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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狐臭(聊斋志异狐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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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故事:狐妻与狐臭

落魄书生孙克复游历各地,来到隋州后,喜爱这里的土地肥美、山水甘甜。自己动手沿着山坡构筑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把母亲也接来了,每天以耕读自乐,闲暇下来以后,又依山临壑,搭了一个草阁,里面颇为宽敞,站在窗前,可以尽情远眺。

阁下树林茂密,青草深深,其间虽有一条小径,但人迹罕至,平时只有一些附近的樵夫和牧童通过。

有一天,孙克复独自一人凭栏远眺,远远看一个人沿着小径缓缓走来,那人头上戴着草帽,身上穿着布衫,看样子好像长得很美,等走得近一些时,再看,已经能辨清了眉目,果不出所料,只见那人长得唇红齿白,头发曲青,身材硕长十七八岁的样子。

孙克复看呆了,心想:难道世上还有这样娇媚的男子?于是,慌忙走下草阁,迎着渐渐走近的少年,客客气气地说:“小郎从哪里来?这里山深路僻很不好走,到了夜晚还有狼虫虎豹出没,你一人走路很危险的,到我这个小村庄里暂住一晚吧!等明早再上路,岂不更好?”

少年有些莫名其妙:“我与你非亲非故,根本不认识,在此叨扰一顿饭还可以,说到住宿,却不敢多麻烦啦。”

且说这孙克复素有狎娈童的恶癖,今天偶然遇到如此璧人,早已欲情火炽,怎肯轻易放过?于是上前粗鲁地拥抱少年。少年大惊,愤愤地叱斥道:“哪里来的无赖?竟敢强行非礼?”

孙克复笑嘻嘻地说:“孩子,何必这样恼怒?挽留你,也没有什么歹意,只不过想和你玩玩。”

少年气极了,奋力一推,孙克复猝不及防,失足坠入岩下。少年趁机逃脱,孙克复被一树枝夹住,想上上不去,想下下不来。急得大喊救命,声音都喊哑了,也不见有人来救,才想起这深山老林中,人烟稀少,哪会有人来救,也就泄气了,只好认命等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女子从岩下走过,看见他悬在半空当中,觉得新奇,打趣地说:“这不危险吗?怎么愿意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玩?”

孙克复哭笑不得地说:“我是叫人算计啦,大姐!求求你,快把我救下来吧!”

女子说:“救你不难,不知你怎样谢我?”

孙克复发誓起愿地说:“只要能救我,怎么感谢,还不是大姐一句话。”

女子笑够了,绕道上了岩顶,解下了自家的裹脚布,一头攥在手里,一头扔给了孙克复,将他轻易地就拉了上来。

孙克复上了岩顶,重整衣冠,定了定神,向女子施礼致谢。女子弯下腰来,慢慢地整理裹脚布,不见回答,孙克复有些奇怪,细细观看,见女子苗条婉妙,简直是一个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的绝代佳人。不觉伸颈吐舌,且惊且喜,心中暗想:“我今个儿是怎么了?竟遇到了这么多奇事。”

这时,日落西山,天色渐向黄昏,孙克复再次感谢女子的搭救之恩,诚恳地说:“仓促之间,无以为报,天色已晚,就请大姐到舍内住下,明天早晨再赶路,岂不更好?”

女子邪睨着他,哂笑道:“你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刚刚脱离了险境,又动坏心眼,是不是想找死呀?”

孙克复听她说的话,又看她的举止脸色,不像刚才少年那样冷酷无情,心中暗喜,耐着性子用言语挑逗,女子渐渐有意。于是,携手同登阁楼,双双倒在床上好一番情意缠绵……

三更之后,女子把衣裳一件件穿上,说:“今晚原本和人有约,虽然已经晚了许多,但是还是应该去一趟,免得失信于人,明晚再来与君相会。”

孙克复哪里肯放,竟然搂着女子不想撒手,央求说:“离天亮还早着呢,为什么不再和我亲热一会儿呢?你身子这样单薄,外面天又那样黑,至于你说的约会,明天再跟那边解释一下不就得了,何必当真呢。何况,放你一个人走黑道,我也不会放心的。”

女子坦诚地说:“你不必担心,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姓李,叫碧妹,今年十八岁。嫁给前村方姓家的儿子,半年前新寡。今天是回娘家给母亲作寿,路过此地,偶然碰上了你,没能把持住自己的贞节,想来也是缘分。妾愿今后将此身托付与你,与你白头偕老,望君莫要见弃。”

孙克复听了,大为感动,“能得碧妹相爱,都是小生前世修来的福。但小生还有老母在堂,赋性极严。小生平时遇有小事,都要过问,我若敢不告诉她娶亲的事,她一定会气坏的。不过,碧妹不必担心,母亲非常宠爱小生,对我的事往往并不苛求,如果让老人家见了你这样可人的容貌,我想她一定会同意的。所以不必着急,容我和她慢慢商量。”

碧妹依恋地说:“妾与郎本有夙缘,若蒙老人同意,妾一生相从,始终不二,虽不能同生,但求死时同穴。”

