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菱刚抿了一口汤,就看见夏金桂从凳子上哧溜一下摔下来,她以为夏金桂没坐稳摔倒了,便上前查看。
“大奶奶,你怎么了?”
只见夏金桂两脚乱蹬,浑身抽搐,两只手在心口乱抓,紧接着鼻子眼睛里流出血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香菱,她一个没站稳,趔趄着摔倒在地。
夏金桂莫不是死了?香菱颤抖着,用手指试探了下鼻息,没气了!惊恐从心底蔓延上来,她干呕几声,爬出门外,刚好撞上宝蟾。
“你……你把大奶奶毒死了!”
宝蟾踢开香菱,慌张地跑进屋查看,夏金桂嘴唇发紫,果然死了。
宝蟾看到桌上剩的两碗汤,那的确是自己做的,可她为什么要害死夏金桂?
“你胡说,你俩一起喝的汤,你没事,大奶奶却死了,何以见得是我毒害大奶奶。大奶奶死时,只有你在前,谁知道你动了什么手脚!若要说凶手,你嫌疑最大!”
“你……”
香菱一向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宝蟾,她只好踉跄着去向薛姨妈禀报。不一会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侍从,二话没说就绑了宝蟾。
2
到了薛姨妈那里,宝蟾依旧不卑不亢。
“今日的汤是我做的不假,可我没害大奶奶!你们就是报官我也不怕!大奶奶是被毒死的,只有香菱买过老鼠药,不信你去她屋里翻。”
前几夜,香菱屋里有老鼠的动静,她逮了几次都没逮到,只好去集市买来老鼠药抹在糕点上,仍在房间的角落。不过那老鼠也成精了,每日照常在香菱屋里出没,就不见吃糕点。
香菱自知理亏,双膝一软跪倒在薛姨妈膝边,泪眼婆娑,她哀怨地看向宝蟾:“我知道你嫉妒大奶奶对我好,可好赖我们以姐妹相称多年,你何苦这般害我?”
随后又转向薛姨妈:“不用特意去我屋里搜,我去把那东西取出来!那是药老鼠的,没成想倒害了我自己。若因这判了我的罪,我也无话可说,只求薛姨妈查明真相那一刻,还我个公道。”
香菱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然而没走两步就晕倒了。
“快!快!看看怎么回事?”
薛姨妈招呼身边的丫头把香菱扶坐起来,有些心疼地看着香菱:“这孩子病了多日,体弱成这样,怎么能害人呢?薛府不能再贪一条人命了。”
薛姨妈只好打发人去翻老鼠药,大概过了十多分钟,侍从用夹子拎了只死老鼠回来。
“没找到老鼠药,倒看见只死老鼠。”
“看来香菱没说谎,宝蟾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宝蟾看着香菱半死不死的模样,心里别提多气了,她挣扎着起身,快速来到香菱身边,狠狠踢她一脚。
“别装了,你装给谁看?你病没病,心里没点逼数?不就是跟二爷睡了,想让二爷娶你,看二爷跟大奶奶走的近,你心里恨,才想害死大奶奶。”
大概是宝蟾踢的太痛了,香菱吃痛,眉头一紧后就醒了。她轻咳几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何必颠倒黑白呢?那日,是谁在二爷的菜里下春药,是谁想睡在二爷房中?是你嫉妒大奶奶吧?”
“空口无凭,倒是拿出证据!”宝蟾依旧面不改色。
事情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端坐在大堂上的薛姨妈大惊失色,没想到一桩人命案,居然成了一桩艳色丑闻。
3
此时,夏金桂的母亲夏母已经来到薛家。
夏家生意失败后,全指着夏金桂从婆家抠点钱回来,她死了不等于断了财路?夏母心里怨恨,刚一进薛家门,就嚷嚷着要打死凶手。
薛姨妈赶快让人安抚好夏母,继续主持这桩案件,她觉得“宝蟾下春药”事件成了关键,便命人去宝蟾房里查看。
不一会侍从来报,宝蟾房里没有春药,反而有老鼠药!
