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网红漫画改编、演员杨幂领衔主演的电视剧《狐妖小红娘·月红篇》已近尾声,该剧开播第二天曾达10.3%的播放率高点,此后一路下滑,不少网友对它提出尖锐批评。
一方面,与原作相比,该剧改动较大,被网友称为“面目全非”。
另一方面,情节套路化、低幼化,主角涂山红红被演绎成“女狐版萧峰”。
传统狐妖文化博大精深,远比美女、谈恋爱、两派决斗之类高级,但只有从历史的角度去把握,才能体会出其中的滋味。
《狐妖小红娘·月红篇》剧照
大禹没见过九尾白狐
狐文化在中国,经历了狐妖、狐神、狐仙三个阶段。
有学者认为,大禹遇九尾白狐,是狐文化之始。据东汉赵晔在《吴越春秋》:“禹三十未娶,行至涂山(今属安徽省蚌埠市),恐时之暮,失其制度,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大禹遂娶涂山氏(古族名)之女(名女娇),九尾白狐成祥瑞。
这段记载可疑。《山海经》中确记九尾狐,即“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并非神兽。青丘国在今山东巨野县一带(黄帝杀蚩尤于青丘,蚩尤墓在巨野县),距安徽蚌埠470多公里,九尾狐怎会跑这么远?
《吴越春秋》近于小说,且赵晔晚大禹2000多年,何以知之?《艺文类聚》等引了类似内容,称是《吕氏春秋》佚文。学者胡堃认为,从词句看,明显抄自《吴越春秋》。故“大禹遇九尾白狐”是汉代才有的说法,战国时尚无。
学者王守亮在《九尾白狐与禹娶涂山女神话》中钩沉出原因:
神话九尾白狐,始于战国的阴阳学派。该派据五行相生,创五德终始说,由此确定王朝替代的合法性。该派认为,商朝是金德,尚白,为它编出“商汤遇九尾白狐而得天下”的神话。大禹是木德王,尚青,与九尾白狐无关。
西汉末,刘歆等修改了五德系统,以为王莽篡位造舆论。结果,大禹又被定为金德,据纬书(汉代方士和儒生依托今文经义,宣扬符箓、瑞应、占验之书,与“经书”相对而言)《尚书中候》:“金兴,则白狐九尾。”大禹必须遇上九尾白狐,赵晔等放手瞎编……
西王母 九尾狐 东王公乘龙画像砖(东汉)
王充指路 狐狸变人
为了看上去像真的,汉儒编出一整套“瑞应”。《白虎通义》(东汉班固等编)称:“德至鸟兽,则凤凰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鸟下。”学者胡堃指出,汉画像砖中,九尾狐、不死树、三足乌、玉兔常与西王母相伴。
瞎编也有困境。时人将宇宙分为三层,即天神、地祇、人鬼,狐该算什么?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称:“狐,(通妖,许慎称‘地反物为 ’,反常的东西即妖)兽也,鬼所乘之。”是鬼的坐骑。态度含混。
从春秋起,国人论狐便有分歧:既赞“狐死正首丘(传说狐狸死在外面,必头朝洞穴,表示不忘本),仁也”;又不满于“心犹豫而狐疑”,过于狡诈,即《淮南子》所说“禽兽之诈记”。陈胜起义前,假装狐鸣“大楚兴,陈胜王”,致“卒皆夜惊恐”,可见狐鸣被公认为不详。
难以分类,只好模糊处理,称狐狸是鬽(通魅),介于神鬼之间。鬽分三种:一是魑鬽,人兽合体,来自远方,有具体形象;二是鬼鬽,没具体形象,在偏僻处活动;三是精鬽,万物都可变成它,随处可见。
汉武帝崇神仙道,“元鼎、元封(前116年至前105年)之际,燕齐之间,方士瞋目扼掔(通腕),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术者,以万数”,受此影响,汉人日渐迷信,崇信精鬽。东汉王充在《论衡》中称:“鬼者,老物精也。夫物之老者,其精为人,亦有未老,性能变化,象人之形。人之受气,有与物同精者,则其物与之交。”
东西老,会自然成精,这在理论上,打通了狐变人的可能。
门吏图门柱画像石(左侧),东汉。石上有鸡首西王母端坐在高耸入云的神山之顶,一狐一鸟左右护卫。
从狐妖一跃成狐神
魏晋时,狐狸终于变成了人。东晋干宝在《搜神记》中,最早记录了一批这样的“人”,比如:
吴中有一书生,皓首,称狐博士,教授诸生。忽复不见。九月初九日,士人相与登山游观,闻讲书声,命仆寻之。见空冢中,群狐罗列,见人即走。老狐独不去,乃是皓首书生。
言虽简,却开后世文风。直到清末,男狐狸仍多以老者形象示人,住在墓穴中,姓狐(或胡),喜欢读书。
东晋郭璞只是机械地延续了王充的论点,把时间积累放在首位:“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世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干宝比王充更进一步。他提出,让狐变人的根本力量是“气”,“气”作为世界本质,主导一切变迁:“千岁之雉,入海为蜃;百年之雀,入海为蛤;千岁龟鼋,能与人语;千岁之狐,起为美女;千岁之蛇,断而复续;百年之鼠,而能相卜。”把握了“气”,狐狸就比人类还厉害,可一跃成为狐神。
在北魏杨衒之在《洛阳珈蓝记》中,记录了这样的故事:孙岩娶妻三年,妻子睡觉从不脱衣,孙岩奇怪,就趁她睡着,偷偷解开她的衣服,发现竟长着三尺长的尾巴,吓得孙岩把妻子赶走。妻子走之前,剪下孙岩的一片头发。邻居齐出动,妻子变成狐狸逃跑。后来京城竟有130多人被剪发,皆因狐狸变成美女在路上走,人们想接近她,结果被剪发……人们将类似打扮的女人称为狐狸精。
虽属猎奇,但狐狸第一次有了个性——喜欢恶作剧。
既夸狐狸也骂狐狸
为什么魏晋南北朝时,狐狸快速升级?学者王雨阳在《魏晋至唐以来狐故事的演变与民族关系之探讨》中认为,或与胡人大量进入中原有关。此前因偏见,人们常视胡人为另类,随着胡人们走进日常生活,不得不进行文化调整。
狐被封神,出现次数亦增多。据《中国古代狐精故事研究》:“文献记载中,先秦时期九尾狐只出现在大禹、周文王的年代,汉代也只有在汉章帝时出现过一次,到了魏晋时期,却不断涌现出有关出现九尾狐的记载。究其原因,不过是九尾狐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被视为政治上的祥瑞灵符。”
《宋书》称:“白狐,王者仁智则至。”意思是君王够智慧,白狐就会现身。
不过,夸狐狸的同时也骂狐狸。陈寅恪先生注意到,“狐”“胡”同音,所谓狐臭,初期可能写成胡臭。刘敬叔在《异苑载》中写道:“胡道洽,自云广陵人(今属江苏扬州),好音乐医术之事。体有臊气,恒以名香自防。唯忌猛犬。自审死,戒弟子曰:‘气绝便殡,勿令狗见我尸也。’死于山阳,敛毕,觉棺空。即开看,不见尸体。时人咸谓狐也。”反映了双方关系另一面。
到了唐代,狐崇拜又至新高。据《朝野佥载》:“唐初已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饮食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
唐代小说《任氏传》中,狐狸变成的美女任氏忠于爱情,用法术助韦金追到美女,并让他发了财。与东晋郭璞在《玄中记》中称“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相比,狐狸的地位空前提升。
唐代鎏金双桃形双狐纹银盘
狐狸又跌下神坛
狐狸在神坛上没待多久,很快又转向狐仙。
据《宣室志》,唐代权臣李林甫上位后,退朝时见一玄狐,大如牛马,奔至庭中,李林甫命人射之,未及举箭,玄狐便跑了。这一年,李林甫被籍没(登记全部财产,予以没收)。
受胡人内乱影响,唐朝衰落,连累狐狸也成噩运代表。宋代仍如此,据《宋史》:“宣和七年(1125年)秋,有狐由艮岳直入禁中,据御榻而坐,(宋徽宗)诏毁狐王庙。”2年后,北宋灭亡。宋代江万认为:“胡犯阙之先兆也。”所以,朱熹注《诗经》时说:“狐,兽名,似犬黄赤色,不祥之物,人所恶见者也,所见无非此物,国将危乱可知。”
