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还记得那个曾在网络上火极一时的“骨灰级玩家_杨老头”吗?他也入手《荒野大镖客:救赎2》啦!显然,我们“大表哥”的魅力无敌,就连已经86岁的杨老先生也抵抗无能啊~
然而,《荒野大镖客:救赎2》究竟为什么能让这么多人如此着迷呢?我想,这些细节,能给你我答案——
【为亚瑟打理一切,就像你的日常生活一样】
·饮食的多寡会影响亚瑟的胖瘦,过度疲劳会越来越累甚至死亡
·要给亚瑟适时地理发和剃须,如果不爱洗澡,路边的NPC会因为体臭嫌弃你
·拥有武器、勋章,穿着高贵服饰的时候,许多人都会对你心怀敬意
·人物需要根据天气的温度和季节的变化改变服饰的穿着
·荒野猎人对牛仔帽具有偏执,你可以抢走别人的帽子,你的帽子也会被别人抢走
·死去的NPC身上的物品,是真的需要你伸进口袋去摸,而不是印象中一死就掉落一地的物品
·每个NPC都有自己独立的面部表情
·你的枪是你的好伙伴,不是随时掏出来都能用,平时需要好好爱惜,而不是“临阵磨枪”
·长时间待在野外,不仅会弄脏你身上的衣服,连指甲缝里都会是泥垢
·游戏视觉可以随时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切换,满足电影的2D和3D效果
·累的时候,可以花钱去镇上看各类NPC的表演,包括但不限于某些不可描述的场景
·最惊喜的是,游戏的多人模式预计会于11月下旬开启测试
【女友很矫情,马也是】
·马作为游戏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你可以指挥它,也要保护它,一旦死亡所有附加的羁绊都会消失无法复活
·太过激烈的战斗不适合让你心爱的马参与,最好的办法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让它先跑,毕竟它的命比你值钱
·听到枪声时马会受到惊吓,遇到猛兽的进攻或嘶吼会吓得后退
·雨天为它刷毛、晴天带它喝水,照顾你的马匹,把它当自己的女朋友一样宠爱,培养亲密度可以提升你们并肩作战的能力;反之对它不好的话,站在身后小心被怼进泥里
·你的马会有消化系统,会排便,当然,也有生理需求...
·不要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例如硬跳过一道太宽的悬崖鸿沟、去撞奔驰的火车,眼高手低在冲刺的最后一刻掉下悬崖,撞上火车尸骨无存,皮一下很开心,失恋好几天才想起来哭
【除了自然景观,还有人文风俗】
·游戏创造了一个巨大而丰富的生态环境,你能看到雪景山麓、葱郁林地、泥泞沼泽、空旷荒野、热闹城镇...
·动植物数量多达上百种,让玩家在捕猎、采集活动中有充分的自我发挥余地
·你可以利用周围的环境和任务成为一个养家糊口的赏金猎人、一个没有底线的蒙面劫匪、一个专注农场养殖的农夫、一个终日无所事事泡吧打牌的废人
·营地会不断迁徙,你需要不断为营地族群贡献自己的力量,出钱或出力的方式都可以,以便你随时利用这里日常的基础设施来完成衣食住行的需要,领取不时发放的食品药品和弹药
·在捕猎完成后如果能完整地剥下动物皮毛拿到镇上去买,还可以成为一个维持生计的好方法
·不同民俗、信仰、文化背景和基础设施都不一样,进入不同的地区,需要“入乡随俗”,如果你语言不通,却走进一家广东人开的武器店,附近的NPC大部分都在说粤语,你可能一句也听不懂
·游戏设定了一套非常复杂的荣誉系统,你的任何行为都会对荣誉值产生影响,大家都会口口相传你的为人和做派,你的行为取决为别人对你礼貌尊敬还是充满敌意。(btw如果你性格够臭够坏,打劫起NPC来也相对容易,当然荣誉值可能是负数)
·想游泳吗,只要有水的地方,请自便
当然,也有一些玩家认为这些细节真实到让人产生烦躁,特别是在你不熟悉操作,结果“对话”成“举枪”,导致误会发生还没法解释时;又或者,当你钓到了一条鱼,却不能马上在背包里看到它;更甚者,明明超想赶快抵达下个剧情场景,却不得不看主角一步一脚印地长途跋涉……
事实上,在大多数情况下,漫长而无所事事的移动并不会被视作游玩要素,并填充进游戏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游戏主角总默认以“很不真实的一路小跑”作为移动方式。
那么R星,这是彻底违背了玩家们的游戏习惯吗?
并非如此,他们不过是想把“沉浸式的开放世界叙事”做到极致——“沉浸的额关键不在于自由而散漫的现实世界模拟,而在于这自由的世界中看似散漫的若干细节里,有序地对玩家视点下的叙事体验严格控制,引导玩家的情绪最大化代入。”
所以,R星为游戏加入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自然景观,栩栩如生的动植物生态,与数量可观、内容丰富的随机事件,并专门增设了一个可改变画幅的“电影模式”,让你可以放下手柄,好好欣赏沿途风景。如果中途有情况,即可退出“电影模式”,重新获得游戏控制权。
除此以外,亚瑟在营地里必须慢腾腾地走,这样才能有机会注意到每个NPC之间的脚本对话;马匹的死亡成本极高,且难以控制……
R星设置这些违反开放世界逻辑的功能、模块的全部目的——都是为了让玩家彻底投入他们所创作的叙事脚本里,让玩家意识到自己是在进行一场有规则的游戏,如此,他们才能真正以亚瑟的身份去认识、去思考、去交流、去行动——这不是《FALLOUT》那种允许你拥有不同结局的开放世界,《荒野大镖客:救赎2》由始至终,都是亚瑟选择抛弃过往,希冀以殉道完成救赎的完整叙述。
只有当我们完全沉浸在这个故事里,我们才会为故事的结局发出真正来自内心的感叹……
而R星为什么能够制作出这么多令人赞叹的游戏,也许,这与他们专注于游戏的低调作风息息相关。
在美国最大的E3游戏展上,十几年间,从未出现过R星的身影,创始人之一山姆认为,那只是一场“大型的炫耀活动”。在公司的官方网站上,这群人还将自己称为“一群享受工作的敏感傻瓜”。
依然以《荒野大镖客:救赎2》为例,此次开发的团队多达3000人,游戏剧本长达2000多页,就连最不起眼的NPC都有几十页的故事情节,并配备1200名动作演员和超过700名的配音演员,只为了给故事人物配音,以及为他们的动作进行捕捉、取模......如此费心费力,想必,这也是《荒野大镖客:救赎2》之所以创下发售三天就收回全部成本的纪录,并获得IGN在内的50多家媒体高达9.7分评价的原因。
R星对游戏的热忱、对细节的打磨,造就了《荒野大镖客:救赎2》,也勾勒了一种可能性:当VR技术真正成熟时,真实的细节与交互或将模糊现实与虚拟的界限,我们对于世界观的定义,也将拓展到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们……或将能够真正体验另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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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澜
能用舌头量一量此事再好不过,可我刚要开口人们就觉得我满腹牢骚。这事由眼盲的泰仁去壳去籽,她将脚放进脸盆里也没人怪她。浜野太太曾经说过,“何必与亲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是赞同的。泰仁妹妹在被孤立时感到适宜,没有必要深入她的内心世界。我认为眼盲并没有束缚泰仁,反倒是她的盲眼牵制住了我。我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幻想着她漆黑的世界,总是思忖再三,难以重新起步。
若给她治眼睛的医生瘦得像条蛇,那一切都好办了。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医生曾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三年内治好泰仁。他将毕业证掏出来给我看。这是他的庞杂功绩。泰仁稀里糊涂地住进了他的房子。要是再来一次,我们一定躲得远远的。
三年后,我去接妹妹,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十六号,世上所有的蜘蛛都硬得像小石头。弯弯绕绕的马尿沙路上洒满了晒干的黄豌豆,踩上去噼啪响。我站在医生家门口——他的迎客垫上绣着红艳艳的“生死斗”。绝对是发生什么坏事了。内里低矮的墙壁嵌满了扶手,它们像蛛网一样密布整个房间,就连天花板也加入了迁移的扶手群里——一切都漫无目的,它们不曾合上双眼,闪亮的眼球像是被时间浣拭了。我从不知妹妹可以走到顶上去,我将妹妹送来时妹妹还稳稳地站在地上。没有东西敢阻挡它们,就连地上的小虫洞也被金鸡纳填上了。我左看看,右看看,五颜六色的扶手成为长久的流动风景。蒸笼一样的大盘子挂在其中,好似悬在彩虹瀑布里,充满了张力。盘上三分之二的部分是凸起的画,剩下的部分种满了青蒿,我以为画上的是麋鹿,仔细一看发现不是,画上的是枸杞皮,因为太阳照在盘子上,位于上方的枸杞皮投下阴影,从我的角度看上去就像是鹿的角一样。青蒿的作用不明,也许医生只是喜欢它的瘦果与绿色。医生尚未将牛皮收起来,它曾令医生踏上一条寒冷的路,上面鲟鳇鱼倒着的脸还清晰可辨,它仅凭指甲就能撑住水流。医生曾与溪流亲密无间,为河床工作。他为雇主上履带,我认为多此一举——南方红豆杉寄望北方的美景,若是能为它装上履带该多好呀。我走了进去,鼻头耸动,野山茄与莪术的涩味似有似无,医生酿的鹿奶酒让这小屋充满了酸甜的气味。我看见案板上有两三颗卷心菜,小的那个只有浪花那么大,叶子是黑色的;大的那两个可以用来做马鞍,它们正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我推测医生要将它们剁成碎片,和新鲜的牛肉搅在一起,包在加了鹿奶酒的黄面里,煮熟后塞进肚子里。从远到近,我将视线从厨房的卷心菜上拉扯到了厨房门口。门是木头的,医生将门把手装在了靠下的位置,小狗也可以扭动它。我觉得没有必要,泰仁很快就会长得比医生还要高了。我走到水缸旁向里面看了看,杏黄色的水浮浮沉沉,夜不能寐的船只沉在缸底,零星集装箱里的过山车零件还完好无损。泄密的水手穿着红色的瑜伽背心,用指甲抠着缸内的小凹槽,勉强没有溺死。有几条宽咽鱼因为晒了太阳,变得无精打采。水里除了宽咽鱼,还有蒲鱼、尖嘴鱼、歪歪的鲀和刀子一样的日本下鱵鱼,不可思议,我知道它们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同类。我将衣服的下摆拉起来舀了一碗水倒了进去,简单地过滤后我喝了一口。
这活儿以前是医生干的。他看起来可不像能治病的人。人们问他为什么当医生,他就编起故事来——有一片长长的,橡胶一样的土地,喧哗将其占为己有。粗尾巴的老鼠四处蹿跳,松果大如象头,姜黄莽撞,猪笼草之间没有间隔,蓬松的鸦雀身体匀称,翅膀强劲,到处都是蓬勃生机。那里长满旗帜一样的青草,草里有吃干花的紫酚虫,更深的地方躲藏着腥甜的鸟卵。蛇在庇荫处动作缓慢,它们甚至没有洞穴,胖成椭圆形,张开嘴巴它们就会自己钻进来。动物们彻夜不睡,从不疲惫。在那片土地上,雨水劝你不要害臊,大风见你也要绕道。路人纷纷放下手中的行李,丢弃家的钥匙。我的好伙伴,一头撒丁鹿,不停地怂恿着我,让我夺下这片土地。它说,曾经想要占有这片土地的鹿都死在了那尖尖的篱笆上,篱笆的主人们端详着彼此,找出了拖动鹿沉重躯体的方法——那便是让鹿拖鹿。它让我去干这一行,和人打好关系。然后趁着他们熟睡,偷吃他们的舌头。我不愿干这讨厌的工作,好友告诉我,只要会说人话,那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变得轻而易举。于是我照办了,现在这片土地归我所有,我修建了一座医院,却没有病人来。我离开故乡,是为了寻找……