宝蟾心里着实慌了。
前几日,香菱买完老鼠药后,她也去集市买了老鼠药,但她不是买来药老鼠的,而是夏金桂让她买的,具体做什么,夏金桂也没说。
可这药明明在夏金桂那里,怎么到了宝蟾的房间里?
宝蟾努力回忆跟夏金桂接触的每一个细节,她突然想起来,夏金桂死的那日早晨,夏金桂特地嘱咐她做两碗汤。以前都是小厮来告知,唯独那日夏金桂亲自来吩咐,而且神情还慌慌张张。
莫不是……
想到这里,宝蟾惊出一身冷汗。
薛姨妈见宝蟾不语,心下了然:“快招了吧!不然见官后,又是一顿皮肉之苦……”
“我没害大奶奶!”
宝蟾没等薛姨妈说完,一声大吼,浑身血液沸腾,如同失了火。然而下一秒,贾母的几个巴掌,瞬间让她降了火。
“你这个下贱胚子,还我女儿命来!”
紧接着,夏母又冲宝蟾踹了几脚,刚好有一脚踢在宝蟾的乳房上,宝蟾滚到地上,捂着胸口,左右摇晃。
毕竟也替夏母照顾了几年夏金桂,没想到她出手那么重,此时的宝蟾有一种哀默大于心死的感觉。
薛姨妈怕出人命,赶紧让人拉住夏母,开口道:“恶人自由官府惩治,快把物证和宝蟾押到官府。”
“等等!单凭老鼠药就判断我是凶手,我不服!这老鼠药是大奶奶让我买的,兴许她房间里也有。”
薛姨妈念在宝蟾在府里侍奉多年,便想着再给她次机会,便差人去夏金桂的房间搜查。果然,让人意外的事情出现了,在夏金桂的房间里没搜出老鼠药,反而搜出春药来。
4
宝蟾从地上跌撞的爬起来,哈哈笑两声。
“应该把二爷找来!问问大奶奶侍奉地舒不舒服?”
薛姨妈从座位上弹跳起来:“你胡说什么!快来人,把她押到官府。”
自从她大儿子死后,这夏金桂就疯疯癫癫,后来不疯了,居然勾搭上她的小儿子。小儿子年纪尚小还没娶亲,跟自己大嫂勾搭在一起成何体统?但她管不了小儿子,就眼睁睁的看他们厮混。
后来,薛姨妈撮合香菱跟小儿子在一起,但小儿子不同意,还是不愿断了跟夏金桂的往来。如今从“春药”这事看来,这夏金桂是用了手段。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如果被下人传了出去,薛家还有何脸面?
“你休要胡言!”
宝蟾依旧大声叫道:“怕了吧!我临死,都要把这些丑事说出来。”
薛姨妈气得跌坐在凳子上,摆摆手让闲杂人出去。夏母一看,这是要放了宝蟾?她不乐意了,盘腿坐在客厅中央,嚎啕大哭起来,“淫贱货色,放了她,天理难容融。”
宝蟾不屑地看了夏母一眼。
“你女儿才是淫贱货色,让我下春药来迷惑二爷,不然二爷怎么能看上她那老娘们。”
夏母跳起来又要打宝蟾,被香菱的话挡住了。
“宝蟾,二爷平日待咱不薄,大奶奶死了,名声不打紧,可咱二爷还没娶妻,这日后传出去让他怎么做人啊?让咱二爷在官府面前替你求求情,你也少受些责罚,你也不要再乱嚼舌根子!”
香菱说完,用手绢掩去泪水。
宝蟾气不打一处来。
“啊呸!”
然而回头目光恰好撞上二爷,怪不得香菱一口一个二爷,原是二爷回来了。他衣衫凌乱,头发散落,虽生得一副好皮囊,但奈何是个浪荡人儿郎。
他喝得醉醺醺的,进了客厅,要拉香菱入怀,“来,美人……”,可仔细看清是谁后,又漏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不要,你身上有狐臭!”接着把香菱推到在地。
他又看向宝蟾。
“来宝蟾妹妹,让哥哥亲一口。”
“不不不,还是大嫂好,那一溜光的……”
薛姨妈看不下去了,“啪”给二爷一巴掌,让人把他拖回了房间。
时间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流逝,突然香菱疯一般的哭起来。她冲着宝蟾大叫:“你满意了吧?知道二爷为什么不娶我做妾了吧?我有狐臭!”
