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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娃子有狐臭(女孩有狐臭会传给孩子吗)

时间:2024-05-24 15:11:42       点击: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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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仙桥往事

刚娃说,食堂的伙食太难吃,他每天中午都要在厂门口的二姐面馆点二两泡椒鸡杂面,如果你在1999年,正好在成都二仙桥,又正好在机车厂门口的菜市场,又正好在二姐面馆吃面,那么你一定会遇到刚娃。

大学毕业那年,我到了中国南车成都公司参加工作,也就是当地俗称的机车厂,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修火车,那时候城郊一片破破烂烂,农田、铁路、厂房穿插其间,夏天到了,明晃晃的太阳烘烤着水稻田,热得心烦意乱,只能约几个工友到东风渠游泳,晚上就在理工大学附近找一家火锅馆子,一人整了半瓶全兴大曲,刚娃就说要去后子门跳沙沙舞,我那时大学刚刚毕业,未经人事,也不懂沙沙舞是为何物,心想着还不如搓几圈麻将或者打几把CS。

刚娃十九岁起,就在机车厂当工人,那时候从子弟校毕业,他父亲说,五大三粗的,脑壳又转不过弯,大学是考不起了,就在厂里做点事吧。刚娃很怕他父亲,小时候他父亲爱喝酒,一喝酒就喝醉,一喝醉就打他妈,刚娃那时候才五岁,直愣愣站在筒子楼的过道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房间里闷哼一声,他就全身发抖。刚娃进厂里上班第二年,他父亲脑溢血去世,刚娃就在灵堂前坐着,一直没哭,他说,就是感觉很迷茫。倒是他母亲哭得厉害,趴在棺材上任谁都拉不开,就一直念:你咋个就走了,你咋个就走了。

刚娃见到我的时候,第一句话是:你是北京大学的啊?!天安门是不是经常去耍?去过毛主席纪念堂没有?眼神清澈,可以感觉到他的向往。

我很想告诉他我只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并不是北京大学的,那是1999年的成都,感觉一切都在蠢蠢欲动,灯红酒绿的舞厅,油腻的工厂,烟雾缭绕的街机室,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网吧,还有刚刚触摸到生活的青年,每一样事物,都仿佛憋着一股劲,随时准备着冲进两千年。

刚娃住在红砖堆砌的筒子楼,抽三元一包的五牛,他想让我拜他当师父,教我玩火车轮子,嘴里含着烟说:大学生,敢不敢赌我把这对轮子抽来立起?笑起来满嘴焦黑。三十岁了,刚娃没耍过朋友,青羊宫的胖道士说他孤鸾照命,唯一一个相亲对象在青龙场当售票员,第一次见面逛动物园,感觉还行,第二次见面逛植物园,之后就没了第三次,刚娃说那个女娃子有狐臭,还是舞厅头的安逸。

我离开机车厂那天,刚娃买了包中华给我,说等我超出来了,莫把他搞忘了,笑起来依然是满嘴焦黑。

多年以后,那时我的确已经离开机车厂很多年了,后子门的舞厅早已销声匿迹,听别人说,刚娃也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醉酒骑着摩托车,一头撞进东风渠。

红尘滚滚,我们就如蝼蚁一般,就像拎着酒瓶,在后子门的灯红酒绿中,醉舞狂歌的刚娃,你永远不会知道,命运会在何时,让你的舞步戛然而止。

那天我经过二仙桥,机车厂搬迁后早已物是人非,名字变成了“中车共享城”,进去转了转,当年工作的老房子还在,不过已变成景点,供文青醉酒弹琴,供游客探异玩奇,而刚娃的笑容依然横亘在我的记忆中,一脸油污,满嘴焦黑。

前几年拍下的办公大楼

几十年的老办公楼

女子被同事欺负,老公得知后不仅不帮忙,反而还点头哈腰向其道歉

从农一队到农二队的马车道已经有三公里路铺好了柏油,光旭骑着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我骑着摩托车载着阿依,沿着吉尔尕朗河北岸行驶,沿路都是白杨和白桦穿插组成的防风林带,每年春秋季节,它们护佑着北岸几万亩的条田作物。右侧的吉尔尕朗河越往上游河岸越陡,河边的景物也开始以灌木林和芦苇为主。我带着一种欣赏风景的心情慢慢地骑摩托车,十多分钟后来到了二队。在那里,阿依找到了曾经住过的旧址,那里已经是一户哈萨克族人家,一个用得光滑溜圆的馕坑坐落在房子前。

因为担心打扰人家,我们把车停在离房子十多米远的一排杨树下。阿依回忆二队的生活。

大概是1980年9月吧,开学我就上小学三年级了。我妈调到马场农二队做老师,我们家也从三队搬到了二队。公家分的两间房子,还是土坯房,我爸爸妈妈和两个弟弟住里间,我和舅婆住外间。那时候我爸是医生,工作不是很忙,甚至有些无所事事。房子周围有五棵属于公家的核桃树,每年都结果,有时候我们也能捡到熟透的核桃,我们就用石头砸了吃。

跟我们一起住的还有我妈的舅母,就是我的舅婆。1976年的时候,周应军加广西老家探亲,我妈说让他帮忙把舅婆接来了。那里我妈正怀着光亮嘛,不方便回去。我妈当年说过,舅舅既然离家出走了,我有义务把我舅母接来新疆,我要为她养老送终。那时,公家在我们房子后面新盖了一排房子,我爸找队里的领导汇报说,舅婆身体不好,家里房子又少,不好住。公家就批给我们一间房子,给舅婆住。

在农二队住的那几年,每天都有十几个来找爸爸打针开药的新老病号,遇到季节交替疾病高发期,病号就更多些。爸爸既看病又打针,往往有些忙乱,妈妈有时会打个下手,帮着打针。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出于好奇,跟着爸爸,看爸爸怎样给人看病开处方,怎样打针。我也常趁爸爸外出,偷拿针盒里那支有颜色的注射器(皮试注射器)把玩一下。也许是爸爸发现了我的好奇,有一次在给病人注射时,他特意叫我到身边,把肌肉注射的操作过程手把手地示范给我看,还让我在那个纱布做的垫手腕用的手枕上扎针,练手势手劲,我只用了个把钟头就掌握了要领,并且给病号注射。病人反映,我手势轻,要求下次还叫我帮她打针。因为觉得刺激,还有成就感,我有点飘飘然。

后来,爸爸把统计处方的事也交给我做,简单的复方也让我开出,司药也交给我做,伤口处理也是我来处理。哟,我俨然一个小赤脚医生了。全队的新老病号都知道老章家的丫头会医呢。爸爸外出到山里给牧民看病,一天两天回不来,也不用担心队上的病号了。现在想想,那时我才四五年级,正是贪玩的年龄,平常要挤出时间来完成消毒注射器(那时没有一次性的)、司药、开处方、伤口处理、注射、出诊(到病号家里,去给起不了床的老病号打针)、统计处方这些任务,占去了我许多好玩的时间,我的好奇心和热情在慢慢消失,最后是逃避,只要见到有病号往我家这边来,我就往自家的前后院的菜地里躲藏,巴望着这时不是爸爸帮他们打了针,就是妈妈帮他们打了针,往往这样的巴望里,突然响起了妈妈的叫声:“阿依,快来给李阿姨他们打针,你藏在豆角地里干啥!”唉,我还能藏吗?我极不情愿地走出来,给那帮等待的老病号打针。说实话,我也怕给他们打针,因为他们常年吃药打针,臀部的那两块肌肉皮下早已暗藏了很大的疙瘩,俗话说就是肌肉都打死了,药水很难推进去,特别是油脂之类的注射液,非常难注射,经常发生针头扎不进去,推不进药水,推入的药水从针口渗出的情况。老病号的大疙瘩,往往是推进了药水,针筒拔下来了,针头还在屁股上摇晃,还要再小心地拔下来,病号说那疙瘩已没了痛感。

记忆中,队上的人都有个习惯走家串户去聊天、谝传子。有一天,隔壁家的男主人丁振文得了重感冒,有些发烧,他来到我家看见里屋一帮子谝传子的人,蔫蔫地叫我爸爸给他看。爸爸给他搭了脉,开了药后,被里屋的人叫进去了,我妈把他带到外屋药柜旁,根据爸爸开的处方抓药,告诉他还要打一针。妈妈吸好针剂,丁振文怯怯地看着针筒,不知所措。妈妈说要...

来找我爸看病的人不光白天来,有时候深夜也来。有一天晚上十一点,我们刚刚睡下,听到院门的拍打声和看家犬乐乐的吠叫声,我爸出去开门,我跟着我妈也起来看,来人是二队的李家东两口子。原来李家东老婆罗清秀因为打哈欠用力过猛,造成了下颌骨脱位,就那样张着一直合不拢嘴,也不能说话,口水流了一路。那时我才见识到了老爸的技术,只见他将两只手并起来,两只拇指跷起,两根食指伸直,两只手其余的四指收回,拇指顶进罗清秀的嘴巴,食指托住她的下巴,两手用力,一推一顶一拉,一声“咕”响,罗清秀的下颌就复位了,就像弄一个拉脱了的抽屉一样。罗清秀就可以大声说“谢谢”了。

再跟你说个秘密。别看我爸是受人欢迎的医生,我妈是许多学生喜欢的老师,但是我爸却是那种在外窝囊在家龇牙咧嘴的人,严厉到了令我们做子女的无法理解的程度。印象最深的是我五年级那年,有一次我赶着去上课,来不及吃饱,就拿了一块结成块的红糖,在班上偷偷地吃。那时候是我妈教我,她在班上批评了我,让我站起来。不巧的是,经常无所事事的我爸从窗外经过看到了,他瘸着腿冲进来,大声骂着,把我推倒在地板上,顺手操起讲台上一根拇指粗的教鞭,照着我劈头盖脸打了一阵,我疼极了,哭起来。全教室的同学都惶恐地看着,他们肯定不明白我爸为啥这样对待我。还是我妈把我拉起来。这个记忆是很深的,我一辈子都记住了。

“老爸的窝囊是马场出了名的,”光旭这时插了一句,看我疑惑的样子,又说,“姐夫你绝对想不到,我姐姐当年是怎样忍受家庭的屈辱的。”他的话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屈辱?什么屈辱?老爸老妈那么爱女儿,当年还有谁在家庭里给了她屈辱?对我的反应,光旭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告诉你,你就会感到震惊的。刚才姐姐也讲到了,就因为来不及吃早餐,装了一块红糖块带到教室,上课时饿极了,偷偷地吃,老师发现了也批评她,但是老爸还是冲进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他的女儿打趴在地,还用脚踩着姐姐的脖子厉声大骂。说句老实话,我当晚知道后怒火中烧,要是我当时在场,我一定会上去把他打倒!

还有一次,二队小学的女教导主任处处与我妈过不去,那时我妈还是代课老师,人微言轻,这不是存心欺负我妈吗?可是老爸知道后,竟然来到办公室,当着那么多的老师赔着笑脸向对方道歉:“我们家的冰莹嘛,她就是那样的,请你多多包涵。”如此不分原则道理就对人点头哈腰的窝囊样,连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惊呆了,背后说:“这个章泽州是咋回事?自己的媳妇有理,他不帮自己人反而帮别人!”几乎把人气死。那时我已经十五岁,我非常愤怒,跑到那位教导主任家,一块大石头打在她的院门上,大声警告她不许再欺负我妈,否则我不客气。我的恐吓还是有作用的,后来她再也不敢欺负我妈了。

我看过阿依小学中学时代的照片,她因为营养不良,整个就是一个瘦小伶仃的女孩儿。但是阿依却表达了自己的理解,按照阿依的解释,经历了家庭变故和政治运动的父亲形同惊弓之鸟,虽然凭着一点医术没有经受太大的风浪,但自此有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处世谨小慎微,他也从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变得像一个乡愿。这样的解释尽管脱不了牵强附会,但也似乎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

听到儿女们都在说父亲窝囊,阿依母亲一直笑着,等他们说完后,也给我讲了一段阿依父亲的往事:

你们的爸爸嘛,要说窝囊确实也算窝囊。阿依读大专的第二年,我们家里最紧张了,你们爸爸就主动说,要做生意,要为儿子女儿赚学费。刚好十月公社八大队的老乡李广的儿子李振明也有这个意思,他们两个就商量合伙,每人出资五千块,去霍尔果斯进服装。我们钱不够,我去向这个借那个借的,还向安秀莲老师借了两千块,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老爸拿了钱去霍尔果斯,租了一个小铺,购进了一批成衣。这个老实人啊,那些老外(主要是俄罗斯的)跟他说,我没带钱,先赊账,过几天带钱过来。结果人家一去不回头。那时候邻居潘易星也在霍尔果斯,在工地做建筑工,据说因为老板不发工钱,他没钱吃饭了,就来找老爸借钱。死老头子,真爽快,就借了五六百块。这事给李振明知道了,气得指着他鼻子喊:“章泽州,你连本钱都敢借给别人,你就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你为人民服务,行!我不跟你合伙了!”老爸说:“看到他没饭吃,我忍不住嘛!”李振明才不听你的理由呢,他很快就撤资单干了。老爸回到马场后,不敢跟别人说,还央求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个窝囊废,做生意亏了本,还死要脸皮。唉,你天生就是做赤脚医生的料,给人家瞅瞅屁股(医痔疮),弄弄抽屉(帮人家下颌骨脱位复原),免费接骨,扎根针的。

