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腋臭皮肉分离会长好吗(腋臭皮肉分离的坏处)

时间:2024-08-27 14:46:12       点击: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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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狐臭气味难忍?教你一招轻松去除

夏季最热的时候已经到来,小编的城市高温预警再次升级,早上橙色,中午红色,天气太过热情,这个夏天催人泪下,上下班挤一次公交,湿一次身,讨厌公车上与陌生人胳膊腿肌肤之间的“亲密接触”,如果运气“好”,在拥挤的车厢中再飘着一阵阵狐臭,分分钟要窒息的节奏……

腋臭俗称狐臭,主要症状是在腋窝等褶皱部位散发难闻的气味,因为气味颇似狐狸的味道,又被称为狐臭,夏季炎热出汗多,狐臭容易加重,强烈的异味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影响患者的正常生活交际,严重者可导致心理障碍,因此如果有狐臭,要积极的治疗。

一般治疗狐臭的方法是用药物杀死腋下的细菌,使之不能与臭味物质发生作用,就不会产生狐臭,狐臭严重者可选择激光或手术治疗,切除腋下的顶浆腺,效果很好,但术后伤口难愈合,会留疤痕,除了上述方法外,今天小编推荐几种可以免去受皮肉之苦的方法,不妨试一试。

一、食盐搓洗

食盐具有一定的消炎杀菌的作用,并且对于一些由于细菌繁殖所产生的气味有着很不错的抑制作用,所以每天洗澡的时候,可以将食盐涂抹在腋下搓一搓,然后用温开水冲洗即可。

二、生姜汁涂抹

生姜是一种常见调味品,同时也有杀菌作用,腋下出现狐臭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汗液中的脂肪和蛋白质等被腋下皮肤中的细菌分解所致。此时,将鲜生姜洗干净,捣碎,用纱布绞压取汁液,将生姜汁涂于腋下,每天早晚各涂一次,气味严重时可增加每日涂抹次数,大约一周之后,你就会发现腋下狐臭有缓解。

三、番茄汁浸泡

番茄中含有去除异味的成分,在洗浴后,可在浴盆中加入500毫升番茄汁,然后将两腋直接在番茄汁中浸泡大约15分钟,建议每周浸泡2次,这样能够去除腋下散发出来的狐臭味。

四、辣椒碘酒

碘酒300毫升,尖红干辣椒50g,剪成碎片或者研末,泡在碘酒内15天后,每日早晚先擦净汗渍,然后用此液涂抹患处,可缓解狐臭。

五、艾叶明矾盐

将晒干后搓细的20克艾叶、捣成细末的20克明矾与200克细盐一起炒热,然后趁温热时用布包好夹在腋下,可缓解狐臭。

温馨提示:如果腋下皮肤有伤口或破溃,这些方法不能使用,这些方法虽然可以一定程度上缓解狐臭,如果狐臭严重,建议还是要及时就医。

得了狐臭,令人困扰,所以提前预防才是关键,平时要培养良好的饮食习惯,在饮食上要以清淡为主,多吃新鲜瓜果蔬菜;少食肉类、油炸和刺激性的食物;戒烟忌酒;还要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勤洗澡,勤换内衣,经常保持腋窝部的清爽干燥,这些好习惯都可以帮助我们避免狐臭的发生。

导读 最近小S和徐家母亲的婚姻风波引发了网友们的热议

导读

最近小S和徐家母亲的婚姻风波引发了网友们的热议,尤其是徐家母亲再婚的消息,更是让人惊掉下巴。她的继父居然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难道这是一出美丽的逆袭?而大S的婚姻危机和职业低谷又让人不禁猜想,究竟是什么让这对曾经的模范夫妻走向了分道扬镳?想知道更多内幕,赶紧往下看!

“巨婴”小S不仅有着口无遮拦的习惯,还有一种很不好的习惯。

据说小S从小就有狐臭,可小S却一直否认这一点,还常常在节目中说自己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人。直到前不久有位经纪人爆料称小S有狐臭,大家才都知道小S是伪装不住的。

但就在这几天,这位经纪人又爆料了一件惊人的事情:徐家妈妈再婚了,而且姐妹仨的继父还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

徐家妈妈再婚,继父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

,徐家的三个女儿是不少人心中的女神,而且她们每一个都非常漂亮。大家都觉得徐家的母亲肯定也是一个气质非常好的人,可没想到她竟然嫁了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

大家都知道徐家三姐妹之所以能在娱乐圈中站稳脚跟,与她们母亲那一身好皮肉分不开关系。徐家母亲虽然不在娱乐圈混,但是却有着一副很好的皮肉,所以在当地也是非常有名的美人。

而此次徐家母亲再婚,继父都是她们的同龄人,这让不少网友都开玩笑说:看来徐家母亲不仅年轻了十岁,还美了十斤。

但有不少知情人士表示,徐家三姐妹对这位继父非常满意,因为他不仅对她们母亲好,还对她们三个好得不得了。

虽然继父和她们同岁,但是他却对徐家三姐妹非常尊敬,在她们面前就像个“孩子”一样。因此在徐家三姐妹心中,这位继父简直就是“榜样”一般的存在。

继父也是一个非常有品位的人,徐家三姐妹每次给母亲过生日时,都会争相给她买各种贵重的饰品。可母亲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饰品,反而更喜欢那些“悄悄”送来的礼物。

原来徐家三姐妹每年给母亲买贵重礼物时,这位继父总会给母亲买些平时她喜欢却没舍得买的东西。比如高级护肤品、保健品等等,所以徐家母亲现在看起来依旧青春美貌。

其实徐家母亲能过上这样幸福的生活也算是运气比较好了。因为据说在她之前的老公就对她不怎么样,甚至还有打她的行为。

虽然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现在看来她能找到这样优秀的继父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提到婚姻破裂、事业走下坡路、择偶失误

不得不说提到近几年状态非常糟糕的大S。

从大S结婚那天起,所有人都觉得汪小菲和大S这一对就是天生一对,可没想到他们竟然离婚了,其实说到大S和汪小菲两人的恋情还真有点曲折离奇的味道在里面。

因为当时大S和汪小菲两人的经纪人正是现在爆料出来的这位经纪人。

两人虽然通过经纪人认识的,但感情发展却异常顺利。而且两人的恋情还被曝光出来时正值经纪人发布之际。

据说当时经纪人为了能让两人更快走到一起,甚至假扮成网友去各种群里撩汪小菲。

后来汪小菲发现经纪人才知道自己被撩了一把,并且被撩得死心塌地。为了能够顺利追到大S,在经纪人精心策划下,汪小菲和大S两人进行了长达3个月密集式地恋爱宣传!

而且经纪人还专门选取各种恋爱绯闻新闻中最“撕”的部分进行曝光;比如地域文化差异、身价悬殊等等!

可没想到就算经纪人如此精心地策划了整件事情,在两人走到一起之后竟然只坚持下6年多就分手了!

或许这才证明:豪门恋情最终都会失败!

其实提到汪小菲和大S两人分手时,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就是汪小菲早在恋爱时就开始出轨,并且一直出轨到两人结婚生子时才被发现出轨的真相!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或许汪小菲并没有忘记他当初承诺过的话语:一个男人可以爱上千百个女人,但只能对一个女人忠诚!即使现在汪小菲结婚生子了,可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地吧!

结语

从小S的“巨婴”特质到徐家母亲的幸福再婚,再到大S的感情挫折,这些明星背后的故事真是跌宕起伏,让人感慨万千。生活的真相往往比荧幕上的剧情更复杂,你对这些明星的感情和选择怎么看?欢迎在评论区留言,咱们一起聊聊!如果觉得有意思,别忘了点赞哦!

