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治疗腋臭一般多少钱?几乎所有医院都有腋臭医院,但效果是千差万别,所以治疗腋臭,要到专业医院腋臭医院,郑州华肤是您不错的选择。!腋臭虽然不会给人身体健康带来直接的危害,但是受到别人的白眼与疏远的时候,时间久了,社交受到影响,患者会渐渐陷入自卑中,人生就此发生了巨大变化,坠入深渊一蹶不振。长期受困于腋臭,很容易导致患者情绪不稳定,这种压抑的情绪无处可渲,他们便会对周围的人和事全都产生莫名的反感,甚至动怒动粗。很多人都遇到腋臭患者,当腋臭患者从身边经过时,会有一股很重的腋臭味,这使得身边的 人感觉很不舒服,不愿与之接近,长此以往,这严重影响到腋臭患者的人际关系也是腋臭带来的危害之一。
临床调查发现,超过80%患有腋臭的人,患上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甚至患上社交恐惧症。炎炎夏日,人们都以衣着清凉抵挡滚滚热浪,但腋臭患者深陷纠结与苦恼——厚衫捂出汗,身上奇怪的刺鼻气味更重;薄衣凉爽却让体味随时散发。他们比任何时节更恨不得宅着家里不出门。
医学专家发现,腋臭患者各施各法想安然度夏,孰料尴尬更甚,有人甚至因过度使用止汗露而中暑。为此,专家提醒,消除腋臭,根治之法是破坏大汗腺,轻、中、重度患者可对应使用生物、激光、手术等疗法,实在无必要“欲盖弥彰”。
病例:小伙患腋臭 月余不出门
22岁的小徐,从4月底起就一直宅在家里不肯出门,连工作面试也故意找借口不去,更别提与同学、朋友聚会。家人以为小徐因为马上大学毕业,害怕踏入社会而患上抑郁症,纷纷动员他找心理医生聊聊。
躲不过去的小徐出门就医,却拐进医院的皮肤科,才终于道出自己羞于外出见人的原因。原来,不久前他被舍友强烈排斥过,称他腋臭严重,刺鼻气味熏死周围10平方米的蚊虫,甚至不愿与其共处一室。小徐日日拼命清洁身体,却无济于事,深恐“有味儿失范儿”,唯有一宅了之。
专家说,临床调查发现,超过80%患有腋臭的人,同时患上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特别是在夏季,腋臭刺鼻的气味,让人避之不及,让患者感觉“朋友在减少,自信被抹杀,爱情不敢有,老板同事嫌弃”,心理负担沉重,极易患上社交恐惧症。
解读:涂抗菌药、过度止汗,小心副作用
专家介绍,很多腋臭患者自行处理腋臭问题,大多喜欢使用喷香水或抹止汗露、涂抹外用药物等方法,或抑制出汗,或掩饰腋臭味道,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遮挡不了味道的同时,还容易使腋臭味道加重,甚至出现副作用。以下几种方法就是最普遍又最容易招致副作用的误区:
“昏招”一:用香水
患者频繁使用香水,主要想用香水的味道来掩盖腋臭的臭味,然而香水味混合腋臭味后,往往无法达到很好的掩盖效果,时间稍长反而会产生“混合”的难闻怪味。
“昏招”二:涂抗菌药
部分患者为减轻腋臭,选择外用抗菌药物,通过外涂的药物消减细菌,或抑制细菌与汗水产生化学作用,从而达到去除异味的目的。不过,外用药物主要功能是减少汗液排放、抗菌,需要长时间使用才能起到作用,因而极易引起皮肤过敏。很多患者在外用药物过敏后,才到正规医院就诊,而因过敏引起皮肤不适,反而加长了腋臭的治疗时间。
“昏招”三:过度止汗
很多患者认为,只要腋下不出汗就没有臭味,于是每天往腋下喷好几次的止汗露。其实,一般止汗产品都是用铝化物堵塞汗腺,专家直言:“汗是不出了,却会引起腋下皮肤变黑或过敏,甚至不时有患者因为过多使用止汗露,导致不能正常排汗散热,令体温上升导致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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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高秀华,今年47岁了,是一名很受学生欢迎的高中英语老师。
1990年的时候,我还在老家县城中学读初一,学校寄宿。刚开学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坐在宿舍吃饭,一个身影从宿舍门前经过,她一只手提着洗衣粉,另一只手拿着塑料盆。
我上铺的黄小玉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吗?胡菊艳身上味道大得很,她呀,有狐臭!”
大家马上停下手中的筷子,叽叽喳喳地八卦起来:“味道有多大?”
黄小玉笑着说道:“很大……就算倒一袋洗衣粉,也洗不掉那个味!”
有几个人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马上跑到隔壁胡菊艳的宿舍,装模作样地逛一圈,回来后马上夸张地说:“是真的呀!那味道熏得我要……”
这个胡菊艳,我跟她并不熟。同学一年了,我都没跟胡菊艳打过交道。
胡菊艳来自山区的乡下。那个地方偏僻又闭塞,从那个地方考进来的同学,家里都很困难,他们一个月才回一次家,一是为了省路费,二是交通不便,下了汽车还要走路几小时。
胡菊艳有狐臭这件事,全班同学都知道了,甚至其它年级的同学也得知了。每次早操跑步后回教室,总有几个外班的同学跟在她的身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捂着鼻子做呕吐状。
初二开学后,老师重新排了座位,胡菊艳跟我隔着一个过道。胡菊艳学习很好,我请教她问题,她也很热心地给我讲解。
我上铺的黄小玉问我:“高秀华,你怎么还跟胡菊艳说话?你不觉得膈应吗?”
