上也使得这些人,对全国各地的医疗状况摸了个底,为将来形成规模庞大的"莆田系"打下了基础。
80年代中期,随着受骗群众增加,游医引起了国家注意,监管严厉,于是如何解决合法化的问题,成了第一要务。
此时又是詹国团,抓住公立医院改革契机,跑回莆田注册公司,通过中间人牵线,以公司名义跟医院签合同,率先搞起了"科室承包"的合作。
所谓"科室承包",就是詹国团用公立医院的牌子、场地和设备,但科室独立运作,医生薪水由詹国团付,每月他还向医院交纳一笔管理费。
詹国团开始承包的是皮肤科。因为这科不赚钱,公立医院正急于甩掉这"包袱",詹国团呢,这是他老本行,轻车熟路,治疗简单,无须动手术,不需高科技设备,没什么风险。
医院为了扭亏为赢,詹国团图的是金字招牌,双方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接手以后,詹国团完全把这"院中院"的科室做成了一门生意。
他先找电视台、报社等各种媒体,大打广告:公立医院,从北京请来了某某著名专家、教授,从国外进口了某某先进设备……
然后要求所有医生都背KPI,看病时夸大病情,吓唬患者,力推明目繁多、费用昂贵的康复理疗,甚至请医托唱双簧,无所不用其极,目的就是为了让患者乖乖掏钱。
有部分医生良心未泯,不愿配合的,都被扣发奖金、开除走人了。
后来,逐渐有患者发现上当,从此便不再来。然而,中国人这么多,韭菜是割不完的。
1990年代,随着社会进一步开放,"失足妇女"多起来,性病市场急剧扩大,詹国团便把性病、妇科等也以承包制的形式盘了下来。
还是那一套,能不能治不管,先把广告打出去,反正这种病是隐私,治不好也少有人对外说。詹国团正是这样,抓住人性弱点,从中大赚特赚。
詹国团的成功,很快被复制,全国各地都陆续出现了,以"莆田系"游医为主力的"院中院"承包合作。
此后,詹国团发现公立医院经费有限,CT、彩超等非常短缺,于是又跟医院搞起了设备合作。他出钱买设备,订8年合同,前4年二八分成,后4年四六分成,8年以后设备归医院。
很快,成本就收回了。
1990年,26岁的詹国团索性跟中科院合作,联合开发医疗设备,一部分拿到医院投资,一部分卖给外面。一台成本三五万的设备,市场价可以卖到二十几万,詹国团赚得盆满钵满。
同年,40岁的"祖师爷"陈德良却遭遇了一场车祸,不得不回东山镇养伤。后来他再复出时,江湖已不是那个江湖。
陈德良的徒子徒孙们,遍地开花,但早已不再卖膏药,他们直接进军公立医院搞承包、卖设备,依托"传、帮、带"的宗族枢纽,逐渐形成了从业人数与财富累积,都呈几何式增长的"莆田系"民营医疗势力。
而他的开山弟子陈金秀、林志忠都发展得不错,侄子詹国团则更是以千万身家成为"莆田系"代表人物。就连年纪尚轻的徒孙辈,也出了个叫黄德峰的狠角色。
1990年,黄德峰在北京卖设备。
他卖的是一款号称能粉碎结石的微波治疗仪,利润可观,但不好销。最后卯足了劲,终于卖了两台,赚了好几十万。
从此黄德峰开始搞事业,在"莆田系"前辈指点下,先从科室承包入手,关系加钱,攻克了北京多家医院。
等科室承包搞大以后,黄德峰也和此时许多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莆田系"们一样,进一步玩起了"蛇吞象"的操作,直接把整个医院都承包下来,升级到"医院托管"。
那时候,有些地方医院员工少、病床少、经营差,但又承担着当地百姓最基础的医疗保障任务,不能倒闭,急于甩包袱。"莆田系"们便会看准机会,将医院托管至麾下。
一般每年上交5%-10%不等的营业收入给医院,重点发展利润高的科室,砍掉技术要求高、医疗风险大的科室。如果做成了就扩展运营,如果搞砸了,就换个医院再搞。
借着公立医院的遮羞布,"莆田系"们开始了疯狂攫金的进程,通过医托掌握病人的收入情况,看人下菜单,制定收费方案,一时间,就医状况乱象丛生。
比如,青霉素被包装成顶级进口药物,以几千倍利润卖出。
比如,"发明"某种"微创手术",拿器械刀一划一缝,告诉患者病灶已除,其实啥都没做。
比如,明知治不了的病人,也让先住院,"设法消灭掉"几千元押金后,再找理由让病人出院。
鸠占鹊巢的医院托管制,导致一些眼科、内科等高风险科室,投入停滞,几近名存实亡。但这些社会问题,都未能阻止"莆田系"不断伸长的魔爪。