医生在我脑子里编故事,萨丁鹿们距离全军覆没可还远着呢,我刚回想到秘密堡垒,尚且未能摇旗,他就突然冒出来了——就在水缸旁。医生被印在原地了,维持着引人注目的姿势——他的左手张开撑着水缸,右手压在腹下,两条腿直直地伸进扶手与墙壁的缝隙里,看起来就像一幅四周卷成了波浪的,没有被裱起来的画。
太阳升高,泥土变得干燥。我在山与山之间拐了好几个弯,倾斜的草叫我辨清前方的路,我避开了随地散落的干瘪蛙卵,在巴迪小山旁与泰仁相遇。她手里握着一把弩弓,它沙沙作响,被罩上了头纱。泰仁在弩身上留下了自己辛勤的影子。我真是个坏人,我只想凑过去,好好瞧瞧她脸上的傲慢表情——这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奇心,令我感到不寒而栗。泰仁剝夺生命的目的令人不解,棉絮似的孤单与妥帖被她抛之脑后,我不免猜测她是否遭受到了折磨。妹妹的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变得温暖。我仿佛陷在阳光充足的层层叠叠的树木中,被晒得发汗。太阳稍稍倾斜,叶子和藻就陷入绵长的睡意,咯吱咯吱的声音也和小马跑了。我短暂地昏迷,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妹妹身旁。妹妹在鹿群中穿梭,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纠缠与混乱。太阳变得光滑漆黑,也许这背后并无什么寓意,我们不过是在无尽的黑色田野上前进了一步。我抚摸着自己汗湿的手臂,第一次对自己活人的身份有了朦胧的认识。我感到异样的窘迫,这窘迫令我伤心难过,心中也充满了皱纹。
我带着妹妹在巴迪小山里玩耍。我在鹿角柏下找到一株棉毛水苏,将它穗状的紫色小花摘下来,碾碎后涂抹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我将无名指藏在裤子里。妹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们还玩走私贩游戏,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玩到最后成了圈套游戏,妹妹被我追赶着绊倒在树根上,额头都被摔红了。我没有驱除妹妹胸中的烦恼,只是口中奚落她的笨拙。林中抓松鼠的小陷阱都像赶集似的聚拢过来了,人们确信它们喇叭花一样的波纹能令松鼠变得慢起来。耀眼的收音机失去了腐叶的庇佑,被路过的猎人拾走了,收音机里面原本有两人在聊天,它的消失令虫错过了禅机。好多东西都在和她窃窃私语,说它们的家庭荣誉和寄宿学校,热情似火,叫人想寻个好位置坐下来。妹妹的脚被延龄草挽留,我抱起她走了几米,很快就把她放下了。
“屋子里是什么呢?”我这样问她。
“是一头母鹿,因为它没有角。”泰仁答道。
她七零八碎的话语叫我的心瓦解。深夜到来,我们钻进了山洞里。我生怕泰仁仓促地散开,便用绳子在她腰上绕了三圈,系在了一块白皙的石头上。山洞里炽热且朦胧,灰尘欢畅愉悦,石头如请柬般单薄锋利,在热气里弯曲。地上铺着沥青与一条条肋骨。蝙蝠葡萄一样倒挂在洞的最顶上,瞧着泰仁的脖子和涂抹了软膏的脸蛋。山洞靠里的位置有木莓红的晶簇,它们年老体不衰,金丝桃一样聚拢在一起,气味浓烈。被山泉沾湿的晶簇旁有一张巴花大板桌,足足有三米长,桌上摆着珍馐佳肴。因为贪心,我干尽了冷嘲热讽的坏事。我们养的猪开始生病,我和泰仁常常饿着肚子,盯着带有虫囊的肉追根溯源。鹿的样貌变得模糊,我记得它们的鼻孔只有丁点儿大。巴迪小山里没有鹿,因为山石的纹理看起来像小鹿的花纹,鹿们错认为这里已经满员。
没人碰那张桌子,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摊开手臂的粗人。我饿得发昏,难以应付自己的肠胃,只想低头咬一口自己的脖子。泰仁自己解开绳子走了过来,她躺进了我的裙子里。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从不知道妹妹可以解开死结。肯定有人给她吃绵羊肉或是马蹄奶酪了,她曾是个被雨滴击倒在地的孩子,可如今她能在暴风雨中缓慢前行。泰仁被蚊子叮肿的膝盖像是红提一样红艳耀眼。我摸妹妹的脖子,像是在摸鹅颈。我向她讲起小时候的哈达饼;当夜晚来临,月亮飘浮时,哈达饼会在桌子上留下长长的黑影,核桃仁和芝麻的味道也会变得细微,像在挑逗你。有着一颗红红的脑袋的秃鹫也飞来听故事了,它就站在那些硬邦邦的蜘蛛身上,爪子随着时间的拍击声交换位置。
桌下的阴影水一样流动。有人躺在桌子的四条腿中。我确定那不是一头鹿——他带着账单,长着五根褐色的手指。一支箭正好插在他头里。我和妹妹总会碰见点吓人的东西——那些黑魆魆的、长着很多条腿的小家伙总是在我们蹲下来或是翻身时突然跳出来,好像尖叫声能填饱肚子似的。我用手指抓着自己的鞋尖,漆黑缓缓地飘散于我四周,我感到难以启齿的恐惧。这场景可真奇怪,哪怕你让一百个人去描述也无法搞清楚它。我松开抓着鞋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的手掌开始发绿,被风吹得啪啪响。
他是医生的怨灵吗?怨灵陷进胡椒油里,肮脏可怜,乐器般明亮的手用力攥着桌腿。他的提花领带发出如雷般的笑声,胸膛上还残留着他爱妻的香吻。他向我们敞开心扉,鼻尖上倒挂的蝙蝠洋溢着微笑。虽说被箭射死是一件悲戚事,但他依旧耐心地陪伴着死去的自己。医生弓弦一样弯曲,用脚摇晃着巴花大板桌,鼓励它将食物交出来。风从四面八方吹进山洞,化成无形的副官为他助力。桌子很快就散架了,盘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滚在沥青上的肉和奶向他投出惊诧的目光。由生命组成的宴席顷刻间化作乌有。胡椒油因此变厚,像是贴了一片藕。这果然是一个抓小孩儿的笼子——这场景令我觉得自己被差遣了。我不想得病,不想受苦。医生像鲨鱼嗅到血味一样从桌子底下扑了过来。
我抱起泰仁往外跑,我听见六条小鱼的鸣叫声,我们很快就被他抓住了。
我像是滚进了洗衣机里,被一大股滚烫的泡泡点起来了,他用后背挤压我们,幽灵的味道就像干水泥,我听见妹妹的咳嗽声了,我也被呛得历害。医生的衣服都湿透了,大盐鱼一样在泰仁的小腿间穿梭往来,空气犹如酒精一般在他四周流淌。他脸上是妒忌,捏着泰仁的皮肉埋怨她,说他等了一整天的风儿,泰仁突然冒出来,说她不但能够胜任风儿的工作,还能攀附在厚厚的顶毡上。他只好领着她放风筝。谁知泰仁一瞧见鹿群,就急着要跑过去。医生拉不住她,风筝的命脉还被她握在手里,只好追着她跑。医生围拢过来,伞一样遮在我和泰仁头顶。他像游移的云一样围着我们晃荡。泰仁随着他欢快的脚步声转动自己的眼珠。医生撕扯着泰仁身上野兽缝制的小坎肩,辱骂隐没之物的谨慎与毅力。如果泰仁摸索他的脸,用手指捏捏他的鼻子摸摸他的牙齿,就会发现自己射死的并不是一头鹿。虽说怨灵满面愁容,却笑着露出了牙齿,塌鼻梁鼓起,仿佛运气是从鼻腔里喷涌出的。医生的额头折了三下,额肌膨胀得像倒扣的茶壶盖。他向我展示自己不健康的口腔,我赶忙劝告自己笑容常在,但我的心尖还是垮了下来。我一定要砸碎他,把他丢得远远的。人不靠书本也能解读花木,解读一位叨叨唠唠的死人却要大费心思。现在医生只能发出“咴咴,咴咴——”的声音了。他还在冒冷气,隔着橱窗患感冒——他像是要钻进泰仁的身体里。我回想起站在窗外窗内的大人们,他们帮她梳头发,却将膝盖顶进她的脑子里。他们只是站在窗外瞧着我们,将干瘪的额头死死贴在玻璃上。我学着那几头优秀老爷的做法,如关注太阳般密切关注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果他背对我,我想,我就把自己插进去,让他再死一次。
我本以為这一等一的医生将要刺痛妹妹,用生命教会泰仁如何道出永别,谁知他竟然脱身了。他迅速转了好几个圈,如往常那样编出了一大堆故事。医生转得厉害,扑棱棱扇腾着衣裤,我们看不清他。他跟着风动,偶尔爆炸变成粉粒,花花绿绿一大片。过了半个小时,他将自己压成了一排排栅栏,在洞里立起毡靶,像滑翔一般飞了出去。他融入这黑夜,令它变得越加沉重。夜晚的态度突然变得粗鲁起来了,它砰的一声甩上所有通往白昼的铜门,恶狠狠地训了我们一顿。不知怨灵去了哪里。远处的幽灵影影绰绰,它们围聚在一起,拉弓射出的箭都是金子的,与洞里的毡靶接触时,迸射出的碎金纷纷落地。靶落的啪啪声不绝于耳,未落的金粒使得到处都耀眼。泰仁轻轻咂着嘴巴,口水已经沾湿了她的下巴。我们没能躲太久。怨灵当然没有放过泰仁,他金灿灿的箭把人引诱过来了。我们没有葡萄籽一样的援军,饥饿令我们感到疲惫,山洞里凹凸不平的蜗牛壳成为遥远的痛楚。若是野狼和怨灵再次来袭,厄运嗡嗡推开帷幕——我们将会被锁进铁盒子里。
医生的大儿子就在巴迪小山上拾柴,他有些笨拙地跨了进来。他累了一整天,揣着满满一口袋的炒米。他学着自己的父亲在脖子上缠了一条蛇,像一条红领带。他醉醺醺,身上满是酒臭味。
“我看到了好些新奇的东西。”他坐在那些碎盘子和胡椒油上不动了。我坐在不远处,妹妹与我贴着脸亲近,空气变得轻盈,月亮黄得发亮,我们静待转折的到来。
“你看到了什么?”他自问自答:
“我瞧见,在满满当当的草堆那头,就是那头,你看见了吗?这洞里黄的红的都是些什么呀?丹丹种的花发芽了,巴迪小山的池子里是橙色的酒,咱们这儿竟然还能瞧见好些胖兔子,这可真叫我开心。要是我长了鱼鳞,我也准能心满意足。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晚上你最好有一匹马,没有马你们准摔倒,它的眼神儿比你好。我想起来了——你们没钱买马,养的猪也快死光了,最好还是有一匹马,一匹就够,晚上不会摔着咧,你想想,你妹妹还是个瞎子,她要是有一匹马会高兴坏的。回家的路上就瞅瞅地上的发病的虫子,呼呼,它们腿里灌了铅,咱们不能用它去钓鱼,你不这么干,人们就夸你,但那和老板们的……啊,郑重的,我是说,那些人的夸獎——完全是两码事啊!他们不重视,不多多鼓励我们,我们怎么能成大事呢?你给你妹妹穿了什么?太奇怪了,我穿的褂子丢在树上了,上次丢进芦苇里,捞出来时还是潮湿的。听我说,你们听着呢,把头发梳起来吧?我中午吃了两顿,腿硬得厉害。它们长着弯钢一样的脊椎,盐放多了,我说了好多次,没人听。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买马,你太小了,没准儿他们会骗你,好像你要买一辆汽车,然后指着马屁股,说这是轱辘。我说到哪里了?我的头疼得厉害,时间过得真快,那炉子里,一块红红的炭,毯子上绣了骆驼,我家的也一样,他们不会搞别的东西。那小子还有个地球仪,不知道拿来干什么,他在上面晾他的鞋带,她在上面放抹布。我其实没吃东西,你妹妹背着什么呢,怪吓人的,是螃蟹吗?他们没请我吃过螃蟹,我们这儿连大一点的鱼都没有,他们不让钓鱼。我太累了,我的眼睛和鼻子很疼,我一点都不觉得恶心,我想躺一会儿,你们往那边挪一下。每次他抱我,那钥匙串就卡在我肚脐眼里,唱唱跳跳,其实没什么意思啊,好像还有一个俄罗斯人,是来做买卖的。我学了几句——不说了,他加了好几勺糖,没见过这样的,他脱了衣服,肉上有钉子,还是金色的,那些年我们去后河乡买金子,他们那儿便宜,买回来当扣子用,很漂亮,很漂亮。其实没有人邀请我,我自己去的,我给他们干活,他们不能赶我走。我要是做买卖,准比他干得好,我比他聪明。我这人喜欢安静,我不稀罕这些,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妹妹的手太小了,还挂着红绳子,红色的炭……我真是没出息,但都说我长得漂亮,我没有狐臭,你摸摸我的胡子,我还尝了几口小孩子的汽水……”
“什么?你还喝了汽水?”他问自己。
