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后宫里,傅瑶最讨厌的人就是李淑妃,因为她总是隔三差五地跑到她的寝宫来,阴阳怪气地羞辱她一番!
「坏女人坏女人,诊出喜脉来了不起吗?这也要巴巴跑一趟来告诉我?」
一只茶杯被随手掷了出去,傅瑶眼眶红红的,又气又伤心之下,三条狐狸尾巴就忍不住冒了出来,脑袋上也「蹭」的一下露出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
每次她情绪失控,就会不由自主地现出「原形」,所以她的长乐宫里,都没几个宫人伺候,她将他们赶得远远的,没有传唤不得出来,只说自己图个清静。
扔出去的茶杯没有在地上四分五裂,而是在半空中被一双修长的手稳稳接住,一团桂花香儿迎面而来,在屋中幻化成了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
他唇角微扬,伸手一弹那火红的狐狸耳朵,「小十二,冷静些,你的狐狸尾巴儿跟耳朵可又露了出来,难道想被人瞧见吗?」
「瞧见就瞧见吧,这瑶贵人我也不想当了,赶明儿我就跑到深山老林里,随便找只公狐狸嫁了算了,省得在人间受这份冤枉气!」
傅瑶背过身去,仍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那年轻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将茶杯放在了桌上。
「这番话,你说了没有千遍,只怕也有百遍了,山里的公狐狸可都要等得两鬓霜白,老眼昏花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嫁过去啊?」
温柔的调侃间,傅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再转过身时,狐狸尾巴儿跟耳朵都收了进去,只一双眸子盈盈若水,染了万般情愫。
「你知道的,我舍不得我的十六郎。」
十六郎就是那宣帝,少年登位,文韬武略,又生得丰神俊朗,秀逸无双,无怪乎后宫那么多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个个都对他痴迷不已。
想到今日那李淑妃得意洋洋前来,炫耀自己怀上了龙嗣,傅瑶就忍不住叹了口气:「阿桂,你说十六郎到底喜欢我吗?」
清淡的桂花香萦绕在屋中,年轻男子点点头,声音依旧轻柔:「喜欢的。」
傅瑶眸中的伤感却丝毫没有散去,她红着眼眶,低垂下了头。
「可他如果真的喜欢我?为何从来不在我这里过夜呢?从来都不碰我……他也跟宫里那些人一样,嫌弃我身上有股狐骚味儿吗?」
说来也是荒谬,傅瑶嫁入宫中三年了,却还从未跟宣帝睡过一夜。
她这个瑶贵人,当得有名无实,可笑至极。
后宫的人也都风传着,宣帝是因为瑶贵人有狐臭,所以才从不在她那过夜,叫她如今都还是处子之身,沦为了满宫之人的笑柄。
李淑妃就是拿着这个由头,成天过来恶心傅瑶,今日送个香囊,明日送方香枕,还美曰其名,自己是好心好意在帮傅瑶,等她身上的狐臭盖住了,宣帝自然就会来宠幸她了。
傅瑶每回都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她是个爽直性子,学不来宫中的勾心斗角,骂来骂去都只会重复一句「坏女人」!
这一回李淑妃又来示威,傅瑶差点没忍住就想对她动手,可惜她不能在宫中施展灵力,一来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二来她家里人在找她,若是他们察觉到了她的气息,一定会立马将她逮回去,她再想逃出来可就难了!
眼见着傅瑶坐在窗下闷闷不乐的样子,那周身萦绕着桂花香的年轻男子,不由蹲到她面前,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像哄小孩一般,笑着道:
「小十二,你莫气了,你不能施法,我却可以,我去替你教训一番那个『坏女人』,你说好不好?」
(二)
长乐宫里有一棵桂花树,据说还是前朝的时候就栽下的,每到秋天,桂花香就飘满整个院中,树下是傅瑶最喜欢待的地方。
因为她身上隐隐约约总是会有股「狐骚味」,只有坐在这桂花树下,才能稍稍遮盖一些。
宫里的人都笑话她,伺候她的婢女们也巴不得离她远一点,整个后宫里,傅瑶是最特殊的存在,也是最孤独的一道身影。
遇见阿桂的那天夜里,傅瑶正坐在桂花树下喝酒,宣帝又弃她而去,她伤心得睡不着,顶着一张酡红的脸在树下骂人。
骂得无非是那几句现话,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空荡荡的庭院里,夜风拂过,傅瑶头顶忽然传来几声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霍然抬首,只看见树上坐了一个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手里拿着一卷书,气质很是温润清雅,只是唇边那抹笑惹恼了傅瑶。
她醉醺醺地站了起来,伸手一指树上,「你,你为什么要笑我?你是哪个宫里的奴才,竟敢跑到我的地盘来撒野?」
那年轻男子脸色一变,似乎难掩惊色:「你,你瞧得见我?」
「废话,我眼睛又没有瞎!」傅瑶借着酒劲,一掌拍在桂花树上,「你给我下来!」
她虽未施法,却到底是只修行千年的三尾狐,那力道可想而知,树上的年轻男子猝不及防,直接摔了下来,掉在了傅瑶身上。
一树桂花随风抖落,清冽的芳香将两人团团包围住,那年轻男子脸一红,挣扎着就要起身,却又被傅瑶紧紧按在了胸口。
「你,你是谁?为什么……生得好像我的十六郎?」
月下那张脸美如冠玉,秀逸绝伦,的确与宣帝有七八分相似,傅瑶一时都恍惚了。
那个秋风沉醉的夜晚,她与阿桂就这样相识了。
是的,桂花树所幻化成的花灵,不知随着朝代更迭,在宫中飘荡了多少年,许多事情自己都记不清了。
譬如那跟宣帝极为相似的容貌,或许只是因为某一天,宣帝踏入这长乐宫,被花灵照着模样仿了下来。
毕竟宫里的男人就这么点,除了太监侍卫,就是皇上了,花灵就算幻化成人形,也要挑个好看的不是?