人家李振明后来可是发财了,成了大老板。你老爸亏了三千多块。如果不是欠了债,后来光旭也不会这么快就去广东打工。

当天晚上,在老马场的房子里,我和阿依母亲又开始聊天,我们的话题还是从二队开始。

我到二队教书的时候还是代课老师,代课老师不好当啊,特别是面对一位根正苗红的领导,就是我们的教导主任嘛,哎,都是往事了,我也不是背后乱说话的人,我当时只是想做好本分就行。我做了两年的代课老师,从没想过有什么转正的机会,但是,机会偏偏就来了,1982年的时候,县里开始了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我去考了。这次考试很有戏剧性,你想不到吧,我数学考得了新源县的第一名,89分。语文吗,考得了60分,不过这个60分光是知识分,作文分没有算进来,作文分我得了个零蛋!为啥呢?不是我没写,写的是《给女排的一封信》,那时候女排连连得世界冠军嘛,我就写了,而且自我感觉挺好。那封信要求落款不写真实姓名,只能用×××代替。我在写完检查的时候,马场的一个领导进来巡考,他在我身边站了很久,看了我写的信,一会儿走到讲台上说:“有的同志啊,我要提醒一下,胆子要放大一点,作文写得好,落款嘛要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一听,想,坏了,我没写。也是我一时糊涂,竟然涂掉了那几个×××,唰唰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卷子交了之后,我才醒悟,完了,我犯大错了。半个月后,马场一个在伊犁教育局工作的哈萨克族人米尔丁回来,对你老爸说:“你的羊缸子数学考了全新源县第一名,89分。”又说,“可惜作文违规了,分全没了,但是语文还是考得不错。”我再向他打听,原来,在伊犁改试卷的时候,改卷员把我的试卷用来传阅,改卷的那个人说:“可惜了,这个人知识分得满分,作文却写了自己的名字,违规了,只能给零分。”几个改卷员讨论了一下,大家都认为,我知识分能拿满分,作文也写得不错,全部给零分太可惜了,就同意作文不给分,知识分留着。要是作文我得分,我语文起码有八九十分。我顿时恨死那个领导了,也恨死了自己。冷静之后,我又想,估计那个领导也不是故意的,可能是他不懂,想帮我,却误导我了。谢天谢地,幸亏我的语文知识分不丢,要不那次转正肯定泡汤了。你说惊险不惊险吗?哎,还有呢,考试的时候,校长的弟弟,他在我后面用笔捅我的背,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我给他看答案,我就把试卷和草稿纸吊在桌子边,他在后面看。后来他告诉我,他的数学考了七十多分,也被录取转干了。我一转干工资就得了行政二十二级,我看了电视,相当于那个空军修理飞机的技术员待遇,哈哈。我还因为讲课好也提了一级。那时,马场的老师一个人讲一课,底下听课的全是老师和支边的大学生,讲完了由大家评论。我讲完下来,那些大学生都说:“哎哟,今天真是听了一节好课!”结果那次公开课之后,我个人被提了一级工资,得了行政二十一级。那时我是多么高兴啊,这算得上是我这辈子最强的成就感了。

好运有时是连续来的。阿依母亲说,转正后的那年,她还有一个调回老家的机会呢。

1982年冬天吧,二队小学的老师陈丽蓉全家调回了她老家广西贵港。陈丽蓉与我关系一直很好,在二队小学我们一直是好姐妹。她回到贵港后打电话跟我说,她有个表哥在贵港公安局当领导,如果我想回老家,她可以帮忙。我当时以为她是说说而已,就开玩笑说你能办得通我就回去。让我想不到的是,不久陈丽蓉来电话,说调令已经发出了十几天,你收到没有?还说连我在哪个学校都安排好了,还安排我教高中语文,安排你老爸在学校做饭。我吃了一惊,心想,真有这等好事?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冒着雪花赶去场部学校问,可是校长高书时说:“没啥调令啊,有调令我能不告诉你吗?”就这样又等了一个月,学校领导一直没有通知我。我知道真有这个调令是在两个月后,场部学校的一个同事来二队亲戚家串门,顺便来我家悄悄告诉我的,他说在高书时的办公室看到了那张调令。我问:“那为啥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说没有?”他说:“你以为高书时会主动告诉你啊,要是主动告诉你他就不叫高书时了,你知道的,他可是人人皆知的高术士。你去要那张调令,那可是要‘拔毛’的,你就赶紧‘拔毛’吧!”

高书时被马场人称为“高术士”是有来由的,他曾经要求还差一年多才够退休年龄的李安详老师退休,好安排他的小姨夫顶替,一年后就转正了。李安详是四川内江人,出了名的老实人,他在马场见人就用他的四川口音气哼哼地说:“高书时心机多,诡计多,强令我退休,安排他的小姨夫顶岗,他就是一个术士,高术士!”从此“高术士”的绰号不胫而走。“拔毛”是啥意思你知道吧?就是送钱送礼嘛。你想,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才几十块,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要吃饭,哪里有钱送?你老爸就说:“咱家的电视机是彩色的,校长的电视机是黑白的,咱们就把彩色跟他的黑白换了吧!”当时我想,我本来就不是贵港人,真去了贵港也是人生地疏,反而在这里干了差不多二十年了,还有一帮老乡和朋友,况且真要调回去还要“拔毛”,说不定回了口里要办啥事还要“拔毛”呢,我还是不回去了吧。这事就这样搁下了,我也一直没有去找过高书时要看那张调令。

夕阳的光影在老人的满头白发和清瘦多皱的脸上闪烁,像上了一层红釉。我突然在心里感叹,老人真是难得糊涂,也倔得可以,白白放弃了一个好机会。她可能算不上孔雀,所以她无法东南飞。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她在这片土地上做了老师,算得上人尽其才。

阿依母亲说,二队的生活也是一段不寻常的记忆。

1983年刚刚开春,寒风还冷得彻骨,可顽皮的光旭一点儿也不怕冷,和他的回族朋友伊萨去后山草原骑马。半个小时后,他从受惊的光背马上摔下来,摔断了左臂,急得我天天催着你爸爸找药治,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送去县医院。那年家里真是祸不单行。也是在那段时间,我的舅母,就是阿依的舅婆病得走不动了,我们就决定送她去五区医院就诊,来来回回去了好几趟。那时我们房子距离机耕路有几百米,每次都是你爸背着她到路边,上了正在等候的拖拉机。当时二队的不少人站在路口看着说:“瞧这家子厉害啊,把个舅母接来当妈养着。这章泽州也真是,背出背进,这算哪门子事嘛!”你爸一声不吭,早上背出门上拖拉机,下午下了拖拉机再背回来。舅母被确诊得了食道癌,已是晚期。后来我们送她到二区的一五军区医院住院,我和你爸轮流守护。阿依当时在场部中学上初一,离家有十多里路。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光亮没人看管,上三年级的光旭也贪玩,他俩饭都吃不上,我就把他俩托付给了同事安秀莲老师。阿依周末才回家,每次回来就去安老师家里接光旭光亮回来,然后做饭洗衣。

我本来在二队小学教毕业班,五年级(当时小学学制为五年),上的是语文课。哎,我也不明白,我擅长的是数学,我的普通话也不好,学校却安排我教语文。那就教呗。但是谁都明白,教数学要比教语文轻松,语文要详细备课,数学备课相对轻松嘛。而且我看了那时的任课表,那些教数学的老师大多数都是马场领导和各队领导的家属。我想,我从广西来到新疆,那么远都走过了,那么多苦都吃过了,好不容易当上了老师,教个语文算个啥!

当时,马场场部学校的校长高书时还兼任三队小学的校长,他可是马场的高级知识分子,大家都说没有他不懂的问题。可是我跟他算是有过过节的人啊,为啥呢?因为一个教学问题。1983年夏天段考,我们老师集中到场部改卷,有一个成语“蹉跎岁月”的解释,我们老师有分歧了,场部的刘桂珍老师认为是“岁月艰难”的意思,我记得是“虚度光阴”的意思。那时学校没有《辞海》,一时间也没有找到成语词典。校长高书时也附和刘桂珍的意见。我不服气,我们起了争吵。高书时就非常不满地说我:“你连我的意见都怀疑,你水平很高吗?”我一气之下踩了自行车就去三十公里的哈拉布拉中学找语文科的组长李佳玲,我拿回来了《辞海》,打开给他们看,他们才哑口无言。我的执拗一时间传遍了整个马场,大家都说吕冰莹厉害,连“高术士”都敢叫板,而且还赢了。

1983年秋天,马场通知我去场部小学任教,并指定要我教五年级三班,还说可以把家安在那边。听到这个消息我当然高兴,因为你爸爸已经调到场部卫生室,阿依也在场部初中读书嘛,我把光旭光亮带过来,我们一家就可以住在一起了。我是后来才听说,我调到场部教学,是高书时校长认为我能干,就想到让我来管这个三班,做班主任。我当时也有一些顾虑,高书时听了我的话就说:“你去教吧,教初中,以后给你评中级教师。”我那时是小教二级,一听这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是个啥班啊,全班有五十六个学生,大多数都是长得牛高马大的,能打能冲。还有一对回族姐妹,长得很漂亮,可惜是哑巴,据说是近亲结婚。还有一个患了羊痫风,课堂上听着听着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他们都说这个班的学生常常把任课的女教师气得呜呜大哭。男老师呢,连续几次和男生对打。我私下打听过,有一位原来在县上做记者的男老师(名字你不能在这里写出来),教化学的,最喜欢惩罚学生。兰花你知道吧,对,就是珍姨婆婆家的兰花,有一次在上课时觉得头顶发痒,伸手抓了抓,结果这位老师大声说:“你不是很喜欢抓头吗?这一节课你都要把手放在头顶,保持这个动作一直到下课!”兰花只好一节课都把手放在头顶上。有一位男同学伸了一个懒腰,被勒令课堂上一直伸着两手扭着腰保持姿势。男同学是马正文的弟弟马正武嘛,不听他的命令,他就上来拖他出课堂。还有一次,他看见一个男同学课堂说话,立刻将手里的粉笔掷到了这个男同学的头上。这个男同学就是库立江啊,维吾尔族,已经长到一米九的个头,被掷到脑袋后气势汹汹地冲上来。一群男生团结着呢,也跟着哄叫着冲上讲台,把老师放倒,抓腿抓手扛起来,一直扛到教室外,把全校师生都惊动了。结果老师和学生都被罚停课一星期。

这些我刚来时都不知道,只知道过来可以方便我的孩子以后读中学,离场部近些,就高兴地来了。叫我负责这个班我就负责这个班吧,也没想到要咋样严管。奇怪的是,我第一天到这个班上课学生就出奇地听话。据后来几个常来我家走动的学生说,他们已经知道我跟校长顶牛的事,所以一开始就对我刮目相看。那天我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有眼尖的学生跑回座位大喊:“大家别吵,吕老师来了!”霎时全班安静,我也不知咋的,这个班就这样教下去了。

现在我想起来,那个班的学生不怕我,还服我,主要是我把他们当人看,差生也有自尊嘛,我不把他们当差生看,更不会打骂他们。我在第一节课上就跟他们说:“我知道咱们班上有些同学为人爽快,比较活泼,像个男子汉,但是有缺点,就是基础差。你们也是父母生的,也是人,我吕老师不会小看你们,更不会打骂你们。我只想尽自己的能力教你们。”结果第一课他们就专心听我的话,几乎没有吵闹的。不过也有捣蛋的,有一次,不知是谁把教室的几个灯泡全用弹弓打碎了。我找到班上最调皮的学生马正武,一个回族学生,就是马正文的弟弟,我说:“我给你十块钱,你去帮我买一个二百瓦的灯泡回来装上吧。”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教室看早读,教室里亮堂堂的,灯泡已经装上了。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马正武把二十块钱给回了我,说是昨天晚上就有人偷偷地把灯泡接上去了,还告诉我他就是刘海阳。当时我觉得吃惊,这个刘海阳,还是光旭的好朋友咧。这个学生后来在伊犁钢铁厂做了供销科长,回到马场见到我,总是恭恭敬敬地喊我吕老师,说要请我吃饭,叫我去他那儿玩。那个班的学生的确调皮捣蛋,但是后来都混得不错,开公司做生意发财的有十几个,见到我都很客气,都说,吕老师,当年要是我听您的话,好好学习就好了,就没有今天这么辛苦了。我说,你们都很听话啊,现在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那两个回族的哑巴,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人挺好,初中毕业后开拖拉机,还能自食其力呢。还有一个学生,叫伊布拉,回族,不是我班上的学生,但是他自觉来我教室后面听课,常常拿着一张椅子坐在后面。我没有撵他。他后来当了兵。有一年他回来探亲见到我说,吕老师,我虽然不是你班上的学生,但是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课。说得我还蛮感动的。那个患了羊痫风的学生病情发作时,倒在地上,我就去掐她的人中,她就醒来了。后来毕业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嫁人了没有。