“是啊,我喝了汽水。喝那东西时,我两只手都放在肚子上,吼吼,你们问我用什么喝的?为什么你们还不回家?还不回家?我才不告诉你们我用什么喝的,小孩子,小羊羔,你们什么都不懂,躺在我腿上哭吧。女孩儿总是湿淋淋的。昨天我去见我的爸爸,他说非常需要他的下一代,还说了一些气候变化,说太阳抖得厉害。你数学怎么样啊,我忘记你的名字了。你去过伐木场里头吗?里头有个大架子,这么高,还有三个滑轮——其实两个就够,让我设计准比这好,我就在那纸上描一下,用尺子,你们学过吗,有沟槽的,你们还得把那东西也画出来,斜拉或者什么。那些链子哐啷啷叫,将木头和石头吊起来,吊到那敞开的……隆起的,你应该看过,旁边还有放羊的,她喝了胜利的酒,嘴里唱着——在鹿未死时你割它的皮呀,在犊的面前你宰杀它的母亲啊,你扭断虫的腿呀,你让鱼醉酒……你必定遭到报应。咍吁,咍吁,你的肝是坚硬的马蹄铁,胃汤成为沸腾的铁水,你的双眼永远疼痛,骨头嘎吱作响,胸腔被愤怒堵塞。你夜里无法入睡,狮子的神将你震慑。咍吁,咍吁,你必定遭到报应,你要被疾病吞噬,被大火凝望啊……我刚才还看见我爸爸的魂儿了,就在那头飘着呢,真是笑死我了,他把腰带弄紧一点也不至于飘成那样。”
“什么什么?你说大点声啊。我们俩都听不清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喊大叫。他摇摇晃晃地弄洒了兜里的炒米。这个酒鬼就着胡椒油吃完了那些炒米,两只手看起来像长了麻子。他有着丰满的大腿和丰满的皮肤病。
“过几天就下雨了,车子就变少,它们走不了。他们开摩托车。这么晚了,有匹马多好啊。我年轻时候是个怪人,她们都喜欢着我呢!晚上轮胎压着耗子,怎么能赖我呢,更平等的那些作物,我是说,更讨人喜欢的那些,那些家畜不都死在了轧路机的羊足碾下吗,你们不懂这些,那时候你们还在上课呢。我整天打电话,白天黑天都响个不停,我那手机。我就奇了怪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家。小姑娘没有力气,牛都拴不住,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你会开摩托吗?你问问你妹妹,她会吗?她穿的都是些什么呀,你给她穿了什么?你脱了她鞋子看看,我想看看她的脚,我能看看吗,我想看看……天这么黑了,你准是要摔倒。外面也黑着呢。你妹妹十岁了吗?我要叫她妈妈吗?咳——”他开始干呕。
我盯着他头皮下的血管。
“要是当年我去种灵芝,他们就得叫我是哥哥了。杀菌剂太贵了,怎么能那么贵呢,好像钞票是车厢里长出来的,我那时候就住在外面。一晚上二十块钱,水都是臭的,就半个钟头。我总是想不明白,怎么能那么贵呢?最近小孩子真多了,女人比母猪都厉害了,生个不停,越生越胖。说说你们,快点,这么晚还不回家。你们平时都玩什么?躲躲藏藏吗?是不是总是你妹妹抓人,都不用闭上眼睛,不用蒙起来,小可怜的——她是个小瞎子。小小的鼢鼠,小蝙蝠,只会吱吱喳喳,臭甲虫,小蜥蜴。你拍拍她屁股,她不知道是谁。别人问她是谁,她就说不知道,她看不见。你让她站起来走几步,你看看她走路准是歪着腿走的,像一只鸭子,我摸摸她,我摸摸她,她真讨人喜欢……”
“你们把自己搞得像两只小蜘蛛,我也许是看花了眼。把我翻过来,这话不许当着别人的面说呀,他那圆脑袋的猫总是弄乱我的床铺,它把烟灰缸当成了盘子,我们没有打它,打一下它就死了。它总是要不时地喊上几声才心安,没什么能瞒住我们。总有人敲铃,还没到点儿呢,根本没有人着急,总得睡好了才有力气。伙食费还在她那儿呢,你们得相信我。咱们就像在度蜜月一样,我们开开心心的多好,你们在我肩头睡大觉,我喜欢你们两个,一秒钟都不能多想啊,别糊涂了,你们看起来真吓人,准是生了病,我领会到这现实了,你们到底看见什么了,眼珠转个不停?坏心眼,没用的小东西,什么都干不成,来和我一起。”
他嘴里说个不停,伸着胳膊爬了过来。我们没来得及起身,他用手握住了泰仁的小腿。我去扯他的手,他歪着脑袋狠狠咬了我一口,那尖细的牙齿钉子一样钉进我肉里。疼痛令我产生了短暂的猜疑,我们为什么缠到一起来了?他们有时像铁棒一样弄疼我们,有时却又像烦死人的蚕丝一样纠缠我们。我们已经逃跑了,他们却又跟过来。跑来跑去躲来躲去显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逐渐加强的麻木叫我活像是被人逼问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就是为了把肉塞进肉里?我落在他狭隘的灵魂里,只感觉失望透顶。他像是要把我撕碎,却还不忘揉搓妹妹的腿。我倒是没有哭,反倒是他正在兴奋地掉眼泪。他松开嘴,扭头去亲泰仁的大腿,他握着泰仁小腿的那只手已经在拉扯她的头发了,妹妹疼得大叫,耳朵都红透了,一腳踢向他的眼眶。他被泰仁踢翻在了地上。他又去咬泰仁,被我踩住了耳朵。他啃泰仁的脚筋,泰仁哇哇叫,又去踢他另一只眼睛,可惜她看不见,只撞在了他额头上。泰仁再次疼得大叫,他的脑袋此时竟然文雅了起来,翻了好几个跟头却还在那儿忙着念诗。我瞧着他,他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嘴里念着自己痛苦的需求,因为酗酒整个腮帮都是椭圆形的。他手指缝里满是泰仁细软的头发,它们哀哀怪叫,扭着脖子想要吃他。没过多久他就能站起来了,我捡起身旁的石头想砸烂他的脑袋,却见泰仁脱下裤子站了起来,她腿上印着他的牙印。妹妹把裤子丢在了他脸上。那男人被泰仁的裤子蒙住眼,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在他和泰仁站在一条线上了,他们一起陷进黑色风暴里了。五颜六色的世界将无法照拂他,他却毫不紧张,只以为泰仁在和他嬉闹,竟然学着绵羊咩咩叫。泰仁光着屁股站得笔直——谁敢落在她刀锋一样的肩头上呢?盲眼令她强大,在黑暗中她得以审视一切。泰仁解下自己的弩,压着胳膊,直直朝下射了一箭。
“砰!”
泰仁的胳膊连同臀部的肌肉都掀起了千层浪,她晃荡得像是从海里钻出来的白海豹,差点转了一个圈。这一切发生得好快。那闷闷的“砰!”听起来像是将筷子捅进了熟透的香瓜,它展开了怨灵的四目,在事情的关键环节那里绕着圈子,我晃脑袋,它也跟着动,像是在慢慢考虑着然后蔓延开它的波纹,这一切都是被灌了水的凹陷的手掌,是时间女孩喷射出的煤烟,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离光滑的地面越来越远了,它组织了一切,呼吁了一切,这究竟是什么力量呢?泰仁射出的这一箭正好穿透了他的脑袋。他软趴趴地卧在地上,脑袋上的箭像蜻蜓翅膀一样发着抖。
“我们抓到什么了?”泰仁问我。
我想让自己发出一些懊悔的哭声,却只能咯咯笑个不停。这事情简直毫无新意,干硬生涩,是被揉成鞋垫的旧报纸,你沾了油也吞不下去。我环顾了整个山洞,发现所有的蝙蝠都闭着眼睛,吃肉的那些连牙齿都没有露出来。泰仁的露出来了,她学着我笑,她还在换牙,但一切都看起来很可爱。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做梯子了。我看着泰仁重新背起了她的弩,那人就在她脚下,几乎没有流血,酒的热气代替了他的活气。泰仁什么都看不见,她会被硫磺味的水烫到,但她无法得知水是从哪里溅起来的。哪怕在镀了银的镜子里她也看不见自己的身影。这人头上裹了一层水银似的箭唤醒我的回忆,加了鹿奶酒的黄面不停哆嗦,水缸里杏黄色的水和宽咽鱼临危不乱,那血的箭头指向四面八方。没人能抓到我们了。妹妹为我带来的清爽感持久绵长,但窜入腹中的新生的罪恶感却烧了起来。人怎能在人的死亡上谋取私利呢?我在心中与自己搏斗,看见一只雌性蝙蝠在小坑洞里发出愉快的声音,它嘴巴张大,吐出了另一只蝙蝠。这只新的蝙蝠掉在地上,发出了厚重的鼓声。砰砰——我在迷茫中惊醒,慎重地思考着自己行为的后果。这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挑起了一场世界上最索然无味的论辩。除了殷实的舒适,威胁的烟消云散,我心中多了一份自发的道德观,它不是偶然迸发的紊乱,它井井有条。我不再心存侥幸,我拉起妹妹,用渴着的眼睛对她说:“我们无法大展身手,是时候离开了。”
我们用粗糙的蜗牛壳削平了他的脸和膝盖,骑在他背上下了山。
我带着妹妹再次来到医生的住处。那里人群围聚,他们举着手电筒,正将医生的骨头搬出来。他甚至没能开始腐烂,有东西把他吃光了。医生的家建在红犊土上,土地里几乎没有一条直线,萝卜根像煤炭一样黑,羊和草在抢食吃。他院子里的两棵树被绳子连接,上面晾晒着薄薄的苹果树皮,或许他曾在上面大动干戈。医生在院子里种金露梅。他不种郁金香,说它们在无形中消磨了鹿的生命。我抱着泰仁走近时,滚球从医生家的阳台坠落。医生认为泰仁的眼睛是正统的骤雨,她看不见,是因为她没有生活在常温带——医生的诊断书是手写的。我下了马,取下泰仁的弩并将它高高举起:“是一头母鹿,因为它没有角!”我大喊着——大家都看着我呢。他们也就只是看看我们罢了。明晃晃的灯光下他们看起来是黑色的。我们得再往上走几个台阶,到那个弯成弓形的房间里去——床就在荨麻旁,我和泰仁就在那儿休息,明天去做梯子,摘沙果。我们真是饿坏了,盯着胡蜂的翅膀也要滴口水。如果家里的不够吃,那我带着妹妹一起打猎。能碰见鹿再好不过,或者我们去挖嵌在沼泽里的水莴笋。我曾渴望热心肠的人能替我结束这把太阳的能量消耗殆尽的工作。他们只会画出几个悄无声息的六角星糊弄我,把这刻在基因里的繁杂工作全部推给我,诱骗我、命令我,让我成为温存的山林里的新主宰,为填饱肚子挺身而出。现在,我倒是真的挺身而出了。
那晚我们什么都没有吃,我和妹妹坐在床上听着彼此的肚子咕咕叫。秃鹫用带钩的嘴啄着玻璃,为我们带来温和的问候。苍蝇在它的羽毛里摩挲着爪子,与秃鹫共享夜的树荫。我们看风儿在枝杈中积攒耐力与勇气。泰仁两手空空,没有裤子穿,只有蚊虫在她四周飘浮,她很快就睡下了。白昼与黑夜于她而言是相似的。泰仁的额蹙了起来,似是醒来又睡去,妹妹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吗?我窥见医生在旷野中迅疾的身姿。怨灵加上他零碎的影子,成为无人之地透明的海蓬,这次他独自赶来,无所畏惧,仿佛已经抓住了命运的脉络。医生躲在蚊子堆里,他正在逐渐消散,猪圈里的马还在打呼噜,医生却一声不吭。自暴自弃这事儿大人干得最漂亮,我模仿得最精湛,我像一群嘈杂的麻雀那样出着馊主意:“你被秃鹫吃了吗?”他开口乞求我们,那声响轻微得好似碾碎了一粒米。
精神有些失常的父亲走失后的寻找之旅,开启了“我”对他、对这一个因他而变得扭曲畸形的家的重新认识。“我”才看到这个父亲身上那些因我们的自私、冷漠而被遮蔽的屈辱和苦痛,认识了一个一生都活在“低处”的父亲。小说中的残酷不是来自于外界的什么风波,却正在于日用人伦之间那些被忽视的隐秘的情感。
1
哈子,你超子大跑了,我出去拔鸡,忘了锁门,他就偷着跑了。我知道他像老家时节一样,跑出去要饭去了。我想着既然出去了,那就由着他去,游逛够了也就回来了。谁晓得这都眼看三个月了,还是没见人影子。他爱死哪哒就死哪哒去,没人稀罕他,可你说,他一个超子,拉着个跛脚,颠三晃四的,能跑哪哒去哩?
是田桂花的电话,我一接通,她就迎头砸过来一长串抱怨。只要不打断,她肯定能絮叨到明天。我及时打断,我说妈既然跑出去了就叫去吧,说明心慌了嘛,一个大活人你不可能一直盯着啊,再等等,说不定明儿就回来了。我这儿正忙,玉米地里放水哩!
水从左边渠里分流过来,像一群冒失的娃娃,没头没脑撒着欢儿地往前冲。我家田边这几条小渠,平时缺少疏通,被泥土墉得严重。我昨儿从打工的银川城赶回家后才匆匆清理的,时间仓促,活儿难免太粗,这会儿水过来,我得盯着让淌,哪儿渗水、跑水我要随时堵截,只有等亲眼看着水顺顺畅畅进了田地,我才能放心。
水口子一旦打开,水就失控一样乱窜,我哪有空听田桂花闲叨叨。我不管她还在一个劲儿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揣好手机,提起铁锨跟上水跑。刚跳过两道田坎,电话又响了。我不接,我妈田桂花就这脾气,打电话缠得很。
水是黄河水,从大渠里引过来,现在正滋润着我家刚刚展开叶片的玉米秧子。
一口气堵上四五个豁口,水流驯服多了,我擦一把额头的汗,长舒一口气,蹲下,掏出一根烟点上,还没抽,电话又响了。我不看,缓缓抽烟。响一会儿,累了,停了。缓过气后又响。这个田桂花,催命哩这是!