再譬如名字,花灵什么也想不起来,傅瑶就直接唤他「阿桂」,花灵起初不乐意,后来听久了,也觉得这名字没这么土气了,从傅瑶嘴里叫出来倒也别样亲切。
两个同样孤单的灵魂在宫里相依为伴,傅瑶告诉阿桂,自己在家中排行十二,哥哥姐姐们都叫她「小十二」,他们住在一个叫作「金樽谷」的地方,那里常年飞雪,有个看上去冷冰冰,实际上却很护短的谷主,还有一群很有趣的妖灵,每个妖灵都有自己的故事。
傅瑶与阿桂说好了,有朝一日,一定会带他去金樽谷里瞧一瞧,见见她的朋友们,听听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
傅瑶与阿桂其实都向往自由,都不喜欢宫中拘束的生活,可是没办法,一个生来长在宫中,一个为情困在宫中。
世事皆无奈,半点不由人。
(三)
「我有时候多想将十六郎变成一只公狐狸,将他抱在怀里带回金樽谷,让他永远都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与他朝夕相对,再也不用同其他女人分享他了……」
傅瑶说起十六郎时,嘴里叹息着,一双眼眸却亮晶晶的,她到底舍不下她。
宫里的人只知道她是宣帝微服私访时,在民间的花灯节上结识的女子,却并不知道,他们的相遇,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刻骨铭心。
「那一年我贪杯,跑到人间偷酒喝,闻着酒香溜进了宫廷里,却被侍卫用弓弩射中了后腿,我醉得晕晕乎乎,受伤了也无力施法,只能拖着一只血淋淋的伤腿四处逃窜,还好十六郎救了我……」
那时的宣帝还只是十六皇子,总角孩童的年岁,心地善良,将小狐狸抱回了自己的宫中养伤。
他是那样温柔,悉心照顾着傅瑶,还会哼着动听的曲子给傅瑶听,傅瑶蜷缩在他怀中,盯着他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只恍然发觉这世间竟还有东西,比美酒还要醉人心头。
傅瑶的伤腿好了后,十六皇子亲手做了一串玉铃,戴在了她脚上,防止她再被宫里的侍卫误伤。
后来的傅瑶虽然舍不下十六皇子,却因出来太久了,怕家里人担心,到底回了一趟金樽谷,只是却一直对人间的那道温暖身影念念不忘。
她每日看着那串玉铃,跟几位哥哥们说,她在人间有了心上人,哥哥们都不信,直到七哥为她算了一卦。
「我七哥喜欢占卜算命,他说我只能嫁给狐族,若是嫁入人间,下场必会凄惨无比,我才不信,他想就这样唬住我,我偏不……」
傅瑶性子犟,终于寻了个机会,逃脱哥哥们的看管,在十几年后又跑出了金樽谷。
她喜欢人间的无边春色,喜欢熙熙攘攘的烟火气息,更喜欢花灯尽头,那道颀长清俊的身影。
那是她命中注定的缘。
「我的十六郎长大了,眼睛却还是那样清亮好看,他只将我当作了寻常的民间女子,与我相识相爱,后面又将我带入了宫中,我梦寐以求的一天终于来了,终是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了……只是,为何情爱的滋味,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美好呢?」
若说宣帝喜爱傅瑶,却从不碰她,新婚夜都能弃她而去。
若说宣帝不喜傅瑶,为何要娶她?为何要封她为瑶贵人?为何看向她的每一眼,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温柔动情呢?
冷风拂过庭院,傅瑶坐在门边,无数个夜晚,望着脚上的那串玉铃,伸手轻轻摩挲着,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有一日,阿桂在她身边叹了口气:「不如,我来帮帮你吧?」
他能提取每片桂花的芳香,合在一起捏成香丸,施以灵力,服下就能暂时压制住傅瑶身上的狐狸味道,一颗大概能维持四五个时辰,足够傅瑶与她的十六郎度过美好的一夜了。
这法子他先前一直藏在心底,迟迟没有说出来,或许是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乱如丝麻的东西吧。
他妒忌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宣帝,能得到傅瑶毫无保留的痴恋,同时却又不得不感谢他,能将傅瑶带入宫里,与他朝夕为伴。
他还有许多不甘、怅然的复杂情绪,可统统无法在傅瑶面前表露出来,他只能看着黯然神伤的她,压抑住内心的失落,下定决心成全她的那份缘。
每一颗香丸都凝结着阿桂的心血灵力,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做好一颗,傅瑶服下第一颗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她从头到脚当真没有一丝狐狸的味道了,身上反而散发出满满的桂花香。
她从没有那样欢喜过,抱着阿桂又蹦又跳,阿桂才施完灵力,周身虚弱无比,苍白的一张脸却对着傅瑶笑了笑,声音低沉温柔:「你开心就好,希望这颗香丸能够帮到你,也希望……」
也希望他能珍惜你,阿桂默默在心中叹道。
傅瑶抓紧时间,给自己梳妆打扮,换上了最美的一身衣裳,去见宣帝前还顺路去看了眼李淑妃,在她面前转了好几圈,头一回宣告上风,得意而去。
可当天夜里,跟着傅瑶宿在长乐宫的宣帝,却又在傅瑶吻向他,动情地呢喃着:「十六郎,今夜你不走了好不好,夜里太冷了,我想跟你枕在一起……」
那些细碎的呢喃还没完全溢出唇齿时,宣帝已伸手将傅瑶一把推开了,他为她盖好锦被,动作照旧贴心轻柔。
「时候不早了,朕还有些折子要批,瑶瑶,你先睡吧,朕明日再来看你。」
一切戛然而止,宣帝如风而去,留下满眼泪光,不敢置信的傅瑶。
冷月高悬的夜里,只有阿桂陪在傅瑶身边,听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臭了啊,明明不臭了啊,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要这样?」
泪水滑过那张天真明丽的脸庞,那样卑微绝望的语气,听得阿桂心疼不已,他只能坐在床边,将肩膀借给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如果,我是他,我绝不会这样伤害你,我会把你捧在心尖上,让你时时刻刻都笑着,绝不掉一滴眼泪。」
抿了抿唇,阿桂到底将心底那些话说了出来,傅瑶身子一顿,阿桂却又接着笑了,低沉的声音在黑夜里轻轻回荡着。
「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十六郎。」
(四)
阿桂很快从李淑妃那里回来了,眼角眉梢噙着笑意:「小十二,我替你教训了『坏女人』,你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傅瑶难掩兴奋:「快说快说,你怎么教训她的?」
「我去她宫中时,她正在绣花,应当是做给你家十六郎的,我便让她绣一针少一针,她好半天才发现不对,扔了那副绣花,吓得直叫唤呢……」
说到这,阿桂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傅瑶,「还不止呢,我还做了件坏事儿,我发现她用干花瓣做了书签,标记好了看过的页数,我便扔了那花瓣,在她书里每一页里都夹上了桂花,彻底打乱了她的顺序,她发现后一定会气坏的,你这下开心了吧?」
阿桂越说越得意,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傅瑶却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阿桂被盯得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虚道:「怎,怎么了?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他神色隐隐自责起来,这下傅瑶是真的忍不住了,扑哧一笑,指着阿桂无奈摇头。
她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枕在了他膝头,看着院中那棵随风摇曳的桂花树,长长一叹:
「我的阿桂,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啊。」
温柔到连所谓的「教训」都令人啼笑皆非,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伤害别人呢?
