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作者李宝嘉,被鲁迅赞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该书并无主角与主要故事线,结构与《儒林外史》类似,相对独立的多个小故事通过人物关系串联,以官场为舞台,揭露了上至皇帝、下至小吏等各类官僚的“昏聩糊涂”、“贪财如命”、“投机取巧”、“龌龊卑鄙”,批判了晚清官场的黑暗、吏治的败坏以及统治阶级的腐朽。
第二十四回 摆花酒大闹喜春堂 撞木钟初访文殊院
话说自从贾大少爷捏造了一封周中堂的信诓到河台,谋得了河工下游总办的差使,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心想,等黄河合堤竣工后,随折保个部门引见,这样就省了指省保举费用,但如果要搞个实缺,还得要银子通路才行,于是把之前别人委的几个办料委员,通通故意找茬换掉,再换上自己人行事“方便”。下游原来的总办见他如此肯定不高兴了,就去河台面前多次讲其坏话,河台碍于周中堂情面,听了就算;而贾大少爷听说此事,反将一军,写了个禀贴说原总办霸占职权,做事阻碍我,要河台撤他的职,并且隐隐威胁“大人若不撤他的职,那我干脆辞职咯”,河台没法只得依从,把前头的总办调往他处,下游便归了贾大少爷一人管理,可谓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要说这黄河决堤,总是在三汛来的日子,此时会水势高涨,防堵来不及就冲垮堤坝;等过了汛,水势退去,开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滴水都没有——所以不管开多大口子,后来没有不合堤的,而干河工差使的,只要辛苦个把月,以后的保举是十拿九稳的。也就是说,贾大少爷既然被委了这个差使,无论他怎么从中牟利,只要最基本肯拿土拿木头出来把管辖的一段堤填满,挨过来年三汛,便可万事无忧。不过,出了乱子也不怕,向来上头也不肯为人受过,把出岔子的地名换一个,比如张家庄改为李家庄,一齐蒙混过朝廷,就能不受处分。
你说为啥贾大少爷胆敢冒风险写一封高官的伪信,也要弄到河工的差使?不就是因为回报太稳太大了啊。每隔几年像贾大少爷这样来黄河决口处“镀金”的人来了又去,只是苦了两岸的百姓,频繁饱受洪灾之苦,固然天灾不可避免,但其中真的没有“人祸”的成分吗?
也是贾大少爷运气好,过了几天,黄河水势已渐平,有利于防堵工程;因为河帅担心被责罚,命令各方人手日夜加班,贾大少爷这样娇生惯养的人,也只得跟着上工好好吃了几日苦头。等工程完工八九成了,大家才把心放下。最后剩下一点工程就要合堤,就等总办择吉日竣工。那天凌晨一两点,贾大少爷换了一身新衣,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小队去亲自监工;等到吉时,大功告成,接下来是总办领大小官员拜河神、大小官员拜总办、总办拜何帅等常规操作。
而贾大少爷“出差”回来,照旧回他爹衙门里住。过了些日子,果然得到消息,他因为治河有功,不仅被送部引见,而且得了布政使的官衔,父子俩都十分欢喜。贾臬司让儿子去了河督、巡抚两院叩谢,两院都因为将功补过把之前的撤任给免除了,而且都得到褒奖,也正高兴呢。等到大案出奏的时候,贾大少爷又把当时跟他一起“混”的工员们评了先进,再把自个的什么兄弟、侄子之类的亲戚十几个人头塞在保举名单里面,河督也没细看,就都保了上去。这是河工上的老毛病了,根本无从查起,反正大家都这么干。似乎古往今来中国人的这个“习惯”就没变过,尤其体制内,谁若是得了权势,那必定他的亲戚也混得不错,不管是直接被“拉一把”或间接“沾光”。
一趟差使,让贾大少爷银子、红顶子都有了,送部引见也保了,可谓志得意满。他在家“放松”了两个月,就想着进京引见:先把河工上得来的银子汇了十万过去,再找京里朋友替他租好一栋大公馆居住,就带着一个姨太太、一个师爷、一个账房,并男女仆人、车夫、厨子等三十多号人一同向北出发。一连走了许多天,到了北京城后,就住在朋友预先赁下的公馆里头,一到他就开始到处拜访,什么寅、年、世、戚、乡、谊,凡沾亲带故的都要去拜访一回,足足做了七、八天的客才算完。贾大少爷此番进京就是为了广通人脉、开拓仕途,哪怕每天拜客坐的车,骡子也是五百两新买的,车夫也让其按照京城里时兴的规矩穿戴和做派。
不过这些人都不打紧,贾大少爷最上心的还是太老师周中堂,其次是一个外号“黄胖姑”的钱庄掌柜。
先说第二天就去禀见的周中堂,刚好那天周中堂休假在家,见了他递进来写有“河南按察使贾某之子”的签条,心下了然,立刻请入。要知道,这位老中堂一辈子在京城里头,也没有外放捞油水的机会,一年到头的冰敬、炭敬、别仪全靠的这帮门生故吏“供奉”才体面一些,所以哪会怠慢。
贾大少爷进去后只觉得冷清,坐了半个钟周中堂才出来。见礼之后,周中堂见了他莫名气呼呼的,问候了一下他父亲,就开始各种花式吐槽自己的糟心事儿,自己倾吐完了才问了一句贾大少爷“进京作甚”,贾大少爷回答了,二人会面也就到此结束。
再说第二个就去见的黄胖姑。此人是绍兴人,但在北京城待的时间久,一口京片子比本地人不遑多让,认识的三教九流的多,连外省官场也很同他拉拢;又因为长得肥胖,做事有些婆婆妈妈,大家就戏称其为“黄胖姑”,久而久之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贾大少爷在店门口下车,不等通报就闯进门边喊:“胖姑在家没有?”逗得一帮伙计偷笑。进了客座见到面,黄胖姑张口就是“想坏我了”,接着就是一阵腻腻歪歪、嘻嘻哈哈哥俩好的,表现极其亲热。两人谈完话,黄胖姑要留他吃饭,贾大少爷以访客为由婉拒了。后听说他今天已去过周中堂家里,黄胖姑感叹道:“周中堂已是过气中堂了,兄弟你去他那里干嘛,”贾大少爷初初进京啥也不知道,一听大吃一惊,忙问原因。
黄胖姑解释道:“周中堂点儿背,保错了一个人,上头不喜,骂了一通,差点官帽儿都丢了,还好被一位王爷保了下来,但军机怕是要出了,你说出了军机还有什么好混的?这不请了两天假在家里避风头呢。”贾大少爷听完心想,难怪今天去周中堂家里简直门可罗雀,他又啰哩吧嗦那么多牢骚,又问“保了谁”?