我吐掉烟屁股,在裤子上蹭蹭手上的泥,掏手机看,意外的是,来电显示不是田桂花,是兄弟嘎子。
他来电,我得接。我们兄弟平时很少打电话,有什么事在微信上留言,有时他发了帖子,我给点赞。我发了,他也会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粗嘎嘎的大嗓门在“老家微信群”里跟人扯闲谝。自从搬出老家,用上微信,我们之间就逐渐很少用电话方式联系了。今儿月亮从灶火眼里出来了,他记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嘎子,咋了啊?
我冲着电话喊。
喊声太大,惊起田埂上几只麻雀,呼啦啦乱成一团,像一堆被风裹着飞舞的干树叶子,在我头顶上匆匆绕了半圈,向远处落去。耳朵一热,我伸手摸,一团湿乎乎的鸟屎。我不生气,扯一片玉米叶子擦,望着鸟影禁不住笑,畜生,拿热屎砸我啊,被我的粗嗓门吓着了吧,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不就嗓门大了点吗,比这大得多的你还没见过呢。
我们弟兄之间历来都用大嗓门交流,我们从小在吵吵嚷嚷中长大,说话从来没有平声静气温柔和缓的时候,我们都是嚷、吼,长大后这习惯难以改变。我媳妇娶来那时节很看不惯,告诉我,正常人家,一家子人一搭说话,哪有这种腔调?简直不是说,而是在吼。嘎子媳妇娶进门,也看不惯。大妹梅子嫁出去,妹夫看到我们一家人对话的场景,同样吃惊不小。我们从小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长大,以为世上的绝大多数家庭都像我们家一样,在日夜不休的吵吵骂骂中过日子。新的家庭成员的加入,让我们意识到了问题,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是在一个畸形的家庭环境里成长的。我们开始试着改变,在新的家庭里,努力地像一个正常环境出来的人一样生活。我们收敛自己,克服毛病。但当我们父母兄妹原来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被刻意掩饰和压制的陋习,忽然就会冒出坚韧的触手,像刀刃一样扎着,亲密又生硬地对峙。
哈子,你死哪去了,咋不接电话?
嘎子吼我。
就算我们都是已经有了几个娃的父亲,我和兄弟之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直呼小名,毫不客气。
我叫他的名字,常见。他这么张嘴就喊我的名字,在已经成年的弟兄之间,并不常见。这也算是我们这个家庭才有的特色吧。就像我们把父亲当面喊大,背过他,从来没人称他该有的称呼,我们叫他超子。
超子,是老家的方言,傻子,疯子,残疾人,不正常,等等意思。范围比较笼统,那些大脑有问题的人几乎都可以囊括进这个词语的外延。
我的兄弟在吼我。
死嘎子。我默喊,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一声直巴巴的干吼里,一股火辣辣热烘烘的东西,像眼前这渠里的大水,在五脏六腑间奔突、游走,这感觉里,蕴含着一种底色,叫亲情。亲兄弟间心脉相通血浓于水的亲情。自从搬离老家,移民到这北边地面,我们弟兄已经有半年时间没见面了。
我敢确定,这一刻我兄弟和我一样,也有一种突然涌上心头的感触冲撞着心脏。所以,互相吼过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水流出现了湍急。有段水面上冒起一片白色泡沫。不好,有地方漏水。我从地埂上狠狠踏一脚,铲下一锨土,向着漩涡打转的地方压下去。同时,一条腿重重踩下,凭感觉,我知道笨重的大胶皮鞋底踩到了一处下陷。就狠狠踩几脚,水里泛起泥浆。我看着搅起泥浆的漩涡由大到小,从激烈到平缓,一点点舒缓下去,心头那一抹突然袭上来的温情,也似乎沉淀下去了。
我喊:嘎子,啥事?快说,我忙着哩!
嘎子像埋伏好等我引火的炸弹,马上喊:我也忙,现在谁不忙?超子不见了,晓不得死哪去了?妈哭哭啼啼的,你这当老大的,咋不管?
他的嗓门,比我大了三倍。
嘁——我放声笑。这就是我们兄弟间惯有的交流方式,直接,简洁,单刀直入,从不迂回,也不客套。
我心里很轻松,像脚下平稳而匀速流淌的渠水。
我说:你火烧沟子了吗,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着打,就为这烂事啊?超子没了,没了就没了嘛,大惊小怪个啥!他乱跑又不是新鲜事,老家时不是常跑吗,叫他跑吧,在外头疯够了,就回来了。
嘎子好像被我的轻松口气给感染了,沉默了一下,跟着笑了,喊:对着哩,你说得有道理,那就叫他游逛去吧,逛够了就回来了,你忙去,我也忙着哩!
通话结束后,我顺着渠沿走,眼前的土地很平整,水流好像也感到了这种毫无磕绊的顺畅,流得舒畅极了。水深处发出淙淙的呜咽。我蹲下看,水面上浮动着波纹,像铺开了一匹素色的缎面,微风从下面吹,缎面上一层一层堆起细碎连绵的纹路。我觉得心情更好了,仰头望一眼头顶的天空,大日头暖洋洋照着,地里的玉米没有一点干渴受罪的迹象,大水沿着玉米漫过,泥土贪婪地畅饮着,泥土中的玉米也在欢快地吮吸着。
眼前的渠水算不上清澈,带着轻度浑浊,是专门用来浇地的,不像水塔里供应的饮用水。泥土和庄稼肯定是喜欢这种含着泥土的渠水的,我能感觉到水流漫过地面的变化,是正在干旱等水的泥土和嫩苗,同时饱饮水分之后焕发的活力,这活力透着浓浓的生命气息。这种气息只有水流才能激发和唤醒,也只有水流才能滋养。
我们从山区搬到这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缺水。我们需要这股水的养育,包括人畜和庄稼。要还是在老家,这农历四月,正是急需雨水的时节,偏偏这个季节最干旱,地里的庄稼苗儿眼巴巴地等雨,偏偏总是不下雨。到了这川区,雨水下不下都关系不大,有黄河水呢,隔段时间统一放一次水,庄稼基本上不用担心会因为缺水而旱死。
水面上印出我的脸。水浑,脸脏乎乎的,好像我很久都没有洗脸。水面一闪一闪,面影随水荡漾。脸一扭一扭的,曲折,变形,裂变,弥合。
我忽然发现这张脸不是我自己。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我是熟悉的,熟悉到骨子里。他就是母亲田桂花和兄弟嘎子电话里提到的超子。我的父亲。父亲其实有自己的名字,小名有世子,大名马有世。我弟兄俩跟父亲长得像,嘎子五分像,我能有八分。
这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现在不见了。
我心里似乎有一点那啥,什么呢,是愧疚。是的,确实是愧疚。就算他以前经常往外跑,跑出去就是好几天甚至一两月地不回来,从来不用我们费心去管他,但是我刚才的第一反应和态度,是不是有一点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我的反应,不是父子之间该有的反应。我们是亲生父子,我身体里淌着他的血液,就算他是个超子,但我能否认自己骨子里流淌一个超子的鲜血的事实吗?
我的身体里淌着一个超子的血。还有嘎子、梅子,我们三个的身体,都来自于这个男人。这是我们的悲哀。从刚懂事起,我们就先后认识到了这件事的残酷和悲哀,要命的是,随着一天天长大,一点点明白人事,这种认识比小时候更深刻,更钻心,更觉得是一种……耻辱。我知道我不能这么想,不应该这么想。可我还是一遍遍地这么想。确实,是耻辱。
小时候,田桂花做熟饭常派我去喊超子回家吃饭。
我有点郁闷,但不去不行。
超子在大麦场里看人下四码。大麦场是全庄闲人没事消磨时间的场所。我看到别人都是凑成圈儿耍,他一个人插不进去,像一股闲风,这儿瞅瞅,那里望望,显得很多余。有人骂他挡住了视线,他嘻嘻地笑。到另一个摊子上,又有人不等他站稳,一把土扬过来,骂他一个超子能看懂个啥,在这里乱扰啥?他不生气,冲人家龇牙,嘻笑。再看看他拖长了耷拉在地上变形的右脚,披在身上的黑色棉衣,和梳得光溜溜的头发,这一份与众不同的打扮,不但没有显示出他的别样,倒更加衬托出了一个超子的滑稽。他永远都打扮得跟庄里的男人们不一样,他不像一个农庄人,像个吃公家饭的教师,他一直在按教师的标准打扮自己。但他哪里知道,这样的打扮更让他成了大家的笑料。
我看着他傻兮兮独自乐呵的样子,心里真是堵了块石头。他连哪个摊儿都凑不进去,永远都是被人嫌恶的多余角色,他自己并不认为是这样,他还是那么高兴。这满场子的人,有谁像他这么傻呢。这庄子里的娃娃,有谁能比我倒霉呢。我是谁的儿子都好,为啥偏偏是这个人的儿子。
哎——我远远地喊——吃饭走,饭熟了!
他抬头看一眼,又低头往人堆里凑,装作啥都没听见。
我知道他听到了,他人傻,但听力正常。
哎——叫你哩,耳朵毛塞住了吗?
他干脆连头都不抬,忙着观战,看得津津有味。
你到底吃不吃?
我忍着委屈,提高了嗓门。
终于他认真看我一眼,反问:你个碎狗日的,叫谁吃饭哩?这一场的人,我晓得你叫的是谁?
我哭笑不得,我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只能喊他回家吃饭,难道我会喊别的男人去我家吃饭。
果然马上就有人钻空子,说,那碎狗日的不会是叫我去吃饭吧?乖儿子,你是不是叫我哩?你把我叫一声大,我就跟你去吃你妈做的饭。
我七窍生烟,杀人的心都有了。这人一句话,把我们全家的便宜都占去了。
我的父亲马有世不胀气,笑嘻嘻冲我摆一下手,说,你们先吃,叫你妈把饭给我扣在锅底里,我这儿忙得很——
那些闲耍的人不耍了,推翻了划在地面上的简易棋盘,一个个抬起头准备看热闹。
有人喊:有世子啊,田桂花的话你也不听?她喊你吃饭,你就乖乖回去吃么,在这儿磨蹭,不怕黑了她又不让你钻热被窝了?
这人的声调拖得很长,嗓门很亮,他是故意让全场的人都听到。
自然,大家都听到了,有人哗啦啦笑。
我真恨不能地上立马裂出个大口子,我好一头扎进去。都怪这个超子,别人一撩拨,他就上劲,比吃奶娃娃还傻。所以,庄里的男人最爱拿他耍笑了。
果然,有人已经问了,田桂花好不好?他瞪大眼睛,拍拍屁股,说,好,好得很,全庄的女人里头,她是最好的。
逗他的人进一步下套,问,田桂花哪儿好?你吹牛哩,她的好谁见了?
超子果然急了,一头就扑向这个套,拧着脖子看着大家,说,田桂花的好,只有等黑了,进了被窝,才能晓得。
闲人们三绕两绕,就将他绕得昏头转向了。
大家接着追问,田桂花的被窝好是好,但恐怕是不好钻的,她不高兴了,肯定不叫你钻,会一脚把你蹬下炕的——
我知道接下来他会在诱导中说出更加不堪入耳的丑话来,急了,大喊:超子,你回不回去?不回去死这儿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大风刮过的嫩树叶子一样,在激烈地颤抖。
我的父亲马有世,他还在津津有味地往一个套里钻,他拍了拍右边屁股,左脚点了一下地,站直了,像一只瘸腿的公鸭子,就算再努力,站势还是不够端直,他右高左低,像一棵长歪了的柳树。
有人乘机又下新套,说马有世,这娃还是你亲儿子吗,咋敢这么教训你哩?
果然,他上套了,狠狠剜我一眼,冲我吼:碎狗日的,拿啥口气跟你先人说话哩?小心我叫田桂花熟你皮子——
我扭头就跑,狂奔,耳边风起,哗啦啦响,我不想听到他还在嘟嘟囔囔骂些什么,反正是一大串一大串。
我不甘心,回头瞪一眼,喊:你个超子,不吃拉倒,偏不叫我妈给你留,等你回来吃屎都没热的了——
他跳着脚在身后追着打,我撒开脚丫子逃。
他那跛脚,哪里追得上我,他一跳一跳,就像一只跛了腿被人追打的狗,样子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耻辱,相反,他追得更来劲了。
身后,闲人们的笑声呼啦啦响成一大片。
现在回头去想,这样的事情,从我能记事起,就经常发生,像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一样多,一样常见。
水在渠里欢畅地跌宕,冲撞,翻跟头,水浪扬起来,落下去,化作细碎的泡沫,我看着水面上的人,他也在看我。这是一个和父亲长相酷似的人,一张脏乎乎的显出沧桑的脸,脸上是被生活反复打磨的五官。我第一次发现它是这样陌生。我拿起铁锨,满满一锨土砸下去,水面上的脸碎了,在水花的摇曳中消失了。我掏出手机给田桂花打电话,我觉得自己该给田桂花打个电话,我忽然想和她说说马有世出门这件事。
2
田桂花接了电话,一听是我,破口就骂。
你个狗日的,你先人跑得不见了,打电话你不好好接,嘎子也不好好接,梅子还关机,你说你们三个,现在长大了,膀子硬了,都飞了,不管我,我没啥话说,你老子的死活你们真不管了吗?