狐狸失宠,除了与“胡”同音,还有一原因——社会影响太大。宋代长吏赴任,“皆先谒(狐仙)庙,然后视事”,清代俞鸿渐在《印雪轩随笔》中称:“闻官署必有狐仙。”清代各级衙门都供奉狐仙,称其为“守印大仙”。清末名臣薛福成初任宁波道台时,发现官署后“有小屋供财神,其旁塑白发而坐者三人,询之旧吏,乃云狐也”。
人人信狐狸,民间起义也假冒狐狸,据《通鉴纪事》:“天启二年(1622年),苏州人王森得妖狐异香,倡白莲教,自称闻香教。后王森被藉于狱,徐鸿儒率众作乱。”狐狸对皇权构成威胁,自然要严控。狐狸从万能的神,变成不问世事的仙,即纪晓岚所说:“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狐则在仙妖之间。”
清代文人写了很多鬼狐传说,但“姑言妄听,记而存之”,不太当真。
好剧还需好趣味
狐妖传说与老北京关系密切。
据学者鞠熙在《狐仙故事与北京城的宇宙论意义》中钩沉,明万历年间的《五杂俎》称:“齐、晋、燕、赵之墟,狐魅最多。今京师住宅,有狐怪者十六七,然亦不为患。北人往往习之,亦犹岭南人与蛇共处也。”明末《万历野获编》说:“狐之变幻,传纪最伙,然独盛于京师。”清乾嘉时成书的《夜谭随录》称:“京城敌楼,内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邃,往往为狐鼠所栖。”
内城东北角楼有红姑娘,本是河北松亭关的狐狸,乾隆伐噶尔丹时被骁骑校尉赫色所救,为报恩来京,赫色之子娶妻,急需家具,红姑娘为他变出,“事毕,已皆失去矣”。
内城东南角楼(俗称东便门角楼)有狐总管,负责京师的“狐政”,专惩作恶狐妖。
正阳门城楼有天狐,“常幻作白衣老人,出而拜月”,平时戴“青金石顶冠”,据鞠熙考证,这是四品顶戴。
宣武门城楼有狐四太爷,学识渊博,喜欢与读书人聊天。
西南角楼(俗称西便门角楼)有大仙爷,以灵应著称,每月初一、十五香火极旺,1927年,角楼被拆除,仍有狐狸在此出没。
这些狐仙传说,让冷冰冰的建筑变得更亲切、更鲜活、更有韵味。稍下点功夫,就比坐在家里编三角恋强,可惜没人做。
实在有点遗憾,很多狐妖戏沉浸在战争、正义、生死恋、两极对话等宏大议题上,所谓生活趣味,只剩耍贫嘴、开低级玩笑、打打闹闹,观众怎能看下去?道理好不等于是好剧,好剧还要有好趣味,这就要深入生活去寻找、去表达,不能总抄别人用过的旧套路。(责任编辑:沈沣)
文丨贾平凹
回了一趟老家,发现村子里又少了几种树。我们村在商丹川道是有名的树园子,大约有四十多种树。自从炸药轰开了这个小盆地西边的牛背梁和东边的烽火台,一条一级公路穿过,再接着一条铁路穿过,又接着修起了一条高速公路,我们村子的地盘就不断地被占用。拆了的老院子还可以重盖,而毁去的树,尤其是那些唯一树种的,便再也没有了,这如同当年我离开村子时那些上辈人使用的那些农具,三十多年里就都消绝了。在巷道口我碰到了一群孩子,我不知道这都是谁家的子孙,问:知道你爷的名字吗?一半回答是知道的,一半回答不知道,再问:知道你老爷的名字吗?几乎都回答不上来。咳,乡下人最讲究的是传承香火,可孩子们却连爷或老爷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他们已不晓得村子里的四十多种树只剩下了二十多种,再也见不上栒树、槲树、棠棣、栎、桧、柞和银杏木、白皮松,更没见过纺线车、鞋耙子、捞兜、牛笼嘴、曳绳、梿枷、檐簸子。记得小时候我问过父亲,老虎是什么,熊是什么,黄羊和狐狸是什么,父亲就说不上来,一脸的尴尬和茫然。我害怕以后的孩子会不会只知道了村里的动物只是老鼠苍蝇和蚊子,村里的树木只是杨树柳树和榆树?所以,就有了想记录那些在三十年间消绝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农耕用具的欲望。
现在,我先要记的是六棵树。
皂角树。我们从村子分涧上涧下,这棵皂角树就长在涧沿上。树不是很大,似乎老长不大,斜着往涧外,那细碎的叶子时常就落在涧根的泉里。这眼泉用石板箍成三个池子,最高处的池子是饮水,稍低的池子淘米洗菜,下边的池子洗衣服。我小时候喜欢在泉水里玩,娘在那里洗衣服,倒上些草木灰,揉搓一阵子了,抡着棒槌啪啪地捶打。我先是趴在饮水池边看池底的小虾游来游去,然后仰头看皂角树上的皂角。秋天的皂角还是绿的,若摘下来最容易捣烂了祛衣服上的垢甲,我就恨我的胳膊短,拿了石子往上掷,企图能打中一个下来,但打不中,皂角树下卧着的狗就一阵咬,秃子便端个碗蹴在门口了。
皂角树是属于秃子家的,秃子把皂角树看得很紧。那年月,村人很少有用肥皂的,皂角可以卖钱,五分钱一斤。秃子先是在树根堆了一捆野枣棘,不让人爬上去,但野草棘很快被谁放火烧了,秃子又在树身上抹屎,臭味在泉边都能闻见,村人一片骂声,秃子才把屎擦了。他在夹皂角的时候,好多人远远站着看,盼望他立脚不稳,从涧上摔下去。他家的狗就是从涧上摔下去过,摔成了跛子,而且从此成了亮鞭。亮鞭非常难看,后腿间吊着那个东西。大家都说秃子也是个亮鞭,所以他已经三十四五了,就是没人给他提亲。
秃子四十一岁上,去深山换包谷,我们那儿产米,二三月就拿了米去深山换包谷,一斤米能换二斤包谷,秃子就认识了那里一个寡妇。寡妇有一个娃,寡妇带着娃就来到了他家。那寡妇后来给人说:他哄了我,说顿顿吃米饭哩,一年到头却喝米角粥!
但秃子从此头上一年四季都戴个帽子,村里传出,那寡妇晚上睡觉都不允他卸下帽子,邻居还听到了,寡妇在高潮时就喊:卫东,卫东!村人问过寡妇的儿子:卫东是谁?儿子说是他爹,他爹打猎时火枪炸了,把他爹炸死了。大家就嘲笑秃子,夜夜替卫东干活哩,秃子说:替谁干都行,只要我在干着。
村人先是都不承认寡妇是秃子的媳妇,可那女人大方,摘皂角时看见谁就给谁几个皂角,常常有人在泉里洗衣服,她不言语,站在涧上就扔下两个皂角。秃子为此和女人吵,但女人有了威信,大家叫她的时候,开始说:喂,秃子的媳妇!
秃子的媳妇却害病死了,害的什么病谁也不知道,而秃子常常要到坟上去哭。有一年夏天我回去,晚上一伙人拿了席在麦场上睡,已经是半夜了,听见村后的坡根有哭声,我说:谁哭哩?大家说:秃子又想媳妇了。
又过了两年,我再一次回去,发觉皂角树没了,问村人,村人说:砍了。二婶告诉我,秃子死了媳妇后,和媳妇的那个儿子合不来,儿子出外再没有音讯,秃子一下子衰老了,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七十岁,他不戴帽子了,头上的疤红得像烧过的柿子,一天夜里就吊死在皂角树上,皂角落得泉边到处都是。这皂角树在涧上,村人来打水或洗衣服就容易想起秃子吊死的样子,便把皂角树砍了。
药树。药树在法性寺后的土崖上,寺殿的大梁上写着清康熙初年重建,药树最少在这里长了三百年。我记事起,法性寺里就没有和尚,是村小学校,铃声在敲那口铁铸的钟,每每钟声悠长,我就感觉是从药树上发出来的。药树特别粗,从土崖上斜着往空中长,树皮一片一片像鳞甲,村人称作龙树。那时候我们那儿还没有发现煤,柴禾紧张,大一点的孩子常常爬上树去扳干枯了的枝条,我爬不上去,但夜里一起风,第二天早晨我就往树下跑,希望树上的那个鸟巢能掉下来。鸟巢是可以做几顿饭的。
药树几乎是我们村的象征,人要问:你是哪儿的?我们说:棣花的。问:棣花哪个村?我们说:药树底下的。
我在寺里读了六年书,每天早晨上操听完校长训话,我抬头就看到药树。记得一次校长训话突然就提到了药树,说早年陕南游击队在这一带活动,有个共产党员受伤后在寺里养伤住了三年,解放后当了三年专员,因为寺里风水好,有这棵龙树。校长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将来也成龙变凤。母亲对我希望很大,大年初一早上总是让我去药树下烧香磕头,她说:你要给我考大学!