教这个班半年,我才知道,只要你发动了他们的积极性,跟他们打成一片,你就比教优秀班还要轻松。咋个说呢?说组织义务劳动吧,我一在班上宣布,那个牛高马大的男生劳动委员库立江就呼啦一声振臂高呼:“吕老师你啥也不用管,说清楚地点在哪儿,任务是啥,我们男生全包了!”如果你看到肯定会感动,三十几个男生,一人骑上一辆自行车,拉着一位女同学就跑,女同学在后面扛着工具。当时姨姨的女儿章婕也在这个班嘛,她们女生可享受了,男生把她们拉到劳动点,都吼:“女生就地休息,劳动全是男生的!”女生们全都笑嘻嘻地坐在草地上休息、观看,男生们一人抡起一把工具,越干越起劲,结果任务要求种的三百多棵树,我们班比其他班早了半个小时就完成了。女生们在回来的路上坐在男生后面一首接一首唱歌,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什么《我们走在大路上》。

原先许多人说我们班上的学生是差生,智商低,是傻屌,但是段考期考大多数人都超过了七十分。年终评优秀教师,我没有评上,班上的学生为我鸣不平,说,吕老师咋个你不是优秀老师吗?我说我教你们就没考虑这个。学生说,我们知道,优秀教师都给那些官太太了。他们还找了校长质问,校长说是名额有限。我赶紧去把他们叫回来了。

他们毕业了,有十几个学生考不上初中,毕竟基础差点嘛,但是都想跟我读,我也舍不得他们。我说:“那你们就跟我一起上初一吧,我把你们都带到毕业。”我跟校长说了我的想法,场部的学生,你总不能把他们丢到社会上不管吧,丢到社会上就真的成了二流子了。家长也来求情,学校没办法,于是全进了场部中学。

场部分给我一院干打垒的房子,就在你们的表叔朱世新家旁边,周边全是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回族人家。房子有三间,但都是破破烂烂的,连院墙都崩塌了,但是冬暖夏凉。二队有十几个跟我出来读五年级的学生(二队没有五年级),早上天刚亮就过来,常常跑得气喘吁吁,中午带的馍馍在学校吃,晚上又赶回家。当时有个学生叫金锋,就是你们刚回来时接你们的那个金锋,家里有五姐弟。说起来他家也挺惨的,他父亲原来是二队的队长,安徽人,我在二队时和我们关系不错。不知咋回事就带着一家人回了老家,结果不到半年又回来了,原来安徽那边早已经分田到户(我们马场是国营单位,分田到户是在1986年后),他分不到田地,又回到二队,这时他的房子已经归公重新分配,队长也被免掉了。不久他又生病死了,留下老婆和五个娃娃。他们的安徽老乡不愿意收留他。娘儿六个只好挤着住在二队的旧库房里。金锋和金刚两兄弟到场部上学,金锋兄弟俩都不想回二队住,就在我们家吃住。两个孩子也懂事,每天吃过晚饭就拿起工具在院里干活,耕地啊,浇菜啊,打扫卫生啊,都干。他们回家了,我还会给他们几块钱。惹得阿依奇怪地问我:“妈,他们两个是不是你的孩子,怎么也像我们一样在院子里干活?你还给他们钱花?”

那五个孩子啊,后来都有了出息,金锋有一个姐姐去了合肥电视台,有一个姐姐在伊犁开美容院,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军人。金刚和金锋在伊犁开了铺面。

我把那个捣蛋班教毕业后就不教初中了。不是我不想,是校长高书时不让我教了,他的小姨子师范毕业回来了嘛,要工作,要岗位,我就被安排教小学了。自然,当年高书时说的给评中级教师的话再也没有下文。

金锋金刚他们毕业后就离开我们家到外面闯世界去了。那院房子,我们住了一年吧。后来场部重新分了房子,就是现在我们住的家。

我和阿依重访这个院房子是在一个夕阳刚临的傍晚,我们远远就看到了那个被染得有些橙红的黄泥土墙围院的房子,房子已经重新砌过了墙,但还是干打垒,一溜儿排列着三间房,第一第二间房的门关闭着,第三间黑黑的木板门破了两个口子,朝里敞开着,不见有人影,草料泥巴覆盖的房顶传递出一种颓败感。在院门看整个院子,像面前摆着一个废旧的纸箱。我可以想象到,阿依和她父母当年在这个“纸箱”里进进出出的情景。

在旧房子的左边,是另一方天地,六棵白杨树形成一个“V”字长势,一片苦豆子草伴根而生,杨树外的一片地上,艾蒿长得比人还高,我根本进不去,只好在外围拍照。有一间建了半拉子工程的小砖房,被荒草掩映了。上下各有一户人家新盖的房子,都是彩钢瓦封顶,用木板护栏围着,房子还没有装门,说明还没有住人。阿依为我指点着三十多年前的五棵核桃树,如今只剩下一棵了,正落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我的目光又回到那个旧院子,院子周边的杨树高峻密集,浓荫森然。金色的夕阳穿过白杨树梢照在褐色的土墙上,时光似乎一瞬间定格。在一边跟着走的表叔朱世新说,房子已经换了两茬人住了,原先住的是一户哈萨克族,后来搬走了,又来了一户哈萨克族,只有夫妻两位老人,早上到山上牧羊,很晚才回来。我们走近房子拍照,想找回一点记忆。阿依一边拍照,一边讲述。

你不知道,在大锅饭时代,队里给每家每户的粮食,根本不能填饱肚子。从小生长在条件比较优越的家庭里的爸爸,经过了岁月的磨炼,也能够勤劳耕作,带领全家人利用空闲时间,去荒野捡柴火,开荒种些洋芋、油菜、葵花、玉米等,用以补给家用。

在这里住下的第二年,就是1983年,我上初中了,学校就在场部学校里。那时候,院子虽旧,但是家却有了起色。各家各户都可以搞些养殖了,我们就在这个院子的外墙边盖了一个猪圈和羊圈,养了一两头猪,两三只羊,还有两三窖兔子(一窖兔子约有八至十只),五十多只鸡,三十多只鹅,十多只鸭,基本上解决了一家人一年的吃肉问题。有了这些禽畜,自然我们几姐弟就有事儿做了,辛劳与快乐充实了我们小孩子的心,练就了我们一双勤劳的手,活泛了我们对生活的思索,锻炼了我们承受生活压力和解决困难的勇气。后来我到南方上大学,两个弟弟也到南方等地打工,像光亮,先后在广东、河南打拼,依然有一股子韧劲,这不得不说是当年的自力更生勤奋劳动锻炼了他,锻炼了我们。

白杨树下的丁字路口往西,沿机耕土路走五百米,右侧就是原场部学校,学校周围一圈都被高峻的白杨树掩映着,教室旁边长满了艾草蒿草和苦豆子,都是齐腰那么高,苦豆子结一种形状似菜豆角或者绿豆的果实,楼内的水泥空地旁边长满了齐腰高的艾草蒿草,北面的一长溜墙基痕迹讲述着曾经存在过的许多房子,离此十多米远的水泥操场也被四面长起的艾蒿围拥着。这个季节常见些哈萨克族妇女,互相对蹲着在操场上为织壁毯而弹羊毛,不时发出“砰砰啪啪”的捶打声。学校的后面是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渠,艾蒿、芨芨草和苦豆子沿着渠边疯长,有的地段被这些野草遮住了渠面,看不见水流只听见潺潺流水声,望过去是一片苍绿的荒凉。

这是一所汉族和少数民族混合的小学。我曾经数次经过这里,往往驻足而视,因为自己也是一个所谓的文化人了,对学校这类传播知识彰显文明的场所总有一种敏感,也有一份亲切感,总觉得与自己有着某种联系。校门大多数时候都关着,我曾悄悄地朝里面窥望,校园很安静。有一次大概是课间操的时候,我看见了两位教师看护着的三十来个孩子,两位老师是居住在马场的夫妻,快到退休年龄了。

4月底的一天,阿依带我来到学校门口那两排叶子已经肥大得绿油油的白杨树下,吹着冰冷的河风,回忆早年读书岁月。

我在马场读的高中。当时班上有四十八个同学。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我们这间学校还兴旺着呢,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总共有十二个年级,生源广得很,有来自莫合林场、公安农场、前进牧场、高潮牧场的,有来自恰西林区、哈拉布拉的,还有来自农四师的二连、三连、七连、八连的,学生人数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一千多人。那简直就是现在一个大镇初中的规模嘛,在你们人口稠密的南方大镇,学生也就三千两千吧。

江河日下啊,现在,马场的场部搬到五区了,中学的职能转到了哈拉布拉中学,中心校也就转移了,留下的这间学校已经破旧坍塌,大多数机灵点儿的住户都已搬迁到三队,就是新马场,也有聪明点儿的迁到了县城,还有更具眼光更具实力的就迁到了州府伊宁,还有迁到自治区府乌鲁木齐的。

马场成了老马场,这里的人口越来越少,学生自然也越来越少。说是小学,其实早就没几个学生了,小学也就是一间不完全小学,一层的教学楼,三个教室,一到三年级,一个年级一个教室,一个班三十来个学生。马场九十来个孩子,到了该读小学四年级的年龄,现在都去了河对岸的巩留县莫合小学,或转五区(哈拉布拉乡)小学,剩下些太小的孩子就暂时在这儿待着,三年之后他们还是要到五区或者莫合那边去的。

我1990年高中毕业,没机会参加高考,为啥呢?那时参加高考是要指标的,县里只分给我们马场4个高考名额,其中理科3名,文科只有1名。这些名额都要经过预考筛选。我预考时差一分没进名额。没机会参加高考,妈就拣了一个小行囊,和我搭车去乌鲁木齐,想带我回口里老家散散心。在乌鲁木齐站,我突然腹痛,上呕下泻,在乌鲁木齐折腾了几天,稍有好转,我们就赶快搭车回家。过了几天,场部领导跟我妈说,场部学校缺老师,安排我做代课老师,工资是一百块。我在学校代了一年课后,我爸我妈说代课不知啥时候能转正,还是去复读考大学,以后工作机会多些。但是在马场学校复读肯定没啥用,师资和环境都不行嘛。1991年秋天,我妈去找了在县城二中做团委书记的观雨,就是珍姨婆的儿子嘛,他帮我弄到了二中复读。

在二中复读也没啥进步,倒是在观雨表舅的劝导下,加入了共青团。当时,我和一位叫麦迪娜的维吾尔族女同学同桌,她家境很好,戴着一副红宝石耳环。但她天生就有狐臭,夏天出汗很臭,冬天穿棉衣也能闻到,换座位时,班上的女同学都不愿意和她同桌,最后老师又安排我跟她一起。有一次她悄悄地问我:“你为啥不像她们一样,见到我就捂着鼻子走?”我说:“这没啥,狐臭嘛,又不是你自己愿意得的,是遗传的,不能怪你,你也不要因为这个而烦恼。”她听了很开心,从此跟我玩得很好。每到星期六,学校开放澡房,要买热水票,麦迪娜带我去洗澡,看门的维吾尔族男子都不问她和我要票,他还允许我们洗澡的时间长一些。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澡房的管理员是她哥哥,跟着她,我占便宜了。

我在二中复读,每次放周末假我还在马场“开小灶”,我妈让我去找邻居贾玉生老师辅导英语,找刘兆梅老师辅导数学。这两口子当时已经从马场学校退休,他们跟我们家关系一直不错,辅导我也很热心。1992年高考,我的成绩还是不理想,仅仅上了杭州教育学院的委培生线,是大专,一年要两千六百块培养费。我爸我妈说,委培生也好吧,总比待在马场强,毕业后总会找到工作的。于是,1992年8月底,我揣着爸妈的积蓄和借来的一共五千多块钱,先坐班车到乌鲁木齐,新疆是秋天了嘛,到果子沟都看见下雪了。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去杭州,要四天三夜吧,第一次离开父母远行,第一次离开新疆,还是自己一个人,又激动又担心,五千多块钱是我妈亲自在内衣缝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暗袋,里面装了四千八百块,让我在外面的衣袋裤袋分开再装两三百,应急。除了大袋子的衣服,还有两个小袋子,里面装了十几个馕,还有馍馍,一个塑料杯,就一路吃着馕,一路喝着水,到了杭州。哎呀,第一次到了口里的大城市,幸亏有车子接到学校,要不都晕头转向了。去宿舍放好行李,第一时间到校园里电话摊打电话,向我妈报告平安啊!

到了天下闻名的杭州别提有多兴奋了,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虽然家里穷,但也高兴嘛。就说西湖,也是天下闻名的嘛。和刚认识的新疆老乡,余洁,还有杭州的林小蓉,上海的应文芳,走路去了西湖,看苏堤,看白堤。原来西湖真的美啊,比马场还要美,比天山还要美!又去看雷峰塔,又去看六和塔,还去看了灵隐寺。别提有多快乐了。那时候全都忘了马场,忘了新疆,只觉得大学就是幸福。过了两周后,9月16号,是我的生日嘛,真凑巧,也是缘分,宿舍里的林小蓉、应文芳,还有男生应荣臻,居然和我同一天生日!就凑钱买了一个大蛋糕,有筛子那么大,全宿舍十二个女生和班上七八个男生都来吃了。还在校门口的饭馆吃炒菜,喝啤酒,疯了。那时候想,幸亏来了大学,来了杭州,要不真不知道马场之外的世界,天有这么大,景色有这么美,青春有这么美好!