田桂花独有的大嗓门,加上急调子,骂人根本不停顿不换气,噼噼啪啪一大串全扔了过来。
我静静听着,大概过了十分钟,田桂花总算发泄完了,声音平静下来,说,我把远近的亲戚都挨个打电话问了,你大伯家、巴巴家、姑姑家、舅舅家、姨娘家……都说没见人。我实在是想不起他还能去哪里?
我打断她。我说妈我们就根本没有必要问亲戚,哪个亲戚会理他,把他当人招待?这些年他连我亲姑姑家都不去,更不要说旁人家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人都长着一双势利眼,马有世一个超子,没有哪家亲戚会把他当人看待,田桂花也就管束着,从来不叫他去亲戚家走动,他虽然脑子不够用,但这一点上也争气,就连日子最困难的那些年,也宁愿去陌生的地方要饭,很少去哪个亲戚门上看脸色。
人不见了,先找亲戚朋友问问,这是人之常情,田桂花做得没错。
我思来想去,有点不踏实,要是在老家,他到处乱跑,爱跑几天跑几天,哪怕三两个月不回家也没啥,反正他转悠够了,最后总能找到回家的路。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是晓不得,我们到这儿来还没有一年时间,除了小区门口,哪儿我都没敢叫他去,你说他跑出去,谁晓得到哪儿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万一……田桂花说。听语气她是真的着急。
本来我想和平时一样,心不在焉吊儿郎当地应付几句,说他不会丢,一个超子,能跑哪去,疯够了肯定就回来了。
但我看到了一张脸。水面上这张既像父亲又像我自己的面影。
我不能再让自己随口应付而不走心,我真得认真对待这件事了。我说妈,你不要急,我想好了,我这就出门寻他去,我把打工的事儿先放下,水一放完就专门去寻,肯定能寻着,保证给你把人囫囵领回来。
田桂花说那你操上点心。
她声音懒洋洋的,把电话挂了。
我看着手机,想打过去,又懒得打。我害怕听田桂花的唠叨。她应该还有一大堆的牢骚没有发,没来得及发。我打过去,就得给她支起话架子,听她汤汤水水地抱怨上几十分钟。
等了一会儿,她居然没再打过来。
我妈这是咋了,改性子啦。
放完水,我离家重新回到银川干活儿了。
有个晚上我趴在工棚里玩手机,老家群里在发红包,嘎子抢了两个,众人喊他发,他潜水不吭声了。
嘎子嘎子,你个狗日的,抢了不发,你不怕水深呛死你?
有人骂。
连着骂了几遍,嘎子还是不露面。
我看不惯,骂嘎子狗日的,不就是也骂我吗,我发了一个红包,然后忍不住捎带了一句话:耍归耍,不要骂人,皮嘴咋那么脏呢。
嘎子忽然冒了出来,说就是就是,黄河水也洗不净那张脏嘴。
先骂人后挨骂的那位老乡不高兴了,说你们弟兄才脏嘴呢,嘴脏,人也脏,一身骚气的脏女人养出的后人,还有脸骂旁人脏——
这话就狠毒了。
我说你把话说清楚,为啥凭空放这样的闲屁。
嘎子比我还气,说你狗日的不把话说清楚,敢给人脸上抹狗屎,明儿我拿着刀子到你家里寻你去。
本来热闹的群里顿时一片沉默。
这是个有上百人的大群,我知道这会大家都在潜水和观望。
骂人的老乡在我们弟兄的轮番夹击下沉水不见了。
我私信嘎子,算了,该干啥干啥去,这个群以后少去,尽是扯闲话捣是非的,光叫人胀气。
嘎子并不理我,我知道他肯定是撵着那个老乡私信对骂去了。
我懒得回想老乡那句惹急我们弟兄的话,我们村里出来的人都这样,骂人脏话连篇,啥狠毒拿啥骂,骂人没好口。
第二天我和工友坐在砖头上吃干粮。嘴里嚼着干巴巴的馒头,灌着水管子上接来的凉水,眼前忽然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他明显腰腿不好,走路很慢,显得有点艰难,却向着我们而来。
他咋来了,要饭要到我们面前了?门口咋进来的?
忽然有人问。
我们细看,果然,这个人不像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民工,倒像是个要饭的。
他真是走错地方了,居然向我们伸手要饭,我们一天黑水臭汗地淌着,挣几个工钱养活一家老小呢,哪有怜悯别人的份儿!工友们苦中作乐,边自嘲,边哗啦啦齐笑。
我没笑,感觉笑不出来。我掏出一个馒头给他,他接过去,不看,嘴一张就啃掉了大半个。
我再给一个,他抓着馒头,冲我嘻嘻一笑,转身走了。
引得工友们哈哈大笑。
看样子这是个超子。
我想到了超子。我的父亲马有世。
好像,距离他出去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就是九十天。他能在外头晃悠九十天不回家,时间确实不短了。他能去哪儿呢,又在干啥呢。从前离开,最多也就三个月吧。近来我偶尔也会想到他,想着我答应过母亲要去寻他的,可我说说也就忘了,我还得挣钱养家,哪能真的丢下活儿就去寻一个超子。我一家子人从山里搬到这川区,生计来源只有二亩地,就算水田产量高,但产金子也打不了多少啊,一家五口等着我养活呢。我一天不干活,就没有一分钱的收入。
这个超子啊——我目送那个驼背走远,在心里给自己苦笑,我觉得烦,这个超子,你说你乱跑个啥,你不晓得你已经给当儿子的添麻烦了啊,旁人的先人,留给后人的不是丰厚的家产,就是完整的家庭,至少孩子能在一个父母健康环境正常的家庭中长大。而我们呢,他带给我们的,除了那个永远吵吵闹闹的家,还有什么。
我继续干活,大日头照着,工地上的活不好干,尤其这北边川区的日头,说不出的烈,透着火辣辣的毒劲。我用凉水把嗓子里的馒头冲下去,摸着饱饱的胃囊,我发现自己有些想念他,超子,他现在在哪儿,饿了吃啥,渴了有水喝吗,天黑以后,在哪儿睡觉?
接着我就笑了,他饿不着的,因为他跑出去以后的职业就是围绕着吃喝进行的,向人要饭,不管到哪儿,在这盛世,他是不会饿死的。
从我记事起,他跑出去要饭是常事。隔段日子就去。只要和田桂花骂了仗,就会赌着气出门。骂仗他永远不是田桂花对手,等灰溜溜败下阵后,他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一个麻布口袋,和一条打狗棍。
他走了,我们不找。谁都知道他逛几天就会回来。我们知道,他出去一来是讨要一些物资,证实自己不像田桂花辱骂的那样,只是个吃闲饭的饭桶,二来,大家都说他是去散心了,也有毒舌的妇人们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悄悄议论说他是给田桂花腾路了。
每次出门,他都背个麻口袋,拄个打狗棍,一颠一颠地走出庄口。
出了庄子,往前走,四面八方都是村庄。山里人实在,心善,只要是上门要乜贴的,一般不会让空手走,干粮,面粉,钱,或多或少,都会给一点的。所以他每次出门回来,都不会空手,运气好的话还有满载而归的情况。这样的归来,让童年的我们很期待。大门推开,他拉着一条腿迈进门来,我们欢呼着扑上去。他身后背着口袋,脖子上挂着干粮袋子,腰里穿的大缠腰口袋,都是装载食品的地方。
那时候嘎子梅子都小,没我心眼多,他们只知道扑挂在胳膊上的大小袋子,却不知道真正稀罕的好吃头,总是藏在布缠腰的口袋里。缠腰裹在腰里,外面衣衫一苫,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抱住他的腰,手直接往腰里摸。我至今能清晰地记起那些从缠腰兜里摸出来的食物的气味。半个油香,一截麻花,一个发蔫的果子,一把花生……除了不同食物本身的味道,它们还散发出一丝共有的气味,那就是超子的味道。超子从一户一户的门口经过,挨家讨要。普通的干粮他装在大口袋里,如果有人散上点儿精细的好东西,他舍不得吃,掀起衣襟藏进绣满花儿的缠腰兜里。他奔波要饭,在外头滞留几天,这口金贵吃食就在他兜里揣几天,直到回家。这些食物在那个大兜里经历了一路翻山越岭的步行,他身上的汗腥、体臭、土味、阳光味、草木味,还有食物制作时附带的锅灶味儿,很多味道,经过在那个布兜里的共同相处,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让人迷恋的气味。我们三个娃娃,争抢着分吃这些气味,我们是多么幸福啊,也只有这时候,我才朦朦胧胧地有一丝自豪,感到有这么一个父亲真好。
这一时刻,也是田桂花最开心的时节,她乐呵呵清点整理他带回来的东西。干粮,馒头,饼子,硬的,软的,都让人高兴。放蒸笼上溜软了吃,吃不完的掰碎了晒,晒干装进大箱子里,留着慢慢吃。面粉是百家面,因为一户人家和另一户人家舍散的面不一定就是一样的,白面,秋粮面,全混合了,成了杂伙面。田桂花把杂伙面装进面匣子,然后一天一天做成饭食,正是那些饭食饲喂了我们急需食物的肠胃,让我们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日子。
那拉扯我们成长的一二十年里,他的脚步踏遍了老家远远近近的山村。
可是,这里和老家不一样。老家那一带山多,山路上很少有来往疾驰的车辆,一个超子,拖个打狗棍,跑完这个庄子,又奔向下一个,走哪儿都不会饿着肚子,夜里蜷在那些随处可见的麦草摞里,柴草窑里,都是安全的。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乡音,他走哪儿都不会迷路,走多远最后都能平安无事地摸回到家。
但眼前这一次,他投入其中的,不是老家那连绵起伏的群山和藏在山前山后的那些黄土村落。现在一切变了,他从移民小区五十四平米的小楼上脱身,出了小区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川,是长相没什么区别的的川区村落,一样的院子,一样的田地,地里种的都是玉米,村落围拱环绕的乡镇集市,也一个个看着没什么差别。他一旦离开移民小区,一头扎进茫茫平川,他没有手机,他的口音和北边的川区口音完全不一样,那么,他把自己丢失,并不是没有可能,而是极有可能。这么说来,他真迷路了?把自己弄丢了?或者,是讨要不顺,舍散的人不多,收获不大,他不甘心空手回来,有意要在外头多跑几天?
他能跑哪儿去呢?难道不怕家里人心急挂念?
我仰头望天,这里的天空和老家的不一样,老家的天空下遍地是黄土,黄土山包,黄土沟壑,黄土怀抱里的村庄和黄土地上的草木庄稼,坐在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的怀抱里,抬头望,山顶上的天是不一样的,在山和草木的环衬下,给蓝天画了一圈边框。每个村庄不一样,镶嵌天空的边框也就形状不一,装扮出的风景自然不一样。这也是他走多远都能找回家的重要地理标志。
北边川区的天空下,也是大地和草木,还有庄稼,但真的和老家不一样,从地形地势到建筑外形,都有很大的不同。头顶的天空要比老家脏一些,没有那一派纯净的蓝,而是淡白中透着灰。大地太辽阔,天地也跟着辽阔。这样的大地,分割出的天空,太大,大得让人迷茫,让人找不到边。在这样的天空下,超子他能分辨出哪一片是属于笼罩移民小区的天空?
我仰头出神,有一点云,像脏水泡开的馒头渣,黏糊糊贴在淡灰色天壁上。我把目光往远处伸,往南边移动,我想看到老家的天空。可脖子酸了,直了,还是看不到。我知道相隔太远,根本就看不到。我扔下手里的活儿,我觉得得去见见母亲田桂花了,当面问一问超子出走这件事。
我现在的家离移民小区不近,开农用车走一个钟头才到。
我来到田桂花所住的移民小区单元楼前。
我刚一敲门,门就开了,田桂花的脸出现在眼前。
是你?
她显得有一点吃惊。
是我。我绕开母亲的身子,挤进门,端起桌子上的玻璃瓶子,咣咣咣喝水。
水是凉的。一股冰凉顺着嗓子一直通到了肠子里。我抬头看,觉得有点奇怪,好像,田桂花对于我的到来有那么一点点……不欢迎。
是啊,确实是不欢迎,打开门的那一刻,她本来脸上荡漾着一点欢笑,可开门看见是我,她的脸色就骤然变得难看了。
我的母亲,她难道真的不欢迎自己的儿子?或者说,她含笑迎接的是另外一个人?她迎接的人又是谁呢?
我不甘心,盯住她的脸,不动声色地查看。
难道她以为是超子回来了?还是……我的大伯?