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末,詹国团一人在全国"托管"的公立医院,已有近百家。他还把总部迁到上海,并在香港设立了海外总部(可以通过它抵税),扩张步伐非常强势。
就在此时,詹国团却被一个狠人盯上了。
这个狠人就是王海,90年代名噪一时的"打假英雄"。
90年代末,性病诊所兴起。其中鱼龙混杂,过度治疗,天价治疗,没病当有病,有病当重病的多不胜举。经常有些常规药物,还被黑心诊所换个包装,就当成"祖传秘方"来卖。
这样的事情多了,民众投诉也多,不但有关部门整治,王海也盯上了。
1998年,王海调查发现,当时中国多数性病游医均来自同一个地方:莆田东庄镇。
经过"打假英雄"的推波助澜,1999年,莆田东庄镇终于引发媒体关注,报道如潮。
暴富的莆田游医们,长年闯荡江湖,很在意"荣归故里",村里豪宅林立,从三四层到十几层的都有。每到春节,老板们还会开着豪车,带着原配或二奶衣锦还乡,拜见父母亲人。
富裕的东庄镇和大量游医外出,形成的对比鲜明诡谲,令人震惊。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些游医无知无畏,竟然寄匿名信威胁媒体,扬言要"炸毁报社大楼"。如此猖獗,换来的只能是更深入的调查。
国家介入,很快,"莆田系"代表詹国团家族浮出水面,其与公立医院的"承包、托管"合作乱象,民众忍了好久,终于可以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
2000年,卫生部发布意见:政府非营利性医疗机构,不得与其他组织合作营利性的"科室""病区""项目"……于是民营资本撤离,詹国团也带着亿万财产,全家移民到了新加坡。
如果就此打住,也就罢了,然而神通广大的"莆田系"们,很快又寻找到了"新的乐园"。
卫生部只管普通公立医院,军队医院、武警医院、消防医院等,则归解放军总后勤部直接管理。于是"莆田系"又钻空子转战武警医院,为多年后一场震惊全国的悲剧埋下了祸根。
2002年,为缓解医疗配套短缺,卫生部开放民营医院牌照。
然而这件医疗机构改革的大好事,却又被"莆田系"钻了空子,他们控制的民营医院,因为有了正规牌照的加持,迎来了空前的爆发期。
2002年,"莆田系"二代林玉明,在太原创立了"全国第一家女性专科医院"——山西现代女子医院,拉开了"莆田系"主攻专科医院的序幕。
2003年,39岁的詹国团,在新加坡注册"中屿集团"后,以华侨身份回国,在浙江嘉兴投资创建浙江新安国际医院。
这是一家由卫生部批准的"三甲国际医院",耗工5年,投资10亿,顾问、名誉院长都大有来头,是詹国团旗下投资规模最大的民营医院,一举奠定了其行业大哥的地位。
此后,韩剧热播,韩流引领时尚,整容业在中国兴起,连五十岁的大妈都开始割双眼皮。嗅觉敏锐的"莆田系"再次出手,医疗生意从"下半身"做到了"上半身"。
一般套路是这样:先从韩国请来"专家",开办专科整形医院,再砸钱请美女明星站台,狂打广告,猛吹牛逼,先抢占市场再说。
至于效果嘛,以丰胸为例,采用一种来自乌克兰的英捷尔法勒隆胸注射液(奥美定),成本约1.6元,一次手术费用则要收3万元左右。
暴利也就罢了,关键后遗症还很可怕,会导致溃烂、精神混乱……几年时间,超过30万女性受害,终于在2006年被药监局禁售。
但禁售无法让"莆田系"收敛,因为市场太大了。
2009年,全国整形美容市场规模是200万人次,增速100%,对于"莆田系"来说,人为财死,为了抢蛋糕,哪还顾得了其他啊。
在整形美容领域,"莆田系"最成功的当属陈金秀,行业内品牌最响的"美莱整形""华美整形",都在其家族势力之下。
逐渐地,"莆田系"民营医院遍布全国。王海和媒体们绝不会想到,昔日的"莆田系"不仅没有因为曝光而完蛋,反而发展得更好了。
尤其是互联网爆发以后,借助网络推广,"莆田系"迅速抢占市场。以百度为例,当年搜索任何一个疾病,首页永远都有"莆田系"旗下的民营医院。
然而崛起的背后,却是从"祖师爷"时期娘胎里就带着的原罪:虚假广告,过度医疗,无证行医……这些关键词,几乎成了"莆田系"的代名词,很快引起执法部门关注介入。
2006年,杭州江干区人民检察院以"涉嫌虚假广告罪",逮捕了"莆田系"杨国坤、杨文秀、杨元其等三人。
2008年,百度上"莆田系"的医药广告被央视点名批评,百度股票应声下跌25%,之后一个月狂跌50%,百度被迫移除当季医药广告。