她咬牙切齿,走到宝蟾面前揪住她头发。
“你天天离间我跟大奶奶的关系,不就是嫉妒薛姨妈撮合我跟二爷吗!你让大奶奶误以为二爷喜欢我,让大奶奶恨我。她想毒死我,可天算不如人算,结果把自己毒死了!那毒汤,她替我喝了!哈哈哈!”
真相终于大白,虽然夏金桂失手杀死了自己,可这整个事件里,谁又是无辜的呢?
宝蟾如愿当了小妾,但二爷这个人风流成性,对她如同待蝼蚁,她没尊严,还日日受虐待,整日过得生不如死。而香菱呢,因为狐臭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本来不是什么大毛病,人们却说她得了脏病,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也没人敢娶她。
《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的去薛姨妈那里找王夫人回话。进到里间,看见宝钗正和丫鬟莺儿在描花样子。周瑞家的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哪里的话!只因我那宗病又发了,所以且静养两天。”
宝钗说他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要是吃丸药是不中用的,一个和尚给了个海上仙方,又给了一包药引子,异香异气的,犯了吃一丸就好了。
周瑞家的就说,那姑娘把那方子说说我们也记着,以后谁家遇到这样的病,说给人家,也是行好的事。
于是: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等等之后一系列繁杂的操作,制成了《红楼梦》里最神秘的药——“冷香丸”。也成了薛宝钗身上最经典的谎言!
一般用“一股”来形容气体,宝钗身上的一股热毒就是一股臭气,就是人们常说的狐臭。宝钗本身又胖,怕热、爱出汗。第三十回,宝玉问宝钗怎么不去听戏?宝钗说自己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就推身上不好回来了。宝玉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这里的“他们”说明贾府不止宝玉一个人说宝钗像杨贵妃。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你看作者也称宝钗为杨妃。
传说杨贵妃就有狐臭,是个有味道的女人。宝钗熟读史书,是大观园里数一数二学识渊博之人。对杨贵妃的这一特点,宝钗一定不陌生。
宝钗听了,登时红了脸,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
你笑我像杨妃,又肥又臭;我笑你全家没出息(没一个像杨国忠在朝廷作高官的)。作者表示目瞪口呆!读者我捂嘴偷笑。
作者也替宝钗的狐臭很是为难,特意将宝钗安排住进了蘅芜院,那里奇香异草。咱们就跟着贾政一起来看看蘅芜院的样子:第十七回,贾政进了港洞,从山上盘道进去,渡过桥,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院里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四面绕着各种石块,且没有一树花木,只见许多异草,藤蔓绕柱,如金绳蟠屈。贾政不禁道:“薜荔藤萝哪得有此异香?”“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得很。”贾政的话里有厌恶,也有值得深究的地方。看着这样一所院子,我感觉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蛇住的地方!