黄胖姑回说,是个维新党。贾大少爷顿时抬脚顿足,大呼:“上头可恨这个,他保维新党,那不是也要被认为是维新党了吗?中堂也是糊涂。”顿了一顿,他又说:“既然如此,那以后还是少来往的吧,不然也要被认为是同党。”黄胖姑一阵恭维“聪明人”,贾大少爷只是低头不不语。黄胖姑知道他是可惜少了一条路子,马上拍胸脯毛遂自荐道,我在里头还是认识几个人,以后何尝不能帮兄弟的,大家都是自己人,你的事我一定尽心去办。
贾大少爷转忧为喜,道谢后就要辞别去拜客。黄胖姑想趁热打铁,邀他明天去便宜坊吃午饭,贾大少爷答应了;出门时,他突然嘻嘻笑地回头问黄胖姑“最近有新的好条子推荐吗?”黄胖姑立即意会,连说“有有有,明天推给你”。
其实又哪里局限于官场,哪怕是社会上,一个人有权有势的时候,大家都趋之若鹜,个个有所求;但一个人从权势宝座上跌落的时候,大家就都避之唯恐不及,平日里“肝胆相照”的挚友也都消失不见,这就是人性。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黄胖姑转头就火速写帖子请人,包括了:新科翰林钱运通钱太保、甲班主事王占科王老爷、一个宗室老爷人称“傅四爷”、银炉老板姓白号韬光,前门外开古董铺的刘后守、一个常戴白顶子的光禄寺署正,此外还有个琉璃厂书铺掌柜名为黑伯果,一张嘴从早到晚叭叭叭,一个人能撑起一台戏,大家都叫他“黑八哥”。黄胖姑平日里广通内线、专拉皮条,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黄胖姑好友,他既请了这么些人来就是存了一定要做成贾大少爷这单生意的心思。
次日十一点,黄胖姑自己先到了便宜坊,随后来的是黑八哥、傅四爷,贾大少爷第四个到,到了自然是各自介绍,互相
“久仰”一番。
黄胖姑为了活跃气氛,讲起傅四爷趣事。“这位傅老弟可是宗室里面第一位的博学哦,谁不晓得京城里的第一才子傅四爷!”他笑着对贾大少爷说,“我考过他学问的,问他一竖两点是什么字,他认得是‘小’;小字上加两横,他认得是‘示’;后来我又在示字上加一个宝盖头,他也认得是‘宗’;最后我再往上加个山字头,你猜他说啥?他说是‘哈达门’的‘哈’字!”贾大少爷知道,北京城的“崇文门”,俗名“哈达门”,傅四爷是叫惯了后者,就把“崇”字当“哈”字读了——这分明是奚落傅四爷大字不识几个,可初次见面,他也不好跟着一起笑。不过,当事人却毫不在意,又或者真的是个草包没听出来,反而脖子一挺,眉头一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得意表情。
大家谈笑间,剩下的人也陆续到了,只差了王主事一人,便留了首座等他。
王主事来了以后,发现座上只认得钱太史和古董店老板刘厚守两个人:钱太史是其后辈,无须在意;倒是刘厚守需要重视,一直充当现任满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华中堂的门上,跟了华中堂几年,发了几十万的银子家私,才在前门外开得了古董店,虽已捐官,但还在中堂宅内当差。俗话说得好,“宰相家奴七品官”,更何况刘厚守自己也捐了六品官,一样分印结,还是中堂的门口,王主事哪里敢坐上座,一定要让位给刘厚守,对方却推辞了,其他人也不肯坐,只得作罢,扭扭捏捏坐了半个屁股。
黄胖姑向众人介绍贾大少爷是谁谁谁的儿子,又如何去年振捐案内保过道班,如何今年河工合堤立下大功,如何官声甚好,将大有可为,说得贾大少爷都不好意思。王主事却心里看不起他是捐官的,听到不是科班出身就转脸不同他说话,只和钱太守说得几句。钱太史对王占科口口声声的“老前辈”,竟自称“晚生”,让王主事很是受用。
谈了一阵,刘厚守忽然对王主事说:“你好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一句话问得主动攀谈的王主事脸红了,期期艾艾地解释,自己那年朝考,去中堂老师那里去了三趟,每次坐在你的门房里等的。刘厚守满不在乎地说道,别怪我啊,每天去找我们大人的那么多,外省实缺藩、臬都过来几次我还不记得名字,更何况……话说一半就打住了,在座的哪个不懂什么意思。还是黄胖姑主动向刘厚守介绍王主事的履历,说了几句“指望将来保举”的巧话,只是这更加让王主事难堪了。
这档口,还好贾大少爷觉得无聊,暗示黄胖姑开始叫“条子”,众人均同意。
跑堂的拿来纸笔,傅四爷抢着写,头一个问王主事,王主事回“二丽”,谁知他提笔半天写不出个“丽”字,还是王主事自己拿过笔写好了。接着刘厚守叫了个景芬堂的小芬,黑八哥叫了个老相公绮云,白韬光借口说没熟人不叫,傅四爷还不依,白韬光直说“如果硬逼我叫相公,我就走了”才作罢。王主事替钱太史写了个。傅四爷自己最兴奋,叫了两个:一个顺泉,一个顺利。轮到贾大少爷,王主事仍轻视其捐班出身,转而问黄胖姑“你这朋友叫谁?”黄胖姑为贾大少爷推荐了个喜春堂叫做“奎官”的相公,他虽不是那相公的条子,却常被拜托介绍熟人,现在记起来便顺口推了。而作为主人的黄胖姑自己也不例外,叫了个小相公红喜作陪。
钱太史的相好第一个来,一个长得白嫩的小子,来了就乖巧地叫了一圈“爷”,在座的一大半不认识。王老爷调侃道,这是庄儿的徒弟,今年六月份才来,头一个条子就是我们这位钱运翁破的例;运翁新近送了他八张泥金炕屏,足足写了两天楷书,还亲手写了一副对子送过去,有个王爷看到挂起来的炕屏可赏识呢。钱太史自谦两句,王老爷仍继续吹捧他将来要有大造化嘀,众人亦跟着恭喜。
其他人的条子都相继来了,唯独贾大少爷叫的奎官没来,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瞧着别人成双成对眼热。黄胖姑正想叫人去催,奎官便进来了,抱歉说自己老娘过生日,在家陪客来迟了。
