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好奇心,提问赢奖金”第七期获奖名单来啦~
由于篇幅限制,本期只公布获奖金额前200的提问及获奖用户,所有获奖用户都会在名单公布后三个工作日内收到消息通知。
第七期奖金计算方式为提问发布后截至5月10日0点累计阅读量对应的获奖金额减去前期已发放奖金金额。奖金将于公布名单后三个工作日内发放,请耐心等待~
下一期获奖结果将于5月18日公布,期待大家多多提问~
如果你在活动中遇到任何问题,请在头条号后台-【问题咨询】或 今日头条APP - 【我的】-【用户反馈】中将问题反馈给我们~
获奖用户
提问内容
0511期获奖金额(元)
霖先森科普那多
我大姨丁克,60岁了,想让我养老,我该怎么办?
3205
娱圈八卦驿站
农村娶媳妇又出新规,“一动不动,一甩一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2900
君临浩峰
在缅甸夜市上,有姑娘问要不要喝豆浆,该怎么回答?
2655
笑看古今文史
美国首富将自己冷冻50年,本该在2017年复活,如今怎样了?
2220
笑看古今文史
霍金到底预言了什么?
1885
老刘看天下
凭借1万人民币在格鲁吉亚可以生活多久?
1645
没有刘海的菜菜
有什么事情是去了印度才知道的?
1305
八点观天下
狗的弱点在哪里?被疯狗攻击时正确的应对措施是什么?
1260
每日趣谈壹加壹
买了河豚鱼被王大妈偷了后,煮给孙子吃,孙子被毒死,我有责任吗?
1210
云间杂谈
很多中国男人去尼泊尔工作以后为什么不愿意回国了呢?
1205
小桂圆的腹肌爸爸
爸爸可以给女儿洗澡到几岁?
1175
慵懒的猫视频剪辑
狗的哪个部位最脆弱,遇到恶犬扑来,该打它哪里?
1080
苗苗娱乐战
我中了彩票一等奖500万,有人出700万买我这张票,犯法吗?
975
三哥话事
在非洲打工时,当地人有哪些行为最让你受不了?
935
云间杂谈
为什么去柬埔寨工作的中国男人,大部分都不愿意娶当地的姑娘?
840
仇伟
在俄罗斯住宿,导游为何说不能给晚上敲门的女性开门?
660
九筒聊体育
广东队建立新王朝,每一位球员可以分到多少奖金?
645
墨迹King杂谈
郭威因为什么原因让杜新枝道歉并赔偿金额?偷换吗?
555
梧通
赛鸽的脚环到底有多贵,为什么要剪断鸽子腿取下脚环呢?
505
流雷电
辽宁舰首位一级军士长退休,一级军士长是什么级别?容易获得吗?
430
择天知事
监狱奇才李红涛,从死刑到16年后刑满释放,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395
爱思考有思想的健身男
“父母九旬,还健在,未必是好事”为什么许多人相信这个谬论?
395
左道的故事
医院里有哪些“潜规则”?
380
大咖教育MCN
钢盔根本不能挡子弹,为何还一定要戴?
365
半桶观点
娶巴基斯坦姑娘做老婆的中国男人多吗?为什么?
350
发哥浅谈
大连蛇岛上的两万多条蛇,都吃什么的?有什么够它们吃的吗?
345
我的世界小迪
久别胜新婚,你见到丈夫回家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340
视野军
目前地球上还有哪些恐怖的人类禁区?
335
鹿屿说
都说乌克兰美女如云,有哪些事情是你去了乌克兰才知道的?
320
真诚之语
郑爽被人民网痛批,被立案调查,郑恺被强制执行3300万,娱乐圈到底怎么了?
315
小柒撩球
张镇麟妈妈王芳,最后时刻究竟在骂谁?
310
平凡小峰
岳母没有退休金,住我家不走,两天要吃一个榴莲,我很烦怎么办?
305
我和柳树有个约
俄罗斯人嗜酒成性,为什么到中国来了却不胜酒力?
290
爱尚绘画吧邦须
如果我国每人出100元,能建几艘航母?
285
黄叔解读
娶一个巴基斯坦女人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280
橙桃说
给死者堵住肛门,能起到什么作用?真的会保留最后的体面吗?
280
乡村小水
去朝鲜旅游一次需要花费多少钱?有哪些禁忌不能触碰?
280
巅峰奇缘
四川达州发生凶杀案3人遇害凶手自杀,劝架邻居被害该找谁赔偿?
275
7度风幺
一万多的狗狗咬了小孩被打死,小孩医药费三千多,赔偿费谁赔谁?
275
视野军
属鸡的人最大缺点是什么?
265
美了向日葵
为什么现在还有很多人喜欢在银行存定期?
260
轮回观察
在孟加拉国月薪5000人民币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能娶几个老婆?
250
欢乐白马
让你瞬间清醒的句子有哪些?
240
独舌视界
如果爆发海战,谁能抵挡住美国的11艘航母?
240
祥哥随手拍
辽宁篮球队获得亚军,他们有多少奖金?
235
食辉
“监狱奇才”李红涛,多次越狱,死刑执行前,逆天改命,真的吗?
230
为何看不到星星
日本女子监狱有多可怕?
220
愤怒的耕牛
你遇到过最无耻的"蹭饭",是什么样的?
220
娱乐咨询天天看
曹雪芹家族被抄家时,总共查抄了多少家产?
220
不爱吃鱼的鱼鹰
当庭宣判死刑立即执行,是不是直接拉到刑场枪毙?
220
心是宁静与快乐
什么是去了孟加拉让你才知道的事情?
215
叮叮当绘画教学菲儿
印度女兵的自杀率,为什么高居不下呢?
205
爱思考有思想的健身男
电影《八佰》:抱着手榴弹跳下去,为何不直接扔?
200
云间杂谈
娶一位俄罗斯姑娘当老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200
美丽的沙画
光纤制导导弹要带10几公里长的光纤?若剧烈飞行折断了咋办?
200
笑得那么开心
喝酒“断片”是怎么样的?
200
有文如云
一个人的阳气可以重到什么程度?
190
长翅膀的小章鱼
邻居把我家的兰花当韭菜偷摘包饺子,吃后全家住院,我要负责吗?
185
鱼井
俄罗斯的女性为什么多数都早熟?
180
趣事小瑞
老祖宗告诫中年人:五十亲三人,如玩火自焚,什么意思?
180
北京大民
你听说过什么体现了善有善报的真实故事?
180
格罗D艾斯
水泥船为何消失了?
180
妙妙说教育
女朋友很漂亮,但有狐臭,我闻到头就晕,该分手吗?
180
疯子说体育
据传易建联放弃了顶薪合同转为老将合同,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180
大发了丁丁
女儿去世了,女婿再婚,他不想再赡养我。我可不可以告他?
175
职场逆时针
最近总听人说某人“凡尔赛”,到底是啥意思,出自哪里?
175
娱乐娱不停
每天喝一杯白酒的人,最后得到了什么?
170
美丽的沙画
拼刺刀的时候,敌方为何会配合,而不是拿起枪扫射?
170
叮叮当绘画教学菲儿
我老公33岁每晚跑步,身体不但没变好,还变老了,这是怎么回事?
170
地理知识频道
为什么印度要把女犯人关进男监狱,而不是男女监狱分开?
165
疯子说体育
郭艾伦说“别明年再来了,年年来什么来”,说明他目前什么心态?
165
仇伟
一些农村女人在丈夫去世以后,为什么会选择嫁给了自己的小叔子?
160
妙妙说教育
领导酒驾撞坏我车,当场转账赔付8万,一周后告我敲诈,怎么办?
160
独舌视界
我国第二艘055驱逐舰命名为“拉萨”,为何西方国家强烈不满?
155
魔法冰冰
155毫米炮弹有多大?爆炸时卧倒有用吗?
155
孜然和兰妮
公公瘫痪多年,儿媳妇能不能伺候洗澡擦身?
150
铲史观
表哥打死了正在强奸表嫂的生意伙伴,现在已被拘留,会被判刑吗?
150
独舌视界
客观地讲,我国海军实力处于世界什么水平?
150
食辉
死刑犯在执行枪决前10分钟,生命最后时刻,能恐惧到什么状态?
150
山里人情感观
婆婆不帮我带娃,我问她一个月要6000元,她不给怎么办?
150
疯子说体育
别的外援都回国了,为什么威姆斯还在广东训练?是不是太自律了?
150
豫妈说
和西班牙女性结婚是一种什么体验?
145
玖零老苏
牛羊肉为什么要排酸?
145
小仙女的平凡
为什么男科医院大部分都是女护士?面对男性病人,如何避免尴尬?
145
独孤笑客
人在去世前,真的会有预兆吗?有真实经历过的事情吗?
145
为何看不到星星
生肖兔的人有什么致命弱点?
145
妙妙说教育
有人酒驾撞我车子,私下协商给5万,第二天说我敲诈他,怎么办?
140
娱乐圈最靓的仔
田静说互换房子没成功,你觉得原因在哪里?
140
轮回观察
家住江西,女儿找了一个广东男友,对方只愿给2万彩礼,该怎么办?
140
深扒看点
朱棣文武双全能力出众,朱元璋为什么不让他做太子?
135
三哥话事
秘鲁首都利马六百年未下过雨却生活着九百万人,他们是怎样存活的?
135
笑看古今文史
“九球天后”潘晓婷为何无人娶?
135
职击人心
有什么事情是去格鲁吉亚才知道的?
130
风化的山墙上
为什么电影里黑钱一定要存进瑞士银行?其他外国银行不行?
130
时光潋滟滴墨盛放1
人,退休了,若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就少联系那些“熟人”。怎么看?
130
云间杂谈
为什么印度女子监狱非常少?
125
采茶的小哥
为什么感觉乌克兰美女嫁到中国后很少会出现离婚的情况?
125
苗苗娱乐战
发现好多男人都戒烟、戒酒了,这是为什么?
125
我是牙牙
小偷到我家偷东西,被狗咬了,为什么非要我赔偿五万?
125
半桶观点
古代人死后会马上将肛门堵住,现代人还这样做吗?为什么?
125
疯子说体育
仅仅打了9场球,汤普森能从广东男篮拿走多少钱?
125
魔法冰冰
“不怕有蛇进家门,就怕香椿高过房”,为什么不怕蛇却怕香椿?
120
掌中新乡
在澳门赌场赢了500万,收手不玩了,会有什么后果?
120
职抒胸意
一级巡视员怎么晋升?
120
疯子说体育
对于郭艾伦发边线球直接发到威姆斯手里,该埋怨郭艾伦吗?
120
轮回观察
在越南中国人开的工厂里,当地女孩为什么喜欢和中国男人谈恋爱?
120
娱乐娱不停
毕业同学会,有“编制”的同学很少来,为什么请不动他们?
120
西风残照人独立
叔叔曾把爸爸打到骨折,叔叔独子去世,想让我给他养老,怎么办?
120
宇宇动漫展
唐玄宗与杨玉环酷爱握槊,每天至少来一次,握槊为何如此受欢迎?
120
小板板RY
什么事是你去了新疆才知道的?
115
墨心世界
退休后去泰国养老可行吗?多少钱才够用?
115
霸王带皮牛肉粉
今年疫情比去年好多了,为什么感觉今年生意比去年还难做?
110
三哥话事
发现非洲有很多年轻的单亲妈妈,这是为什么?
110
轮回观察
在尼泊尔创业,找一个当地女孩做保姆是种什么体验?
110
小涛涛动漫社
抗战中部队被打散了,士兵怎么办?
110
食辉
死刑犯马上被执行枪决,但他真不想死,他都会做些什么事?
110
九筒聊体育
杨鸣辞退帅位被拒绝,辽宁为什么不迎回郭士强指导?
110
真诚之语
借呗、花呗逾期的人多吗?怎么处理的?
110
风铃绘画屋小撬棍
各国造船厂位置基本都是公开的,开战时会不会被第一时间打掉?
110
云间杂谈
娶一位巴基斯坦的姑娘要花多少钱?
105
朱家小四
老公两年前肺癌去世,他大哥单身,让我和他搭伙,能答应吗?
105
三哥话事
俗话说:“人住麻雀屋,辈辈出栋梁”,“麻雀屋”指的是什么?
105
程仔龙
有哪些人性的黑暗面,尤其是男女关系的黑暗面?
105
笑看古今文史
古代的皇帝,为什么非要用太监伺候自己,而不用美貌的宫女呢?
105
IAM甄探
退伍军人补贴2021年新政策是什么?农村籍退伍军人每月补贴多少钱?
100
笑看古今文史
冯绍峰为何如此宠溺赵丽颖,最后还要离婚?
100
不凡的洒脱花猫
姓名可以惊艳到什么程度?
100
体制内特派员
我今年47岁,单位领导说想让我担任办公室主任,该拒绝吗?
100
阿本TV
大家大胆猜测一下,张恒还有什么锤没放?
100
潮流达人苹果9S6
死刑犯在执行枪决后,下面应该进行哪个步骤?
100
划破苍穹
有些大货车司机睡觉时,为何嘴里都会咬一根绳子?
100
辽宁胖哥
水蛭如果被人不小心吃肚子里了,水蛭在人的肚子里还可以活吗?
100
采茶的小哥
月收入1000元人民币,在尼泊尔是什么水平?能过什么样的生活?
95
大将军威武K
蒋介石的“八大金刚”中,谁的能力最强?谁又是垫底的?
95
食辉
死刑犯被枪决后,因为风俗,家属有权利把尸体带回家进行土葬吗?
95
青贝儿的宝贝
熊磊说认识姚策4年,他的身体一直很好,从没体检,这你相信吗?
95
听声陌路
为什么爱因斯坦要在拍照的时候吐舌头呢?
95
魔法冰冰
美国F-35满世界的卖,不怕发动机技术泄密吗?
95
小人物阿雄
换人生没查明前就和杜家断绝来往了,郭威是不是不感恩?
95
独舌视界
网传美航母在南海GPS信号全无,是真的吗?
95
收废品的90后女孩
江苏南通大风,死了十几个人,有赔偿吗?
95
职场取经阁
别人打了我一巴掌,我报警了,警察处理吗?处理结果怎么样?
90
问答情感录
为什么有人说斯威士兰大多数人活不过35岁?
90
大梦先生
我现在35岁,工资8000,村里叫我回去做村干部,该不该回?
90
潇湘杂史馆
蒋介石势力是如何一步步壮大起来的?
90
赣南蜂情说三农
东北的女人为什么都长那么高大?
90
乐水清风
为什么酒店退房安排在中午12点?早上来的顾客怎么办?
90
佚生无痕
请立足农村说出当前农民最希望解决的难题是什么,怎么去破解?
90
职击人心
有什么事情是去了孟加拉国才知道的?
85
君临浩峰
印度几乎人人都有宗教信仰,为何还频频发生强奸?
85
三哥话事
神话传说中, 道祖、魔祖、佛祖、妖祖, 分别都是谁?
85
大梦先生
有人说出资给我建5层楼,一二楼归我,五年后全部给回我,可以吗?
85
跳舞的肥猪
为什么自古萝莉爱大叔,有时没钱也爱、还倒追,这是个什么心理?
85
娱圈八卦驿站
为什么农村“妻跑族”越来越多?
85
大发了丁丁
胡玮炜当年套现15亿,卖掉摩拜单车,在你看来,如今是赚是赔?
85
为何看不到星星
生肖马的人有什么致命弱点?
85
魔法冰冰
零下196℃的液氮有多可怕?
85
龚柳辉
蒙古国决定将向印度提供100万美元人道援助,蒙古人很富吗?
85
疯子说体育
辽篮请泰勒花了多少钱?总决赛泰勒一秒也没打,钱是不是白花了?
85
独舌视界
中国宁愿出售歼10C,为何不卖退居二线的歼轰7?
80
问答情感录
欧美国家的女性为何普遍早熟?
80
美丽的沙画
如果不动用核武器,当今能打败日本的国家有哪些?
80
73神牛
父亲说70年代他月工资45块钱,一家四口够用,是真的吗?
80
历史呀呀呀
“二战”时日本为何独不敢侵略澳门?
80
IAM甄探
60岁党员每月补贴是多少?农村老党员党龄补贴政策是怎样的?
80
老刘看天下
很多人都说加拿大是一个大村庄,加拿大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80
一点就火
结婚那天,新郎什么感觉?
80
8090游戏迷
“百草枯”喝下去很久都不会死,可为什么无法医治?
80
笑看古今文史
康熙给雍正留下多大一个烂摊子?
80
智勇双全溪水
老人常说旧衣服一定不能乱送人,为什么?
80
左道的故事
得了新冠肺炎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80
娱乐圈最靓的仔
姚策宁愿被网友骂也不过户给许敏,你认为是大爱吗?原因是什么?
80
疯子说体育
有没有不想来广东男篮打球的球员,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打球?
80
不务正业的工程诗
一个人被斩首后,其神志可以保持多长时间?
75
米柯的国外生活
如果丈夫杀死了正在强奸妻子的人,依据法律该如何判刑?
75
半桶观点
为什么说娶了俄罗斯姑娘的中国小伙,结婚几年后就后悔不已?
75
美丽的沙画
用一枚核弹打击一支航母战斗群,到底够不够用?
75
小公谈公事
大姑一直求我给她女儿捐肾,少一个肾真的不影响生活吗?
75
73神牛
老丈人退休前是八级钳工,以前厂长都不如他挣得多,能是真的吗?
75
爱尚绘画吧a
感觉美军战斗力很强,优势仅仅是来自于装备吗?
75
Frank阿兔
退休后参加饭局,说什么话最掉价?
75
7度风幺
母亲肝癌,借了舅舅十万块钱,舅舅当时说不用还,现在反悔,怎么办?
75
用户9931940141248
年纪大了,身体还好!能不能找个寺庙做义工直到终老?
75
烛影乱谈
莫小贝为何会变成赤焰狂魔,后期的老白压制不住她吗?
75
快乐海登1ZR
许敏出具不了“配型化验单”,要怎么证明自己对姚策的爱?
75
7度风幺
开车八百里参加朋友婚礼,随礼两百,一天没人搭理我,怎么办?
75
爱思考有思想的健身男
苦命的男人,都具备什么特征?
75
疯子说体育
为什么当年浙江男篮放弃了威姆斯?早知道今天,会后悔吗?
75
疯子说体育
王治郅当年为什么被许钟豪顶撞?而如今许钟豪却不敢顶撞王博?
75
爱尚绘画吧邦须
为什么嫁到中国的俄罗斯媳妇,连过年都不愿回国?
75
娱乐娱不停
死刑犯行刑时要五花大绑,为什么不用手铐简单点?
75
慵懒的猫视频剪辑
凡事不发朋友圈的人,都是过的不好的人,你认同这句话吗为什么?
75
小仙女的平凡
死刑立即执行我明白,缓期2年执行是什么意思?是2年后再执行吗?
75
小农旺
2021年下半年即将到来,生猪价格会如何,养殖户何去何从?
75
老刘看天下
非洲人宁愿喝脏水也不打井取水,是他们懒吗?
75
九洲动漫
无印良品哪些东西值得买?
75
熊二撩电影
2021年,副处级公务员养老金是多少?
75
老笨人
一老妇,儿子每年探亲,总让儿子与她过夜,是什么心理?
70
7度风幺
开车撞死一头牛,赔了一万块钱,死牛不该归我吗?
70
度春荒梦中每迷还乡路,
愈知晚途念桑梓。
——书衣文录
我的家乡,邻近一条大河,树木很少,经常旱涝不收。在我幼年时,每年春季,粮食很缺,普通人家都要吃野菜树叶。
春天,最早出土的,是一种名叫老鸹锦的野菜,孩子们带着一把小刀,提着小篮,成群结队到野外去,寻觅剜取像铜钱大小的这种野菜的幼苗。
这种野菜,回家用开水一泼,掺上糠面蒸食,很有韧性。
与此同时出土的是苣苣菜,就是那种有很白嫩的根,带一点苦味的野菜。但是这种菜,不能当粮食吃。
以后,田野里的生机多了,野菜的品种,也就多了。有黄须菜,有扫帚苗,都可以吃。春天的麦苗,也可以救急,这是要到人家地里去偷来。
到树叶发芽,孩子们就脱光了脚,在手心吐些唾沫,上到树上去。榆叶和榆钱,是最好的菜。柳芽也很好。在大荒之年,我吃过杨花。就是大叶杨春天抽出的那种穗子一样的花。这种东西,是不得已而吃之,并且很费事,要用水浸好几遍,再上锅蒸,味道是很难闻的。
在春天,田野里跑着无数的孩子们,是为饥饿驱使,也为新的生机驱使,他们漫天漫野地跑着,寻视着,欢笑并打闹,追赶和竞争。
春风吹来,大地苏醒,河水解冻,万物孳生,土地是松软的,把孩子们的脚埋进去,他们仍然欢乐地跑着,并不感到跋涉。
清晨,还有露水,还有霜雪,小手冻得通红,但不久,太阳出来,就感到很暖和,男孩子们都脱去了上衣。
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
我的童年,虽然也常有兵荒马乱,究竟还没有遇见大灾荒,像我后来从历史书上知道的那样。这一带地方,在历史上,特别是新旧五代史上记载,人民的遭遇是异常悲惨的。因为战争,因为异族的侵略,因为灾荒,一连很多年,在书本上写着:人相食;析骨而焚;易子而食。
战争是大灾荒、大瘟疫的根源。饥饿可以使人疯狂,可以使人死亡,可以使人恢复兽性。曾国藩的日记里,有一页记的是太平天国战争时,安徽一带的人肉价目表。我们的民族,经历了比噩梦还可怕的年月!