大伯。这个称谓和它背后指代的人,让我……我慢慢捂住心口,就像端起一缸子刚倒的开水,美美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水顺着嗓门一路滑下去,一路灼痛。我看着这疼痛一路滚落,在内脏之间撕扯。但是我不能喊痛,不能哭泣,不能诉说抱怨。我只能隐忍。像马有世一样,忍。这些年,他一直在忍。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从我隐隐懂得人事起,我就从庄里那些口无遮拦的男人们嘴里听到了闲言碎语,也听出了这件事的肮脏,和让人羞耻的程度。所以我有记忆起就开始恨上大伯了。同时我也恨田桂花,恨马有世。恨的程度不一样,恨的方式也不一样。但都是恨,都折磨过我少年时代的心灵。就算到了今天,大伯这个人还是像阴影一样横在我们生活里,从来都没有散去。
田桂花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情绪里醒过来了,她端来一杯子热水放在桌子上,犹豫着慢慢坐回到板凳上,坐下去,她像被蜜蜂蜇了,又跳起来,嚷,这个超子啊,害了我一辈子,都五六十岁的人了,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还不听话,还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时节我真盼着他死到外头算了!
你咋不死哩,我盼着你死哩,你死了,我就把孽脱了——这是田桂花经常咒骂他的习惯用语。从我们的耳朵能听懂大人的话语时起,隔三差五就听到田桂花这样骂人。指着他的鼻子骂,扯住他的胳膊骂,或者干脆把他摁在地上一边打一边骂。她常常把自己骂得泪流满面,伤心得不成样子。好像被这恶毒的话语咒骂的人不是他,而是她自己,所以她受不了。
我默默回味着这赤裸裸的咒骂。很熟悉。熟悉到已经感觉不出任何不适,所以多少年来,我都没有怀疑过这是不正常的,是家庭暴力。和肢体暴力不同,是语言暴力,但是效果绝不会输给拳打脚踢,因为我曾经无数次看到超子在田桂花捞着推耙子赶着打他的时候,他笑嘻嘻的,手舞足蹈试图阻挡,可她换了口头进攻,他就蔫了,他骂不过,他只有灰溜溜垂下头聆听的份儿。
但是,此刻,强烈的不适感撕扯着我的心,我知道这是暴力行为,这是不正常的。而这样的行为,田桂花在马有世身上施展了几十年,频繁常见到让我们从小就觉得这是正常的,是家庭生活当中必不可少的。
我冷冷听着。
现在马有世不在,田桂花还是骂得这样起劲,她哪里是在骂那个让她一辈子活得不舒心的男人呢,她现在是在骂我,骂我们,我和嘎子、梅子。嘎子梅子都不在,听不到田桂花的发泄,那么,她是在骂我,通过骂我,在发泄一种无处发泄的怨恨。
可是,田桂花你真的会有怨恨?换个说法,你还好意思有怨恨?人不是你骂跑的吗?
一定是她骂跑的。
这念头像一条蛇,冷冰冰的,贴着我的心壁爬,一直要从嘴里爬出来,探出湿哒哒的芯子,对着田桂花那喋喋不休的嘴狠狠地还击一下。
有一种想为马有世报仇的冲动。
我忍着。我很清醒。我狠狠地按着这条蛇头。她是田桂花,我母亲,生我养我的女人,这世上把我带到人间的女人。她活得不容易。就算是她骂跑了马有世,就算她和大伯真有什么,就算别人背后怎么谈论,她都是我的母亲。作为儿子,我没有资格揭她的短,没有资格拿最戳心的话去还击她。
她还在唠叨。我知道她真是憋得太久了,马有世离家出走三个月,那就是说,她已经有快一百天的时间,日日夜夜,她失去了可以随时随地发火、数落、咒骂甚至动手去打的对象。马有世受了三十几年,这种把生活的不如意,命运的不公道,甚至各种琐碎零散的小打击小波折,都变换成对他的抱怨,随时随地发泄在他的身上的折磨,他一直承受着,从年轻扛到了年过半百。
事实上,除了马有世这个超子,又有哪一个人是她可以随时随地想骂就骂,张口就骂,骂不还口的呢。
我喝干水,装作尿急,起身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很狭窄,除了马桶就是一个紧贴在墙角的梳洗台,另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大铁盆,那是从老家带来的,我们从前洗大净用的,到了这里用不上,有水龙头,水流下来直接进下水道就可以。按道理是根本用不上水盆的。但马有世还是把盆子搬进来,每回换水,下面都盛上盆,把洗过的脏水接下来,舍不得倒,用来冲厕所。
都是你超子大的主意,你说这里头那么小,人进去打个转身都吃力,他偏偏要多放个大盆。
刚搬进来的时候,田桂花跟我这么抱怨过。
当时我没在意,咧嘴一笑就算过去了。
马有世这超子,处处惹田桂花不高兴,我们早都习惯了,田桂花的抱怨我们也当家常便饭从小吃到大。
我不脱裤子坐在马桶上。
旁边是垃圾桶,桶上套着塑料袋,我慢慢揭开盖子,里面只有几片用过的卫生纸。我站起来细看马桶,刷洗得干干净净的,外头没有污渍,里面看不到尿碱,通体闪出瓷白的光。
再看梳洗台,香皂在香皂盒子里,牙刷牙膏在塑料牙缸里,一盒润脸油上架着一把豁了齿的木梳子。毛巾挂在金属架子上。一切都很整洁。我拿起牙缸查看,牙刷干透了,毛乱蓬蓬的。这是马有世留下的用具。这家里只有他刷牙,早在老家时候就坚持刷牙,可以说他是庄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坚持刷牙的人,为此成为他的又一个惹人笑话的把柄,也没少挨田桂花的骂。田桂花是心疼牙膏钱,说一个老农民,好好地刷啥牙,嘴里又没吃屎。她抱怨归抱怨,马有世还是把这习惯坚持了下来。买牙膏牙刷花钱,他就省着用,一根牙刷用一年两年,牙膏每次挤豆子大一点。
他刷牙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哪里像个讲究卫生的人,倒像是一个可怜虫在偷吃什么,背过身子,牙刷在嘴里上上下下扯动,跛了的右脚虚虚地撑着,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抖,好像在给嘴里的牙刷做伴奏。在老家时是这样,到这里后还会是这姿势吗?地滑,他的跛脚站得稳吗?
我望着镜子看,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年轻时候的马有世。
楼上人家用马桶,水在下水管里哗哗响。
我仰头听,水声消失了,耳边一片寂静。
嘎子两口子在厂子里打工,娃娃去上学了,马有世现在一失踪,这家里就只剩下田桂花,那么这一时刻的田桂花,她等待的人,除了大伯,还有谁能让她那么欢喜。
我叹了口气。
我曾经撞到他们在一起。那时我还很小,根本不明白这世上还有男女关系爱恨情仇这类复杂的事情。超子去哪儿了我不知道,我半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听到炕上有人蠕动。女人是田桂花,凭声音我知道男人不是超子,夜黑,我爬起来去摸灯。被田桂花一巴掌打倒,在我的哭声里男人跳下炕开门跑了。但是我已经听出他是谁了。他临出门丢下了几声咳嗽,那咳嗽的声音很独特,我也很熟悉。他是我大伯。大伯平时疼我,动不动把我举起来扛在肩头。蹲在他肩头我听到他就常常这样咳嗽。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让大伯举我了,看见他我老远就躲,躲不开就头一勾过去。我再也不愿喊他大伯。
那个夜里的记忆成为一块阴沉沉的石头,一直压在我心里,后来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我就知道大家没有冤枉田桂花。
这也是我搬迁时候坚持选择院落不住楼房的另一个原因,父母那辈人的有些事,我们做后人的,只能看在眼里,但实在是没法说,也不能管,不管是笑话,插手去管,将会闹出更大的笑话。我只好躲,躲远点,眼不见心不烦,我求个自己清静。其实我很清楚,所谓的躲远图清静,就是我在自欺欺人,我能躲哪儿去呢,离得远就能当这件事不存在?不,我知道怎么做都是白费工夫,除非我拿刀子把田桂花和大伯都杀了。或者,我自己抹脖子,从这个世上消失,就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也就不用在这复杂畸形的亲情关系里苦苦熬煎了。
我再次坐回马桶上。忽然不想出去,不想面对田桂花,更不想碰上忽然敲门进来的大伯。
我解开裤带,脱下裤子。屁股落在瓷质桶沿上,肌肤触到的是冰凉。冰凉入骨,好像数九寒天坐在了一大片凉水上。川区的伏天很热,要比老家山区热得多,蚊子也多,一到夜里就乱纷纷撞,如果放水的时间正好倒到夜里,我一趟水放回来,头上脸上手上全是红疙瘩。马有世他现在要是还留在川区,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肯定都在夜夜喂蚊子。一丝细细的声音,绕着耳朵飞,越来越近,果然是一只蚊子。大白天的,它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我静静坐着不动,它落在我脸上了,一丝轻微如风的触动,拨过汗毛,刺穿肌肤,细微到没有痛感。我闭上眼,凝神感受。它刺破肌肤,刺吸式口器插入,吸血。我的血,顺着它的吸管细细地流。这是我的血,也是一个叫马有世的超子的血。我们是父子,这世上没有比父子更近的血缘。他把血脉遗传在我们的血液里。我们兄妹三人都身体健康,脑子健全,不疯不傻,没病没灾,这是他这辈子能给与我们的唯一的财富。其实,身强体壮,没病没灾,这不正是人活在世上最大的财富吗?这也是一个超子,他能带给我们的最大的财富。这就是财富啊。活了这三十多年,我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额上开始发痒。它已经吃饱了,离开了,欢叫着飞走了。
有人打门。啪啪啪,啪啪。声音穿透两道门传进来,在寂静中回旋。楼是边楼,卫生间有个小窗口,我看见阳光从狭窄的窗口透进来,像一匹纱布绷在那里。纱布里飞织着数不清的尘埃,尘埃是活的,在颤颤地蠕动。
我的心在抽搐。我听到门开了,但是没有说话声。我闭上眼,设想此刻门口的情景。门外来的是大伯。他来找田桂花。说不定他手里还拿着点好吃的。一个老光棍,兴冲冲来见老相好。可门开了,田桂花的脸却是黑的,把他直接堵在门外,冲他没命地摆手,不叫他说话。门轻轻合上,他们在门外嘀咕。田桂花告诉他,今儿不巧,哈子来了。一听这话,大伯肥肥的脸顿时抽成一张皱巴巴的玉米面饼,现在就算田桂花让他进屋,他也不进了,他要赶紧走。他怕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见了他躲,躲不开就冲他瞪眼,反正像仇人一样地恨他,鄙视他,唾弃他。刚开始他不理解,还撵着要抱我,要给我小零食。我知道他是在收买我。想到他和田桂花的龌龊事,我恨他恨到骨头缝里去了。后来我长大了,长成了大男人,个头比他还高,他就开始怕我。我知道,他终究是心虚。
时间在窗口的亮光里飞旋、消逝。屁股发麻,脸上的肿块不痒了。我听到门合上,田桂花的脚步在客厅里走动。
走错门了——
她念叨。
——这地方人多,姓杂,哪儿的都有,西吉的,彭阳的,固原的,唉唉,光是这走错门的就天天都有啊。
她的声音多假啊。我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平时说话,哪句是真,哪句扯谎,我就是睡梦里也能分辨得出来。现在,我的母亲,正在跟自己的儿子扯谎。可是,这个谎又是多么拙劣啊,拙劣到让我恶心,想吐。
胸口闷得难受,我张大嘴,想松快地呼吸几口。
一只苍蝇从高处斜斜地冲下,它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像奔命一样冲,一头扎进我张开的嘴里来了。
我合上嘴。软腭下垂,舌根上抬,试图从软肉深处分泌出唾沫来。但是整个嘴巴到喉咙,到嗓子深处,都是干的,干透了。没有唾沫,我狠狠地下咽,把苍蝇咽进了肚子。
马桶被我的屁股暖出了温度,我起身,用手心摸。刚搬进来那会儿,田桂花在电话里跟我抱怨,见了面更是唠唠叨叨地数落,骂超子脏,不会用马桶,不习惯坐着尿,像老家一样站着尿,尿点子溅出来,脏了马桶,他又不好好冲,弄得家里一股子尿骚味,他方便一回害得她要跟在沟子后头伺候一回。
田桂花抱怨得厉害,我来看他们的时候,就这个事情专门问过马有世。马有世笑嘻嘻的不好好说。我急了,逼着他,他才嘟嘟囔囔拧着脖子说他一个大男人,站着尿了几十年,现在叫他坐着尿,这不是逼着男人当女人吗,难道到了楼上就叫人连人也做不成了吗?万一他真变成了女人,可咋办?