宝钗家的店铺很多,其中就有香料铺子,她的丫鬟莺儿她妈也是个制香高手。平时给宝钗制一些花茶,或随身携带的花粉香料来遮气味不是难事。
为了向贾府众亲戚解释宝钗身上的香味,薛家精心炮制了“冷香丸”的谎言。并通过周瑞家的热心肠,很快就传遍了贾府的每个角落。薛姨妈也顺便跟周瑞家的说:“宝丫头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这是真的,花儿粉儿于别的姑娘来说代表一种美,可对宝钗来说,是每天不得不面对的难言之隐。她能不讨厌花儿吗?第三十八回里有一个细节描写: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得那游鱼浮上来唼喋。
就这样,一个纯洁天然、还带有一丝神秘色彩的薛宝钗在贾府诞生。
作者不仅借“冷香丸”揭露了宝钗有狐臭这一事实,而且还影射了宝钗正是借着这些“花儿”年轻的生命,完成了她的人生目标。
“冷香丸”药方中的那些花蕊都代表什么?我们来看看第六十三回,姑娘们抽签喝酒。
宝钗抽的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下面一首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
李纨抽的签上画着一枝老梅,题着“霜晓寒姿”,下面一首旧诗:竹篱茅舍自甘心。
香菱抽的签上画着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写着一句旧诗:连理枝头花正开。
黛玉抽的签上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那面一句旧诗:莫怨东风当自嗟。
由此可以看出,药方中的四个人正是宝钗、香菱、黛玉、李纨。也正是其余这三个人的一生,托起了宝钗的幸福。而宝钗也正是靠掐了她们的“花蕊”,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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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详注(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潘建华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指月亮纯净的光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形容月亮美好的外形。娟娟:明媚的样子)魄自寒。一片砧敲(指捣衣声。砧:捣衣石)千里白,半轮(指残月)鸡唱五更残。绿蓑(蓑衣,这里借指漂泊的游子)江上秋闻笛,红袖(借指女子)楼头夜倚栏(凭靠在栏干上)。博得(换取)嫦娥(传说中的月宫仙子)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点评:这是香菱学诗写作的第三首诗,较之前两首,它克服了堆砌穿凿的毛病,而能够寓情于景,将自己的身世遭遇寄寓其中,营造出伤感而又悠远的意境。)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谓只要有决心,肯用心思,世上再困难的事也能办成。有心人:指有志向、志气的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她们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地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看望亲戚)去。”李纨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到底(终归)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这时候)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这里是到上房去的意思)罢。”说着,一径(径直)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句末助词,表示推测或反问的语气)?”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到京城)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罕见的事)。”大家纳闷(疑惑不解),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黑压压。形容众多人会聚一处)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xiù)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谐音“妄人”“忘仁”,王熙凤之胞兄)也正进京,两亲家(亲戚)一处打帮(结成伙伴,搭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守寡的婶母)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qǐ)──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堂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指同父母所生的妹妹,即亲妹妹)薛宝琴许配(女子由家长做主,跟某人订婚)都中(京都)梅翰林(明清时,进士朝考后进入翰林院的,叫“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出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难怪)昨日晚上灯花爆(民俗有灯花闪爆是远客来临的喜兆的说法。意谓灯花爆,有客到。灯花:指灯芯余烬结成的花形)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应验,验证)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指日常生活方面的话),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非常了解)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模样,形象),他这叔伯兄弟形容(形体容貌)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成天)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绝顶美貌)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她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描述)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最精粹的部分)灵秀(指天地间构成一切最美好事物的本原),生出这些人上之人(超过众人的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比喻见识短浅的人),成日家(一天到晚)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犹言独一无二。形容极其难得)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当地,这里指眼前)风光(风景,这里指人),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指见识)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着魔的样子),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嘻嘻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指用手一握的数量)四根水葱儿(形容又白又嫩)。”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形容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她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她们,虽是她们自谦(自我谦逊),看其光景(情形),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袭人笑道:“她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确实如此)的话。据我看,连她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她。”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哪里再好得去(这里是超过的意思)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得无可不可(形容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义女)了。老太太要养活(这里是抚养,培育的意思),才刚(刚才)已经定了。”宝玉喜得忙问:“这果然(当真)的?”探春道:“我几时(何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正确的道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