如果宣帝有他万分之一的好,她也不会这样难过寂寞了。
窗外的风徐徐吹着一树桂花,傅瑶忽然幽幽道:「其实,李淑妃今天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了一句话,陛下之所以不想碰我,是因为……他不想生下一个天生狐臭的孩子。」
纵然极力克制着那汹涌的情绪,傅瑶的声音中仍是带着几分颤抖,阿桂瞳孔骤缩,一颗心也跟着揪痛起来,连忙道:
「不,不是的,那李淑妃骗你呢,她就是想让你难受,你千万别上当……」
「是与不是,还重要吗?」傅瑶眼眶微微泛红,一字一句道:「阿桂,我累了,等为十六郎过完生辰后,我就带你回金樽谷吧,这人世间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待了。」
窗下一时静了起来,久久的,阿桂才点了点头,为傅瑶轻轻拂去了肩上的三两桂花。
「好,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似是一语成谶,傅瑶的确很快离开了长乐宫,去的下一处地方却不是金樽谷,而是冷宫。
是的,那李淑妃也不知是真被阿桂吓到了,还是有意发难,想要借机陷害傅瑶,她从傅瑶寝宫中回去后,竟然当夜就动了胎气,不仅惊动了宣帝,连太后都被请了过去。
李淑妃本来就是太后母家送进宫的,跟太后是一族之人,太后自然护着她。
折腾了一宿,孩子虽然保住了,太后却也怒火攻心,一定要宣帝严惩「妖妃」!
这「妖妃」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宫中的消息一向传得最快,傅瑶一大早就梳妆打扮,穿得整整齐齐,安静地坐在桂花树下。
果然,宣帝来找她了。
那双眼眸依旧那样好看,只是里面写满了沉重:「瑶瑶,淑妃说你给她的茶水里放了药,还对她用了巫蛊之术,朕知道,这些都不是你做的……可是朕没有办法,朕必须给淑妃和太后一个交代,你明白吗?」
桂花随风飘落,傅瑶坐在树下,点点头,面色如常:「我明白。」
三年来,这样的话她已听过无数遍了,无论李淑妃怎样嚣张跋扈,怎样百般欺辱她,她都必须忍气吞声,步步退让,只因——
她不愿让她的十六郎为难。
朝中的局势她不懂,她只知道,十六郎曾对她说过,他这个皇帝,是被太后的母族一手推上去的,他的位子尚没坐稳,许多事情有心无力,他只能忍耐。
「这一次非同小可,事关龙嗣性命,不再只是罚你抄些诫律就能抵过的,你大概……要去冷宫住一段时间了。」
「好。」
傅瑶淡淡答允着,宣帝的眸中满是哀伤,他们遥遥相望,她忽然道:「陛下,臣妾去冷宫之前,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不再叫他「十六郎」,语气中满带疏离之感,他神色一黯,却听她在耳边道:「李淑妃曾跟臣妾说过,陛下不愿意碰臣妾,是不想与臣妾生出一个……」
呼吸颤了颤,她到底咬牙说出:「不好的孩子。」
「是吗?陛下有说过这话吗?」傅瑶盯着那张俊美依旧的面庞,他明显有些慌乱,甚至上前了两步,「朕,朕不过是随口搪塞她罢了,她一直追着朕问,你知道她是母后那边的人,朕没办法,朕才……」
「好了,臣妾知道了。」傅瑶深吸口气,从树下站起,施施然走到宣帝面前,宣帝想要拉住她的手,她却直接跪在了地上。
挽起的长发散落下来,傅瑶将拔下的珠钗扔在了宣帝脚边,她伏地一拜,声音久久在院中回荡着——
「从今日起,臣妾不再是陛下的瑶贵人了,愿陛下与淑妃恩爱不移,子嗣绵延,洪福齐天,一生喜乐安康。」
(五)
冷宫里没有傅瑶想象得那般凄凉,因宣帝的特别吩咐,她并未吃多少苦头,还有个老嬷嬷贴身照顾她。
午夜时分,一团桂花香随风而来,傅瑶床边浮现出了一道俊秀身影,阿桂来了。
他看见傅瑶正在绣着香囊,一针一线,无比认真。
那是傅瑶为宣帝寿辰准备的礼物,她天性不羁,却为了他苦学针线,想像后宫其他女人一样,努力学着做个称职的妃嫔。
她原想给他一个惊喜,却没想到这香囊会变成最后的一份诀别之物。
香囊里放着一颗阿桂做好的香丸,这东西傅瑶以后都不会再需要了,连同脚上的那串玉铃,她都会放进香囊中,一并留在人间。
玉铃上还刻着「长平」二字,那是幼时的十六郎,曾给过傅瑶的美好祝福,如今她还给他,也愿他长乐安康一生。
等十六郎的寿辰来临,她就会送出香囊,彻底放下执念,离他而去。
夜风拍打着冷宫的窗棂,阿桂看着傅瑶认真的模样,终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了她肩头。
「小十二,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帝王那样无情,将你说弃就弃,你还在眷恋些什么?」
傅瑶身子一顿,抬头望向阿桂,他眸光灼灼,那些掩于心底的情意似乎再也藏不住了。
「你跟我走吧,我们去你说的金樽谷,我想认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们,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此生此世,我绝不会像他那样辜负你,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阿桂……」傅瑶长睫微颤,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那张温柔俊秀的脸庞,他眸中已有泪光闪烁,带着那样灼热的期盼,她的手却到底又垂了下去。
「阿桂,对不起,如果那一年……我遇到的不是十六郎,而是你就好了。」
与其说是情意,倒不如说是一份执念,一份深深刻在骨中的执念,她终究舍不下当年那个令她安心熟睡的怀抱,舍不下那道温柔绵长的目光。
阿桂眸中的火焰熄灭了,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说,随着夜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傅瑶坐在床上,久久的,捂住了脸,泪如雨下。
一夜又一夜过去,阿桂再也没有来看过傅瑶,傅瑶望着窗外,心想他应当是生气了。
那样好脾性的一个人,原来也会生气么?