是吗,你说我陶醉了?美好的回忆吗!可惜时间太短了,那时我们的大专学制是两年,因为怕花钱,两年里我没有回过一次新疆。去过几次广西,北宁的二表舅那时候因为负责供销采购,家境不错,知道我在杭州读书后,都叫我暑假和寒假去他家过,他还寄来了路费。我一来到北宁,三个表舅总是轮流带我和他们家人去吃吃喝喝,我也经常去南安八姨公八姨婆的家,去冯明姨姨的家,八姨婆还专门在她家的二楼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八姨公还说:“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你的闺房,你的小天地。”我也是安于享受,乐不思蜀吧,所以我一直在南方,想爸妈了,就只是打个电话,还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起八姨公八姨婆是如何如何的好,三个表舅也是如何如何的好,甚至,我还说起兰花的表哥——我也该喊他表舅的,那时候他还在成均镇当书记,后来当上了北宁市副市长——他的家人也是如何如何的好,实际上,我只是在三表舅有一次带我去他家时见过一次他,他的老婆——我该喊她表舅母的——亲热地搂着我说:“虽然你是新疆妹,可是我们是亲戚啦。”她把那个“啦”字拉得很长,十足的老广腔。每当我在电话里说起这些,我妈总是既高兴又有点酸溜溜地说:“我的丫头在南方享福了,快要忘记我们这个贫穷的家了,是不是啊?”说真的,每次我都被我妈说得快要哭了。

1993年,11月吧,我还在杭州读大学,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她退休了,其实她还没到年龄,是学校要她退的。说起来,我们马场不属于县上管,属于自治区畜牧厅管,学校领导的权力很大,校长高书时下了个通知让我妈退,我妈说还有一年嘛。高书时说:“我让你退你就可以退,你退了可以让年轻人有饭吃,你自己也可以休息,还可周游世界,不是两全其美嘛。”后来我妈的同事说:“这个高书时啊,真是一个高术士,花花肠子最多,他是想让你退了,好把指标留给自己的小姨子转正。”我妈这才恍然大悟,但是木已成舟,尽管嘴里也跟着同事骂了一声“高术士”,最终还是退了。

那一年,马场的许多人家渐渐开始迁到县城,还有迁到伊宁的。马场学校的高中部、初中部相继取消,学生人数一下子减少到两百多名。到了九十年代后期,小学部的老师一个个调到了乡里县里,学生也一个个转学到乡里县里。我妈说,不到三年,场部学校的学生就剩下五十多个,老师剩下三四个。我们的母校就这样彻底荒凉了。

尽管老师们一个个调走了,但是那位北大毕业的英语老师贾玉生却没有走。阿依说,那时他和老婆都已经退休,住在场部第三巷第三间院子里。但是据她妈说,贾玉生老两口已经到福建跟着他的外甥女儿生活。那时我怀着对一位北大学子的尊敬,跟随阿依去看了那院房子,我看到了像篱笆一样开裂的院门,三间干打垒的土墙房子,窗户位置很高,像电影里监狱的气窗。很明显,房子已经换了主人,里面的菜园子边铁丝上晾了一溜的衣服。我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一个北大高才生,数十年来就在这个偏僻的马场埋没。他曾经度过了书生意气的北大校园生活,幻想着美好前程和幸福人生,后来活在举国皆惊的恐惧之中。做了老师后,本该可以桃李满天下,却因为困在这个人口只有四五千人的马场,在一个只有三百多名学生的校园里,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年老了,可以说是苟且偷生,也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当天晚上,阿依母亲告诉我关于贾玉生老师两口子的更多往事。

贾玉生比我早五年退休,他老婆刘兆梅比我早三年退休。两人是在场部中学教书的时候认识的,之前贾玉生被定为叛国罪嘛,被送到公安农场劳改。后来学校需要英语老师,上级知道他从北京大学毕业,精通英语,就把他要来了。北大才子嘛,虽然有过不光彩经历,但是也把刘兆梅吸引住了。刘兆梅是山西人,又漂亮又干练,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泼辣的人。时间长了,大家看出两口子都是倔脾气的人,尤其是刘兆梅,年纪越大嘴巴越碎。两人退休后,有一次,贾玉生从外面回来,说想吃豆腐。刘兆梅顿时火冒三丈,骂道:“你还想吃豆腐?你那点工资都不够你吃豆腐!”贾玉生一气之下就扔下她回口里去了,到了福建他的外甥女家,说在新疆待够了,想在口里长住。他的外甥女也是名牌大学生,在一家公司当领导,听他如此说,就给这个舅舅找了一个保安的岗位,以免他日子难过。他在保安岗亭过了三个多月,渐渐真的不想他老伴了呢。

刘兆梅身体不好,经常不出门,在家里煮饭,烧的是苇子秆。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队个个都像做戏一样,穿着凤冠霞帔出门,从我家窗口走过。晶晶(她的女儿)跑在前面,我问她出啥事了,她说:“我的馍馍还没蒸好,他们还要抢我的。”我醒了就知道这不是好事啊。我就叫老头子:“去看看刘老师那边有啥事没有。”老头子打着手电去一看果然有事,大门被从里面顶上了。老头子从后窗户看去,刘兆梅瘫睡在床上,喊她也不应。他就去找来一小队书记马正文,马正文撬开门,发现她已经昏昏沉沉不知人事了。我去找马场的杨医生给她挂吊针,杨医生说:“我才不给她挂吊针,上回给她挂了,她骂我用的是过时药。”我说:“你做医生的见死不救是犯罪。挂了吊针又不用你追费用,可以从贾玉生的退休工资里扣嘛。”杨医生才答应了。

挂了吊针后她就醒了。我煮了一碗糊糊端给她吃,她还是很虚弱。她跟我说:“吕老师啊,你搬来我房里跟我住吧,这样我们可以聊聊天!”我委婉地推掉了。你想想看,她老两口都有退休工资,不知道家里藏了多少钱财,万一去了,我最后说不清楚呢?第二天,我给她煮好了鸡蛋面送过去,又打电话给她的表弟韩星宇,让他从伊犁回来看看。韩星宇又打电话让贾玉生从福建回来,果然发现她垫被之下有两百多块钱,那时候这可是巨款啊。她病好了之后,我又去看她,她问我当时邀请我去她家住为啥不答应,我就跟她说了这些理由,她才明白过来。

场部学校师资的薄弱的确在隐喻着这间学校无可奈何花落花去的颓势。有好几次,我从一间教室旁边经过时特意放慢脚步,碰巧听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教师唱歌时那并不怎么准确的音调,还有孩子们那参差不齐的跟随声,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穿出掩映在校园周围的树木林丛,在村口野地上游荡,偶尔也跟随着那杆穿过树丛直指天空的红旗呼啦啦地飘。

不上课的时候,各个空荡荡的教室里模模糊糊的光线下,排列着些并不怎么整齐的桌凳,它们像农村里一些颇有智力但却得不到正式辅导提高的学生,像旁边山野上朝气蓬勃的植物,就那样顺其自然地分布着,无人干扰,寂寞而又平淡。

“当年的红火热闹劲儿再也不会回来啦。”阿依说这句话的时候,思想的目光从操场边那杆高高飘扬着的五星红旗上滑落,停泊在红旗下面的一片碧绿青葱的树梢上,沉默了好久。

关于马场以及马的了解我自然是充满好奇和渴望的,最直接也是最笼统的印象还是来自阿依那句话:“十五年前,我们新源马场还是巩乃斯草原上一个辉煌的部落。”

2003年初夏,我们在后山草原散步,瞭望起伏的原野和远方白光四射的喀班巴依雪峰,阿依颇为自豪地说了这样一句。

我在翻阅一些史料时获知,早在西汉时期,这里作为气候温暖土壤肥沃的伊犁河谷的一部分,同属西域强国乌孙的领地。而乌孙人养出的伊犁天马汗血宝马已经举世闻名,迄今仍有许多中外专家考察和改良育养伊犁天马并且乐此不疲。在元朝中期这一带已属于西迁的蒙古察合台汗国一部分。明清以来,这里就和伊犁的许多马场一样,一直盛产两千多年前就已天下驰名的天马。有人作过测定,伊犁天马一小时可以疾跑六十公里,和一个刚刚考取驾驶证的人驾车速度相当。解放军进疆后,千里边境线和莽莽戈壁雪山的巡逻迫切需要建立供应军马的马场,这里因为拥有良好的资源禀赋而成为全疆最重要的军马场之一。根据我的调查,以及一些至今仍生活在新源老马场或已经乔迁到新源老马场之外的上了年纪的人介绍,早年鼎盛时期的新源马场有聚居的住户多达三百五十多户三千多人,饲养着可作为军马的良马五千多匹。一些哈萨克族老人回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马场拥有的肥沃草场超过三十万亩,每年都养有良马五千多匹。周涛的名篇《巩乃斯的马》,里面的马的原型很有可能就来自巩乃斯军马场。

老马场一队现任书记马正文告诉我:“马场每年的牛羊保有量超过一万头。当时的夏牧场嘛,就是这个大平滩草原,冬牧场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阿拉套山和那拉提山下,那里是盆地草原。”

我查阅资料时发现,这片高山草甸平均海拔在1600米以上。关于它的历史沿革是这样的:清朝末期沙俄蚕食伊犁大部分地区后,居住在伊犁的哈萨克族许多部落被沙俄强制“人随地归”。1882年6月,饱受沙俄欺凌的哈萨克族中玉兹六大部落之一乃蛮部落的分支黑宰部落共三千多人归附中国,最初被清政府安置在博尔塔拉草原。数年后,这支黑宰部落部分住户在首领率领下南迁伊犁河谷,其中部分定居在位于南面离新源马场不远的特克斯县,部分来到了新源县西南和巩留县东北交界处,也就是吉尔尕朗河两岸,从而据有了这个辽阔肥美的天然牧场。

像昭苏军马场一样,巩乃斯草原上的新源马场也曾经源源不断地为新疆边境提供巡逻的军马,最高待遇时它是一个虚拟乡科级单位。九十年代后,新疆边防巡逻逐渐实现机械化,新源马场就没有驯养军马的任务了,马在更多时候回归到哈萨克族牧羊人的坐骑,而需要的马倌也越来越少,马场很快从一个乡科级单位降格为村级单位,而且马场的主体部分——场部搬迁到了原来它的下面一个小队——农三队,位于哈拉布拉,那里被命名为新马场。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人们习惯叫它老马场,哈萨克族人还叫它“阿克布尔汗”(马多的草原),一个位于加乌尔山脚下的小村庄,也可以叫牧区,是西天山位于河畔和公路边的为数众多的小村庄之一。

5月的一天,我到了新源县城,见到了原新源马场的党委书记孟雪顺老人。他已经七十八岁了,微胖,除了因秃顶脑袋光亮,脸色还是一片红润,且十分健谈。二十年前嘛,我还在马场担任党委书记。那时候的新源马场嘛,新源县管不了,属于自治区畜牧厅管辖,所有的职工都由上面发工资。那时候的马场嘛,成立有马、牛、羊三个牧业队,每个牧业队大约有三十户人家,马队的马常年超过三千匹,牛队的牛大约八千头,羊队的羊也不少于三万只。三个牧业队就是新源马场的三驾经济马车,实现的生产总值占了全场的三分之二。那时候的新源马场嘛,尽管是一个农牧参半的生产区,严格来说还是以牧为主的生产区。牧业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吃的肉大部分是马牛羊肉,也有一些家禽肉比如许多人家都养有鸡鸭鹅,但毕竟数量不是很多。我记得章泽州吕冰莹家,也就是你岳父母家嘛,当时也养有一些鸡鸭鹅。吕冰莹最擅于养鹅,每年家里都要一次性买回上千枚鹅蛋,你的大舅子章光灿就整天守候在孵鹅娃子的那间小房子门口,孵出的鹅娃子成为远乡近邻的抢手货。但是,你们家也养羊,我记得你们家养有二十多只羊。吕冰莹的那个丫头,哦,就是你媳妇阿依啊,一到周末放假,天刚亮就赶着羊上后山的大平滩草原,或者每天放学回家后就上后山草原接过她爸爸或者哥哥手里的牧羊鞭。不光是你家养羊,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羊养牛,哈萨克族还养有马,大群大群的马,都是彪悍的伊犁马。那时候呀,漫山遍野都是马牛羊,马场后面有一座加乌尔山你知道吧,对,山后就是大平滩草原,面积超过三十万亩,那些年风调雨顺,草的长势很好,牲畜长得膘肥体壮,马牛羊成群结队在大平滩上走,真的像诗歌里唱的那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时候的羊肉嘛,好吃又便宜,也经常吃,还有牛肉马肉,那也是非常的好吃非常的有营养。我们这一代人能有今天,都是马牛羊的肉把我们肚子喂饱,把身体养结实的。