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以战养战,三光政策,是很野蛮很残酷的。但是因为共产党记取历史经验,重视农业生产,村里虽然有那么多青年人出去抗日,每年粮食的收成,还是能得到保证。党在这一时期,在农村实行合理负担的政策。地主富农,占有大部分土地,虽然对这种政策,心里有些不满,他们还是积极经营的。抗日期间,我曾住在一家地主家里,他家的大儿子对我说:“你们在前方努力抗日,我们在后方努力碾米。”
在八年抗日战争中,我们成功地避免了“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的可怕遭遇,保证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1979年12月
村长这个村庄本来很小,交通也不方便,离保定一百二十里,离县城十八里。它有一个村长,是一家富农。我不记得这村长是民选的,还是委派的。但他家的正房里,悬挂着本县县长一个奖状,说他对维持地方治安有成绩,用镜框装饰着。平日也看不见他有什么职务,他照样管理农事家务,赶集卖粮食。村里小学他是校董,县里督学来了,中午在他家吃饭。他手下另有一个“地方”,这个职务倒很明显,每逢征收钱粮,由他在街上敲锣呼喊。
这个村长个子很小,脸也很黑,还有些麻子。他的穿著,比较讲究,在冬天,他有一件羊皮袄,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他的右手总是提起皮袄右面的开襟地方,步子也迈得细碎些,这样,他以为势派。
他原来和“地方”的老婆姘靠着。“地方”出外很多年,回到家后,村长就给他一面铜锣,派他当了“地方”。
在村子的最东头,有一家人卖油炸馃子,有好几代历史了。这种行业,好像并不成全人,每天天不亮,就站在油锅旁。男人们都得了痨病,很早就死去了。但女人就没事,因此,这一家有好几个寡妇。村长又爱上了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寡妇,就不大到“地方”家去了。
可是,这个寡妇,在村里还有别的相好,因为村长有钱有势,其他人就不能再登上她家的门边。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国民党政权南逃。这年秋季,地方大乱。一到夜晚,远近枪声如度岁。有绑票的,有自卫的。
一天晚上,村长又到东头寡妇家去,夜深了才出来,寡妇不放心,叫她的儿子送村长回家。走到东街土地庙那里,从庙里出来几个人,用撅枪把村长打死在地,把寡妇的儿子也打死了。寡妇就这一个儿子,还是她丈夫的遗腹子。把他打死,显然是怕他走漏风声。
村长头部中了数弹,但他并没有死,因为撅枪和土造的子弹,都没有准头和力量。第二天早上苏醒了过来。儿子把他送到县城医治枪伤,并指名告了村里和他家有宿怨的几个农民。当时的政权是维持会,土豪劣绅管事,当即把几个农民抓到县里,并带了镣。八路军到了,才释放出来。
村长回到村里,五官破坏,面目全非。深居简出,常常把一柄大铡刀放在门边,以防不测。一九三九年,日本人占据县城,地方又大乱。一个夜晚,村长终于被绑架到村南坟地,割去生殖器,大卸八块。村长之死,从政治上说,是打击封建恶霸势力。这是村庄开展阶级斗争的序幕。
那个寡妇,脸上虽有几点浅白麻子,长得却有几分人才,高高的个儿,可以说是亭亭玉立。后来,村妇救会成立,她是第一任的主任,现在还活着。死去的儿子,也有一个遗腹子,现在也长大成人了。
村长的孙子孙女,也先后参加了八路军,后来都是干部。
1979年12月
凤池叔凤池叔就住我家的前邻。在我幼年时,他盖了三间新的砖房。他有一个叔父,名叫老亭。在本地有名的联庄会和英法联军交战时,他伤了一只眼,从前线退了下来,小队英国兵追了下来,使全村遭了一场浩劫,有一名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妇女,被鬼子轮奸致死。这位妇女,死后留下了不太好的名声,村中的妇女们说:她本来可以跑出去,可是她想发洋人的财,结果送了命。其实,并不一定是如此的。
老亭受了伤,也没有留下什么英雄的称号,只是从此名字上加了一个字,人们都叫他瞎老亭。
瞎老亭有一处宅院,和凤池叔紧挨着,还有三间土坯北房。他为人很是孤独,从来也不和人们来往。我们住得这样近,我也不记得在幼年时,到他院里玩耍过,更不用说到他的屋子里去了。我对他那三间住房,没有丝毫的印象。
但是,每逢从他那低矮颓破的土院墙旁边走过时,总能看到,他那不小的院子里,原是很吸引儿童们的注意的。他的院里,有几棵红枣树,种着几畦瓜菜,有几只鸡跑着,其中那只大红公鸡,特别雄壮而美丽,不住声趾高气扬地啼叫。
瞎老亭总是一个人坐在他的北屋门口。他呆呆地直直地坐着,坏了的一只眼睛紧紧闭着,面容愁惨,好像总在回忆着什么不愉快的事。这种形态,儿童们一见,总是有点害怕的,不敢去接近他。
我特别记得,他的身旁,有一盆夹竹桃,据说这是他最爱惜的东西。这是稀有植物,整个村庄,就他这院里有一棵,也正因为有这一棵,使我很早就认识了这种花树。
村里的人,也很少有人到他那里去。只有他前邻的一个寡妇,常到他那里,并且半公开的,在夜间和他作伴。
这位老年寡妇,毫不隐讳地对妇女们说:
“神仙还救苦救难哩,我就是这样,才和他好的。”
瞎老亭死了以后,凤池叔以亲侄子的资格,继承了他的财产。拆了那三间土坯北房,又添上些钱,在自己的房基上,盖了三间新的砖房。那时,他的母亲还活着。
凤池叔是独生子,他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我完全不记得,可能死得很早。凤池叔长得身材高大,仪表非凡,他总是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步履庄严地走着。我时常想,如果他的运气好,在军队上混事,一定可以带一旅人或一师人。如果是个演员,扮相一定不亚于武生泰斗杨小楼那样威武。
可是他的命运不济。他一直在外村当长工。行行出状元,他是远近知名的长工:不只力气大,农活精,赶车尤其拿手。
他赶几套的骡马,总是有条不紊,他从来也不像那些粗劣的驭手,随便鸣鞭、吆喝,以至虐待折磨牲畜。他总是若无其事地把鞭子抱在袖筒里,慢条斯理地抽着烟,不动声色,就完成了驾驭的任务。这一点,是很得地主们的赏识的。
但是,他在哪一家也呆不长久,最多二年。这并不是说他犯有那种毛病:一年勤,二年懒,三年就把当家的管。主要是他太傲慢,从不低声下气。另外,车马不讲究他不干,哪一个牲口不出色,不依他换掉,他也不干。另外,活当然干得出色,但也只是大秋大麦之时,其余时间,他好参与赌博,交结妇女。
因此,他常常失业家居。有一年冬天,他在家里闲着,年景又不好,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没有吃的了,有些本院的长辈,出于怜悯,问他:
“凤池,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他大声地回答。
“吃的什么?”
“吃的饺子!”
他从来也不向别人乞求一口饭,并绝对不露出挨饥受饿的样子,也从不偷盗,穿著也从不减退。
到过他的房间的人,知道他是家徒四壁,什么东西也卖光了的。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女的,藏在他的屋里,最初谁也不知道。一天夜间,这个妇女的本夫带领一些乡人,找到这里,破门而入。凤池叔从炕上跃起,用顶门大棍,把那个本夫,打了个头破血流,一群人慑于威势,大败而归,沿途留下了不少血迹。那个妇女也呆不住,从此不知下落。
凤池叔不久就卖掉了他那三间北房。土改时,贫民团又把这房分给了他。在他死以前,他又把它卖掉了,才为自己出了一个体面的、虽属光棍但谁都乐于帮忙的殡,了此一生。
1979年12月
干巴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干巴要算是最穷最苦的人了。他的老婆,前几年,因为产后没吃的死去了,留下了一个小孩。
最初,人们都说是个女孩,并说她命硬,一下生就把母亲克死了。过了两三年,干巴对人们说,他的孩子不是女孩,是个男孩,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变儿。
干巴好不容易按照男孩子把他养大,这孩子也渐渐能帮助父亲做些事情了。他长得矮弱瘦小,可也能背上一个小筐,到野地里去拾些柴禾和庄稼了。其实,他应该和女孩子们一块去玩耍、工作。他在各方面,都更像一个女孩子。但是,干巴一定叫他到男孩子群里去。男孩子是很淘气的,他们常常跟小变儿起哄,欺侮他:
“来,小变儿,叫我们看看,又变了没有?”
有时就把这孩子逗哭了。这样,他的性情、脾气,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变态:孤僻,易怒。他总是一个人去玩,到其他孩子不乐意去的地方拾柴、拣庄稼。
这个村庄,每年夏天,好发大水,水撤了,村边一些沟里、坑里,水还满满的。每天中午,孩子们好聚到那里凫水,那是非常高兴和热闹的场面。
每逢小变儿走近那些沟坑,在其中游泳的孩子们,就喊:
“小变儿,脱了裤子下水吧!来,你不敢脱裤子!”
小变儿就默默地离开了那里。但天气实在热,他也实在愿意到水里去洗洗玩玩。有一天,人们都回家吃午饭了,他走到很少有人去的村东窑坑那里,看看四处没有人,脱了衣服跳进去。这个坑的水很深,一下就灭了顶,他喊叫了两声,没有人听见,这个孩子就淹死了。
这样,干巴就剩下孤身一人,没有了儿子。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没有田地,也可以说没有房屋,他那间小屋,是很难叫做房屋的。他怎样生活?他有什么职业呢?
冬天,他就卖豆腐,在农村,这几乎可以不要什么本钱。
秋天,他到地里拾些黑豆、黄豆,即使他在地头地脑偷一些,人们都知道他寒苦,也都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不忍去说他。
他把这些豆子,做成豆腐,每天早晨挑到街上,敲着梆子,顾客都是拿豆子来换,很快就卖光了。自己吃些豆腐渣,这个冬天,也就过去了。
在村里,他还从事一种副业,也可以说是业余的工作。那时代,农村的小孩子,死亡率很高。有的人家,连生五、六个,一个也养不活。不用说那些大病症,比如说天花、麻疹、伤寒,可以死人;就是这些病症,比如抽风、盲肠炎、痢疾、百日咳,小孩子得上了,也难逃个活命。
母亲们看着孩子死去了,掉下两点眼泪,就去找干巴,叫他帮忙把孩子埋了去。干巴赶紧放下活计,背上铁铲,来到这家,用一片破炕席或一个破席锅盖,把孩子裹好,挟在腋下,安慰母亲一句:
“他婶子,不要难过。我把他埋得深深的,你放心吧!”
就走到村外去了。
其实,在那些年月,母亲们对死去一个不成年的孩子,也不很伤心,视若平常。因为她们在生活上遇到的苦难太多,孩子们累得她们也够受了。
事情完毕,她们就给干巴送些粮食或破烂衣服去,酬谢他的帮忙。
这种工作,一直到干巴离开人间,成了他的专利。
1979年12月
木匠的女儿这个小村庄的主要街道,应该说是那条东西街,其实也不到半里长。街的两头,房舍比较整齐,人家过的比较富裕,接连几户都是大梢门。
进善家的梢门里,分为东西两户,原是兄弟分家,看来过去的日子,是相当势派的,现在却都有些没落了。进善的哥哥,幼年时念了几年书,学得文不成武不就,种庄稼不行,只是练就一笔好字,村里有什么文书上的事,都是求他。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不过红事喜帖,白事丧榜之类。进善幼年就赶上日子走下坡路,因此学了木匠,在农村,这一行业也算是高等的,仅次于读书经商。
他是在束鹿旧城学的徒。那里的木匠铺,是远近几个县都知名的,专做嫁妆活。凡是地主家聘姑娘,都先派人丈量男家居室,陪送木器家具。只有内间的叫做半套;里外两间都有的,叫做全套。原料都是杨木,外加大漆。
学成以后,进善结了婚,就回家过日子来了。附近村庄人家有些零星木活,比如修整梁木,打做门窗,成全棺材,就请他去做,除去工钱,饭食都是好的,每顿有两盘菜,中午一顿还有酒喝。闲时还种几亩田地,不误农活。
可是,当他有了一儿一女以后,他的老婆因为过于劳累,得肺病死去了。当时两个孩子还小,请他家的大娘带着,过不了几年,这位大娘也得了肺病,死去了。进善就得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这样一来,原来很是精神利索的进善,就一下变得愁眉不展,外出做活也不方便,日子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女儿是头大的,名叫小杏。当她还不到十岁,就帮着父亲做事了,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出息得像个大人。长得很俊俏,眉眼特别秀丽,有时在梢门口大街上一站,身边不管有多少和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儿们,她的身条容色,都是特别引人注目的。
贫苦无依的生活,在旧社会,只能给女孩子带来不幸。越长的好,其不幸的可能就越多。她们那幼小的心灵,先是向命运之神应战,但多数终归屈服于它。在绝望之余,她从一面小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色,她现在能够仰仗的只有自己的青春。
她希望能找到一门好些的婆家,但等她十七岁结了婚,不只丈夫不能叫她满意,那位刁钻古怪的婆婆,也实在不能令人忍受。她上过一次吊,被人救了下来,就长年住在父亲家里。
虽然这是一个不到一百户的小村庄,但它也是一个社会。
它有贫穷富贵,有尊荣耻辱,有士农工商,有兴亡成败。
进善常去给富裕人家做活,因此结识了那些人家的游手好闲的子弟。其中有一家在村北头开油坊的少掌柜,他常到进善家来,有时在夜晚带一瓶子酒和一只烧鸡,两个人喝着酒,他撕一些鸡肉叫小杏吃。不久,就和小杏好起来。赶集上庙,两个人约好在背静地方相会,少掌柜给她买个烧饼裹肉,或是买两双袜子送给她。虽说是少女的纯洁,虽说是廉价的爱情,这里面也有倾心相与,也有引诱抗拒,也有风花雪月,也有海誓山盟。
女人一旦得到依靠男人的体验,胆子就越来越大,羞耻就越来越少。就越想去依靠那钱多的,势力大的,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灵魂一步步往下堕落。
她家对门有一位在县里当教育局长的,她和他靠上了,局长回家,就住在她家里。
一九三七年,这一带的国民党政府逃往南方,局长也跟着走了。成立了抗日县政府,组织了抗日游击队。抗日县长常到这村里来,有时就在进善家吃饭住宿。日子长了,和这一家人都熟识了,小杏又和这位县长靠上,她的弟弟给县长当了通讯员,背上了盒子枪。
一九三八年冬天,日本人占据了县城。屯集在河南省的国民党军队张荫梧部,正在实行曲线救国,配合日军,企图消灭八路军。那位局长,跟随张荫梧多年了,有一天,又突然回到了村里。他回到村庄不多几天,县城的日军和伪军,“扫荡”了这个村庄,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集合到大街上,在街头一棵槐树上,烧死了抗日村长。日本人在各家搜索时,在进善的女儿房中,搜出一件农村少有的雨衣,就吊打小杏,小杏说出是那位局长穿的,日本人就不再追究,回县城去了。日本人走时,是在黄昏,人们惶惶不安地刚吃过晚饭,就听见街上又响起枪来。随后,在村东野外的高沙岗上,传来了局长呼救的声音。好像他被绑了票,要乡亲们快凑钱搭救他。深夜,那声音非常凄厉。这时,街上有几个人影,打着灯笼,挨家挨户借钱,家家都早已插门闭户了。交了钱,并没得买下局长的命,他被枪毙在高岗之上。
有人说,日本这次“扫荡”,是他勾引来的,他的死刑是“老八”执行的。他一回村,游击组就向上级报告了。可是,如果他不是迷恋小杏,早走一天,可能就没事……
日本人四处安插据点,在离这个村庄三里地的子文镇,盖了一个炮楼,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我们的主力西撤了。汉奸活跃起来,抗日政权转入地下,抗日县长,只能在夜间转移。抗日干部被捕的很多,有的叛变了。有人在夜里到小杏家,找县长,并向他劝降。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县长,本来是个绔绔子弟,经不起考验,但他不愿明目张胆地投降日本,通过亲戚朋友,到敌占区北平躲身子去了。
小杏的弟弟,经过一些坏人的引诱怂恿,带着县长的两支枪,投降了附近的炮楼,当了一名伪军。他是个小孩子,每天在炮楼下站岗,附近三乡五里,都认识他,他却坏下去的很快,敲诈勒索,以至奸污妇女。他那好吃懒做的大伯,也仗着侄儿的势力,在村中不安分起来。在一九四三年以后,根据地形势稍有转机时,八路军夜晚把他掏了出来,枪毙示众。
小杏在二十几岁上,经历了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马灯似的动乱、打击,得了她母亲那样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这个小小村庄的一代风流人物。在烽烟炮火的激荡中,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觉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会有人再想到她。
进善也很快就老了。但他是个乐天派,并没有倒下去。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县里要为死难的抗日军民,兴建一座纪念塔,在四乡搜罗能工巧匠。虽然他是汉奸家属,但本人并无罪行。村里推荐了他,他很高兴地接受了雕刻塔上飞檐门窗的任务。这些都是木工细活,附近各县,能有这种手艺的人,已经很稀少了。塔建成以后,前来游览的人,无不对他的工艺啧啧称赞。
工作之暇,他也去看了看石匠们,他们正在叮叮当当,在大石碑上,镌刻那些抗日烈士的不朽芳名。
回到家来,他孤独一人,不久就得了病,但人们还常见他拄着一根木棍出来,和人们说话。不久,村里进行土地改革,他过去相好那些人,都被划成地主或富农,他也不好再去找他们。又过了两年,才死去了。
1980年9月21日晨
老刁老刁,河北深县人,他从小在外祖父家长大,外祖父家是安平县。他在保定育德中学读书时,就把安平人引为同乡,我比他低两年级,他对幼小同乡,尤其热情。他有一条腿不大得劲,长得又苍老,那时人们就都叫他老刁。
他在育德中学的师范班毕业以后,曾到安新冯村,教过一年书,后来到北平西郊的黑龙潭小学教书。那时我正在北平失业,曾抱着一本新出版的《死魂灵》,到他那里住了两天。
有一年暑假,我们为了找职业都住在保定母校的招待楼里,那是一座碉堡式的小楼。有一天,他同另一位同学出去,回来时,非常张惶,说是看见某某同学被人捕去了。那时捕去的学生,都是共产党。
过了几年,爆发了抗日战争。一九三九年春天,我同陈肇同志,要过路西去,在安平县西南地区,遇到了他。当听说他是安平县的“特委”时,我很惊异。我以为他还在北平西郊教书,他怎么一下子弄到这么显赫的头衔。那时我还不是党员,当然不便细问。因为过路就是山地,我同老陈把我们骑来的自行车交给他,他给了我们一人五元钱,可见他当时经济上的困难。
那一次,我只记得他说了一句:“游击队正在审人打人,我在那里坐不住。”
敌人占了县城,我想可能审讯的是汉奸嫌疑犯吧。
一九四一年,我从山地回到冀中。第二年春季,我又要过路西去,在七地委的招待所,见到了他。当时他好像很不得意,在我的住处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这也使我很惊异,怎么他一下又变得这么消沉?
一九四六年夏天,抗日战争早已结束,我住在河间临街的一间大梢门洞里。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街上闲立着,从西面来了一辆大车,后面跟着一个人,脚一拐一拐的,一看正是老刁。我把他拦请到我的床位上,请他休息一下。记得他对我说,要找一个人,给他写个历史证明材料。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安志诚先生的地址,安先生原是我们在中学时的图书馆管理员。我说,我也不知道他的住处,他就又赶路去了,我好像也忘记问他,是要到哪里去?看样子,他在一直受审查吗?
又一次我回家,他也从深县老家来看我,我正想要和他谈谈,正赶上我母亲那天叫磨扇压了手,一家不安,他匆匆吃过午饭就告辞了。我往南送他二三里路,他的情绪似乎比上两次好了一些。他说县里可能分配他工作。后来听说,他在县公安局三股工作,我不知道公安局的分工细则,后来也一直没有见过他。没过两年,就听说他去世了。也不过四十来岁吧。
我的老伴对我说过,抗日战争时期,我不在家,有一天老刁到村里来了,到我家看了看,并对村干部们说,应该对我的家庭,有些照顾。他带着一个年轻女秘书,老刁在炕上休息,头枕在女秘书的大腿上。老伴说完笑了笑。一九四八年,我到深县县委宣传部工作。县里开会时,我曾托区干部,对老刁的家庭,照看一下。我还曾路过他的村庄,到他家里去过一趟。院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并没有找到什么人。
事隔多年,我也行将就木,觉得老刁是个同学又是朋友,常常想起他来,但对他参加革命的前前后后,总是不大清楚,像一个谜一样。
1980年9月21日晚
菜虎东头有一个老汉,个儿不高,膀乍腰圆,卖菜为生。人们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人忘记了。这个虎字,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说他以菜为衣食之道罢了。他从小就干这一行,头一天推车到滹沱河北种菜园的村庄趸菜,第二天一早,又推上车子到南边的集市上去卖。因为南边都是旱地种大田,青菜很缺。
那时用的都是独木轮高脊手推车,车两旁捆上菜,青枝绿叶,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活的菜畦。
一车水菜分量很重,天暖季节他总是脱掉上衣,露着油黑的身子,把绊带套在肩上。遇见沙土道路或是上坡,他两条腿叉开,弓着身子,用全力往前推,立时就是一身汗水。但如果前面是硬整的平路,他推得就很轻松愉快了,空行的人没法赶过他去。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那车子发出连续的有节奏的悠扬悦耳的声音,——吱扭——吱扭——吱扭扭——
吱扭扭。他的臀部也左右有节奏地摆动着。这种手推车的歌,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田野里的音乐,是道路上的歌,是充满希望的歌。有时这种声音,从几里地以外就能听到。他的老伴,坐在家里,这种声音从离村很远的路上传来。有人说,菜虎一过河,离家还有八里路,他的老伴就能听见他推车的声音,下炕给他做饭,等他到家,饭也就熟了。在黄昏炊烟四起的时候,人们一听到这声音,就说:“菜虎回来了。”
有一年七月,滹沱河决口,这一带发了一场空前的洪水,庄稼全都完了,就是半生半熟的高粱,也都冲倒在地里,被泥水浸泡着。直到九、十月间,已经下过霜,地里的水还没有撤完,什么晚庄稼也种不上,种冬麦都有困难。这一年的秋天,颗粒不收,人们开始吃村边树上的残叶,剥下榆树的皮,到泥里水里捞泥高粱穗来充饥,有很多小孩到撤过水的地方去挖地梨,还挖一种泥块,叫做“胶泥沉儿”,是比胶泥硬,颜色较白的小东西,放在嘴里吃。这原是营养植物的,现在用来营养人。
人们很快就干黄干瘦了,年老有病的不断死亡,也买不到棺木,都用席子裹起来,找干地方暂时埋葬。
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小学也因为水灾放假了,我也整天和孩子们到野地里去捞小鱼小虾,捕捉蚂蚱、蝉和它的原虫,寻找野菜,寻找所有绿色的、可以吃的东西。常在一起的,就有菜虎家的一个小闺女,叫做盼儿的。因为她母亲有痨病,长年喘嗽,这个小姑娘长得很瘦小,可是她很能干活,手脚利索,眼快;在这种生活竞争的场所,她常常大显身手,得到较多较大的收获,这样就会有争夺,比如一个蚂蚱、一棵野菜,是谁先看见的。
孩子们不懂事,有时问她:“你爹叫菜虎,你们家还没有菜吃?还挖野菜?”
她手脚不停地挖着土地,回答:“你看这道儿,能走人吗?更不用说推车了,到哪里去趸菜呀?一家人都快饿死了!”
孩子们听了,一下子就感到确实饿极了,都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不说话了。
忽然在远处高坡上,出现了几个外国人,有男有女,男的穿着中国式的长袍马褂,留着大胡子,女的穿着裙子,披着金黄色的长发。
“鬼子来了。”孩子们站起来。
作为庚子年这一带义和团抗击洋人失败的报偿,外国人在往南八里地的义里村,建立了一座教堂,但这个村庄没有一家在教。现在这些洋人是来视察水灾的。他们走了以后,不久在义里村就设立了一座粥厂。村里就有不少人到那里去喝粥了。
又过了不久,传说菜虎一家在了教。又有一天,母亲回到家来对我说:
“菜虎家把闺女送给了教堂,立时换上了洋布衣裳,也不愁饿死了。”
我当时听了很难过,问母亲:“还能回来吗?”