我回道:“胡菊艳学习好,我跟她讨论几何题,她很聪明的,学习上帮了我不少。”
黄小玉冷笑一声:“学习好?!你觉得她的名字好听吗?菊花是多么高洁啊!可她起个名叫菊艳,又高洁又俗艳,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我顿时语塞。黄小玉这个弯拐得有点大,把我都弄糊涂了。后来我明白了,一个人有缺陷,又贫穷,但她学习好,能力突出,难免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会被排斥。有些人总喜欢东拉西扯,总喜欢拿着放大镜审视别人,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优越性。
胡菊艳的同桌周明军,是个眉清目秀的男生。很快我就发现了胡菊艳的一个秘密。胡菊艳总是趁着周明军不注意时,偷偷地瞟一眼,然后飞快地收回目光。她跟周明军说话时,语气总是很温柔。
周明军却相反,他对胡菊艳总是恶声恶气的,没个好脸色。他俩成为同桌,是班主任强行安排的。那个时候,没人喜欢和胡菊艳成为同桌。
成为同桌一个月后,胡菊艳和周明军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周明军总是让胡菊艳帮他写作文,这次胡菊艳忘了,结果胡明军没有按时交作文,被语文老师点名批评了。
周明军骂胡菊艳的话,字字扎心:“让你帮我写作文是看得起你!你也敢妄想!也不照照镜子!”
我看见黄小玉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我知道,黄小玉一定也看出了胡菊艳“瞟一眼”的秘密,并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周明军。
胡菊艳被骂哭了。她趴在桌上,呜呜地哭着。周明军还不解气,拿起墨水瓶给胡菊艳泼了一身。
胡菊艳被激怒了,站起来跟周明军打起来。墨汁飞得到处都是,书本都掉地上……
班主任来了,各打五十大板。胡菊艳和周明军被要求写检讨,在外面站着思过。经此一闹,就有人嘲笑胡菊艳“妖怪想吃唐僧肉”。
那两天,胡菊艳异常沉默,一下课就不见踪影。我去她们宿舍问,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到上课时,她才匆匆赶来,脸色也极差。
那个周六上完课,我又去胡菊艳宿舍找了一回,她人不见。我准备坐车回家,出了校门,我往操场方向瞟了一眼,看见几只风筝在操场的上空飞舞。
我一下想起来了,胡菊艳说过,她周末不回家的时候,喜欢去学校后面的河边看书。
我来到河边,果然看见胡菊艳一个人坐在河边,望着天空的风筝发呆。她脸上的神色,有种和年龄不相符的平静。
我走过去跟她说道:“我一直找你呢!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
胡菊艳笑了笑,也不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陪她在河边坐了一会。坐了半个小时后,我对她说道:“今天周六,你跟我去我家吧!”
胡菊艳直接拒绝:“不去,我就在这里看书。”
她的书十分钟都没翻动一页,我知道,她其实根本没看书。远处桥上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脚下是滚滚的河水,不知怎的,我就有一种信念:今天一定不能让胡菊艳一个人在河边溜达。
于是我跟她说:“我家种了三亩地的玉米,我爸在外面做工,家里就我和我妈,明天我要跟我妈去掰玉米呢。你也来帮我吧,你不会这点忙都不愿帮吧?”
胡菊艳愣了一下,她在考虑我说的是真是假。
我又激了一将:“你不是总说你很会干农活吗?不会是在吹牛吧?”
“谁吹牛?我一天能掰两亩地的玉米,我爸都赶不上我的速度……”
就这样,胡菊艳跟我来到我家。我妈听说我叫同学来帮忙干农活,连连责备我。
我跟妈妈说了胡菊艳的事,妈妈没说什么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两碗糖水荷包蛋给我们。
妈妈摸摸胡菊艳的头发,说道:“吃吧,菊艳,可甜呢!吃完保准让你忘掉不开心的事!”
第二天,妈妈早早起床做了早饭,我们吃过后,带着干粮和水来到我家的玉米地。
胡菊艳干活真的很麻利。我们三个人到晌午时就掰完了三亩地的玉米。胡菊艳跟我妈很聊得来,从玉米小麦,聊到种瓜点豆。
回家后,妈妈做了一锅豆腐炖肉,我和菊艳吃得饱饱的准备回学校。菊艳又说又笑,脸上一扫阴霾,换了个人似的。
我跟妈妈悄悄说道:“干农活就是有这个好处,能让人忘记心里的疙疙瘩瘩!”
妈妈吩咐我:“菊艳这孩子很好,手脚勤快,你要多向人家学习,周末带她来咱家!”
回到学校后,我马上跟班主任申请,我要和胡菊艳成为同桌。胡菊艳和周明军之间的矛盾,班主任本来很头疼。如今我提出来,班主任高兴坏了。
就这样,我跟胡菊艳的关系越来越好,周末也带她回家吃我妈妈做的饭菜。
她身上的味道,只有天热的时候比较明显。学校外面有澡堂,一次五毛钱,我们都是一周去一次的,但我约胡菊艳一起去,她每次都拒绝,这让我搞不懂。
我以为她舍不得花钱,就跟她说,我替她付五毛的费用,但菊艳说不用,她每月月底回家时会在家里洗的。
五月的时候,天气就开始热起来。有一次我带菊艳回我家,发现我妈买了一个新的木盆。我妈说:“你们可以在家烧水洗澡,不用去公共澡堂的。”
我看看菊艳,没想到菊艳同意了。我们就烧了两大锅水,用桶提到柴房里,倒在两个大木盆里。妈妈怕我们感冒,又在柴房里生了一盆柴火。
我们洗完澡出来,把柴房清理干静,把头发在火上烤干,然后去井台边各自洗各自的衣服。
等一切做完,我妈说:“我给你们修理一下头发吧!”
剪完头发后,妈妈拿出两个有机玻璃发夹给我们一人一个。发夹上有漂亮的花纹,菊艳用发夹把额头的头发夹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
后来我们就成了习惯,周末回我家烧水洗澡。有一次我们洗完澡后躺在床上聊天,菊艳才对我吐露,她曾经在澡堂里被我们班一个女生冷眼对待,差点都动手了,从那以后,她就不去公共澡堂了。
我真没想到,菊艳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但菊艳是个坚韧有毅力的人,无论遭受了什么,她都不改初心。
她的初心就是考个中专。
很快毕业的时间临近了。我们班50几个人,菊艳一直在班级排前五名,班主任说她上中专十拿九稳。而我成绩一直徘徊在15名左右。
尽管菊艳学习上帮了我很多,但中考时我太紧张了,导致成绩很不理想,不但无缘中专,连重点高中都上不了。
我们班一共6个人考上了中专,菊艳也被财贸学校录取,他们这些人成了学校的骄傲。
菊艳去省城上中专前来到我家,给我妈妈带了一袋天麻,说是她家种的,对我妈妈的眩晕有好处。
菊艳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她握着我的手,眼含着泪说道:“秀华,无论以后你有什么安排,你都要告诉我呀,我们不能断了联系!”