2009年,"新医改"出台,允许社会资本进入医疗行业,包括参与公立医院改制重组,也就是所谓的医疗产业化。
财大气粗的"莆田系"再次迎来转机,动辄直接买下整个医院,或转为民营机构,或与公立医院共建新的民营机构,于是诞生了很多公立医院的附属医院。
2010年后,"莆田系"又把魔爪伸向了数量庞大的大学生群体,开拓了新的项目:割包皮、无痛人流。
他们通过学生会或赞助活动,明目张胆地在校园内做广告,以低廉价格诱导学生走上手术台,做到一半凶相毕露,突然说有多个隐形收费项目,学生此时无路可退,只能任人宰割。
至此,"莆田系"医疗帝国日趋庞大,将包括妇科、男科、泌尿、整形、皮肤、儿科、中医、肛肠等多种病症科室,全都纳入了版图。
2013年,国家发布《关于促进健康服务业发展的若干意见》,次年又提出"放开非公立医院医疗服务价格"。
对于"莆田系"来说,这是天赐良机,迅速开始以品牌化、高端化、联盟化来为自己洗白。
2013年11月,华夏医疗的翁国亮,和刘永好、冯仑,联合成立"中国医疗健康产业发展策略联盟",刘永好任名誉主席,冯仑任主席,翁国亮任执行主席。
成立大会上,刘永好再次见到了老朋友詹国团,并认识了也到现场的新朋友黄德峰。
而刘永好担任名誉主席的这个联盟,共有14家创始成员企业,其中11家就来自"莆田系",旗下拥有医疗机构和医院超过1000家。
随后,"莆田系"医疗机构迎来了鼎晖、建银、红杉等的注资。向来低调神秘的"莆田系"医院走向前台,玩起了多元化的产业链,涉足土地、地产、传媒、金融、医药,等等。
而"莆田系"内部,也加快了洗牌兼并的步伐,最终形成了以詹国团、林志忠、陈金秀、黄德峰为首的"四大家族"。
詹国团家族以上海为基地,通过土地跟医院结合的模式发展,旗下的三甲医院已经遍布全国,成为"莆田系"民营医疗的代表人物。国内几乎所有的"玛丽医院""玛利亚妇产医院"都是其家族集团控股。
陈金秀的西红柿医疗集团,以长三角为重点区域,打造特色专科,控股了所有的"美莱""华美"整形医院,还发展了"华夏""华康""华东"等医院。
黄德峰的家族,通过妇科这个切入口迅速扩张,以"五洲""现代女子医院"为主的妇科医院,开了一家又一家。
林志忠则把最难啃的眼科、内科攻下阵,"博爱""曙光""远大心胸"相继打响名头。
"莆田系"合力,控制了全国八成的民营医院。2013年时,莆田市常年在外从事医疗行业的人员就已超过6万人,年营业额2600多亿元,超过了西部某些省份一年的GDP。
然而,无论创造再多的财富,都无法告慰那些在"莆田系"医院中逝去的生命。
2014年7月,新东方一名女员工入住"莆田系"旗下的云南玛利亚医院,分娩时意外死亡。随后,新东方董事长俞敏洪发微博炮轰,事件引发网民对民营医院黑幕的声讨。
很快,医院背后的"詹氏"被媒体寻根溯源揪了出来,成为众矢之的。
作为"莆田系"医院主要网络推广平台,百度官方也明确表态:不会动摇"高门槛、严审核"决心,将加大整治以"莆田系"为代表的违规医疗推广。
2016年4月,陕西大学生魏则西,因通过百度广告找到北京武警总队第二医院,在花费20多万医疗费后,被告知该疗法在美国早已宣布无效,病情耽误,肿瘤扩散,在咸阳家中去世。
这个北京武警总队第二医院"肿瘤生物中心",是康新公司通过承包科室的方式成立的。而康新公司,正是"莆田系"陈金秀家族的产业。
舆论之下,"莆田系"原罪深重,百度和武警二院也成了"帮凶",遭到全网讨伐。
2019年7月,大连一名32岁女子在隆胸时心跳骤停,不幸去世。
实施"夺命隆胸手术"的正是医美时尚连锁品牌"Yestar艺星"旗下整形医院,又是一家"莆田系"医院。
这家宣传自己是"大连唯一一家卫生局批准的具有医疗美容专科医院资质"的整容机构,早在几年前就已犯下多重违法行为,包括"虚假宣传""不正当有奖销售""不正当竞争行为",更因商用明星照片,牵涉了77宗肖像侵权和名誉纠纷案。
这些畸形的商业操作背后,沾满无数人的鲜血和泪水,改变了医者仁心的初衷。
把治病救人的医疗保障机构,改造成了道德泯灭的赚钱机器,"病人进去,死人出来。富人进去,穷人出来",失去民心是迟早的事。
名声臭了,但是"莆田系"还在。
只是在后续的商业操作中,他们不再那么高调,竭力想要去掉身上"莆田系"的标签。
已经有一批新生代的莆田人,继承衣钵,正在谋求"突围"之道。这批社交活跃的新一代,建立多个社交群交流想法。
有人提出一个挑战性的难题:如果医疗事故死了人怎么处理?