但是,我连初中还没有读完,文化革命就开始了,辍学务农,那时我十四岁。
我回到村里,法性寺小学也没了师生,驻扎了当地很大的一个造反派的指挥部。我们从此没有安宁过,经常是县城过来的另一个造反派的人来攻打,双方就在盆地东边的烽火台上打了几仗,好像是这个造反派的人赢了,结果势力越来越大。忽然有一天,一声爆炸,以为又武斗了,母亲赶紧关了院门,不让我们出去,巷道里有人喊:不是武斗,是炸药树了!等村人赶到寺后的土崖上,药树果然根部被炸药炸开,树干倒下去压塌了学校的后院墙。原来造反派每日有上百人在那里起灶做饭,没有了柴禾,就炸了药树。
村里人都傻了眼,但村里人没办法。到了晚上,传出消息,说造反派砍了药树的枝条,而药树身太粗砍不动也锯不开,正在树上掏洞再用炸药炸,队长就和几位老者去寺里和指挥部的人交涉,希望不要炸树身,结果每家出一百斤柴禾把树身保全下来。
树身太大,无法运出寺,就用土掩埋在土崖下,但树的断茬口不停地往出流水,流暗红色的水,把掩埋的土都浸湿了,二爷说那是血水。
村人背地里都在起毒咒:炸药树要报应的!果不其然,三个月后,烽火台又武斗了一场,这个造反派的人死了三个,两个就是在药树下点炸药包的人,而文革结束后,清理阶级队伍,两个造反派的武斗总指挥都被枪毙了。
我离开村子的那年,村人把药树挖出来,解成了板,这些板做了桥板就架设在村前的丹江上。
楸树。高达二十米,叶子呈三角形,叶边有锯齿,花冠白色。楸树的木质并不坚实,有点像杨树。这棵树在刘新来家的屋后,但树却属于李书富家。刘新来家和李书富家是隔壁,但李书富家地势高,刘新来家地势低,屋后的阴沟里老是湿津津的,很少有人去过。楸树占的地方狭窄,就顺着涧根往高里长,枝叶高过了涧畔。刘家人丁不旺,几辈单传,到了刘新来手里,他在外地工作,老婆和儿子在家,儿子就患了心脏病,一年四季嘴唇发青。阴阳先生说楸树吸了刘家精气,刘新来要求李书富能把楸树伐了,李书富不同意,刘新来说给你二百元钱把树伐了,李书富还是不同意。
刘新来的老婆带了儿子去了刘新来的单位,一去三年没有回来。那时候我和弟弟提了笼子拾柴禾,就钻进刘家屋后砍涧壁上的荆棘,也砍过楸树根。楸树根像蛇一样爬在涧壁上,砍一截下来,根就冒白水,很快颜色发黑,稠得像胶。我们隔院门缝往里看,院子里蒿草没了台阶,堂屋的门框上结个大蜘蛛网,如同挂了个筛子。
李书富在秋后打核桃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把脊梁跌断了,卧床了三年,临死前给老伴说:用楸树解板给我做棺材。他儿子在西安打工,探病回来就伐倒了楸树,伐楸树费老了劲,是一截一截锯断用绳吊着抬出来,解成了板。李书富一死,儿子却没有用楸树板给他爹做棺材,只是将家里一个老式板柜锯了腿,将爹装进去埋了。埋了爹,儿子又进城打工了,李书富的老伴还留在家里,对人说:儿子在城里找了个对象,这些木板留着做结婚家具呀。我也要进城呀,但我必须给他爹过了百天,百天里这些木板也就干了。
百天过后,李书富的儿子果然回来接走了老娘,也拉走了楸木板,也在这一天,刘新来家的堂屋倒坍了。
香椿。村里原来有许多椿树,我家茅坑边就有一棵,但都是臭椿,香椿只有一棵。这一棵长在莲菜池边的独院里,院里住着泥水匠,泥水匠常年在外揽活,他老婆年龄小得多,嫩面俊俏。每年春天,大家从墙外经过,就拿眼盯着看香椿的叶子。
男人们都说香椿好,前院的三婶就骂:不是香椿好,是人家的老婆好!于是她大肆攻击那老婆,说人家走路水上漂是因为泥水匠挣了钱给买了一双白胶底鞋,说人家奶大是衣服里塞了棉花,而且不会生男娃,不会生男娃算什么好女人?
三婶有一个嗜好,爱吃芫荽,她在地里种了案板大片的芫荽,每一顿饭,她掐几片芫荽叶子切碎了搅在饭碗里。我们总闻不惯芫荽的怪气味,还是说香椿好,香椿炒鸡蛋是世上最好的吃食。
社教的时候,村里重新划阶级成分,泥水匠原来的成分是中农,但村人说泥水匠的爹在解放前卖掉了十亩地,他是逮住要解放的风声才卖的地,他应该是漏划的地主,结果泥水匠家就定为地主成分。是地主成分就得抄家,抄家的那天村人几乎都去搬东西,五根子板柜抬到村饲养室给牛装了饲料,八仙桌成了生产队办公室的会议桌。那些盆盆罐罐都被砸了,院子里的花草被踏了。三婶用镰割断了爬满院墙的紫藤蔓,又去割那棵香椿,割不动,拿斧头砍,就把香椿树砍倒了。
从此村里只有臭椿,臭椿老生一种椿虫,逮住了,手上留一股臭味,像狐臭一样难闻。
苦楝树。苦楝树能长得非常高大,但枝叶稀疏,秋天里就结一种果,指头蛋儿大,一兜一兜地在风里摇曳,一直到腊月天还不脱落。
先前村里有过三棵苦楝树。一棵在村口的戏楼旁,戏楼倒坍的时候这树莫明其妙也死了。另一棵在涧上的一块场地上,村长的儿子要盖新院子,村长通融了乡政府,这场地就批给了村长的儿子作庄宅地。而且场地要盖新院子,就得伐了苦楝树,这棵苦楝树产权属于集体,又以最便宜的价处理给了村长的儿子。这事村人意见很大,但也只能背后说说而已,人家用这棵苦楝树做了椽子,新房上梁的时候大家又都去帮忙,拿了礼,燃放鞭炮。
最后的一棵苦楝树在村西头,树下是大青石碾盘。碾盘和石磨称做青龙白虎,村西头地势高,对着南头山岭的一个沟口,碾盘安在那儿是老祖先按风水设计的。碾盘旁边是雷家的院子,住着一个孤寡老人。我写完《怀念狼》那本书后回去过一次,见到那老汉,他给我讲了他爷爷的事。他小时候和他娘睡在上屋,上屋的窗外就是苦楝树和碾盘,夏天里他爷爷就睡在碾盘上,那时狼多,常到村里来吃鸡叼猪,有一夜他听见爷爷在碾盘上说话,掀窗看时,一只狼就卧在碾盘下,狼尾巴很长,直身坐着,用前爪不断地逗弄着他爷爷,他爷爷说:你走,你走,我一身干骨头。狼后来起身就走了。我觉得这个细节很好,遗憾《怀念狼》没用上。
这棵苦楝树是最大的一棵苦楝树,因为在碾盘旁可以遮风挡雨,谁也没想过砍伐它。小时候我们在碾盘上玩抓石子,苦楝蛋儿就时不时掉下来,嘣,一颗掉下来,在碾盘上跳几跳,嘣,又掉下来一颗。述君和我们玩时,一输,就用脚踹苦楝树,他力气大,苦楝蛋儿便下冰雹一样落下来。
苦楝蛋儿很苦,是一味药,邻村的郎中每年要来捡几次。后来苦楝树被人用斧头砍了一次,留下个疤,谁也不知道是谁砍的,不久姓王那家的小女儿突然死了,村里传言那小女儿还不到结婚年龄却怀了孕,她听别人说喝苦楝蛋儿熬出的水可以堕胎,结果把命丢了,于是大家就怀疑是姓王的来砍了树。
一级公路经过我们村北边,高速公路经过的是村前的水田,但高速公路要修一条连接一级公路的辅道,正好经过村西头,孤寡老人的院子就拆了,碾盘早废弃了多年,当然苦楝树也就伐了。老院子给补贴了二万元碾盘一分钱也没赔,苦楝树赔了三千元,村人家家有份,每户分到一百元。
这次回去,我见到了那个郎中,他已经是老郎中了,再来捡苦楝蛋儿时没有了苦楝树,他给我扬扬手,苦笑着,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痒痒树。这棵痒痒树是我们村独有的一棵痒痒树,也可以说是我们那儿方圆十里内独有的树。树在永娃家的院子里,是他爷爷年轻时去山阳县,从那儿带回来移栽的。树几十年长得有茶缸粗,树梢平过屋檐。树身上也是脱皮,像药树一样,但颜色始终灰白。因为这棵树和别的树不一样,村人凡是到永娃家来,都要用手搔一搔树根,看树梢颤颤巍巍地晃动。