我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爸爸听别人建议,给我找了个民办中专,去学中医。我对学中医不感兴趣,这里的同学也无心学习,谈恋爱、拉帮结派是常态,整天乌烟瘴气的。
我在这里过得很痛苦。我把内心的话写成信,寄给菊艳。她很快就回信了,在信里她跟我要我的生辰八字。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告诉了她。
过了一周,菊艳又写信过来,她说:“秀华,我们学校附近有个庙,香火很旺。我拿你的八字给庙里和尚看过,我又替你抽了一签,师傅说你四柱八字格局很好,主学业……如果你现在回去读高中,以后必定会金榜题名的!”
我把信给我父母看了,妈妈兴奋地搓着手说道:“太好了!当初我就不赞成你去读民办中专!你就回去读高中吧!”
菊秀的话让我妈深信,上天已经给了暗示,我们必须要遵循,才是正道。
我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决定听从妈妈的建议,为自己拼一把。爸爸一个人反对无效,只好听我和妈妈的。
就这样,我读了两个月民办中专,就退学了。爸妈又费了一番功夫,把我转到重点中学。
菊艳很为我高兴。她经常给我写信鼓励我,还给我买学习资料寄回来。我知道买资料的钱都是她的生活费,就劝她不要再寄,但她依然如故。
我很珍惜失而复得的机会,比初中时还用功。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我稳定发挥,考上了大连外国语学院。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菊艳来为我庆祝。她中专毕业后进了我们市一个国营工厂当会计。她交了男友,男友是同事。俩人工作攒了点钱,菊艳就去做了手术,根治了狐臭。
我们在小馆子相聚,菊艳变得好看了。我高兴地抓着她的手说道:“你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呀!要不是你的那封信,哪有我今天的金榜题名呀!”
菊艳笑着说道:“告诉你个秘密,我当年根本没有拿你八字去庙里替你抽签……”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菊艳,菊艳说:
“秀华,读书三分天赋,七分勤奋。你底子很好,中考发挥不好,才没考上重点高中的。你写信说,你不喜欢民办中专那些不务学业的同学,我就知道,再有一次机会的话,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况且,当年中专招生,把最有读书天赋的学生都招走了,中上成绩的初中学生,上了高中都是尖子生,考大学没那么难了……秀华,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我摇摇头:“不生气!你分析得很好,所以你才鼓励我上高中吧?”
菊艳说:“是啊,我扯了个谎,说你命中注定金榜题名,帮你树立了信心。你有了信心,才会下决心回去读高中……”
我感动得无以言表,菊艳调皮地说:“不过那座庙是真实存在的,我每个学期回到财贸学校,就会去庙里烧柱香,让菩萨保佑你金榜题名!”
回家跟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妈也很感动,她说:“菊艳真是个有心的孩子!她在咱家的时候,看见过我烧香拜佛,知道我们家信这个……你可要好好跟她交往,人家是你的贵人呢!”
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成了市一中的英语教师。教书三年后,我又成了班主任。
有一年,我带初一。班上有个男生叫文超,由于遗传原因,文超有肥胖症。他行动迟缓,性格孤僻,被其他同学视为异类。
有一天我看见班上一个同学跟在文超后面,他做出一个“一脚踹”的动作,引得周围其他人哈哈大笑。文超转过身来,其他人马上不笑了。文超嘴唇哆嗦着,脸涨得通红。
我给同学们开了一次班会,我给他们讲了菊艳和我的故事。
在最后,我告诉同学们:“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不那么完美,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这些是天生的,是你无法选择的,例如高矮胖瘦,贫穷富有,美丑香臭。宽以待人,包容那些有点特别的人,是我们人生中最应该有的品质……”
我的话赢得一片掌声。我告诉同学们:“只要品行端正,都是好孩子,我不许有人孤立他、排斥他!”
在同学们的掌声中,我似乎看见了我的妈妈在对我点头微笑。
是的,有一件事,我从未对别人讲过。多年前,胡菊艳在我家过周末的时候问过我。
她问:“秀华,夏天这么热,阿姨怎么从来不穿凉鞋?”
我的妈妈,曾经也被视为异类。她生下来就六根脚趾头。小时候她跟小伙伴下河玩,几个男孩子编成顺口溜来嘲笑她,有个男孩还用石头扔她,她的脑袋被砸出血来。
甚至家里的亲哥哥都嘲笑她。妈妈成年后,对童年的事还心有阴影。她一辈子不穿凉鞋,、不穿露脚趾的鞋。
这也是我上初中时,愿意给胡菊艳一份友爱的原因。
这么多年来,“与人为善、待人宽容”是我的处世原则,我也是这样教育学生的。
我一直相信,如果一个人向身边的人传递的是“爱和友善”,那么总有一天也会收获“爱和友善”,我和胡菊艳的事就是生动的例子。
我和胡菊艳结婚后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过年的时候,我们很自然地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家人,上门拜年、给对方的孩子发压岁钱; 平时也互相送水果、送零食,在电话里吐槽自己的老公和孩子……
这就是我和胡菊艳的故事,都是些平淡的琐事,但回忆起来特别温馨,诸位觉得怎么样?