孟雪顺老人的回忆既传达出老一代马场人的建设豪情,也给我这个后来者一种诗意的畅想,我想象得到,每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在新源马场寥廓苍茫的大平滩草原上,总有数千匹高大健壮的各色骏马,或悠闲地吃草,或扬鬃奔驰,它们越过吉尔尕朗河,在翻飞的雪白水花和腿肚被溅得湿淋淋的畅快惬意劲儿里,走上起伏连绵高耸旷远的大平滩草原,跃上草花及腰的草山坡甸,蹄声橐橐,马嘶羊叫,长风吹拂,声势浩荡。在仿佛擂动战鼓一般荡人心魄的急疾马蹄声里,牧民们尖厉的哨声和马群的嘈杂嘶鸣声,荡漾奔突在三十多万亩流泻漫荡的大平滩草原上空,久久不散。

寄居

他盯着笼着群楼的雾,像洪水过后,停在破坏后的静寂。只有太阳在走,像新媳妇回娘家沿着河边的草地,路过他住过的地方。

小媳妇挎包袱,下公路转进土路。路口的傻子穿开裆裤,露着屁股,手叉着草棍旋转,草棍的正负极在乡村制造磁场,望向大杨树围成的路,伸到远处黝黑的点,盼望着一个他不清楚的东西迈步过来。背后的黄土路,像一条黄围巾扔在田里,干的时候自行车颠簸得叮叮当当,车座一下下朝天冲,雨天像老人的牙槽,怎么也逮不住车轮和脚。黄泥水不漫到右边的麦苗里,不去浸左边的黄姜,黄姜的藤顺着竹竿像痉挛的病人举起手臂。黄泥水,没过拖拉机没了花纹的轮胎,慢撒气的自行车胎,湿透了带襻露脚背的绒布鞋,脚在鞋里的泥浆里抓来抓去,抽紧粘着湿衣的身体,终于摔到了泥里。滑的泥,凉的污水,干脆游回去,泥里的沙砾磨烂人的皮肉,血渗到土里。雨雾里立起拆了的老屋,雨噼噼啪啪打在廊檐、长青瓦和门柱前的石兽头上,门咯吱咯吱开了,烟从堂屋飘到山墙的竹子里。竹子的根深极了,与路边的碎竹子连接,夜里伸出枝,绊住心慌的人,在他们心里画个鬼。

“我昨晚梦见了鬼,在房后的地里蹲着说悄悄话……”

“胡球扯,尽说鬼狐禅。”

晌午,两棵柏树,树枝如塑料冠冕扣在硬木上,绿的发青。地里变换庄稼,麦子绿转黄,玉米蹭蹭蹿高,怀里结紫须的玉米,芝麻干噼里啪啦炸裂,白芝麻粒蹲在机舱里等着跳伞。落花生白花花抖掉身上的土,没了味觉的蚱蜢在吃朝天椒,撩起红薯秧起了红薯,河里洗干净放在长条编的大箩筐里。黄里发白,绿油油,黄沙沙,顺着山梁起伏,铺到断崖。咚,钻进潭水,水下有两边侧鳍带刺的鱼,黑紫的贝,薄皮的螃蟹,肥蚂蟥。赶那头瘦牛,蹄夹叩地,踢踢,踏踏,往前跑。它那么大,乳黄的皮毛发红,一条条肋骨鼓在肚子两侧,黄白的睫毛遮着大黑眼。

滚回去圈里吧。压井的浮藻里冰凉的水冲脚,太阳落在枣树后面,沿着房顶斜劈下来,屋里的床上堆着棉被,人躺在里,锈了的汗,贝壳状的指甲,透亮的圆皮在腿上两头翘起准备脱落。他把夏的草沫子味带进来,屋角的墙根结了成串的冷水珠。老头坐在矮床边瞪着圆眼,老太太靠在带顶棚的老床上斜乜。

他们能想到自己不久要死吧,会知道的,他们的祖辈、父辈和认识的同辈大多都没了。他们果然死了,躺在两棵柏树斜对面的地里。谷雨长条的庄稼扑上来遮住他们的坟头,旱季则逃得远远的,把他们裸露在鼓起的高地。让风多多地吹来,去氧化埋在棺材里的尸体,所剩不多的肉和皮肿胀,积水,腐败,溃烂,渗到棺木里。身体从皮囊里流出来,黏着骨头的肌腱、脆骨,干枯地和胶水一样慢,脸缩到牙齿,鼻子朝上塌掉,头发从尸水里浮起来,挨住顶头的木板,又随水落到地上。湿气透过土引来食腐的虫子,它们闻着味道,应着心里的痒痒,在土里钻,蠕动爬,靠近棺材。用水袋样的爪子扒,用微小的齿器咬,吃液体浸湿的土。有的吃到了里面的异样,驱使它朝南边的老屋爬去,这一路有人,车,牲畜,鸡鸭鹅。

老头罗圈着腿,走进新盖的三间平房,红砖水泥,平顶上有镂空的女儿墙。红彤彤的对联从门楣贴到地。那个字,落在下联的最后一处,他人还没动,拐棍先敲打着地,浑身颤抖走过去,扶着墙,蹲下去,捏住对联的角,扯去了。喘息,喘息,长长地出气。那撕去的纸滚到一边,自燃升空,留下黑色的字在空中,如盏灯,看下来。

哇!有人伏地在叫,拍打踩硬的地,像拍念经和尚的脑袋,起来,站起来,他仍坐在蒲团上。抱得满怀的人,大步子跨出门,叮呤咣啷掉了些小东西,绿色翡翠的扳指,伏地的人爬过去攥在手里。

朱重八躺在草窝里,头偎着胳膊找暖,他光棍一条,饱了一个人饱,饿得要死自个儿怕。当皇帝的人命大,死不了,有荣华富贵等着他享。他拐到教室的山墙根上,看周围没人,扣下一块刷了石灰的墙皮,嚼嚼,咽了。石灰掉进酸水窝里,咕嘟冒泡不见了,朝上面的口喊,“不够呀。”水里漂着些草,碎渣子,四周的壁一丝丝被腐蚀。他弓着身子返回教室。

虫爬到新房附近停下,想听见动静,隔壁有女人在唱:

咿呀,横娃

姐那个先人

不知道,去哪儿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

新房东边的土房没人修葺,掉瓦,土墙被雨水冲出了沟,往东空地上的茅草朝天长,替没人压的井,吸地下的水,根像吸血鬼叉进土里,用劲吸。吸倒了东边的院子,夷为平地。再靠东的屋子,门板烂了大洞,三间瓦房要枯愁死了,门锁着,被人朝里推过,露出大缝。堂屋的条几,两边的木头椅子,左边的床铺着那张浇了尿的草席。夜太黑了,月亮和星星一个也不见,老鼠在房梁上爬得叮琅琅响,顺着柱子下地,在床下翻,用床腿磨它不停长长的齿,热流透过芦苇席流到砖铺的地上,唧唧,唧唧唧,老鼠叫着跑下来喝,尿清如水,落地就被饥渴的砖吸干。

虫合了合咬器,想回味土里活得腐液,哪里有,只碰得嘎嘎响。心里的痒痒在耳朵吹起号角,没有停歇地响,像耳鸣,它假装自己有听的器官里有驱动它的耳鸣,太阳要升起来了,晒干它背上的粘液,拨动十几条腿,向下走去。

老太太指挥着儿媳妇爬进床底下,用剜铲刨床下的地,一篮篮的土被送出来,儿媳妇吸着灰,觉得是在挖自己的墓,想得兴奋起来,跪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挥起铲子,铛,碰到了床。

“你要给床砸烂。”她没有应答,嗤嗤笑,使劲地挖土。自己不用,别人用,谁老谁先用,我挖我的坑,埋得是他人。

老太太在床外筛土,用手碾碎土坷垃,里面会藏住个扳指吗。扳指算什么,屋里点七八只蜡烛。摇动的烛光,新棉花弹的网套,新撕的布装的被子,厚腾腾压身体。成吊的钱塞在屋顶的椽子缝里,箱子、柜子压得沉沉的,肚子要越过木腿挨住地。

“谁?”门缝里戳进来一把长刀,“门打开。”

明晃晃的几柄长刀进了屋,成吊成吊的钱从屋顶卸下来,柜子被踹出大洞,掏出项链,玉配,金银。对着黑黑的夜长嚎。

那时他在雨里的大屋,屋架像只大雕展开翅膀,里屋飘出烟。雨淋透地皮,虫子爬出来往屋里钻,雨水里的凉气吸进他的肺,不禁打起冷战,又要打摆子吗!牙齿直打战,两只腿扑棱棱摆,脚指骨和膝盖的缝隙里钻了暖不化的冰。脖子和脸像伸进笼屉,呼吸都是热气。身上的汗起了,热烘着身体,落了,凉嗖嗖。冬天歇到家了,夏天要过去了,秋天那么短,一年的时间,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新玩些什么?

给他一匹黑马,缝的棉垫子做鞍,由人牵着复学。课本放在桌子中央,两人看一本,穿得暖和,窗户吹来外面的风,带着割过的玉米杆的汁液味,像绳一样的彩蛇,看一群挥舞镰刀的毛头小子,怔了怔,游走了。

秋天冷得快,洗碗的冷水咬得牙疼。天老是不晴,几朵阴云悬在日暮里,暗沉已经落到地上,黄色的火苗在他眼睛里烧,人身上像抹了池塘里的污泥,睁着眼,眼白很大。认不出那烧着的,是一个比他大的姐姐,浇到头上的油很凉吧。跑步吧,一扎高的麦苗和黑色的土路在眼前跳,他的心也要跳出来,凉气吐出来,汗从落了的汗迹上升起来,从脖子里冒出来,绿和黑摇得更厉害了,眼前没有人,脚后有踏踏的步子,一个绾了头的女人立在坡跟鞋上,对他看几眼。呼哧呼哧,坐着听台上的人讲,凉气吹进来,他有热气护体,免受风寒。

知了吱吱叫,正午给他读些书,有气无力,吐字不清,头疼像小儿子患脑膜炎一样,读不动,他自己看吧。小吸气,大口吐气,天热身上冰凉。他也有这样的年纪,结伴赶路遇上树丛里蹦出来的强盗,穷疯了要打劫穷学生,惹得他们哈哈笑。书包里有几个馍,老白虚。有牙嚼着香。

老头躺在床上,他进去,老头像玩偶转过瞪着的眼珠,还没张嘴他已走了。房顶封得死死的,热气出不去,凉气渗在墙根,又热又冷。塑料凉席放在大坑似的床上,汗和精液都要出来。楼梯隔间生了锈,从里向外腐蚀。咯咯哒,谁家下蛋的母鸡叫,咯咯哒,咯咯哒。太阳不走,乱风吹,白雾从坡上来,老树遮着破屋,鬼在里面呆腻了。他进去,老头坐在床边抽烟,燃的比抽的多,贝壳样的指甲熏黄了。拍腿,掉下亮晶晶的皮。

拍一下,减十年,不住手拍,怎么还死不了。出的汗来不及蒸发,被要干的身体吸回去,拉屎便秘,小便稠,臭气捂在被子里,扫也扫不净。抽烟吧,在烟雾里愣神,想些抓也抓不到的东西。别跑,强盗,你也老了。同学,你妈妈是穿着布棉袄蒸了一锅一锅的馍馍。读军人办的大学。夜里,哥哥说要跑,嫂子住在大树下,呆在树下能听见她心里的话,我不说我不说。宝贝们,你们不走,哪有这三间房子。儿女们在冰里雪里爬,掉进冰窟窿里。水是热的,水下黄黄的发绿,泡久的木头,一张破网,拽不开,找不到洞,喊不出来,喊不出来,红彤彤地漂到亮处了,跟着鼻血游。那时候死了,也不算差。

白天,喝煮烂的白粥,熟了吗,烂成这样熟了,不熟难消化。几十年不吃墙皮,不想。粥能拽起来,白乎乎,一口痰,羊水胎盘,包着他的头,伸不直腰,打不直腿。家家户户的粥都到天上去了,河里留着造纸厂的污水,哑巴、傻子在河边找他们的父母,天上抹了一层层粥,喝也喝不完。老兄台鉴,粥是养病的好东西,好他个屁,喝得胃酸。喝粥,太阳是干蛋黄,黏住走不了,谁去拨拉拨拉,地里干活的人你们去呀,你们想把腰累折在地里?台上的老师带着学生去,明天都从家里带镰刀,到玉米地里跟玉米和阴天做个了解。楼里的人还我宝贝,还不来也要找找呀,得有个说法,没法交代。赶时间,我在路上走呢,黄泥地,走的小心,快告诉它们的下落。

白粥白粥,粘住了天,干了结痂,不如贴副对联,算了屋里没人写字,我的手擦屁股擦不干净。贴门神,魏征弄到正门上,明白啦,睡着了到梦里去,去斩做鬼的人。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成堆的人死了,还在不停地死,怎么办。操什么心,这是你考虑的问题?带你的纸帽子,看你的朱重八,吃墙皮,舒服多了,再来一碗燕子屎。

牛围着扎进地的钢扦子吃草,早吃完了,人在那儿躺着,又下河了,指尖摸地在水里爬,哎,会游了,扑通扑通,沉下去,喝了一大口水,稳住呀,又游回来了。嘴里啃着刚薅的红薯。拽着牛走,到树林路上天黑了,迎面走来一人一牛,对眼看过,“想挨揍吗!”