孙克复闻听大喜,觉得相见悔晚。第二天早起,就将自己的想法和碧妹的情意告诉了母亲。母亲让儿子唤来了碧妹,反复端详后,对儿子说:“婚姻大事着急不得,我听说脸红面绿的尤物,使男人倾家荡产还有余祸,你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孩子,有什么福分消受?老身已经七十多岁了,见过的闺女何止万千,一个也没有像这个女子这样媚妖极艳的,一见面就炫人心目,实在是不祥之兆,你有何德能,竟敢娶她?再者说,她又是方家天亡之子的寡妇,就格外的不吉利,快让她走吧!免得让你我跟着倒霉。”

孙克复听了母亲的这番话,呆若木鸡,脸上如死灰一样的难看。

碧妹不以为然地分辨道:“母亲的说法不妥,妾不是说自己如何好,实在觉得诚以黄连苦不如甘蔗甜,所以才腆着脸自荐。妾没嫌你儿子穷,为什么你儿子却拒妾之艳呢?”

母亲说:“不对!小娘恋新欢,忘旧好,儿子贪恋你的美色,当然看不到将来的危险,我当娘的不能眼看着儿子往火坑里跳。”

碧妹勃然大怒,骂道:“你个老浑蛋,怎么会这样狠恶?我这就离开,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吃饭的地方?”

说完,又挖苦孙克复说:“你简直像个木头人一样,不必跟你多说,告诉你吧,没有我的庇护,你很快就会死掉。你死了以后,也只能变作一个下作的鬼,到那时,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袖手旁观地看着你在刀山剑树里边挣扎,岂不挺有趣吗?”说完,愤愤地走出门去。

孙克复撵到门外,早已不见了踪影。回到屋后,涕泪纵横,满脸怨色。

母亲安慰地说:“天下美人多的是,何必非她不可?儿啊!你想想,我们住在这深山穷谷之中,突然来了这么个绝色美人,不是妖怪也是鬼狐。你还执迷不悟,一旦有个好歹,老身这么大的年岁,依靠谁来养活啊?”

孙克复渐渐心平气和了,母子俩一宿无话。

过了几天以后,突然门外来了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率领男女六七个人,不问青红皂白闯进草阁,气势汹汹地叫骂。

孙克复迎出去询问,立刻被众人扭住,老头用拐杖敲打着他的脊背,质问地说:“你跌落涧下,若不是我女儿救你,你早就被狼虫虎豹撕咬得一点也不剩下。你却忘恩负义,抛弃我的乖女,简直太缺德了!”

孙克复突然被这些人数落羞辱,变得沮丧极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母亲听说,拄着拐棍走出来说:“不要再争吵了,有事不妨好好商量。”

老太婆愤愤地嚷道:“亲家母出来了!我倒要问问你这个老太婆,你说了些什么样难听的话,气得我闺女回家以后,饭都不肯吃一口,你儿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我女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你说说为什么这样歹毒?”

孙母这才知道此人是那妖女的母亲,看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不敢再说不济的,不如说些软乎话,打发了走,刚要张嘴,那老太婆摆摆手说:“亲家母,不要再说什么了,快用白垩刷了墙,清扫一下庭院,明天我们就把女儿送来,这亲事还得办。”说完,领着众人走了。

孙母对儿子说:“看看!这帮无赖,不是妖魔鬼怪是什么?不过呢,儿子你也不用害怕,从来都是邪不压正,我们只要心安理得,不难对付他们。”母子商议已定,安下心来戒备以待。

次日黎明时分,老头、老太婆果然送女儿来了,鼓乐之隆重,嫁妆之丰厚,仆婢之众多都令人羡慕,山里山外的村民们都涌来瞧热闹,草阁内外填塞皆满。

孙克复见了非常兴奋,而孙母却非常冷淡,扶着窗栏汗大声地说:“我家门庭从来清肃,何必弄这些花架子前来骚扰?都快些回去,免得自讨没趣!”

老太婆脸上挂不住,怒气冲冲地嚷道:“可怜你家穷困,又从来无力办事情热闹一番,不惜把爱女送来奉养你这个老太婆,也给你好看,你却不知好歹,真是活活把我气煞,来呀!大伙给我打这个老不死的!”

于是乎,砖瓦石块一齐飞向草阁。孙母站在窗前置若罔闻,根本不为所动。众人乱扔一气,觉得索然无味,也就停住不扔了。

老头狠狠地喊道:“我们回去!不信没有收拾他们的办法。”说完领着众人散去。

村里人知道了这件事后,都觉得很奇怪,二三个德高望重的老者相邀找到孙母,劝慰道:“我们村地僻人稀,互相也难照料,你们又是孤儿寡母的,千万不要以异类为敌,常此以往,互为仇怨,不是好办法。我们这里以前曾经有个狐仙村,人们都见过,但彼此互不相扰,所以并未为患。其实,与狐为邻,或交友,或结亲,自古有之,无足为奇。令郎神气不凡,即使娶了狐妻,也不至于遭祸。不如顺其自然,以解目前之害,我们认为也不算什么办不得的事。不然的话,结怨越深,作祟必频,那样一来,你们母子一定永无宁日,不知我们的看法对也不对?”