寄居

他盯着笼着群楼的雾,像洪水过后,停在破坏后的静寂。只有太阳在走,像新媳妇回娘家沿着河边的草地,路过他住过的地方。

小媳妇挎包袱,下公路转进土路。路口的傻子穿开裆裤,露着屁股,手叉着草棍旋转,草棍的正负极在乡村制造磁场,望向大杨树围成的路,伸到远处黝黑的点,盼望着一个他不清楚的东西迈步过来。背后的黄土路,像一条黄围巾扔在田里,干的时候自行车颠簸得叮叮当当,车座一下下朝天冲,雨天像老人的牙槽,怎么也逮不住车轮和脚。黄泥水不漫到右边的麦苗里,不去浸左边的黄姜,黄姜的藤顺着竹竿像痉挛的病人举起手臂。黄泥水,没过拖拉机没了花纹的轮胎,慢撒气的自行车胎,湿透了带襻露脚背的绒布鞋,脚在鞋里的泥浆里抓来抓去,抽紧粘着湿衣的身体,终于摔到了泥里。滑的泥,凉的污水,干脆游回去,泥里的沙砾磨烂人的皮肉,血渗到土里。雨雾里立起拆了的老屋,雨噼噼啪啪打在廊檐、长青瓦和门柱前的石兽头上,门咯吱咯吱开了,烟从堂屋飘到山墙的竹子里。竹子的根深极了,与路边的碎竹子连接,夜里伸出枝,绊住心慌的人,在他们心里画个鬼。

“我昨晚梦见了鬼,在房后的地里蹲着说悄悄话……”

“胡球扯,尽说鬼狐禅。”

晌午,两棵柏树,树枝如塑料冠冕扣在硬木上,绿的发青。地里变换庄稼,麦子绿转黄,玉米蹭蹭蹿高,怀里结紫须的玉米,芝麻干噼里啪啦炸裂,白芝麻粒蹲在机舱里等着跳伞。落花生白花花抖掉身上的土,没了味觉的蚱蜢在吃朝天椒,撩起红薯秧起了红薯,河里洗干净放在长条编的大箩筐里。黄里发白,绿油油,黄沙沙,顺着山梁起伏,铺到断崖。咚,钻进潭水,水下有两边侧鳍带刺的鱼,黑紫的贝,薄皮的螃蟹,肥蚂蟥。赶那头瘦牛,蹄夹叩地,踢踢,踏踏,往前跑。它那么大,乳黄的皮毛发红,一条条肋骨鼓在肚子两侧,黄白的睫毛遮着大黑眼。

滚回去圈里吧。压井的浮藻里冰凉的水冲脚,太阳落在枣树后面,沿着房顶斜劈下来,屋里的床上堆着棉被,人躺在里,锈了的汗,贝壳状的指甲,透亮的圆皮在腿上两头翘起准备脱落。他把夏的草沫子味带进来,屋角的墙根结了成串的冷水珠。老头坐在矮床边瞪着圆眼,老太太靠在带顶棚的老床上斜乜。

他们能想到自己不久要死吧,会知道的,他们的祖辈、父辈和认识的同辈大多都没了。他们果然死了,躺在两棵柏树斜对面的地里。谷雨长条的庄稼扑上来遮住他们的坟头,旱季则逃得远远的,把他们裸露在鼓起的高地。让风多多地吹来,去氧化埋在棺材里的尸体,所剩不多的肉和皮肿胀,积水,腐败,溃烂,渗到棺木里。身体从皮囊里流出来,黏着骨头的肌腱、脆骨,干枯地和胶水一样慢,脸缩到牙齿,鼻子朝上塌掉,头发从尸水里浮起来,挨住顶头的木板,又随水落到地上。湿气透过土引来食腐的虫子,它们闻着味道,应着心里的痒痒,在土里钻,蠕动爬,靠近棺材。用水袋样的爪子扒,用微小的齿器咬,吃液体浸湿的土。有的吃到了里面的异样,驱使它朝南边的老屋爬去,这一路有人,车,牲畜,鸡鸭鹅。

老头罗圈着腿,走进新盖的三间平房,红砖水泥,平顶上有镂空的女儿墙。红彤彤的对联从门楣贴到地。那个字,落在下联的最后一处,他人还没动,拐棍先敲打着地,浑身颤抖走过去,扶着墙,蹲下去,捏住对联的角,扯去了。喘息,喘息,长长地出气。那撕去的纸滚到一边,自燃升空,留下黑色的字在空中,如盏灯,看下来。

哇!有人伏地在叫,拍打踩硬的地,像拍念经和尚的脑袋,起来,站起来,他仍坐在蒲团上。抱得满怀的人,大步子跨出门,叮呤咣啷掉了些小东西,绿色翡翠的扳指,伏地的人爬过去攥在手里。

朱重八躺在草窝里,头偎着胳膊找暖,他光棍一条,饱了一个人饱,饿得要死自个儿怕。当皇帝的人命大,死不了,有荣华富贵等着他享。他拐到教室的山墙根上,看周围没人,扣下一块刷了石灰的墙皮,嚼嚼,咽了。石灰掉进酸水窝里,咕嘟冒泡不见了,朝上面的口喊,“不够呀。”水里漂着些草,碎渣子,四周的壁一丝丝被腐蚀。他弓着身子返回教室。

虫爬到新房附近停下,想听见动静,隔壁有女人在唱:

咿呀,横娃

姐那个先人

不知道,去哪儿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

新房东边的土房没人修葺,掉瓦,土墙被雨水冲出了沟,往东空地上的茅草朝天长,替没人压的井,吸地下的水,根像吸血鬼叉进土里,用劲吸。吸倒了东边的院子,夷为平地。再靠东的屋子,门板烂了大洞,三间瓦房要枯愁死了,门锁着,被人朝里推过,露出大缝。堂屋的条几,两边的木头椅子,左边的床铺着那张浇了尿的草席。夜太黑了,月亮和星星一个也不见,老鼠在房梁上爬得叮琅琅响,顺着柱子下地,在床下翻,用床腿磨它不停长长的齿,热流透过芦苇席流到砖铺的地上,唧唧,唧唧唧,老鼠叫着跑下来喝,尿清如水,落地就被饥渴的砖吸干。

虫合了合咬器,想回味土里活得腐液,哪里有,只碰得嘎嘎响。心里的痒痒在耳朵吹起号角,没有停歇地响,像耳鸣,它假装自己有听的器官里有驱动它的耳鸣,太阳要升起来了,晒干它背上的粘液,拨动十几条腿,向下走去。

老太太指挥着儿媳妇爬进床底下,用剜铲刨床下的地,一篮篮的土被送出来,儿媳妇吸着灰,觉得是在挖自己的墓,想得兴奋起来,跪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挥起铲子,铛,碰到了床。

“你要给床砸烂。”她没有应答,嗤嗤笑,使劲地挖土。自己不用,别人用,谁老谁先用,我挖我的坑,埋得是他人。

老太太在床外筛土,用手碾碎土坷垃,里面会藏住个扳指吗。扳指算什么,屋里点七八只蜡烛。摇动的烛光,新棉花弹的网套,新撕的布装的被子,厚腾腾压身体。成吊的钱塞在屋顶的椽子缝里,箱子、柜子压得沉沉的,肚子要越过木腿挨住地。

“谁?”门缝里戳进来一把长刀,“门打开。”

明晃晃的几柄长刀进了屋,成吊成吊的钱从屋顶卸下来,柜子被踹出大洞,掏出项链,玉配,金银。对着黑黑的夜长嚎。

那时他在雨里的大屋,屋架像只大雕展开翅膀,里屋飘出烟。雨淋透地皮,虫子爬出来往屋里钻,雨水里的凉气吸进他的肺,不禁打起冷战,又要打摆子吗!牙齿直打战,两只腿扑棱棱摆,脚指骨和膝盖的缝隙里钻了暖不化的冰。脖子和脸像伸进笼屉,呼吸都是热气。身上的汗起了,热烘着身体,落了,凉嗖嗖。冬天歇到家了,夏天要过去了,秋天那么短,一年的时间,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新玩些什么?