牛进了圈,门还没烂,院里有人在大盆里淘衣服,拽着高起低落,哗啦啦响,厨房的灯和噼啪着的柴火,风扇在悠悠转,蛇不在,老鼠躲在墙缝里看黑白电视。黑屋架寂寞,蜘蛛网包住椅子和床,老鼠路过,顶梁要朽了,月亮的光辉进来,嘲笑怎么还不倒,坚持到什么时候。该死的死了,要呆的呆了,领着女人、泥孩子滚了,带着他起的名字。

夜,反复来,刷房上的瓦,女儿墙,枣树吃了亏气,杏树没有出墙的胆子。白昼过去夜的潮水来,带了浮游生物和富含矿物的泥沙,草长疯了,傻子都吓跑了,拆平了房子。傻子说她是鸭子,离了压井怎么活。活得了,别让人抓住。摇着屁股走了。驼背夜里打老婆,拿着大棍子照熟睡的高个老婆脸上砸,“你要我死呀。”去死去死。棍子被夺过去扔了,两个人在正屋和两侧厢房的夹道里撕抓,楝树的籽扑簌簌往下掉,谁也打不死谁。他们的女儿躺在被窝里,老头在墙外用拐棍打墙。

方形的屁股在地上拉屎,只能用烟盒擦屁股,字纸是看的。烂了眼角的老女人串门,猪呀,三辈不读书不如一窝猪。全村都是猪,他们的猪娃子也跑了。

他要吃面条,吃压得很薄的,他的女人叫这样吃,才能消化。面水端上来,煮得冒泡,忍不住问煮开锅了吗,不开锅生吃会拉肚子。每天他要吃药,一把一把的吃,不知道是什么药,女人从床头瓶瓶罐罐里配好,黄的绿的胶囊白的片,吞口面水就着咽下去。意料之中的粘在食道上,喝一口面水,看对面坐着吃饭的人牙齿锋利,嚼得菜咯吱咯吱响,想一脚踢翻摆菜和馍的凳子。可怜的凳子,劫掠里剩下的几个,雕工细致,小小的凳子有几十个配件,油漆已经褪色了,如今受着这样的奴役。

地圆得跟个球一样,他站起来就咕噜噜转,像杂耍,拐杖自己要跑,神出鬼没地往四下使劲,走一步心要跳出来去舔地上的灰。谁把地扫干净点,鸡进屋了,屁股挤出一泡屎,清平乐的字画下拉屎。拐棍飞过去戳烂它的鸡脑,反正没有多少,笨鸡。屋顶的黑往下降,白拉拉的光照屋里,天亮着哪儿来的黑,像云一样沉下来。白稠布衫呢,他挣着穿上去院子走走。

楝树被剥光了叶子,细枝条挂着籽,细影编成网罩在他头上。痒,像头发挂在头上,抓不住,甩不掉。气得他满脸通红。他的腿租给了谁,如安在裤管里的木头。盘脚的女人从门边的厨房出来看他,噢噢,鸡拉屎。他使劲用拐杖拄了拄地,谁不知道鸡拉屎,屎滑,踩到要摔死谁,谁死在谁前头。背后有人,他转过身,人已经擦过他走到前面,回过头,人又钻进了厨房。跟鬼一样。

天黄,日头在里面。薄面条里的包蛋,没油没青菜,清汤寡水,手一甩,不吃了。女人让拿来蒜水,蘸一蘸,他嗦嗦筷子头,有咸有香,吃痰一样吞了面条,食物要变成痰,变成粪,唯一不进到血管,不长成肉。他的肉要分崩离析,受了鬼的蛊惑,钻到屋里的黑处,裹了灰变成泥团。老鼠晚上闻见叼到洞了,被切牙咯吱吱咬下来嚼进肚子,肉哈哈笑。笑他包着骨头和水的皮囊,他说什么,话在牙缝里碰碎了,一堆杂音听不清楚。

“他要拉屎,拿他的罐来,放东间。”

他拖着地走,屎也没有催,罐口稳稳托住他的屁股,他看着后墙的椽子,黑椽子蓬着屋架,外面是天,天是几万米高的水,看不见的大鱼大鸟在里面游。降些雨吧,下面的庄稼要渴死了,玉米长在裂缝的泥块中,他闭上眼等着一滴水落到鼻尖或脸颊洼上,有一滴就有十滴,会有一片下来。噗通,一疙瘩屎掉进罐中的水里。他满意了,裤子提起来才想起来要擦屁股,回头看是干疙瘩,不擦了。

东间光线比西间亮,一样的矮木窗,有木栅栏,外面灰蒙蒙的亮进来,看不见外面,黑长影应该是树,灰噔噔的是厨房。他养得那只龙虾,二十年前从这个房子的盆里逃跑了,会不会在靠西南角的泥渠里,压井的水流过墙下的洞 ,瓦下面是浮藻,水渗了几十公分,都要喝水。地下河的水早被抽干了,几十米深的树根捞不到水,土里的黑色空间回响着对水的饥渴,都侧耳监听丝丝水的声音,黑色的触手扑向渗下去的水,被就近的土吸干了。他们掐着土的脖子,泥的脸在变形里笑,谁也挤不出水来。龙虾满含水,下到土里会被撕碎。节肢动物远比人想象的聪明,它在盆里听见大地的饥渴声,逃命去了,在这里靠不住他,他自身难保。

老鼠咬碎的书,堆在柜子角,箩筐装着不要的垃圾,床上着陈年的黑漆,混纺的白色蚊帐,黄泥抹的墙挨着黑屋架,还有些木头、旧布放在柜子、箱子和暗处,它们三十年前就这么放在另一间房里。那在雨里的房,烟从瓦缝里冒出来,迎着无风的雨摇摇而上,宅子周围站着淋湿的玉米,玉米穗要从紫红的须里露出生气的脸,拔起脚下的根,跺地,眼睛盯着身对的远方,目光越过屋子,脸擦着刀一样利的宽叶,在看不到头的地里走,瓢泼的大雨往头上浇。下苦力的人受得了这份罪。玉米地的每一杆玉米都朝着眼前走去,地块不变,变动队型,像旗语指挥下的阵列,像一锅粥。青砖的大屋是必死的命,在步子下被碾得粉碎。

他脚下半步没动,像支凝结了油的羊排。

他动了,一切又碎了,掉在地上的玻璃,土渣游动起来,如有活儿在身的人。他有什么活,占据这方空气,去和另外几个占据空气的人,呼吸对方呼出来的气。在水泥盒子里,楼顶是几千斤重的预制板,搭在墙沿的五公分,抖一抖就会掉下砸死人。该了这么个东西,不让人热,不让人冷,热气撑在顶上,冷和湿气垒得有膝盖高,炼狱,相比之下伤寒的痉挛是多么幸福。

他十几步走到堂屋,门漏进来的方形光在地上,灼烧那一处,其余之处缩在阴处。他要走到亮处的刑场,做无罪的罪人,烧得皮开肉绽,淌人油,油收起来灌到瓶子里,等停电了,点灯用。一盏油灯好读书,读那本和人共读的书,那匹黑马自己回家,他下学有人管饭,不论是米饭还是捞面,没有老白虚吃着美。

他坐到矮椅子上,光照到身上,透进稠衣,热进入血管,像观光客走遍身体,他的耳朵里响起叽叽喳喳声,破的心脏和血管被用手指摸,一股冷颤,大门开了,热从打开的胸骨正面进来,照到他的内脏,晒热吃下的粥和面条,肋骨的肉上藏了不少旧东西,扶着细骨架躲在红黑的血管后看进到空气里的光和热。窃窃私语,这是回光返照吗,还是晒太阳,不管了。皮上的油腻化了,被汗冲出道道的流痕,他觉得自己充盈起来,瞪大了眼睛和鼻孔,看着正对的紧闭的大门,透过它和前面的猪的房子,地里蠢蠢欲动的玉米,飞过黑的河水,傻子冲着天嗷嗷叫,哑巴甩过来一块石头,手抓住,烫着手心。

他听见了知了的响,楝树的叶子在地上的疏影,鸡屎和草被太阳晒干了,那只缺口的景德镇青花小碗,靠着窗户的木栅栏,窗缝里朝里是黑魆魆。

他走走停停,每走到一处,欣喜地张着嘴,如军队收复失地,流水般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原来一直活着,他满意他们如他的想象。步子那么慢,每停顿下来,像站在露出河面的石头,找下一步下脚的地儿。人慢下来,周围的人动作快了,不曾见过的屋子似乎是昨天盖好,地下也有波动,很高兴回到了人们中间,暂时摆脱了独自死去的可能。新的房子刚盖好,它这么远,他的腿记起以前打过的摆子。夜黑又空旷,一种新型材料做成的黑,你觉得被多孔和纯的黑包围。被窝里造出新的黑,粘稠潮湿,腿上的肉随着摆子晃荡,液体慢慢从细胞壁里扔出来,从皮到肉,筋骨也要被黑色的蒸汽溶解,血从骨头上露出来,表面的胶原已经腐蚀殆尽。他耳朵里有周围的回响,起夜人的脚步,远处在炸山,如声呐听到波形的声音由远至近,如此的话他的声音也要播远,被沉到水深处。比潭深,比网住更难逃脱,鼻血不必流,他反而不着急了,打摆子吧。像奶奶摇着他,嘴里哼的曲儿,婴儿看着声音从鼻孔里发出来,伸手去抓。

“不抓,不抓。”她不会知道婴儿的想法,那些是夜里屋外的野地,广阔的黑地有想不完的东西,捉摸不到,飞来飞去而又模糊的东西,她要想就会触摸,用手指来想其中的结构和念头,会因此明白自己,身体便长出骨头和那些东西接到一起。她无须辨别方向,不用害怕,她成了自己的害怕,在黑的旷野漫游,发现自己不再留恋屋子的窗透出的黄灯,惊呼回来。婴儿感知到这些,笑盈盈看着她。如今他也感觉到外面的黑夜,它们是树木,是山,是所有俯视他的东西,披着黑的披风,似乎有人托它们捎来了话,欲言没有声音,可能是人听不到的频率。

坍塌的房子,人踩出了新的路,走过摆过床、吃饭、分娩的地方,遮天的树迎出来,有人要告密的阴翳,事关人命。半夜的敲门声,心里那一惊,哥哥衣服上有股腥咸又甜的气味,一路跑来,还要往南面跑。南面是沿着河跑了,经过一个又一个营坛,树影变瘦了,月亮不知从哪儿升起来,放下一大把清辉,背后亮起来,要天明了,赶紧跑,嘴角的血沫子。不停地跑,人下地的时候躲进泉眼和山洞里,热到没人时又可以跑了,要跑这么远。哥哥说坐飞机,那是什么样的路,腾云驾雾,穿破云顶,又落到一处。在黑的旷野有他哥哥的腥,咸和甜。

三间砖房,有枣树那么高,结了半筐的枣,门口的厨房,新的灰瓦,白灰在砖缝里沾着,四四方方的砖墙,框住的都是亮堂。

他只觉得热,席子热的不透气,圈住的热气,晴天和下雨天都跑不出去,屋子里静悄悄,听不出有两个人在西间,越听越静,外面的母鸡下完了蛋再叫,旁若无人,村子里也听不见人的响声。四面是庄稼地,一团一团的村,直到延伸到学校,才能呼吸。又下学了,雨下那么大,顺头往下浇,他骑得飞快,打断条条雨线,滚过黄泥地,现在屋里换下湿衣服,背后的热气像女人抱过来,雨从女儿墙流下来,呼啦啦响。他还在雨里,像团火烧自己,浇也浇不灭,烧得自行车滚烫,伸出竹条绊他的鬼,被烙了印。空气被分成了两块,他和其他。还是熄灭了,屋里的闷热里有如针的寒气,扎进他的毛孔。老太太进屋翻窗下的箩筐,不看他,身上有几十双眼睛,眨巴着说话,嗡嗡地响。

他看着手里的书,其实跪下来祈祷,快天黑吧。白天他恶心,头晕,皮肤被亮光灼烧,太阳落山,混身轻松起来,人能只活在夜里吗,可以呀,上夜班的人,工人,妓女,游戏厅老板,趁黑的贼。

他穿了合适的鞋和衣服,奔着崖上的光亮去,砖墙围起来的院子,夜里要放电影,叩木杠闩住的门。

“干啥?”门缝里出的声。“看电影。”

“滚,老子这儿没死人。”叮呤咣啷铁的声音,没处跑呀,又一头扎进了潭。潭里的网呢,碰一鼻子泥浮上来,拔一窝红薯,他的牛呢,惊慌。跑回圈里,门烂了大洞,房子要朽塌,圈里干干净净落着灰,一点牛粪的味道也没有。牛早在集上卖了。今夕是何夕?