宴席气氛浓烈起来,叫来相公的都在喝酒、划拳,说话、抽烟,只有贾大少爷与奎官咬耳朵说悄悄话。贾大少爷问奎官底细,奎官老实诉说自己二十岁了,十八岁出的师,去年娶了亲但妻子三个来月就死了,家住韩家谭,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并让贾大少爷吃完饭去家坐坐。奎官又是腰里摸出鼻烟壶,请老爷闻;又是怀里掏出装了兰花烟的京八寸,自己先抽着了,给老爷抽——贾大少爷是又要闻鼻烟壶,又要抽烟杆,一张嘴恨不得化两张,忙得不得了。但他看其他条子没有奎官待自己这么殷勤的,顿觉得意非常。
黄胖姑朝着奎官挤挤眼,奎官会意,等大家散的时候故意落后一步;黄胖姑忙问贾大少爷“可得劲?”,贾大少爷也不是第一天出来玩,但笑不语。傅四爷起哄要贾大少爷去奎官家请大伙儿吃酒,连不叫条子的白韬光也说有请必去,贾大少爷被“赶鸭子上架”,只好答应。其他人里王主事头一个以次日有公事拒绝,刘厚守家里有个母老虎不敢玩太晚,钱太史本来也不想去,却被贾大少爷点名要人,只好应允。说来好笑,王主事今晚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瞧过贾大少爷,不想去是真的,理由却不见得;他本想拉着钱太史也走,但见他答应了,只好跟着刘厚守一同离开了。
席散的时候已有八点多钟,众人一齐坐车“转战”韩家谭。到了喜春堂,门口有几个跟兔喊“欢迎光临”,但除了几个给奎官妈祝贺生日的女人,并无其他客人,有点冷冷清清的。屋内布置倒算整洁,只是挂画破破烂烂,烟铺床榻也不咋漂亮,傅四爷、白韬光两个嚷嚷着“赶紧上酒,吃完了我们好走。”接下来便是一系列叫条子、喝酒划拳的常规操作。
贾大少爷因为请客,兴致格外高涨,摆了十大碗的庄后渐渐酒意上来,汗水直冒。奎官让他脱了上衣打赤膊,辫子在脑袋顶盘了两圈以便散热,哪知这位大爷有个缺陷——咯吱窝有狐臭的,而且不是一般的臭,旁人闻到会吐出来那种。因而没多久席上的人就闻到了这“生化武器”,有开始吸鼻烟的,有抽旱烟的,奎官更是点了一把安息香企图解解臭气;但贾大少爷汗越出越多,臭气浓度直线上升,终于在座的都受不了借口散了,只剩得一个黄胖姑还在。
贾大少爷才不管其他人呢,他整晚的注意力都在奎官身上,一定要挨着奎官坐;然而奎官实在难忍其满身骚臭,真的用绳命在尽量远离,又不敢真的离太远,只好拿一只手虚掩着鼻子敷衍。贾大少爷捉住奎官的另一只手,偷偷地在其手心掐了两下,眼神荡漾;奎官别无他法,顾着黄胖姑的面子不好拒绝,只能佯装不知说着闲话。一边的黄胖姑看得分明,起身告辞,话音刚落就把个奎官吓得跟见鬼似的站起来,连忙说:“求黄老爷等等,我们大爷吃醉了,还是套好马车一起走好。”他是怕只剩了贾大少爷一个会更加纠缠不休。
贾大少爷正拎着只酒壶打算给黄胖姑斟酒,乍一听到这话,立刻“啪”地把酒壶就往奎官身上掷,,又“哗啦啦”把台面上的碗筷碟杯什么的扫了一地,大骂道:“好你个王八羔子,我大爷哪样不如人?还要套车赶我走,这还亏得是黄老爷荐的竟敢这样小看我,如果不是,你们这起子王八羔子是不是要吃了我?”奎官被洒了半身酒,坐在那里不敢吱声,过了半晌才辩解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怕大爷吃醉了回去好睡觉云云。奎官确实憋屈,他难道要直说:你身上狐骚味太重,熏得我辣眼睛?
贾大少爷不听,说道,你这好意我不领情!奎官一急,回道:“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就是有什么意思,也得两厢情愿的好。”哎呀这话把贾大少爷给听得恼羞成怒,生气地大喊道:“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你也不会拿镜子照照,就你这副尊容,冬瓜大脸盘,一脸大麻子,还拿腔作势,我会稀罕?!”奎官被伤自尊了,怼道,老爷叫条子,也是老爷自己乐意,我总不能赖上门。
贾大少爷被气得哑口无言,动手就要打他,还好被黄胖姑拉住了,劝着一起泡个茶喝就走。奎官打开门做生意,捱不住黄老爷面子,只好过来帮忙张罗,又让大爷与黄老爷吃了稀饭再回去,贾大少爷直说“吃不下”。
二人出来后左拐右拐,去了赛金花家,却被告知赛二爷刚睡了;又问有没有姑娘,下面人回说花宝宝应条子去了。俩人百无聊赖,贾大少爷仍在生奎官的气,黄胖姑劝他道,这事你也太心急了,摆了一台酒就要和人好,谁不疑心呢;不如下次多摆一台饭,再试试?贾大少爷回说,拉倒吧,那副嘴脸,我有钱没地方花啊送给他。
黄胖姑回说,也是,这种事丢开就完了,干嘛放心上。好就好,不好就换一个,十个八个的有钱就听你使唤,谁管呢?话锋一转,他又问起贾大少爷正事,毕竟陪这位爷玩了一天,生意还是要做嘀。
贾大少爷收起其他心思,过来附耳说道:“我在河南常听我爸谈起,前门里有个什么庵里的姑子,现在得势的很,还收了一个公主做徒弟,但我忘了叫什么。这姑子常常去里头,说一不二的,上头很给她面子。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其实那姑子在外面也是要钱的,但二十万的事情她那里只要十万就可以搞定,只要直接认识她,就能少花许多冤枉钱了。”
黄胖姑听得心里一咯噔,那姑子他当然知道,还有来往,只是他想赚得就是贾大少爷这点“冤枉钱”,怎么会透露自己认得呢,因此故意问贾大少爷怎么不去找?贾大少爷向他打听,黄胖姑假装不知道,回说:“我也算认得人多的,北京城里哪个不认识我?只是从没听过里头有什么姑子,怕不是你记错了,是和尚、道士啥的吧?”