给他一匹黑马,缝的棉垫子做鞍,由人牵着复学。课本放在桌子中央,两人看一本,穿得暖和,窗户吹来外面的风,带着割过的玉米杆的汁液味,像绳一样的彩蛇,看一群挥舞镰刀的毛头小子,怔了怔,游走了。

秋天冷得快,洗碗的冷水咬得牙疼。天老是不晴,几朵阴云悬在日暮里,暗沉已经落到地上,黄色的火苗在他眼睛里烧,人身上像抹了池塘里的污泥,睁着眼,眼白很大。认不出那烧着的,是一个比他大的姐姐,浇到头上的油很凉吧。跑步吧,一扎高的麦苗和黑色的土路在眼前跳,他的心也要跳出来,凉气吐出来,汗从落了的汗迹上升起来,从脖子里冒出来,绿和黑摇得更厉害了,眼前没有人,脚后有踏踏的步子,一个绾了头的女人立在坡跟鞋上,对他看几眼。呼哧呼哧,坐着听台上的人讲,凉气吹进来,他有热气护体,免受风寒。

知了吱吱叫,正午给他读些书,有气无力,吐字不清,头疼像小儿子患脑膜炎一样,读不动,他自己看吧。小吸气,大口吐气,天热身上冰凉。他也有这样的年纪,结伴赶路遇上树丛里蹦出来的强盗,穷疯了要打劫穷学生,惹得他们哈哈笑。书包里有几个馍,老白虚。有牙嚼着香。

老头躺在床上,他进去,老头像玩偶转过瞪着的眼珠,还没张嘴他已走了。房顶封得死死的,热气出不去,凉气渗在墙根,又热又冷。塑料凉席放在大坑似的床上,汗和精液都要出来。楼梯隔间生了锈,从里向外腐蚀。咯咯哒,谁家下蛋的母鸡叫,咯咯哒,咯咯哒。太阳不走,乱风吹,白雾从坡上来,老树遮着破屋,鬼在里面呆腻了。他进去,老头坐在床边抽烟,燃的比抽的多,贝壳样的指甲熏黄了。拍腿,掉下亮晶晶的皮。

拍一下,减十年,不住手拍,怎么还死不了。出的汗来不及蒸发,被要干的身体吸回去,拉屎便秘,小便稠,臭气捂在被子里,扫也扫不净。抽烟吧,在烟雾里愣神,想些抓也抓不到的东西。别跑,强盗,你也老了。同学,你妈妈是穿着布棉袄蒸了一锅一锅的馍馍。读军人办的大学。夜里,哥哥说要跑,嫂子住在大树下,呆在树下能听见她心里的话,我不说我不说。宝贝们,你们不走,哪有这三间房子。儿女们在冰里雪里爬,掉进冰窟窿里。水是热的,水下黄黄的发绿,泡久的木头,一张破网,拽不开,找不到洞,喊不出来,喊不出来,红彤彤地漂到亮处了,跟着鼻血游。那时候死了,也不算差。

白天,喝煮烂的白粥,熟了吗,烂成这样熟了,不熟难消化。几十年不吃墙皮,不想。粥能拽起来,白乎乎,一口痰,羊水胎盘,包着他的头,伸不直腰,打不直腿。家家户户的粥都到天上去了,河里留着造纸厂的污水,哑巴、傻子在河边找他们的父母,天上抹了一层层粥,喝也喝不完。老兄台鉴,粥是养病的好东西,好他个屁,喝得胃酸。喝粥,太阳是干蛋黄,黏住走不了,谁去拨拉拨拉,地里干活的人你们去呀,你们想把腰累折在地里?台上的老师带着学生去,明天都从家里带镰刀,到玉米地里跟玉米和阴天做个了解。楼里的人还我宝贝,还不来也要找找呀,得有个说法,没法交代。赶时间,我在路上走呢,黄泥地,走的小心,快告诉它们的下落。

白粥白粥,粘住了天,干了结痂,不如贴副对联,算了屋里没人写字,我的手擦屁股擦不干净。贴门神,魏征弄到正门上,明白啦,睡着了到梦里去,去斩做鬼的人。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成堆的人死了,还在不停地死,怎么办。操什么心,这是你考虑的问题?带你的纸帽子,看你的朱重八,吃墙皮,舒服多了,再来一碗燕子屎。

牛围着扎进地的钢扦子吃草,早吃完了,人在那儿躺着,又下河了,指尖摸地在水里爬,哎,会游了,扑通扑通,沉下去,喝了一大口水,稳住呀,又游回来了。嘴里啃着刚薅的红薯。拽着牛走,到树林路上天黑了,迎面走来一人一牛,对眼看过,“想挨揍吗!”

牛进了圈,门还没烂,院里有人在大盆里淘衣服,拽着高起低落,哗啦啦响,厨房的灯和噼啪着的柴火,风扇在悠悠转,蛇不在,老鼠躲在墙缝里看黑白电视。黑屋架寂寞,蜘蛛网包住椅子和床,老鼠路过,顶梁要朽了,月亮的光辉进来,嘲笑怎么还不倒,坚持到什么时候。该死的死了,要呆的呆了,领着女人、泥孩子滚了,带着他起的名字。

夜,反复来,刷房上的瓦,女儿墙,枣树吃了亏气,杏树没有出墙的胆子。白昼过去夜的潮水来,带了浮游生物和富含矿物的泥沙,草长疯了,傻子都吓跑了,拆平了房子。傻子说她是鸭子,离了压井怎么活。活得了,别让人抓住。摇着屁股走了。驼背夜里打老婆,拿着大棍子照熟睡的高个老婆脸上砸,“你要我死呀。”去死去死。棍子被夺过去扔了,两个人在正屋和两侧厢房的夹道里撕抓,楝树的籽扑簌簌往下掉,谁也打不死谁。他们的女儿躺在被窝里,老头在墙外用拐棍打墙。

方形的屁股在地上拉屎,只能用烟盒擦屁股,字纸是看的。烂了眼角的老女人串门,猪呀,三辈不读书不如一窝猪。全村都是猪,他们的猪娃子也跑了。

他要吃面条,吃压得很薄的,他的女人叫这样吃,才能消化。面水端上来,煮得冒泡,忍不住问煮开锅了吗,不开锅生吃会拉肚子。每天他要吃药,一把一把的吃,不知道是什么药,女人从床头瓶瓶罐罐里配好,黄的绿的胶囊白的片,吞口面水就着咽下去。意料之中的粘在食道上,喝一口面水,看对面坐着吃饭的人牙齿锋利,嚼得菜咯吱咯吱响,想一脚踢翻摆菜和馍的凳子。可怜的凳子,劫掠里剩下的几个,雕工细致,小小的凳子有几十个配件,油漆已经褪色了,如今受着这样的奴役。

地圆得跟个球一样,他站起来就咕噜噜转,像杂耍,拐杖自己要跑,神出鬼没地往四下使劲,走一步心要跳出来去舔地上的灰。谁把地扫干净点,鸡进屋了,屁股挤出一泡屎,清平乐的字画下拉屎。拐棍飞过去戳烂它的鸡脑,反正没有多少,笨鸡。屋顶的黑往下降,白拉拉的光照屋里,天亮着哪儿来的黑,像云一样沉下来。白稠布衫呢,他挣着穿上去院子走走。

楝树被剥光了叶子,细枝条挂着籽,细影编成网罩在他头上。痒,像头发挂在头上,抓不住,甩不掉。气得他满脸通红。他的腿租给了谁,如安在裤管里的木头。盘脚的女人从门边的厨房出来看他,噢噢,鸡拉屎。他使劲用拐杖拄了拄地,谁不知道鸡拉屎,屎滑,踩到要摔死谁,谁死在谁前头。背后有人,他转过身,人已经擦过他走到前面,回过头,人又钻进了厨房。跟鬼一样。

天黄,日头在里面。薄面条里的包蛋,没油没青菜,清汤寡水,手一甩,不吃了。女人让拿来蒜水,蘸一蘸,他嗦嗦筷子头,有咸有香,吃痰一样吞了面条,食物要变成痰,变成粪,唯一不进到血管,不长成肉。他的肉要分崩离析,受了鬼的蛊惑,钻到屋里的黑处,裹了灰变成泥团。老鼠晚上闻见叼到洞了,被切牙咯吱吱咬下来嚼进肚子,肉哈哈笑。笑他包着骨头和水的皮囊,他说什么,话在牙缝里碰碎了,一堆杂音听不清楚。

“他要拉屎,拿他的罐来,放东间。”

他拖着地走,屎也没有催,罐口稳稳托住他的屁股,他看着后墙的椽子,黑椽子蓬着屋架,外面是天,天是几万米高的水,看不见的大鱼大鸟在里面游。降些雨吧,下面的庄稼要渴死了,玉米长在裂缝的泥块中,他闭上眼等着一滴水落到鼻尖或脸颊洼上,有一滴就有十滴,会有一片下来。噗通,一疙瘩屎掉进罐中的水里。他满意了,裤子提起来才想起来要擦屁股,回头看是干疙瘩,不擦了。