孙克复也再三劝解孙母,孙母不得已,勉强点头同意了。

当晚,村里人去说合后,老头及老太婆又送女儿来就亲,互相欢悦之情溢于言表。成礼之后,众人吃了喜宴, 满意而归。

从此以后,孙克复和碧妹感情非常融洽,对孙母也特别孝顺。日用所需,只要心里一想,那东西也就来了,一家人大享坐食之福。

有一天,碧妹对孙克复说: “今天孙郎有内侄来走亲戚,你要好自检点,不然,要后悔的。”

孙克复哂笑道:“我的内侄,即妹之亲侄,长幼自有名分,还说什么检点不检点的话?”

碧妹答道:“内侄不是别人,你大概不会忘记,不久前,你曾被一个小伙挤下山岩吧?”

孙克复一听大惊。

不一会儿,那“内侄”果然到了,还是那身打扮,头上仍然戴着一顶草帽,孙克复一见非常尴尬。而少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不久前那段不愉快的事。孙克复渐渐心安,彼此谈得很投机,最后竟彼此觉得很亲密了。这时,孙克复又旧病复发,渐生狎亵之心,瞅个少年不注意,猛然搂住亲吻起来。

少年非常震怒,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大胆的色徒,故态却一丝没收,岂有你这样做人长辈的人?简直太不庄重,太不要脸面了!”说完,用力将孙克复挤到桌下,再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拂袖而去。

碧妹回屋,看见那副丑态,轻声地叹了口气,说:“唉!事先我跟你说什么来?你怎么就记不住呢?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再跟你过下去?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说完这番话后,竟不辞而行。

随后,屋内一切摆设及器物不见有人搬取,一瞬间化为乌有。

孙克复刚才与少年接吻时,觉得那一霎那间,异香入脑,衣上也沾有香气,数日之后,仍然不散,最后渐渐归到两腋,终生都没有消除,人人闻了都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有人后来给这种味道起名为:“狐臭”。

聊斋志异 卷七《仙人岛》卷七《沂水秀才》

卷七仙人岛

译文

有个叫王勉字黾斋的人,家在灵山,很有才气,考试总考第一。他心气很高,善讥讽人,不少人都受过他的奚落。

这天他偶然遇到个道士,道士打量了他一番说:"你的相貌主大贵,可惜被你轻薄的缺点给抵消了。凭你的聪明才学,如果不读书,去修道,还有可能成仙。"王勉讥笑说:"谁将来有多大的福,这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只知道世上并没有什么仙啊神的。"道士说:"你的见识怎么这样浅薄?仙人,不用找,我就是。"王勉更笑他荒唐。道士说:"我这个仙还没什么特别,你如随我去,立刻能叫你见上几十个真正的仙人。"王勉问:"去哪儿?"道士说:"近得很。"于是把拿的木杖夹在腿间,把另一头交给王生,叫他学自己的样子,嘱咐他闭上眼,叫声"起",王生就觉得木杖忽然粗得像能盛五斗粮食的布袋,腾空飞起。王生悄悄一摸,一片片的鳞甲刺手,吓坏了,动也不敢动。一会儿,道士又叫一声"住"!就把木杖抽去,落到一所大宅院里。

只见楼阁重重,像帝王家,有个丈把高的台子,台上有座大殿,前后竖着十一根柱子,非常宏大华丽。道士拉他上去,就吩咐童子设宴,招待客人,殿内一下了摆了几十桌筵席,那个阔气,叫人眼花缭乱。道士换了好衣服等侯。不多会儿,诸位客人从天上来了,骑龙的、跨风的、骑虎的,等等不一,还带着乐器。有女有男,有赤脚的。内中有个美丽的妇人,骑彩凤,宫中打扮,有童子替她抱着乐器。乐器五尺来长,不是琴,也不是瑟,叫不出名来。

酒宴开始,佳肴满桌。王勉只觉吃起来又香又甜,一点也不像平常菜肴。王勉无言静坐,只看那美妇,心中喜欢她,惟恐她一直不弹。酒饮得差不多了,一位老者倡议说:"多亏崔真人邀请,今天可算盛会,当然该饮个尽兴。请大家以乐器分类,同一类的来个大合奏吧!"于是各自找伴儿配合,演奏起来。美妙的音乐响彻云霄。唯有那骑彩凤的,跟谁也搭不上伴儿。大家奏完,童子才打开乐器袋,摆到案子上。女的伸出白皙的手腕。像拨筝那样,开始演奏。声音比琴响亮得多。雄壮处使人胸怀开阔,柔婉处勾人魂魄。奏了半顿饭工夫,整个大殿里静得很,连个咳嗽的也没有。曲终,"当"的一声收住,像鼓磐那样清脆。众人齐称赞说:"云和夫人真是绝技啊!"大家起身告别,一时龙吟,凤鸣,都散了。道士安排了上等床铺被褥,供王勉休息。