贾大少爷确定自己没记错,就是百分一百24K的姑子,并拜托黄胖姑帮忙打听打听;黄胖姑嘴上答应的爽快,不过实际他老人家才不会做断自己财路的事情呢。二人边聊边抽烟,等半天也没等到姑娘回来,无奈各自散去。
这贾大少爷在河南“有勇有谋”地给自己谋到河工的差使也算是机智的了,怎么一到京城就智商下降的样子?究其原因,可能他不是真把黄胖姑当成朋友,只是他在京城真的没什么人脉;不过,他即使精明,京城里比他更精明的人可多了去了。
第二天,贾大少爷继续他的“拜访大业”。他问了几个穷京官朋友,都没听过什么有权势的姑子,让他心里很郁闷。他想自己亲爹是不会骗自己的,如果凡事都靠那个黄胖姑难免受制于人,如果我能找到那个姑子,一定事半功倍了,哎,只恨走得匆忙没问清楚。
他想着想着,就去了他爹拜把子的一个都老爷家。这都老爷叫胡周,为人亲切,见面就喊他世侄,关心非常。贾大少爷也不含糊,没几句就提起自己想走的门路这事儿,感叹现在世风日下了,姑子都能出入朝廷,替人游说——虽然他自己就想通过姑子游说游说。都老爷表示赞同。贾大少爷故意问道,老世伯现居言职,何不写折子纠正参一参,这可是名传千古的功劳,还是您也没听说姑子这人?都老爷却是听过的,叹了口气:“名字倒是有点晓得,只是现在里头这群秃驴当道,我提了建议非但不会采纳,反而会被责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顾着自己先吧。”
贾大少爷假意附和一番,又问姑子名号,推说自己拿来当新闻说说也好;都老爷不以为然道,这姑子法号镜空,你找这种人做啥,如果一定要找,就进了前门沿着城脚去问就知道了,我也不太记得。贾大少爷探听到名字,暗自高兴,也没和那老头可说的了,辞别出来。
贾大少爷出来,令车夫赶车去直奔前门,把都老爷的描述转述给车夫,没多会儿便被带到了一处寺院门前,山门上写着“文殊道院”四个大字,但门前极为冷清,没有任何车马痕迹。
贾大少爷让道婆通报,不到一刻出来一个老尼姑,问他为何而来?他自报了履历,老尼姑听说是道台,不禁肃然起敬。贾大少爷又问尼姑背景,尼姑回道,我是本地人,二十五岁就出家为尼,如今六十五岁了,我们师徒几人在此清修,平日里除了几个太太、小姐来做佛事、吃斋饭以外并无其他人来,今天大人驾到,实在光荣。
听到这,贾大少爷觉得不对劲,追问老尼姑法号是否是“镜花水月”的“镜”,“四大皆空”的“空”?老尼姑回说,是“清静”的“静”,并非“镜子”的“镜”。哦豁,这是搞错人了——贾大少爷心知车夫弄混了姑子,就不死心地问那静空尼姑,是否认得“镜空”?静空回答不认得,他也只好扔下一锭香火银子悻悻地走了。
贾大少爷上车后问车夫如何晓得这“静空”尼姑的,车夫回答:“我曾送过户部谢老爷来过两趟这里才知道的,他们庵里有两个年轻的姑子,长得可俊,谢老爷在这里请客喝酒,两个小的就作陪。今天怕是老爷头一回来,所以小姑子没出来作陪吧,这庵里真靠不住。”贾大少爷没听进去车夫后半句,只听到“小姑子长得俊”几个字,心神荡漾开来,回头一看,只见之前的道婆在那里探头探脑地望。
他有点犹豫,是趁天色尚早回城呢,还是索性留下来会会那一双年轻姑子?他心里琢磨着,今天镜空没找着,倒是让我找到这样一个妙处;算了,改天跟黄胖姑一起来吧,他城里熟别人不敢欺负他,什么相公婊子我倒是玩多了,姑子还没试过,一定要找机会试试这尼姑的风味。车夫在那里恭敬地等候,没看到此时贾大少爷一脸猥琐的笑容,只听到回城,便“驾”一声准备赶车,而贾大少爷还恋恋不舍地把脑袋探出来回头张望了好几回。
回到住处,管家拿来两封帖子、一封信:帖子分别是黑八哥、傅四爷写的,前者要请他在致美斋吃饭,后者要请他去相公顺泉家去嗨;而信则是黄胖姑写来的。
贾大少爷先看了帖子,再看信,看了一半,不觉脸色大变,吓得一激灵,登时把什么姑子暂且抛到脑后。
这是很“糜烂”一章,作者李宝嘉借贾大少爷的经历,让各位看官知道了,在那个时候,官场上狎妓、好男风是稀疏平常的事情,甚至连尼姑也不放过,私生活腐化的官员不在少数,许多“关系”也是在一个又一个的风月场上攀成的。官场风气如此,社会风气又会好到哪里去?由上到下、由内到外,腐败逐渐滋生,哪怕佛门净地也难免被污染,或许唯有彻底的毁灭才可以重生。
王永坤
坎坷状元路
明朝成化年间,苏北古黄府出了一个名叫王磐的神童,年仅十六岁就中了举人,名扬周边四府十八县。只是由于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中举后的王磐仍为两年后进京赶考的盘缠发愁。
就在这时,邻近的泗州知府徐知府闻知王磐的境况,主动派管家徐老忠找上门来,要接王磐到自己府里去读书,至于以后进京赶考的盘缠更是一口包揽下来。
王磐喜出望外,当即跟随徐老忠去了泗州。徐知府对王磐很是热情,把他安排在府后环境幽雅的小阁楼里,让他安心读书写文章。
来年三月的一天,春光融融,王磐走下阁楼散心,忽见一个穿着粉红衫、身姿窈窕的小姐领着两个丫鬟,手执轻罗小扇在扑蝴蝶。那小姐转过身来,正好与王磐打了个照面,小姐粉面通红,忙叫起两个丫鬟,慌忙离去,很快消失在竹林深处……
王磐看得呆了。他向仆人悄悄一打听,原来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徐知府唯一的千金徐瑾!从此,王磐茶饭不香,眼前总闪现着徐瑾的娇俏身影……过了两天,徐知府如往常一样来阁楼里探问,王磐却慌慌张张地抓起一本书去遮掩书案上的一张字纸。徐知府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展开一看,居然是一首写给自己女儿的情诗!