树和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不是树影响了人,就是人影响了树。五魁家的院墙塌了一面,他没钱买砖补修,就栽了一排铁匠蛋树,这种树浑身长刺,但一般长刺却是软刺,他性情暴戾,铁匠蛋树长的刺就非常硬,人不能钻进去,猫儿狗儿也钻不进去。痒痒树长在永娃家的院子里,永娃的脾气也变了,竟然见人害羞,而且胆小。当一级公路改造时,原本老路从村后坡根经过,改造后却要向南移,占几十亩耕地,村人就去施工地闹事,永娃也参加了,但那次闹事被公安局来人强行压伏,事后又要追究闹事人责任,别人还都没什么,永娃就吓得生病了,病后从此身上生了牛皮癣。他再没穿过短裤短袖,据说每天晚上让老婆用筷子给他刮身子,刮下屑皮就一大把。村人都说这病是痒痒树栽在院子里的缘故,他也成了痒痒树。他的儿子要砍痒痒树,他不同意,说,既然我是人肉痒痒树,你把树一砍,我不也就死了。他儿子也就不敢砍了。
前三年的春上,西安城里来了人,在村里寻着买树,听说了永娃家院子里有痒痒树,就来看了要买。永娃还是不舍得,那伙人就买了村里十二棵紫槐树,三棵桂花树。永娃的儿子后来打听了这是西安一个买树公司,他们专门在乡下买树,然后再卖给城里的房地产开发商,移栽到一些豪华别墅区里,从中谋利。永娃的儿子就寻着那伙人,同意卖痒痒树,说好价钱是一千元,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五百元成交,但条件是必须由永娃的儿子来挖,方圆带一米的土挖出。永娃的儿子那天将永娃哄说去了他舅家,然后挖树卖了,等永娃回来,院子里一个大深坑,没树了,永娃气得昏了过去。
永娃是那年腊八节去世的。
去年,永娃的儿媳妇患了胆结石来西安做手术,那儿子来看我,我问那棵痒痒树卖给了哪家公司,他说是神绿公司,树又卖给一个尚德别墅区,他爹去世前非要叫他去看看那棵树,他去看了,但树没栽活。
2007.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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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 平 凹,陕西丹凤人,陕西省作协主席,《美文》杂志主编。已出版文学作品《贾平凹文集》(1-22)卷。其代表作有《浮躁》《废都》《商州三录》《秦腔》《老生》《古炉》《带灯》等。 已,文学作品曾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法国法兰西大学艺术荣誉,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香港红楼梦·华人世界长篇小说奖,华语传媒大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散文(集)奖,冰心散文奖,蒲松龄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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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望风扑影马瞎子顺说六国 不辩火色夏傻子信口开河
在辽蒙交界的百里群山中,有一座三面环山一面向水的山洼,倒坐观音般的坐落在波涛汹涌的牤牛河南岸,远远地望去,隐隐约约的很是壮观。
山洼里有一个不大的村落——杨柳营子。杨柳营子并不是杨柳树多,而是整个营子四十多户人家,除少数几户杂姓外,其余大都是杨柳两姓。杨姓居西,柳姓居东,整个村落被几条从山谷中流淌下来的溪水交叉切割成几块,一家家一户户就这么犬牙交错地在这几块被分割开来的沟崖上或者河湾里铺展开来。这不是,刚刚吃过了早饭,下湾子的小个子杨百群就拾掇得利利索索地奔向小溪的东台,原来,东台老柳家柳家大院的柳老爷子今天过生日,他是柳老爷子的大姑爷。
柳家大院,名不虚传,两幢秫秸垛房子的高墙大院,并排坐落在营子东头的东山脚下,足足有两三亩地之多,远远地望去,很是巍峨。
但是,柳家大院里边住的并不宽敞,两院三家,十几口人,就这么挤挤插插地蜗居在这看似宽敞的大院里。柳老爷子儿多女多,死了的不算,活着的还有四儿一女,外加一个续姑娘。所以,树大分枝,哥几个早在五八年大搞食堂时就因吃不饱肚子分居另过了。老二柳青海没等成家就没了。老大柳青山与老四柳青湖共住东院,柳青湖住西边三间,其中一间半是老三柳青河的,后来归给了老四;老大柳青山自己住东边两间,因为窄巴,又在主房东边接了两间耳房。老疙瘩柳青川在老院子前边盖了几间房子,与柳老爷子的续姑娘老夏隔着一条胡同东西院;后院老宅里,四间正房三间厢房才是柳老爷子与老三柳青河住的地方。
柳老爷子叫柳万丛,大个,长脸儿,一生中除了有一手好木匠手艺外还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好热闹,因此,别看他不懂什么五音六律,可是有关吹打弹拉这一类的家伙却没少置买,什么锣钹鼓镲,唢呐板胡等等弄了一大堆,闲来无事,把孩子们召集来,不管大小一人一件,也不管有没有节律音符,任凭孩子们乱弄一通,他自己则站在旁边咧着没牙的大嘴,笑的那样开心。
要过生日了,柳老爷子今天起的特别早,天还没亮,他就早早地起来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挑了满满一缸水,然后把锣鼓镲拿出来,挂在了西厢房窗户下一个丫型的木头桩子上,等孩子们起来后敲给他听。
别提柳老爷子多高兴了,早饭后,下湾子老杨家大姑娘回来了,不一会儿,前院老夏家续姑娘也回来了,四儿两女,除了老三柳青河在公社联合厂、老疙瘩柳青川民兵连长在大队值班外都回来了,还有西头他的小舅子媳妇党老太太,再加上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大大小小好几十口。于是一乐之下,他又把他的心肝宝贝——日本国产的“洋戏匣子”搬了出来。
“田喜哥你的对象选没选好?
人家都说你眼光高……”
柳老爷子最爱听评剧《小女婿》,悠扬的旋律,甜美的唱词,甭说柳老爷子,就连大姑娘老杨,续姑娘老夏姐儿两个,好多日子没见了,也顾不上说话,坐在东屋的大炕上,侧棱着耳朵听得津津入神。可是就在这时候,院子里,柳老爷子的大孙子柳文龙,以及柳文龙的堂兄柳春龙、柳黑龙,老夏的儿子大宝、二宝等几个孩子敲着锣鼓,叮当叮当的简直闹翻了天,搅乱得人们心焦不耐烦。大姑娘老杨忍不住膈肌着眉头对正在炕沿上放个菜板切菜的柳青山家的说:“哎呀嫂子,快让这些祖宗消停消停吧,兴兴死人了,啥也听不着。”
柳青山家的一笑,拿着刀朝外一探身子,对正在外屋锅台上忙着蒸馒头的柳青河家的说:“你三婶子,快招呼大龙他们到当街打去,他大姑嫌兴兴。”
大龙是柳文龙的小名,老人们都这么叫。但不知为什么,老人这么叫,别人也这么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叫柳大龙。
柳青河家的听了,低头冲风门上的窗眼一望,喊了一声:“大龙,去去,别打了,上当街玩会去,啊!”
但是,孩子们哪管大人们的感受,大龙妈喊了两遍,锣鼓声不但没停,反而还叮咣叮咣地敲的更凶了,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因为不在一个节拍上,乱成了一锅粥,大姑娘老杨气的把脸一扭,说道:“呦呦,谁道来,没见过你们家这样的孩子,说不听。”这时,柳清河家的急了,把风门一开冲着外面骂起来:“大龙,你个兔崽子你个,招呼不听你是吧?一会我给你砸了那个王八盖子,几辈子没敲过破锅盖?咣咣地,去去去,抬到河套去!”