东间光线比西间亮,一样的矮木窗,有木栅栏,外面灰蒙蒙的亮进来,看不见外面,黑长影应该是树,灰噔噔的是厨房。他养得那只龙虾,二十年前从这个房子的盆里逃跑了,会不会在靠西南角的泥渠里,压井的水流过墙下的洞 ,瓦下面是浮藻,水渗了几十公分,都要喝水。地下河的水早被抽干了,几十米深的树根捞不到水,土里的黑色空间回响着对水的饥渴,都侧耳监听丝丝水的声音,黑色的触手扑向渗下去的水,被就近的土吸干了。他们掐着土的脖子,泥的脸在变形里笑,谁也挤不出水来。龙虾满含水,下到土里会被撕碎。节肢动物远比人想象的聪明,它在盆里听见大地的饥渴声,逃命去了,在这里靠不住他,他自身难保。

老鼠咬碎的书,堆在柜子角,箩筐装着不要的垃圾,床上着陈年的黑漆,混纺的白色蚊帐,黄泥抹的墙挨着黑屋架,还有些木头、旧布放在柜子、箱子和暗处,它们三十年前就这么放在另一间房里。那在雨里的房,烟从瓦缝里冒出来,迎着无风的雨摇摇而上,宅子周围站着淋湿的玉米,玉米穗要从紫红的须里露出生气的脸,拔起脚下的根,跺地,眼睛盯着身对的远方,目光越过屋子,脸擦着刀一样利的宽叶,在看不到头的地里走,瓢泼的大雨往头上浇。下苦力的人受得了这份罪。玉米地的每一杆玉米都朝着眼前走去,地块不变,变动队型,像旗语指挥下的阵列,像一锅粥。青砖的大屋是必死的命,在步子下被碾得粉碎。

他脚下半步没动,像支凝结了油的羊排。

他动了,一切又碎了,掉在地上的玻璃,土渣游动起来,如有活儿在身的人。他有什么活,占据这方空气,去和另外几个占据空气的人,呼吸对方呼出来的气。在水泥盒子里,楼顶是几千斤重的预制板,搭在墙沿的五公分,抖一抖就会掉下砸死人。该了这么个东西,不让人热,不让人冷,热气撑在顶上,冷和湿气垒得有膝盖高,炼狱,相比之下伤寒的痉挛是多么幸福。

他十几步走到堂屋,门漏进来的方形光在地上,灼烧那一处,其余之处缩在阴处。他要走到亮处的刑场,做无罪的罪人,烧得皮开肉绽,淌人油,油收起来灌到瓶子里,等停电了,点灯用。一盏油灯好读书,读那本和人共读的书,那匹黑马自己回家,他下学有人管饭,不论是米饭还是捞面,没有老白虚吃着美。

他坐到矮椅子上,光照到身上,透进稠衣,热进入血管,像观光客走遍身体,他的耳朵里响起叽叽喳喳声,破的心脏和血管被用手指摸,一股冷颤,大门开了,热从打开的胸骨正面进来,照到他的内脏,晒热吃下的粥和面条,肋骨的肉上藏了不少旧东西,扶着细骨架躲在红黑的血管后看进到空气里的光和热。窃窃私语,这是回光返照吗,还是晒太阳,不管了。皮上的油腻化了,被汗冲出道道的流痕,他觉得自己充盈起来,瞪大了眼睛和鼻孔,看着正对的紧闭的大门,透过它和前面的猪的房子,地里蠢蠢欲动的玉米,飞过黑的河水,傻子冲着天嗷嗷叫,哑巴甩过来一块石头,手抓住,烫着手心。

他听见了知了的响,楝树的叶子在地上的疏影,鸡屎和草被太阳晒干了,那只缺口的景德镇青花小碗,靠着窗户的木栅栏,窗缝里朝里是黑魆魆。

他走走停停,每走到一处,欣喜地张着嘴,如军队收复失地,流水般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原来一直活着,他满意他们如他的想象。步子那么慢,每停顿下来,像站在露出河面的石头,找下一步下脚的地儿。人慢下来,周围的人动作快了,不曾见过的屋子似乎是昨天盖好,地下也有波动,很高兴回到了人们中间,暂时摆脱了独自死去的可能。新的房子刚盖好,它这么远,他的腿记起以前打过的摆子。夜黑又空旷,一种新型材料做成的黑,你觉得被多孔和纯的黑包围。被窝里造出新的黑,粘稠潮湿,腿上的肉随着摆子晃荡,液体慢慢从细胞壁里扔出来,从皮到肉,筋骨也要被黑色的蒸汽溶解,血从骨头上露出来,表面的胶原已经腐蚀殆尽。他耳朵里有周围的回响,起夜人的脚步,远处在炸山,如声呐听到波形的声音由远至近,如此的话他的声音也要播远,被沉到水深处。比潭深,比网住更难逃脱,鼻血不必流,他反而不着急了,打摆子吧。像奶奶摇着他,嘴里哼的曲儿,婴儿看着声音从鼻孔里发出来,伸手去抓。

“不抓,不抓。”她不会知道婴儿的想法,那些是夜里屋外的野地,广阔的黑地有想不完的东西,捉摸不到,飞来飞去而又模糊的东西,她要想就会触摸,用手指来想其中的结构和念头,会因此明白自己,身体便长出骨头和那些东西接到一起。她无须辨别方向,不用害怕,她成了自己的害怕,在黑的旷野漫游,发现自己不再留恋屋子的窗透出的黄灯,惊呼回来。婴儿感知到这些,笑盈盈看着她。如今他也感觉到外面的黑夜,它们是树木,是山,是所有俯视他的东西,披着黑的披风,似乎有人托它们捎来了话,欲言没有声音,可能是人听不到的频率。

坍塌的房子,人踩出了新的路,走过摆过床、吃饭、分娩的地方,遮天的树迎出来,有人要告密的阴翳,事关人命。半夜的敲门声,心里那一惊,哥哥衣服上有股腥咸又甜的气味,一路跑来,还要往南面跑。南面是沿着河跑了,经过一个又一个营坛,树影变瘦了,月亮不知从哪儿升起来,放下一大把清辉,背后亮起来,要天明了,赶紧跑,嘴角的血沫子。不停地跑,人下地的时候躲进泉眼和山洞里,热到没人时又可以跑了,要跑这么远。哥哥说坐飞机,那是什么样的路,腾云驾雾,穿破云顶,又落到一处。在黑的旷野有他哥哥的腥,咸和甜。

三间砖房,有枣树那么高,结了半筐的枣,门口的厨房,新的灰瓦,白灰在砖缝里沾着,四四方方的砖墙,框住的都是亮堂。

他只觉得热,席子热的不透气,圈住的热气,晴天和下雨天都跑不出去,屋子里静悄悄,听不出有两个人在西间,越听越静,外面的母鸡下完了蛋再叫,旁若无人,村子里也听不见人的响声。四面是庄稼地,一团一团的村,直到延伸到学校,才能呼吸。又下学了,雨下那么大,顺头往下浇,他骑得飞快,打断条条雨线,滚过黄泥地,现在屋里换下湿衣服,背后的热气像女人抱过来,雨从女儿墙流下来,呼啦啦响。他还在雨里,像团火烧自己,浇也浇不灭,烧得自行车滚烫,伸出竹条绊他的鬼,被烙了印。空气被分成了两块,他和其他。还是熄灭了,屋里的闷热里有如针的寒气,扎进他的毛孔。老太太进屋翻窗下的箩筐,不看他,身上有几十双眼睛,眨巴着说话,嗡嗡地响。

他看着手里的书,其实跪下来祈祷,快天黑吧。白天他恶心,头晕,皮肤被亮光灼烧,太阳落山,混身轻松起来,人能只活在夜里吗,可以呀,上夜班的人,工人,妓女,游戏厅老板,趁黑的贼。

他穿了合适的鞋和衣服,奔着崖上的光亮去,砖墙围起来的院子,夜里要放电影,叩木杠闩住的门。

“干啥?”门缝里出的声。“看电影。”

“滚,老子这儿没死人。”叮呤咣啷铁的声音,没处跑呀,又一头扎进了潭。潭里的网呢,碰一鼻子泥浮上来,拔一窝红薯,他的牛呢,惊慌。跑回圈里,门烂了大洞,房子要朽塌,圈里干干净净落着灰,一点牛粪的味道也没有。牛早在集上卖了。今夕是何夕?