“人家说,就要带到天津去呢,长大了也可以回家。”母亲回答。
可是直到我离开家乡,也没见这个小姑娘回来过。我也不知道外国人一共收了多少小姑娘,但我们这个村庄确实就只有她一个人。
菜虎和他多病的老伴早死了。
现在农村已经看不到菜虎用的那种小车,当然也就听不到它那种特有的悠扬悦耳的声音了。现在的手推车都换成了胶皮轱辘,推动起来,是没有多少声音的。
1980年9月29日晨
光棍幼年时,就听说大城市多产青皮、混混儿,斗狠不怕死,在茫茫人海中成为谋取生活的一种道路。但进城后,因为革命声势,此辈已销声敛迹,不能见其在大庭广众之中,行施其伎俩。十年动乱之期,流氓行为普及里巷,然已经“发迹变态”,似乎与前所谓混混儿者,性质已有悬殊。
其实,就是在乡下,也有这种人物的。十里之乡,必有仁义,也必有歹徒。乡下的混混儿,名叫光棍。一般的,这类人幼小失去父母,家境贫寒,但长大了,有些聪明,不甘心受苦。他们先从赌博开始,从本村赌到外村,再赌到集市庙会。他们能在大戏台下,万人围聚之中,吆三喝四,从容不迫,旁若无人,有多大的输赢,也面不改色。当在赌场略略站住脚步,就能与官面上勾结,也可能当上一名巡警或是衙役。从此就可以包办赌局,或窝藏娼妓。这是顺利的一途。
其在赌场失败者,则可以下关东,走上海,甚至报名当兵,在外乡流落若干年,再回到乡下来。
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幼年随人到了上海,做织布徒工。失业后,没有饭吃,他趸了几个西瓜到街上去卖,和人争执起来,他手起刀落,把人家头皮砍破,被关押了一个月。出来后,在上海青红帮内,也就有了小小的名气。但他究竟是一个农民,家里还有一点点恒产,不到中年就回家种地,也娶妻生子,在村里很是安分。这是偶一尝试,又返回正道的一例,自然和他的祖祖辈辈的“门风”有关。
在大街当中,有一个光棍名叫老索,他中年时官至县城的巡警,不久废职家居,养了一笼画眉。这种鸟儿,在乡下常常和光棍作伴,可能它那种霸气劲儿,正是主人行动的陪衬。
老索并不鱼肉乡里,也没人去招惹他。光棍一般的并不在本村为非作歹,因为欺压乡邻,将被人瞧不起,已经够不上光棍的称号。但是,到外村去闯光棍,也不是那么容易。相隔一里地的小村庄,有一个姓曹的光棍,老索和他有些输赢账。有一天,老索喝醉了,拿了一把捅猪的长刀,找到姓曹的门上。声言:“你不还账,我就捅了你。”姓曹的听说,立时把上衣一脱,拍着肚脐说:“来,照这个地方。”老索往后退了一步,说:“要不然,你就捅了我。”姓曹的二话不说,夺过他的刀来就要下手。老索转身往自己村里跑,姓曹的一直追到他家门口。乡亲拦住,才算完事。从这一次,老索的光棍,就算“栽了”。
他雄心不死,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生了三个儿子,起名虎、豹、熊。姓曹的光棍穷得娶不上妻子,老索希望他的儿子能重新建立他失去的威名。
三儿子很早就得天花死去了,少了一个熊。大儿子到了二十岁,娶了一门童养媳,二儿子长大了,和嫂子不清不楚。
有一天,弟兄两个打起架来,哥哥拿着一根粗大杠,弟弟用一把小鱼刀,把哥哥刺死在街上。在乡下,一时传言,豹吃了虎。村里怕事,仓促出了殡,民不告,官不究,弟弟到关东去躲了二年,赶上抗日战争,才回到村来。他真正成了一条光棍。那时村里正在成立农会,声势很大,村两头闹派性,他站在西头一派,有一天,在大街之上,把新任的农会主任,撞倒在地。在当时,这一举动,完全可以说成是长地富的威风,但一查他的三代,都是贫农,就对他无可奈何。我们有很长时期,是以阶级斗争代替法律的。他和嫂嫂同居,一直到得病死去。他嫂子现在还活着,有一年我回家,清晨路过她家的小院,看见她开门出来,风姿虽不及当年,并不见有什么愁苦。
这也是一种门风,老索有一个堂房兄弟名叫五湖。我幼年时,他在街上开小面铺,兼卖开水。他用竹簪把头发盘在头顶上,就像道士一样。他养着一匹小毛驴,就像大个山羊那么高,但鞍镫铃铛齐全,打扮得很是漂亮。我到外地求学,曾多次向他借驴骑用。
面铺的后边屋子里,住着他的寡嫂。那是一位从来也不到屋子外面的女人,她的房间里,一点光线也没有。她信佛,挂着红布围裙的迎门桌上,长年香火不断。这可能是避人耳目,也可能是忏悔吧。
据老年人说,当年五湖也是因为这个女人把哥哥打死的,也是到关东躲了几年,小毛驴就是从那里骑回来的。五湖并不像是光棍,他一本正经,神态岸然,倒像经过修真养性的人。乡人尝谓:如果当时有人告状,五湖受到法律制裁,就不会再有虎豹间的悲剧。
1980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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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家外祖母家是彪冢村,在滹沱河北岸,离我们家有十四五里路。当我初上小学,夜晚温书时,母亲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母亲姐妹四人,还有两个弟弟,母亲是最大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只种着三亩当来的地,一家八口人,全仗着织卖土布生活。外祖母、母亲、二姨,能上机子的,轮流上机子织布。三姨、四姨,能帮着经、纺的,就帮着经、纺。人歇马不歇,那张停放在外屋的木机子,昼夜不闲着,这个人下来吃饭,那个人就上去织。外祖父除种地外,每个集日(郎仁镇)背上布去卖,然后换回线子或是棉花,赚的钱就买粮食。
母亲说,她是老大,她常在夜间织,机子上挂一盏小油灯,每每织到鸡叫。她家东邻有个念书的,准备考秀才,每天夜里,大声念书,声闻四邻。母亲说,也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书,只听着隔几句,就“也”一声,拉的尾巴很长,也是一念就念到鸡叫。可是这个人念了多少年,也没有考中。正像外祖父一家,织了多少年布,还是穷一样。
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当时我虽然不明白,其目的是为了什么,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生也没有忘记。是鼓励我用功吗?好像也没有再往下说;是回忆她出嫁前的艰难辛苦的生活经历吧。
这架老织布机,我幼年还见过,烟熏火燎,通身变成黑色的了。
外祖父的去世,我不记得。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记得大舅父已经下了关东。二舅父十几岁上就和我叔父赶车拉脚。
后来遇上一年水灾,叔父又对父亲说了一些闲话,我父亲把牲口卖了,二舅父回到家里,没法生活。他原在村里和一个妇女相好,女的见从他手里拿不到零用钱,就又和别人好去了。二舅父想不开,正当年轻,竟悬梁自尽。
大舅父在关东混了二十多年,快五十岁才回到家来。他还算是本分的,省吃俭用,带回一点钱,买了几亩地,娶了一个后婚,生了一个儿子。
大舅父在关外学会打猎,回到老家,他打了一条鸟枪,春冬两闲,好到野地里打兔子。他枪法很准,有时串游到我们村庄附近,常常从他那用破布口袋缝成的挂包里,掏出一只兔子,交给姐姐。母亲赶紧给地去做些吃食,他就又走了。
他后来得了抽风病。有一天出外打猎,病发了,倒在大道上,路过的人,偷走了他的枪枝。他醒过来,又急又气,从此竟一病不起。
我记得二姨母最会讲故事,有一年她住在我家,母亲去看外祖母,夜里我哭闹,她给我讲故事,一直讲到母亲回来。
她的丈夫,也下了关东,十几年后,才叫她带着表兄找上去。
后来一家人,在那里落了户。现在已经是人口繁衍了。
1982年5月30日
瞎周我幼小的时候,我家住在这个村庄的北头。门前一条南北大车道,从我家北墙角转个弯,再往前去就是野外了。斜对门的一家,就是瞎周家。
那时,瞎周的父亲还活着,我们叫他和尚爷。虽叫和尚,他的头上却留着一个“毛刷”,这是表示,虽说剪去了发辫,但对前清,还是不能忘怀的。他每天拿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默默地抽着烟,显得很寂寞。
他家的房舍,还算整齐,有三间砖北房,两间砖东房,一间砖过道,黑漆大门。西边是用土墙围起来的一块菜园,地方很不小。园子旁边,树木很多。其中有一棵臭椿树,这种树木虽说并不名贵,但对孩子们吸引力很大。每年春天,它先挂牌子,摘下来像花朵一样,树身上还长一种黑白斑点的小甲虫,名叫“椿象”,捉到手里,很好玩。
听母亲讲,和尚爷,原有两个儿子,长子早年去世了。次子就是瞎周。他原先并不瞎,娶了媳妇以后,因为婆媳不和,和他父亲分了家,一气之下,走了关东。临行之前,在庭院中,大喊声言:
“那里到处是金子,我去发财回来,天天吃一个肉丸的、顺嘴流油的饺子,叫你们看看。”
谁知出师不利,到关东不上半年,学打猎,叫火枪伤了右眼,结果两只眼睛都瞎了。同乡们凑了些路费,又找了一个人把他送回来。这样来回一折腾,不只没有发了财,还欠了不少债,把仅有的三亩地,卖出去二亩。村里人都当做笑话来说,并且添油加醋,说哪里是打猎,打猎还会伤了自己的眼?是当了红胡子,叫人家对面打瞎的。这是他在家不行孝的报应,是生分畜类孩子们的样子!
为了生活,他每天坐在只铺着一张席子的炕上,在裸露的大腿膝盖上,搓麻绳。这种麻绳很短很细,是穿铜钱用的,就叫钱串儿。每到集日,瞎周拄上一根棍子,拿了搓好的麻绳,到集市上去卖了,再买回原麻和粮食。
他不像原先那样活泼了。他的两条眉毛,紧紧锁在一起,脑门上有一条直直立起的粗筋暴露着。他的嘴唇,有时咧开,有时紧紧闭着。有时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更多的时候像是要哭。
他很少和人谈话,别人遇到他,也很少和他打招呼。
他的老婆,每天守着他,在炕的另一头纺线。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岁数和我相仿。
我小时到他们屋里去过,那屋子里因为不常撩门帘,总有那么一种近于狐臭的难闻的味道。有个大些的孩子告诉我,说是如果在歇晌的时候,到他家窗前去偷听,可以听到他两口子“办事”。但谁也不敢去偷听,怕遇到和尚爷。
瞎周的女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有些像鲁迅小说里所写的豆腐西施。她在那里站着和人说话,总是不安定,前走两步,又后退两步。所说的话,就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没有丝毫的诚意。她对人没有同情,只会幸灾乐祸。
和尚爷去世以前,瞎周忽然紧张了起来,他为这一桩大事,心神不安。父亲的产业,由他继承,是没有异议或纷争的。只是有一个细节,议论不定。在我们那里,出殡之时,孝子从家里哭着出来,要一手打幡,一手提着一块瓦,这块瓦要在灵前摔碎,摔得越碎越好。不然就会有许多说讲。管事的人们,担心他眼瞎,怕瓦摔不到灵前放的那块石头上,那会大杀风景,不吉利,甚至会引起哄笑。有人建议,这打幡摔瓦的事,就叫他的儿子去做。
瞎周断然拒绝了,他说有他在,这不是孩子办的事。这是他的职责,他的孝心,一定会感动上天,他一定能把瓦摔得粉碎。至于孩子,等他死了,再摔瓦也不晚。
他大概默默地做了很多次练习和准备工作,到出殡那天,果然,他一摔中的,瓦片摔得粉碎。看热闹的人们,几乎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瞎周心里的洋洋得意,也按捺不住,形之于外了。
他什么时候死去的,我因为离开家乡,就不记得了。他的女人现在也老了,也胡涂了。她好贪图小利,又常常利令智昏。有一次,她从地里拾庄稼回来,走到家门口,遇见一个人,抱着一只鸡,对她说:“大娘,你买鸡吗?”
“俺不买。”
“便宜呀,随便你给点钱。”
她买了下来,把鸡抱到家,放到鸡群里面,又撒了一把米。
等到儿子回来,她高兴地说:
“你看,我买了一只便宜鸡。真不错,它和咱们的鸡,还这样合群儿。”
儿子过来一看说:“为什么不合群?这原来就是咱家的鸡么!你遇见的是一个小偷。”
她的儿子,抗日刚开始,也干了几天游击队,后来一改编成八路军,就跑回来了。他在集市上偷了人家的钱,被送到外地去劳改了好几年。她的孙子,是个安分的青年农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
1982年5月31日上午续写毕
楞起叔楞起叔小时,因没人看管,从大车上头朝下栽下来,又不及时医治——那时乡下也没法医治,成了驼背。
他是我二爷的长子。听母亲说,二爷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好喝酒,喝醉了就搬个板凳,坐在院里拉板胡,自拉自唱。
他家的宅院,和我家只隔着一道墙。从我记事时,楞起叔就给我一个好印象——他的脾气好,从不训斥我们。不只不训斥,还想方设法哄着我们玩儿。他会捕鸟,会编鸟笼子,会编蝈蝈葫芦,会结网,会摸鱼。他包管割坟草的差事,每年秋末冬初,坟地里的草衰白了,田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割完了,蝈蝈都逃到那混杂着荆棘的坟草里,平常捉也没法捉,只有等到割草清坟之日,才能暴露出来。这时的蝈蝈很名贵,养好了,能养到明年正月间。
他还会弹三弦。我幼小的时候,好听大鼓书,有时也自编自唱,敲击着破升子底,当做鼓,两块破犁铧片当做板。楞起叔给我伴奏,就在他家院子里演唱起来。这是家庭娱乐,热心的听众只有三祖父一个人。
因为身体有缺陷,他从小就不能掏大力气,但田地里的锄耪收割,他还是做得很出色。他也好喝酒,二爷留下几亩地,慢慢他都卖了。春冬两闲,他就给赶庙会卖豆腐脑的人家,帮忙烙饼。
这种饭馆,多是联合营业。在庙会上搭一个长洞形的席棚。棚口,右边一辆肉车,左边一个烧饼炉。稍近就是豆腐脑大铜锅。棚子中间,并排放着一些方桌、板凳,这是客座。
楞起叔工作的地方,是在棚底。他在那里安排一个锅灶,烙大饼。因为身残,他在灶旁边挖好一个二尺多深的圆坑,像军事掩体,他站在里面工作,这样可以免得老是弯腰。
帮人家做饭,他并挣不了什么钱,除去吃喝,就是看戏方便。这也只是看夜戏,夜间就没人吃饭来了。他懂得各种戏文,也爱唱。
因为长年赶庙会,他交往了各式各样的人。后来,他又“在了理”,听说是一个会道门。有一年,这一带遭了大水,水撤了以后,地变碱了,道旁墙根,都泛起一层白霜。他联合几个外地人,在他家院子里安锅烧小盐。那时烧小盐是犯私的,他在村里人缘好,村里人又都朴实,没人给他报告。就在这年冬季,河北一个村庄的地主家,在儿子新婚之夜,叫人砸了明火。报到县里,盗贼竟是住在楞起叔家烧盐的人们。
他们逃走了,县里来人把楞起叔两口子捉进牢狱。
在牢狱一年,他受尽了苦刑,冬天,还差点没有把脚冻掉。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事前事后也不知情。县里把他放了出来,养了很久,才能劳动。他的妻子,不久就去世了。
他还是好喝酒,好赶集。一喝喝到日平西,人们才散场。
然后,他拿着他那条铁棍,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如果是热天,在路上遇到一棵树,或是大麻子棵,他就倒在下面睡到天黑。
逢年过节,要账的盈门,他只好躲出去。
他脾气好,又乐观,村里有人叫他老软儿,也有人叫他孙不愁。他有一个儿子,抗日时期参了军。全国解放以后,楞起叔的生活是很好的。他死在邢台地震那一年,也享了长寿。
1982年5月31日下午
根雨叔根雨叔和我们,算是近枝。他家住在村西北角一条小胡同里,这条胡同的一头,可以通到村外。他的父亲弟兄两个,分别住在几间土甓北房里,院子用黄土墙围着,院里有几棵枣树,几棵榆树。根雨叔的伯父,秋麦常给人家帮工,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好像一辈子也没有结过婚。他浑身黝黑,又干瘦,好像古庙里的木雕神像,被烟火熏透了似的。根雨叔的父亲,村里人都说他脾气不好,我们也很少和他接近。听说他的心狠,因为穷,在根雨还很小的时候,就把他的妻子,弄到河北边,卖掉了。
民国六年,我们那一带,遭了大水灾,附近的天主教堂,开办了粥厂,还想出一种以工代赈的家庭副业,叫人们维持生活。清朝灭亡以后,男人们都把辫子剪掉了,把这种头发接结起来,织成网子,卖给外国妇女作发罩,很能赚钱。教会把持了这个买卖,一时附近的农村,几乎家家都织起网罩来。所用工具很简单,操作也很方便,用一块小竹片作“制板”,再削一枝竹梭,上好头发,街头巷尾,年青妇女们,都在从事这一特殊的生产。
男人们管头发和交货。根雨叔有十几岁了,却和姑娘们坐在一起织网罩,给人一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感觉。
人家都把辫子剪下来卖钱了,他却逆潮流而动,留起辫子来。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很快就长长了。他每天精心梳理,顾影自怜,真的可以和那些大辫子姑娘们媲美了。
每天清早,他担着两只水筲,到村北很远的地方去挑水。
一路上,他“咦——咦”地唱着,那是昆曲《藏舟》里的女角唱段。
不知为什么,织网罩很快又不时兴了。热热闹闹的场面,忽然收了场,人们又得寻找新的生活出路了。
村里开了一家面坊,根雨叔就又去给人家磨面了。磨坊里安着一座脚打罗,在那时,比起手打罗,这算是先进的工具。根雨叔从早到晚在磨坊里工作,非常勤奋和欢快。他是对劳动充满热情的人,他在这充满秽气,挂满蛛网,几乎经不起风吹雨打,摇摇欲坠的破棚子里,一会儿给拉磨的小毛驴扫屎填尿,一会儿拨磨扫磨,然后身靠南墙,站在罗床踏板上:
踢踢跶,踢踢跶,踢跶踢跶踢踢跶……筛起面来。
他的大辫子摇动着,他的整个身子摇动着,他的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面粉。他踏出的这种节奏,有时变化着,有时重复着,伴着飞扬洒落的面粉,伴着拉磨小毛驴的打嚏喷、撒尿声,伴着根雨叔自得其乐的歌唱,飘到街上来,飘到野外去。
面坊不久又停业了,他又给本村人家去打短工,当长工。
三十岁的时候,他娶了一房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他的父亲嫌儿子不孝顺,忽然上吊死了。媳妇不久也因为吃不饱,得了疯病,整天蜷缩在炕角落里。根雨叔把大孩子送给了亲戚,媳妇也忽然不见了。人们传说,根雨叔把她领到远地方扔掉了。
从此,就再也看不见他笑,更听不到他唱了。土地改革时,他得到五亩田地,精神好了一阵子,二儿子也长大成人,娶了媳妇。但他不久就又沉默了。常和儿子吵架。冬天下雪的早晨,他也会和衣睡倒在村北禾场里。终于有一天夜里,也学了他父亲的样子,死去了,薄棺浅葬。一年发大水,他的棺木冲到下水八里外一个村庄,有人来报信,他的儿子好像也没有去收拾。
村民们说:一辈跟一辈,辈辈不错制儿。延续了两代人的悲剧,现在可以结束了吧?
1982年6月2日
吊挂及其它吊挂
每逢新年,从初一到十五,大街之上,悬吊挂。
吊挂是一种连环画。每幅一尺多宽,二尺多长,下面作牙旗状。每四幅一组,串以长绳,横挂于街。每隔十几步,再挂一组。一条街上,共有十几组。
吊挂的画法,是用白布涂一层粉,再用色彩绘制人物山水车马等等。故事多取材于封神演义,三国演义,五代残唐或杨家将。其画法与庙宇中的壁画相似,形式与年画中的连环画一样。在我的记忆中,新年时,吊挂只是一种装饰,站立在下面的观赏者不多。因为妇女儿童,看不懂这些故事,而大人长者,已经看了很多年,都已经看厌了。吊挂经过多年风雪吹打,颜色已经剥蚀,过了春节,就又由管事人收起来,放到家庙里去了。吊挂与灯笼并称。年节时街上也挂出不少有绘画的纸灯笼,供人欣赏。杂货铺掌柜叫变吉的,每年在门前挂一个走马灯,小孩们聚下围观。
锣鼓
村里人,从地亩摊派,置买了一套锣鼓铙钹,平日也放在家庙里,春节才取出来,放在十字大街动用。每天晚上吃过饭,乡亲们集在街头,各执一器,敲打一通,说是娱乐,也是联络感情。
其鼓甚大,有架。鼓手执大棒二,或击其中心,或敲其边缘,缓急轻重,以成节奏。每村总有几个出名的鼓手。遇有求雨或出村赛会,鼓载于车,鼓手立于旁,鼓棒飞舞,有各种花点,是最动人的。
小戏
小康之家,遇有丧事,则请小戏一台,也有亲友送的。所谓小戏,就是街上摆一张方桌,四条板凳,有八个吹鼓手,坐在那里吹唱。并不化装,一人可演几个脚色,并且手中不离乐器。桌上放着酒菜,边演边吃喝。有人来吊孝,则停戏奏哀乐。男女围观,灵前有戚戚之容,戏前有欢乐之意。中国的风俗,最通人情,达世故,有辩证法。
富人家办丧事,则有老道念经。念经是其次,主要是吹奏音乐。这些道士,并不都是职业性质,很多是临时装扮成的,是农民中的音乐爱好者。他们所奏为细乐,笙管云锣,笛子唢呐都有。
最热闹的场面,是跑五方。道士们排成长队,吹奏乐器,绕过或跳过很多板凳,成为一种集体舞蹈。出殡时,他们在灵前吹奏着,走不远农民们就放一条板凳,并设茶水,拦路请他们演奏一番,以致灵车不能前进,延误埋葬。经管事人多方劝说,才得作罢。在农村,一家遇丧事,众人得欢心,总是因为平日文化娱乐太贫乏的缘故。