我哭笑不得。这就是我父亲给我的答案。他真不愧是个超子啊。
谁都知道,城里人都用马桶,用马桶的男人都坐着撒尿,这世上多少的聪明人,都没有听到他们说坐着尿尿就不是男人了,偏偏到了我父亲这里,就不是男人了。
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啊。
那你尿完了好好冲冲啊,尿点子到处都是,也不怪我妈嫌弃——
那、那、那……多费水啊——马有世支吾着,说,多清的水啊,尿一泡就冲一回,再尿一泡,再冲一回,你说这一天下来得冲多少回啊,得费多少水啊,你说我们早先在庄子里,都是担水吃,天天跑那么远的路,担一担水多吃力,使唤的时节谁不节省着用,洗了脸的洒地,洗过锅的喂狗、饮牛羊,你说现在把清哗哗的水这么糟蹋,这不是造孽吗?那得多费钱呀!不是我懒,我尿三遍四遍,攒多了,再一总子冲下去,难道不成?
我的超子父亲,他怕自己变成女人,他舍不得糟蹋水,他舍不得花钱,他……
我抹一把脸,手心里有血,也有泪。但是我拉开门,大声咳嗽,笑,我说妈,我得走了,你忙。
我快步下楼,有风从脑后跟着我,田桂花在身后喊着什么,我没回头,我快快地跑,好几次都差点栽倒,但是没栽倒,我跑着离开了移民小区。
3
我和媳妇,嘎子和弟媳妇,梅子和女婿,还有各自的娃娃,我们聚到了田桂花跟前。
距离超子出走,时间过了半年,他走时玉米还没下种,现在玉米棒子都要成熟了。这几个月里,我几次回家给玉米放水,放完水又返回到城里继续打工。
人是我一一打电话叫过来的。梅子一听我说时间长了妈想你和娃娃了,你们来这儿咱们大家见见面吧,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当我追加一句,让她女婿也一搭来。她犹豫了,说我们两口子都离开,就得关店门呀,这店门关一天,得少卖好几百份儿凉皮呢,哈子你是晓不得,现在天气热,正是卖凉皮的旺季,生意好得不得了——
我打断她,说,你心里要是有我这个大哥,你就叫上他,钱可以慢慢挣,有些东西,一旦没了,挣多少钱买不回来的。
我第一次给她自称大哥,我觉得我的口气唬住了她。
嘎子两口子利索,因为他们的两个娃留在田桂花这里,我说有事回来商量,他们没犹豫就回来了,回来正好看看娃。
大小加起来一共十四口人,全部钻到了五十四平米的楼房里,顿时又挤又热闹,我们三兄妹的娃,平时各在各家,这下子凑一搭,比蜜蜂分窝还热闹。田桂花嫌吵,把他们赶进一间小卧室关上门,由他们闹去。我们七个大人留在外面客厅里。
我们搬进来时没钱买沙发茶几一类客厅必备的摆设,就在客厅当地放了老家带来的一张大木桌子,桌子太高,搬进来后我把四条腿给锯短了。上面苫一条红丝绒单子,它居然给人感觉就是一条笨重古朴的大型茶几了。田桂花买了十个塑料凳子。我们每人屁股下压一个小凳子,团团围住了大桌子。梅子找出几个玻璃杯子给大家倒茶。一个早年装过麦乳精的铁皮盒子里装着茶叶。她一把一把抓出来,扔进水里,水一泡,一股霉味儿扑鼻。
这茶叶,还是梅子嫁人那会儿,她婆家送的开口茶。当时田桂花说我们一家子下苦人,喝个啥茶叶,还不是白糟蹋了,不如十几块钱卖给喝茶的马会计算了,超子不同意,说放下他喝。超子爱喝茶,这爱好我们全家都知道,就像他另外那个爱吹牛的毛病一样。我们知道,但从来没当回事。他爱跟人吹牛,吹的全是女人田桂花对他的好,说顺口的时节,甚至会吹嘘田桂花作为女人本身的好。这是让我们耻辱的毛病。为此田桂花没少吼他,也拿铁锨拍过屁股。他不改。他在饮食上的爱好,就是喝茶。
田桂花说一个超子,喝个啥茶,你不要叫人听着笑话!
骂是这么骂,这盒茶叶算是留下来了。超子舍不得一下子喝完,存着来人招待,或者农闲时节,在一个大罐头瓶子里泡一杯,然后端到麦场里,一边看大家闲聊,一边吱吱地抿着喝茶。这一盒茶叶,应该为他增添了不少人面上的光彩吧。
我吹开泛白毛的茶叶,喝了一大口。
嘎子忽然尖叫一声,呸呸呸地吐。咣一声把杯子墩在桌子上,冲梅子瞪眼,眼瞎了啊你个死梅子,咋把这杯子给我了?脏死了脏死了——
我抬头瞅,我的目光冷冷的。他刚喝了一口又吐出来的杯子,正是超子常用的那个大玻璃瓶子。不知道何年何月装过何种罐头,瓶体被他的手心摩擦得明亮泛光,原配的铁皮盖子早丢了,他配了个塑料盖子用着。
梅子赶紧赔笑,喊,不要骂,不要骂,人多,杯子不够,拿这个给你凑合下。
嘎子更生气,为啥不给你凑合?不给你男人凑合?拿个破烂给我凑合?你啥意思嘛你?
梅子不慌了,冷笑,你说它脏?嫌它是破烂?哼,妈骂得对,你真是膀子硬了不认人了,这可是超子的茶缸,超子可是你大,亲大!哪有儿子嫌弃亲老子的?狗还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
少说你那些屁话!
嘎子大吼。
哎呀呀,吵个啥?叫你们来,不是叫你们见了面就吼,有啥骂的呢?超子走了半年了,眼看就要两百天了呀,你们当儿女的,心里就不急?一点都不急?他可是你们的亲大啊——
田桂花一口气嚷出一串,打断了争执。
嘎子顿时蔫巴了。
梅子气哼哼摆着肥硕的大胯,在她男人身边坐下。
我伸手端过嘎子面前的大瓶子,把手里的玻璃杯推到他面前,我两手捧起玻璃瓶,喝一口。再喝一口。水烫,浓烈的霉味逼人。梅子已经是两个娃的妈了,她的开口茶还保存着,这个……人啊。
我放下瓶子,看他们。
我的目光挨个看他们,看得大家都不吭声了。
我说妈说得对,大,他出去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八成是哪儿打麻烦了,不能再等了,我们得寻,把人寻回来。
说完我觉得嗓子痒,赶紧又喝一口。就在双唇和瓶口碰触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他的味道。对,超子的气味。我强压着内心的不适,装出一点都不在乎,其实我跟嘎子一样,我们都很嫌恶超子用过的一切东西。包括碗筷。他吃剩的饭菜和面汤,打死我们也不会沾一口。这种嫌恶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我说不清楚,只记得小时候特别迷恋他这个瓶子,就像迷恋他肚子上那个能变戏法一样掏出各种好吃食的缠腰兜儿一样,他不知从哪儿弄的糖,杯子里的水总是甜丝丝的,我就缠着要喝一口那水,他乐呵呵打开盖子给我抿一口。只要他稍不注意,我就狠狠地猛灌一气。他发现了一边夺瓶子,一边笑着骂。那时候我怎么就感觉不到脏呢?又是在多大的时节开始嫌弃起他来的?都记不清了。反正我们兄妹形成了统一战线,我们都厌恶他,说他的嘴巴子脏。母亲更是这样,他剩下的残汤残饭,总是被倒进狗食盆子里。
回想起来一切就像昨天的事,可他不在眼前,他失踪了。
我稳稳地喝着,连喝几口,舌头烫得发麻。人都看着我。田桂花,嘎子,梅子,这三个人的脸上堆满了惊讶。
我知道他们为啥吃惊,因为我没有把马有世像过去一样,口无遮拦理直气壮地称超子,而是喊了一声大。他不在我们眼前,我背过他喊了一声大。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不在的场合,他的后人这么称呼他。这个本该他拥有的称呼,现在从我嘴里跑出来,竟然十分显眼,甚至刺耳。
我咽下一口滚水,呛了,竟然溅出了两串眼泪。
我用泪眼看我的亲人们,大声说,妈,嘎子,梅子,你们不要这么看我,我没说耍话,我在说正经事。今儿把你们都叫来,就为了这个事。他跑没了,半年时间没个音讯,肯定是出事了,不是摸不到回家的路迷路了,就是遇上了啥麻麻,这是大事,我们不能再大意,不敢再耽搁,得寻,马上寻人。
我有意顿了顿,目光越过嘎子梅子,看着弟媳和妹夫,我说从今儿起,你们手头的活儿都停下,梅子那你凉皮店先关门,嘎子你两口子给厂子里请假,我们两口子也停活儿,我们——
哈子你要做啥啊?真准备折腾?一个超子,还真打算寻啊——
嘎子插嘴,笑嘻嘻的,嚷了一嗓子,夸张地冲大家龇了龇牙。
哗——一团白气裹着泡发的旧茶,从我手里泼了出去。
嘎子嚎叫一声,捂住了脸。
我把手里的空瓶子慢慢放回桌上。
我说嘎子兄弟你给我听着,你这话,全世界的人都能说,就你跟我,还有梅子,我们三个不能说。我们是他的后人,我们身上淌着他的血,就算他是个超子,一辈子活得不如人,也没给我们置下像样的家业,但他还是你我的亲大。这是真主的前定,也是命运的安排,你我就是有多不愿意,但是做人的根本不能坏,这可是做人的根本呀,我们得讲良心。良心。
屋内静悄悄的,隔壁娃娃们的吵闹也消失了,只有我在说。
不是嚷,不是吵,也不是吼,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吹鼻子瞪眼睛,也没有指手画脚,是在说。像一个正常家庭里的长兄,在父亲缺席的境况下,在履行一个兄长的职责。
我说啊说,语速顺畅,语调平缓,没有夹带半句脏话,好像这些话是原本长在我心底的,长了三十多年,今天我把它们捧出来了,不用遣词造句,它们自然顺畅地排着队跑出来了。
我把自己说感动了,也说伤心了,眼泪滑进嘴里,我舔了一舌头,苦巴巴的,苦到舌头发硬,嗓子干涩,眼泪却苏醒了一样往下扑。我忍不住,我狠狠地甩头,想把这些没用的丢人现眼的脏水甩回去。
我不说了,坐回板凳,拿起桌子上我妈擦桌子的脏抹布揩脸。
嘎子抬起头来,他媳妇已经拿毛巾替他擦净了茶叶,我看到他的脸红了半边,连眼仁也红了,他用红眼睛正视我,说,哥——
声音沙涩。
我知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喊我哥。
我们兄妹三个,从小到大,都直接喊彼此的名字,大小尊卑,没人教导我们。田桂花有时心血来潮,大巴掌和烧火棍劈头盖脸打下来,骂我们是铁嘴子,没教养,打过也就打过了,过后她带头把马有世喊超子,我们也喊,我们照旧没大没小。田桂花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在这些琐事上纠正我们。我们在一种混乱颠倒的气氛中长大。一天天把不正常当作了理所当然的正常。现在我们明白了,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的是一个不正常的父亲,一个超子,在我们的成长岁月里父亲占据的那一角色是缺失的,是畸形的。
梅子迟疑着,说哈子——我们——我——
我盯住她的眼睛,看。
她长了一张大饼脸,又圆又大,完全是田桂花的年轻版。
我忽然感觉这张脸太大了,大得让人心头有些不舒服,被什么堵得憋闷。
梅子在我的目光里脸色一点点苍白了,不敢看我,垂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说,我我——哈——哦不,哥——大哥——我是说我们家的凉皮店,关门就关门,钱先不挣了,我们寻超——不,寻他,寻大,对,把大寻回来再说。
说完她抬胳膊捣了女婿一肘子。
妹夫没吭声。
我知道他心里不大痛快,一心惦记着凉皮店生意。
我把目光投向田桂花,田桂花脸色不太好,有些蜡黄,人也明显消瘦了。她有些忧郁地望着我们。见我看她,她慢慢把目光挪开了。自从搬到这移民小区,我还没这么仔细地看过她。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大饼脸上不是乐呵呵的,就是在生气。嬉笑怒骂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少像这样沉默不语。
我说妈,我大常往外跑,这个我们早都晓得,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也乱跑,不听你的劝,现在跑没了,这不怪你,你一个人操心一大家子的日子,还要单另给他操一份心,你也不容易啊——
田桂花抬起了头。一串话冲口而出:谁说不是啊,我一天拉扯两个娃娃,吃吃喝喝里里外外的,忙得一天不住点儿,还要去楼下拔鸡呢,他一个大活人,我又不能把他拴在裤带上——
嘎子两口子低下了头。我知道这话点到了他们的心病,他们的两个娃全丢给田桂花照顾,田桂花那么忙,超子跑丢,不能说他们没一点责任。田桂花不能啥都不干地操心娃娃,她和超子也得吃喝拉撒地过日子。虽然嘎子时间长了也会给几个,但精明过人的弟媳妇监督得紧,嘎子能给的实在有限,马有世和田桂花的日子还是艰难的,所以田桂花把孙子送进学校就跟上一群女人去附近一个养鸡场拔鸡毛。拔一只鸡挣两块钱,她手脚利索一天能挣到六七十块。这也是好事,是我们都默许了的事。
田桂花擦一把脸,我看到她手背上多了一片湿痕。她的手粗糙得扎眼。从前双手手心手指上有老茧子和皴口,现在连手背上也满是坑坑洼洼的裂痕和干痂。拔鸡毛时不能戴手套,赤手才能更利索,一个人在不用开水烫而是干拔的情况下,一天干下来,两个手十根指头没有不疼的,指甲盖疼得要撬起来,我帮媳妇拔过,知道这活儿不好干。而母亲田桂花,她一干就是一天。活儿干得不好,还要被主家挑三拣四地数说,她也活得不容易啊。
我本来憋着一肚子暗气,看到这双手,我心肠软了。这个女人,自从嫁给了父亲这个超子开始,这些年里活得是苦是甜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我不想提那桩事了,本来准备责问她的话,也不提了。问了又怎么样呢,我们这种家庭的关系,几十年都这么下来了,我又能改变什么呢,再说,不管咋说,她都是我们的母亲,生了我们的女人。这件事,由做儿子的来质问自己的母亲,就算我们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里长大,我也知道,我不能问,不该问,问了不合适。除了我们三个是她生的,还有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子揭母亲的短,他们会怎么看,叫田桂花以后在儿媳女婿面前还咋做人?