徐知府当即变了脸,拂袖而去。王磐羞愧至极,自觉无颜再在徐府住下去,收拾了行装就要不辞而别,徐老忠赶了过来,径直把他扯往客厅,只见客厅里已经摆好一桌丰盛宴席,端坐正中的徐知府变了个人似的,笑盈盈地招呼他入席!王磐不知徐知府葫芦里卖的啥药,更是惶恐。酒过三巡,徐知府坦然相告:自己本就有将王磐收作东床之意,只是怕影响了王磐的科考前途没有说出来而已,希望明年王磐金榜题名之时,便是洞房花烛之日!
王磐听了,感动万分,对未来的岳丈拜了又拜。从此,心怀感恩的王磐攻读更加刻苦努力,每天三更灯火五更鸡。一年后,王磐进京赶考,徐知府将王磐送了一程又一程,一再叮嘱他进京后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曾受自己资助这件事。见王磐对官场掌故全然不知,面露诧异,徐知府悄声解释,说他当年曾在朝为官做内阁次辅,被人尊称为“徐阁老”,而内阁首辅万阁老很是忌惮他,两人可就斗上了,最终皇上听信了万阁老的谗言,把他贬到地方做官,“徐阁老”才变成了“徐知府”……
果然满腹才学的王磐在春闱大比中不仅榜上有名,而且中了状元!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由万阁老主持,朝臣们争着向状元郎敬酒,套三问四。酒不醉人人自醉,王磐话语越来越多,最后连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记不住了。
第二天,状元、榜眼和探花进宫谢恩,三人在太监的引领下,先在偏殿换上大红官袍和簪花乌纱帽,然后来到正殿下向皇上三叩九拜。皇上首先宣状元王磐上殿问话,谁知王磐刚走上前,皇上忽闻一股刺鼻的狐臭扑面而来,不由一手掩鼻,一手乱摇。近侍太监见状,忙将王磐赶出了殿外。
不几日,吏部批文,榜眼和探花都留在了朝中做高官,而状元王磐却莫名其妙地被外放到山东临西当了个七品知县!至此,才有得知朝廷内情的人悄悄向王磐透了底:那天琼林宴上,王磐醉酒失言,说出了自己与徐知府的关系。老奸巨猾的万阁老顿时明白了徐知府想借王磐东山再起的企图,当下连夜告诉早被他收买了的宫中太监。深谙皇上脾性的太监们便在王磐更换官袍时,偷偷地将一只用特殊药料制成的、散发狐臭气味的囊袋藏在了他的官袍内。果然,皇上受不了狐臭味,不仅将王磐当场赶出,而且不能容忍他在朝为官……
王磐恍然大悟,犹如兜头挨了一桶冷水!
家有河东狮
虽说徐知府没能东山再起,但在王磐上任知县后不久,他依舊如约派徐老忠带着鼓乐轿马,千里迢迢将徐瑾送到了临西县衙与王磐完婚。徐老忠没再回泗州,就在县衙里当起了师爷,辅佐王磐打理内外政事。徐老忠对王磐道:“徐老爷一再让我转告你,以他对万阁老的了解,万阁老绝不会对你善罢甘休的,一旦你出了什么纰漏,必置你于死地。你须万分小心!”王磐听了,脊骨里直冒寒气!
再说徐瑾同王磐婚后,虽然夫妻恩爱,但原本性情温婉的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对王磐大耍小姐脾气,而且妒心极强,醋劲大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府中除了厨房中那个又黑又丑的烧火丫鬟黑妮之外,仆女全换成了丑妇人。即便如此,王磐偶尔同这些丑妇说话,她都要大吵大闹,直闹得县衙内外沸反盈天,令王磐灰头土脸,苦不堪言。
这年春天,县衙花园里的桃花开了,王磐不觉诗兴大发,吟诵了两句现成的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不曾想徐瑾听了,勃然大怒:“好呀,在你眼里,桃花都成了美人面,难道我还不如桃花吗?”当即喝令仆佣们把桃树砍了,还连带着把别的花草也连根拔起,好好的一个花园,转眼间尽是残枝败叶,一片狼藉。
又一天,王磐亲自到厨房端饭,无意中看到黑妮虽面目漆黑如炭,但那拉风箱的手却很白净,不由夸了句:“真是纤纤玉手啊!”没提防给跟踪而来的徐瑾听去了,冷笑连连,黑妮顿时吓白了脸!