大戏
农村唱大戏,多为谢雨。农民务实,连得几场透雨,丰收有望,才定期演戏,时间多在秋前秋后。
我的村庄小,记忆中,只唱过一次大戏。虽然只唱了一次,却是高价请来的有名的戏班,得到远近称赞。并一直传说:我们村不唱是不唱,一唱就惊人。事前,先由头面人物去“写戏”,就是订合同。到时搭好照棚戏台,连夜派车去“接戏”。我们村庄小,没有大牲口(骡马),去的都是牛车,使演员们大为惊异,说这种车坐着稳当,好睡觉。
唱戏一般是三天三夜。天气正在炎热,戏台下万头攒动,尘土飞扬,挤进去就是一身透汗。而有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此时刻,好表现一下力气,去“扒台板”看戏。所谓扒台板,就是把小褂一脱,缠在腰里,从台下侧身而入,硬拱进去。然后扒住台板,用背往后一靠。身后万人,为之披靡,一片人浪,向后拥去。戏台照棚,为之动摇。管台人员只好大声喊叫,要求他稳定下来。他却得意洋洋,旁若无人地看起戏来。出来时,还是从台下钻出,并夸口说,他看见坤角的小脚了。在农村,看戏扒台板,出殡扛棺材头,都是小伙子们表现力气的好机会。
唱大戏是村中的大典,家家要招待亲朋;也是孩子们最欢乐的节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一个歌谣,名叫“四大高兴”。其词曰:
新年到,搭戏台,先生(学校老师)走,媳妇来。
反之,为“四大不高兴”。其词为:
新年过,戏台拆,媳妇走,先生来。
可见,在农村,唱大戏和过新年,是同样受到重视的。
1982年7月
疤增叔因为他生过天花,我们叫他疤增叔。堂叔一辈,还有一个名叫增的,这样也好区别。
过去,我们村的贫苦农民,青年时,心气很高,不甘于穷乡僻壤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想远走高飞。老一辈的是下关东,去上半辈子回来,还是受苦,壮心也没有了。后来,是跑上海,学织布。学徒三年,回来时,总是穿一件花丝格棉袍,村里人称他们为上海老客。
疤增叔是我们村去上海的第一个人。最初,他也真的挣了一点钱,汇到家里,盖了三间新北屋,娶了一房很标致的媳妇。人人羡慕,后来经他引进,去上海的人,就有好几个。
疤增叔其貌不扬,幼小时又非常淘气,据老一辈说,他每天拉屎,都要到树杈上去。为人甚为精明,口才也好,见识又广。有一年寒假完了,我要回保定上学,他和我结伴,先到保定,再到天津,然后坐船到上海,这样花路费少一些。第一天,我们宿在安国县我父亲的店铺里。商店习惯,来了客人,总有一个二掌柜陪着说话。我在地下听着,疤增叔谈上海商业行情,头头是道,真像一个买卖人,不禁为之吃惊。
到了保定,我陪他去买到天津的汽车票,不坐火车坐汽车,也是为的省钱。买了明天的汽车票,疤增叔一定叫汽车行给写个字据:如果不按时间开车,要加倍赔偿损失。那时的汽车行,最好坑人骗钱,这又是他出门多的经验,使我非常佩服。
究竟他在上海干什么,村里也传说不一。有的说他给一家纺织厂当跑外,有的说他自己有几张机子,是个小老板。后来,经他引进到上海去的一个本家侄子回来,才透露了一点实情,说他有时贩卖白面(毒品),装在牙粉袋里,过关口时,就叫这个侄子带上。
不久,他从上海带回一个小老婆,河南人,大概是跑到上海去觅生活的,没有办法跟了他。也有人说,疤增叔的二哥,还在打光棍,托他给找个人,他给找了,又自己霸占了,二哥并因此生闷气而死亡。
又有一年,他从河南赶回几头瘦牛来,有人说他把白面藏在牛的身上,牛是白搭。究竟怎样藏法,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就没挣回过什么,一年比一年潦倒,就不常出门,在家里做些小买卖。有时还卖虾酱,掺上很多高粱糁子。
家里娶的老伴,已经亡故。在上海弄回的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中间一度离异,母子回了河南,后来又找回来,现在已长大成人,出去工作了。
原来的房子,被大水冲塌,用旧砖垒了一间屋子,老两口就住在里面,谁也不收拾,又脏又乱。
一年春节,人们夜里在他家赌钱。局散了以后,老两口吵了起来,老伴把他往门外一推,他倒在地下就死了。
1983年9月3日
秋喜叔秋喜叔的父亲,是个棚匠。家里有一捆一捆的苇席,一团一团的麻绳,一根大弯针,每逢庙会唱戏,他就被约去搭棚。
这老人好喝酒,有了生意,他就大喝。而每喝必醉,醉了以后,他从工作的地方,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进村就大骂,一直骂进家里。有时不进家,就倒在街上骂,等到老伴把他扶到家里,躺在炕上,才算完事。人们说,他是装的,借酒骂人,但从来没有人去拾这个碴儿,和他打架。
他很晚的时候,才生下秋喜叔。秋喜叔并无兄弟姐妹,从小还算是娇生惯养的,也上了几年小学。
十几岁的时候,秋喜叔跟着一个本家哥哥去了上海,学织布。不愿意干了,又没钱回不了家,就当了兵,从南方转到北方。那时我在保定上中学,有一天,他送来一条棉被,叫我放假时给他带回家里。棉被里里外外都是虱子,这可能是他在上海学徒三年的唯一剩项。第二天,又来了两个军人找我,手里拿着皮带,气势汹汹,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秋喜叔要逃跑,所以先把被子拿出来。他们要我到火车站他们的连部去对证。那时这种穿二尺半的丘八大爷们,是不好对付的,我没有跟他们走。好在这是学校,他们也无奈我何。
后来,秋喜叔终于跑回家去,结了婚,生了儿子。抗日战争时,家里困难,他参加了八路军,不久又跑回来。
秋喜叔的个性很强,在农村,他并不愿意一锄一镰去种地,也不愿推车担担去做小买卖。但他也不赌博,也不偷盗。
在村里,他年纪不大,辈份很高,整天道貌岸然,和谁也说不来,对什么事也看不惯。躲在家里,练习国画。土改时,他从我家拿去一个大砚台,我回家时,他送了一幅他画的“四破”,叫我赏鉴。
他的父亲早已去世,他这样坐吃山空,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家里地里的活儿,全靠他的老伴。那是一位任劳任怨,讲究三从四德的农村劳动妇女,整天蓬头垢面,钻在地里砍草拾庄稼。
秋喜叔也好喝酒,但是从来不醉。也好骂街,但比起他的父亲来,就有节制多了。
秋天,村北有些积水,他自制一根钓竿,从早到晚,坐在那里垂钓。其实谁也知道,那里面并没有鱼。
他的儿子长大了,地里的活也干得不错,娶了个媳妇,也很能劳动,眼看日子会慢慢好起来。谁知这儿子也好喝酒,脾气很劣,为了一点小事,砍了媳妇一刀,被法院判了十五年徒刑,押到外地去了。
从此,秋喜叔就一病不起,整天躺在炕上,望着挂满蛛网的屋顶,一句话也不说。谁也说不上他得的是什么病,三年以后才死去了。
1983年9月2日下午
大嘴哥幼小时,听母亲说,“过去,人们都愿意去店子头你老姑家拜年,那里吃得好。平常日子都不做饭,一家人买烧鸡吃。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谁也不去店子头拜年了,那里已经吃不上饭,就不用说招待亲戚了。”
我没有赶上老姑家的繁盛时期,也没有去拜过年。但因为店子头离我们村只有三里地,我有一个表姐,又嫁到那里,我还是去玩过几次的。印象中,老姑家还有几间高大旧砖房,人口却很少,只记得一个疤眼的表哥,在上海织了几年布,也没有挣下多少钱,结不了婚。其次就是大嘴哥。
大嘴哥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没有赶上他家的鼎盛时期。他发育不良,还有些喘病,因此农活上也不大行,只能干一些零碎活。
在我外出读书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渐渐上升为富农。自己没有主要劳力,除去雇一名长工外,还请一两个亲戚帮忙,大嘴哥就是这样来我们家的。
他为人老实厚道,干活尽心尽力,从不和人争争吵吵。平日也没有花言巧语,问他一句,他才说一句。所以,我们虽然年岁相当,却很少在一块玩玩谈谈。我年轻时,也是世俗观念,认为能说会道,才是有本事的人;老实人就是窝囊人。
在大嘴哥那一面,他或者想,自己的家道中衰,寄人篱下,和我之间,也有些隔阂。
他在我们家,呆的时间很长,一直到土改,我家的田地分了出去,他才回到店子头去了。按当时的情况,他是一个贫农,可以分到一些田地。不过他为人孱弱,斗争也不会积极,上辈的成份又不太好,我估计他也得不到多少实惠。
这以后,我携家外出,忙于衣食。父亲、母亲和我的老伴,又相继去世,没有人再和我念道过去的老事。十年动乱,身心交瘁,自顾不暇,老家亲戚,不通音问,说实在的,我把大嘴哥差不多忘记了。
去年秋天,一个叔伯侄子从老家来,临走时,忽然谈到了大嘴哥。他现在是个孤老户。村里把我表姐的两个孩子找去,说:“如果你们照顾他的晚年,他死了以后,他那间屋子,就归你们。”两个外甥答应了。
我听了,托侄子带了十元钱,作为对他的问候。那天,我手下就只有这十元钱。
今年春天,在石家庄工作的大女儿退休了,想写点她幼年时的回忆,在她寄来的材料中,有这样一段:
在抗战期间,我们村南有一座敌人的炮楼。日本鬼子经常来我们村扫荡,找事,查户口,每家门上都有户口册。有一天,日本鬼子和伪军,到我们家查问父亲的情况。当时我和母亲,还有给我家帮忙的大嘴大伯在家。
母亲正给弟弟喂奶,忽听大门给踢开了,把我和弟弟抱在怀里,吓得浑身哆嗦。一个很凶的伪军问母亲,孙振海(我的小名——犁注。)到哪里去了?随手就把弟弟的被褥,用刺刀挑了一地。母亲壮了壮胆说,到祁州做买卖去了。日本鬼子又到西屋搜查。当时大嘴大伯正在西屋给牲口喂草,他们以为是我家的人。伪军问:孙振海到哪里去了?大伯说不知道。他们把大伯吊在房梁上,用棍子打,打得昏过去了,又用水泼,大伯什么也没有说,日本鬼子走了以后,我们全家人把大伯解下来,母亲难过地说:叫你跟着受苦了。
大女儿幼年失学,稍大进厂做工,写封信都费劲。她写的回忆,我想是没有虚假的。那么,大嘴哥还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抗战胜利,我回到家里,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初进城那几年,我的生活还算不错,他从来没有找过我,也没有来过一次信。他见到和听到了,我和我的家庭,经过的急剧变化。他可能对自幼娇生惯养,不能从事生产的我,抱有同情和谅解之心。我自己是惭愧的。这些年,我的心,我的感情,变得麻痹,也有些冷漠了。
1985年6月27日下午
大根岳父只有两个女儿,和我结婚的,是他的次女。到了五十岁,他与妻子商议,从本县河北一贫家,购置一妾,用洋三百元。当领取时,由长工用粪筐背着银元,上覆柴草,岳父在后面跟着。到了女家,其父当场点数银元,并一一当当敲击,以视有无假洋。数毕,将女儿领出,毫无悲痛之意。岳父恨其无情,从此不许此妾归省。有人传言,当初相看时,所见者为其姐,身高漂亮,此女则瘦小干枯,貌亦不扬。村人都说:岳父失去眼窝,上了媒人的当。
婚后,人很能干,不久即得一子,取名大根,大做满月,全家欢庆。第二胎,为一女孩,产时值夜晚,仓促间,岳父被墙角一斧伤了手掌,染破伤风,遂致不起。不久妾亦猝死,祸起突然,家亦中落。只留岳母带领两个孩子,我妻回忆:每当寒冬夜晚,岳母一手持灯,两个小孩拉着她的衣襟,像扑灯蛾似的,在那空荡荡的大屋子出出进进,实在悲惨。
大根稍大以后,就常在我家。那时,正是抗日时期,他们家离据点近,每天黎明,这个七、八岁的孩子,牵着他喂养的一只山羊,就从他们村里出来到我们村,黄昏时再回去。
那时我在外面抗日。每逢逃难,我的老父带着一家老小,再加上大根和他那只山羊,慌慌张张,往河北一带逃去。在路上遇到本村一个卖烧饼果子的,父亲总是说:“把你那柜子给我,我都要了!”这样既可保证一家人不致挨饿,又可以作为掩护。
平时,大根跟着我家长工,学些农活。十几岁上,他就努筋拔力,耕种他家剩下的那几亩土地了。岳母早早给他娶了一个比他大几岁,很漂亮又很能干的媳妇,来帮他过日子。
不久,岳母也就去世了。小小年纪,十几年间,经历了三次大丧事。
大根很像他父亲,虽然没念什么书,却聪明有计算,能说,乐于给人帮忙和排解纠纷,在村里人缘很好。土改时,有人想算他家的旧账,但事实上已经很穷,也就过去了。
他在村里,先参加了村剧团,演《小女婿》中的田喜,他本人倒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女婿。
二十岁时,他已经有两个儿子,加上他妹妹,五口之家,实在够他巴结的。他先和人家合伙,在集市上卖饺子,得利有限。那些年,赌风很盛,他自己倒不赌,因为他精明,手头利索,有人请他代替推牌九,叫做枪手。有一次在我们村里推,他弄鬼,被人家看出来,几乎下不来台,念他是这村的亲戚,放他走了。随之,在这一行,他也就吃不开了。
他好像还贩卖过私货,因为有一年,他到我家,问他二姐有没有过去留下的珍珠,他二姐说没有。
后来又当了牲口经纪。他自己也养骡驹子,他说从小就喜欢这玩意儿。
“文革”前,他二姐有病,他常到我家帮忙照顾,他二姐去世,这些年就很少来了。
去年秋后,他来了一趟,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精神不减当年,相见之下,感慨万端。
他有四个儿子,都已成家,每家五间新砖房,他和老伴,也是五间。有八个孙子孙女,都已经上学。大儿子是大乡的书记,其余三个,也都在乡里参加了工作。家里除养一头大骡子,还有一台拖拉机。责任田,是他带着儿媳孙子们去种,经他传艺,地比谁家种得都好。一出动就是一大帮,过往行人,还以为是个没有解散的生产队。
多年不来,我请他吃饭。
“你还赶集吗?还给人家说合牲口吗?”席间,我这样问。
“还去。”他说,“现在这一行要考试登记,我都合格。”
“说好一头牲口,能有多大好处?”
“有规定。”他笑了笑,终于语焉不详。
“你还赌钱吗?”
“早就不干了。”他严肃地说,“人老了,得给孩子们留个名誉,儿子当书记,万一出了事,不好看。”
我说:“好好干吧!现在提倡发家致富,你是有本事的人,遇到这样的社会,可以大展宏图。”
他叫我给他写一幅字,裱好了给他捎去。他说:“我也不贴灶王爷了,屋里挂一张字画吧。”
过去,他来我家,走时我没有送过他。这次,我把他送到大门外,郑重告别。因为我老了,以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再多了。
1986年8月14日
刁叔刁叔,是写过的疤增叔的二哥。大哥叫瑞,多年跑山西,做小买卖,为人有些流氓气,也没有挣下什么,还把梅毒传染给妻子,妻女失明,儿子塌鼻破嗓,他自己不久也死了。
和我交往最多的,是刁叔。他比我大二十岁,但不把我当做孩子,好像我是他的一个知己朋友。其实,我那时对他,什么也不了解。
他家离我家很近,住在南北街路西。砖门洞里,挂着两块贞节匾,大概是他祖母的事迹吧。那时他家里,只有他和疤增婶子,他一个人住在西屋。
他没有正式上过学,但“习”过字。过去,村中无力上学,又有志读书的农民,冬闲时凑在一起,请一位能写会算的人,来教他们,就叫习字。
他为人沉静刚毅,身材高大强健。家里土地很少,没有多少活儿,闲着的时候多。但很少见到他,像别的贫苦农民一样,背着柴筐粪筐下地,也没有见过他,给别人家打短工。
他也很少和别人闲坐说笑,就喜欢看一些书报。
那时乡下,没有多少书,只有我是个书呆子。他就和我交上了朋友。他向我借书,总是亲自登门,讷讷启口,好像是向我借取金钱。
我并不知道他喜欢看什么书,我正看什么,就常常借给他什么。有一次,我记得借给他的是《浮生六记》。他很快就看完了,送回时,还是亲自登门,双手捧着交给我。书,完好无损。把书借给这种人,比现在借书出去,放心多了。
我不知道他能看懂这种书不能,也没问过他读后有什么感想。我只是尽乡亲之谊,邻里之间,互通有无。
他是一个光棍。旧日农村,如果家境不太好,老大结婚还有可能,老二就很难了。他家老三,所以能娶上媳妇,是因为跑了上海,发了点小财。这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提过了。
我现在想:他看书,恐怕是为了解闷,也就是消遣吧。目前有人主张,文学的最大功能,最高价值,就是供人消遣。这种主张,很是时髦。其实,在几十年前,刁叔的读书,就证实了这一点,我也很早就明白这层道理了。看来并算不得什么新理论,新学说。
刁叔家的对门,是秃小叔。秃小叔一只眼,是个富农,又是一家之主,好赌。他的赌,不是逢年过节,农村里那种小赌。是到设在戏台下面,或是外村的大宝局去赌。他为人,有些胆小,那时地面也确实不大太平,路劫、绑票的很多。每当他去赴宝局之时,他总是约上刁叔,给他助威仗胆。
那种大宝局的场合、气氛,如果没有亲临过,是难以想象的。开局总是在夜间,做宝的人,隐居帐后;看宝的人,端坐帐前。一片白布,作为宝案,设于破炕席之上,幺、二、三、四四个方位,都压满了银元。赌徒们炕上炕下,或站或立,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人人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烟雾迷蒙,汗臭难闻。胜败既分,有的甚至屁滚尿流,捶胸顿足。
“免三!”一局出来了,看宝的人把宝案放在白布上,大声喊叫。免三,就是看到人们压三的最多,宝盒里不要出三。
一个赌徒,抓过宝盒,屏气定心,慢慢开动着。当看准那个刻有红月牙的宝心指向何方时,把宝盒一亮,此局已定,场上有哭有笑。
秃小叔虽然一只眼,但正好用来看宝盒,看宝盒,好人有时也要眯起一只眼。他身后,站着刁叔。刁叔是他的赌场参谋,常常因他的运筹得当,而得到胜利。天明了,两个人才懒洋洋地走回村来。
这对刁叔来说,也是一种消遣。他有一个“木猫”,冬天放在院子里,有时会逮住一只黄鼬。有一回,有一只猫钻进去了,他也没有放过。一天下午,他在街上看见我,低声说:
“晚上到我那里去,我们吃猫肉。”
晚上,我真的去了,共尝了猫肉。我一生只吃过这一次猫肉。也不知道是家猫,还是野猫。那天晚上,他和我谈了些什么,完全忘记了。
听叔辈们说,他的水式还很好,会摸鱼,可惜我都没有亲眼见过。
刁叔年纪不大,就逝世了。那时我不在家,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在前一篇文章里,谈到他的死因,也不过是传言,不一定可信。我现在推测,他一定死于感情郁结。他好胜心强,长期打光棍,又不甘于偷鸡摸狗,钻洞跳墙。性格孤独,从不向人诉说苦闷。当时的农民,要改善自己的处境,也实在没有出路。这样就积成不治之症。
1986年8月15日
老焕叔前几年,细读了沙汀同志所写,一九三八年秋季随一二○师到冀中的回忆录。内记:一天夜晚,师部住进一个名叫辽城的小村庄(我的故乡)。何其芳同志去参加了和村干部的会见,回来告诉他,村里出面讲话的,是一个迷迷怔怔的人。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一定是老焕叔。
但老焕叔并不是村干部。当时的支部书记、农会主任、村长,都是年轻农民,也没有一个人迷迷怔怔。我想是因为,当时敌人已经占据安平县城,国民党的部队,也在冀南一带活动,冀中局面复杂。当一二○师以正规部队的军容,进入村庄,服装、口音,和村民们日常见惯的土八路,又不一样。仓皇间,村干部不愿露面,又把老焕叔请了出来,支应一番。
老焕叔小名旦子,幼年随父亲(我们叫他胖胖爷),到山西做小买卖。后来在太原当了几年巡警和衙役。回到村里,游手好闲,和一个卖豆腐人家的女儿靠着,整天和村里的一些地主子弟浪当人喝酒赌博。他是第一个把麻将牌带进这个小村庄,并传播这种技艺的人。
读过了沙汀的回忆文章,我本来就想写写他,但总是想不起那个卖豆腐的人的名字。老家的年轻人来了,问他们,都说不知道。直到日前来了两位老年人,才弄清楚。
这个人叫新珠,号老体,是个邋邋遢遢的庄稼人。他的老婆,因为服装不整,人称“大裤腰”,说话很和气。他们只生一个女孩,名叫俊女儿。其实长得并不俊,很黑,身体很健壮。不知怎样,很早就和老焕叔靠上了,结婚以后,也不到婆家去,好像还生了一个男孩。老焕叔就长年住在她家,白天聚赌,抽些油头,补助她的家用。这种事,村民不以为怪,老焕婶是个顺从妇女,也不管他,靠着在上海学织布的孩子生活。
老焕叔的罗曼史,也就是这一些。
近读求恕斋丛书,唐晏所作庚子西行记事:乡野之民,不只怕贼,也怕官。听说官要来了,也会逃跑。我的村庄,地处偏僻,每逢兵荒马乱之时,总需要一个见过世面,能说会道的人,出来应付,老焕叔就是这种人选。
他长得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也并非真的迷迷怔怔,只是说话时,常常眯缝着眼睛,或是看着地下,有点大智若愚的样儿。
我长期在外,童年过后,就很少见到他了。进城以后,我回过一次老家,是在大病初愈之后,想去舒散一下身心。我坐在一辆旧吉普车上,途经保定,这是我上中学的地方;安国,是父亲经商,我上高级小学的地方。都算是旧地重游,但没有多走多看,也就没有引起什么感想。
下午到家。按照乡下规矩,我在村头下车,从村边小道,绕回叔父家去。吉普车从大街开进去。
村边有几个农民在打场,我和他们打招呼。其中一位年长的,问一同干活的年轻人:
“你们认识他吗?”