一到这时节,街面上的人就多了,厚了,逼窄的道路像小河涨水一样丰盈起来。丁小宋左手挟着小文,右手牵着他妈走在人流中,走起来有些吃力。碰到一家副食店,进去买一件啤酒,付钱的时候才发现加价了,一件酒加两块钱。“现在货吃紧,黄金周什么都涨价了。”老板的柿饼脸很无奈地朝丁小宋拼皱着。他说,“都是熟人,我也不想加这两块钱。我他妈又不是靠这两块钱养活。”丁小宋付了钱,叫老板把啤酒拎出来,用尼龙绳一个一个绑好。他把一打串起来的啤酒围着脖颈挂好。满街的游客就朝他投来新奇的眼神。那仿佛是一种来自非洲的挂饰,只有那些完好地保留了图腾崇拜的黑人,才会把自个弄得如此累赘。
小文是刚见面的网友,来佴城旅游。她眨着眼睛说:“你好酷,像是要去炸碉堡。”丁小宋说:“是啊。”女网友说:“我叫你董存瑞叔叔好不?”丁小宋说:“你就是叫我刘胡兰阿姨我也答应。”
人太多,满街攒动着来自祖国各地的脑袋,长的扁的,散发着不同的气息。在人多得走路不通的地方,丁小宋就宁愿脖子上挂着的是手榴弹,拧开一只往人最稠密的地方扔。他一直怀疑气浪的力量真像电影里夸张的那样,可以把一个百多斤的人从二楼掀到三楼。他想看一看。幸好脖子上挂的那一圈是啤酒。
后面的路就走得比较顺了,别人看见这个脖子上挂满啤酒瓶的面色不善的人,主动把路让出来。他们去搭车。去鹭庄的车有个专门的停靠点,那里挂了一块牌:到峡谷去!那个顿号像一枚炸弹,胖乎乎的。几个字下面是另几个缩了一号的字:鹭庄大峡谷欢迎您!牌子旁边没有车。有个人和一张桌子站在那里。丁小宋认得那人,是丁小唐花五百块钱一个月请来的小妹子,她挂了一根鲜红的绶带,上面也写着:鹭庄大峡谷欢……下一个字绕到她的屁股上,暂时看不见了。“专车刚开。今天人太多,一下子就满了。现在临时调另一个车,马上就会来。”妹子知道丁小宋是老板的弟弟,她很抱歉地这么说。
那辆临时调用的车慢腾腾地开来,有点面包形状,但是确确实实是一部中巴车。上面坐了一些人,车一停,马上又有些人一窝蜂堆到了车门口。这些人显然来自大城市,挤公汽挤惯了,一看见车,脸上的肌肉就耸起来,呈现战备状态。
母亲说:“让他们先上,他们都是去旅游的。”稍有迟疑,后面的几个人便像木楔一样插进缝隙,挤到前面去了。车里没有座了。丁小宋把脖子上的啤酒取下来塞进车座底下,再一看,发动机盖子上还有一点空隙。他说:“妈你坐过去。”他又跟小文说:“你也可以坐过去。”但小文宁愿站着,她说:“站着好。”丁小宋说:“那你就站着。”小文把一只手搭在丁小宋的肩上,两人显得很亲密。丁小宋眼角的余光瞟见他妈。她看见两人亲昵的样子,舔了舔舌头。他若无其事地把一只手搭着小文的肩。小文的肩胛骨锋利得像一根鱼刺。
接着上来两个小孩,跟先前上车坐在前排的两个女人是一起的。那两个女人占着三个座位。于是丁小宋的母亲用力挪了挪屁股,说小孩你坐这里。小孩很准确地坐在母亲旁边的那个位置。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很肉,几乎看不见脖颈,口里面叼一只吸管,吸管下面是空的。
丁小宋仿佛这时才看清,母亲今天穿一件边开襟的旧式衣服,头发盘了个髻。平时不是这样。每一次回鹭庄,母亲都会换回这样的装束,仿佛还是她刚离开鹭庄的样子。但母亲从鹭庄进到城里已经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里,她习惯了穿中间开襟钉着有机玻璃纽扣的衣服去坐班。
坐在母亲旁边的两个女人都很胖,三十多岁,讲北方话。于是,卷舌音一串一串密密麻麻地弹了出来。丁小宋无端地瞥了母亲一眼。他母亲正盯着两个说话的女人,自己嘴角也嗫嚅了起来。于是,丁小宋就感到有点紧张,头皮发麻。他怕母亲把自己的声音也插进去,在一片麻花花的卷舌音里面,又增添了一种毫无韵律的胶鞋普通话。他估计,母亲会问那两女的:妹子,你们从哪里来啊?佴城一不小心变成了旅游城市,普通话强行铺开了。本地人讲普通话,能让人听明白,却碜得耳朵浑不舒服。乍来此地的人听得一阵之后,才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心力交瘁,甚至有点虚脱。
...
那两个来旅游的女人聊了起来,提到一些熟人的名字,并毫无顾忌地摆起这些人的闲话。丁小宋听得很明白,她俩在说办公室里有个女人严重狐臭,所以半辈子都在找男人,狗熊掰苞谷似的找男人,但不是狗熊扔了苞谷,而是苞谷扔了狗熊;又说起一个街坊和两条街之外的一个女人偷情,一偷好多年,但女人的男人还把自己的女人当成一块宝;又说起现在民工太多了,简直影响市容……说两个女人交谈似乎不妥,主要是瘦一点的那个在滔滔不绝,胖一点的那个女人则是倾听为主,时而辅以稍带龌龊的那种窃笑。丁小宋看见母亲一直盯着那两个女人,面部是她惯有的慈祥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的妈听得懂那两个女人说的话,听出乐趣来了。虽然不在一个地方,女人们这个嗜好却是共通的。
车吭哧吭哧地喘着,慢慢朝山上驶去,有点不堪重负。好半天上到山顶一道梁上,隔着窗玻璃往下面一看,眼界陡然开阔了,沟沟峁峁,清晰得有如沙盘。小文尖叫一声,她说:“哇,公路奇观。”公路确实拐了好几道大弯,一挂猪肠似的摊开了,要不这样设计线路,车子到不了山顶。她大惊小怪的样子,让丁小宋开心起来,并确信,这样的女人,弄上床,似乎不太难。她在网上留言说要来,结果真就来了,把她那一张粉刷后还算得精致的脸突兀地搁到他眼前。
在丁小宋闪神那一刹,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妹子,你们从哪里来啊?”一个字也不差,和丁小宋预想的一样。而且,在两个女人佯装没听到的情况下,母亲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
“北边。”两个女人并没有扭头,自顾说着话。母亲没有把话插进去,她也不看丁小宋。她似乎知道丁小宋还会瞪她。母亲把头扭向了那个胖小孩。胖小孩一直叼着吸管,并把空气吸吮出滋滋的响声。母亲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的孩子长得挺可爱的,你说是不是?”小孩数秒钟后把这只手从自己脸上扒了下来,继续咂出响声。母亲这时拉开自己的尼龙口袋,取出一只小瓶的矿泉水,问他:“小孩,你是不是要喝点水?”她还把瓶身晃了晃。那瓶水拧开了,母亲喝了三分之一。但小孩的眼神游走不定,先是看了看晃动的瓶,而后看看瘦一点(其实也胖,相对另一个巨胖的女人,要瘦一点)的女人,而后又看看水瓶。也许,刚才他们忘了买水,现在,口确实渴了。瘦女人把胖小孩的脸抹了过去,看向另一边。然后,瘦女人说:“谢谢。”
两个女人停止了说话。她们说了很多。车子颠簸得厉害,她们有点累。她俩好不容易安静了,丁小宋的母亲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她赶紧问:“是不是要去鹭庄?”没有回答。那两个女人托着壮硕的脑袋看向车外。这一路上,时不时有一块大广告牌向后划过,上面写着:
神秘园大峡谷在这里等了你千年万年!