傅瑶在寒冷的夜里紧紧抱住膝头,难过与悔意一并袭来,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伤了阿桂的心。
她依旧绣着给十六郎的香囊,可闻着里面那颗香丸散发出来的桂花芬芳,她脑中一遍遍浮现出来的身影,竟然统统都是阿桂。
明明她与十六郎分别在即,可占据她整颗心的人,却是那个永远温柔包容,对着她浅浅而笑的阿桂。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陪伴,原来她早就离不开他了,只是她自己陷在往事之中,无法自拔,为了仰望天上的明月,而错过了人间流萤。
明月是不属于她的,流萤却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为她带去温暖的光芒。
她多么愚笨啊。
思念一日日在心中滋长,傅瑶想着,等到阿桂下一次来时,她一定会好好告诉他,她愿意跟他去金樽谷,愿意接受那份相守一世的诺言。
而那个香囊,她也依旧会在宣帝寿辰时送出,只是不再是因为眷恋不舍,而是与过去道别,彻底做个了结。
想通一切后,傅瑶卸下了心中大石,无比松快,只等着阿桂消了气,再来冷宫里寻她。
她知道,他是不会扔下她的。
还没能等来阿桂时,照看傅瑶的老嬷嬷已经先病倒了。
在冷宫的这段日子里,老嬷嬷尽心尽力,傅瑶感激不已,握着老人的手,急着就想喊人去传太医时,老嬷嬷却摇摇头,一副有话要对傅瑶说的样子。
「贵人不要费心了,老奴多病缠身,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此番有幸来冷宫照顾贵人,其实是存了一份私心的。」
寒风凛冽的夜晚,傅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从那老嬷嬷嘴中,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宫闱秘辛。
「瑶贵人,老奴知道您曾住在长乐宫,倘若日后陛下开恩,您能离开这冷宫,再回到长乐宫里,您能替老奴完成一桩遗愿吗?」
烛火跳动着,不知怎么,傅瑶的心也跟着跳得很快。
老嬷嬷低哑的声音在冷宫里回荡着:「长乐宫的庭院里有棵桂花树,还是前朝的时候就栽下的,开了许多年了,瑶贵人出去后,能挑个无人之夜,备些香烛纸钱,烧在那桂花树下吗?」
「为,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要拜祭亡魂。」
「拜祭谁?」傅瑶呼吸颤动着,只觉手心都捏出了汗。
「拜祭……」
夜风呼啸,拍得窗棂作响,老嬷嬷的瞳孔陡然瞪大,浑浊的眼泪滚烫地落下,她紧紧揪住傅瑶的衣袖,嘶哑的声音中含着一股莫大的悲恸——
「拜祭死去的六皇子,慕长平,他十数年前为人所害,小小的一具尸骨,就埋在那棵桂花树下!」
(六)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宫中最血腥肮脏的一面,傅瑶根本想象不到。
老嬷嬷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无辜惨死的六皇子的奶娘,她年纪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只是这些年饱受痛苦煎熬,多病缠身下,沧桑衰老。
她为什么痛苦?因为她撞见了后宫里一桩最残忍可怖的勾当!
长乐宫曾经的主人,是六皇子的生母,静妃,她深受皇上宠爱,孩子也聪慧懂事,人人都说他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如今的宣帝当年还是十六皇子,他母亲是康妃,母家势力庞大,怎会眼睁睁看着六皇子坐上储君的位置呢?
「他们处心积虑,栽赃陷害,就因为静妃的哥哥打输了一场仗,便给静妃一家安了个『通敌』的罪名,所有证据都被安排得清清楚楚,百官上奏,民怨沸腾,陛下也保不住静妃和六皇子,只能将静妃一家满门抄斩,而六皇子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夜风卷起帘幔,烛火摇曳,冷宫里阴森死寂,像极了那一年的长乐宫。
先帝当年并未迁怒,虽斩了静妃一家,长乐宫的宫人们却没跟着陪葬,他们四散到了宫中各处,从此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奶娘也有幸留了一条性命下来,这才能亲眼目睹到六皇子惨死的一幕!
萧寒的冷宫里,老嬷嬷浑身颤抖着,忆起往事泣不成声:「六皇子已经那样可怜,被他们害得一无所有,亲族尽失,可为何……为何他们还是不放过他,一定要残忍地夺去他一条性命?!」
那年不过才七八岁的孩童,竟在本要出宫的那一夜,被生生活埋在了桂花树下!
「我那时是想去送六皇子最后一程,却没料到会撞见那样惨无人道的一幕,我躲在暗处死死咬住牙,不敢吭声,康妃就站在那树下,牵着十六皇子的手,面不改色地看着六皇子一点点被活埋,还逼着十六皇子睁开眼,要他看看失败者的下场……」
皇家子嗣多,六皇子与十六皇子年龄相差不大,模样也极为相似,甚至性情都很是相投,若是之间没有皇位之争,他们一定会是一对最好的兄弟。
「我那夜眼睁睁地看着六皇子被活埋在了桂花树下,长乐宫后面也一直被康妃的人严加看守,我连去树下祭拜一下六皇子都不行,我每夜都做噩梦,梦里都是六皇子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
「我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想明白了,大不了就是豁出自己这条命,我一定要去御前揭发康妃他们的罪行,我要为惨死的六皇子讨个公道!」
老嬷嬷握紧傅瑶的手,撑着一口气,扭曲的面容咬牙切齿道:「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康妃他们竟是那样心狠手辣,我都还没来得及去御前揭发时,就已经传来了陛下驾崩的消息!」
一切都是那样的快,十六皇子毫无悬念地登位了,康妃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权在握的太后,一切肮脏血腥都被彻底掩埋起来,随着岁月尘封入土,再也不可能揭开了。
六皇子就那样惨死地下,无人收尸,连一根供奉的香烛,一张祭拜的纸钱都收不到,成了天地间最凄惨的一缕孤魂。
「我恨啊,我恨老天不开眼!」老嬷嬷泪流满面,已是油尽灯枯之际,却仍望着虚空,似乎又看见了六皇子飘逸俊秀的身影。
「那个苦命的孩子,秉性纯良,温和有礼,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天道却待他不公,他那样好,那样一个善良的人,竟被残忍地埋在了地下,做了孤魂野鬼,瑶贵人你若能出去,求你为他收殓残尸,诵经度他一程……」
(七)
冷月萧萧,夜风猎猎,傅瑶散着一头长发,满脸泪痕地飞奔在了宫道上。
她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一双赤脚踩在冷冰冰的地上,却丝毫没感觉到寒意,心里头反而有一团火在燃烧。
脚上的玉铃清脆作响,她终于知道,那上面刻着的「长平」二字,哪里是什么福佑之意,那其实是他的名字啊!