今年是兔年,河北有人写了长对联,赤兔如何马到成功,洋洋洒洒,尽是狗屁。书看多了是罪,儿问他什么罪,第二天儿子得了脑膜炎。罪就是道,道能说吗。

能说,人生来就是受罪,罗锅蹲在地上喝玉米糊糊,你看我天没亮就起床,下地,回来还有屋里做不完的活,有几张嘴要吃饭。

“死不要脸,说瞎话。”他女人说,站那儿和门一样高。

人咋能不受罪?隔壁的人睡在牛圈里,吸饱了牛血的虫,喝他的血,躺在拉车上成夜的哀嚎他发炎的胆囊,狞着他的脸。天不亮佝偻着腰赶着牲口。

他躺在床上的塑料席里,下面的褥子铺的疙疙瘩瘩,席子像片莲花白叶翘起来,等他睡着了包起来,从茎叶的气孔里发出热气,慢火蒸熟一颗肉丸子。他大汗淋漓的挣醒,感到自己的阴茎直挺挺对着房顶,搅动空气,如丢了旗的杆子。要一直不停的搅,底下的火噼里啪啦地在着,等它冒出气泡,直到液体都勃发成气泡,一锅的面糊糊就好了,磕一个鸡蛋,打出泡倒锅里,像只游龙,从如云的面泡里浮出来。

他听不见一点动静,蹑手蹑脚走到西间,黑魆魆看不见东西,他伸手摸到床边,找不见人,只摸到两截树根,生着粗的根须,拨动一下,支棱棱地回响。他又踮着脚回到床上,席子上有黏糊糊的液体,他躺在上面,身上的皮肤光滑地惹那些妇女羡慕,再泡一泡也无妨。大门闩着吧,明天也不开门,有人来敲门就在门口说话,如果硬要进来,用锄头把子打他们的头,打晕拖到远处的树下,他们醒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中暑。不看电视,也不吃饭,做饭太麻烦了,登到屋顶坐在女儿墙上,能看他们的墓,立着的碑刻着像。柏树立在地头,他用手比划,粗算树的粗细,砍几下可以砍断。半夜他湿淋淋地醒来,提着斧头,到西间,那两段树根在床上摇。他出门路过树下,树顶闪烁着像银河的星尘,清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给你说个秘密吧?”他捂着耳朵走了,没捂住的那只听见,“来听听吧,我憋得慌。”

走过拐弯,一个井盖大小的甲壳虫爬过去,回头看他。有什么鬼事吧,他跑过去一挥斧头砍进虫的壳,身体跟着拽上去,虫子十来条腿发疯地跑起来,壳子上热乎乎的,他摸到自己的阴茎硬的像铁。虫发出女人的笑声,他抽出斧头照头砍下去,它哪有头呀,一个壳子罩了十几条腿。他不信邪,照着一处砍出豁口,呼啦啦的血冲出来,冲了一脸,腥热的味道,他张嘴灌了一肚子。听见女人的笑从肚子里传上来,虫子绕着村子跑,又拐回来朝悬崖奔去,路过柏树,他抓住树干掉到地上,虫子从崖头冲出去,掉到潭里,激起白的水花。

他摸摸柏树的杆子,突然想哭,抱着树干哭,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地流,他听见哭声不是他自己,眼泪自己的哭声,哗啦啦流出来,倏忽地停了,柏树叶子发红变紫,又变明黄色,在夜里像只彩色的辣椒,朝四面八方尖叫,他鼓膜发涨,肝胆俱裂。几分钟适应后,他觉得舒服极了,黑色的屋子在缩小,随着柏树的尖叫,像被抽掉空气的塑料袋,越来越小。有的缩成核桃,有的家里有长沙发或者大立柜,就缩成家具的形状。四下看没有发现,东边的地平线发白,天要亮了,逃命吧,逃命吧,往南方跑,鞋跑烂,脚磨出水泡,找个蹬自行车的人驮你。他大喊着热,在床上的塑料席里躺着。

他从门框边露出头,看见老头和老太太在各自的床上瞪着他。

他感到胃里在翻腾,伸手抠白色的墙,“那是乳胶漆。”老太太说。要是有块石灰吃就好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吃石灰,滚开的酸水涌到嗓子眼了,谁也不替他想想。那些年他白天上课,第二天必须请假休息一天,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谁也不见。每逢这时,那个破烂花白头发的老傻子,就爬到了门口,对着地横着写,竖成行的经诗词,老太太给他一个馒头,夹一筷子毛豆腐抹到馒头上,老傻子吃完用棉袄袖子抹掉地上的粉笔字,走了。

“你扮了那么多年的傻子,过瘾吗?”

他不答话,坐在床上手撑着膝盖,瞪着铁窗纱盖着的窗户。

他探出脚踩水面上的荷叶,感到水的张力,“小心掉进去!”一个中年女人说,从旁边走过,拐进巷子里。他抬头看太阳在天上,没有云彩,是一直以来的雾霾,这霾呆的位置恰好挡住了风,下面常年很平静。太阳发出最大的热,穿过了霾,晒在他背上。他觉得热,走到阴翳的大树下,浑身打起了冷颤,他再不走树冠又要说话了。他推门进来,屋里黑压压,西间的没有动静,他探出眼看见两个树根躺在床上,树根有须的一头朝床头,小头朝床位,树根有呼吸样的起伏。

他回到东间望着窗外没有长草的院子,压井口生了浮藻,地上是昨天下的雨活得泥浆。

太阳光从上面下来坐在泥里,外面是墙,墙外是树,地上要长出什么东西来,咚咚响,他盯着看了几十分钟,什么也没有,躺回床上。拉出床底下的书箱,抽出一本刚要看,只听得咚的一声,窗外黑乎乎的。他赶紧爬起来,看西间的树根靠在床上,跑到院子里,天确实黑了。又跟天黑不一样,天上有一层黑的雾挡住光,再往下没有雾也没有光,都是黑有明显的分界线,似乎黑层是亮黑,下面是哑光的空气。可能下面是非空气的固体,传导性好,他能听见了远处的声音,房子里的窃窃私语,有很多声音同时又单独地传到耳朵里,竟然没有感兴趣的,说得像卸石头的话。他从厨房抽来一根火柴,在空中划着,空气中燃出透明的蓝光,很快向上下四方蔓延去,烧过的地方也变成了如天上的那层黑,像擦过的皮靴有亮光。他挪动,像在没有温度的石油里,只有光滑的触感,没有味道,这种感觉只在眼睛之下的皮肤,看不出眼睛上下黑的区别,但身体感觉到了。比以往的白昼比,现在呼吸轻松,五官灵敏,似乎是借助周围物质的力量,像电在传导他的感觉、带来其他信息。他的恐惧消失了,享受这样的环境。屋里传出的咳嗽,他进去时背后天亮了。

老头坐在床边瞪着有红血丝的眼睛,老太太躺在床上半闭眼,两双眼看他,没有说话。他走到堂屋,使劲摇动压面机,什么也没出来,齿轮间的油被摇融化了,散发出味道。他推开门想出去,胳膊挨到光,烧的疼,赶紧缩回手,胳膊的皮肤没有烧伤,没有余痛。他试着把脸伸出去,竟然不疼。身子跟出去,裸露的皮肤立即感到疼。他从脖子到脚裹着床单出门,烧不着。不小心踩掉了床单就会被烧,出门要有方便的行头。他躲到树下,树冠告诉他屋子里有蓑衣。屋子里黑洞洞的,他伸出抓出来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是蓑衣,轻便光滑,没有干草那么扎人,披在身上,里面是旋转的凉风,呼呼直响,外面看不见动静。

他如获至宝,往村子中间去,走动的人都有一件蓑衣,照面的人不见嘴动,蓑衣里传来打招呼的声音,真是隐秘。

回到屋子,两个树根躺在床上,他伸手摸它们的根须,黏着干的土,摸起来软软的像血管。他躺下来抱着树干,树干变得粗糙刺挠,看不见呼吸的起伏,有木头烧着的香味。屋子里弥漫着烟,不堵他的呼吸,树根来回摇动,他挪开树根就不动了。

他胃里恶心,对着墙角呕吐,呕吐物结成了冰,才发现这个角落冷。墙壁上结着冰渣子,他怀疑现在是不是夏天,怎么会像冬天结冰。他披着蓑衣走出门,侧面刮来大风,他的蓑衣被卷上了天,一个跟头翻到了看不见的后面,光不再烧他的皮。他以后不用想没用的东西,有神奇的力量帮他衣食,他只管感觉。

门环被撞得叮当响,打开门,牛头伸进来,他抱着牛脖子,脸蹭着淡棕色的皮毛,牛肚子变大了,身上有乳香,任他抱着。他本来想抱住牛,牛会挣扎,在激烈地搏斗中大哭一场,泪水抹到牛皮上。牛没动他不想哭,牵着绳子往西边放牛的地方去,这时候有一件蓑衣多好,他看见地里的人没人穿蓑衣,看来不需要。西边的天上聚集黑云,他和牛往黑色的云里走去。走着走着,云降下来,周围是灰色的雾,他回头看不见牛,手里的绳子在后面的雾里摇。地上是他熟悉的土路,前面的云雾自动露出几米的路面,像在布下陷阱。路一会儿上坡,一时下坡,左右拐弯,他失了方向。还有雾,雾露出哪里他便走哪里,雾便露出了其他地面,他走过草地,跳过不宽的河。脚掉到了水里,在掉进去的瞬间水凝结住他的左脚,河冰白茫茫的排在草畔里。不冷的冰上有不规律的花纹,有的细微如雪花,有的大的看不出形状,像烂口子的皮肉下露出的骨头。他攥在手里的一段绳子,周围不见牛,他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双腿,索性不走了。往后躺下来,在触冰的瞬间,冰化成了水,他睁着眼睛淹没到水里,水上有波动的光和牛头,他伸手抱住牛头,牛仰头把他带出了水面。冷,四下刮起了白色的风,河边总爱刮这样的风,像从远处来。他脱掉衣服,拧干了水,把衣服晾在地上,草尖撑起衣服。身上的水干了,不觉得冷,他摸湿衣服冷冰冰。他觉得风是水的敌人,风让水变成冰,水升华成白气,去寻水。他看得入迷。哞,牛长叫一声,对着夕阳下的白气。

他想唱诗,雾气几秒内散得干干净净,弄得他没了心思。村子里亮起一盏黄灯。他不由自主地跑起来,牛也跟着跑,甩着肚子下面撑开的乳头,他边跑边想,让他放的是公牛,现在变成了母牛,都是牛,就像他没想跑,是自然地动起来,像受控制又不受控制。村子里全黑了,西间躺着的两个树根,其中一个发出了呼噜响,他摸黑过去,摸到了老头的鼻子里的毛,呼出热气,老头抽鼻子打喷嚏。他感觉眼冒金星,趁着星光上到屋顶,星星在天上,他觉得心里的舒服和星星有点像。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在重复的音里,他才能进去像催眠的想象里。里面起初雾蒙蒙,大概十秒后变清晰,雨后的树木,叶子被洗刷更绿,树枝叶子茂密,遮住了光,厚的地方是黑色,黑的背景下是闪烁的星光。他以为是叶隙里透的光,细看,光又消失了,只有聚成黑色的叶子,再看黑色的背景,星光又生长出来。他心里称奇,星光里像从远处传来的回音,

“让我说说吧,憋得慌。”他没有走,打算听树说话。半晌没有声,他看那片黑色,枝叶伸直展开,露出遮蔽的天,他想树的话可能已经说过了,有没有被听见不要紧。后边的三间砖房在长个,比周围的屋子高出半个身子。他觉得屋子是虚长,砖块也变大,说明是在膨胀,难道会爆炸吗?像皮球被吹爆,屋子长的速度和天上的云一样。他打了个盹,云消散殆尽,屋子也恢复了原样。纳凉的空地上那棵树下坐着爱说闲话的女人,她光着上身,两张瘪成皮的乳房耷在肚皮上,笑盈盈地看他。他告诉她没穿上衣,她看也不看,摇着蒲扇,说他胡说,尽开这种没大没小的玩笑。罗锅光着上身在他们背后的门墩上坐着,脸色严肃,闭着嘴,近处的草丛里有人咂嘴的声响,牙缝里卡着的菜叶让人着急,气得人上滚下爬,那丛草被看不见的东西碰得东倒西歪。

闲话女人说,“他没吃饭,又闹肚子,背时呀。”

“谁不都得受这遭罪吗,逃不掉的。”罗锅说。

他抄起靠在墙上的锄头,铲这些荒草,草的根比他想的要深,他越干越累,大滴的汗落在脚前的土里,体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直起腰擦汗,发现额头的皮肤细腻,看手,五指修长,手腕骨头小,胳膊没有汗毛,他捏自己的肉感觉异样。抓了抓胸脯,发现那里有只乳房,生殖器也变成女性了。他朝水坑里看倒影,自己的头发那么长,绾在头上,那张脸他没见过。

他抬起头,闲话女人和罗锅都在冲他笑,脱掉裤子只剩下裤衩,两个人在场上绕着圈跳舞,像旧时跳大神。两个人的腿抬那么高,灵活地扭动身体,关节咔咔咔响,脸上布满汗珠,两眼大睁,看着对方又透过对方。尘土被他们扬起来,灰里有歌声。

坡地和水潭

知了在天上

压井不出水

荒草变女人

噢……啊噢

啊……噢啊

又响起鼓,连敲三下停住,灰像失去引力,瞬间落地,里面空无一人。场上没了人,那只蒲扇扔在地上,扇叶上有一滴血,罗锅的门咣当地响了两声。他听见背后的地里有呼呼的风响。他翻到地里,又觉得心里撒了气,勾着头回到屋子。心里希望快点天黑,窗外变成了红色,和蒲扇上那滴血的颜色一样红,远处有很多黑点在飞,他看清楚那是蓑衣,银光闪闪。

太阳要落山了,隔壁的邻居牵出他的黑公牛,他的牛病了,同一群蚊蝇吸了他和牛的血,牛也害了胆囊的病,整夜的肚子响。

“要去哪里治病?”