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借指病愈)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形容零落不齐)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探春道:“越性(干脆)等几天,她们新来的混熟了(与周围的人相互认识、熟悉),咱们邀上她们岂不好?这会子(这时候)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作诗的兴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刚好了,人人不合式(方便,适宜)。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熟悉)了,颦儿也大好(病完全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安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这里指所有人参与诗社活动)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她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住下来)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恳求)着老太太留下她们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更加)有趣了。”宝玉听了,喜得眉开眼笑(高兴愉快的样子),忙说道:“倒是你明白(聪明)。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犹言心地),空喜欢一会子(一会儿),却想不到这上头(这方面)来。”
说着,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睡觉)。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依靠)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置办)房舍,帮盘缠(费用,日用花销),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考虑)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不称心)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指按定例发放的钱物)送一份与岫烟。凤姐儿冷眼(这里是暗中观察的意思)敁敠(diān duō,揣度)岫烟心性(本性,性格)为人(处世接物),竟不像邢夫人及她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温和宽厚,让人疼爱)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她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理睬,过问)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一向)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坚守节操,不再改嫁),令人敬服,今见她寡婶来了,便不肯令她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安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升迁,委任)了外省大员(指职位很高的官),不日(不久)要带家眷(指妻子儿女等)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她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她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指出生的年月日时),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份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分辨清楚),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全心全意,集中精神)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吵闹,纠缠。唣:zào)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承受得住)香菱又请教她谈诗,越发(更加)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无拘无束地高声大言发表议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guō zào,吵闹,打搅)得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正当的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不安于自己的职责,不循规蹈矩)的。一个香菱没闹清(这里形容吵闹,让人无法安静的意思),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比喻爱说话的人),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沈郁(杜甫诗风沉郁顿挫。沈:同“沉”。郁:含蕴深刻。杜工部:杜甫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称),韦苏州之淡雅(韦应物诗风恬淡自然。韦苏州:韦应物曾任苏州刺史,故称),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温庭筠诗风浮艳柔弱。绮靡:艳丽。温八叉:温庭筠的别号),李义山之隐僻(李商隐诗风隐曲晦涩。李义山:李商隐,字义山)。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用心刻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表数量,犹言一件)斗篷(又称“一口钟”,没有袖子的罩衣,冬天外出披在身上),金翠辉煌(形容华贵艳丽,光彩夺目),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哪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难怪)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动物名。雄孔雀尾有长羽,能开张作扇状,非常美观)毛织的。”湘云道:“哪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动物名。形似家鸭,能飞翔,善游泳。雄野鸭头部绿色,有亮光)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意谓各人有各人命中注定的缘分、机遇。缘法:缘分)。我也再想不到她这会子(这时候)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她。”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一会儿)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得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没心计),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说话)太直(爽直,没顾忌)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她作亲妹妹罢了。”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她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这里指不好意思)。”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小心)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恰(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她。”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吱声,作声)。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样。她喜欢得比我还疼呢,哪里还恼?你信口儿(随口)混说(胡说)。她的那嘴有什么实据(确凿的凭据)!”