在"搞定卫生部门、搞定媒体、用钱砸平安"等泛泛而谈的方案中,有一个方案被一致认可:
1、人死了尸体一定不能留在医院,能回家的一定要让他回家,不能回家的也要让他到殡仪馆去,由医生去说,这个时机大概1~2小时,趁家属根本没反应过来时搞定。
2、医生跟病人家属解释后,要让家属签字是自动要求出院或回家的。
3、以上搞定后就可以感情公关了,死人这种事千万不要想坏事变好,这种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能保证医院正常营业下去。
4、以上几事最好在一天之内搞定。
由此看来,原罪也是可以遗传的。"莆田系"新一代处理医疗事故的手法,堪称老练,只是唯独少了一样东西——人性。
80年代至今,"莆田系"从无到有四十年,由开始的散兵游医到现在的医疗帝国,积累了巨量财富的同时,也留下了难以洗刷的污名。
而"莆田系"的"祖师爷"陈德良,今年已70岁。
两年之前,陈德良因视力不好驾车撞死了人,被判刑,但因年老监外执行,每周四须去镇政府报到一次。
据说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善终"。为了跳脱罪孽,这可能是他的期盼了。
如果将医院当商场,将医生当商人,过度医疗就无法控制,结果就是医疗费用一路上涨,老百姓看病越来越贵、越来越难。所以在医疗领域,政府应该承担责任。不能放任逐利的机制兴风作浪,否则老百姓蒙受损失,政府也会遭遇极大的困境。
作为全国唯一一个完全取消公立医院的地级市,所谓“宿迁模式”是失败的。
这些年医改,国家投了大量的钱,各个地方医疗服务的水平普遍都在改善。可宿迁的医院私有化以后,发展是节节后退的,人才留不住,医疗水平也没提高。宿迁老百姓不满意,都到外地去看病。宿迁政府也不满意,早就想重建公立医院,把卖掉的医院买回来,可是对方不同意。
当时仇和卖医院,最大的宿迁人民医院以7000万元卖给了金陵药业,后来宿迁政府出价10亿、20亿,金陵药业都不卖。现在金陵药业近30%的利润来自宿迁人民医院,那就是它生蛋的鸡。
宿迁政府没办法,只好在市区以外重新建一个2000张床位的医院,已经投入近20亿元,全部建成肯定不止这个数。这一卖一建,对一个城市是多大的损失,而且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有些老百姓认为,在医疗领域的所谓市场起决定性作用,说白了,“不就是不管我们了吗”?!
宿迁一个500多万人的城市,政府对医疗资源没有任何掌控力。那老百姓看病怎么办?靠什么来保障医疗?没有哪个国家的政府手上没有公立医院;没有公立医院,要是再来SARS,靠谁来抗病?靠市场,能靠得住吗?
非洲埃博拉肆虐时,美国出2000美元一天都雇不到人去援助。
中国先后派出多批医疗队,由公立医院和解放军的医生组成,到利比里亚、塞拉利昂等国帮助抗击埃博拉。利比里亚疫情解除,中国医疗队功不可没,受到世卫组织(WHO)和利比里亚政府高度赞扬。
尼泊尔大地震,中国政府医疗队也是以最快速度赶往灾区救援。当地老百姓看到中国医疗队的标志,都说:“中国人真好,我们永远记住了这面红旗。”
公立医院就是政府的第二支部队。军队是保卫国土安全,医院这支部队是保卫人民健康安全,同样很重要。不光是救死扶伤,医院也是用来防范风险的,平时可能感觉不到,关键时刻就看出这支部队不可或缺——任何大灾大难的危急时刻,都是军人和医生冲在前面。这就是为什么宿迁必须回头办公立医院的原因。
在新冠肺炎疫情爆发时,有几所私立医院自告奋勇冲上前?起着中流砥柱、定海神针、压舱石作用的,惟有国家的公立医院无私奉献……
看看世界霸主美国,在新冠肺炎疫情的漩涡中,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晕头转向、破绽百出、啼笑皆非,就全明白了私人资本控制医院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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