我想了想,看着田桂花的眼睛,咳嗽一声,说,一般人家里都是男人照顾女人,我们家反了,这几十年都是妈你在照顾一大家子人,还要照顾他一个大男人,妈你活得有多难,我们当儿女的都晓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你就不要难过了,我们去寻,一定把人给你寻回来。
我们六个人开始寻找。我开着农用三轮车,拉着我召集起来的队伍,把娃都留给田桂花照顾。我说我们先把移民小区附近跑一遍,还找不到的话,再扩大寻找范围。以移民小区为中心,向周边的乡镇集市四面散射。
我发现嘎子蔫头耷脑的,我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情愿,怪我小题大做。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操点心,当回事,不寻的话,他摸不到回家的路,这么热的天气,肯定很受罪,我们当儿女的,寻他是应该的。
嘎子没吭声,梅子忽然嚷,哥你说寻人哩,可这咋寻哩你想过吗,一个超子——
她猛地刹住,改口:大,我是说大,那样一个人,超成那个样子,脑子颠三倒四的,话都说不利索,我们见了人咋问?难道能问你们见着一个超子没有?
我说手机,看你们谁的手机里存着他的照片。
我们六个人同时摸手机。
梅子女婿先开口,说我这半年忙着卖凉皮,不常来看姨娘姨夫,我没拍下姨夫。
我媳妇跟着说她也没有。
我不看三个和我父亲马有世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我只盯着嘎子和梅子。如果我们三个亲生的儿女都没存下父亲的照片,还有什么理由要求儿媳和女婿呢。
嘎子熟练地滑动手机屏幕,梅子也在翻找。我没动,我知道自己的手机里一张都没有。自从用上智能手机,我拿着手机见啥拍啥,每日的饭菜、娃娃、干活儿的工地,只要有兴致随时都可以晒自己的日常生活,可我就是没拍过他。一个超子,又是跛子,有啥好拍的,难道我要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位被人人当做笑料捉弄的残废父亲?
所以,我更加有意识地避免拍他。
梅子喊,有了有了,找着了——
手机伸过来,我们围住看。
照片里果然有他。可我一看就知道这照片不能用,因为没脸,镜头里是梅子的两个娃正凑在一起吃东西,旁边站着一个人,他穿着蓝上衣黑裤子,正弓着腰往远处走。这背影正是父亲马有世。
我难忍愤怒,瞪梅子:你这也算照片?没脸咋用?你再找个能看清脸面的吧。
梅子有点委屈,飞快地滑动手机,她没事最爱拍照片臭美,也爱晒娃,几乎每天都发好几次帖,似乎不晒晒他们一家四口的小日子,活着就没意思了。还隔三差五发几张自拍,美颜处理过的照片,失真到除了眉眼依稀是她,让人真的很难将照片里白脸红嘴的女子和现实里一张麻脸的梅子联系到一起。
要在如海的美照里翻出一个傻子的照片,真是为难她了。
田桂花拿着身份证过来了,说你几个就不要装模作样地翻手机了,一个超子,你们哪会把他存在手机里,你们拍猫拍狗拍花花草草,也不会拍他的,我还晓不得你们几个——
我摸索着身份证,我的手在抖,田桂花的话像刀子,看似不经意,但扎进心里疼。她骂得一点都没错,我们确实啥都拍,流浪狗,宠物猫,吃草的羊,下蛋的鸡,我们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起来也没有兴趣,把照片上这个人摄进自己的视界,就算不发到朋友圈晒晒,连存下来也没有过。
身份证上的马有世,双目正视着我。马有世,男,回族,出生年月日1960年10月18日。照片是在乡派出所户籍室里拍的,看得出他当时很紧张,他知道自己长期被病折磨得身子站不直,头摆不正,五官也是端不正的。这一点田桂花早就嫌弃、讽刺了无数遍。为了拍出一张端庄方正的照片,他显得很用力,紧张地使着暗劲,表情严肃得有点夸张。但正是这过于严肃的表情,让他的样子分外好笑,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正常。
嘎子瞅着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身份证能看出个啥,这么大一点,还拍得那么假。梅子皱着眉头说超……大,他中等个子,单瘦,白脸,右脚跛着,咱就这么说,还不好找吗?
那我们直接说是个超子不就省事多了?超子就是超子,走路一跛一跛,脸上一看就不正常,还不好寻?
那我们总不能说在寻一个超子吧?
嘎子和梅子吵起来了。
我心头火冒,大喊,吵啥,照片都不用找了,直接跟人说,找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
果然,这是最有效的,我就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他。
我们的寻找开始了。
我们早晚饭在家吃,中午找到哪儿在哪儿就地解决,晚上赶回来睡觉。
第一顿午饭我们在附近一个小集市上吃,炒面片,梅子女婿抢先付了账。第二天嘎子付钱。第三天中午我掏钱。我心里已经想好了,我们三个家庭轮流付饭钱,每天农用三轮的油我来加,别看这加油,说实话不便宜,几天下来,花了好几百了,我媳妇的脸已经有点不好看了。
这天中午我们赶到邻近一个镇子。我们把这条十字形的街市从头走了一遍,边走边逢人打听,照旧没什么收获。头顶上的大日头火盆一样烤着,热得人嘴里舌头干了,说话都觉得困难。肚子早饿了,我想吃碗面吧,跑了一上午,再不吃人就垮了。今天该轮到妹夫掏钱了。
不等我提议找饭馆,梅子忽然推了女婿一把,女婿没栽倒,反手啪就是一巴掌,打在了梅子脸上。梅子吼一声,撕住了女婿。两个人打成一团。
两个当嫂子的赶紧上前拉架,我也有点慌,妹夫是个闷罐子,话不多,吵嘴不是梅子对手,但打起来梅子肯定吃亏。这二百五下手没轻重。我怕梅子吃亏。
狗咬狗,让咬,拉啥?
嘎子喊。
一声喊惊醒了我。
我不拉了,站着看。
梅子边哭边骂,不依不饶,女婿黑着脸扑打,两个嫂子前前后后拉劝,场面一团热闹。
我明白了,他们两口子在演双簧。
出来七天了,耽搁七天生意,他们心里肯定成天盘算着一天不卖凉皮少挣几百这笔账。一天陪我们跑下来,还要倒贴一顿饭钱,他们不愿意。超子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当儿子的寻他是分内的事,作为女婿,他有义务吗?梅子两口子本来就不好,女婿动不动嫌弃她是超子家里出来的,不懂事,要是因为我们这件事再影响到他们夫妻关系……我冒汗了,但是不能吼,如果一嗓子吼出他们内心的小算盘,妹夫恼羞成怒,撕开脸闹,那就更糟糕了。
我在水泥台子上坐下,我说跑了一上午还没乏?还有力气狗一样撕着咬?先吃饭,吃饱了再回去打,到了你们家看你们想咋打就咋打,最好一边卖凉皮子一边干仗!先吃饭,今儿说好了,我结账,我是大哥嘛——
妹夫不打了,扭头看我。
梅子呸他一口,说猪,我哥掏饭钱哩,你还胀气啥?
大家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我看着眼前的五张面孔。刚开始,我把他们集合到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心里流窜,这些力量是从他们身上借助过来的,是我们紧紧抱团产生的。现在我觉得说不出的沮丧,我已经感觉不到我们之间的力量,除了疲倦,就是愤慨,要不是这件事,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们家这些人会涣散到这种地步。
我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我说梅子啊,饭吃了你两口子回去,叫你们跟上我们白跑路哩,大他一个大活人,个家不想回来,我们寻也白寻,不寻了,吃了这顿饭散伙。
这顿饭大家吃得分外香,噼里啪啦,风卷残云。吃完梅子和女婿逃一样走了。嘎子坐在饭馆门口点一根烟,望着梅子两口子远去的背影,说早点拉倒是对的,一个大活人,长着脚呢,想回来就回来了,这么满世界寻,不是办法。我们两口子已经请了八天假了,超过十天的话厂子就不要我们了,会开除。
我说屁,放你的闲屁,你老子下落不明,死活难说,你当后人的心里头只记挂着钱?你个狗日的是钱X出来的吗?
嘎子喷了口刚吸进去的白烟,跳起来扑向我。
我早恭候着了。
我们哥俩在大街上打了起来。
你驴日的——
你才是驴日的——
你狗杂种——
你才是狗杂种——
我们对骂。
口气和用词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这样的骂人方式,我们从小就熟稔,可以信手拈来。
我一拳打乱了他新理的飞机头。他崩掉了我衬衣的全部纽扣。
有人围观,有人拉架,有人举着手机拍摄,我知道,不出十秒,两个操着南边山区口音的男子在街头打架的视频肯定传遍这座北边川区集市的朋友圈。
嘎子吐一口嘴里的血,说哥,咱报公安吧,上网发帖子,靠你我的力量,寻到哪天是个头儿?
我们不打了,自动和解了,在满街围观者莫名其妙的目光里,我们像亲人一样并肩奔跑,我们去派出所。
幸好我们出门前带着户口本和小区管委会开的证明,派出所的手续办得很顺利,从派出所出来后,我们觉得还不够,又找了当地一个自媒体平台,花了一千元,马有世的照片和体貌特征等信息出现在了这家平台最后的广告栏里。同时我和嘎子在自己的朋友圈发了寻人帖子。
天黑以后我们再一次聚到了田桂花身边。
不会真出啥事吧?田桂花抹着泪,说,我心惊肉跳啊,睡梦里听到他在喊我,喊我的名字。
我深深瞅她一眼。
她一迎上我的目光就躲开了。她不敢看我。
我说我们寻也寻了,公家也找了,网上钱也花了,能做的都做到了,我们也算是尽心了。人得寻,但我们的日子也得过,从明儿起,嘎子你两口子回去上班吧,我们也回,把玉米地里这一茬水放了,我一个人出去寻,周围的小乡镇现在都找过了,我去大城市寻,石嘴山,银川,吴忠,我一个一个挨着寻,直到把人领回来。
我的决定没人反对。
我说要不这样,嘎子你回一趟老家,给亡人们上个坟,顺便寻寻,说不定他跑回老家去了。
嗨,你想哪里去了?太远了!他一个超子,又是跛子,身上没一分钱,他出了这小区的门,至多在川区这附近瞎转悠,哪能跑回老家去哩?再说老家现在早荒了,房拆了,沟塌了,路断了,没人烟了,他回去干啥?
嘎子一脸不当回事,抬嘴就给我反驳回来。
我也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不切实际,北边离南边五六百公里路,还不算那些曲曲弯弯的山路,他能摸得回去吗?
我还是不放心。
你还是回一趟吧,万一呢,他脑子不好了,但以前认得的那些字还是记着一些的,再说他长着嘴,就不能向人问啊。
嘎子有些不耐烦了,说好好好,我去,我去么,保证完成任务。
又看一眼他媳妇,说正好领上你去一趟娘家,你不早喊着想回娘家吗?
嘎子媳妇一直黑着的脸这会儿露出了笑。
我媳妇插嘴说,我觉得还是不要再折腾了,反正我们已经尽力了,也不怕旁人笑话了。一个大活人,能有啥事,可能是转悠到城里去了,那花花世界,他一看就不想回来了,你们晓不得,城里要饭的要比乡里好多了,往商城门口医院门口一坐,散也贴的多着哩,散的还净是干钱,现在的人,不在乎小钱,出手就是两块三块,他肯定在哪里要上了——
就是——
弟媳妇附和。
说不定他看外头比家里畅快得多,也不受气,就不想回来了——
说完她忽然意识到有点漏嘴,赶紧弥补,我是说他肯定转到城里去了,看城里啥都好,就不想回来了。
她的解释显得既愚蠢,又多余。
我默默看着这两个女人,我忽然觉得她们的颜面比田桂花还要衰老。
(中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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