总要在这里与你邂逅相遇——樱桃坳峡谷!
黑潭大峡谷,纳山水之灵性,不容你错过!
…………
“有那么多峡谷?到处都是峡谷。”瘦女人嘀咕地说。“是啊,我们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峡谷……”母亲反应很快,把话接上了。但瘦女人没再吭声。其实所有的峡谷都是一道河谷,隶属不同的村庄。一整条河谷被切成很多段,就像是切开一整条香肠,分开了卖。每个村庄都在开发旅游业,拿出只争朝夕的气势,因陋就简纷纷上马。见瘦女人没吭声,还把脸别得更歪,母亲也不好说什么。过得不久,胖女人却问:“你也是去鹭庄大峡谷?”“我?”母亲确认了一下,那胖女人确确实实是找自己说话。母亲说:“对,我也去鹭庄。你们是头一次来吧?还有一截路,可能要一个多钟头,但前面的路要比这一截好走一点。我去鹭庄,但我不去大峡谷,大峡谷离鹭庄还有好几里坡路。现在身体不行了,走坡路就直喘气。前年身体还好一点,去年春天的时候我……”
“我是说,到时候你也会买门票?”胖女人终于把丁小宋母亲的话掐断了。
“门票?我为什么要买门票?”
对于这样的回答,胖女人也不感到奇怪。如果眼前这个穿着边开襟,一派农村打扮的老年妇女肯花八十块钱进到一个山村旅游,那么胖女人肯定会把这当成此行看到的第一道风景。胖女人嗤了一声,说:“那你怎么进去呢?没买门票,到时候你要被赶出来的。”母亲有点发蒙地看着这个胖女人。
丁小宋说话了。女人扎堆说话,他本来不想插言。但他憋不住地说:“赶出来?我要去鹭庄,谁敢把我赶出来?看我不打醉他!”停了一停,他又说:“他妈的,到了鹭庄,看看到底是谁把谁赶出来!”丁小宋的嗓音一不小心飙得蛮高,蛮铿锵,像是在骂架,引得一车的人的眼光齐刷刷投了过来。于是丁小宋扬起脸,谁看他他就挑衅地看着谁,所有人的眼光又耷拉下去,看自己脚尖。丁小宋两眼聚光灯似的盯着胖一点的女人,胖女人嘴皮子打着哆嗦,什么话也没有说。母亲把脸摆过来,略带威严地说:“小宋,你发神经了啵。”
丁小宋又嘀咕说:“嗤,赶我出来?”
母亲再次地说:“小宋,发羊痫风了啵,哼什么哼?”
丁小宋没有去看他母亲,但他安静了。小文在一旁吃吃地笑着,剥开一块口香糖塞进丁小宋嘴里。小文是一种很赞赏的眼神。那两个女人忽然改变了态度,变得亲热起来,主动拉着丁小宋的母亲聊天。那两个女人,两张嘴变得像扭坏了的水龙头一样,哗啦啦地把很多话倾倒出来。这有点出乎丁小宋的意料。母亲的脸上也很吃惊,还有点受宠若惊。母亲说:“一到黄金周,到处都是人,好多路口走都走不通,还难为你们出来旅游,真是不容易啊。”母亲放慢了语速,那怪声怪调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弹了出来,呈点射状。
瘦女人说:“哪儿啊,都是这两个小孩在家里待不下去,死活要出去走走。我们也没办法,只好跟着来。”胖女人说:“其实我最怕碰到黄金周了,黄金周一挨近,头皮就会发麻。花钱都不说了,出去真是麻烦,到哪里都要挤车,什么东西都涨了价。但不出去旅游,在家里又闷啊。别人都去旅游了,你一个人待在家里头也没什么意思,找人打牌都难得凑齐整桌。”
“是啊,也难为你们了。”母亲感慨地说,“但我们鹭庄峡谷还是有得一看,呶,就像宣传资料上照的那样,实实在在有风景,不骗人。——用你们话说,就是不忽悠人。”
胖女人说:“我们也不说忽悠,是赵本山说忽悠。”
瘦女人把宣传单找出来,母亲就指着上面的照片,如数家珍地讲出一大堆东西。她说:“呶,以前我老在这个地方放牛,在这下面,有一眼井水,喝起来的确有点甜。到了地方,你应该去喝一口。”母亲又说:“还有,这个瀑布是蛮好看,以前不晓得叫瀑布,都把它叫做水帘洞。现在,好久不下雨了,今年大旱,别说瀑布没水,稻田全都干了……”母亲讲着讲着就来劲了,每一处景点,都有她个人的回忆。她对鹭庄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
这时候,丁小宋忽然地想,这两个女人不但要在乡村公路上颠簸,还得忍受一个陌生妇女蹩脚普通话的侵扰。人家的确也不容易呵。
……正因为这样,丁小唐才找到发财的机会。刚有黄金周的那年,丁小唐说:“那么多人跑到我们这里,兜里都揣着成把的钱。要是我们不把他们的钱掏出来,那就是礼数不周。”他把鹭庄用竹篱围了起来,赶紧在城里做几张广告牌,就算搞起了旅游生意。没想到,真有钱赚。丁小唐看着不少人跑到鹭庄来旅游,高兴坏了。他告诉鹭庄的人,这些城里的呆瓜,是来搞扶贫的咧。
车驶到一段平缓的路面,发动机不再发出巨大的噪音。车内安静了许多,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的声音。丁小宋的脸红了起来,因为母亲提到了他。看样子,母亲势必还要讲一番赞扬的话。“我的大儿子在做生意,也算是一个老板吧……”母亲忽然把话噎住了,转而指了指丁小宋。她说:“那是我的小儿子,没工作,但很有能耐。大峡谷这名字就是他取的。鹭庄改叫大峡谷以后,生意才好起来。城里人一听峡谷,就鬼扯脚似的过来看。”
瘦一点的女人说:“你这个儿子很有头脑,很聪明,这点子我就不会想到。”
“呵呵,哪里哪里。”母亲这样地说。
胖一点的女人也赞扬地说:“你生了一对好儿子哩。”母亲还没反应过来,丁小宋朝那女人睃去了一眼,看见她是一副笑歪了的嘴脸。但母亲不会看到。他老觉得母亲这人为人处世有些麻木。本来,没事老夸自己儿子就是女人的一大毛病,让人觉着缺心眼。