锣鼓声终于停下来了,院子里暂时恢复了平静,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有的还戚戚查查地偷笑:“嘿嘿,王八盖子,王八盖子是啥啊?”可是大龙却高兴不起来。是啊,这么多孩子,比他大的小的都有,妈妈唯独骂他,他不理解。所以,孩子们都散了,他却一个人憋憋屈屈地站在厢房窗户下一动没动。正在这时,只听呼啦一下从大门外又涌进一群孩子来,为首的是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胖两瘦,胖的是大龙的大表妹、柳老爷子大姑娘老杨的大女儿杨树叶;红棉袄,蓝棉裤,留一头连毛英子;瘦一点的是树叶的堂妹杨双凤,是北台大个子杨百年的二姑娘,另一个则是前院柳老爷子的续姑娘老夏带来的姑娘夏海棠。
“大哥大哥,外边来个老要饭,那才吓人呢。”姑娘们叽叽嘎嘎地跑到大龙跟前,也不管大龙的情绪如何,杨树叶一边呼哧带喘地喘着粗气一边对大龙说。
大龙看了看,几个姑娘的脸上都红扑扑的,而且,树叶和双凤还各自都牵着一个略微比她们小一点的小姑娘,是她们的妹妹——鸾凤和树苗。大龙苦笑了一下说:“老要饭怕啥的?他也不打你。”
“不。”双凤接过去说:“是个瞎子,眼睛那样式的,走道是那样式的。”双凤一边说一边比划,身后的两条大辫子也跟着一甩一甩的直晃悠。
“瞎子?”大龙愣了一下,无意间扫了双凤一眼,只见她圆圆的脸,薄嘴唇,新翻个的蓝地粉花棉袄青棉裤,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充满了灵气。他心一动,十四五了,还从没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过她,不知怎地,今天的双凤让他从心底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心跳加快。有生以来,这种现象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有一次他去双凤家找双凤的哥哥杨树林,不经意地看见双凤的姐姐杨丹凤在门后洗身子有一回。他不知怎么了,脸红耳热,心突突地跳。为此,打那以后,他曾经不止一次以找杨树林为名去看杨丹凤。但是,事倍功半,他不但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因为年龄的悬殊,杨丹凤也根本没感觉。为此,他也曾暗暗地伤感了一回。
然而,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今天双凤的出现,让他突然觉得这个尚未完全开化的小姑娘,潜在的气质要比丹凤漂亮的多。所以,他也像那次看见丹凤洗身子时一样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连脸都情不自禁的有些发烧。
“嗯?”看着想着,柳大龙突然间闻到一股不知来自哪里的香气,不由自主地耸了耸鼻子,说道:“什么味道,好香?”
“她。”杨树叶一指杨双凤道:“她身上的。”
柳大龙又耸了耸鼻子问杨双凤道:“你擦什么了?”
“没擦啥啊?就偷着擦我大姐点雪花膏。”
“不对。”柳大龙“咈咈”地再次嗅了嗅,说道:“这不是雪花膏的味道。”
杨树叶说:“就是她,不信你闻闻。”说着,她把双凤一推,一趔趄差点没把双凤推到柳大龙怀里,柳大龙这才肯定,这香味真的是来自于杨双凤的身上。不过,不知为什么,本来就莫名倾心的柳大龙,一闻到这股香气,就更加从骨子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是吧?”见柳大龙有点如痴似醉,杨树叶问道。
柳大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可能吧。”
杨树叶道:“可能啥呢,不信你再闻闻她,有吗?”说着,她又一把把夏海棠推了过来。
“你?”夏海棠没防备,也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到了柳大龙身上。柳大龙冲杨树叶白了一眼。原来,杨树叶之所以把夏海棠推给柳大龙,是因为夏海棠人虽长得不丑,美中不足的是有腋臭,老远地就有一股臊不臊腥不腥的感觉。
杨树叶的不管不顾,简直是对人的侮辱,夏海棠脸一红走了。望着夏海棠的背影,柳大龙埋怨杨树叶说:“你看看你,咋这样啊?”
杨树叶不以为然地说道:“那我也没说啥。”
柳大龙道:“你还不如说啥呢。”
正说着,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柳大龙一回头,又一群孩子前呼后拥地将两个陌生人簇拥着涌进院来。
来的是一老一少,少的是个男孩子,年龄与柳大龙差不多,短粗夹脖大脑袋,赤红的发面干粮脸,一对肿眼泡。老的像双凤说的似的是个瞎子,笨笨卡卡的走道两条腿一抬多老高,在男孩子的牵扯下,啪嚓啪嚓地向院里走来。瞎子六十左右岁,中等个,水蛇腰,身背一条已经黑得看不出颜色的布袋子,头戴一顶烟色毡帽,身着一件原本黑色但已经发了灰的家织布棉袄,大丏裆棉裤嘟噜着扎了一幅白色发黑的腿带子,进院后挪挪蹭蹭地站到了院子当中,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老亲家千秋高寿啊!”
柳大龙感到很奇怪,要饭的多了,还没见过瞎子,刚想说:“你是哪的,想要啥,我给你拿俩豆包中吗?”却见他的爷爷柳万丛以及他的大爷柳青山从屋里奔了出来,柳老爷子张开没牙的大嘴,满面春风,老远地就挓挲着两只手热情地招呼说:“喔哈,我心思是谁呢,闹半天是亲家,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呢?来来来,上屋上屋。”
“别介,大喜的日子,我咋也得给你道个喜啊。”那瞎子说着,颤颤巍巍地从衣兜内掏出一副阴阳板来放到右手上,左手摸了摸。
“快快快快。”柳老爷子不让,说:“来了我就乐了,唱什么唱,快上屋。”
那瞎子说什么也不肯,说:“别价,哪有哑巴江湖啊,唱好唱赖的我咋也得给您来一段。”说着,一边拖拖拉拉地打着拖拖,一边手腕子来回一翻,嘎嘎巴巴地打着板子唱起来:
一进大门用目观,
上方来了中八仙,
八仙入府来拜寿,
东家年年福禄添……
但是,柳老爷子到底没有让他唱完,说:“可中啦,实在亲戚,唱什么唱。”硬是把他拖拖拉拉地拖到了屋中。
原来,这瞎子是柳老爷子的续姑娘老夏的娘家老爹,柳老爷子才叫了他一声亲家。瞎子叫马云龙,原本是古城公社哈尔脑的老家,后来因为落凤坡老王家王三蹦箍死了,王三蹦箍老婆坐山招夫把他招到了落凤坡,他才又落到了落凤坡。
落凤坡本不叫落凤坡,而是叫落风坡,因为村子坐落在大山下的一个大沟里,多大的风到那里都没了,人们才叫那里落风坡,只是时间长了叫白了,叫成了落凤坡。
落凤坡离杨柳营子不远,在杨柳营子的西北角大约六七里地的地方。王三蹦箍本不姓王,是个梦生,因为他是被他母亲带着身孕从关东车上卖到落凤坡来的,买她母亲的人姓王,叫王凤会,所以他也姓了王。王凤会是个光棍汉,论辈分是给马瞎子领道的那个孩子的老太爷。谁知,这王凤会没有这个艳福,买来媳妇没几天,被满洲国抓劳工抓到了满洲里一去没回头,后来这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就姓了王,起名王久龄。
王九龄外号三蹦箍。要说这外号,还有点来头。王久龄四十一岁那年,他母亲死了。老人断了气儿,三年五宗事儿,莫说五宗事儿,就是开猛的一宗,也没办成,王久龄到坟地里把坑子都打好了,老王家有个叫王福菱的不让了,说王久龄不是老王家种,不让王久龄的母亲进老坟。死丧在地,菠萝盖当腿使,哪有把死人当摆设的?但老太太吃麻花——老王家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无奈,王九龄磕头跪炉子地请了一桌子席,把老王家家族挨个请了个遍,老王家才让他在老王家祖坟的旁边另选了一处地方把他的母亲埋了。人说死人打俩坑,活人往里扔,不久,王九龄就病了,这是一蹦箍。
王九龄病了,王久龄老婆害怕了,她把一个姓孙的瘸子找了来,瘸子叫孙聪,打卦算命地看了一通,说他母亲一个人觉得孤单,要找个做伴的。王久龄老婆慌了,赶紧求孙瘸子给破绽破绽,孙瘸子想了想,用桃木刻了一个小人儿,写上王凤会的姓名、生辰八字,再次把王久龄母亲的坟刨开,同桃木人合葬了。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这人都死了,又翻尸掘骨,人说这叫二蹦箍。
不管怎么着,好了病为原则,但是,经过了这几番折腾,王九龄的病不但没好,还越发的严重了。不得已,他们又把孙瘸子请了来。孙瘸子又来了,照样打卦算命地看了一阵,说是还不行。王三蹦箍老婆问咋不行?孙瘸子说,先前想老头,这回是想儿子。
这一下把王九龄老婆吓得不轻,又磕头跪炉子地央求孙瘸子给她安排。孙瘸子说安排可以,但得要七尺红布和半斗五色粮食,他给她送“人子”。
王三蹦箍老婆怔住了。是啊,送“人子”可以,只是这要的也太多了。穷家伙业的,七尺红布半斗五色粮食,她感到有点沉,于是问道:“少点行不?”