年轻人不答话。他就说:
“我认识他。”
当我走进村里,街上已经站满了人。大人孩子,熙熙攘攘,其盛况,虽说不上万人空巷,场面确是令人感动的。无怪古人对胜利后还乡,那么重视,虽贤者也不能免了。但我明白,自己并没有做官,穿的也不是锦绣。可能是村庄小,人们第一次看见吉普车,感到新鲜。过去回家时,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
走进叔父家,院里也满是人。老焕叔在叔父的陪同下,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拄着一根棍子,满脸病容,大声喊叫我的小名,紧紧攥着我的手。人们都仰望着他,听他和我说话。
然后,我又把他扶进屋里,坐在那把唯一的木椅上。
我因为想到,自身有病,亲人亡逝,故园荒凉,心情并不好。他见我说话不多,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扶病来看我,一是长辈对幼辈的亲情,二是又遇到一次出头露面的机会。不久,他就故去了。他的一生,虽说有些不务正业,却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乡亲们的坏事。所以还是受到人们的尊重,是村里的一个人物。
1987年10月5日
附记:如写村史,老焕叔自当有传。其主要事迹,为从城市引进麻将牌一事。然此不足构成大过失,即使农村无麻将,仍有宝盒及骨牌、纸牌也。本村南头,有名曹老万者,幼年不耐农村贫苦,去安国药店学徒。学徒不成,乃流为当地混混儿。安国每年春冬,有药市庙会,商贾云集。老万初在南关后街聚赌,以其悍鸷,被无赖辈奉为头目。后又窝娼,并霸一河南女子回家,得一子。相传妓女不孕,此女盖新从农村,被拐骗出来者。为人勤劳敞快,颇安于室。附近有钱人家,生子恐不育者,争相认为干娘。
传说,小儿如认在此等人名下,神鬼即不来追索。此女亦有求必应,不以为迕。然老万中年以后,精神失常,四处狂走,不能言语,只呵呵作声,向人乞讨。余读医书,得知此病,乃因梅毒菌进入人脑所致。则曹氏从城市引进梅毒,其于农村之污染,后果更不堪言矣。
古人云:不耕之民,易与为非,难与为善。这句话,还是可以思考的。
次日又记
一
就从孩子他爸出事那天说起吧。
三十年过去了,薛七婆依然觉得,仿佛就在昨天,梦里她经常看到,雷电交加,丈夫郑阿大骑着三轮车,冒着滂沱大雨,驮着双胞胎郑小灯、郑小龙,艰难地跋涉在归家的山路上。漆黑的夜里,两盏红灯笼,透过斜刺的雨丝,鲜明地亮着。
这条路熟得不能再熟,一天两遍,闭着眼睛也能骑到家,不该有事儿的。可是,雨把路拉出了一道道沟,突然一个大颠簸,郑小灯的书包甩出了三轮车。郑小灯嗜书如命,惊叫声打雷一样,跳下车去追。
郑阿大宠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塑料棚罩在车上,还怕漏雨,干脆把自己穿的雨衣又绑在棚顶,怎忍心孩子被雨浇?他强行把老大抱回车里,卸下一只红灯笼,跑下路旁的沟,寻找书包。
山洪刚刚下来,书包裹挟进了河水,眼瞅着往下滚。郑阿大手疾眼快,一把捞出书包。然而,脚下踩的草湿滑得要命,无法止住身体,他栽入河中,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老大的书包甩了上去。
书包回来了,可郑阿大不见了。
闻讯而来的薛七婆带着两个孩子,找到了天亮,才在三里外的下游找到郑阿大,死了还在死死地攥着那盏红灯笼。
灯笼真是百年不遇的好灯笼,居然丝毫未损,可惜百年不遇的好人郑阿大没有灯笼结实,在河水里滚成了千疮百孔,最终裹了一身烂柴杂草,卡在了一棵树杈上。若不是若隐惹现的红灯笼提醒了薛七婆,依然尸骨难寻。
薛七婆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平静地安葬了丈夫,她哭出个好歹,俩孩子咋办?从此,晚上她不再当洗衣婆和锅台转,学着丈夫的样子,端着一本书,陪儿子燈下苦读。只不过,她无法像丈夫那样,给俩孩子指点迷津。
这是她一生的秘密,直至三十年后,老二锒铛入狱,她才哭着讲出。她没念过书,识不了几个字,伴读是装的,监督学习才是真。俩孩子谁溜一下号,谁多眨巴一下眼皮,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死鬼哪儿都好,就是给她起的名字不好,薛鹤舞,弄得她一生不会写。好在他给她留下了一方篆刻,需要签字时,盖下印就结了。
从此,薛七婆替代丈夫,蹬着三轮车,点着红灯笼,披星戴月地接送俩孩子上下学。
薛七婆的村子出过状元,姓张,所以叫张相公村。张相公的后人都很有出息,搬走了,只剩下个村名。也难怪,张相公村位于辽西走廊的最深处——大小虹螺山之间,虽说山清水秀,却是三面环山,八山一水一分田,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翻出山外。村人出村,辈辈靠毛驴,后来虽说修了路,每逢雨季,山上的洪水像牤牛,道路豁得一条一道的。直到俩儿子上了大学,才有了柏油路,新千年后,每场雨都贵比黄金了,路才平展得像炕头,可惜世间已无郑阿大,他走了十年出头了。
郑阿大一生最大的夙愿,让张相公村改名为郑家村。可他终其一生,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是个乡巴佬,改村名是蚍蜉撼树。不过,他有愚公一般的毅力,双胞胎儿子又聪明绝顶,改村名那是早晚的事儿。
两个儿子一直是郑阿大的骄傲,天生聪明,那是遗传好,后天的努力,那是他教得好。念村小时,他给儿子定的目标是,老大能教老师的算术,老二能教老师的语文。他确实做到了,老师见到他,比见校长还亲,问他,你的俩孩子,咋教的?堪比凤雏与卧龙。
薛七婆听不懂,却知道是好话,喜滋滋的,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目送丈夫怀里抱着一个,身上背着一个,走向村旁的学校。这番情景,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被议论了许多年。
郑阿大娇孩子,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父母的遗传。孩子的爷爷郑阿大的爹,是个传奇人物,老家在自古出师爷的绍兴,曾任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的参谋,给范司令出主意,放弃锦州,退守葫芦岛,可这个饭桶司令不听,弄得个身败名裂。
大战来临前,孩子的爷爷预感到不妙,临阵脱逃,跑到了人迹罕至的张相公村,更名改姓,娶了淘气的乡野丫头——孩子的奶奶。蛰伏了二十年,才被揪出来,枪毙前还在为国民党鸣不平。为此,郑阿大替父亲背了二十年黑锅,直至他死于洪水多年,老大成了全省高考的理科状元,他的罪名才从刑法中取消。
好了,这些都是旧事,不提也罢,反正张相公的人从来没欺负过郑家人,包括孩子他爷爷的丧事,孩子他奶奶的后事,孩子他爸爸的早逝,操办时,全村人都出面焚香烧纸,送路出殡。
现在,咱们就说那对红灯笼,绝对的举世无双。这不是村里人说的,许多年后,当薛七婆的脸老成核桃皮时,一位省城来的文化学者登门造访,呆愣愣地瞅着两盏红灯笼,自言自语。
灯笼是恢复高考那年郑阿大做的,用了整整两张羊皮,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为的是迎接两个未出世的孩子。羊皮是他自己熟的,收拾到最后,纸一样薄,绢一般柔,通透得铺上能读报纸。
既然是做灯笼,要的就是喜庆劲儿,给灯笼染红,且不褪色,相当地难。可这难不住无所不会的郑阿大,他把朱砂泡在酒里,研成粉末,直至浮出一层朱磦,用小勺一点儿一点儿地撇出,收纳进小瓶,敞口晾放。反反复复,天天如此,直至攒够了朱磦。
染色的那天,郑阿大神圣如祭祖,他取过盘子,从小瓶中舀出朱磦,一点一滴地调入蒸馏水,直至细腻润滑。抱着透明的大灯笼,郑阿大拿着毛笔,蘸着朱磦开始在上面描龙画凤。然而,不知描过了多少天,也不知描过了多少遍,直至朱磦用光了,灯笼上还是空空如也。
郑阿大郑重其事地说,这叫打底色。
有一天,郑阿大突然间兴奋得手舞足蹈,挥起粗毛笔,饱蘸曙红,瞬间涂满了灯笼。平静了好几天,才操起狼毫,在灯笼上寻找出朱磦的浅痕,一笔接一笔,慢慢地描摹。大功告成,灯笼点亮时,薛七婆才看明白,红彤彤的灯笼上,藏着一幅浅黑色的画——喜鹊登枝。
那一年,郑阿大提着那对红灯笼,翻山越岭,送走了好几个拜自己为师的弟兄,而他自己却黯然神伤地提着灯笼回来。原因是,政审没通过,他成了全县唯一一个没有资格报考大学的人。
不过,一个传奇却留在了村里,谁在红灯笼下苦读,谁就能考上名牌大学。
两个孩子得名于红灯笼,自然,从懂事开始,最有资格在灯下苦读的,还是郑小灯和郑小龙。双胞胎兄弟相貌相似,性格却迥异。小灯平静安稳,如同女孩,小龙生龙活虎,无所畏惧。
兄弟俩只在村小读三年,直接跳学,满分考上了虹螺镇中学。满打满算十岁刚出头,镇中学校长陆纯坦惊喜之余,又生出担心,毕竟孩子太小,才十岁,不能像别人家的野孩子,骑着自行车满山跑。
陆校长是十年前翻山越岭求教于郑阿大,在红灯笼下苦读者之一,既是郑阿大的兄弟,更是郑阿大的学生。他再次翻山越岭,来到张相公村,抱起两个孩子,欢喜得不得了。他叮嘱郑阿大,学校里的事儿他全包了,可每天的上下学,必须父母接送。
其实,不必陆校长叮嘱,郑阿大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此,他大悬着两盏红灯笼,骑上三轮车,驮着两个儿子,一起融入虹螺山如画的风景中。
三轮车挂灯笼,并非整景儿,大小虹螺山方圆近百里,林密谷深,野狼常见,真的被盯上,两个孩子就麻烦了。
郑阿大活着的时候,遇到过一次狼,是匹孤狼。狼最怕红色,越红越怕,两盏灯笼,在狼的眼里,就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即使是群狼,也远远地绕过去。一般情况下,狼不会与人斗,它们也需要繁衍族群,不会冒着断子绝孙的危险。可孤狼就不同了,狼是集体狩猎,孤狼很难独自捕到猎物,会变得穷凶极恶,眼光贪婪地盯在弱小的孩子身上,哪怕是火中取栗。
那匹孤独的公狼一直跟在郑阿大的三轮车后,郑小灯和郑小龙一直以为是只离家出走的狗,不懂得孤狼想跳上车,吃掉他俩。郑小龙还伸出手,大声地召唤着,想要把它带回家。
鄭阿大回过身一看,吓得浑身是汗,俩儿子毫无防备,到时候咋被咬死的都不知道。他操起身后背着的连珠炮大爆竹,点燃,瞄准孤狼放出去,其中有一粒正炸在孤狼的屁股旁,吓得它打了个滚儿,一声狼嗥,逃之夭夭。
他平生第一次打儿子,把儿子打得哇哇大哭,打他俩放松警惕,莫说是狼,就是狗,也要操起车里的红缨枪。他告诉儿子,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放松警惕,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到处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足够强大,才没有人敢欺负你。
哥俩记住了,只有知识能够让他们足够强大。
薛七婆第一次骑三轮车接儿子,就遇到了孤狼,可见孤狼觊觎他们很久了,只是恐惧红灯笼,或者是郑阿大,不敢下嘴。看见薛七婆又矮又瘦,觉得机会终于来了,按捺不住了,从虹螺山的密林间蹿出来,凶狠地扑上去,一下子扯掉了蒙在三轮车上的塑料布。
两个孩子吓傻了,忘了操起身旁的红缨枪,只顾抱成一团。一只红灯笼从三轮车上摇晃下来,差一点砸在孤狼的头上,它吓得“嗷”地叫了声,发现红灯笼被甩在后边,丝毫没有伤害到它,反而熄灭在漆黑的夜里,胆子更壮了,再一次追赶上来。
身后丈夫留下的连珠炮没有机会点燃了,薛七婆拿它当棒子使,与孤狼近身搏斗。孤狼闪转腾挪,连珠炮的棒子把把走空,它本想绕到薛七婆的身后,咬她的脖子。可薛七婆怒视孤狼的眼睛,决不转身,她把胸中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在了孤狼的身上,最后和孤狼滚打在一起。
孤狼没有咬到薛七婆的脖子,薛七婆的胳膊却牢牢地卡住了孤狼的脖子,直至孤狼伸出了长长的舌头,脑袋有气无力地垂下,她那遍体鳞伤的胳膊还没有松开,嘴里咬满了狼毛。俩儿子这才如梦初醒,操起红缨枪,扎向孤狼的胸脯。
重新点燃红灯笼,真切地看到了孤狼的尸体蜷成了很小的一团,小得连一只蚂蚁都打不败,远不及进攻时那么凶悍。哥俩儿心里同时涌上一种感觉,世界上所有的失败者,都是如此的可怜,他们决不能沦为失败者。
母子三人惊魂未定,虹螺山上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嗥,凄凉悲壮中含有恐怖。他们以为,狼群要报复了。绝望中,他们鼓起勇气,准备与群狼殊死搏斗。然而,狼嗥消失时,除了微风摇动树叶,山野寂静得很。原来,狼群目睹了它们曾经的狼王与一个小妇人搏斗的失败,用它们的方式,给孤狼送葬。从此,不再出现在人类的视野。
那一夜,他们没有回村,返回到虹螺镇,进了医院。丈夫生前告诉过她,无论被什么动物抓了咬了,必须打狂犬疫苗。
校长陆纯坦听到消息,也像被狼咬了,急三火四地追到来,和薛七婆商量,别让孩子来回跑了,就住他们家,他管孩子吃住。
薛七婆不同意,别人家再好,也是寄人篱下,孩子不会专心学习。况且,她听说过,校长的媳妇是母老虎,哪能容下别人的孩子?更不用说陆校长怕媳妇像老鼠见猫,哪如自己天天看护妥当。
二
两个儿子读满了初中三年,薛七婆起早贪晚地接送了三年。三年间,每一天的规律几乎雷打不动。
不等鸡叫,薛七婆起床,做好早饭,装好午饭,才唤醒两个儿子起来洗漱。她到院子里,把红灯笼挂在三轮车上,点燃灯芯,然后检查车胎、车链子、车轴,保证儿子顺利出行。
把儿子送到学校,天也快亮了,镇里的露水集人声鼎沸,薛七婆开始逛集市,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米面糖茶、鱼肉菜蔬,给村里人捎回去。好多村里人,不愿意起早奔波,委托薛七婆买回来。薛七婆也乐在其中,不图谁可怜她孤儿寡母,给个仨瓜俩枣的跑腿钱,只图和村里人处得融洽。
村里人特别佩服薛七婆的记忆力,不管带回多少东西,谁家谁家的,分毫不差,账也算得笔笔有宗,不多不少。
傍晚,薛七婆去接孩子时,从不空车。薛七婆的承包田,与别人家大有不同,不是千篇一律的苞米,五谷杂粮、花生芝麻、土豆地瓜,适合啥种啥,人是累些,可收获也是颇为满意,每天都能满满地载上一车,送到镇里的各家食堂、饭店,或者商店。
有人说,薛七婆像个陀螺,瘦小的身子,有使不完的劲儿。她一笑,回答,死鬼在那头帮我呢,为俩孩子。
当然,死鬼的教训,薛七婆牢牢记住,打开收音机,必听的是天气预报,一旦有疾风暴雨,她不再惦记送货,而是驮上被褥,甚至干柴锅灶,送到学校,和俩儿子一块儿睡在教室。哪怕天气预报是谎报军情,她也是照信不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管多忙,有一点薛七婆雷打不动,每天吃完晚饭,她都让俩儿子绕村走一圈儿,不管见到谁,哪怕是个傻子,也要打一声招呼,让他俩边消食,边联络村里人的感情,让人们像不忘张相公那样,时时念叨郑家人。
儿子回到家,红灯笼已经悬在了檩子上,炕桌早已放好,六十瓦的灯泡垂在炕桌上方,亮在两盏红灯笼之间。孩子上炕,立马就进入到学习状态。薛七婆也端起了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成了空灵。
直至时钟敲响了十下,薛七婆坚决地摘下儿子手中的书,督促孩子入睡。孩子钻进被窝,她便抱起他俩脱下的内衣内裤,睁大双眼,逐一寻找深藏的虱子,恐怕孩子被虱子咬,无法专心学习。最后,她还要用牙齿把裤缝咬个遍,不能放过任何漏掉的虱子。
薛七婆用牙齿阻拦住了虱子最后的反扑,直至在他们家绝迹。
初中毕业时,兄弟俩再也没有课业的负担,快活地挥起镐,帮薛七婆起院子里的土豆。薛七婆不许,哥俩虽然长高了,也是豆芽菜,手嫩得土豆秧子能划出血,撵他俩回屋,坐到炕桌旁,继续心无旁骛地自学高中课程。高中的课程,比初中的要深,哥俩边学习,边交流心得。毕竟是新知识,哥俩看法不同,偶尔还会有些争执。
正是暑热难消时,哥俩每天的讨论就像这天一般热烈。
忽然有一天,外边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哥俩不为所动,依旧热烈地讨论,不知外边的热闹正是因为他俩。中考的成绩下来了,陆纯坦校长带着虹螺中学所有的任课老师敲锣打鼓地来到张相公村,奔走相告,郑小灯和郑小龙以全县第一第二的成绩,刷新了全县的中考记录,哥俩的每一科几乎都答到了满点。
村里人都到家里祝贺,办喜事儿一样,站了一院子人,喝水的碗都不够了。郑家没权没势又没钱,能得到这样的厚爱,已经是烧高香了。
薛七婆欢喜得不知怎么做才好,一个劲儿地给陆校长作揖。陆校长也作揖,冲着红灯笼说,没有大哥指点迷津,我不还在垄沟里累弯了腰。
大家看他们作揖,都笑了,都啥时代了,还用古礼。
村支书张守成也来了,觉得郑家太窄了,把大家领到村部,让郑家高兴的事儿变成了全村的喜事儿。
招待老师,少不了茶水、喜糖和水果,自然,都由村上担负。张守成说,村里又要出相公了。
县重点高中开学的前一天,薛七婆骑着三轮车,把郑小灯和郑小龙送到虹螺镇。她没有能力骑上一百里,把儿子送到县城,镇里有直通县城的长途客车。虽说那是个大白天,薛七婆依然坚持挂上两个红灯笼,喜庆。
长途客车人满了才能走,过了中午,还没上足一半人,薛七婆带着俩儿子进了车站旁的小面馆,要了碗荞麦饸饹。这是母子三人第一次下饭馆,也是他们第一次吃荞麦面。家里种遍五谷,薛七婆坚决不种荞麦,荞麦的根儿扎得太狠,收割完地就板结了,第二年种啥啥不长,除非撂荒两年。土里刨食的薛七婆舍不得。
饸饹在凉水中渐渐地软了,软成柔软的面条,正适合暑天吃。面馆的老板娘认识薛七婆,也知道俩孩子成为全县中考榜首,特意多赠送了一碟肉末卤。她把一大碗饸饹分成了两碗,给老大老二。
饸饹掺了榆树汁,既滑又黏还筋道,郑小龙吃得爽口,几大口就扒拉光了。他抬头看到哥哥吃得很小心,还一个劲儿地让母亲也尝尝,母亲的眼光眺望在窗外,盯着长途客车,一个劲儿地摇头。
郑小龙不好意思了,薛七婆从兜里摸出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块硬币,这是母亲送他们上学剩下最后的钱。老板娘收下了钱,让他们等一等,再给他们泡一碗,赠送的。
虽说是赠送的,按丈夫的说法,这也叫嗟来之食,薛七婆以车不等人为由,推着两个孩子出了面馆,上了车。
哥俩在车上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开走,薛七婆冲着排气筒子冒出的黑烟摆手,她的眼泪流下来了。面馆的老板娘包着两个馒头走出来,塞进薛七婆的手,对她说,偏晌了,回去还要蹬那么远的路,不能饿着。
薛七婆说,我会给你钱的。
送走了儿子,薛七婆心里空落落的,尽管不停的劳作挤占了她所有的时间,还是填不满她那种无言的空荡。思念无时无刻,劳累也赶不走她头脑中的念想,郑小灯、郑小龙的名字时常顺嘴溜出。她讪然一笑,俩儿子在百里外的课堂上琅琅读书呢,哪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呢?要紧的是赚钱,给儿子攒学费。
薛七婆蹲在井旁,清洗着堆积如山的土豆,用挑剔的眼神,逐个挑出一尘不染的土豆,装进筐里。偶遇有疤疖、有溃烂的,她就会像遇到苍蝇般,毫不留情地用刀子剜掉。这也是郑阿大留给她的生活态度,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坏的和错的混进来,她也是这样教育儿子的。
土豆一个接一个摞下去,直至把筐摞满,薛七婆才拎起筐,走进堂屋,将土豆倒入粉碎机里,推上电闸。机器轰鸣地响起,她这才得空儿,抹了下额头的汗水。接着,她还要将打出的土豆浆舀入滤包,滤出渣滓,将淀粉沉淀进滤包下的大缸里。
取出缸底的淀粉,与清净的水搅拌成黏稠的浆,拿过粉瓢,薛七婆就可以在烧得热气腾腾的大锅上漏粉了。她漏出的粉,清爽滑润筋道,嚼不出一丝沙尘,虹螺镇上的人进了食杂店,只要买粉,就会大着嗓门问,是薛七婆的吗?
薛七婆成了镇里的品牌。
另一个有关薛七婆的品牌,是不久后形成的。那天,村书记张守成牵着孙女张小芳的手,突然来到郑家,他们的身后,跟着六个小孩,背着大大的书包。那是个傍晚,浑圆的日头被虹螺山抱走,昏暗的光線中,张守成敲响了郑家的门。从此,她空落的心被七个小孩子填满了。
张守成的要求不高,只是让七个一年级的小孩在红灯笼下读书,还送来了七个小桌子小板凳。从此,每逢夜深时刻,总能看到薛七婆提着红灯笼,一个接一个地将七个小矮人送回家。
此刻,陪着孩子们回家的还有张守成,他把薛七婆看成了神圣的白雪公主。
或许红灯笼有神奇的魔力,七个小孩子在灯下学习,谁也不敢多言,谁也不敢溜号。一旦有谁不会了,问薛七婆,把薛七婆当老师,薛七婆就说,问班长。孩子们不知道,薛七婆除了会教孩子们口算,书上的东西薛七婆看不懂。她不能瞎说,误人子弟,她的责任就是看护。
班长张小芳和她爷爷一样,长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一旦班长不会了,薛七婆也不作答,她的活儿堆积成山,总也干不完,该忙啥还忙啥,头也不回地说,问老师。
薛七婆心里很清楚,张守成把孙女送来,除了望孙成凤,还有另一层含义。他的老婆死了,想找薛七婆续弦。薛七婆在郑阿大的坟前起过誓,守着俩孩子,一辈子不改嫁。
正是因为张守成知道薛七婆的誓言,不敢轻易地捅破这层窗户纸。另外,他还有个心理障碍,虽说他比薛七婆大十几岁,从村中论,还给薛七婆叫七姑,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被人误解为乱伦,除非他不想当村书记了。
张守成相信滴水穿石,他才五十多岁,再等她十年。即使他们不成,还有孙女呢,只要孙女成才,嫁郑家双胞胎哪个都行。
三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郑家再次创造奇迹。老大郑小灯全省理科状元,考取了清华大学。老二郑小龙虽说逊色一些,也不简单,中国矿业大学。
喜讯是镇中学校长陆纯坦带来的。高考前哥俩填写联络地址,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住在虹螺镇的陆校长,怕的是张相公村地偏路远,邮递员不愿意来,耽误了事儿。
正是暑假,邮递员找到陆校长家,已日薄西山。展开一看,陆校长笑得蹦了起来,吓得媳妇骂他吃错了药。他等不到第二天了,怀揣着喜帖,雇了一辆拖拉机,扔掉拖斗,迎着虹螺山上黄澄澄的日头,分秒必争地赶到张相公村。
拖拉机停在郑家门口时,天已黑,两盏红灯笼耀眼地亮着,哥俩正在给孩子们讲一道题的多少种算法,给孩子们听傻了。原来数字是如此的奇妙,就像魔方,答案虽然简单,却有无数个解法,妙不可言。
薛七婆也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懂,也听得个热泪盈眶,儿子出息成学问家了。张小芳吊在郑小灯脖子上,摇着羊角辫,非要亲下腮帮不可。
拖拉机的轰鸣声已经震得鸡犬不宁了,谁想到马达声刚停,鞭炮却震天动地地响了。乡下习俗,不年不节的谁家门口放炮,不是娶媳妇就是生孩子这般特大喜事儿。然而,喜事都在早上,谁家会在晚上放炮呢?
好奇心驱使着人们走出家门,看到爆竹炸在郑家门口,不言而喻了,郑家的儿子肯定考上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学了。果然,是镇中学的校长报喜来了,一个喜从天降的特大喜事儿,看来村支书张守成的预言一点儿不错,张相公村又出相公了。
张守成听说自己的预言成真,高兴得像自己的儿子中了榜首,大声喊着,我家祖上显灵了。张守成总是自诩为张相公的后代,外迁了三百年后,又回来了。只是人们不信,因为张守成拿不出家谱。他冲天发誓,祖宗神灵在上,主宰村子期间,必出相公。
偏僻的村落出了状元,盖过了全省那么多名校,这就是事实,人们相信了张守成为张相公的根脉。张守成自诩功德无量,破天荒地张罗,村里要请一次大客,把镇中学所有的老师都请到村里来,不但要大吃一顿,每人还发一把绑着红绸子的粉,那粉是薛七婆漏的,村里买单,做礼品赠送,让所有老师都沾上一份喜气。
宴席多做了一道菜,红烧燕鱼,是全须全尾的一条,张支书说,这条鱼不上桌,拿回你们家,留晚上吃,取意为知识无限,学业有余。
午宴時,母亲只顾一个一个人地敬酒感谢,基本上没吃几口,晚上吃饭时,母亲抢先吃了鱼头,等到哥俩吃鱼肉时,母亲已经放下了饭碗。郑小龙说,妈,你吃鱼肉啊?薛七婆说,我只爱吃鱼头,不爱吃鱼肉。
哥俩想起了,每逢过年时,母亲总是这样,先把鱼头吃了。他们记住了,母亲爱吃鱼头。
只有薛七婆自己清楚,鱼头能有几口肉?她是想让儿子多吃一些。
送郑小灯、郑小龙上大学那天,校长陆纯坦又来了,这回坐的是带拖斗的拖拉机,车头上还戴着一朵大红花,他要把哥俩的行李物品一块儿带走。薛七婆不同意儿子坐拖拉机出村,她还要像三年前那样,蹬着三轮车,悬着红灯笼,送俩孩子去虹螺镇。
和三年前完全不同的是,县长早就等在镇里了。他是坐着越野吉普车来的,陪同的有主管教育的副县长,教育局局长、民政局局长、高中校长,甚至还有财政局局长。总之,镇政府的院里,像是举办车展,排满了各种型号的轿车。
薛七婆并不理会陆校长的催促,也不明白县领导都在镇里等着呢是啥概念,反正才日上三竿,离中午还早着呢,她有自己的打算,不紧不慢地收拾,不紧不慢地走,等到中午时,赶到面馆,要两碗荞麦饸饹,三年前,孩子们没吃饱,她现在还在自责。
艳阳高照,三轮车挂上两盏红灯笼,出发了。薛七婆骑得很慢,恐怕给儿子颠坏了,她觉得,只有这样慢慢地走,走在郑阿大曾经走过的路上,丈夫的在天之灵才能看到,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他的夙愿在她的努力下实现了。
路还是三年前的路,颠簸摇晃,伴随着红灯笼欢喜的跳跃,薛七婆泪流满面。她心里默念,阿大,你看到了吗?你的大儿子考上了清华,你的二儿子考上了中国矿大,都是重点大学,还有啥未了心愿,你就托梦给我吧。
拖拉机跟在三轮车的后边,蜗牛般地走,好像山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人,向披红戴花的拖拉机致敬。松涛阵阵,发出海一般的呼啸,像是无边无际的掌声。
磨磨蹭蹭快到了中午,才到了镇上,薛七婆却不肯随同陆校长去镇政府。她带着俩孩子,进了镇里的面馆。三年前,娘仨进来时,门斗离孩子的头还挺远呢,这次进来,俩孩子的脑袋差一点撞上了。
进了面馆,在条形椅上坐稳,薛七婆给儿子一人点了一碗荞麦饸饹,郑小龙再也不狼吞虎咽了,要给母亲拨出一些,三个人一块儿吃。薛七婆说,小时候吃伤了,胃疼。
哥俩相信了,不知道母亲从来没吃过荞麦饸饹,只是听镇上人说好吃,奢侈地带儿子下一顿馆子。
看着儿子吃完了荞麦饸饹,薛七婆交了六块钱,这是她留出的最后一笔钱,幸亏全村人祝贺郑家,每家每户都随了份子,才没让她为凑不足学费而尴尬。老板娘接过六块硬币,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她想说,荞麦饸饹价儿涨了,需要十块钱,可她最终还是没开口。
事情过去了好久,薛七婆偶然得知,少给了人家四块钱,脸涨得像红布,低着头要补上,老板娘死活不收,还怪罪自己,本来不应该收钱,全省的状元郎在她家吃面,是她的福分,也是给她家的饸饹做了活广告。
那天交完钱,薛七婆本该和儿子一块走出面馆,她却迟迟不肯站起来,她看到郑小灯剩下一根儿荞麦饸饹,粘在碗口,心中生起粒粒皆辛苦的恻隐之心。她以自己要上趟厕所为由,支出了儿子,低下头,连同碗底剩下的汤一同舔下去。
仅短短的一根儿,就品足了滋味,爽滑韧香俱全,味道绝美,薛七婆觉得,掏净了兜儿也值得,等到孩子们赚了钱,一定要美美地吃上一顿。
幸亏薛七婆舔得快,难堪的一幕没有被人看到,县长镇长局长们听校长说薛七婆不肯进镇政府的食堂,“呼啦”一声,全出来了,向着面馆,蜂拥而至。
迎接郑小灯,庆祝全省高考状元诞生在张相公的大会,就在镇政府举行。会议时间按预定的晚了三个小时,陆校长一个劲儿地道歉,路太不好走。县长并没责怪校长,操起镇书记办公室的电话,打给交通局局长,把公路修到村里,就叫状元路。
庆祝会上,教育局局长表态,奖励郑小灯一万元,民政局局长不甘落后,补贴状元的母亲两万元,财政局局长干脆拿出十万元,做全县高考状元的奖励基金。
整个庆祝过程,没有郑小龙的事儿,他就是个陪衬,只有陆校长说句公道话,郑小龙也很优秀,中国矿大也不简单,却被欢笑声淹没了。郑小龙很失落,和哥哥差在哪儿了?不就是一道题没答好吗,至于差之千里吗?
郑小龙暗下决心,一定要当上管县长的官儿。
庆祝会上,薛七婆坐立不安,攒足万元,一直是她遥不可及的梦,现在这么多钱摆在她面前,她真的手足无措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呀。知道会有人送钱,早点来就好了,开完会再吃面,何苦舍不得那一碗荞麦饸饹呢?