慕长平,他叫慕长平,那年她被他救下,听到旁人唤他的名号,依稀间是一声「六皇子」,可是当十多年后她寻来时,只见到一个与他容貌气质相似的「十六皇子」,她便疑心是自己当年听错了,漏掉了一声「十」,没有再去深究了。
可事实上的确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她要找的根本就是六郎,不是十六郎!
兜兜转转间,她命中注定的那份缘,其实一直都陪在她身边,只是她从来不知道。
难怪阿桂的容貌与宣帝那般相似,不是他仿了他,而是因为他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她可怜的六郎被埋在地下,魂魄附在了桂花树上,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还以为自己当真是一只花灵,却并不知他是慕长平,是从前长乐宫里清雅端方的六皇子,是曾救下那只小狐狸,给她温暖怀抱,为她哼唱歌谣,送她玉铃的那个人!
命运何其荒谬,傅瑶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竟然从始至终都是阿桂,她却一次次将他推开。
她原以为自己为了仰望天上明月,而错过了人间流萤,却不曾想,流萤是他,明月也是他!
缘因他而生,因他而结,因他而刻骨铭心。
她却爱错了人,嫁错了人,误将鱼目当珍珠,从头到尾都辜负了他的一番情意!
「阿桂,阿桂!」
傅瑶在夜色中凄声泪流,冷风掠起她的衣袂,她不管不顾地往长乐宫奔去,她此刻只想见到他,将一切都告诉他,紧紧扑向他怀中,再也不松开他的手了!
傅瑶泪流满面地赶到长乐宫时,却只见大火滔天,院中那棵桂花树被困在阵法中,铁链重重,树身上贴满了符咒,一群天师围在四周,不断地念着咒语,正要齐力诛杀那附在桂花树上的最后一缕残魂!
「慕长平,你休怪哀家狠心,要怪只怪你自己阴魂不散,死了都不安生,竟还借这桂花树成了妖,在宫中作乱,哀家这回定要将你烧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太后站在法阵外,狠毒无比的声音响彻在夜色中,她身后的李淑妃同样笑得快意,唯独宣帝在中间面露不忍之色,却也并未阻止这场残酷的诛杀。
法事已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只差今夜最后一场焚烧灭魂了,这才是「阿桂」没有去冷宫找傅瑶的真正原因,他不是在同她赌气,而他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被太后找来的天师们困在了诛妖阵法中!
说来何其荒谬,当初阿桂原不过是想替傅瑶小小教训一下李淑妃,却没料到被太后发现了那些夹在书页中的桂花,太后自然就联想到了埋在桂花树下的六皇子。
她不动声色地找来了天师,团团围住了长乐宫那棵桂花树,当符咒逼出了附在桂花树上的那道身影时,太后眸中精光毕露:「果然是你,慕长平,你竟然还没有身死魂灭!」
宣帝赶在这场法事前,将傅瑶打入了冷宫,不过是她怕受牵扯,想要保住她。
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傅瑶不仅提前离开了冷宫,还知晓了一切真相!
「不!」
女子凄厉的一声回荡在夜风中,宣帝赫然回首,脸色惨白,只来得及呢喃出一句:「瑶瑶。」
(八)
院里狂风大作,天师们纷纷被一股强劲震开,烈烈大火中,只见一道倩影奋不顾身地扑进了那阵法里!
宣帝脸色大变:「瑶瑶,不要去!」
傅瑶双眸血红,抓住那炙热的铁链,灵力疯狂灌注间,只想毁掉这诛妖阵法,可七七四十九日都已过去,一切早就晚了!
「阿桂,阿桂——」傅瑶凄厉地呼喊着,不顾一切地穿过大火,只想抓住那团即将消散的虚影。
她哭得撕心裂肺:「阿桂!不,是六郎,你是六郎,你才是我要找的六郎啊!」
火光中那团虚影也向她伸出手,泪如泉涌,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在诛妖阵法的刺激下,早已唤醒了所有的记忆,想起自己真实的身份,还有那段惨死的经历,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要被活活烧死第二次!
那最后一缕残魂终是彻底湮灭,傅瑶浑身剧颤,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他,指尖却只来得及触碰到一滴飘飞出来的眼泪。
「不!」
凄惨无比的一记恸哭响彻长空,整棵桂花树如烟消散,半空中只堪堪落下了一截焦木,掉在了傅瑶手心之中。
天亮了,早已死过一次的六皇子,连魂魄都荡然无存,那诛妖阵法也随之消失,大火止息,一切结束了。
傅瑶跌坐在一片焦土之上,怀里抱着那截焦木,久久未动。
她长发飞扬,周身气势震得众人不敢靠近,直到太后一声喝道:「快,快上去捉住这妖妃!方才你们都瞧见了吧,她也是妖女,同那邪祟是一伙的!」
众天师这才如梦初醒,集结成阵,眼看又要施一场诛妖之法时,宣帝慌乱地拦在了傅瑶身前。
「不,母后,不要伤害瑶瑶……」
「滚开!你这妇人之仁迟早会害了你,今日这妖妃必须……」
太后狠厉的话语还没说完时,宣帝身后已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你们——」
她抱着那截焦木,背对着众人,每个字里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你们在十数年前,就将他活埋在桂花树下,害他凄惨死去,成了长乐宫里的孤魂野鬼,如今连他的魂魄都烧掉了,彻彻底底抹去了他在这世间的痕迹……」
「他那样温柔善良的一个人,即便死后身上都全无怨气,反而还带着桂花的芬芳,他从没害过任何一个人,甚至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你们却对他这样残忍,杀他亲族,毁他元神,害他永世不得超生……」
冷风拂过那片焦土,那幽幽的声音忽然化作了一声悲鸣,傅瑶仰天长啸,字字泣血——
「你们这些恶行滔天之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统统下地狱去吧,去陪我的阿桂,陪我可怜的六郎!」
凄厉的尖声中,那道身影陡然光芒大作,三条鲜艳如火的狐狸尾巴赫然展开,长发在猎猎大风中飞扬着,一双狐狸眼扫过众人,杀气腾腾——
「我今日要血洗皇宫,叫你们一一为他偿命!」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间肃杀森然,千年修行的三尾狐要大开杀戒了,众人吓得屁滚尿流,那道身影如利箭一般,直朝一人而去。
「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人正是在李淑妃的搀扶下,准备逃出长乐宫的太后,她吓得面无人色,拉过那李淑妃就挡在了自己身前,傅瑶却一拂袖,将李淑妃狠狠掀翻在了地上。
李淑妃捂住肚子,下身流出鲜血,染污了衣裙,「孩子,我的孩子……」
她惊恐地叫着,此刻却无人能顾及她,傅瑶伸手直朝太后而去:「老毒妇,哪里躲!」
太后避无可避,发出了一声惨叫,就在这生死之际,另一道身影挡在了她身前。
竟然是宣帝!