孙瘸子说少了不管事。
王九龄的大儿子不高兴了,他叫王横,光杆子一个人,外号王一杆,一只眼,另一只眼流脓搭水的烂哄哄,王横见孙瘸子不但狮子大开口,还属驴鸡巴的——越扒拉越硬,不由得一时急了,问道说:“这可怪了,先头你说我奶奶找伴,让我们破绽我们破绽了,破绽完了你还不行,这不是忽悠人吗?”
孙瘸子把脸一沉说:“先头是先头,现在是现在,先头是你奶奶找伴,这次是你奶奶想你爹,你信就信,不信拉倒呗。”说罢转身就走。
王九龄老婆一看,“扑通”一下给孙聪跪下了,说:“先生先生,别听他们的,他们是孩子,不懂事,你跟我说,跟我说,怎么回事?”
孙瘸子这才又煞有介事地磨唧道:“不是这么说,摇着问我,还不信我。”
王一杆一听,火了,又抢上来说:“那你说,我们若不破绽能咋地?”
孙瘸子回道:“不破绽晚世下辈出王八。”
“操你妈。”王横恼了,扑上去一顿暴打,把孙瘸子打跑了。
这时候,王久龄的二儿子不干了,王九龄的二儿子叫王顺,王横没老婆,他有老婆,他老婆自打过门就没正经地跟他过过日子,现在正心心弯弯地跟他打离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和孙瘸子说的似的辈辈出王八,那他不就完了吗?所以,他哥哥把孙瘸子打跑了,他同他哥哥干了起来,干完了,又亲自去请孙瘸子。可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回孙瘸子不干了,说回去可以,少了五斗高粱不干。病急乱投医,无奈之下,王顺又遥天二地地请先生,请来请去,到哈尔脑把马云龙请来了。
其实不管孙瘸子也好,马瞎子也好,他们是两个箩卜煲汤——一个萝卜味,顶多是去了个柳木换了个朽木。只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孙瘸子乱忽悠;马云龙则顺说六国。所以,马云龙来了就说,他们家的坟地有问题。
“啥问题?”一人一个说道,王九龄老婆立刻跟了上来。
“要我看是有人在你们坟地里下‘镇唬’了”,马云龙说。
“我说嘛,干扎古不见好。”三蹦箍老婆顺着杆子爬上来,但接着问道:“那咋办呢?”
马云龙摇了摇头故意卖了个关子说:“不好办。”
一说不好办,王横立刻就问:“咋不好办?”
马云龙道:“有妨碍啊!”
一听说有妨碍,王九龄老婆着急了,忙问,“什么妨碍?”
马云龙说:“埋葬没深浅,必定双瞎眼。”。
王一杆一听,扑上来又要动手,但被他老妈拦住了。原来,打人别打脸说话别揭短,马云龙又捅到王一杆的致命处,瞎觑觑的,一只眼流脓哒水,一只眼还高度近视。
好在马云龙反应快,急忙解释说:“我说的是妨先生,也没说你呀?”王一杆这才放过了他。
一场虚惊,镇定了一下马云龙又解释说:“你知道先头人家为什么跟你们要那么多吗?”
“为什么?”
“就是对先生有妨碍。”
“有什么妨碍呢?”
“不给你用真功夫不管用,用真功夫就得双瞎眼。”
“这……”娘几个犯愁了。可是眼见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说什么呢?王九龄老婆想了想,又“啪噔”一下给马云龙跪了下了,说:“放心吧先生,你只管安排,只要妨不死你,我伺候你后半辈行不?”
马云龙心花怒放。但还是假惺惺地推诿了一番,直到三蹦箍老婆又逼着她两个儿子也一起跪下来,马云龙才答应给他们重新安排。
实际上,江湖先生们都是一个套路,那就是越隆重才越显得有道行,为此,马云龙让王久龄又准备了一套车马人子,烧完后再次地把他妈妈的坟刨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坟刨开了,在他妈的坟里边竟然又挖出一个有绞锥大小的木制阴茎来,不知谁这么有功夫,做的简直与真的无二。这一下王久龄心服口服了,问马云龙怎么办?马云龙让王久龄又做了一口小棺材,把那个木制阴茎装进了小棺材里,找了个地方埋了才算了事,这是三蹦箍,打那以后,人们都管王九龄叫三蹦箍。
其实这都是老王家大家族使的坏,老王家大家族里有个叫王仁的,是王福凌的父亲,三蹦箍的母亲埋上后,王仁偷偷地请了孙瘸子,问孙瘸子这坟埋的对他们有没有妨碍?看热闹还怕纸草多?孙瘸子趁机就说这坟埋的不好,发人家不发他们。王仁问怎么办?孙瘸子就刻了个木头阴茎让王仁偷偷地埋到王三蹦箍的母亲的坟里了。谁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因为这个马云龙一下子出了名。
不过,不知为什么,后来马云龙的眼睛还真的瞎了。至于为什么瞎的其说不一,有的说是他害眼病时受了干锅子烤;有的说他出花的时候钻了月房屋;也有的说他在落凤坡给老王家看坟地点了正穴,究竟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三蹦箍老婆还真没丧良心,三蹦箍死了,她把马云龙招了来,还当宝贝一样供养着,甭说别的,就连她孙子的名字都是马云龙给起的。一个叫王双四,一个叫王六二,给马瞎子领道的那个孩子叫王双四,别看管马瞎子叫爷爷,但说实了与马瞎子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三蹦箍的孙子。
王双四与大龙同岁,都是十五。因为他上学晚,柳大龙不认识他。王双四为什么叫王双四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因为生他的那年,三蹦箍四十四,所以叫王双四。但知情人都知道,那是托词,因为三蹦箍死了,马云龙来了,马云龙会点鬼八卦,出黑算卦看二宅什么都干,据说是他给王双四看八字,说王双四是癸巳年庚申月丙午日的,命犯孤鸾,也就是俗话说的当王八,所以为了破绽,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实际上,柳老爷子热情地招待马瞎子也有一定的原因,除了从续姑娘老夏那论叫了一声亲家,更重要的是他也有求于马瞎子。柳老爷子已经六十一了,可是,因为大儿子柳青山没儿子,老二老杨又是个姑娘,是个外姓人,他感到有点美中不足。尤其是一母同胞,作为弟弟的柳万株都已经有了孙子媳妇,而他作为哥哥却没有弟弟早,他感到有点不舒服。所以,老牛亦知夕阳晚,他也想给大龙说个媳妇,好把上一代造成的年龄差找回来。
让柳老爷子最犯合核计的不是孙子说上说不上媳妇的事,而是说什么样的媳妇。因为他有木匠手艺,一年不挣不挣也能挣个一二百元,三儿子柳青河又在公社农机具修造厂、原名联合厂的厂子当上了副主任,一月工资四十多元,虽不敢说是名门大户,远近一方也是个不错的人家,所以,就他的家庭条件来说,跟前这一带,要想给孙子说媳妇,也可以尽情地挑。
但让他犯难的是,给孙子说个多大的媳妇才合适。正常情况下,应该说女比男小一点才好,因为女人易老。但这也有一个问题,因为现在不像过去,什么时候订婚结婚没人管,现在有婚姻法限制,订婚不管,结婚必须到年龄。他的孙子本来就不大,若再说个比孙子小的媳妇,等到孙子娶亲抱子时恐怕黄瓜菜都凉了,因此,他想说一个比自己孙子大点的姑娘。
其实,他已经暗暗地看中了两个人,一个是老鼋山大队书记侯占山的小姨子张忠琴,她是大姑娘老杨的婶婆婆的娘家孙女,他在那家做过活;一个是北头大姑娘老杨的婆家侄女——大个子杨百年的闺女杨丹凤。在他看来,这两个姑娘都不错,尤其是年龄合适,最小的都比柳大龙大两岁,最大的杨丹凤比大龙大五岁。
但是要在这两当中再选一个,他却拿不定主意,因为从长相来看,杨丹凤比张忠琴漂亮一些,但他与柳老太太叨念了几回,柳老太太一口八个不同意,说是岁数差的太多。至于张忠琴嘛,岁数倒可以,但她到北头她姑爷爷杨庆三家来过,柳老太太见过,说张忠琴长的不好,瘦的像猴,还有点兜齿,所以也不十分赞同。因此,好长时间了,柳老爷子还是举棋不定,刚好这时候马瞎子来了,正所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想让马瞎子给他嘛愣嘛愣,看看孙子什么时候订婚,定哪个方向的好。
柳老爷子住西屋,西屋是个小屋,他把马瞎子领到了西屋,让到了炕上,端茶倒水的伺候了一阵才进入正题,说请马瞎子给他算一卦。马瞎子也没推脱,立刻正襟危坐,让柳老爷子报了大龙的生辰八字。柳老爷子报完后,马瞎子嘟嘟念念地嘟念了一会儿,对柳老爷子说:“亲家呀,你想听好呢还是听忧?”