宝玉素习(一向)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小心眼),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她心中不自在(不舒服),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仔细观察。度:duó)黛玉声色(说话时的语气和脸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解(觉得纳闷)。因想:“她两个素日(平时)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此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接称呼姓名),直是(真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热情,热诚),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多半)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这里指言行轻浮,不庄重的女孩),且又和姐姐皆和契(和谐,意气相投),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形容品德、才能超出众人。拔:高出。萃:草丛生的样子)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地纳罕(惊奇)。
一时(不一会儿)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懂得,了解)的几句,说了取笑(开玩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比喻话里暗含有其它意思),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西厢记》的第三本第二折,写红娘与莺莺围绕着张生的情书而展开的矛盾冲突)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后汉书·梁鸿传》中本是梁鸿接了孟光案。《西厢记》里,红娘用这句唱词来比喻崔莺莺接受了张生的爱情。这里宝玉用来比喻黛玉接受了宝钗的友情)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她这‘是几时’三个虚字(没有实在意义的字)问得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忍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得好。她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没有可挑剔的),我反落了单(孤单无伴)。”黛玉笑道:“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平时)只当她藏奸(骨子里狡猾,心眼坏)。”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也是《西厢记·闹简》中的唱词,借指黛玉说话不小心,行酒令时误说戏曲唱词的事。口没遮拦:形容嘴不严实)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去年)越发(更加)瘦了,你还不保养(保护调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一会儿,一阵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用红色毛毡制作的一种宽大无袖的御寒外套。猩猩:古谓猩猩血可作红颜料,故称红颜色为猩红或红色)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一种工艺的名称,用金线绣出图案或花样的边缘)挖云(一种工艺,用丝织品挖出云头形图案,装饰靴尖部位)红香羊皮(染成大红色的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毛织品,像羽缎而较疏细,制成衣服可防雨雪)面(指衣服的外面一层)白狐狸(指白色狐狸的毛皮,皮质轻软,是狐皮中最珍贵的)里(指衣服的里面一层)的鹤氅(原指用鸟羽制成的御寒外衣。这里指仿制的皮裘。氅:chǎng),束一条青金闪绿(一种工艺,以青金丝线为主的织物中杂入部分绿线,呈闪绿的光泽)双环四合如意(图案花纹的一种,这里指丝带头上所结的绦扣)绦(丝带),头上罩了雪帽(如风兜一类能遮挡风雪的帽子)。
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全部一样)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一种从西洋进口的阔幅呢料)对襟(上衣的一种式样,两襟相对,纽扣在胸前正中)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蓝紫色)斗纹(指交叉的图案)锦上添花(指在锦缎上又绣上花卉图案)洋线番羓丝(由外国进口的丝线、毛线混织物。羓:bā)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这里指用貂鼠头部的毛皮作衣面。貂鼠:哺乳动物的一属,毛皮轻软,是珍贵的裘料。貂:diāo)、大毛黑灰鼠里子(这里指用黑灰鼠的毛皮作衣里。大毛:长毛。黑灰鼠:松鼠的一种,毛多呈灰褐色,毛皮极名贵)、里外发烧(指表里都有毛、正反两面都可以穿的皮衣)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指一种帽面为红色猩毡并有挖云纹饰、帽里为鹅黄片金的女式风帽。鹅黄:淡黄色。片金:指一种丝织品。昭君套:一种女式风帽),又围着大貂鼠风领(一种类似围巾的皮领子,不与衣服连在一起,用时另戴)。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指孙悟空。这里比喻湘云,是戏谑之语)来了。她一般(同样)地也拿着雪褂子(一种用来避雪的罩衣),故意妆(打扮)出个小骚达子(旧时对蒙古族人和其他北方游牧民的蔑称。骚:同“臊”,狐臭。达:同“鞑”,即鞑靼,蒙古族别称。这里是戏谑之语)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她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指衣服的领袖有三道颜色接近的镶边。靠色:这里指相近的颜色。领袖:衣领和衣袖)秋香色(指黄绿色)盘金五色绣龙(用金线和彩丝绣成的龙形图案)窄褃(紧腰身。褃:kèn)小袖(窄袖)掩衿(大襟,满襟。衿:jīn)银鼠(灰鼠的一种,毛色浅灰而带有白针的称银鼠,这里指珍贵的银鼠毛皮)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淡红色)妆缎(即妆花缎,由江宁生产的一种似锦的织品)狐肷(指狐腋部、腹部的皮毛。肷:qiǎn)褶子(大领的外衣。褶:xí),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蝴蝶结子:丝带垂下部分编织成蝴蝶式样之花结。长穗:丝带末端之流苏。五色宫绦:宫制之五色丝带),脚下也穿着麂皮(也叫“绒面革”,原用麂皮生产,后多用獐鹿或山羊等皮加工制成,绒面向外,软而柔,宜于缝制靴鞋、手套等物。麂:jǐ)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臂(形容腰细臂长的样子),鹤势螂形(形容昂首挺胸的样子)。众人都笑道:“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指男孩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东道主)?”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正式的日子)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她们接风(设宴款待远道来的客人),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意见)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得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广(一作“芦雪庵”,大观园园景之一。广:yǎn,依山崖建造的房屋)好。我已经打发人笼(生火)地炕(又称火炕。室内地面下砌火灶,挖成通道,墁以方砖,生火通至炕内取暖)去了,咱们大家拥炉(围炉取暖)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小规模的玩乐活动),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份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答应)。因又拟题限韵(规定做诗的用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到时候),横竖(反正)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闲聊)了一回(一会儿),方往贾母处来。本日(当天)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好好地)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关闭),只见窗上光辉夺目(耀眼),心内早踌躇(反复思量)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可支起放落的窗架。屉:tì),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助词,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行为的趋向或进行)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形容雪花飘舞的情景。绵:丝绵。絮:棉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guàn shù,泛指梳洗)已毕,只穿一件茄色(淡紫色。茄:qié)哆罗呢(一种从西洋进口的阔幅呢料)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一种类似于水獭皮的优质皮毛)小鹰膀(整件褂子用海龙皮一条条拼接而成,很像山鹰翅膀上的花纹,故名)褂子,束了腰,披了玉针蓑(用白玉草编织成的蓑衣。蓑:suō),戴上金藤笠(用藤皮细条编成,刷以桐油,呈金黄色,故名。笠:lì),登(穿)上沙棠屐(沙棠做的木屐。沙棠:木名,木质耐潮湿。屐:jī),忙忙地往芦雪广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山的靠近平地部分)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轻轻掠过)鼻。回头一看,恰是(正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映衬)着雪色,分外(格外,特别)显得精神(有生气),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地赏玩一回(一会儿)方走。只见蜂腰(喻指特别狭窄的通道)板桥(用木板架设的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