第二天中午,徐瑾亲下厨房做饭,吃饭时口里报着饭菜名,一样一样地端上饭桌。王磐正暗暗诧异,只听徐瑾高声叫道:“夫君,你最欣赏的玉手菜到了!”说着,打开一个食盒,摆放在王磐面前。王磐探头一看,只见食盒中横摆着一只被剁断的女人手掌,断口处犹有血痕,腥气扑鼻!王磐自幼体弱有血晕症,当即昏晕过去,等他悠悠醒转,徐老忠告诉他,那只断手是黑妮的左手,而黑妮则被徐瑾用一千两银子打发走了……
从此,王磐对徐瑾畏惧如虎,几乎天天找借口待在大堂处理公事。恰好时逢盛夏,连降暴雨,流经临西境内的卫运河河水直涨,堤坝岌岌可危。王磐不敢大意,一旦决堤,万阁老借机摘自己的乌纱帽事小,万千百姓的性命要紧!在徐老忠的协助下,王磐组织县衙役和沿河百姓组成护堤队,没日没夜地筑堤护堤,一连几个月都吃住在堤坝边上。
秋后水落,以往年年决堤淹死人的卫运河破天荒安然无恙,百姓士绅们都对王磐感激不尽,集资要在杜福津旁为他立一座功德碑。这杜福津是卫运河河水最汹涌的一个渡口,因船夫杜福常年在此为大家义务撑船渡河,便被大家顺口称为“杜福津”。
王磐谢绝了人们的好意,顺势建议就在杜福津旁建座河神娘娘庙,以护佑地方平安,也使杜福有个遮风挡雨之地。这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河神娘娘庙不几天便建成了。落成典礼那天,庙前人山人海,百姓们特又请王磐为河神娘娘的塑像开光。王磐揭开帷幕,只见河神娘娘云髻高盘,面目俏丽,衣袂飘飘,栩栩如生,不觉琅琅背诵起了曹植的《洛神赋》。不料,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蒙面女子来,一把揪住了王磐的衣衫,怒喝道:“好你个王磐!这么多天不回家,说是修什么河堤,原来你恋上了这尊泥像,把我忘到了九霄云外!”说着,一把扯下了蒙面巾,不是别人,正是知县夫人徐瑾!
众目睽睽之下,王磐窘迫万分,红头涨脸地正要辩解,徐瑾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神娘娘塑像前,用力一推,“轰”的一声,塑像被推倒在地,粉身碎骨!王磐又羞又气,喝令衙役们将徐瑾抓回县大堂,重打五十大板,衙役们哪敢动手!徐瑾转过身对王磐一声冷笑:“夫君啊,心疼你的河神娘娘是不是?好,我拿命偿你!”言毕,直向庙门外冲去。
众人目瞪口呆,却见徐瑾冲到了河边,“扑通”一声投身于清波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徐老忠和船夫杜福,两人慌忙驾起小船向犹在波涛中时浮时沉的徐瑾划过去,眼看就要抓住徐瑾的手,只见一个浪头打过来,徐瑾不见了……失魂落魄的王磐跌跌撞撞来到河边,又一次晕倒在地!
大戏谁能料
县夫人竟然为一尊河神娘娘塑像而投河,此事堪称千古奇闻,被传为笑谈,连她投河的杜福津也被人以讹传讹变成了“妒妇津”。
口耳相传之下,有一个好事的戏班子将此事编成了戏文,到处传唱,戏名便叫《妒妇津》,主角就叫王磐和徐瑾,连名儿都没改,戏中最精彩的三折戏分别是“摧花”“断手”和“投河”。很快,这出戏传唱到京城了。皇上是个戏迷,尤其喜欢新戏,皇家戏班便照本宣科,把《妒妇津》唱给皇上听。
皇上听着戏,忽然想起了什么,向陪同他听戏的万阁老问道:“莫非这戏中的王磐就是上一科的那个状元?”万阁老笑眯眯地回答道:“可不是哩!”随后又故作神秘地揭底,这个妒妇徐瑾的父亲正是那个泗州徐知府!
皇上怫然不悦:“有其女必有其父,此女妒忌残忍,其父必贪暴害民,而其夫也必懦弱无能!”万阁老大喜,回去后便根据皇上的口谕,命吏部将徐知府和王磐双双免官,永不录用!
失妻又失官的王磐正要收拾行李回老家,徐老忠却极力劝阻他,让他等一等再看。一个月后,徐知府千里迢迢找上门来,而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好端端的徐瑾和那个丑丫鬟黑妮—徐瑾并没有死,而黑妮的手也不曾断!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王磐震惊得差点儿又昏过去。徐知府并不急着解释,只扯上女婿径直进京告御状,说《妒妇津》那出戏是诬陷他们翁婿、彻头彻尾的假戏,要求朝廷平反昭雪!徐知府曾在京城经营多年,亲朋故旧都为他鸣冤叫屈,此事轰动了京城。皇上驚奇至极,立即命令三法司共审此案。
面对活生生的徐瑾和黑妮,三法司立马断定《妒妇津》此戏纯属无中生有,顺藤摸瓜之下,将最初编唱此戏的戏班子抓进了大堂。此案终于水落石出,暗中为戏班子提供戏本的,居然是万阁老!原来,万阁老苦于实在抓不住王磐的把柄,从密探口中得知徐瑾的种种“妒事”后,觉得大有文章可做,便授意戏班子演唱此戏,并通过太监将此戏推荐给了皇上……
皇上接到三法司的奏本,勃然大怒。那几个太监为了自保,慌忙把当年万阁老授意陷害王磐的“狐臭计”也抖露了出来。皇上怒极:没想到万阁老是个欺君罔上、忌贤妒能的老狐狸!当即以欺君之罪罢黜了万阁老,取而代之的不是别人,正是徐知府。徐知府终于来了个咸鱼大翻身,又成了“徐阁老”!
王磐也被留在朝中担任要职,但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直到现在他才揣摩明白,真正编排这场大戏的,正是徐阁老!徐阁老同万阁老勾心斗角多年,了如指掌,早算准了万阁老定会紧紧盯上王磐,索性将计就计,命女儿出嫁后假扮“妒妇”。什么“摧花”“断手”全是在演戏,那道“玉手菜”其实是用白糯米淋些鸡血做成的,至于“投河”,则是徐老忠事先收买了杜福,让生长于水乡、本就水性不错的徐瑾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河后,悄悄潜入有夹层的渡船……王磐从头到尾全被蒙在鼓里,只是岳丈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
心灰意冷之下,王磐坚决要求到地方任职,在地方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远胜在朝廷上“演戏”斗法!