母亲说的倒是不假。丁小唐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取个名叫“鹭庄风景区”。但游客对“风景区”这种东西不是很感冒,太平常了,太他妈大路货了。丁小宋给他出的主意,说改叫大峡谷。“大峡谷?”丁小唐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他初中就辍学了,书死活读不下去,做生意却精明得很。他问:“哪来的峡谷?”丁小宋指了指夹河两岸高高低低的崖壁,指了指河道弯折处形成的水潭,说:“这些都是,你只管这么叫好了。”丁小唐将信将疑,照着做了,生意果然一天天好起来。现在,别的村庄也知道“峡谷”是个能招摇撞骗,能赚钱的噱头,一个个“峡谷”长蘑菇似的冒出来。
丁小宋是被小文嗤笑的声音打断的。他朝小文看去,小文就附着他耳朵眼,轻轻地说:“你妈可真能讲话,上嘴唇不沾下牙。”丁小宋的脸就红得发乌。好半天,他回敬地问小文:“那你妈呢?你妈是不是不爱说话,很深沉?”小文笑得尤其开心,笑够了以后她承认,自己的妈比丁小宋的妈还要能说。小文说:“谁的妈不是这样?以后我有了孩子,说不定也会变得唠唠叨叨。”
丁小宋的妈仍然在和那两个女人讲话。胖一点的女人忽然问:“听你这么说,鹭庄也不大,怎么门票要八十?”母亲这才知道丁小唐又涨价了。她说:“八十?我还以为是二十。”母亲脸色很不好看,丁小唐一贯胆大,但她还是估计不足。那女人又说:“是啊,前年到的故宫,门票才六十。你们鹭庄比故宫的门票还贵。”
“造孽呵。”母亲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痴呆地看向窗外,又看一看丁小宋。过得一阵,她问:“故宫是在哪里?”瘦女人暗自一笑,告诉她:“故宫是在天安门,进了门往里走。”“那就是在北京咯?”“还能是在上海?”
几个女人换了话题,家长里短起来。过得不久,丁小宋的母亲忽然变得沉默,一句话也不说了。整个车内陷入了一种特殊的气氛。她一旦不说话,整车人都觉得异常,甚至还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要哕了。”丁小宋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调跟小文说,“我妈她是要哕了。她说话太多,说醉了。”
话音未落,他母亲果然哕了起来。她一直怕坐车,一坐上去就翻江倒海地晕眩。母亲早有准备,她利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个塑料袋,套准嘴唇,往里面哕。来之前,母亲吃了一大碗圆粉,里面添加了好几勺酸豆角。当时,母亲还说:“吃些酸东西,就不会晕车了。”但事与愿违。车厢弥漫着酸豆角的气味。
丁小宋离母亲有一段距离。他看着母亲的样子,还有些埋怨,说:“叫你别多说话,你偏不信。”“你怎么能这样?”小文说,“你妈哕了,你怎么还这么说话。”丁小宋说:“那我该怎么办?”他也不想这样。一直以来,母亲一坐车就会哕,他看着也很心疼,所以母亲但凡要去什么地方,他总是跟着。然而这天,母亲一哕,他却有点庆幸。他想,既然哕了,你总要安静一阵了吧?嘴巴只有一个,不能同时干两件事。
坐在母亲身旁的胖男孩把脸别过来,很好奇地看着呕吐的样子。他应该是瘦女人的孩子。瘦女人本来把手捂住了口鼻,现在不得不离开座位,伸长了手,把儿子的脑袋抹偏一些。但胖男孩的脖子装了弹簧一样,瘦女人手一移开,他又朝这边看过来。他喜欢看别人呕吐。瘦女人把儿子的脑袋抹了几回,都没能达到自己预想的效果。终于,瘦女人失去了耐心,手再伸过去,响亮地抽了一巴掌,还在嘴里恶毒地说:“要死啊,看你妈的看。”胖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哭得很伤心。丁小宋的妈哕得愈加厉害。胖男孩一边哭一边仍然偷偷地看过来。
车终于到地方了。那是个岔口,中巴车进不去。从车上下来,丁小宋重新把那十二瓶啤酒挂到了脖子上。他扶着母亲,见她脸上大失血一样的苍白,眼神也是缭乱的。他再一次说:“你少说些话,就不会晕成这样。”但母亲说:“我讲话就是想分散注意力。我本来不想跟她们讲话。”丁小宋不依不饶地说:“嘁,你还不想讲话,未必还是人家请你讲话?”母亲没有说什么。现在她气色很差,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离鹭庄还有三里地。指示牌标明:前行三百米,即到鹭庄大峡谷。丁小唐有这样的魄力,他敢把三里地说成三百米。丁小宋扭头看了看那两对母子。他们对三百米没有什么概念,走了差不多一里,瘦女人的儿子问:“怎么还没到?”瘦女人不耐烦地回答:“坚强些,远着呢。”他们跟在丁小宋的后头,仿佛是请他引路。
丁小宋忽然想到些什么,他扭头向后走。步子稍微快一点,他脖颈上的啤酒瓶就卿卿哐哐地撞着响。那两个女人瞪着他,站在原地不动了,眼神里有些惊惧。她们还清晰地记得这个人咆哮的样子,可不像她们各自的男人那样温驯。丁小宋就努力把表情弄得柔和一点。他长着一张刀脸,这样的脸型,要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不太容易。丁小宋一用力,脸就歪了,像是一个面瘫患者。“你们可以跟在我后头,我认识卖票的人。到时候帮你们说说,你们四个人只要买三张票,就行。”丁小宋这么说。胖女人不会轻易就相信他的话。胖女人一脸警惕性。她说:“小孩也要票?我的小孩只那么高,应该免票的。”