「让开!」
傅瑶厉声喝道,宣帝颤抖着摇头,眸中泪光闪烁:「瑶,瑶瑶,求你放过我母后……」
「闭嘴,你不配这样喊我!」傅瑶双目血红,神似癫狂,伸手就紧紧扼住了宣帝的脖颈,宣帝唇边漫出血丝,却是没有丝毫挣扎,脸上反而带着一种解脱的笑意。
「我夺了六哥的江山,占了他的人生,早该有此下场了……」
(九)
慕长平,慕长风,若生在寻常百姓家,该是多么要好的一对兄弟啊。
那年十六皇子亲眼看着六皇子被活埋,从此夜夜不得安寝,深受梦魇缠绕,直到他遇上了傅瑶。
那样恣意鲜活的一抹亮色,同宫里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那是他头一次忤逆母亲,将这个毫无身份门第的「民间女子」带回了宫。
可是母亲竟然将她安排在了长乐宫,她明明知道那是他的梦魇,那桂花树下还埋着他六哥的尸骨,他怎么可能在长乐宫里安心睡下呢?
于是他一次次弃她而去,而除了这个原因外,他不碰她,还因为……她的满腔爱意,本该是属于他六哥的。
是的,她脚上的那串玉铃,他早就发现了,那上面刻着的「长平」二字他再熟悉不过,难怪她第一次在民间的花灯节上遇见他,眼中的情意就那般灼热,原来不过是将他误认他人。
他不知道傅瑶与六哥之间有怎样的故事,只知道自己鬼迷心窍,将错就错,发现了那玉铃后,依然将傅瑶娶进了宫。
但他还是没法碰她,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每当傅瑶吻向他的时候,他眼前都会浮现出六哥惨死桂花树下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实在卑劣万分,无耻至极!
暗处像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一样,他夜夜深陷梦魇,虽然坐上了皇位,此生却再没能睡过一个好觉。
「你杀了我吧,母后说要再烧死六哥的魂魄时,我只犹豫了下,竟然同意了,因为我骗自己,没有了六哥,我就可以永远做你的十六郎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宣帝望着此生唯一心爱的女子,含笑闭上了眼眸。
傅瑶痛苦长啸,手中力道加重,大风猎猎间,一道光影却划破长空,她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十二住手!」
狐七郎扣住傅瑶的手腕,终究没有晚来一步。
半空中悠悠飘下一片雪花,院里的花草树木像凝固住一般,众人身形也随之定住,天地间刹那静止。
金樽谷主,雪明川来了。
「小十二,你今日若大开杀戒,血洗皇宫,必遭天谴,万劫不复,你可知道?」
那道清冷身影踏风雪而来,在傅瑶跟前施施然落下。
傅瑶早知自己施法杀人,定会暴露所在之处,招来家人与谷主,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如今只想替她的阿桂,她可怜的六郎报血海深仇!
「我不惧天惩,六郎已身死魂灭,我了结人间恩怨后,正好追随他而去!」
她语气是那般决绝,一只手仍死死扼住宣帝脖颈,雪明川的鼻尖却动了动,像是嗅出了什么般。
他一拂袖,傅瑶揣在怀中的香囊与那截焦木竟一同飞了出来,落入了他手心中。
「还给我!」傅瑶嘶声道。
雪明川却若有所思,竟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捏碎了那枚香丸。
「不!」
傅瑶血红了眼,松开了宣帝就想扑上来,却被自家七哥死死拖住,她眼睁睁看着那枚香丸彻底消散,心如刀割,那是阿桂在这世间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不!」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狐七郎一边紧紧抱住妹妹的腰,一边对着雪明川瞠目结舌道:「雪老怪,你也太狠了吧!」
雪明川却是置若罔闻,只手心一动,将那截焦木翻转过来,只见空中荧光点点,那被捏碎的香丸,化作了无数晶莹的香粉,尽数洒在了那截焦木上。
神奇无比的一幕发生了,那早已烧焦的一截木头,竟然瞬间变成了绿色,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
「小十二,你听过枯木逢春吗?」
雪明川望向惊呆的兄妹二人,扬唇一笑:「还好你留下了他这最后一点魂力,到底天不绝人,你想让他活过来吗?」
(十)
金樽谷里常年飞雪,如今却有一处地方,流水潺潺,春意盎然。
狐狸洞中,傅瑶守着小小的一棵桂花树,日复一日地等着花开的那一刻。
她原有三尾,如今却只剩下一条尾巴了,只因另外两条火狐之尾,被雪明川炼化成了灵丹,喂给了她守护的桂花树。
有了灵丹的滋养,桂花树很快长出了枝叶,只是要等到花开的那一天,不知道还要多久。
但不要紧,岁月漫漫,傅瑶可以一直守下去,就像曾经阿桂守在她身边那样,不离不弃。
期间狐七郎来了几趟,向小十二说起了人间的光景,宣帝因病早逝,他母亲被其他王爷逼死宫中,那李淑妃也疯癫了,在冷宫里日日找着自己的孩子。
「所以说,天道有数,善恶有报,根本无需你动手,凡人也各有报应,自偿己孽。」
狐七郎悠悠感叹着,傅瑶却淡淡道:「不重要了。」
她化作了小狐狸的原形,盘在了那棵桂花树旁,在潺潺的流水声中,闭着眼睛睡去了。
微风拂过山洞,小狐狸腿上的那串玉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傅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草长莺飞,晚霞漫天。
有三两桂花落下,他从花中走出,俯身吻在她唇间。
刚想问他有啥问题。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句急促的娇呼声。
我们慌忙跑出去看。
许可琴正一脸惊恐,花枝乱颤,颤抖着手指着常羽说,你帐篷里怎么有蛇?