王勉见丽人时,已经心动,听了她的音乐更加思念了。想想以自己的文才,做大官不难,那时要什么没有?……顷刻间心绪乱极了。道士好像知道了他的心事,说:"你前生与我一起学道,后来因意志不坚定,才坠入尘世。我不是勉强你,实在是想使你从恶浊的尘世中自拔;谁知你陷得太深了,懵里懵懂的,唤不醒了。现在我就送你走,以后也不一定不能见面。但想做天仙,还得再受劫难才行。"于是就指着石阶下一条长长的石头,叫他闭上眼坐了,嘱咐他不能睁眼看。说完,用鞭子把石头一抽,石头飞起来,王生耳边呼呼有风,不知飞了多远。忽然想,在天上看下界,是个什么样子;偷偷将眼睁开条细缝向下一看,见大海茫茫,无边无际,吓得赶紧闭眼,可是连石带人已经掉下去了。嘭!跟海鸥潜水似的,一下子扎进水里,幸亏他过去住在海边,会一点游泳。这时,便听见有人拍巴掌,说:"这一跤摔得真美啊!"正危急间,一女子拉他上了船,并说:"好事儿,好事儿,秀才'中湿'啦!"王生一看,见这女子有十六七岁,很漂亮。王冻得打哆嗦,求她弄火烤烤。女子说:"跟我到家,就安排。以后如得意了,可别忘了我。"王生说:"什么话!我是中原大才子,偶然这样狼狈,以后该用一生来报答你,岂止是不忘!"女子摇橹划船,行驶如风,一会儿靠岸,在舱中拿出采来的一束莲花,领他一起走。约走了半里路,进了个村庄。见有一朝南的红漆大门,进去后又过了几道门,女子先跑了进去。不久,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作揖请王生进屋。又吩咐佣人快拿衣帽鞋袜叫王生换了,然后,问起他的家世。王生说:"我不是说假话,我的才学还是有点知名度的,崔真人很喜欢我,邀请我去了天宫,我取功名做大官容易得很,所以不愿隐居。"那男子肃然起敬,说:"这地方叫仙人岛,与人世隔绝。我姓桓,叫文若,几辈子住在这僻静地方,没想到有接近名士的荣幸。"便殷勤地设下宴席,又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叫芳云,十六岁了,至今未遇见佳偶,打算叫她侍奉您,怎么样?"王勉以为一定是那个采莲姑娘,赶紧站起来表示感谢。男子叫人在邻居中请几位德高望重的人来作陪,又让仆人马上去叫女儿。顷刻问,袭来一阵浓香,十几个美女簇拥着芳云出来了。明媚光艳,像朝霞中的莲花,拜见了客人,坐下。十几位美女中就有那个采莲人。酒过三巡,又出来个十来岁的女孩,姿态俊秀,笑着偎在芳云胳膊下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转来转去地看。桓文若说:"闺女家不在绣房里,出来干啥?"又对客人说:"这是绿云,是我小女儿。挺聪明,能背《三坟》、《五典》呢!"就叫她对客人吟诗,绿云即刻朗诵了三首"竹枝词",稚嫩宛转的声音很好听。桓便叫她挨着姐姐坐下。又跟王生说:"像王郎这样的大才,一定写过很多好文章,能不能叫大家听听呀?"王勉痛快地背诵了一篇近体诗作,涌完自豪地左看右看。其中有这么两句:

"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

邻居老者再三地念诵。芳云低声告诉他说:"上句是孙悟空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呀。"说得满座都鼓掌大笑。桓又请王生再诵别的,王勉又诵了一首水鸟诗:"潴头鸣格磔,"忽然想不起下句来了,他略一沉思,芳云对妹妹叽叽咕咕地耳语了几句,捂着嘴笑起来。绿云对父亲说:"姐姐给姐夫续上下句了,是狗腚响绷巴。"一席人都笑得闭不上嘴。王勉很不好意思。桓文若生气地用眼睛瞪了下芳云,王勉表情才平静了些。桓又请王介绍自己的文章。王勉想,这些与世隔绝的人一定不懂八股文,就炫耀起自己应试得了第一名的一篇,题目是:"考哉闵子骞。"王勉文章破题的头句说:"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看看父亲,说:"圣人没有称学生表字的,'孝哉……'一句应该是别人的话。"王勉听了,情绪马上低落下来。桓笑着说:"小孩子懂什么!别挑剔这个,评评文采怎么样吧。"王勉又接着背诵,每诵几句,姐妹俩就叽叽咕咕耳语,好像是些批评的话,只是咕咕哝哝听不清。王勉念到得意处,连考官的评语也念出来了,有句评语是:"字字痛切。"绿云对父亲说:"姐姐说:该把'切'字删去。"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桓文若怕她又说出叫王生难堪的话,不敢往下问。王勉把文章背完,又介绍考官的总评语。有这样的句子:"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捂着嘴跟妹妹嘁喳,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绿云又对父亲说:"姐姐说:'羯鼓应该挝四下'。"大家又不懂。绿云想说,芳云忍住笑吓唬她:"妮子敢说,看不打死你!"众人更不明白了,纷纷猜测是什么话。绿云忍不住,终于说:"删去'切'字,说'痛'就'不通';再敲四下鼓,鼓声不是'不通不通'吗?"众人听了大笑起来,桓文若生气地斥责她们,赶快亲自起身斟酒,陪不是。