今年是兔年,河北有人写了长对联,赤兔如何马到成功,洋洋洒洒,尽是狗屁。书看多了是罪,儿问他什么罪,第二天儿子得了脑膜炎。罪就是道,道能说吗。

能说,人生来就是受罪,罗锅蹲在地上喝玉米糊糊,你看我天没亮就起床,下地,回来还有屋里做不完的活,有几张嘴要吃饭。

“死不要脸,说瞎话。”他女人说,站那儿和门一样高。

人咋能不受罪?隔壁的人睡在牛圈里,吸饱了牛血的虫,喝他的血,躺在拉车上成夜的哀嚎他发炎的胆囊,狞着他的脸。天不亮佝偻着腰赶着牲口。

他躺在床上的塑料席里,下面的褥子铺的疙疙瘩瘩,席子像片莲花白叶翘起来,等他睡着了包起来,从茎叶的气孔里发出热气,慢火蒸熟一颗肉丸子。他大汗淋漓的挣醒,感到自己的阴茎直挺挺对着房顶,搅动空气,如丢了旗的杆子。要一直不停的搅,底下的火噼里啪啦地在着,等它冒出气泡,直到液体都勃发成气泡,一锅的面糊糊就好了,磕一个鸡蛋,打出泡倒锅里,像只游龙,从如云的面泡里浮出来。

他听不见一点动静,蹑手蹑脚走到西间,黑魆魆看不见东西,他伸手摸到床边,找不见人,只摸到两截树根,生着粗的根须,拨动一下,支棱棱地回响。他又踮着脚回到床上,席子上有黏糊糊的液体,他躺在上面,身上的皮肤光滑地惹那些妇女羡慕,再泡一泡也无妨。大门闩着吧,明天也不开门,有人来敲门就在门口说话,如果硬要进来,用锄头把子打他们的头,打晕拖到远处的树下,他们醒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中暑。不看电视,也不吃饭,做饭太麻烦了,登到屋顶坐在女儿墙上,能看他们的墓,立着的碑刻着像。柏树立在地头,他用手比划,粗算树的粗细,砍几下可以砍断。半夜他湿淋淋地醒来,提着斧头,到西间,那两段树根在床上摇。他出门路过树下,树顶闪烁着像银河的星尘,清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给你说个秘密吧?”他捂着耳朵走了,没捂住的那只听见,“来听听吧,我憋得慌。”

走过拐弯,一个井盖大小的甲壳虫爬过去,回头看他。有什么鬼事吧,他跑过去一挥斧头砍进虫的壳,身体跟着拽上去,虫子十来条腿发疯地跑起来,壳子上热乎乎的,他摸到自己的阴茎硬的像铁。虫发出女人的笑声,他抽出斧头照头砍下去,它哪有头呀,一个壳子罩了十几条腿。他不信邪,照着一处砍出豁口,呼啦啦的血冲出来,冲了一脸,腥热的味道,他张嘴灌了一肚子。听见女人的笑从肚子里传上来,虫子绕着村子跑,又拐回来朝悬崖奔去,路过柏树,他抓住树干掉到地上,虫子从崖头冲出去,掉到潭里,激起白的水花。

他摸摸柏树的杆子,突然想哭,抱着树干哭,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地流,他听见哭声不是他自己,眼泪自己的哭声,哗啦啦流出来,倏忽地停了,柏树叶子发红变紫,又变明黄色,在夜里像只彩色的辣椒,朝四面八方尖叫,他鼓膜发涨,肝胆俱裂。几分钟适应后,他觉得舒服极了,黑色的屋子在缩小,随着柏树的尖叫,像被抽掉空气的塑料袋,越来越小。有的缩成核桃,有的家里有长沙发或者大立柜,就缩成家具的形状。四下看没有发现,东边的地平线发白,天要亮了,逃命吧,逃命吧,往南方跑,鞋跑烂,脚磨出水泡,找个蹬自行车的人驮你。他大喊着热,在床上的塑料席里躺着。

他从门框边露出头,看见老头和老太太在各自的床上瞪着他。

他感到胃里在翻腾,伸手抠白色的墙,“那是乳胶漆。”老太太说。要是有块石灰吃就好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吃石灰,滚开的酸水涌到嗓子眼了,谁也不替他想想。那些年他白天上课,第二天必须请假休息一天,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谁也不见。每逢这时,那个破烂花白头发的老傻子,就爬到了门口,对着地横着写,竖成行的经诗词,老太太给他一个馒头,夹一筷子毛豆腐抹到馒头上,老傻子吃完用棉袄袖子抹掉地上的粉笔字,走了。

“你扮了那么多年的傻子,过瘾吗?”

他不答话,坐在床上手撑着膝盖,瞪着铁窗纱盖着的窗户。

他探出脚踩水面上的荷叶,感到水的张力,“小心掉进去!”一个中年女人说,从旁边走过,拐进巷子里。他抬头看太阳在天上,没有云彩,是一直以来的雾霾,这霾呆的位置恰好挡住了风,下面常年很平静。太阳发出最大的热,穿过了霾,晒在他背上。他觉得热,走到阴翳的大树下,浑身打起了冷颤,他再不走树冠又要说话了。他推门进来,屋里黑压压,西间的没有动静,他探出眼看见两个树根躺在床上,树根有须的一头朝床头,小头朝床位,树根有呼吸样的起伏。

他回到东间望着窗外没有长草的院子,压井口生了浮藻,地上是昨天下的雨活得泥浆。

太阳光从上面下来坐在泥里,外面是墙,墙外是树,地上要长出什么东西来,咚咚响,他盯着看了几十分钟,什么也没有,躺回床上。拉出床底下的书箱,抽出一本刚要看,只听得咚的一声,窗外黑乎乎的。他赶紧爬起来,看西间的树根靠在床上,跑到院子里,天确实黑了。又跟天黑不一样,天上有一层黑的雾挡住光,再往下没有雾也没有光,都是黑有明显的分界线,似乎黑层是亮黑,下面是哑光的空气。可能下面是非空气的固体,传导性好,他能听见了远处的声音,房子里的窃窃私语,有很多声音同时又单独地传到耳朵里,竟然没有感兴趣的,说得像卸石头的话。他从厨房抽来一根火柴,在空中划着,空气中燃出透明的蓝光,很快向上下四方蔓延去,烧过的地方也变成了如天上的那层黑,像擦过的皮靴有亮光。他挪动,像在没有温度的石油里,只有光滑的触感,没有味道,这种感觉只在眼睛之下的皮肤,看不出眼睛上下黑的区别,但身体感觉到了。比以往的白昼比,现在呼吸轻松,五官灵敏,似乎是借助周围物质的力量,像电在传导他的感觉、带来其他信息。他的恐惧消失了,享受这样的环境。屋里传出的咳嗽,他进去时背后天亮了。

老头坐在床边瞪着有红血丝的眼睛,老太太躺在床上半闭眼,两双眼看他,没有说话。他走到堂屋,使劲摇动压面机,什么也没出来,齿轮间的油被摇融化了,散发出味道。他推开门想出去,胳膊挨到光,烧的疼,赶紧缩回手,胳膊的皮肤没有烧伤,没有余痛。他试着把脸伸出去,竟然不疼。身子跟出去,裸露的皮肤立即感到疼。他从脖子到脚裹着床单出门,烧不着。不小心踩掉了床单就会被烧,出门要有方便的行头。他躲到树下,树冠告诉他屋子里有蓑衣。屋子里黑洞洞的,他伸出抓出来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是蓑衣,轻便光滑,没有干草那么扎人,披在身上,里面是旋转的凉风,呼呼直响,外面看不见动静。

他如获至宝,往村子中间去,走动的人都有一件蓑衣,照面的人不见嘴动,蓑衣里传来打招呼的声音,真是隐秘。

回到屋子,两个树根躺在床上,他伸手摸它们的根须,黏着干的土,摸起来软软的像血管。他躺下来抱着树干,树干变得粗糙刺挠,看不见呼吸的起伏,有木头烧着的香味。屋子里弥漫着烟,不堵他的呼吸,树根来回摇动,他挪开树根就不动了。

他胃里恶心,对着墙角呕吐,呕吐物结成了冰,才发现这个角落冷。墙壁上结着冰渣子,他怀疑现在是不是夏天,怎么会像冬天结冰。他披着蓑衣走出门,侧面刮来大风,他的蓑衣被卷上了天,一个跟头翻到了看不见的后面,光不再烧他的皮。他以后不用想没用的东西,有神奇的力量帮他衣食,他只管感觉。