陆纯坦校长终于抢到了发言的机会,他讲起了红灯笼的神奇,讲起了薛七婆与狼的英勇搏斗,讲起了两个孩子在灯下的苦读。他只顧在会场上慷慨陈词了,忽略了另一个人的感受,那就是他的老婆。那天晚上,堂堂校长被老婆挠了个满脸花,原因是对一个寡妇的赞美。
庆祝会结束时,人们从一排排轿车间鱼贯而过,涌向孤零零靠在大院一角的三轮车,欣赏起了那两盏别具一格的红灯笼。
有县长陪着,薛七婆没有送儿子到县城。分别的时候终于来了,两个儿子从县长的越野车窗挤出脑袋,向母亲挥手。薛七婆眼里噙着泪,也和儿子挥手,她只喊出半句话,孩子,给妈——她本来想说写信,自己认不得几个字,看得磕磕绊绊的,岂不是白写,想说打电话,村里只有村部有电话,等到她跑到村部,得浪费多少长途费?她心疼啊。
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那半句话永远留在了薛七婆的肚子里。
三
孩子去了北京,薛七婆的心像断了线的风筝,空落落的。每每想到俩孩子一块儿拱进怀里的情景,她就止不住地落泪。
上高中时,还有个期盼,逢月末假,她骑着三轮车,欢天喜地去镇里,接他俩回家。上了大学,课业更忙,音信时断时续,过节也不回来,更别说见上一面,薛七婆的心猫挠了一般。俩孩子的信都寄给陆校长了,对妈妈的思念写在给校长的信里,她想听,只能去镇里。
村里人教育孩子,常拿郑家的双胞胎说事儿,你看人家郑小灯、郑小龙,咱就不能长点儿志气?他们亲眼看到郑家兄弟在红灯笼下成才,也亲眼看到七个小矮人在红灯笼下成绩出类拔萃,也想把孩子送给薛七婆。村书记张守成守在郑家大门外,像座门神,决不许有人破坏红灯笼下的学习氛围,直至红灯笼熄灭。
村里人都说,郑阿大是文曲星下凡,没得到施展,就归天了,红灯笼聚着郑阿大的精气神,谁在灯下,谁就能沾到仙气,得文曲星的庇护。于是,村里人撺掇薛七婆,点上红灯笼,骑上三轮车,一块儿送村里的孩子们上镇中学。
薛七婆爽快地答应了,顺便她可以卖掉家里产的农副产品,给孩子攒念书钱,可以听陆校长给她念俩孩子的信,以解思念之苦,更重要的是,她还在村里收获了尊严。况且,这条路走熟了,习惯成自然,不走上几趟,心里也痒痒。
于是,每天的天不亮,薛七婆骑着三轮车,悬红灯笼,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十几辆三轮车或者自行车,他们或持着手电筒,或拎着小灯笼,在路上形成了一道灯的游龙,而薛七婆的红灯笼,成了鲜亮的龙头。
那时,公路段的人奉县长之命,正不分昼夜抢筑状元路,远远地看到这道灯的游龙,工人们纷纷让路,站到高处,目送着这道蔚为壮观的风景线。
状元路修好后,这道游龙如鱼得水,畅快地流向虹螺镇。每次路过郑阿大遇难的地方,薛七婆的心都被撞击一下,假若当年不是土路,有柏油护着,雨水就拉不出那么深的沟,哪能要了他的命?
把村里的孩子们送到镇中学,薛七婆总是不由自主地向陆校长的办公室望一望,看到校长在,她就进去聊几句,聊的话题都是俩孩子。陆校长很享受地打开信封,抽出郑小灯或者郑小龙写给他的信,深情地念上几段。那副样子,像慈祥的父亲。
薛七婆在一旁痴痴地听。
这种节奏,后来被陆校长的老婆打破了。那天早晨,陆纯坦校长抱头鼠窜地跑在虹螺镇的大街上,他被老婆挠了,满脸是血,堪比红灯笼。他回头回脑地跑着,蓦然看到薛七婆带着骑三轮的大军,流向镇中学,急忙拐进一条胡同。
陆校长的本意是把老婆拐带向别处,事与愿违,老婆看到了两盏红灯笼过来了,丢下了穷追猛打的校长,突然间脚下踩了风火轮,一直向前扑去。有好心人喊了一嗓子,薛七婆,快躲开。
这一嗓子,跑得比校长的老婆快得多了。薛七婆看到了,也听懂了,三轮车一拐弯,就扭进了另一条巷子。身材瘦小的薛七婆,力气却大得很,没多久就彻底地甩开了校长的老婆。可是,她不能走远,车上还有俩别人家的孩子,还有没有卖掉的东西,她要守信用,东西和孩子都要送到位。
俩孩子等不及了,下了车,跑向学校。薛七婆卸下两盏醒目的红灯笼,藏好了三轮车,钻进了面馆里,抚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替陆校长哀叹,被母老虎追一次就吓成这样了,陆校长天天挨着母老虎睡,那日子是咋熬过来的?
薛七婆生气了,她说,郑小灯郑小龙是我的儿子,不是你们的儿子,我还没请他俩吃第一顿饭呢,你们倒抢了先,告诉俩犊子,他俩不陪我吃第一顿面,一辈子别见我。
俩儿子规规矩矩地来了,薛七婆倔强地撵走了所有陪同来的人,断然拒绝了到镇里食堂吃大鱼大肉,她要安安静静地和儿子舒舒服服地吃一顿荞麦饸饹。这一次,薛七婆兜里揣足了钱,足足两百块,两个儿子不是助学金就是奖学金,还兼职带学生赚额外的钱,四年大学,基本上没让母亲寄钱,所以母亲不再囊中羞涩。
母亲对老板娘说,每一种饸饹都要来一点儿,娘仨要吃个遍。
一只接一只的小碗端上来,每只碗小得像茶碗,一只接一只的小碟也上来了,里面装着不同的酱卤。娘仨第一次成了真正的吃主,而不是单纯地为喂饱肚子。榆树汁、桦树汁、南瓜汁、绿茶汁、松茸汁,甚至鲍鱼的汁、红景天的汁和成的饸饹,一碗接一碗,整整齐齐排一溜,每一碗都是不同的滋味,搭配着不同的酱卤,滑爽、清香、滋补,越品越有味儿,苦辣酸甜咸,人生百味,同聚一桌。
老板娘微笑地服侍在一旁,薛七婆记得第一次在面馆吃一碗面时,老板娘还像个没结婚的姑娘,第二次吃两碗面时,她已经有了鱼尾纹。七年过去了,她已经发福成中年女性了,只是风韵犹存。七年过去了,郑家再也不是娘仨吃一碗面都发愁的郑家。七年不变的是老板娘家的招牌,还有老板娘恒定的微笑。
在两个儿子的劝说下,薛七婆第一次放开筷子,品尝个够。她第一次知道,不过是个普通的面馆,竟然能做出百家的风味,难怪长久不衰。
结账的时候,薛七婆很奢侈地拿出两百块钱,结果,却是三百出头了。郑小龙大方地结了账,他不能给国家机关丢脸。老板娘歉意地说,贪心了,这次赚了你们的钱。
郑小龙说,不多,不多,我们部委大楼前,这样一桌,起码两千,肉山酒海吃够了,谁都想换个清爽的口味,到北京开店,你找我。
老二这话,不是吹牛,刚刚入职,全国各地许多煤矿的安全生产,煤矿的支撑设计,煤电转化的技术要领,他都记得脱口而出,部长、司长的验收检查汇报整顿治理,都离不开他。下边的人到北京办事,请他们出去吃饭,让老二帮助安排饭店已经习以为常,给老板娘找个开店的地方,一顺手的事儿。
老板娘动了心思,没过多久,真的去了北京,老二郑小龙轻而易举地给找了个地方。面馆的幌子挂起来,就贵客满堂,一直火了近二十年,即使郑小龙出事儿了,也没断了宾客满门。
老大郑小灯出国五年后,回来一趟,带给薛七婆两件大礼,同贺千禧之年,一件是他从美国买回了一辆小中巴,另一件是书记镇长才配得起的手机。中巴车是郑小灯从首都国际机场开回来的,接机的弟弟郑小龙,顺便陪同回家。
中巴车停到了家门口,薛七婆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儿子,尽管状元路修好了八年多,却很少有车开进村里。这一次,状元路承载起了它真正的主人,留美博士郑小灯。
郑小灯下车了,西装革履,戴着隐形镜框的眼镜,无论见到谁,都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戴眼镜的老二,穿着夹克衫,不管见到谁,都挥洒自由地挥手。虽说俩儿子容貌依然相似,她却一眼分辨清楚了。不像小时候,她也会偶尔叫错。
薛七婆喜得满脸是泪,她没想到老大还在念书呢,一个月就能赚上好几千美元了,村里的好多人家,一辈子也攒不夠这么多钱。看来,死鬼给她留下的红灯笼,确实有着神奇的魔力,莫说是她的俩儿子,就连张小芳也考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其他六个小矮人虽说不是重点,也都成了人五人六的大学生。
张相公村接二连三地出相公。
薛七婆抹了把泪水,左手牵着大儿子郑小灯,右手牵着二儿子郑小龙,一块儿走进了屋。边走,薛七婆边不无担忧地说,孩子,钱来得水似的,可别干对不起良心对不起国家的事儿。
郑小灯说,妈,您多心了,我的导师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辅助导师做项目,经费多得您一辈子都数不清。
薛七婆问,啥项目这么贵?
郑小灯说,研究半导体。
薛七婆似乎明白些,家里有台半导体收音机,天气预报都是从那里听到的。
郑小灯苦笑一下,他永远也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什么是半导体,只好含糊地说,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装进指甲盖那么大的地方,谁想读,打开电脑就可以了。
薛七婆瞅着自己的指甲盖,她真的不明白了,不过,她很自豪,孙悟空也没这个本事啊,我儿子比孙悟空厉害。
在夸奖老大的同时,薛七婆绝不会忽视老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捏着郑小龙的手说,老二上班才几年,已经是处长了,放在县里,就是县太爷。县里就那几把交椅,多少人熬白了头,也熬不上,老二一步就迈上那个台阶,还是念书好哇,能上大衙门。
娘仨唯一的遗憾,面馆搬走了,让郑小龙给鼓捣进了北京,吃不成荞麦饸饹了。不过,郑小龙拿起哥哥送给母亲的手机,打通了面馆老板娘的电话。老板娘说,她把饸饹做成了挂面,从北京邮到张相公,让薛七婆可够吃。
薛七婆说,一把就够了,啥事儿多了,就是累赘,留个念想最好。
状元路终于跑上了状元车,一天两趟,风雨无阻。
那辆被称为状元车的中巴,与其说是状元郑小灯买给母亲的,倒不如说是送给张相公村的,它成了名副其实的校车。郑小灯心疼母亲,母亲身体再好,毕竟年过半百,骑三轮车送村里的孩子到镇上,劳累不说,还危险。
父亲的悲剧是郑小灯一生的阴影。
他有心劝母亲,把三轮车和红灯笼都借出去,和弟弟一商量,弟弟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母亲视红灯笼为父亲的存在,是她一生的伴儿,莫说借出去,就是在家中,眼神离开片刻就去寻找。
郑小灯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变成半导体,除了科学,什么都装不下,生活琐事儿,人情世故,一点儿都不懂。买中巴车的主意是弟弟郑小龙灵机一动提出的,哥俩通电话时,弟弟说美国的车那么便宜,随便带回来一辆,啥都解决了。
校车启动那天,郑小灯和郑小龙陪着母亲,带着村里十几个孩子,一块行驶向镇中学。路过父亲出事的那个地方,哥俩同时闭上了眼睛。假若当年有这么好的条件,他们也不会失去父亲。
村里人不断地称赞郑小灯的善举,郑小灯在胸前划着十字,称自己是救赎,为父亲,也为母亲。
开校车的司机,是镇上最好的司机,长途大货车跑了十几年,从没出过事故,郑小灯雇他时,直接用美元给司机开工资。司机谢绝了郑小灯的好意,常年奔波,他也厌倦了,开校车守家待地多好,只要同意他送完孩子可以自由拉活儿,比给他工资还高兴。
郑小龙替哥哥做主,同意了司机的方案,附加的条件是,司机除了保障用车,还要负责修车加油。司机满口答应,这样的话,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从此,村里的中学生们,每天舒舒服服地坐在车里,司机油门一加,沿着状元路,风驰电掣,窗外的风景一眨眼就过去了,没等孩子们背会几道题,车已穿过街巷的人群,从容不迫地停在镇中学的校门口。往常骑三轮差不多一个小时,被中巴车一下子缩短成了不到十分钟。
有时,陆校长出神地望着校车,似乎要说很多话,郑小灯和郑小龙给他写的信越来越稀了,电话也是越打越少,他也关心这俩孩子,很想问几句他俩的现状。薛七婆不会犹豫,更不给陆校长机会,她不允许自己下车,也不会在车里向陆校长挥手,让司机立马开走。
她不想给陆校长找麻烦,谁摊上了那个母老虎媳妇,谁就得当小绵羊,任人宰割。生命只有一次,谁也开不起玩笑。她不想因为自己,再次弄出流言蜚语,招惹母老虎和陆校长玩命。
薛七婆把校车装扮得热热闹闹的,让孩子们每天都有个好心情,还有那两盏红灯笼,醒目地挂在车厢里,她要让村里每一个孩子都享受到红灯笼的照耀,让全村每一户人家都把郑家当成精神寄托。
有一天,薛七婆坐在车里,望着红灯笼,突然想起了丈夫生前教俩孩子背《三字经》,不由自主地顺嘴溜了出来。她虽然不太懂,却背得特别流畅。有意思的是,孩子们马上学会了,每天车一驶离张相公村,孩子们就开始齐声背诵,一直背到校门口,背得山路旁的那株老油松,瞅着他们,天天目瞪口呆。
背诵的声音结束后,《三字经》还留在薛七婆的耳中,她患了耳鸣,时常听到丈夫郑阿大对她说,把张相公村改成郑家村。她瞅着红灯笼,心里对丈夫说,别急,老大把世界都能装进指甲里,那得多大的本事,莫说是改村名,就是改县名,也不会太遥远。
四
俩儿子一个远在千里之外,一个远在万里之外,有了手机,薛七婆觉得,儿子就在身边。俩儿子再也不需要给别人写信捎话了,再也不用担心母亲识字太少,误读了儿子们的本意,电话一通,不管啥事,马上就说清楚了。高科技真好,只要活着,就没有距离。
每天早晨七点整,郑小灯准会打来电话。那时,薛七婆已经莳弄完了庄稼,浇罢了园田,洗漱得干干净净,一个接一个把孩子们接到车里,准备去镇中学。电话铃声响了,喧闹的孩子们立刻闭嘴,聆听来自大洋彼岸的声音。
母子的对话,成了孩子们早晨的第一课,也是督促他们学习的动力,接下来伴随中巴车的马达声,才是郑阿大留下的《三字经》。
严谨的郑小灯,把时间计算到了秒,早七点和母亲通电话二十二秒,已经成了铁律,哪怕天天重复一样的话。
其实,薛七婆每天都想说一句话,那就是问,和张小芳处得咋样?进展到啥程序了?啥时能结婚?她知道,小芳崇拜老大,就像自己崇拜郑阿大。夫妻间能崇拜,就能好成一个人。可是,和老大通电话,恰恰全村的初中生都能听见,家里的私事,她没办法拿到面儿上追问。
娶小芳为儿媳,成了薛七婆的心病,毕竟,老大在美国,远在天边,牛郎织女都当不成,万一老大不成,还有老二呢。
和老大一样,小芳也是天天和薛七婆通电话,时间也是特别准,晚上六点,只不过两个人的话题特腻,说村里的事儿,说大学的事儿,还说女人间的悄悄话,和母女没啥差别,可就是不说和老大的事儿。其实,在薛七婆的心目中,小芳已经是她的闺女,或者是儿媳了。
没过多久,小芳放假回家,带着薛七婆去了趟沈阳,坐着出租车,七扭八拐在楼群里钻,最后来到了四周围罩着电网的院子,那便是美国领事馆,门口还有武警站岗。小芳替薛七婆递交了各种证明,顺利地办下了护照。
薛七婆对护照不感兴趣,不过是个小本本,除了照片,她啥也瞅不明白。她感兴趣的是和小芳一块儿出门,两个人依在一块儿,那个亲昵劲儿,超过儿媳,胜过闺女。一路上,小芳一个劲儿地劝她去美国,你不想儿子,还不想孙子吗?等到小灯哥有了儿子,你不带谁带?
薛七婆被小芳说服了,才珍惜起了那个小本本,她的孙子是谁?那也是小芳的儿子呀,小芳这么上心地帮她跑护照,还不是帮他们解除后顾之忧?
然而,直到小芳大学毕业,到了民办大学当了老师,没有一丝出国的念头,薛七婆给她打了多少次电话,她一个字不提美国。直至此时,薛七婆才明白,小芳帮助她跑护照,仅仅是幫助她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是她想多了。两个人天各一方,长久下去,恐怕再也无缘分了,她必须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思前想后,薛七婆终于忍不住了,一天中午,她终于拨通了远在美国的电话,和郑小灯郑重其事地谈起了郑张两家的婚事。那时,正是美国时间后半夜两点,薛七婆不懂得时差,不知道儿子睡得正香,硬让她吵醒了。
儿子“嘀里嘟噜”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大声地告诉儿子,我是你妈。郑小灯这才改成了正常说话,不再用英语抱怨,忙向母亲道歉。
薛七婆没再顾及节省电话费,向儿子讲起了张小芳。讲起了张小芳送给她的一摞照片,女大十八变,张张都好看,像电影明星,一点儿也找不到当年村妞的模样。薛七婆对老大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小芳芳龄正当,你俩赶快把婚事办了吧,来年,我好替你俩抱孩子,红灯笼给别人挂了这么多年,该回来给咱家挂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的插话,满嘴的“嘀里嘟噜”,薛七婆虽然听不懂,感觉到语气充满不耐烦,儿子却耐心地用“嘀里嘟噜”安抚。薛七婆敏感地意识到什么,警惕地问,是谁?郑小灯很坦率,我妻子,美国人,给我当助手呢,形影不离。
薛七婆当时就火了,儿子结婚,居然没告诉她,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妈?小芳那么好,长相脾气和能耐千里挑一,哪里配不上老大了?况且,人家小芳早在少女时代就向老大表明了心意,她都允许小芳叫她妈了,咋一出国,成了陈世美,心就变了,枉费了小芳对他一片痴情。
撂下了电话,薛七婆气得呼呼直喘,晚上接孩子们时,她一言不发。
她不再搭理老大,即使老大依然准时打来电话,她坚决不接。一连七天,孩子们望着满脸怒气的薛七婆,大气也不敢喘,谁也不敢提他们崇拜的郑小灯。接电话那天,是周末,孩子们休息,没来坐中巴车,她拿着手机,没说话,先哭了。张家恩惠郑家三代人,没有张家的庇护,他们孤儿寡母咋在村里活?十几年前她拒绝了小芳的爷爷张守成,现在,儿子又毫无道理地拒绝了小芳。拒绝张守成,情有可原,谁都知道,她发过誓,一女不侍二夫,更不用说张守成比她大那么多,通情达理的人都会谅解。张家把结亲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了。
老大在美国突然娶了妻,不但是抛弃了小芳,事实上也是抛弃了她这个母亲。薛七婆泣不成声。
郑小灯说,妈,我接你到美国生活。
薛七婆说,我不稀罕。
老大儿哪儿都好,每月准时给薛七婆邮钱,准到连时辰都不会差,镇邮政局长说,她养这一个儿子,比别人养十个儿子都强,每月一千美金,就是八千块人民币,让虹螺镇的人们好羡慕啊。薛七婆取了钱,一分不花,马上变成存折,她是给老大攒结婚钱呢。可是老大不要小芳了,娶了美国的骚狐狸,她的希望破灭了。
薛七婆把希望转给了她的二儿子郑小龙。虽说小龙不及老大优秀,能在中直机关也是属于一个国家的精英,年纪轻轻就当了处长,现在已经是副司长了,再过几年就能提司长。司长是啥官儿,她不清楚,可市长官有多大,她知道,县长熬到头发白,顶头熬个副市长,儿子满头黑发,司长就快到手了。
郑小龙淡然一笑,这才哪到哪儿,儿子的奋斗目标是活着进中南海,死了进八宝山。
薛七婆愕然,她听不懂儿子说的是啥,可她知道八宝山不是个好地方,年轻轻的说啥死了的事儿,连连呸了好几口。
有一点,薛七婆很清楚,老二郑小龙喜欢小芳。小龙曾经贪图小芳的美貌,挑逗过小芳,她正言警告过老二,小芳早晚是你嫂子,不许轻佻。小龙以哪有小叔子不逗嫂子为由,给遮挡过去了。
现在,能给薛七婆台阶下的,只有郑小龙了。小龙虽说没有老大优秀,好歹也属于国家的人,地位不算低了。小芳在北京当大学老师,虽说是民办的,可工资高啊,月薪过万了,配给小龙,不算低就。
给小龙打电话,不是国际长途,花费不了太多,薛七婆舍得出。再者说,孩子们都出息了,她没有花销,园田庄稼照旧给她出钱,村里有孩子的人家,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了她,推都推不出去,她要是拒收,人家就会坐在炕沿上哭,好像她给人家孩子气受了。她只好接纳了,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又送不出,天天坐着中巴车,捎到镇上,卖出个好价钱。
小龙给母亲打电话,不像哥哥准时准点儿,刻板得雷打不动。他想起来就给母亲打,天南海北地说一顿,想不起来,一星期也不打一个,有时,说半截子被别人打断了。
有一次打电话,薛七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夸小芳,夸小芳的人品,模样,性格,夸得天上没有,地下找不着。郑小龙一边听,一边咯咯地笑,笑得薛七婆直毛愣。她问儿子,你笑啥?儿子说,小芳就在他身边,再夸她就飞起来了。
薛七婆放心了。
本来,接下来的话,薛七婆就该劝小龙追求小芳。没想到小芳抢过了电话,和薛七婆腻起来了,她告诉薛七婆,正在给小龙当参谋,小龙苦苦追求部长的闺女,好几年了,她在帮助小龙制定方案,一举拿下部长家的千金。
薛七婆的心掉进了冰窖里,小芳真是没心没肺呀,真把自己当妹妹了,还帮助老二追别人。两个儿子彻底指不上了,想和张家结亲,只能豁出自己的这张老脸了。她出神地望着红灯笼,仿佛郑阿大能从灯笼里走出来,她的心都被红灯笼装满了,容不下别人。
出门上山,料理那片芝麻地时,薛七婆看到了张守成。十几年过去,张守成不再是村支书了,他的腰弓成了7字,拄着棍子,很艰难地往山上走。他转回头,看到了薛七婆,停在那里,笑了,满脸的核桃,一嘴的黄牙。
薛七婆心里打了个寒颤,岁月不饶人啊,张守成甘当桑叶,把岁月的精华都喂给了他的孙女张小芳这个蚕宝宝。
郑小灯说话,向来是板上钉钉。他说接母亲到美国居住,真的万里迢迢,不辞辛苦地从美国赶回村子,执意带母亲出国。薛七婆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我哪也不去。儿子说,他要在美国补办一个中国式的婚礼,他倾诉母亲的养育之恩,他要向美国公众和美国科学界讲述一对儿红灯笼、一碗荞麦饸饹、一个母亲和孤狼搏斗的故事。
红灯笼浸润着她对丈夫一生的思念,荞麦饸饹揉进了她对俩儿子的一往情深,打败孤狼是当母亲的一种责任和勇气,薛七婆恨不得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全天下人听,怎能会拒绝讲给美国人听?答应儿子,也就顺理成章了。
郑小灯回国,请的是月末假,往返只有三天,直接从市里打出租车回家,停留的时间还没超过一个小时,忙得母亲不知道拿啥是好。小灯说,啥也不用带,揣上护照就行。整个行程,连到镇中学,向恩师陆纯坦校长行礼鞠躬的时间都没挤出来,匆匆忙忙地坐出租车赶到了葫芦岛火车站,坐上了赶往北京的列车,睡觉都选在了旅途。
车票是预先买的,软卧车厢,比家里的炕头暄软多了,薛七婆没感觉到舒服,咣当咣响不说,还摇晃,根本睡不着。更要命的是,老大的电话没断过,叽里咕噜没完没了,边说边耸肩端胛,那副做派,根本就不像她儿子,她觉得儿子陌生了。
薛七婆实在忍不住了,问儿子,啥大不了的事儿,电话没完,半夜三更的,他们不睡觉啊?