王勉开始时还吹嘘自己的才名,目中无人;到这时,再没那么神气,只有淌汗的份儿了。桓文若又夸将了他两句,想给他个机会让他下台,说:"我刚想起一句,请你即席联个下句:"'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大家还没来得及想,绿云应声说道:"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声笑了出来,呵了手膈肢她。绿云脱身跑掉,回头看着姐姐说:"关你什么事?你一遍遍地骂,别人才骂一句就不行了?"桓文若喝斥她,她才笑着走了。

邻居老人告辞。婢女们领王勉夫妻进内室休息。内室里屏风床铺,陈设精美齐全,灯烛照耀。再看洞房里,满架子的函套,什么书都有。问她个生僻的问题,她没有答不上的。到这时候,王勉才觉出自己学问差远了,应该知羞才是。芳云喊"明珰",采莲女就小跑过来,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刚才被挖苦得够呛,唯恐妻子瞧不起自己;幸好芳云虽然嘴厉害,对丈夫还是极尽温柔,王勉也就安下心来。没事儿就吟几句诗文,芳云说:"我有句忠言,不知你听得进听不进。"王问:"什么忠言?"芳云说:"从此别作诗,也是个掩饰短处的办法。"王勉一听,惭愧得很,就不再写文章。

日子长了,王勉和明珰渐渐亲昵,对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希望你对她好些。"芳云立刻同意了。有时夫妻在卧室中玩耍,也叫上明珰一块儿。两人感情更深了,慢慢就发展到使眼色,打手势进行暗示的程度。芳云觉察出来,责备王勉,他唯唯地听着,好歹混过去了。

这天晚上,王勉与芳云对吟,觉得寂寞,建议把明珰喊来,芳云不许。王勉说:"您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不记得'独乐乐'几句?"芳云说:"我说你不通,这不更证明了。连句读也不懂啊?'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夫妻一笑而罢。

碰巧芳云姐妹去邻女那儿赴约,王勉得了空儿,赶紧叫来明珰,尽情欢娱了一番。当天晚上,王勉就觉得小肚子痛,痛过后,生殖器全缩回去了。吓得告诉了芳云,芳云笑了,说:"一定是报了明珰的恩了!"王不敢隐瞒,实说了。芳云说:"自找的祸,我实在没办法,不痛不痒的,随它去。"几天不愈,王勉心中郁闷,芳云知道,也不问,只是用明亮的眼睛看他。王勉说:"你正应了一句古话:'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笑说;"你也应了一句话:'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原来"没"的方音读如"眸",故意用这话开他的玩笑。王勉也笑了,向芳云哀求治疗的办法。芳云说:"你不听忠告,在这以前,还可能怀疑我忌妒呢。你不知道,这婢女本来不可亲近,过去我说那些,实因为是爱你,可你……当成了耳旁风,我才故意不可怜你。唉,没办法,给你治吧。可医生必须观察观察。"就把手伸进他衣服里,口中念道:"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勉听他说得有趣,不觉大笑,笑过病就好了。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双亲年老,孩子年幼,常苦苦思念,将这个告诉了芳云。芳云说:"想回家不难,可是再见面就不知哪天了。"王勉听了,泪流满面,求芳云与自己一起走。芳云考虑再三,才答应了。桓翁设宴为他们饯行。绿云提了个篮子进来说:"姐姐要远远地离开我们了,没什么可送,怕你到了海上没地方住,连夜替你造了房子,可别嫌粗糙。"芳云施礼接受了,凑近看是些用细草制成的楼阁,小的有橙子那么大,大的像桔子。大约有二十多座,每座的梁栋椽檩,根根清楚,里面的床帐桌倚,芝麻粒儿大小。王勉以为是小孩子玩艺儿,可心里也叹服她的手巧。芳云说:"实告诉你吧,我们是地仙,因为与你有缘份才嫁了你。本来我不愿与你同去凡尘,仅为你老父亲在,不忍违背你的意思。等老父亲百年后,还得再回来。"王勉恭敬地答应着。桓翁问:"从水路走,从旱路走?"王勉受过水上风险,表示愿从旱路走。出了门,车马已等在那里了。

告辞了桓翁一家登上归程。马行迅疾,很快到了海岸边,王勉正愁无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一抖,立刻变成了一带长堤,一丈多宽,转瞬问就过去了,长堤也慢慢收了起来。又到一处,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潮水。芳云止住车马不让再走,下了车,取出篮子中用草做成的房舍,同明珰等婢女按一定布局摆好,转眼间变成一处大宅院。一齐进去卸下行装,跟岛上的房邸并无两样,连同房屋的桌呀、床啊也和原来一样。这时,天色已晚,就住下了。