柳老爷子道:“这啥话,有啥说啥,不然我找你干啥啊?”
“那我就不客气啦。”马瞎子说:“你这个孙子倒是不错,将来也不一定是庄稼人,脚下就能订婚,但是不一定顺当啊。”
“咋地呢?”
“你这孙子命中财多兄旺,弄不好怕有多婚之忧。”
柳老爷子一下子怔住了,想了想又问:“有啥办法吗?”
“除非晚点结婚。”
柳老爷子泄气了。是啊,晚点,晚点还找你?他有点兴味索然。想了想又问:“哎,亲家,有两个姑娘你能给看看啥样吗?”
马瞎子说:“那得有生辰八字。”
柳老爷子不吱声了。他哪里有人家的生辰八字?刚好这时候,大姑娘老杨的女儿杨树叶与杨双凤两个,牵着树苗和鸾凤推开门跑来看瞎子,柳老爷子一见杨双凤,立刻又来了兴致,问道说:“你叫小凤吧?”
“不是,叫双凤。”杨树叶抢着说。
“啊,双凤,你知道你大姐多咱生日?”
“五月初八。”
“那也不行,没有时辰看不了的。”马瞎子说。
柳老爷子又泄气了,挓挲着手在地下转了一圈,转过身来又问双凤道 :“小凤,那你的生日你知道吗?”
“我妈说我是十月初十的。”双凤说。
“什么时辰的?”马瞎子问。
“不知道。”
马瞎子又问柳老爷子:“她什么脸型?”
柳老爷子说:“圆脸?不对,好像还有点方。”
马瞎子又嘟嘟念念地嘟念了一阵,摇摇头说:“不对,她的生日时辰不对,不碰吽。”
“哎,亲家。”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柳老爷子却突然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地对马瞎子说:“让她摇一卦行吗?”
马瞎子道:“可以。不过太小了点,试试吧。”于是,他摸出三枚乾隆大钱,递给了柳老爷子。柳老爷子又把铜钱递给杨双凤,并教给杨双凤怎样摇。杨双凤觉得很好玩,于是,按着柳老爷子的说法,双手捧着,“咣啷咣啷”摇了几下,不一会儿,摇成了,马瞎子一边用左手拇指在另外四指间来回点划着画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好一阵,才对柳老爷子说:“亲家啊,这是你什么人?”
柳老爷子道:“别管什么人,你只管有啥说啥得了。”
马瞎子沉吟了一会儿,说:“水雷屯之天雷无妄,今天是正月初七,丙寅月癸酉日,子孙寅木持世。男怕兄持,女怕子世,卦中虽有父母申金动而克制,但兄动不和夫妻,父动不和子侄,世爻占月建,受动爻兄弟子水之生,此女有克夫之患。再有今天是癸酉日,巳酉丑见午,此女命带桃花,我这瞎眼模糊的看不着,但我敢说这孩子保证是美丽俊俏,长得像花儿一样好看,是吗?”
柳老爷子的情绪一下子一落千丈,脸色像着了霜一样冷了下来。但是人家问了,他又不能不回答,于是想了想勉强回答了一声:“是。”就再也不做声了。
马瞎子并不知道,所以还照样信口开河,说:“好是好,但我不能不告诉你,这孩子订婚早了不行。”
柳老爷子问:“那得多前呢?”
马瞎子道:“最早也得过了二十。”
“那为什么?”
马瞎子抬起左手,不停的用大拇指在其他四指上由左至右来回地画圈,好一阵后才说:“此女虽是子孙寅木持世有克夫之兆,但是卦中有父母申金动而克制,一般来说还是没什么大的问题,怕就怕甲寅乙卯这二年,这二年干支全都属木,世爻处旺地,申金处岁破之地,无力克制世爻,弄不好不死也得生离。所以要想娶此女为妻,必得错过这二年方保无虞。”
柳老爷子又问:“那这二年是哪年呢?”
马瞎子道:“用现在的阳历说是七四年七五年。阴历是青虎青兔这二年,你加小心吧。”
柳老爷子问道:“能咋地呢?”
马瞎子答道:“咋地倒咋地不了,但从她命带桃花这一点看,弄不好怕有外遇。尤其是她的桃花占在时上,属墙外桃花,另外卦化六冲,弄不好怕半道离婚。”
“咈”的一声,柳老爷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没什么说的了。是啊,他虽识字不多,可命带桃花什么意思他还是知道的。柳大龙今年十五了,而自己今年都六十多了,到七四七五年,还有五六年的时间,五六年的时间,自己啥样不说,即便没啥事,他张张罗罗的为孙子说媳妇图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早早的四世同堂吗?不然等到大龙二十多了,还有什么来气?想到这他后悔了,后悔不该找马瞎子算卦,耳不听心不烦,蒙门造或许没什么,可听他这一说,怎么着?听?一切全完;不听?心里膈肌。于是,窝窝囊囊的他,从兜内摸出一个贴身的钱包,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两元的纸票来递给了马瞎子,马瞎子假装推脱了一阵,然后接过去用手放在眼前捋了捋,装到了自己的衣袋内,说:“亲家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装了起来。
本是来要饭的,没想到歪打正着,还赚了两块钱,马瞎子很高兴,下地张罗着要走。眼看快晌午了,又新正大月的,看在续姑娘老夏的面子上,柳老爷子以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不让他走,怎奈马瞎子执意不肯,气的续姑娘老夏简直要哭了,不是好样地对大家说:“你们留他干啥啊?啊?你没看他值吗?一个要饭的?”无奈,柳老爷子只好把他送了出去,因为这有说道,实在强留,就等于向人家索礼。于是,大龙妈又给他拿了两个馒头用报纸包好揣在了他的怀里。实在话,这年头,除了年节,有几家能够吃上馒头?因为柳青河是商品粮,所以相对来说比一般人家要从容些。但是正当柳老爷子把马瞎子送到门外之时,忽然间,续姑娘老夏的公公夏傻子也来了,顶头亲家相遇,马瞎子又让夏傻子一顿讥诮:“咋地啊亲家,是他们家管不起一顿饭,还是亲家你舍不得一块钱?若舍不得一块钱,我给你垫上!”几句话,把个马瞎子弄得个红头胀脸,想了想又跟着夏傻子回来了。
夏傻子并不傻,因为年轻时唱过二人转,也演过戏,打过包头,艺名叫夏傻子。夏傻子很出名,据说出名的原因是因为他年轻时演过的一出戏叫《六月雪斩窦娥》
《六月雪斩窦娥》是由元代著名作家关汉卿的杂剧《窦娥冤》改编过来的。说的是秀才之女窦娥自幼丧母,结婚后不久,丈夫又病故,婆媳两人两代孀居,相依为命,生活十分贫苦。一天,窦娥的婆婆蔡婆去找赛芦医索债,赛芦医谋财害命,将蔡婆勒死后抛尸荒野,被当地恶棍张驴儿父子所救。于是,当张驴儿得知蔡婆家中还有年轻漂亮的儿媳后,便持恩逼婚,强迫蔡家婆媳坐堂招婚。蔡家婆媳不肯,张驴儿便想毒死蔡婆,然后再霸占美貌弱小的窦娥。不料,他投下的毒药却被其父误饮身亡。张驴竟反咬一口说蔡婆害了其父。为了免除灾祸,蔡婆给了张驴儿十两纹银,让他买棺葬父。不想张驴儿却以这十两纹银为证据,将蔡婆告到了县衙,加之张驴儿花钱买通了县令,县令对蔡婆施以酷刑。窦娥怕婆婆年老体弱,经不起折磨,只得含冤忍痛自己承担,最终被判处死刑。窦娥死后,应其誓言,血溅素练,三伏时节瑞雪纷飞,楚州地面干旱三年。六年后,窦娥的父亲窦天章金榜提名,考取了状元,路过山阳。当日深夜,他正在审阅案卷,忽然见到女儿窦娥前来,求父亲代女儿伸冤昭雪。第二天,窦天章开堂审案,终于使冤案大白。结果,张驴儿和县令被判处死刑,赛芦医被发配充军,窦娥的冤案终于得以昭雪。