王磐原本是单人独车离开京城的,但当他走到永定门时,徐瑾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她愧疚而又深情地望着丈夫,幽幽地道:“官场如戏场。我当初本是为了徐家和你的身家性命,才答应父亲‘演戏的,但如果一直生活在戏中,那么人未免也太累了!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活着……”
选自《故事会》(段明 图)
坎坷状元路
明朝成化年间,苏北古黄府出了一个名叫王磐的神童,年仅十六岁就中了举人,名扬周边四府十八县。只是由于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中举后的王磐仍为两年后进京赶考的盘缠发愁。
就在这时,邻近的泗州知府徐知府闻知王磐的境况,主动派管家徐老忠找上门来,要接王磐到自己府里去读书,至于以后进京赶考的盘缠更是一口包揽下来。
王磐喜出望外,当即跟随徐老忠去了泗州。徐知府对王磐很是热情,把他安排在府后环境幽雅的小阁楼里,让他安心读书写文章。
来年三月的一天,春光融融,王磐走下阁楼散心,忽见一个穿着粉红衫、身姿窈窕的小姐领着两个丫鬟,手执轻罗小扇在扑蝴蝶。那小姐转过身来,正好与王磐打了个照面,小姐粉面通红,忙叫起两个丫鬟,慌忙离去,很快消失在竹林深处……
王磐看得呆了。他向仆人悄悄一打听,原来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徐知府唯一的千金徐瑾!从此,王磐茶饭不香,眼前总闪现着徐瑾的娇俏身影……过了两天,徐知府如往常一样来阁楼里探问,王磐却慌慌张张地抓起一本书去遮掩书案上的一张字纸。徐知府眼疾手快,一把抢过来展开一看,居然是一首写给自己女儿的情诗!
徐知府当即变了脸,拂袖而去。王磐羞愧至极,自觉无颜再在徐府住下去,收拾了行装就要不辞而别,徐老忠赶了过来,径直把他扯往客厅,只见客厅里已经摆好一桌丰盛宴席,端坐正中的徐知府变了个人似的,笑盈盈地招呼他入席!王磐不知徐知府葫芦里卖的啥药,更是惶恐。酒过三巡,徐知府坦然相告:自己本就有将王磐收作东床之意,只是怕影响了王磐的科考前途没有说出来而已,希望明年王磐金榜题名之时,便是洞房花烛之日!
王磐听了,感动万分,对未来的岳丈拜了又拜。从此,心怀感恩的王磐攻读更加刻苦努力,每天三更灯火五更鸡。一年后,王磐进京赶考,徐知府将王磐送了一程又一程,一再叮嘱他进京后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曾受自己资助这件事。见王磐对官场掌故全然不知,面露诧异,徐知府悄声解释,说他当年曾在朝为官做内阁次辅,被人尊称为“徐阁老”,而内阁首辅万阁老很是忌惮他,两人可就斗上了,最终皇上听信了万阁老的谗言,把他贬到地方做官,“徐阁老”才变成了“徐知府”……
果然满腹才学的王磐在春闱大比中不仅榜上有名,而且中了状元!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由万阁老主持,朝臣们争着向状元郎敬酒,套三问四。酒不醉人人自醉,王磐话语越来越多,最后连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记不住了。
第二天,状元、榜眼和探花进宫谢恩,三人在太监的引领下,先在偏殿换上大红官袍和簪花乌纱帽,然后来到正殿下向皇上三叩九拜。皇上首先宣状元王磐上殿问话,谁知王磐刚走上前,皇上忽闻一股刺鼻的狐臭扑面而来,不由一手掩鼻,一手乱摇。近侍太监见状,忙将王磐赶出了殿外。
不几日,吏部批文,榜眼和探花都留在了朝中做高官,而状元王磐却莫名其妙地被外放到山东临西当了个七品知县!至此,才有得知朝廷内情的人悄悄向王磐透了底:那天琼林宴上,王磐醉酒失言,说出了自己与徐知府的关系。老奸巨猾的万阁老顿时明白了徐知府想借王磐东山再起的企图,当下连夜告诉早被他收买了的宫中太监。深谙皇上脾性的太监们便在王磐更换官袍时,偷偷地将一只用特殊药料制成的、散发狐臭气味的囊袋藏在了他的官袍内。果然,皇上受不了狐臭味,不仅将王磐当场赶出,而且不能容忍他在朝为官……
王磐恍然大悟,犹如兜头挨了一桶冷水!
家有河东狮
虽说徐知府没能东山再起,但在王磐上任知县后不久,他依舊如约派徐老忠带着鼓乐轿马,千里迢迢将徐瑾送到了临西县衙与王磐完婚。徐老忠没再回泗州,就在县衙里当起了师爷,辅佐王磐打理内外政事。徐老忠对王磐道:“徐老爷一再让我转告你,以他对万阁老的了解,万阁老绝不会对你善罢甘休的,一旦你出了什么纰漏,必置你于死地。你须万分小心!”王磐听了,脊骨里直冒寒气!
再说徐瑾同王磐婚后,虽然夫妻恩爱,但原本性情温婉的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对王磐大耍小姐脾气,而且妒心极强,醋劲大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府中除了厨房中那个又黑又丑的烧火丫鬟黑妮之外,仆女全换成了丑妇人。即便如此,王磐偶尔同这些丑妇说话,她都要大吵大闹,直闹得县衙内外沸反盈天,令王磐灰头土脸,苦不堪言。
这年春天,县衙花园里的桃花开了,王磐不觉诗兴大发,吟诵了两句现成的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不曾想徐瑾听了,勃然大怒:“好呀,在你眼里,桃花都成了美人面,难道我还不如桃花吗?”当即喝令仆佣们把桃树砍了,还连带着把别的花草也连根拔起,好好的一个花园,转眼间尽是残枝败叶,一片狼藉。
又一天,王磐亲自到厨房端饭,无意中看到黑妮虽面目漆黑如炭,但那拉风箱的手却很白净,不由夸了句:“真是纤纤玉手啊!”没提防给跟踪而来的徐瑾听去了,冷笑连连,黑妮顿时吓白了脸!