次日早晨,叫王勉把父母接来赡养。王勉打发人骑马到老家,到了才知道家中宅屋已经换了主人;问邻里,说是他母亲和儿子都早死了,只有老父亲还活着。王勉的儿子爱赌博,家产全输光了,爷爷孙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临时借宿在西村。

王勉刚回来时,还想取功名,所以不把家境放在心上,直到了解了这些情况才非常难过地想,富贵纵然好,可是跟梦中之花有什么区别?骑马到了西村,见老父亲穿得又脏又破,衰老得可怜。父子都失声痛哭,问起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说是出去赌没回来。王勉就用马接了父亲回来。芳云拜了公爹,烧了水请老人洗澡。送来绸缎衣服,让他住在熏了香的卧室里。又送信请来了公爹的老友陪他说话,老人的生活超过了名门大家。

一天,王勉的儿子找来了,王勉不让他进家门,只给了二十两银子。叫人告诉他:"用这些钱娶个媳妇过日子吧。再敢来,用鞭子打死!"儿子哭着走了。

王勉自从回了老家,不大与别人来往,可是老朋友偶然来到,一定款留几天,说话比原来谦虚多了。其中独有个黄子介,是老同学,也是个不及第的名士,王勉留他住了好多天。还常说些秘密话,送的钱物也多。住了三四年,王老头去世,王勉花一万两银子请人看茔地,厚礼葬了。这时,儿子已成了家,媳妇管得严,儿子赌博也少了,在爷爷的丧事上,儿媳才拜见了公婆。芳云一见,断定她能操家,又赐三百两银子作为买田产的资本。

第二天,黄子介带了王勉的儿子一同去拜谒,王勉住的房舍院落都已消失,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

异史氏说:"只要有美貌的佳人,人们即使在地狱里也会去追求她的,何况又能有无穷无尽的享受呢?地上的仙人如果允许人们带走那些美貌佳人,那恐怕连皇帝的宫廷里都会空无一人啦。为人轻薄会减损他的福禄名位,按道理本应如此啊,难道神仙就不忌妒吗?那个女人的那张嘴呀,怎么那么厉害呀!"

卷七仙人岛

原文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1]。有才思,累冠文场[2]。心气颇高,善诮骂[3],多所凌折[4]。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5]。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6]?"道士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道士曰:"我何足异。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问:"在何处?"曰:"咫尺耳。"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嘱合眼,呵曰:"起!"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7],潜扪之,鳞甲齿齿焉[8]。骇惧,不敢复动。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9],类帝王居。有台高丈徐,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上列数十筵,铺张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皆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样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然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宜尽欢。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10]。"于是各合配旅[11]。丝竹之声,响彻云汉。独有跨凤者,乐伎无偶[12]。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女乃舒玉腕,如搊筝状[13],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弹半炊许[14],合殿寂然,无有咳者。既阕[15],铿尔一声[16],如击清磐。共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17]!"大众皆起告别,鹤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塌锦衾,备王寝处。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尤劳[18]。念己才调[19],自合芥拾青紫[20],富贵后何求弗得。顷刻百绪,乱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自他于君[21],实欲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22]。今当送君行。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天仙,须再劫矣[23]。"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以鞭驱石。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砰然一响,汩没若鸥[24]。幸夙近海,略谙泅浮。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25]!"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苟适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26],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出,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崔真人切切眷爱,招升天阙[27]。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于邻党中[28],招二三齿德来[29]。顾左右,立唤女郎。无何,异香浓射,美姝十余辈,拥芳云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惠,能记典坟矣[30]。"因令对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31],娇婉可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32],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颂近体一作[33],顾盼自雄[34]。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35]。"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36]。"一座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37],……"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呫呫耳语[38],遂掩口而笑。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狗腚响巴[39]。'"合席粲然。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之以目。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40]。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41],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42],破云[43]:"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之,意兴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44],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45],兼述文宗评语[46],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众都不解。桓恐其语嫚[47],不敢研诘。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48]。"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呵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49]。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大笑。桓怒呵之。因而自起泛卮[50],谢过不遑。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51]。桓谀而慰之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52]:'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想,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53]。绿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邻叟辞别。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54],靡书不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55]。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56]。女唤"明珰",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识其名。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而房帏之内,犹相爱好。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问:"何言?"曰:"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道也[57]。"王大惭,遂绝笔。久之,与明珰渐狎。告芳云曰:"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58]。"芳云乃即许之。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共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59]。芳云微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60],强自解免。一夕,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珰。芳云不许。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61]?"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62]?'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63]?曰:不。'"一笑而罢。适芳云妹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珰,绸缪备至。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缩。大惧,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珰之恩报矣!"王不敢隐,实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可以方略[64]。既非痛痒,听之可矣。"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65]。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66]'。"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67]'。"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剂。曰:"君不听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68],故唾弃不相怜。无已,为若治之。然医师必审患处。"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69]!'"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幼,每切怀忆,以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会合无日耳。"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桓翁张筵祖饯。绿云提篮入,曰:"姊姊远别,莫可持赠。恐至海南,无以为家,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70]。"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审谛[71],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72],小如橘,约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73],历历可数;其中供帐床榻[74],类麻粒焉。王儿戏视之,而心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与君言[75]:我等皆是地仙[76]。因有夙分[77],遂得陪从。本不欲践红尘[78],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天年,须复还也。"王敬诺。桓乃问:"陆耶?舟耶?"王以风涛险,愿陆。出则车马已候于门。谢别言迈,行踪骛驶[79]。俄至海岸,王心虑其无途。芳云出素练一匹,望南抛去,化为长堤,其阔盈丈。瞬息驰过,堤亦渐收。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邈[80]。芳云止勿行,下车取篮中草具,偕明珰数辈,布置如法,转眼化为巨第。并入解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然,时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养[81]。王命骑趋诣故里,至则居宅已属他姓。问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82],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暂僦居于西村。王初归时,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怀[83];及闻此况,沉痛大悲,自念富贵纵可携取,与空花何异[84]。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85],衰老堪怜。相见,各哭失声。问不肖子[86],则出赌未归。王乃载父而还。芳云朝拜已毕,燂汤请浴[87],进以锦裳,寝以香舍。又遥致故老与谈宴,享奉过于世家。子一日寻至其处,王绝之,不听入,但予以廿金,使人传语曰:"可持此买妇,以图生业。再来,则鞭打立毙矣!"子泣而去。王自归,不甚与人通礼;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撝抑过于平时[88]。独有黄子介,夙与同门学,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时与秘语,赂遗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万钱卜兆[89],营葬尽礼。时子已娶妇,妇束男子严,子赌亦少间矣;是日临丧,始得拜识姑嫜[90]。芳云一见,许其能家,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视,则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异史氏曰:"佳丽所在,人且于地狱中求之,况享受无穷乎?地仙许携姝丽,恐帝阙下虚无人矣。轻薄减其禄籍[91],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