门环被撞得叮当响,打开门,牛头伸进来,他抱着牛脖子,脸蹭着淡棕色的皮毛,牛肚子变大了,身上有乳香,任他抱着。他本来想抱住牛,牛会挣扎,在激烈地搏斗中大哭一场,泪水抹到牛皮上。牛没动他不想哭,牵着绳子往西边放牛的地方去,这时候有一件蓑衣多好,他看见地里的人没人穿蓑衣,看来不需要。西边的天上聚集黑云,他和牛往黑色的云里走去。走着走着,云降下来,周围是灰色的雾,他回头看不见牛,手里的绳子在后面的雾里摇。地上是他熟悉的土路,前面的云雾自动露出几米的路面,像在布下陷阱。路一会儿上坡,一时下坡,左右拐弯,他失了方向。还有雾,雾露出哪里他便走哪里,雾便露出了其他地面,他走过草地,跳过不宽的河。脚掉到了水里,在掉进去的瞬间水凝结住他的左脚,河冰白茫茫的排在草畔里。不冷的冰上有不规律的花纹,有的细微如雪花,有的大的看不出形状,像烂口子的皮肉下露出的骨头。他攥在手里的一段绳子,周围不见牛,他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双腿,索性不走了。往后躺下来,在触冰的瞬间,冰化成了水,他睁着眼睛淹没到水里,水上有波动的光和牛头,他伸手抱住牛头,牛仰头把他带出了水面。冷,四下刮起了白色的风,河边总爱刮这样的风,像从远处来。他脱掉衣服,拧干了水,把衣服晾在地上,草尖撑起衣服。身上的水干了,不觉得冷,他摸湿衣服冷冰冰。他觉得风是水的敌人,风让水变成冰,水升华成白气,去寻水。他看得入迷。哞,牛长叫一声,对着夕阳下的白气。

他想唱诗,雾气几秒内散得干干净净,弄得他没了心思。村子里亮起一盏黄灯。他不由自主地跑起来,牛也跟着跑,甩着肚子下面撑开的乳头,他边跑边想,让他放的是公牛,现在变成了母牛,都是牛,就像他没想跑,是自然地动起来,像受控制又不受控制。村子里全黑了,西间躺着的两个树根,其中一个发出了呼噜响,他摸黑过去,摸到了老头的鼻子里的毛,呼出热气,老头抽鼻子打喷嚏。他感觉眼冒金星,趁着星光上到屋顶,星星在天上,他觉得心里的舒服和星星有点像。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在重复的音里,他才能进去像催眠的想象里。里面起初雾蒙蒙,大概十秒后变清晰,雨后的树木,叶子被洗刷更绿,树枝叶子茂密,遮住了光,厚的地方是黑色,黑的背景下是闪烁的星光。他以为是叶隙里透的光,细看,光又消失了,只有聚成黑色的叶子,再看黑色的背景,星光又生长出来。他心里称奇,星光里像从远处传来的回音,

“让我说说吧,憋得慌。”他没有走,打算听树说话。半晌没有声,他看那片黑色,枝叶伸直展开,露出遮蔽的天,他想树的话可能已经说过了,有没有被听见不要紧。后边的三间砖房在长个,比周围的屋子高出半个身子。他觉得屋子是虚长,砖块也变大,说明是在膨胀,难道会爆炸吗?像皮球被吹爆,屋子长的速度和天上的云一样。他打了个盹,云消散殆尽,屋子也恢复了原样。纳凉的空地上那棵树下坐着爱说闲话的女人,她光着上身,两张瘪成皮的乳房耷在肚皮上,笑盈盈地看他。他告诉她没穿上衣,她看也不看,摇着蒲扇,说他胡说,尽开这种没大没小的玩笑。罗锅光着上身在他们背后的门墩上坐着,脸色严肃,闭着嘴,近处的草丛里有人咂嘴的声响,牙缝里卡着的菜叶让人着急,气得人上滚下爬,那丛草被看不见的东西碰得东倒西歪。

闲话女人说,“他没吃饭,又闹肚子,背时呀。”

“谁不都得受这遭罪吗,逃不掉的。”罗锅说。

他抄起靠在墙上的锄头,铲这些荒草,草的根比他想的要深,他越干越累,大滴的汗落在脚前的土里,体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直起腰擦汗,发现额头的皮肤细腻,看手,五指修长,手腕骨头小,胳膊没有汗毛,他捏自己的肉感觉异样。抓了抓胸脯,发现那里有只乳房,生殖器也变成女性了。他朝水坑里看倒影,自己的头发那么长,绾在头上,那张脸他没见过。

他抬起头,闲话女人和罗锅都在冲他笑,脱掉裤子只剩下裤衩,两个人在场上绕着圈跳舞,像旧时跳大神。两个人的腿抬那么高,灵活地扭动身体,关节咔咔咔响,脸上布满汗珠,两眼大睁,看着对方又透过对方。尘土被他们扬起来,灰里有歌声。

坡地和水潭

知了在天上

压井不出水

荒草变女人

噢……啊噢

啊……噢啊

又响起鼓,连敲三下停住,灰像失去引力,瞬间落地,里面空无一人。场上没了人,那只蒲扇扔在地上,扇叶上有一滴血,罗锅的门咣当地响了两声。他听见背后的地里有呼呼的风响。他翻到地里,又觉得心里撒了气,勾着头回到屋子。心里希望快点天黑,窗外变成了红色,和蒲扇上那滴血的颜色一样红,远处有很多黑点在飞,他看清楚那是蓑衣,银光闪闪。

太阳要落山了,隔壁的邻居牵出他的黑公牛,他的牛病了,同一群蚊蝇吸了他和牛的血,牛也害了胆囊的病,整夜的肚子响。

“要去哪里治病?”

“不知道,没得治吧,出去走走,走着走着,会想到办法。”

天黑的雾气这么大,邻居刚走,他的女人出来在门口张望,骂他坏了良心,骂他的姐姐不要脸。他发现邻居女人有一只眼睛是狗的眼睛,歪着装在眼眶里,像狗斜着脑袋看人。那女人也跪下来转动身体,找到与眼睛相配的位置停下来,冲他叫,像只狗,摇着没有尾巴的两瓣屁股。

“吃饭了!”屋子里传来老头的吼叫。他大步跑到屋顶,喊他吃饭的声音震得预制板往上跳,他用脚踩着,慢慢不跳了。屋顶看不到风景,天黑下来。只有后面地里的两颗柏树一闪一闪发光,一头大猪从树下跑过,被光勾勒出影子,哼哧的猪叫越来越近,他感到脚下一震,那头猪从后撞透了屋子,撞倒了门,硬蹄子踩着门板往南跑。

预制板跳起来,翻到后面的地里,两个树根从没顶的西间长起来,头上还是露出年轮的切面,树身越来越长,长出一些叶子,他摘了一叶揉碎,闻见狐臭味。

“你们要长到什么时候?”他对着树说。树没听见的样子,照着原来的速度往上走。“你们戳不破天的。”树停顿下又接着长,房子越来越小,宅基地在下降,这块地的能量被树抽走。他跳到罗锅的屋顶,踩着青瓦落地,跳到坑里的荷叶上,荷叶漂开,南边开出水面了,滴下雨,他的头顶没有雨淋湿。

夜还没有亮的迹象,水里有青蛙在叫,漂在村子里是一只青蛙,漂到田里是一群青蛙,左右边各一群,轮流叫,像在赛歌。数百个声音,每个声音能单独听见,又合在一起。他描述这种听感,像干枯的树杈插进耳朵。

背后还有喊他吃饭的声音。荷叶像听了令,极速漂回压井边,他被甩到地上。西间有两颗参天大树,看不到尽头,只见黑洞洞两束直耸着。树干长有形状各异的阔叶,还有结成团的针叶,有松鼠跳来跳去,在半中央有两张床卡在树杈上,老头瞪着眼睛,老太太喊他上去。他像猿人爬上去,坐到一个树枝上。

“吃什么?”

“吃果子呀,你身边就有。”老太太说。他果然发现有一个西瓜大小的果子,啃一口,甜里有咸味。吃了半个就饱了,他把剩下半个照压井的水坑扔进去,翻起了水浪,闻着有鱼腥味。老头瞪着眼睛,望着到处都是的黑。

“这么黑,呆着不无聊吗?”他问老头。老头慢慢转过头,看他说。“无聊是什么东西?”

“无聊,无聊就像一把剪刀,手捏的那种剪刀。”他说。

“女人做针线活儿经常用,谁也想不到危险的东西在手边。”老人说。

“那你害怕吗?”