郑小灯笑了,耐心地说,妈,美國和中国是反着的,咱们睡觉的时候,正是美国的工作时间。
薛七婆咕哝一句,我看也是,这美国就是和咱反着来。
郑小灯说,地球是圆的。
薛七婆说,不用你教,你没出生时,你爸就告诉我了,我比你懂得早。
不知为什么,从一出发,薛七婆总是和儿子较劲儿,说话也戗着来。热土难离,一天也舍不得,她总有一种被拔掉了老根的感觉,去了别人说的天堂,她也不舒服。
郑小灯小心地向母亲赔不是,电话不能不接,都是大事儿,我耽误一天,人类耽误一年。
薛七婆说,你不管,天塌下来不成?
郑小灯说,真让您说对了,小行星撞击地球,天就塌了,我带着的团队,研究出的东西,能避免小行星撞地球。
薛七婆闭上了眼睛,虽说睡不着,可以闭目养神,她不再管儿子的事情了,别耽误儿子拯救地球。老大识趣地出了车厢,到外边打电话。她又心疼起了儿子,上一趟虹螺山,都会累得歇半天,儿子这是跑了半个地球,能不累吗?躺着也是歇着呀。她拉开车厢的门,把儿子往车厢里扯。儿子边打电话边摆手,两个电话的间歇间,他才和母亲说,车厢还有别人,不能打扰别人的休息。
善良的儿子,不管到了哪国,依然是善良。
天亮时再也听不到电话声了,火车也进了北京站,儿子在外边站了一宿。出车站时,人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挤成了蚂蚁窝,一直到大街上,人还不见少,薛七婆像进了人的迷宫,不是儿子拉着她,她早就走丢了。
坐地铁,挤,进机场,挤,过安检、查护照,还是挤,挤得她好心焦,幸亏儿子应对自如。一直挤上了飞机,薛七婆还像是在云里雾里,身体咋安置进座位的,她都不知道,反正一坐下,拥挤就停止了。
即使到了座位,郑小灯还没稳定下来,求空姐给他的手机充电,他要给弟弟打个电话。薛七婆这才想起,自己也有手机呀,掏出来一看,满屏幕都是红色。她知道,那是未接电话,老二一直给她打电话,只是手机压在包底,没听见。电话拨回,老二焦急地说,知道哥哥回来了,他和小芳都到机场送了,咋就见不到人呢。
郑小灯拿过电话,抱歉地对弟弟说,手机没电了,只顾照顾老妈了,没和你们联系。
弟弟说了句,美国真牛逼,就把手机关了。
真正的云里雾里,还是在飞机起飞那一时刻,她仿佛登上虹螺山顶,瞬间大雾弥漫。舷窗外的迷雾中,有红灯在闪,好像是红灯笼跟着她一块儿来了。她知道,红灯笼她交给了中巴车司机保管,让它天天陪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学,不可能跟随她上天呀。
想一想,她突然明白了,红灯笼是啥,是郑阿大的魂灵,郑阿大的魂灵在天上呢,能不陪着她飞舞吗?直到飞机飞过云层,跃上蓝得发紫的天空,她才看明白,红灯是飞机带来的,闪在翅膀上,和郑阿大的魂灵没啥关系。
飞机嗡嗡地飞着,除了空姐按部就班地送餐送饮料,连个说话声都听不见,单调极了,虽说有电视屏幕,但没有声音,上面的文字也不是方块的,弯弯扭扭的,像是池塘里的蝌蚪。
难怪人们说,月宫里的嫦娥寂寞着呢,还没到月宫呢,满飞机的人,全成了哑巴。偶尔扬声器里传来“嘀里嘟噜”声,吓了薛七婆一跳,像是阎罗殿里牛头马面传唤死人。坐飞机真是太恐怖了,她是不想给儿子丢脸,才没敢喊出来。
白天漫长得无边无际,好像一辈子没黑过天。满飞机的人都像海盗,戴着眼罩,他们把两只眼睛都蒙上了,包括她的儿子郑小灯也不例外。薛七婆的眼睛却瞪得像铃铛,咋的也睡不着,儿子给她套上眼罩也不好使,说啥也当不成海盗。
整个飞机,除了机组人员,不睡觉的只剩下薛七婆一个人,或者说,只有她一个人第一次坐飞机。
折腾到了美国加州,薛七婆散了架子,眼皮都睁不开了。金发碧眼的儿媳妇飞奔过来,拥抱她,亲吻她的臉。她把儿子教给她的礼仪全忘了,傻傻地站着,对儿媳妇的热情没有任何反馈,对方好像抱块木头。
就连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不会有这些亲热动作,薛七婆从心里往外不接受这种礼仪。她还嗅到了一股浓重的狐臭味儿,比羊圈还臊,心里翻了个,儿子怎么能和妖精生活在一块儿呢?
薛七婆没有拒绝孙女的拥抱,她把孙女搂在怀里,扬着脸,等着孙女的亲吻。孙女长得真好看,深眼窝,蓝眼珠儿,鼻子没那么高,嘴也没那么敞,和商店里卖的洋娃娃一个模样。更让她喜欢的是,孩子身上有她爸爸小时候的那股奶香味儿,不像她妈。
是郑家的种儿,薛七婆满心欢喜。
薛七婆在美国的日子,只高兴了一天,那就是儿子的婚礼,特意给她办的,孙女成了伴娘。婚礼上来了一群华人,甚至担任过美国能源部部长的大人物也来了,薛七婆不知道大人物叫啥名,只记住了姓朱,获得过什么贝尔奖,大家都叫他教授。她看得出,那个人不仅仅是教授那么简单,大到了不管是谁,人见人敬。儿子郑小灯还是教授呢,自己的婚礼,被朱教授抢了主角,一点儿也不介意,反倒是满面春风。
这一天,薛七婆穿着红彤彤的唐服,一个华人主持人,冲着她含泪讲述,尽管嘀里嘟噜,她只听懂了自己的名字薛鹤舞,其他的一句也听不懂,但她知道,都是溢美之词,就连那个人人敬仰的朱教授,也走到她面前,抱着她,和她贴脸,亲她的手背。
薛七婆不习惯这种礼节,可她享受这个过程。薛七婆不喜欢没有汉语的环境,可她喜欢拜高堂的过程。最后,儿子儿媳还有孙女都来贴她的脸,亲她的老脸。她除了掉泪,啥也说不出来。
其实,她也很清楚,儿子的婚礼不需要她说话,只需要她偶像一般坐下。
高潮退却,是无边的寂寞,每天每天,儿子和儿媳回家都很晚,晚到了夜半时分,进屋就睡。早晨呢,俩人睁开眼睛就洗漱,叽里咕噜说英语,她一句也听不懂,末了,儿子只对她说一句汉语,吃的都在冰箱里,想吃啥,微波炉里热一下。随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薛七婆满脸木木的,她不是听不懂微波炉咋用,儿子示范一遍她就懂了,否则,不得天天挨饿?她用无声抗议儿子,不能像拴个小猫小狗一样,把她拴在屋子里,她需要儿子陪她,不需要花花绿绿的美元,她把存折给儿子带回来了。
她也想和洋娃娃的孙女说话,可孙女的中国话说得磕磕绊绊,常常和薛七婆的意思南辕北辙。比如,她想教孙女用筷子,孙女却没完没了地教她用刀叉。刀是凶器,怎能摆在餐桌上,一言不合,那就会闹出人命的,薛七婆百思不得其解。
喜欢归喜欢,所有的习惯都不一样,况且,孙女到了点儿,有校车接,准时去幼儿园,只有每天分别时亲吻她那一刻,她才温暖一下,整整一白天,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冷冰冰的。
她不喜欢一个冷冰冰的国度,更不爱吃美国的东西。
有一次,薛七婆胸前挂着钥匙,终于大胆地走出了家门,可在小区里没走出几百米,回头一看,就蒙了,楼房都是一样,她弄不清自己住的是哪幢楼了。好在她有手环,遇到谁示意一下,会有人帮她的,况且,手机也能打,儿子告诉她,打911什么困难都能解决。她说,我不会说洋话。儿子教她,就当东西丢了,忘了揣哪儿,喊几声揣哪儿就行了。
薛七婆不想这么快地解决,揣哪儿能怎样?就这么一圈儿,还能真的丢了?连家都找不回,那不是真的老了吗?可是,事实证明,她真的找不回去了。反正太阳老高呢,小区里的风景也不错,忙着找回那个牢笼干啥?
小区里有树林,有草坪,树上有鸟叫,林间有花开,美国的鸟不怕人,甚至跳到她的肩头。草坪呢,浓密得像韭菜,她真想割下一把,炒菜吃,可她知道,割下来也不能吃,只能喂牛。薛七婆抬头看天,天蓝得透彻,太阳很慈祥,云比棉花白。
这么好的天气,正好坐在长椅上晒太阳。长椅设计得很独特,很适合人躺下休息,薛七婆想起丈夫哄她开心时讲的故事,安静地闭上眼睛,让太阳和故事一道温暖她的心。
丈夫讲过一个故事,和她今天的情形差不多。一个夏天,有一个贼,偷了银子,埋在一棵红树叶的树下,整座林子,都是绿树。等到他回来时,已近秋天,满林子都是红树叶。他想找不到不怕,还有第二年呢,整个林子还会只有一棵是红树叶。第二年夏天再来时,小偷发现,山都是一样的,莫说是找不到埋银子的林子,山也找不到了。
小偷不再找银子了,脚踏实地在家里开荒种地,植树造林。他种出的树长成了一片大树林,突然有一年,树林子里有一棵树叶子变红了。他以为生病了,挖开树根旁的土,准备围成一个坑儿,给树浇灌施肥。挖着挖着,结果挖出了银子,小偷看呆了,他不明白,石头怎么变成了银子?
从此,每隔十年,他种出的每一片树林子,都会有一棵粗壮的树夏天变红,都会有一摞银子等他。小偷终于明白了,银子是劳动赐予他的,绝对不是偷来的。
薛七婆品味着这个故事,她觉得,自己对美国没有丝毫的贡献,肯定找不回属于她的那株红树,她不想当儿子的寄生虫,不劳而获地待下去,会把她的身子待烂。儿子呢,也不是当年那个唯一考入斯坦福大学的留学生,美国把他这棵红树变成了绿树,儿子忘本了,忘了国,忘了家。
她想家了,家里有等她侍候的庄稼,园田里有被荒草欺负的蔬果,虽说鸡鸭委托邻居照管了,她也担心变成野鸡野鸭。更何况,她想红灯笼了,巴不得马上飞回去。
整个上午,薛七婆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郑小灯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看见老妈安然无恙地躺着,一脸的无奈。母亲的手环和手机,连在郑小灯的电脑上呢,他是搞尖端科技的,安个监控母亲的设备,还不是易如反掌。母亲每天的一举一动,在屏幕上都有雷达显示,即使工作再忙碌,他也要扫上一眼,知道母亲的现状。这一天,是母亲第一次走到户外,居然很久很久地一动不动。他以为母亲出事了,才会如此慌乱地赶回。
薛七婆抱歉地对儿子说,耽误你拯救地球了。
郑小灯不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以为母亲是调侃他呢,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薛七婆说,我要回家。
郑小灯预料到母亲会找不到家,扶起母亲,就要往回走。
薛七婆很坚决地说,不是你的家,我要回的家是张相公村。
郑小灯耸肩摊手又摇头,显露出满脸的遗憾。薛七婆说,我最烦的就是你这一套,能不能不整洋景?郑小灯呆呆地站着,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母亲高兴。
只一个星期,薛七婆就非走不可了,再待下去,非憋出病来不可。
美国的机场,不很拥挤,儿子郑小灯携带洋媳妇洋孙女,很从容地来送行,薛七婆的心情一下子就晴朗了,好像张相公村就在眼前,虽然低矮破旧,却温馨亲切。快过安检了,她瞅着儿子,眼泪簌地一下子,掉下来了,她一个劲儿地盼儿子好,结果培养给了别人。
薛七婆不由自主地捧起儿子的脸,对儿子说,你吃了两个国的饭,不能厚此薄彼。
洋孙女用结结巴巴的汉语替父亲回答,我还有一个家,在中国。
五
舷窗外,夜黑得透彻,比锅底还黑,奇怪的是,繁星如海,却颗颗晶亮,不懂得眨眼睛。飞机在漫漫长夜中飞行,无边无际,白天仿佛丢了,期盼不来。举目无亲的薛七婆,一直瞅着窗外,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上眼皮,她忽然看到郑阿大了,他也长了一双翅膀,在窗外伴她飞行。迷迷糊糊中,她和郑阿大汇合了,村旁的小河,虹螺山上的千年古松,山坳里的寺院,都成了他们嬉笑的场所。
阳光在梦里出现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梦,长得几乎是薛七婆的一生,空姐送了四次餐,她一次都没醒。等到第一缕阳光撕破地平线,射入舷窗,飞机已进入中国领空,梦中的郑阿大突然吹灭了红灯笼,薛七婆骤然醒来。她睡得腰酸脖子疼,直至飞机降落,都没揉过来。
郑小龙调动了一切社会资源,带着张小芳,到首都机场接母亲,走的是貴宾通道,陪护的是外国机组人员,所有的服务都参照外交礼仪。鱼贯而出的贵宾们,谁都多瞅一眼这位相貌平平,衣着简单的干巴小老太太,是何方的神圣,动了这么大的干戈?
薛七婆一贯内敛,老二这么招摇,她有点儿承受不起了。可她不认识路,看不懂路标,没人领着寸步难行,只得接受了。
坐在超长的林肯车里,她对儿子说,这么奢侈,不是孝顺我,是折我的阳寿呢,你哥都是科学家了,在美国也是人上人,连一片菜叶都不浪费。
郑小龙没想到会惹得母亲不高兴,想了想,拿起手机,忍痛退了定在王府的酒宴,转而联络家乡的饸饹面馆。
薛七婆说,不去面馆,大宾馆的客房也退了,我累了,小芳住哪儿我住哪儿,买一把荞麦饸饹挂面,凉水泡开了就够了。
郑小龙本想把母亲捧成皇太后,没料到母亲坚决地抵制,还放出折寿的狠话,再坚持就是忤逆了。有钱难买高兴,他只得顺从了母亲,只孝不顺,不算孝顺。在和小芳的婚事上,他已经让母亲不高兴了,好在母亲的初衷是哥哥,没和他计较。
小芳的家离机场不算太远,朝阳区三环外,只是车太长,转弯难,才开得慢了些。 薛七婆进了小芳的家,就把郑小龙撵走了,小龙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事儿那么多,每一分钟都是民生,别耽误事儿。
临分手时,薛七婆正告小龙,人这一辈子,都是沟沟坎坎过来的,你不过是个农家的孩子,太顺了,不能一步登天,小心驶得万年船,记住没?
郑小龙讪讪地离开。
或许早就预感到薛七婆会和她住在一块儿,张小芳居然存了好几把荞麦饸饹挂面,打开一把,放入盆中,接了半盆桶装水,泡上饸饹,她就回到床上,趴在薛七婆的身旁,两个人便腻在一起聊天。
别看小芳满脸阳光,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念高中时,小芳的花销大了,她父母想多赚几个钱,跑长途货运去了,彻底把家丢给了爷爷。爹妈常年以车为家,在车轱辘上过日子,人困马乏时,突发一场车祸,两个人全没了,还要赔偿车祸的损失。幸亏张守成见多识广,多年的村书记锤炼了他的抗打击能力,居然装成啥也没发生过,不但瞒住了小芳,还瞒住了村里所有的人。直到小芳考入北京的重点大学,爷爷才道出真相。
这时,薛七婆才恍然大悟,难怪张守成衰老得这么快,谁能承受得起老年丧子的打击?张守成不但承受住了,还满面春风地面对孙女,恐怕孙女留下心理阴影,影响了高考成绩。
薛七婆抚着小芳的脸说,该把爷爷接来了,享几年清福吧,他这一辈子不容易。
小芳摇了摇头说,爷爷找了后老太太,不想来北京。
薛七婆吃了一惊,离开村子,到美国才几天,张守成居然找伴儿了。
小芳说,爷爷身体差,没人陪护怎能行?
薛七婆的心弦拨动了一下,肯定是看到自己去了美国,张守成绝望了,才这么快地找了女人。不用猜,薛七婆也知道,张守成包括他后老伴的赡养费,注定是小芳掏的,她养着爷爷呢。
她的手继续抚在小芳的脸上,夸小芳是乖孩子,懂事儿,善解人意。想想自己的儿子,她自言自语道,多好的一对儿呀,就不成。小芳哭了,扑在薛七婆的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妈,你是我的亲妈。
摸着小芳的脸,薛七婆渐渐地摸出了疑问,北京的房子那么贵,小芳没上几年班,怎么买得起房子?虽然面积不算大,也够得上温馨,这需要一大笔钱呀,听别人说,在北京买套房子,得奋斗一辈子。还有,她摸到了小芳的眉毛,眉梢居然是翘起的,不再老老实实地趴着,显而易见经历过男人了,别是被人包养了?
薛七婆试探着问,有男朋友了吗?
小芳说,我叫您妈,您还不明白吗?我把初夜给了小龙,我是小龙的人。
薛七婆生气了,你傻呀,为啥不嫁给他?还帮他找别的女人,小龙这么不负责,还是人吗,我去找他。
小芳扯住了薛七婆,央求道,小龙是中直机关中最年轻的司局级干部,还是专家型的,前程不可限量,再想进一步,不能没有后台。
薛七婆生气地说,没有后台就不能活了?当官儿先做人,前程再重要也不能当畜生,不能无情无义。
小芳耐心地说,小龙哥最讲情义,咋到机场接的您,您也看到了,就连这套房子,也是小龙哥给出钱买的,小龙没有对不起我。
薛七婆呆愣愣地瞅着小芳,虽说美国引发的这场金融危机让北京的房价掉下来了,可再贱也得一百多万,小龙哪来的钱?明摆着是贪官嘛。
小芳安抚着薛七婆,小龙凭的是本事,给多家煤矿当安全顾问,起五更爬半夜地给人家设计图纸,帮助整改危险巷道,都是熬心血熬来的,合理合法,不是赃钱。况且,小龙交的钱,只是首付,她每个月还要还按揭贷款呢。
薛七婆这才长舒一口气,她太害怕孩子走歪门邪道了,万一孩子们出个一差二错,她对不起早逝的郑阿大,对不起那对红灯笼了。
从北京回到张相公村,薛七婆家的院子长满了荒草,快追上院墙边上拔节的苞米了。这是她嫁到郑家从未有过的,不管儿子有了多大的出息,家也得有个家样。她放下行装,第一件事儿就是拔草。接下来,挥锹舞镐,整理园田,播下白菜籽,种下几畦秋豆角,还有晚黄瓜,秋菠菜,离中秋节只剩下两个月的光景,再不种点啥,就辜负了院子。
挂锄的季节,大田里没那么忙碌,薛七婆还是不放心,扛着锄头下了地。苞米和花生地,撒过百草枯,看不到荒草,长得一片茂盛。地头上种的芝麻就不行了,没打过药,荒草正在和芝麻秧纠缠,薛七婆挥起锄头,将荒草逐一连根清除。
干了小半晌,薛七婆干不动了,毕竟年近花甲了,体力不支,况且一趟美国,不但很累,一点儿也不快乐,时差还没倒过来,她想回家补个觉。
回村的途中,薛七婆遇到了张守成,拄着拐棍,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后娶的寡妇,一步一步地搀扶着他。
张守成问,回来了?
薛七婆答,回来了。
张守成问,还走不?
薛七婆说,不走了,故土难离,乡亲难舍。
寡婦扯着张守成的胳膊,不想让他们继续唠下去。薛七婆识趣地走开,刚进村子时,她就听说了,寡妇把社保局每月给张守成八百块钱的养老金没收了,卡直接交给了她儿子。和她猜测的一样,张小芳给了爷爷一张卡,月月往里打钱,供他俩过日子用。
寡妇改嫁,多少也得图点啥。薛七婆理解。
擦肩而过,走出了好几十米,薛七婆回头望了眼,张守成也回头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哀怨,有无奈,更有惦记,一切老感情,尽在不言中。
听说薛七婆回来了,中巴车司机专程跑趟张相公村,送红灯笼来了。马上就要开学了,张相公村的孩子们离不开红灯笼。薛七婆捧着两盏红灯笼,像捧着郑阿大的脸,她仔细地擦着红灯笼上的尘土,直至一尘不染,又用手指在灯笼上揉羊脂油,让油把灯笼浸透。
经过一番调理,红灯笼仿佛是招回了魂儿,又成了崭新的一对儿。晚上,她会把红灯笼点亮,这就是信号,孩子们很快就会汇聚在她家。薛七婆不怕孩子多,村里的人越來越稀,孩子们也是越来越少,小学都取消了,得去镇里念,孩子们全到她家也装得下。
红灯笼炫亮地耀起时,村里响起了孩子们无拘无束的欢笑,小燕子般飞进了薛七婆的院落,琅琅的读书声重新回到这个院落。薛七婆哭了,她不再孤独。
薛七婆一生与人为善,没和任何人结怨,可和二儿媳妇一碰面,就觉得不舒服。那是到北京参加儿子的婚礼,儿子引见时,她怔了下,没有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娶来的媳妇,眼角布满鱼尾纹不说,眼袋大得能装下二两豆油,一看就知道是个二婚婆,和小芳没法比。
失望的薛七婆没有失去礼节,把小灯媳妇不肯收的彩礼——美元存折,递给了二儿媳妇。二儿媳妇满不在乎地把存折丢在茶几上,居然说了句,还不够买个包。
薛七婆惊得张口结舌,把全村的庄稼全卖了,也不值存折里的钱,那是啥包呀?金子做的也没那么贵。她把不悦写在了脸上,训斥着儿子,别忘了,当年咱连一碗荞麦饸饹都吃不起呢。
儿媳妇没和婆婆计较,对郑小龙说,你是一夜之间成为贵族啊。
郑小龙说,我是你的渔夫,永远做仆人。
薛七婆听过这个故事,郑阿大讲的,是老毛子那边一个作家写的,说的是一个渔夫的老太婆,没完没了地向神奇的小金鱼索要,当了女皇还不知足。听这个故事时,薛七婆对丈夫说,你别担心,我一辈子不当那个贪心不足的老太婆。儿子也听过这个故事,回答得很机智,既没伤害媳妇,也警告了媳妇不要过分。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婚礼,薛七婆被小芳扶着到现场时,仿佛来到了天上人间。婚礼仪式的后半段,主角转换成了部长夫妇,薛七婆不过是个陪衬。她不在乎,反正谁也不能把她儿子改成新娘子,部长再荣光,也是嫁闺女。
薛七婆索性转移了注意力。现场是旋转的舞台,她觉得好像来到了太虚幻境,彩虹灯光,云腾雾绕,群仙聚会,眼花缭乱。如此繁华,过眼烟云罢了,远不及家中那一排向日葵真实,起码谁都明白,就是简简单单地围着太阳转,枯萎了也能给人们带来香香的瓜子。
儿子在婚礼上讲些啥,薛七婆一句也没记住,没讲啥,她记得很清楚,红灯笼、饸饹面、孤狼这三件事儿,他一件也没说,好像他是部长养大的,和张相公没一点关系。老大在美国的婚礼,尽管用的是英语,她听不懂,也是给足了她尊严。老二的婚礼,生他养他的妈居然无足轻重了。从婚礼现场出来,薛七婆的耳根子才清静下来。她找到了小芳,说啥也不在北京待了,不辞而别,直接送她到火车站,买票回家。
一路上,薛七婆抱着小芳,痛哭流涕,捶着小芳的后背说,你为啥不当我的儿媳妇?