卷七沂水秀才

原文

沂水某秀才,课业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长袖拂 塌,相将坐,衣耎无声。少间,一美人起,以白绫巾展几上,上有草 书三四行,亦未尝审其何词。一美人置白金一铤,可三四两许;秀才掇内 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俗不可耐!"秀才扪金,则乌有 矣。丽人在坐,投以芳泽,置不顾;而金是取,是乞儿相也,尚可耐 哉!狐子可儿,雅态可想。

友人言此,并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对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语。富 贵态状。秀才装名士。旁观谄态。信口谎言不倦。揖坐苦让上下。歪诗 文强人观听。财奴哭穷。醉人歪缠。作满洲调。体气苦逼人语。市 井恶谑。任憨儿登筵抓肴果。假人徐威装模样。歪科甲谈诗文。语 次频称贵戚。

注释

[1]沂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2]课业:学业。此谓攻读学业。

[3]二相将坐:彼此相抉而坐。将,持,扶。

[4]耎:同"软"。

[5]草书:草体字。

[6]掇内袖中:拾取放入袖中。内,同"纳"。

[7]扪:抚摸。

[8]乌有:无有。乌,同"无"。

[9]芳泽:本指妇女润发的香油,见《楚辞·大招》,此指美人手迹,即 题字的白绫巾。

[10]可儿:可意人儿。语出《世说新语·赏誉》。

[11]市并人作文语:市井谋利之人,却故装谈吐斯文。市井人,指商人。 市井,古称进行买卖的街市。文语,文雅的话。

[12]揖坐苦让上下:谓主客见面本应相揖分宾主而坐,却故作斯文苦苦 地互相逊让。

[13]作满洲调:谓汉人模仿满洲人的腔调说官话。

[14]体气苦逼人语:谓身有狐臭,却死死地挨近人说话。体气,此指狐 臭。苦,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若"。

[15]恶谑:谓开有损人格的玩笑。

[16]歪科甲:指无才■进的陋劣文人。歪,不正。科甲,指科甲出身的 人。

[17]语次:谈话之间。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译文

山东沂水有个秀才,在山中温习功课。夜里,有两个美女进了屋,含笑不说话,各自用长袖拂了一下床,就挨着坐下了。她们的衣服轻软,不带一点声息。一会儿,一个美女站起来,将一条白绫巾展放在桌子上,巾上有草书文字三四行,秀才也没仔细看看写的是什么词句。另一个美女起身把一锭白银放在桌子上,大约有三四两的样子,秀才便把银子放进自已的袖子里。两个美女拿起白绫巾,拉着手笑着出了门,说:"真是俗不可耐!"秀才用手一摸袖子里,银子早已没有了。

美人坐在面前,投以情愫,秀才竟然置之不顾,而却把银子拿起来,这纯是一副乞丐相,能令人可耐吗!讨人喜欢的狐女,那高雅的样子可以想见。

朋友说了这件事,使我又想到了一些令人不可耐的事情,一并附记在这里:穷酸俗气;大老粗拽文;炫耀富贵;秀才装名士;谄媚丑态;不住嘴的信口扯谎;入座时苦让上下位;强逼人听看不像样的诗文;守财奴哭穷;喝醉了无理纠缠;学作满洲腔调;摆一付硬逼人说话的架势;开低级下流的玩笑;娇怂自己的孩子爬登筵桌抓肴果;凭借别人余威装模作样;低劣的科甲出身者大谈诗文;说话之间屡称自己是权贵亲戚。

夜话聊斋之《沂水秀才》:1秀才半夜遇2美女,为何惨遭嘲讽?