宝玉来至芦雪广,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开辟道路)。原来这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依山靠水。傍:依靠。临:临近)河滩之上,一带(表数量。用于成排的门或建筑物等)几间,茅檐土壁(茅屋;以茅草为顶,泥土为墙的房子),槿篱竹牖(以木槿为篱笆,以竹子为窗户。槿:jǐn。牖:yǒu),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掩盖,遮蔽),一条去径(通向前方的小路)逶迤(wēi yí,蜿蜒曲折的样子)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却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渔夫),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旧时妇女用的一种风帽。因帽子后沿披至颈后肩际,类似佛像中观音菩萨所戴的帽子式样,故称),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涂过桐油能防雨的伞)。宝玉知她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她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换衣服)。
一时(不一会儿)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催促开饭)。好容易(好不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菜名。羊羔:乳羊,这里指羊胎)。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这里指没有出世的意思)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一种类似炒鸡丁一类的下饭菜。清代《调鼎集》有云:“野鸡瓜,去皮骨切丁配酱瓜、冬笋、瓜仁、生姜各丁、菜油、甜酱或加大椒炒。”齑:jī,切成细末的腌菜或酱菜),忙忙地咽(吞食)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顾不上)吃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才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玩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求之不得)一声儿(一句话,这里指湘云的话),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不一会儿)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广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花样)来。这会子(这时候)一定算计(盘算,打主意)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得有来有去(形容计划得头头是道)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捉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比喻预测)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哪怕吃一只生鹿,撑病(这里指吃得太饱以致生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惹事,制造麻烦)呢。”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可以,过得去)。”只见老婆们了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用铁丝编成的供烘烤食物的网状架子)来,李纨道:“仔细(小心)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年终按例发给的赏钱)正忙。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贪玩)的,素日(平时)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指没有什么事不做),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戴在手腕上的装饰品,多由金、银、玉石等材质制成。镯:zhuó),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平时)看惯(多,习惯)了,不以为异(不觉得奇怪),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稀罕的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用野鸭面部两颊附近的毛皮制作的衣服。凫:fú,野鸭。靥:yè,面颊。裘:皮衣)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不一会儿)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过一会儿)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披在肩上没有袖子的外衣,可用来御寒)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哪里找这一群花子(乞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蒙受劫难),生生(硬是,活活地)被云丫头作践(糟蹋)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语出《菜根谭》:“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名士:指尚高论、倜傥而不务小节的人士。风流:不拘守礼法),你们都是假清高(清雅高洁),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这时候)腥膻(这里指有腥膻之味的鹿肉)大吃大嚼(大口吃,大口咬),回来(过一会儿)却是锦心绣口(形容才思敏捷,出口成章。锦、绣:精美华丽的丝织品,比喻精美)。”宝钗笑道:“你回来(过一会儿)若作得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sāi,同“塞”,填入)上些,以完(了结)此劫。”
说着,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同“戴”)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下落)。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保证)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做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过年,春节)又近了,正月(指农历一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把谜语用纸条写好,贴在灯上或直接写在灯上供大家猜)大家玩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抓紧时间)作几个好的,预备正月里玩。”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韵文句末所押的字)、格式(指诗体)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旧时做诗的一种方式,两人或多人各做一句或数句,相联成篇),五言排律(又称长律。按照一般律诗的格式加以铺排延长而成,故名。每首至少十句,可多至百韵以上)一首,限‘二萧’韵(属于下平韵的一种)”。后面尚未列次序(顺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终归)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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