“一米以上的就要买票。那个……”丁小宋指了指瘦女人的小孩,说,“他起码有一米四几。你们的小孩长得很好,看着年纪不大,却长了这么高的个。”
胖女人说:“那是。我的小孩有一米多一点。但在公汽上面,一米一才要买票。”“这里不是公汽。我说了,一米以上都要买票。”丁小宋舔舔嘴皮,又说,“现在是旺季,限制游客数量,要保护里面的环境。”这么说的时候,丁小宋感到很开心。要命的是,这两个女人竟然相信这种低级的鬼话。胖女人看了看瘦女人,不无担忧地说:“那我们得快点走,要是满额了,那就麻烦。”瘦女人也有点不知所措,强作镇定地说:“不就是个破村子嘛,还限额呢。”两个女人的神情使丁小宋暗自笑起来。他真想从脖颈上摘下一瓶啤酒,作死地喝一大口。
丁小唐坐在懒人椅上,看见一个人撞了进来。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一串啤酒瓶上,然后才看清堆在酒瓶上面的那人的脸。他说:“原来是二佬啊。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丁小宋说:“看见外面那几个游客了么?呶,两头猪娘,两个猪崽。”他把酒瓶放下来,推开“经理室”的一扇窗,指向外面。两个女人正脸对着脸商量着事,而那两个小孩的目光正好朝这方向看来。丁小宋朝小孩挥了挥手,摆出一个微笑。那两个小孩很快也招招手,笑意盎然。“就是那几个,我带来的。本来他们要去双龙河漂流,我死活把他们拽了过来,好话讲了几箩筐。”丁小宋又强调地说,“妈都看见的。”丁小唐说:“难得你帮忙,我谢谢你。”丁小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晓得,你这里的回扣是五十块一个人。你让他们买三张票。本来只要买两张,但我跟他们讲好了,买三张。”丁小唐微微地一笑,说:“你真是很划算。我当然少不了你的回扣。”
胖女人果然买了三张门票,花了二百四十块钱。丁小唐把钱点了点,并对着阳光照一照钱里面安详躺着的水印像。他准备点一百五十块钱送给丁小宋时,看见窗口又冒出个奇形怪状的女人。丁小唐说:“也是你带来的?”丁小宋说:“我的女朋友。”丁小唐说:“我怎么不知道?”丁小宋说:“现在我告诉你,你就知道了嘛。”“那不行,我要扣你五十块钱。”丁小唐要抽出一张绿色的钞票,只递出一张红色的钞票。丁小宋说:“好像不是这样。”他飞快地算了一笔账:这一百五是他拿的回扣,然后,就算是给小文买一张门票,付八十,回扣五十,那么他实际应付三十块钱。他说:“丁小唐,你他妈还得给我二十块钱。”丁小唐算钱比丁小宋慢,他又把来龙去脉理了一遍,这才拿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扔到桌上。他说:“算你狠。”
两个女人领着孩子,刚一走进村里就知道上当了。她们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丁小宋拉着小文从两个女人身边走过。他一点也不奇怪,大多数的人一进村就会大呼上当,要去退票。这就是丁小唐的事了,丁小唐总是有办法摆平游客。
这一天是丁小宋外公的生日。外公一直住在鹭庄,八十多了。丁小宋和他妈就是为这件事回来的。啤酒也是为外公买的,现在他不能喝白酒,偶尔喝一点啤酒。一点不喝可不行,外公的血管里要保持一定的酒精浓度,要不然也会出毛病。外公喝了一辈子酒,想戒,为时已晚。那一天,丁小宋陪外公慢慢地喝了好几瓶啤酒。母亲一直在厨房忙活,做蒿菜粑,做寿面,免不了要办大桌菜。请了一些亲戚,村里和丁小宋外公一样老的老人也来吃吃喝喝。村里有这习惯。老人们吃得很开心,他们互相说,吃一回就短一回。吃!每年的这一天,丁小宋都必须赶回鹭庄。丁小唐也来了,扒半碗饭吃几块肥肉,走了。村口不停地有游客嚷着要退票,嚷着被坑了,要打315投诉,或者扯别的皮。丁小唐必须在检票处坐镇,他一走,那些雇员招架不住。
五点多钟,丁小宋拖着他妈要回城里去。丁小唐叫自己的司机送一送他们。他的那辆越野吉普现在闲着,摆在村口。小文不肯回城,她要在山村里面过夜。在岔路口那地方,又碰见了那两个女人,以及她们的孩子。四个人在等车,但老不见车来。小孩有点累了,他们平时没爬那么大的山,走那么远的路。丁小宋坐在驾驶副座,首先看见那四个人。他眼皮又跳起来,看一看车内的后视镜,母亲歪斜地坐在后面。忙了一天,她挺累,正闭目养神。丁小宋松了一口气,看着车从那四人身边擦过去。两个女人往车内张望,眼巴巴地。乡村路上,车很少,而且天色也委实不早了。这时候,丁小宋又听见了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停车。小李,停一停车。”母亲不知哪时候睁开了眼。车停下以后,她拧开车门,招呼那几个人上车。母亲的表情,像是和她们很熟的人。那几个人也不客气,上到车里。后排就三个座,两个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抱在膝盖上。那个胖女人抱小孩还省事,但瘦女人的小孩很胖的。于是,母亲就说:“我帮你抱一抱。你到峡谷底下走了几个小时,还不累坏了?”