常羽依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没事别靠近我!”
说完,他弯身掀帘,钻进帐篷。
我隐隐感觉常羽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有点像儿时在黄河边上遇到的那个白衣少年,神秘、阴冷、果绝。
须弥勒笑呵呵地打圆场:“许老板,蛇有什么好奇怪。黄河边上,没有蛇,那还叫黄河吗?别说蛇了,蛟龙都有!我小时候,还看到过蛟龙渡劫呢。”
单三叶拉着许可琴:“可琴姐,我刚解个手,你怎么跑出来啦?赶紧回去吧。”
深更半夜的,许可琴跑到常羽的帐篷里干嘛?
左胖子嘴角上扬,发出冷笑。
回到帐篷,我问左胖子咋回事。
左胖子嘴角叼根烟,露出一脸邪魅的表情:“许可琴长相不赖,身材也棒,要不是这几日是祖师爷斋祭日,门规禁止我办那事,道爷真想上了她!”
我差点晕过去,难怪死胖子刚才一直盯着人家看。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指的就是他。
我向左胖子竖起鄙视的中指。
“可我要不上了她,又对不起她,太他娘纠结了。”左胖子不理我的鄙视,继续自言自语,随后,似乎想到什么,转头对我神经兮兮地说:“要不便宜你小子,把她给办了?”
我算是服了:“纠结你大爷!叫你是来做事的,你X虫上脑算怎么回事?”
左胖子用眼睛虎着我:“我问你,许可琴有没有勾搭过你?”
我愣了一下,这事我没同他讲,他咋知道呢?于是,不好意思地解释:“那什么……我长得还行,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容易对我产生冲动。”
左胖子嘴巴啧啧几下,立马制止我:“你可拉几把倒!还以为你长得帅呢?刚才她去常羽帐篷,是去勾搭常羽来着,被他帐篷里的蛇给吓跑了!”
卧槽,无情!
我刚建立的自信心瞬间崩塌的支离破碎。
许可琴那么耐不住寂寞吗?多撩我几天,说不定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她了!
见我不言语,左胖子说道:“她是被小五通鬼缠上了。我推测,她已经忍了七天了,今天必须找人败火,否则晚上要暴毙而亡。”
我吓了一跳,问他啥叫小五通?
左胖子解释,就是俗话说的色鬼,学道的人叫小五通,臭和尚叫它们啖精气鬼。这些玩意儿害人的方式就是不断撩拨人的邪念,让人成天想办事,七天内办不成事就害死人。许可琴也不知道怎么被缠上了,要是今晚不解决,东沙岭是出了名的荫尸地,鬼找鬼,不仅她会死,咱们上山去还不知道会招惹来多少脏东西。
“办完事小五通就走了吗?”
“不是。只能让小五通暂时消停三天。三天后小五通又会缠她,总之,不断地缠她,直到她油尽灯枯为止。要解决小五通,必须先办事,办完事后,乘小五通三天消停的间隙,打诀念咒送走。道爷我今天不方便,所以叫你干脆在上山之前成全许可琴,省得等下孤魂野鬼找咱们麻烦。反正,你也不吃亏。”
我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又一想,不对啊,许可琴要真被小五通缠上,需要找人成全,她手下年轻壮汉一堆,早跟别人那啥了,还用得着忍耐七天?
我把疑惑讲给左胖子听,左胖子一脸鄙夷:“你没看到单三叶跟着来了吗?她一个女大学生,大晚上跑山上来,逮麻雀呢?估计单三叶发现这些天许可琴不对劲,盯哨她,怕她吃亏呢!有一个姑奶奶盯着,哪个手下敢乱来?”
结合单三叶刚才讲的话一寻思,还真像那么回事!
我不得不佩服死胖子管中窥豹的分析能力。
今晚许可琴要死了,这单生意就黄了。
钱倒是其次,可九儿姐交待,取尾貂灵是解决我身上憋蛊诅咒关键环节,尽管取完之后该怎么办,她当年并没交待关老头,但我相信,个中必然有机缘。
“要不,让须弥勒试试?”我试探着问。
“他不行。”左胖子摇摇头。
“丑是丑了点,等下我们偷偷劝一下许可琴,保命要紧么。”我说道。
“我是说,他不行,没听明白?”左胖子翻了一下白眼。
我一下石化,左胖子还有这本事,能看出人家行不行。
“那船夫呢?”我继续问道。
“船夫身上有狐臭,小五通不喜欢。”左胖子回答。
五个男人,一个拒人千里之外,一个门规忌日,一个不行,一个小五通不喜欢,符合条件的,好像只有我了。
咋办?
要不从了?
可一想到她身上附体的是小五通,我瞬...
正聊着呢,船夫突然招呼大家,黄河水流向变了,马上出发。
左胖子摇摇头:“糟糕,时间来不及了,看来今晚有的忙活。”
我暗自腹诽,许可琴怕憋宝时出问题,交待要带上个厉害道士。她倒好,自己带个小五通鬼晃晃悠悠出门了。
东沙岭就在河对岸,河水顺流,预计两三个时辰能到。
按书里所说,紫貂在天狗食月之际,会跳上山岗拜月,乘它在拜月,用圈套把它给逮了。看着奔腾的黄河水,我心里既激动又紧张,这是我第一次从事憋宝行动,而且事关自己生死。
许可琴上船之后,屁股一扭,坐在我身边,身体斜斜地紧贴着我,没话找话,问我金牙先生怎么没来。
我有点感伤,回答她,金牙临时有别的任务。
许可琴似乎有点瘙痒难耐,媚眼带笑,偷偷地用手摩梭我腿。
我血气方刚,哪里经得起这样撩拨,非常尴尬地往边上挪。
可她身子又锲而不舍地贴过来。
左胖子在一旁,像看戏一样,嘴角戏虐上扬。
小五通讨厌船夫狐臭,可她怎么不去撩拨左胖子和须弥勒?难不成小五通知道一个是道士,一个压根就不行?