“我知道害怕,崖上头那家人就是,你不是还去看过电影吗,他们家经常有人死,又生很多婴儿,丧事和喜事一起办。以前是唱戏,后来是看电影。”老头说。

“可是我一场也没看到。”

“你去的时间不对。不过以后也没机会了,他们要搬走了。”

“搬走?搬哪儿去?院子和房子卖给谁?”他问。

“搬到南方去,房子和院子他们只是借住,谁也没有权利卖。”老头说。

“我们去那儿住吧!”

“来不及了,只有一次机会,十五年前被我错过了。”老头说。

跑来了几只鸟,有几只叫得悦耳,有两只像在拉锯,还有一只鸟的声音像哭,那种出殡的哭声。

床上空了,他摸被窝没有温度。柏树前面的坟前有一堆黄火,一个人跪着烧纸,黄纸一张一张被放上去点燃,那人点了一串鞭炮,看见爆炸的青烟,没有响声,那人站起来鞠了一躬,倒退走进黑不见的影。

他顺着树往上爬,又呼啸着从树上荡下来,松鼠和鸟跟着他跑,来回三四圈,身上出汗了。东方升起一个大月亮,白花花的光,村子像副画印在上面。房的屋子,烟囱里冒的烟,猫跳下屋顶,两个人在屋顶性交。他的乳房消下去,露出原来的胸毛,他没有摸其他地方有没有变回男性,心里面突然有唱戏的声音,引着他往一个地方使劲,远在不可及的地方,他坐在原地浑身绷劲肌肉,又猛地放松下来,一张一弛,积蓄力量。

“啊……”一声响亮的女音戏腔。是那个光着上身的老女人,下身也光着露出发黄的阴毛,边唱边比划手指,两乳耷拉,却容颜娇嫩。

“奥……”罗锅也从屋里跳出来,也有可能是被老婆蹬出来,他那比男人高大的老婆站在门口。他踉跄出来,往天上一跳,展开身体,像只大螳螂,呲牙咧嘴,挥动手臂,除了驼背其他部位都扭动起来,声音浑厚,唱起来。

“东方天大白”,女的和,“黑咕隆咚的。”

“池塘有花鱼”,女的和,“放你娘的屁。”

“我要下油锅”,女的和,“沟口两亩落花生。”

“荷叶站蜻蜓”,女的和,“圈里有母猪。”

“阴阳聚合吧”,女的和,“黑夜别走呀。”

剩下的歌听不请,从村里的屋子穿出来嘈杂的声响。罗锅和老女人,唱完跳进坑里,冒上来一个大水泡。

地边的沟里长满了短竹子,他拿出老太太装的米饭,连碗扔进下去,他期望听见咚的闷响,碗像坠进了无底洞,没有声响。他扔完觉得没有必要去上学了,转身往回走。不远处的村子,如燃烧的灰烬,保持着原来的形状。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一群高过肩头的牛超村子奔过去,他跟在群里跑,村子一点点逼近,已经能看清烧过的灰烬,在微风里即将散落。大阵势的牛群进到村子,分流到各个箱子里,夹着粗的尾巴。他闭上眼睛朝一扇门撞去,撞个头破血流,最好能碰碎门,后面的屋子,树,灶台,踩塌红薯窖,最好夷为平地。可是他鼻子要挨住门时,心气全无,一只蚂蚁正从门楣朝下爬,嘴里咬着一片脚皮。门框如雨后的江水,浑浊充满了泥浆,蚂蚁像一帆小船。朝下走出十几步,抬头看看左边,拐到门框的棱上,沿着棱朝下走。它模糊的视力看到有个四足动物靠近停下。一头黑色的猪,哼哧哼哧,背后有个女人用树条抽它的皮,蚂蚁点点头,猪摆着身子走了。蚂蚁突然生出翅膀,嗤嗤地飞到了空中,急剧下降,它丢掉了脚皮,又飞起来,朝天上飞去。一梭黑影飞过,大鸟张嘴衔住它,它如释重负地弯下腰,横躺在鸟喙里。鸟飞过公路边成排的高杨树,迎着气流向上冲,在长约十几米的空气层里没有风,有很多昆虫,鸟丢下它,朝下飞走了,临走拉了泡屎糊在蚂蚁的头上。蚂蚁被气味和液体麻醉,悬浮在飞着的密集昆虫里,像一个凭吊的棺材。。太阳晒得鸟粪向内缩小,挤压蚂蚁那黑皮包着的液体,液压爆发,撑破了鸟屎,膨大成一只大蚂蚁,翅膀自动脱落了,围着的昆虫睁着去抢那对翅膀,大蚂蚁趁这个空隙,一蹬腿朝下俯冲去。飞向那灰色的村子,可惜半空中它自燃了。

他感到头顶有个亮点闪现过,觉得那是一件重要但却把握不到的事,陷入思考。为什么自己把时间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而重要的事在外围爆炸消失。

“要想写字快,先练三年楷书,把一笔一划吃到肚子里。”老头说。

“可是他们是把所有的东西扔进搅拌机,然后发疯了,那会不会是一个捷径?”他问。

“捷径?”老头坐着右手撑着脑袋,俯身思考。他伸手去抓老头的纸烟,被一条鞭子抽出两道血印。

“我想起来,发疯是好的,但是要顺其自然。有的人用石头砸别人的脑袋,让别人发疯,以为是帮助别人,到最后让雨下塌了房子,被檩子咋断了胸骨,自己倒死在别人前头。那是什么?就很明白了吧。”老头说。

“我明白了,以后的时间就是思考这件事。”

“错了!这件事就是你的以后。”老头纠正他。

“吃葱吗?”他说完从腰里抽出大葱大咬大嚼起来,老葱熏得直掉眼泪,眼泪流出眼睛变成气泡又立即爆炸,他眼前是爆裂的气泡和砰砰的声响。他厌倦了,需要睡觉,眼前的火盆里烧着两节树根,一半烧成灰,头上通红,他躺下去在这里睡觉。

像掉进了泡澡池,身上的泥垢脱落了,有个隐约的声音在喊。“吃馍了?”他觉得自己一点不饿,甚至有点反胃,隔壁飘来猪油炒朝天椒的味道,他直犯恶心,转头吐得埋住了两节木头,浇灭了他们身上的火。有人在叩大门,他走出来打开,没有人,地上是那只井盖大的多足虫,虫抬抬前面的触角,冲过院子跑进屋子里,把门的纱窗装了个大洞。

院子里干燥,鸭子和鹅坐在要干涸的泥浆里,望着他,他走过去撒了半泡尿。鸭子和鹅惊飞到屋顶站着。天暗下来,枣树的半边死了,干的树枝布满了天空,黑色的枝子里有灰色的天,夕阳照在绿色的树叶,落到山后面了。叶子立即耷拉下来,干枯的树枝化开了,把天染黑。一颗彗星发着尖叫从天而降,咚,一声砸在屋后,他嘴唇吃到了炸起的泥土,有股甜味。他想如今黑里也不平静了。

老头吐口痰,“你在妄想什么?”

“没有妄想,只想喝口净水。”他说着,挨着窗户坐下。老头在里面巴着窗户。

“我跟你说过,要学一门乐器吧?我记得说过。”老头问。

“说过,那次下地的时候,你在玉米地那头喊,我听见了但是第二天就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接着说,“为什么我记不住重要的东西?”

“你为此苦恼吗?”老头问。

“你怎么说起文言文了?不苦恼。”

“那何必忧心呢。我们死了的人当然要说合乎身份的话。”

屋里湿气大了,空气里突然冒出一颗大水珠,又缩小,其他地方冒出更大的或小的水珠。他起身绕着水珠走到院子里。那只白色的鸭子卧在泥里。打开大门,邻居牵着黑牛走过去,天那么黑,什么也看不见,他闻见人的汗味和牛的臭味。“看好了吗?”

“看好又能怎么样?”