“没事,不麻烦您了。”瘦女人转变语调,又说,“什么峡谷啊,就是一条山沟沟。我们那里也有,但不敢叫什么峡谷。”胖女人也附和过来:“那个老板可真敢骗人,我觉得,八块钱都贵了。五块钱还勉勉强强。”歇了歇,那胖女人又说,“老板肯定是外地来的吧?当地人还是挺淳朴。”
丁小宋从后视镜里清晰地看见,母亲现在是一派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知道,母亲是那种容易忐忑不安的人,事情虽不是她做的,她的良心仍然会过不去。丁小宋可不这样,他当初也没想到“大峡谷”这三个字竟然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简直像用皮碗吸下水道里的堵塞物一样,把这些人从很远的地方活生生拽进鹭庄。
母亲当初就说了:“你们这么搞,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没人过来的。”但丁小唐不这么认为。他想,我们伟大的祖国呵,人口基数太大了,就算一千个人里面骗一个,骗几十年也骗不完。再说,过了几十年,下一代又发育成熟了,又会到处去旅游。照这样看,旅游生意可以像割韭菜一样,一茬一茬不断割下去。丁小宋是另外一种想法。他想,这样的生意,开一天是一天,骗一个是一个,只争朝夕,反正来的人又不会成为回头客。
他不喜欢看见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觉得心烦,于是就把眼睛闭上了。他听见母亲说:“呃,以前也有人说这不叫峡谷,但风景还是很好看的,就像照片上面一样。”胖女人可不领情。她说:“照在照片上还可以,走进去一看,就那么回事。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照片上的东西最不可信——隔老远照一个垃圾堆,洗出来都会是花花绿绿的。”母亲不晓得怎么说。她从来都是很能说话的人,但这个时候,她梗了好半天,愣是讲不出话来。回过神,丁小宋的母亲转换了话题,要那两个女人讲讲各自的孩子。她知道,每个母亲都喜欢谈起自己的儿子。那两个女人果然来了兴致,并且是争先恐后地开了腔。
“我家小勇……”
“帆帆今年十一岁了……”还是瘦一点的女人嗓门大一点,把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盖住了。这样,车内的人只好去听她讲她家帆帆的事情。丁小宋看了看那个帆帆,和胖女人一样巨胖。瘦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她的帆帆。她把她儿子养了十一年,积累了一些酸甜苦辣的事。她说得眉飞色舞,还指手画脚。丁小宋感觉到女人的咸唾沫飞溅在自己后脖颈上,有些凉。他感到恶心,只好把脖颈紧紧地贴近椅子靠背。女人往下还说她从小就培养她家帆帆良好的卫生习惯,每天至少会洗一个澡,如果不洗,他就会睡不着觉。在她的声音中,丁小宋想起了这个叫帆帆的男孩看自己母亲呕吐时愉悦的眼神。他怀疑,这小胖墩八成有恋污癖。还卫生习惯呢,每天洗澡就很干净吗?再说,这个瘦女人本身就让人觉着很不干净。她喜欢把唾沫溅到别人后脖颈上,更要命的是,她体力很好,说话底气十足,唾沫能够超负荷地分泌出来。
瘦女人好不容易把她的帆帆介绍完了。那胖女人看样子是憋坏了,正要开口说说自己的小勇,丁小宋却看见母亲有了个掏钱的动作。母亲的把钱包吊在外裤里面,所以,她掏钱的话,就必须解开裤子的纽扣。母亲解裤子的动作让那个胖女人暂停了说话。
丁小宋眼前忽然发黑。他知道母亲会干什么。后视镜像一只在高处的眼睛,俯视着母亲的每一个动作,然后折射到丁小宋的眼底。丁小宋不敢再看下去。
母亲拣来拣去挑出一张一块的票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真是个好孩子,看着就让人喜欢。”母亲说着,把绿色的票子递了过去。胖男孩勾下脑袋,看了看这张钱。他还尝试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被瘦女人抱着。瘦女人好不容易从下面抽出一只手,拍了拍男孩的手。她说:“我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男孩的手缩了回去。瘦女人说:“谢谢,不要给小孩送太多钱。我们自己会给他的。”母亲有点失望,她扯了扯脑袋,又向坐在远一点的胖女人看去。胖女人的脸登时就变了,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小勇撇向车窗,然后说:“我家小勇从来不拿别人的钱。”母亲有些愣,因为在鹭庄,钞票总是能很快的送出去,鹭庄的小孩看见她就会围上来讨钱。她继续让那张钱在手里攥了一会儿,然后才收进兜里。后排坐了三个人,母亲要扣上裤子纽扣,颇费一番力气。
母亲马不停蹄地掏出两个蒿菜粑,油黑色,外层包着桐叶。她说:“一定要吃吃蒿菜粑,这才是真正的特产。”母亲眼神里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大概把两个女人镇住了。她们很无奈地示意两个小家伙,可以把这东西拿在手上,并教他俩道谢。帆帆说:“谢谢阿姨。”小勇脑子不转弯,他说:“谢谢奶奶。”胖女人不乐意了,她用指头杵了杵小勇的脑袋,说:“你长猪脑壳啊。”
一进城,两个女人带着孩子下了车。司机说要去买包烟,就往不远处一个超市走去。丁小宋的妈趁这时候下到车去,吸吸外面的空气。丁小宋还坐在驾驶副座上,他看见,那两个女人刚走不远,就叫小孩把两个蒿菜粑扔了。
母亲幸好没有看见。
不远处有个广告牌,上面写着:到鹭庄大峡谷去!与山水有约!到鹭庄大峡谷去!彻底拥抱大自然!这词是丁小宋憋出来的,毛笔字也是他写的。丁小唐给他买了几包好烟,算是酬劳。广告牌下面有一对情侣,正盯着牌子上的照片,看个没完。丁小宋看见母亲正向那对情侣走去,很快,就挨近了。也许,母亲会告诉那两人,鹭庄很漂亮,值得一看;也许,她会告诉那两个陌生人,这些广告词是我儿子写的,我儿子!
丁小宋扭开车门跳出去。他已经来不及拽住母亲,更堵不住她的嘴巴。隔着一定的距离,丁小宋大叫一声:“妈哎!”
母亲听见声音回过头,做贼心虚地瞥了丁小宋一眼,嗫嚅着嘴皮,喉咙处哽噎地滑动了一下。她好不容易把准备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就像是吞下一口黏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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