其实,这本是一出令人撕肝裂肺的大悲剧,可是经过民间艺人们一改编,有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不少笑料。夏傻子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他演了张驴子一角。相传,在剧中,张驴子与蔡婆之间有一处逗戏,即张驴逼迫蔡婆一节,蔡婆躺在地上,张驴一边管蔡婆叫着母亲,一边用一根棍子在蔡婆的屁股后头上下来回的出溜,说这叫后门别棍,而蔡婆则两腿上下乱蹬说是叫母兔子蹬鹰,诙谐的言辞,再加上下流的表演,把戏台底下的人们笑破了肚肠。当时夏傻子的母亲也在,有认识的人故意指着夏傻子问夏傻子母亲:“那人是谁啊?”夏傻子母亲把头一扭说:“呦呦,不认识,谁知道哪那么个傻家伙。”于是夏傻子一炮走红。
但是,夏傻子的到来却使柳老爷子与他的四儿子柳青湖分外高兴,因为夏傻子不但会唱,也会吹打弹拉,而柳老爷子虽然不会,却十分的喜欢,所以才置买了很多乐器,据说前几年还曾和北头的杨百年给人吹过一次秧歌,但是因为吹不成句,半道又回来了。青出于蓝胜于蓝,柳青湖比柳老爷子强多了,早在前几年就与他三哥柳青河跟着下营子的卢雪庭学唱影,是卢雪庭的得意高徒。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夏傻子来了,这爷儿两个无不热情接待。
今儿也一样,夏傻子来了,柳青湖老早就热情地迎了出去,不但如此,夏傻子的到来,使得整个柳家大院都欢欣鼓舞,这个找烟,那个沏茶,不图别的,夏傻子没正型,喘喘气好让他给人们唱一出。果然,没等一袋烟抽透,夏傻子就主动把烟掐灭了,然后让柳青湖和马瞎子给他伴奏,柳老爷子的孙子柳大龙也拿过他四叔的鼓板,的的大大地打节奏,再看那夏傻子,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舞弄起来却还身轻如燕,于是,屋子里,丝竹阵阵,鼓板声声,夏傻子连歌带舞地给人们唱起来:
一更里呀,月照花墙,小奴家好悲伤啊,
站在廊檐下呀,二目细打量,
街房邻居来回走哇我的郎啊
臊得为奴脸焦黄啊,哎咳呀
二更里呀,情郎敲窗棱
尊声郎君,你莫要高声啊,
下地我开开了门啊,笑脸来相迎啊,
一把拉住情郎手,我的郎啊,尊郎好几声
三更里呀,二人进绣房啊,
二人我们上了牙床啊
解开了香罗带啊,露出了菊花香啊
细皮嫩肉交给你,我的郎啊尝尝滋味香不香,哎咳呀,
……
夏傻子这一唱,把满屋的人都唱傻了。是啊,这男女老幼好几辈在一起,竟唱起了荤口,简直太杀风景了,人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但迫于情面,又做声不得。这时候,柳青湖家的急了,走过来一把把柳青湖的胡琴给扯了,急头掰脸地说:“干啥呢这是,这是个人家,不是大车店。唱些个啥啊?”
夏傻子正在兴头上,没防备会有这一出,也觉得有几分灰溜溜的,于是,不得不停下来,对脸色如水的柳青湖家的说:“这孩子,这怕啥的,也不是啥荤曲,这是名曲《情人迷》”
“屁。”柳青湖家的还是一脸阴云,没好气地说:“还咋荤哪?大闺女小媳妇地屋里屋外一大帮,唱点正经的,这是啥啊?”
这时候,夏傻子才不得不尴尬地忙找台阶,寻思了一会,说:“那我先歇会儿,让我们亲家来一段。”
打马骡子惊,马瞎子急忙推脱:“我不会唱,还是你唱吧。”
夏傻子正没处撒气,马瞎子一说,他火了,骂道:“肏,客气啥呀,让你唱你就唱一段得了,坐轿嚎丧——不识抬举。”
马瞎子不吱声了,这时,夏傻子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于是又急忙缓和了一下对夏傻子说:“唱一段《悼晴雯》吧”。说着,还帮着把马瞎子的三弦拿出来。马瞎子无奈,接过三弦定了定调,然后咿咿呀呀地唱起东北大鼓《悼晴雯》
世上人人说不平,不平与不平大不同。
自古道一家饱暖千家怨,女人太美必招风。
晴雯女恃才傲物遭人忌,大观园里除了名。
曾经沧海难为水,回家后抱恨中天丧残生。
贾宝玉哎哟了一声说坑煞了我,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忽一日偶然听到丫鬟们讲,说晴雯姐上天成仙掌管芙蓉。
贾宝玉含悲忍泪忙把祭文作,细将那已往从前写分明。
他带病作完芙蓉诔,黄昏以后出门庭。
荒郊野地摆香案,双膝跪倒地溜平。
搂土为炉一大捧,插草为香在炉中。
清水一盅供案上,野花三束举在空。
未曾开言心先碎,泪如雨下放悲声。
晴雯呐,你若在天有灵就请来享祭,阴阳相隔我无法与你去会盟。
虽说你望乡台上添寂寞,也强似我阳世三间度残生。
念只念万里黄泉谁是伴,愁只愁你孤魂一缕苦伶仃,
晴雯呐,从今后我满腹的衷肠对谁讲,我与你再想谈心万不能。
可怜你,冰清玉洁人敬佩,可怜你,温柔贤惠懂人情。
可怜你,性情秉直怀刚烈,可怜你,嘴巴尖刻似刀锋。
可怜你,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可怜你聪明伶俐身价轻。
可怜你,一片痴情待宝玉,可怜你忍辱负重苦了一生,
可怜你,一生好强有如浮云去,可怜你,玉骨冰肌被土蒙。
可怜你,争强好胜遭人妒,可怜你宁折不弯的刚列性格让你含恨赴幽冥
可怜你嘴如尖刀心太鲁,有名无实为我枉担了一回风流名。
可怜我,再不能与你上元共把花灯放,可怜我再不能与你清明散闷放风筝。
可怜我,再不能与你端阳共把龙舟戏,可怜我再不能与你盂兰携手看河灯。
可怜我,再不能与你七夕穿针共乞巧,可怜我再不能与你中秋共赏月晶莹。
可怜我,再不能与你重阳莲步登高去,可怜我再不能与你除夕守岁到天明。
我为你,甘愿人间寻遍还魂草,我为你,甘愿一命去把一命顶。
可惜我凡胎没有回天力,怨只怨苍天无眼不公平。
我曾说让你们看着我先入土,不料想你竟狠心自去把我扔。
此时间我只能到你的灵前把你祭,却不能亲自陪你走一程。
这才是生前不能随你愿,死后依然处处欠你的情。
世间上第一个无情的就是我,姐姐你妄自痴心把我疼,
你一世为我吃尽千般苦,没想到最后让你一场空。
这公子越哭越想越悲痛,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残生。
只哭得冷露凄凄侵泪眼,只哭得凄风惨惨扫愁容。
只哭得星斗不明多黯淡,只哭得月色无光带朦胧。
只哭得鱼潜水底怕入耳,只哭得夜鸟高飞不忍听,
这公子凄凄哀哀多悲痛,猛听得背后也有啜泣声。
原来是心有灵犀的林黛玉,早哭得雨打梨花一般同。
黛玉说,痴情的人儿世间有,像这般痴情的占几成?
想那在天之灵应高兴,尘缘已尽还有这样的未了情。
我死后若有这样的人祭我,也不枉人世阳间走一程。
这正是流泪眼对流泪眼,又好似那山间的土蜂劝蜜蜂。
一个嘤嘤嘤,一个嗡嗡嗡,嘤嘤嘤,嗡嗡嗡,嗡嗡嗡,嘤嘤嘤,
这就是宝玉纪灵一小段,唱得不好仔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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