“你有点悲观了!”他说。

“哈哈哈,很我们家幼儿说一样的话,童言无忌呀。”

他伸手,一根绳子钻到手里,朝潭走去,背后有牛的响鼻声和白色的热烟,河水流出的声音像钢琴,一会儿又像拍洗脸盆。他的心里浮起了两种情绪,厌倦和希望,像麻花缠绕在一起,从肠子打到胃里,酸溶解他们的尸骨。他知道他们会不停地生长,又很快死。凉风飘来干油漆的味道。崖顶是黑的,他知道有个木工在做新的家具和棺木,院子的新主人要住进来,每一户新住进院子的人,都要做一张大红的桌子,放聚餐的盘子和暴毙的身体,搬家的人像蚂蚁一样在山间的路上走,牛听到他们布鞋拖地的声音,抬起来头。他要解掉栓牛的绳,牛甩头走开了。

他脱掉衣服,走进水里,潭水浅处凉,游动在水下是温热的,他潜泳睁开眼睛,水下是绿色的,乌龟和鱼从他身边游过去,水草朝上悬着。潭底种着红薯,有的红薯已经熟了,他咬了一只红薯浮上来,牛不见了。嘴里叼着只死螃蟹,腐烂的身体流出黄色的液体。哑巴牵着那只白色的山羊在对岸,扔来的石头砸中他的脑门,疼得舒服。他转身回去了,前方的村子在微明的天色里,像一块黑色的肺呼吸,不时有大鸟从中飞起,落下,还有一群盘旋在中央,像漩涡里的草沫。他记得小时候喝了一碗这样的水,有人告诉他,喝下去,他就能分得清南北,身体里从此有了磁场。

他走进村子,盘旋的鸟,有的是大雁,其余的是蓑衣,它们在竞速,有时跑得快雁吞了蓑衣,变成了秃鹫,有时蓑衣吞了雁,变成了蝴蝶。他手里的绳子吃住了劲,他没有回头,知道牛在后面走。坑上的荷叶边突出一个花苞,他要等它开。白色的光慢慢散开,黄色的光穿过临近的路过来,那花苞感到光,伸长了茎,张开叶子,伸出黑色的舌头。周围耷拉的绿叶,伸回它们原先的样子,一只毛毛虫钻进知了的壳里,蝉翼动了动。他走进西间,还有余烟冒到屋顶,从一个洞里往外冒。

他只管照着路走,顺着村中央的路,走到头是三岔路,右转绕回,走环村的路,或者从村中的路回到环村的路,起先是水泥地,后来是土地,有时是中午、下午、傍晚和清晨,有时是夜里。走累了停下,他很容易累,休息后很快又不累,路上走走停停,他停下的地方只有几个固定点,有时会有突然撒尿处。走完一个固定点,期望下一个点,环形的路让他无休止不觉得疲惫地走。住的屋子与其他屋子没有两样。他坐在傍晚的暗中,盯着一间屋子,觉得那就是他的住处,那是间土墙瓦房,日头最高时他会走到认错的门前,闻房子周围的味道,希望气味能告诉他。站着闻见的是柴火和酸菜味,蹲下来闻见的猪圈味,爬下来是地里浇大粪的味道。他挖坑,把头埋进去闻,地下刮没有味道的风。他挖了几米见方的大坑,跳进去,没有风,太阳定在空中直射进坑里,几小时光线不动。

他被太阳监视了。枝叶分开阴凉,水分开露出地面,屋顶的预制板移开。跑,房子,墙,拖拉机,鸭子,水渠,树,茅坑,纷纷移位,让出一条光亮之路。闭上眼睛,变换着红、黄和白三个颜色。他没有变黑和瘦,身上的毛长起来,长短不一,颜色不同。他躺进猪圈,在污泥里打滚,染不上半点泥。他留恋黑夜,走的路上想无垠的夜里他变长的肢体,白昼让他萎缩,最后会像颗毛荔枝。他没吃过这种水果,嘴里有荔枝的味道,不用印证就知道对的。他不吃饭,停在那里有人会端来饭,他跑,会有饭扔过来,掉进他躲闪而张着的嘴里。

太阳盯着他,庄稼换自己的茬儿,全村下雨独有他那儿晴。他躲进树缝里,细长的水浇他的脸,像有人撒尿。白昼,看不到头的白昼。

两个个树根参天入云,叶子少,树皮干皱,从西间的房顶长出来。他觉得东间太潮湿,坐在东间,预制板变得透明,光照进来,墙角的湿气像没有光一样没有变化。他脱掉衣服,裸体躺在地上,长出来的毛缩回毛孔。

他在光下,邻居在夜里牵牛回来,坐在他边上,牛卧地。

“我们三个说说话吧?”邻居说。他看牛点头,他没说话,嗓子里像插了根莴笋,一出声,笋叶的味道让他恶心。

“我的牛要死了,它也知道自己要死了。”邻居点了烟袋,抽一口,烟锅就烧透了。黑的牛白的睫毛,甩着味道,驱赶要围过来的两只鹅。鹅的脖子跟大雁一样长。

“我想吃一块牛肉。”

邻居从腰里抽出小刀,在牛胸前剜下一块肉递给他,嚼起来像果冻,没有一点肉味,他恶心地吐出一堆剩饭,里面有一根完整的莴笋。他刨坑栽下莴笋,笋的叶子硬挺起来。

“还吃吗?”

“不吃了。”他说。“那我自己吃一块吧。”邻居说完,伸嘴在牛身上咬下一块肉,牛躺到地上,头挨着地,鼻孔冒出白气,鹅凑上来,啄牛的屁股,梗着脖子吞吃牛肉。

吃了几口,邻居抹抹嘴,抽了一袋烟,“你为什么不来夜里?”

他埋在自己的阴毛里抓虫子,拽出一根一扎长的虫子,虫子挣扎身子,他咬掉了虫子头,白色的液体像牛奶倒进嘴里,虫子剩下一张皮。那两只鹅不见了。他感觉自己要浮起来。

“明天八月十五,知道吗?”邻居问。他摇摇头。

“我的老婆那只狗眼,晚上闭不上,看得我睡不着。”

“你喜欢蚊子和苍蝇。”他说。

“不要告诉我老婆。她知道,听不得别人给她讲。”

牛像液体流进了坑里,地上有一张斑纹虎皮。“我以前跟你一样,困在光里,你猜我怎么出来,我对着太阳手淫,就出来了。你可以试试。”

“我和你不一样,也没有困在光里。我守着这个坑,有一天它会变成池塘。”

“那是全村都知道的秘密。”他扇了邻居一巴掌,邻居捂着屁股回家了。

一条鱼卧在荷叶上,他问,“水下的粮食够吗?”

鱼翻进水里,拍起的浪扑倒他脸上,他摸到脸上有一件破洞的蓝色内裤。犹豫下,扔在草丛里。水下波光粼粼,有树那么粗的动物在游,水里有桂花的香味。他闭上眼闻,没闻见,睁开眼,天黑了,其余的地方都是白日。他明白是新的开始,他到裁缝家订做马甲,裁缝让他不要走,现场做好,他坐在凳子上。裁缝锁边时,把指头锁进针里,线从无名指走到了脖子,裁缝在脖子那儿钉了个塑料拉锁。伸手一甩,是一件古人穿的长袍。

“你帮我把裤裆剪出个圆,露出私处。”

“你想做个露阴癖?”裁缝问他。

“不,我只想露出。”他说。

“我这不能这么剪,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有注册的人才可以。你也不用去注册,只限女性。”裁缝说。

“疯子可以吗?”

“哑巴和聋子可以,瘸子不行。”

“那我杀了你,你会做吗?”

“也许会吧,不知道那时的我会怎么想,我有点期待恐惧的感觉。”裁缝说。

“你在骗自己。”

“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吃饭,今天是牛肉。”

裁缝没有锁门走了,衣服露着背和屁股,屁股上似乎盖了蓝色的印章。

他把长袍塞嘴里吃了,吃起来像茼蒿,吃完打了嗝,有合欢树的味道。他把案上堆得几件衣服熨平挂起来,出门,回身一脚把门踹烂了。外面有几个妇女端着碗看他。他拿起石头做出砸人的动作,妇女们露出了嘴里的虎牙。

他回家刮了胡子,推了光头,穿上T恤、短裤和凉鞋,端了一碗饭,蹲在门口吃饭。罗锅在门口喝汤,没看他,吃得声响很大。坑里的鱼不停地往外跃,轰隆隆地震响。他走过去在罗锅的碗里,夹了一块红薯,吃完觉得瞌睡,倒地便睡着了。

他梦见满天的布,灰色的纱绸,飞来飞去,能看见布飞舞的动作,又知道线的织法,他问自己在哪儿?自己是布,那怎么住在爷爷家?从梦里醒来,如浪的雾霭在楼间漂浮,太阳悠悠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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