我转眼一看,发现单三叶正怒气冲冲地盯着我,眼神恨不得剥了我皮。
老天,这跟我有啥关系?
我无奈地起身,见常羽一个人坐船头,借口找他聊天,赶忙离开许可琴。
常羽冷冰冰的,大家都不爱搭理他。
我过去递根烟给他,他看了我一眼,说不会。
“有人会招鬼。”
常羽看着河水,淡淡地说。
不知道他指的是我还是许可琴,但不管指的是谁,他这句话都让我刮目相看,常羽并不是一个监工那么简单。
我回他:“不足虑,船上有个厉害角色。”
常羽回答:“知道。”
我忍不好奇:“你看得出来?”
他瞄了一眼左胖子:“他一身紫气。”
我一时哑口,不知道怎么接话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后背肩膀突然被人一拍:“你过来一下!”
单三叶站在我后面,俏脸冰冷地说。
她带我到船的另一侧,樱桃小口一开,非常直截了当:“我警告你,可琴姐是我哥的未婚妻。你别打她的主意,要让我哥知道,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敢情这小丫头是来监控自己未来嫂子。
可她怎么就光警告我,不警告一下常羽吗?
难道我和蔼可亲在她眼中倒还成了软柿子?
“美女,你搞错了吧?许可琴是我雇主,我同她只有简单雇佣关系,你啥时候看出我打她主意了?”我非常无语。
“哼!简单雇佣关系?那我问你,可琴姐昨晚为什么约你来酒店?还有,为什么刚才一见面,你就赶我走?你昨晚没敢进酒店,是因为在酒店门口看到我带人拿刀在等你吧!”单三叶话像机关枪一样突突传来。
我突然觉得后脊背发凉。
幸好老子昨晚做了回正人君子,不然今天可能躺殡仪馆了!
可单三叶这些问题我又该怎么解释?
“我如果说……你未来的嫂子被色鬼上身,你会信吗?”我试探着问她。
单三叶瞬间气得满脸通红,胸脯上下剧烈起伏,用手指着我:“你……”
正在这时,船夫突然说:“大家别说话,冷水排到了!”
须弥勒闻言,脸色一变,立马猫身躲进了船舱。
左胖子反而冷着脸从船舱里出来。
常羽,一脸凝重地从船头站起。
住在黄河边上的人都知道,冷水排另一个名字叫—“尸水排”。
“你是不是想死啊,没事儿总盯着人家的老婆干嘛?”韩斌中被自己媳妇儿赵欣悦揪着耳朵一把给拽了回来。赵欣悦有母老虎一般的眼神等着韩斌中:“你要是再敢瞅隔壁那个女人,信不信我把腿给你打断!”
“别闹!”韩斌中揉了揉自己的而过,然而凑近赵欣悦的脖子嗅了嗅,“老婆,所有的女人是不是都是你这样,香香的?”
“你丫又想说什么?”
赵欣悦现在无比想要给韩斌中一个耳刮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胡说这些七里八里的东西。
“别打别打,你先回答我嘛!”
“差不多吧,正常的女孩子当然都是香香的。”
韩斌中听完之后,若有所思的摸着自己的下巴,片刻之后和赵欣悦说:“李哥的妻子不是这样!我今天早上不是下楼给你去买早饭吗?回来的时候,和她一起坐电梯,她身上那个臭啊,差点儿没给我熏死在哪儿!”
听到自己老公说自己香,别人臭,这赵欣悦一下子开心的不少。说起话来这火药味顿时没有刚才那么冲了。
可是,邻居的妻子总是散发着怪味?
心平气和的和韩斌中解释:“一般呢,只要不是十多天不洗澡,身上就算有味儿,应该也不严重。除非她有狐臭!”
“不像啊,早上熏到我的不是那个味儿啊。”
两人聊了一路,回到家进过隔壁门口的时候,韩斌中还特地让老婆赵欣悦嗅了嗅。
回到自己家里,关上门韩斌中就迫不及待的问:“闻没闻到,是不是特别臭,隔着门都闻得到。”
赵欣悦点了点头,按照常理来说人的体味不可能这么严重啊。就算隔壁家事卖鱼的,那鱼腥也不该这么严重。
更何况,刚才那味道,明显不是普通的鱼腥,更像是鱼、肉什么腐烂的气息。
想到这里,赵欣悦突然心中一紧,看着自己老公说道:“韩斌中,你说隔壁不会是犯事了吧!”
“不,不至于吧!”韩斌中结结巴巴的回答到,不过他仔细想了想,似乎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两人便商量着要不要报警什么的。
但是又觉得,这不过只是自己一闪而过的猜测而已,要是警察来了之后,发现实际情况根本就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那邻里关系岂不是被弄得很差。
在两人一来二去的合计之下,最后韩斌中和赵欣悦打算来一招声东击西,进去一探究竟。
赵欣悦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儿自己前一天才刚做好没多久的小馄饨,然后和韩斌中一起偷偷去敲隔壁的门。
开门的就是李哥的妻子白九儿。
开门的一瞬间,铺面而来的臭味,让赵欣悦和韩斌中忍不住捂住口鼻。但是两人为了不露馅儿,便硬生生给忍了下来。
“那个我是隔壁的,你们搬过来这么久,我们都还没以后上门问好过呢?这是我自己手工报包的,别嫌弃。”
白九儿有些受宠若惊的接了过来。但是看得出来白九儿有些防备心的,故意挡着不让韩斌中夫妻两个人朝屋里面看。
最后还是韩斌中不停朝着里面张望的动作幅度过于大,这才没有办法,问了一句:“你们要进来坐坐吗?”
韩斌中夫夫进屋之后,赵欣悦负责不停的和白九儿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而韩斌中则趁机寻找臭味的来源。
其中卧室的臭味最为明显,韩斌中给自己老婆打了一个眼色。等赵欣悦聊的更加火热之后,韩斌中猫着腰偷偷近了她的卧室里面,顿时吓得发抖。
一进门铺天盖地的臭味,辣的韩斌中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臭味的来源之后,整个人差点没给吓昏厥过去。他看到床上的东西之后,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
边跑,并喊道:“老婆快跑!”
白九儿的卧室究竟有什么呢?
韩斌中为什么如此惊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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