第二天中午,徐瑾亲下厨房做饭,吃饭时口里报着饭菜名,一样一样地端上饭桌。王磐正暗暗诧异,只听徐瑾高声叫道:“夫君,你最欣赏的玉手菜到了!”说着,打开一个食盒,摆放在王磐面前。王磐探头一看,只见食盒中横摆着一只被剁断的女人手掌,断口处犹有血痕,腥气扑鼻!王磐自幼体弱有血晕症,当即昏晕过去,等他悠悠醒转,徐老忠告诉他,那只断手是黑妮的左手,而黑妮则被徐瑾用一千两银子打发走了……
从此,王磐对徐瑾畏惧如虎,几乎天天找借口待在大堂处理公事。恰好时逢盛夏,连降暴雨,流经临西境内的卫运河河水直涨,堤坝岌岌可危。王磐不敢大意,一旦决堤,万阁老借机摘自己的乌纱帽事小,万千百姓的性命要紧!在徐老忠的协助下,王磐组织县衙役和沿河百姓组成护堤队,没日没夜地筑堤护堤,一连几个月都吃住在堤坝边上。
秋后水落,以往年年决堤淹死人的卫运河破天荒安然无恙,百姓士绅们都对王磐感激不尽,集资要在杜福津旁为他立一座功德碑。这杜福津是卫运河河水最汹涌的一个渡口,因船夫杜福常年在此为大家义务撑船渡河,便被大家顺口称为“杜福津”。
王磐谢绝了人们的好意,顺势建议就在杜福津旁建座河神娘娘庙,以护佑地方平安,也使杜福有个遮风挡雨之地。这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河神娘娘庙不几天便建成了。落成典礼那天,庙前人山人海,百姓们特又请王磐为河神娘娘的塑像开光。王磐揭开帷幕,只见河神娘娘云髻高盘,面目俏丽,衣袂飘飘,栩栩如生,不觉琅琅背诵起了曹植的《洛神赋》。不料,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蒙面女子来,一把揪住了王磐的衣衫,怒喝道:“好你个王磐!这么多天不回家,说是修什么河堤,原来你恋上了这尊泥像,把我忘到了九霄云外!”说着,一把扯下了蒙面巾,不是别人,正是知县夫人徐瑾!
众目睽睽之下,王磐窘迫万分,红头涨脸地正要辩解,徐瑾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神娘娘塑像前,用力一推,“轰”的一声,塑像被推倒在地,粉身碎骨!王磐又羞又气,喝令衙役们将徐瑾抓回县大堂,重打五十大板,衙役们哪敢动手!徐瑾转过身对王磐一声冷笑:“夫君啊,心疼你的河神娘娘是不是?好,我拿命偿你!”言毕,直向庙门外冲去。
众人目瞪口呆,却见徐瑾冲到了河边,“扑通”一声投身于清波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徐老忠和船夫杜福,两人慌忙驾起小船向犹在波涛中时浮时沉的徐瑾划过去,眼看就要抓住徐瑾的手,只见一个浪头打过来,徐瑾不见了……失魂落魄的王磐跌跌撞撞来到河边,又一次晕倒在地!
大戏谁能料
县夫人竟然为一尊河神娘娘塑像而投河,此事堪称千古奇闻,被传为笑谈,连她投河的杜福津也被人以讹传讹变成了“妒妇津”。
口耳相传之下,有一个好事的戏班子将此事编成了戏文,到处传唱,戏名便叫《妒妇津》,主角就叫王磐和徐瑾,连名儿都没改,戏中最精彩的三折戏分别是“摧花”“断手”和“投河”。很快,这出戏传唱到京城了。皇上是个戏迷,尤其喜欢新戏,皇家戏班便照本宣科,把《妒妇津》唱给皇上听。
皇上听着戏,忽然想起了什么,向陪同他听戏的万阁老问道:“莫非这戏中的王磐就是上一科的那个状元?”万阁老笑眯眯地回答道:“可不是哩!”随后又故作神秘地揭底,这个妒妇徐瑾的父亲正是那个泗州徐知府!
皇上怫然不悦:“有其女必有其父,此女妒忌残忍,其父必贪暴害民,而其夫也必懦弱无能!”万阁老大喜,回去后便根据皇上的口谕,命吏部将徐知府和王磐双双免官,永不录用!
失妻又失官的王磐正要收拾行李回老家,徐老忠却极力劝阻他,让他等一等再看。一个月后,徐知府千里迢迢找上门来,而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好端端的徐瑾和那个丑丫鬟黑妮—徐瑾并没有死,而黑妮的手也不曾断!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王磐震惊得差点儿又昏过去。徐知府并不急着解释,只扯上女婿径直进京告御状,说《妒妇津》那出戏是诬陷他们翁婿、彻头彻尾的假戏,要求朝廷平反昭雪!徐知府曾在京城经营多年,亲朋故旧都为他鸣冤叫屈,此事轰动了京城。皇上驚奇至极,立即命令三法司共审此案。
面对活生生的徐瑾和黑妮,三法司立马断定《妒妇津》此戏纯属无中生有,顺藤摸瓜之下,将最初编唱此戏的戏班子抓进了大堂。此案终于水落石出,暗中为戏班子提供戏本的,居然是万阁老!原来,万阁老苦于实在抓不住王磐的把柄,从密探口中得知徐瑾的种种“妒事”后,觉得大有文章可做,便授意戏班子演唱此戏,并通过太监将此戏推荐给了皇上……
皇上接到三法司的奏本,勃然大怒。那几个太监为了自保,慌忙把当年万阁老授意陷害王磐的“狐臭计”也抖露了出来。皇上怒极:没想到万阁老是个欺君罔上、忌贤妒能的老狐狸!当即以欺君之罪罢黜了万阁老,取而代之的不是别人,正是徐知府。徐知府终于来了个咸鱼大翻身,又成了“徐阁老”!
王磐也被留在朝中担任要职,但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直到现在他才揣摩明白,真正编排这场大戏的,正是徐阁老!徐阁老同万阁老勾心斗角多年,了如指掌,早算准了万阁老定会紧紧盯上王磐,索性将计就计,命女儿出嫁后假扮“妒妇”。什么“摧花”“断手”全是在演戏,那道“玉手菜”其实是用白糯米淋些鸡血做成的,至于“投河”,则是徐老忠事先收买了杜福,让生长于水乡、本就水性不错的徐瑾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河后,悄悄潜入有夹层的渡船……王磐从头到尾全被蒙在鼓里,只是岳丈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
心灰意冷之下,王磐坚决要求到地方任职,在地方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远胜在朝廷上“演戏”斗法!
王磐原本是单人独车离开京城的,但当他走到永定门时,徐瑾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她愧疚而又深情地望着丈夫,幽幽地道:“官场如戏场。我当初本是为了徐家和你的身家性命,才答应父亲‘演戏’的,但如果一直生活在戏中,那么人未免也太累了!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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