薛七婆第二次去北京小龙的家,已是两年后的光景了,小龙的媳妇生了孩子,男孩,她当奶奶了,郑家有后了。她虽然喜欢洋娃娃的孙女,毕竟是女孩,还是个外国人,不能延续郑家的香火。
那时,四万亿拉动如火如荼,小龙忙得不但休不成假,反倒家都回不来,煤矿开工立项审批报告、煤矿安全整改报告,在他办公桌上堆积如山,需要他逐一核实、勘察。都是投资过亿的大项目,都是人命关天的大改造,他疏忽不得。
就像不懂老大研究的是啥,薛七婆也不懂老二忙的是啥,她只知道老大忙的是地球上的大事,老二忙的是国家发展的大事。能替他们分忧,那是理所应当。
这一次去北京,老二交代得很清楚了,就是接母亲和他一块儿生活。说是接她,可自始至终不见老二的影子,他一个电话,县政府接待办全给包了。眼见得就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热土,薛七婆舍不得,她恨不得把家压缩成老大说的指甲那么大,背在身上,一块儿去北京,可这是怎样的妄想啊。
家可以放下,锅碗瓢盆可以放下,几亩承包田也可以放下,薛七婆唯一放不下的是那对红灯笼。红灯笼通着郑阿大的魂呢,千里迢迢拿到北京,魂儿能不能续上,还不知道呢,更何况村里的孩子一拨接一拨地长大,谁都渴望在红灯笼下苦读,谁都想成为郑家哥俩,光宗耀祖,不能让村里人失望。
薛七婆想让陆纯坦校长替她看管红灯笼,装在校车里,每天伴随孩子们上下学,毕竟陆校长是最早在红灯笼下苦读的,能够珍惜它。可她担心,陆校长家的那只母老虎,一时怒起,将红灯笼烧了,郑阿大就真的没魂了。
事实证明,薛七婆的担心纯属多余,莫说是让陆校长看管红灯笼,陆校长这个人都找不到了,母老虎找疯了,连影子都没摸到,惊动了派出所也没用。从退休的第一天起,陆纯坦就动真格的了,玩起了失踪,宁死不和母老虎在一起。
思考再三,薛七婆觉得,还是老支书张守成最可靠,索性把家和红灯笼都托付给了他,让他继续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在红灯笼下苦读。
临出发前,薛七婆拎着手提箱在院里转了好几圈儿,最后猛然钻回屋子,趴在灶台下,刮下了一瓶子锅底灰。从嫁给郑阿大那天起,直到离开,三十几年过去,锅底积攒着她所有的日子。思乡了,就尝一尝锅底灰,那里浓缩着家乡所有的滋味。
县里的专车载着薛七婆,开到了虹螺镇,她让司机把车拐到镇中学,停在校园外,她要看一眼陪着自己十几年的中巴车。那辆中巴车太老了,不允许上路,摆在校园里,成为陈列品,激励学生们向郑小灯学习。替代中巴车的是真正的校车,学校统一管理。
专车沿着高速公路,直接把薛七婆送到北京郑小龙的家,司机从后备厢里卸下的东西,在客厅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说是送给郑家添人进口的礼物。坐月子的儿媳妇望着客厅里的那些芝麻、小米、小杂粮、小咸菜、土特产品,不悦地说,有那份心事,折合成钱比什么都强,东西往哪儿撂?
司机奉命行事,一脸的无奈,赶忙告辞。
侍候儿媳妇月子的,除了薛七婆,还请了月嫂,月嫂受过专业训练,又经历了无数个人家,见过世面,勤快得无可挑剔,月子餐做得花样翻新。孙子呢,没继承他妈的眼袋,眼睛大得像灯笼,机灵鬼怪的,比他爸爸小时候还可爱。
儿媳妇终于管她叫妈了,吩咐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客厅里堆积如山的东西卖了。薛七婆当时就傻了,北京不是虹螺镇,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兒找买主?倒是月嫂机灵,打了个电话,就有人上门收货。
别的薛七婆不懂,可那些土特产品能值多少钱,她很清楚,便宜了人家一大半。她忍住了,没有说破,好歹不能让坐月子的儿媳妇心烦。
同样是带孩子,三十几年过去,薛七婆带郑小灯郑小龙的经验早就过时,况且大城市和小山沟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照书养,一个是照猪养,还能培养出一样的孩子吗?三十年过去,鸿沟已然成了楚河汉界,郑小龙的孩子是部长的外孙子。
薛七婆突然涌出一种担心,她不知道红灯笼能否照耀她孙子?
有着月嫂的耳濡目染,即使不看书,薛七婆也很快学会了怎样给孙子喂奶、洗澡、换尿布,学会了小儿推拿,给儿媳妇做月子餐,帮儿媳妇做产后康复按摩。等到孙子百日后,月嫂辞别,所有的本事都没带走,薛七婆样样学会了,小孙子在她怀里睡得比在摇篮里还香。
薛七婆唯一的遗憾,孙子都一百多天了,和儿子还没照上几回面。
郑小龙说他忙,忙的理由是,全国都在用煤,所有的煤矿都在肥水快流,上边指示,即使煤挖得堆成了喜马拉雅山,也不能出安全事故。薛七婆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难为你了。
虽说二儿子家啥也不缺,薛七婆总是觉得缺点啥,慢慢地她就琢磨出来了,缺的是家乡的味道。偏巧儿媳妇月经不调,流血不止,还伴随着痢疾,喂完孙子奶,拐带孙子也屙肚子了。
郑阿大活着的时候,曾教过她,锅底灰就是百草霜,能治百病,尤其是例假太多和屙肚子,立竿见影。薛七婆心想,正巧也治一治自己的思乡病,煮饭的时候,就在电饭锅里加上了一羹匙锅底灰。
儿媳妇吃饭时,以为加了黑米,没当回事儿,吃完病就好了,还夸奖了黑米的功效。薛七婆本想告诉儿媳妇真相,可儿媳妇娇贵得没边儿,万一嫌锅底灰脏,恶心吐了,就糟了。话到唇边,她又咽了回去。
从此,每次做饭,薛七婆总是捏上几耳勺,放入电饭煲,锅底灰太少,影响不了白米饭的颜色,儿媳妇也会不知不觉。吃完这样的饭,她那颗无处安置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全家人也不再闹肚子了。
直至孙子两岁时,儿媳妇发现薛七婆把黑黢黢的东西放入锅中,勃然大怒,抢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扔进厕所的下水道里,还大声呵斥薛七婆,不讲卫生。
抽水马桶旋转着,冲走了锅底灰,薛七婆的根儿就这样被儿媳妇掐断了。
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白眼,薛七婆都能忍,人家给郑家生了孙子,劳苦功高,她心甘情愿地在儿子家当老妈子。可抢下她的视为珍宝的锅底灰,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当成粪便给冲走了,她实在承受不了。锅底灰再贱,学名不贱,百草霜,那是聚集了多少个月夜的天地精华呀,也治过儿媳妇的病,扔掉了锅底灰,就等于扔掉了她这个婆婆。
薛七婆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忍了两年多了,牢笼般锁在屋里带孩子,无法再忍下去,况且儿媳妇动不动就呵斥她,怎么带的孩子,书上写得很清楚嘛。她不会告诉儿媳妇,书上的字,她认识不了多少,总是以眼花了掩饰过去。反正孙子会吃会拉,知道的比她还多,也该去托儿所了,她二话没说,拎起自己的手提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
回到老家,薛七婆是做落叶归根的打算的,土埋半截子的人了,眼瞅着要和郑阿大汇合了,一口气扔在外边不值得,还是家好,四周是熟悉的虹螺山,井里是甘甜的矿泉水,出门遇到的都是一辈子的熟人,沾亲带故的,问候声暖着人心呢。唯一的缺憾,村里几乎看不到几个年轻人,孩子们也越来越少,在红灯笼下读书的,凑不齐七个小矮人了。
庄稼地转包出去了,手再痒痒,也不归她种,孙子奶声奶气的十万个为什么听不到了,欢快的笑声只是她的回忆,薛七婆闲得五脊六兽,她觉得,自己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揪着,漫天飞舞,找不到落地扎根的地方。明明就在自己的家里,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突然明白了,两个儿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北京,抛下两根相思的绳子,把她悬在了半空中。
家里的炕头刚刚烧热没几个月,张小芳风风火火地赶回村里,到家里给后奶奶扔下一笔钱,嘱咐她照顾好爷爷,便一头扎进薛七婆的家,劝她不能待在村里,必须回到北京。小芳的口气,不容置疑,好像张相公根本不是她的家。
薛七婆拒绝得很坚决,不管二儿子雇谁来当说客,她坚决不和二儿媳妇生活在一块儿。小芳哭着说,你是我的妈,住在我的家,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吗?
儿子家都不能住,薛七婆怎能住别人家?她还是摇头。小芳说,难道说您不想见大儿子郑小灯了?
薛七婆怔了下,老大给她打电话了,说出了思乡之苦,想回国效力,这才几天呀,能说回来就回来?
小芳说,小灯哥回母校讲演,不想陪几天?
一句话说动了薛七婆,她想老大呀,老大端装,细致,体贴入微,自己的亲生儿子,见一次面咋就比登天还难,难得一辈子也见不上几次面,钱给得再多,也解不了思念之苦呀。就这样,薛七婆随着小芳来到了北京。
她特别想老大,哪怕就那么待着,一句话也不说。
小芳的家在哪儿,薛七婆大体是知道的,北京城方方正正,方向不错,终究错不到哪儿去,带孙子让她长了心眼儿,不能像在美国,出了家门居然丢了。
然而,下了火车,薛七婆就觉得方向不对,出租车把她们送到一家急救中心。薛七婆疑惑不解,小芳抱住薛七婆,哭得个稀里哗啦。薛七婆突然意识到,肯定出事儿了,是不是小龙出车祸了,或者是病了,否则怎能来到急救中心?
小芳说,妈,我是怕您出事儿,我告诉您,您可要挺住。小芳瞅着薛七婆,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二哥被中纪委带走了,他买了个房子,装了一屋子的钱,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薛七婆闭上了眼睛,脸白得像纸,过了好久,才缓了过来,她说,他娶了个坏媳妇,不变坏才怪了呢。
小芳说,这事儿不能怪二嫂,另买的房子,隐蔽得很,二嫂不知道,那一屋子的钱,二嫂也不知道,山西腐败案牵扯到了二哥,中纪委盯梢给盯出来的。
薛七婆终于哭出了声,不管不顾地说,他若是娶了你,能出这么大的事儿吗?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
小芳抱住了薛七婆,干妈能瞬间爆发出来,就不会有危险了。
薛七婆说,闺女,你知道妈是要脸的人,坏事没传来之前,你带妈出了村子,没让妈在乡亲们的面前丢脸,妈谢谢你。她擦了把眼泪,又说,没关系,妈还有老大呢,老大始终是妈的骄傲,自打老二没想娶你那天起,妈就当他死了。
那一夜,薛七婆住进了小芳的家,和小芳睡在一张床上,小芳把丈夫撵到了小房间。小芳的先生是大学的副教授,两个人结婚比小龙没晚几天,只是他们想当丁克一族,不要孩子。小芳依偎在薛七婆的怀里,陪着薛七婆彻夜未眠。
郑小灯回来了,西装革履,戴着无框眼镜,风度翩翩,站在大礼堂的讲台上,给他的学弟学妹们讲美国与中国的高端科技。台下的人黑压压的,走廊过道都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只有一排居中而坐的薛七婆,一句也听不懂。
讲到最后,郑小灯不再讲他的专业,而是讲生命,讲哲学,讲人类,讲社会,讲国家,这回薛七婆虽然有些懵懂,最终还是听懂了。儿子大概这样说的,科学是把双刃剑,比如他研究的芯片,植入人脑,几近成功,他却放弃了。人脑的活跃细胞只占百分之五,假如每个人头脑中成功植入芯片,那就能激活人类百分之五十的脑细胞,人类就不必上学了,所有的知识都无师自通。那么会有什么结果呢,每个人都想以自我为中心,每个人私欲都会鼓胀到无法限制。假若没有,没有研究出有效的控制办法,每个人都想占有世界上所有的财富,都有能力当国家元首,那么人类再也无法沟通了,种族宗教问题,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将会无限放大,如此这般,人类离灭亡还远吗?他实验成功的一只小白鼠,在限定的范围内,遇到的所有障碍都能解决,变得和人类一样聪明。我们没有办法控制它,只能将它杀死。
儿子还说,科学让他发现人类的渺小、狭隘与龌龊,而人类却在不断地沾沾自喜和自以为是,他很清楚,他的发明将无法演化成造福人类的产品,更不可能治疗人类普遍存在的精神疾病,只能成为国家竞争、财团利益的牺牲品,所以,他选择了放弃。
这些话说完后,儿子又说了一番题外话,薛七婆感动得满脸是泪,儿子再一次讲起了神奇的红灯笼,讲起了爽口的荞麦饸饹,还有母亲和孤狼搏斗的故事。他说,宁愿当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也不愿意当科学家,起码父亲不会被洪水冲走,起码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起码活个干净的心灵,所有的成功,都不能弥补做人的缺憾。
这回轮到莘莘学子听不懂了,他们所敬仰的大科学家,居然对成功有如此的质疑。
演讲结束后,郑小灯推辞掉了母校校长的宴请,陪着母亲,唤来张小芳,一块儿去了小龙从虹螺镇带到北京的饸饹面馆。
面馆还在小龙单位的附近,可那里已经没有小龙了,楼里清算小龙恶劣影响的运动如火如荼。坐在这家面馆,薛七婆心情复杂极了,透过包房窗户,就能看到楼里电子屏幕打出的内容。别的薛七婆不认识,郑小龙三个字,早就刻在她的脑子里了。
小芳说,咱们换个地方吧。
薛七婆坚持到底,说啥也不挪动身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板娘早就赚鼓了腰包,不再出现在前台,雇来的员工,谁也不认识薛七婆,她可以放心地坐着,不必担心家乡的人看到她。
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那幢办公大楼,薛七婆泪眼婆娑,她对郑小灯说,救救你弟弟吧,他快没命了,你和大人物能说上话。
大儿子没有回话,好像没听见,也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弟弟。荞麦饸饹面上来了,郑小灯居然独自香甜地吃,称赞道,还是那个味儿。
薛七婆的泪掉在了荞麦饸饹里,她说,不是了,不是从前的味儿了,从前是你们哥俩吃一碗面,现在,你把你弟弟的那一半也吃了,我想你弟弟,想和他一块儿吃饸饹面。
郑小灯哽咽了,突然跪在薛七婆的面前,他说,妈,你不用想他,任何国家都不会容忍贪婪腐败,他把几个亿的钱装在屋里,拒绝流通,是人类的公敌,我不会替他说一句话。他抱着母亲的双膝接着說,妈,我决定了,不管多难,哪怕放弃美国的妻女,也要回到祖国,这样,既能尽忠,又能全心全意地孝顺您。
薛七婆瞅了眼小芳,言外之意是,你能放弃你先生吗?
小芳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直落腮下。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
薛七婆抚着儿子的头,和老大商量,咱不回去好不?直接留下吧。
郑小灯摇头,他说,人是要讲信誉的,课程安排完了,那么多学生等着他去讲课,助手还有许多疑问,他要一一解答清楚,还有妻儿,只要有一线希望,还是带到中国来。更重要的是,不回去,会引起两个国家的外交纷争,他不想给祖国添麻烦,还是走正常渠道好。
依依不舍地将郑小灯送到首都机场,薛七婆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别居然是生死两茫茫。她肠子都悔青了,假如她扯住大儿子的衣襟,不管国家之间的纠纷,死活不让老大走,哪儿会有后来的灾祸?
没过多久,美国传来噩耗,郑小灯自杀身亡。薛七婆打死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几个小时前小灯给她打电话,还告诉她一个喜讯,国内一家企业花重金为他设立了实验室,由他组成一个研发团队,成员任他在全世界随便选。
一个喜上眉梢的人,突然选择自杀,怎么可能呢?稍有一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小灯是被全世界关注的人,他的死非比寻常,只是人家不肯承认罢了,你无法推翻一个国家对一个人的死亡结论。
小灯的坏消息不是小芳告诉她的。那时,小芳把一个大律师请到家,薛七婆听律师说,经济犯罪不大可能剥夺生命,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送走了律师,她正靠在小芳家的沙发上,享受没有女儿却胜似女儿的天伦之乐,美国华裔警员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她。
薛七婆晕厥了片刻,努力地在沙发上靠牢了身体,坚强地挺住了。她毫不迟疑地拒绝了美国政府提供的家属吊唁资助,小灯已经没了,去了见到遗体更难受,她不想踏入美国领土半步,只提出把小灯的骨灰运回来,他的魂灵不属于另一个国度。
放下电话,薛七婆觉得放下了整个世界,哀莫大于心死,她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大儿子,不该发现人类的龌龊。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小芳望着呆滞的薛七婆,茫然失措。
运送郑小灯遗骨的,是一架专机,降落在锦州湾国际机场,薛七婆没有想到,机上一百多个座位全坐满了,都来护送郑小灯的遗骨。孙女第一个下了飞机,她已经长高了,飞也般地跑下舷梯,黄头发随着海风飘扬,扑进薛七婆的怀里,抓心挠肝地哭,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奶奶。
风再大,薛七婆也要挺直腰身,她要从洋儿媳妇手中接过儿子的骨灰,不能让儿媳妇看到她的脆弱。同机的,大多是科学界的华人,也有一小部分黄发碧眼的白人,还有一个黑人,他们一律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扎着黑领带。很多人都认识薛七婆,那场别具一格的婚礼,让他们都记住了这个不平凡的母亲。
走下舷梯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拥抱薛七婆,悲伤地拍着她的后背。薛七婆居然没闻到他们身上的狐臭味儿,接受了他们的安慰。
追悼会安排在县里,英汉双语的悼词中没有溢美之词,很中性。很多中外记者嗜血的鲨鱼般闻风而动,长枪短炮瞄准了追悼会,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引起国际上的轩然大波,所以,悼词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只剩下,一位即将捧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科学家陨落了。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张相公村,郑小灯葬礼掩盖住了郑小龙的丑事,村里人没人敢对薛七婆指指点点。
墓地不需要另选,祖父的坟就在上头,下面顶着父亲郑阿大,郑小灯就葬在郑阿大的脚下,郑家的坟一字排下,就不孤单了。薛七婆哀叹,祖孙三代,命运何其似,都是死于非命,就让他们这样相逢吧,互相倾诉着人生苦短吧。
洋儿媳妇坚持用西方的安葬方式,不起坟土,花岗岩的墓,花岗岩的碑,墓碑上刻上中英两种文字。
人家是大老远地从美国来,又是丧夫之痛,尽管不是薛七婆想要的安葬方式,她也默许了。
等到送走了洋儿媳妇和洋孙女,薛七婆回到郑小灯的墓前,她发了疯一般挖土,谁劝也劝不住,高低将花岗岩的墓和碑统统埋掉,堆成一座土坟。村里的人们抢过薛七婆手里的锹,替她一锹接一锹地填坟。
薛七婆不怕洋儿媳妇不满意,洋人不会像她那样,为郑阿大守一辈子,儿媳妇早晚会是别人的媳妇,不可能再来中国了。洋孙女呢,名字长得薛七婆都记不住,只是夹个郑字罢了,今后能和郑家有多大的瓜葛?
坟堆好了,薛七婆点燃了烧纸,长长地哭号一声,儿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冤啊!喊声在虹螺山里久久回荡,山中的野兔、土拨鼠、雉鸡都静默了,抻长脖子,伫立向郑小灯的坟墓。
安葬罢郑小灯,薛七婆没有在家停留,随着小芳回到了北京。没过多久,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找上门来,薛七婆以为又是为郑小龙的事儿来的,非常反感,再次强调,我没拿郑小龙一分赃钱,老大在美国卖了命养我,我不欠谁的。
来人很客气,对薛七婆毕恭毕敬,她这才弄清楚,他们是为郑小灯来的,称郑小灯是爱国的科学家,生前他有一项特别重要的科研成果,无偿地转让给了他们的企业,让他们在高科技领域,领先国际。更让他们感动的是,国外财团抛出了郑小灯的爷爷被枪毙的事实,想要割裂郑小灯和祖国的感情。郑小灯驳斥道,我爷爷没死在战场,是托家乡人的福,没有家乡,就没有我爸,更不会有我,我是国家供养出的留学生,科研成果是我个人的劳动成果,转让给谁,是个人自由。
即使如此,郑小灯还是被扣上了小偷的帽子,理由是,没有他们提供的实验室,郑小灯将一事无成。来人哀叹道。
薛七婆终于知道来人是谁了,是小灯活着时提到的那家肯出巨资为他建实验室的企业。
临走时,来人给薛七婆留下一百万的支票,薛七婆拒绝了,让他们把这笔钱捐给家乡的中学,设立个郑小灯基金会,奖励学习好的穷学生。
来人应诺了,薛七婆心想,要是陆纯坦校长接下这笔捐款该多好啊,他是小灯成长的见证人。可惜的是,镇中学的校长不再姓陆了。
郑小龙的案子終于判下来,案情一点儿也不复杂,一屋子的钱和行贿的都对上了账,最小的数额是上千万,谁都怕转账露出马脚,一律是现金支付,每一次都会装满小龙那辆奥迪车的后备厢。从楼下把那些装钱的箱子搬到楼上的那间屋子,都会累得郑小龙一身的汗,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然而,马脚还是露了,郑小龙的汗白流了,还付出沉重的代价,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宣判之后,入狱服刑,就可以探视了,毕竟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薛七婆再不想见,也要见上一眼,谁身上掉下的肉,谁心疼。
狱警很讲人道,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刁难经济犯罪,毕竟没有暴力倾向。薛七婆得到了和儿子独处的机会。
薛七婆没有责怪儿子,责怪了能有什么用?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郑小龙告诉了母亲,他也不想这么贪,这些钱,他推也推不掉,习惯了就成了自然。他还告诉母亲,为什么要收这么多钱,那是给他哥哥攒的,他知道哥哥的本事,他想用这笔钱在国内给哥哥建个实验室,让哥哥回国内发展,成为中国第一个拿到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
面对着二儿子喋喋不休的倾诉,薛七婆哭了,很显然,狱中的老二,与世隔绝,还不知道他哥哥已经遭遇到的不幸,直至薛七婆狠狠地捶着老二的胸脯,哭泣着说,你攒多少钱能有什么用,就算是你不出事儿,你哥哥永远也用不着了。
郑小龙怔了片刻,说,有一段日子,我抓心挠肝地难受,不是怕判我死,那是说不出来的疼,我哥他怎么了?
双胞胎真是心有灵犀呀,郑小龙在看守状态中,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外边发生了什么,他居然能预感到哥哥出事儿了。
薛七婆只得告诉了儿子,你哥他没了。
郑小龙闭上了眼睛,居然没有问哥哥是怎么没的,或者说,他只想知道结果,不想知道过程。等到郑小龙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以泪洗面了,他说,我做梦了,梦中哥哥怎么死的,我一清二楚,我们都是蝼蚁,微不足道,只不过一个死了,一个等待死亡罢了。
薛七婆堵住了郑小龙的嘴,她不认同郑小灯是蝼蚁。
一阵长久的沉寂,薛七婆按响了狱警教给她的铃,不是结束探视,而是向狱警申请,要来了几张纸和两支笔。
薛七婆说,你活着,妈就有个念想,妈也是快古稀的人了,早晚要见阎王爷,到阴曹地府,需要签名报到,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牛头马面传不上报号,阎王爷不让我见你爸,那该咋办?儿啊,你教妈写名字,一笔一画地教,别让妈写错了。
在监狱的探视室,母子二人孩子一般,一笔一画地写着,薛鹤舞,就差头顶上悬着一对红灯笼了。面对着儿子,薛七婆终于默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这一辈子不用印章,第一次写下自己的名字,尽管是歪歪咧咧。
薛七婆抱着儿子,眼眶里悲伤与喜悦的泪一块儿流下来。
分手的时刻无法拒绝地到了,郑小龙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告诉母亲,这是陆纯坦校长的地址,你去找他,从今以后,陆校长就是我的父亲。
捏着郑小龙写下的纸条,在张小芳的陪护下,薛七婆终于找到了陆纯坦的家。那是仅有六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很紧凑却不很紧张。薛七婆蓦然发现,那对红灯笼赫然地挂在他们家的客厅,不是仿造,绝对出自郑阿大的手。
陆纯坦有一点赧然,瞅了张小芳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回了趟老家,扯了离婚书,打着你们的旗号,从小芳爷爷的手里接过来了这对红灯笼。
薛七婆说,没关系,本来就想让你保管的。说着,她摘下红灯笼,细致入微地擦拭起来,那副样子,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家。她又吩咐小芳,到市场买块羊肉,捎几两羊油回来,灯笼该擦油了。
小芳知趣地走了,临走时说了句,过几天送来。
薛七婆没搭理小芳。
陆纯坦说,小龙不是坏孩子,知道感恩,这房子我没退休时,他就买了,写的是我的名字,让我有了个避难所,那時还不贵,用的是合法收入,不脏。
薛七婆照样没搭理陆校长,擦完了红灯笼,说了句,我累了。
陆纯坦小心翼翼地问,今晚就睡在这儿?
薛七婆说,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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