大家好,我是阿犬,今天给大家送上聊斋名篇《沂水秀才》。

故事是这样的:

说在山东临沂住着一个秀才,这秀才常年在山中苦读,以求有朝一日题名金榜。

有一天夜里,这秀才正在书房内秉烛夜谈,非常疲劳,就在他眼皮坠地难观孔子之书,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的时候。突然房门被推开了。

从门缝里,进来了两个人,秀才鼻中突然刺入一缕芳香,抬头一看,竟是两个妙龄女子。生得天姿国色,婀娜动人。

两个美女用衣袖擦了擦秀才家的凳子就坐下了。她们身上穿的衣服又薄又柔软,坐下去听不到任何响动。

秀才看呆了,口水差点流下来。

见状,一个美女笑着站起身,走向秀才的书桌,轻轻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绫巾放在秀才的桌子上,巾子上写着三四行草书,样子像封情书。

不过秀才似乎对这些草书没什么兴趣。

片刻后。另一个美女也站起来了,她取出一锭金子放在了秀才的桌子上,金子很沉,看起来有三四两重。

看到这金光闪闪,秀才眼里放光,马上就把金子揣到了袖子里。

两个美女见后抽回了桌子上的白绫,嘲弄地笑起来说道:

“俗不可耐!”

然后就出门去了。

秀才一摸袖子,里面空空如也,啥都没有。

阿犬评述:

首先这个故事本身是非常短的,但却十分有趣。为什么两个美女说秀才“俗不可耐”?

当然是他把金子揣到怀里的行径。

蒲松龄在原文里是这么说的:

“丽人在坐,投以芳泽,置不顾;而金是取,是乞儿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儿,雅态可想。”

他说佳人在侧,笑语吟吟,夜深人静不想缠绵悱恻,却对美女置之不顾去贪那锭金子,这根本就是乞丐相!狐仙(所以那两个美女是狐狸所化)这可爱的人,文雅的模样真是可爱。

然后蒲松龄又写了这么一段,他说了17件让他恶心的事情:

“友人言此,并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对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语。富贵态状。秀才装名士。旁观谄态。信口谎言不倦。揖坐苦让上下。歪诗文强人观听。财奴哭穷。醉人歪缠。作满洲调。体气苦逼人语。市井恶谑。任憨几登筵抓肴果。假人徐威装模样。歪科甲谈诗文。语次频称贵戚。”

对酸俗客:面对又尖酸又俗气的人。

市井人作文语:没有文化的商贩子装文艺。

富贵态状:搞排场装出富贵的样子。

秀才装名士:明明没那么牛,却要沽名钓誉。

旁观谄态:看别人谄媚的模样。

信口谎言不倦:满口说假话不疲倦。

揖坐苦让上下:落座的时候苦苦地推让座位。

歪诗文强人观听:诗写得狗屁不通还喜欢念给别人听。

财奴哭穷:明明就很有钱,偏偏说自己很穷。

醉人歪缠:醉汉缠着你聊天。

作满洲调:说汉语夹杂几句满洲话,还以为很时髦。

体气苦逼人语:有狐臭的人靠近你说话。

市井恶谑:市井人低俗恶意的玩笑。

任憨几登筵抓肴果:任凭小孩在筵席上用手抓东西吃。

假人徐威装模样:狐假虎威装模作样。

歪科甲谈诗文:没有才华的文人评点诗歌。

语次频称贵戚:跟别人聊天,三言两语就说自己有哪个当官的有钱的亲戚。

蒲松龄讨厌的这些事物,阿犬看起来也非常反感。

看到这里阿犬想聊聊一个“俗”字。

文章里,狐仙说秀才“俗不可耐”,因为他弃美人而择黄金。

其实我们不妨来说说这个“俗”到底该怎么定义?

阿犬认为,“俗”即是对自己的欲望,不加修饰,不加克制地表达。

比方说文中的秀才,见到金子就两眼放光直接揣怀里,我们说他俗;

平日里,有人见美文佳肴就狼吞虎咽,我们说他俗;

有人见美女就流口水,双脚走不动路,我们说他俗;

有人贪小便宜,为了一点好处奋不顾身,我们说他俗。

俗,其实就是活成了自己的欲望,丢掉了道德外衣。

这就是俗。

但是有的时候,“俗”何尝不是一种“真”?

人很多时候活得越来越累,就是因为拼了命去对抗自己的欲望。

明明看到美女就想上去要微信,为什么要装作若无其事?

明明就很想大快朵颐,为何刻意细嚼慢咽?

我们不是圣人,应当允许自己的“俗”。

很多时候,活得“俗”一点,未尝不是一种自由和真实,刻意地“雅”反而虚伪了。

更何况,收下金子(贪欲)是俗,那跟美女缠绵(色欲)就不是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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