“不知道,没得治吧,出去走走,走着走着,会想到办法。”

天黑的雾气这么大,邻居刚走,他的女人出来在门口张望,骂他坏了良心,骂他的姐姐不要脸。他发现邻居女人有一只眼睛是狗的眼睛,歪着装在眼眶里,像狗斜着脑袋看人。那女人也跪下来转动身体,找到与眼睛相配的位置停下来,冲他叫,像只狗,摇着没有尾巴的两瓣屁股。

“吃饭了!”屋子里传来老头的吼叫。他大步跑到屋顶,喊他吃饭的声音震得预制板往上跳,他用脚踩着,慢慢不跳了。屋顶看不到风景,天黑下来。只有后面地里的两颗柏树一闪一闪发光,一头大猪从树下跑过,被光勾勒出影子,哼哧的猪叫越来越近,他感到脚下一震,那头猪从后撞透了屋子,撞倒了门,硬蹄子踩着门板往南跑。

预制板跳起来,翻到后面的地里,两个树根从没顶的西间长起来,头上还是露出年轮的切面,树身越来越长,长出一些叶子,他摘了一叶揉碎,闻见狐臭味。

“你们要长到什么时候?”他对着树说。树没听见的样子,照着原来的速度往上走。“你们戳不破天的。”树停顿下又接着长,房子越来越小,宅基地在下降,这块地的能量被树抽走。他跳到罗锅的屋顶,踩着青瓦落地,跳到坑里的荷叶上,荷叶漂开,南边开出水面了,滴下雨,他的头顶没有雨淋湿。

夜还没有亮的迹象,水里有青蛙在叫,漂在村子里是一只青蛙,漂到田里是一群青蛙,左右边各一群,轮流叫,像在赛歌。数百个声音,每个声音能单独听见,又合在一起。他描述这种听感,像干枯的树杈插进耳朵。

背后还有喊他吃饭的声音。荷叶像听了令,极速漂回压井边,他被甩到地上。西间有两颗参天大树,看不到尽头,只见黑洞洞两束直耸着。树干长有形状各异的阔叶,还有结成团的针叶,有松鼠跳来跳去,在半中央有两张床卡在树杈上,老头瞪着眼睛,老太太喊他上去。他像猿人爬上去,坐到一个树枝上。

“吃什么?”

“吃果子呀,你身边就有。”老太太说。他果然发现有一个西瓜大小的果子,啃一口,甜里有咸味。吃了半个就饱了,他把剩下半个照压井的水坑扔进去,翻起了水浪,闻着有鱼腥味。老头瞪着眼睛,望着到处都是的黑。

“这么黑,呆着不无聊吗?”他问老头。老头慢慢转过头,看他说。“无聊是什么东西?”

“无聊,无聊就像一把剪刀,手捏的那种剪刀。”他说。

“女人做针线活儿经常用,谁也想不到危险的东西在手边。”老人说。

“那你害怕吗?”

“我知道害怕,崖上头那家人就是,你不是还去看过电影吗,他们家经常有人死,又生很多婴儿,丧事和喜事一起办。以前是唱戏,后来是看电影。”老头说。

“可是我一场也没看到。”

“你去的时间不对。不过以后也没机会了,他们要搬走了。”

“搬走?搬哪儿去?院子和房子卖给谁?”他问。

“搬到南方去,房子和院子他们只是借住,谁也没有权利卖。”老头说。

“我们去那儿住吧!”

“来不及了,只有一次机会,十五年前被我错过了。”老头说。

跑来了几只鸟,有几只叫得悦耳,有两只像在拉锯,还有一只鸟的声音像哭,那种出殡的哭声。

床上空了,他摸被窝没有温度。柏树前面的坟前有一堆黄火,一个人跪着烧纸,黄纸一张一张被放上去点燃,那人点了一串鞭炮,看见爆炸的青烟,没有响声,那人站起来鞠了一躬,倒退走进黑不见的影。

他顺着树往上爬,又呼啸着从树上荡下来,松鼠和鸟跟着他跑,来回三四圈,身上出汗了。东方升起一个大月亮,白花花的光,村子像副画印在上面。房的屋子,烟囱里冒的烟,猫跳下屋顶,两个人在屋顶性交。他的乳房消下去,露出原来的胸毛,他没有摸其他地方有没有变回男性,心里面突然有唱戏的声音,引着他往一个地方使劲,远在不可及的地方,他坐在原地浑身绷劲肌肉,又猛地放松下来,一张一弛,积蓄力量。

“啊……”一声响亮的女音戏腔。是那个光着上身的老女人,下身也光着露出发黄的阴毛,边唱边比划手指,两乳耷拉,却容颜娇嫩。

“奥……”罗锅也从屋里跳出来,也有可能是被老婆蹬出来,他那比男人高大的老婆站在门口。他踉跄出来,往天上一跳,展开身体,像只大螳螂,呲牙咧嘴,挥动手臂,除了驼背其他部位都扭动起来,声音浑厚,唱起来。

“东方天大白”,女的和,“黑咕隆咚的。”

“池塘有花鱼”,女的和,“放你娘的屁。”

“我要下油锅”,女的和,“沟口两亩落花生。”

“荷叶站蜻蜓”,女的和,“圈里有母猪。”

“阴阳聚合吧”,女的和,“黑夜别走呀。”

剩下的歌听不请,从村里的屋子穿出来嘈杂的声响。罗锅和老女人,唱完跳进坑里,冒上来一个大水泡。

地边的沟里长满了短竹子,他拿出老太太装的米饭,连碗扔进下去,他期望听见咚的闷响,碗像坠进了无底洞,没有声响。他扔完觉得没有必要去上学了,转身往回走。不远处的村子,如燃烧的灰烬,保持着原来的形状。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一群高过肩头的牛超村子奔过去,他跟在群里跑,村子一点点逼近,已经能看清烧过的灰烬,在微风里即将散落。大阵势的牛群进到村子,分流到各个箱子里,夹着粗的尾巴。他闭上眼睛朝一扇门撞去,撞个头破血流,最好能碰碎门,后面的屋子,树,灶台,踩塌红薯窖,最好夷为平地。可是他鼻子要挨住门时,心气全无,一只蚂蚁正从门楣朝下爬,嘴里咬着一片脚皮。门框如雨后的江水,浑浊充满了泥浆,蚂蚁像一帆小船。朝下走出十几步,抬头看看左边,拐到门框的棱上,沿着棱朝下走。它模糊的视力看到有个四足动物靠近停下。一头黑色的猪,哼哧哼哧,背后有个女人用树条抽它的皮,蚂蚁点点头,猪摆着身子走了。蚂蚁突然生出翅膀,嗤嗤地飞到了空中,急剧下降,它丢掉了脚皮,又飞起来,朝天上飞去。一梭黑影飞过,大鸟张嘴衔住它,它如释重负地弯下腰,横躺在鸟喙里。鸟飞过公路边成排的高杨树,迎着气流向上冲,在长约十几米的空气层里没有风,有很多昆虫,鸟丢下它,朝下飞走了,临走拉了泡屎糊在蚂蚁的头上。蚂蚁被气味和液体麻醉,悬浮在飞着的密集昆虫里,像一个凭吊的棺材。。太阳晒得鸟粪向内缩小,挤压蚂蚁那黑皮包着的液体,液压爆发,撑破了鸟屎,膨大成一只大蚂蚁,翅膀自动脱落了,围着的昆虫睁着去抢那对翅膀,大蚂蚁趁这个空隙,一蹬腿朝下俯冲去。飞向那灰色的村子,可惜半空中它自燃了。

他感到头顶有个亮点闪现过,觉得那是一件重要但却把握不到的事,陷入思考。为什么自己把时间浪费在无所谓的事情上,而重要的事在外围爆炸消失。

“要想写字快,先练三年楷书,把一笔一划吃到肚子里。”老头说。

“可是他们是把所有的东西扔进搅拌机,然后发疯了,那会不会是一个捷径?”他问。

“捷径?”老头坐着右手撑着脑袋,俯身思考。他伸手去抓老头的纸烟,被一条鞭子抽出两道血印。

“我想起来,发疯是好的,但是要顺其自然。有的人用石头砸别人的脑袋,让别人发疯,以为是帮助别人,到最后让雨下塌了房子,被檩子咋断了胸骨,自己倒死在别人前头。那是什么?就很明白了吧。”老头说。

“我明白了,以后的时间就是思考这件事。”

“错了!这件事就是你的以后。”老头纠正他。

“吃葱吗?”他说完从腰里抽出大葱大咬大嚼起来,老葱熏得直掉眼泪,眼泪流出眼睛变成气泡又立即爆炸,他眼前是爆裂的气泡和砰砰的声响。他厌倦了,需要睡觉,眼前的火盆里烧着两节树根,一半烧成灰,头上通红,他躺下去在这里睡觉。

像掉进了泡澡池,身上的泥垢脱落了,有个隐约的声音在喊。“吃馍了?”他觉得自己一点不饿,甚至有点反胃,隔壁飘来猪油炒朝天椒的味道,他直犯恶心,转头吐得埋住了两节木头,浇灭了他们身上的火。有人在叩大门,他走出来打开,没有人,地上是那只井盖大的多足虫,虫抬抬前面的触角,冲过院子跑进屋子里,把门的纱窗装了个大洞。

院子里干燥,鸭子和鹅坐在要干涸的泥浆里,望着他,他走过去撒了半泡尿。鸭子和鹅惊飞到屋顶站着。天暗下来,枣树的半边死了,干的树枝布满了天空,黑色的枝子里有灰色的天,夕阳照在绿色的树叶,落到山后面了。叶子立即耷拉下来,干枯的树枝化开了,把天染黑。一颗彗星发着尖叫从天而降,咚,一声砸在屋后,他嘴唇吃到了炸起的泥土,有股甜味。他想如今黑里也不平静了。

老头吐口痰,“你在妄想什么?”

“没有妄想,只想喝口净水。”他说着,挨着窗户坐下。老头在里面巴着窗户。

“我跟你说过,要学一门乐器吧?我记得说过。”老头问。

“说过,那次下地的时候,你在玉米地那头喊,我听见了但是第二天就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接着说,“为什么我记不住重要的东西?”

“你为此苦恼吗?”老头问。

“你怎么说起文言文了?不苦恼。”

“那何必忧心呢。我们死了的人当然要说合乎身份的话。”

屋里湿气大了,空气里突然冒出一颗大水珠,又缩小,其他地方冒出更大的或小的水珠。他起身绕着水珠走到院子里。那只白色的鸭子卧在泥里。打开大门,邻居牵着黑牛走过去,天那么黑,什么也看不见,他闻见人的汗味和牛的臭味。“看好了吗?”

“看好又能怎么样?”

“你有点悲观了!”他说。

“哈哈哈,很我们家幼儿说一样的话,童言无忌呀。”

他伸手,一根绳子钻到手里,朝潭走去,背后有牛的响鼻声和白色的热烟,河水流出的声音像钢琴,一会儿又像拍洗脸盆。他的心里浮起了两种情绪,厌倦和希望,像麻花缠绕在一起,从肠子打到胃里,酸溶解他们的尸骨。他知道他们会不停地生长,又很快死。凉风飘来干油漆的味道。崖顶是黑的,他知道有个木工在做新的家具和棺木,院子的新主人要住进来,每一户新住进院子的人,都要做一张大红的桌子,放聚餐的盘子和暴毙的身体,搬家的人像蚂蚁一样在山间的路上走,牛听到他们布鞋拖地的声音,抬起来头。他要解掉栓牛的绳,牛甩头走开了。

他脱掉衣服,走进水里,潭水浅处凉,游动在水下是温热的,他潜泳睁开眼睛,水下是绿色的,乌龟和鱼从他身边游过去,水草朝上悬着。潭底种着红薯,有的红薯已经熟了,他咬了一只红薯浮上来,牛不见了。嘴里叼着只死螃蟹,腐烂的身体流出黄色的液体。哑巴牵着那只白色的山羊在对岸,扔来的石头砸中他的脑门,疼得舒服。他转身回去了,前方的村子在微明的天色里,像一块黑色的肺呼吸,不时有大鸟从中飞起,落下,还有一群盘旋在中央,像漩涡里的草沫。他记得小时候喝了一碗这样的水,有人告诉他,喝下去,他就能分得清南北,身体里从此有了磁场。

他走进村子,盘旋的鸟,有的是大雁,其余的是蓑衣,它们在竞速,有时跑得快雁吞了蓑衣,变成了秃鹫,有时蓑衣吞了雁,变成了蝴蝶。他手里的绳子吃住了劲,他没有回头,知道牛在后面走。坑上的荷叶边突出一个花苞,他要等它开。白色的光慢慢散开,黄色的光穿过临近的路过来,那花苞感到光,伸长了茎,张开叶子,伸出黑色的舌头。周围耷拉的绿叶,伸回它们原先的样子,一只毛毛虫钻进知了的壳里,蝉翼动了动。他走进西间,还有余烟冒到屋顶,从一个洞里往外冒。

他只管照着路走,顺着村中央的路,走到头是三岔路,右转绕回,走环村的路,或者从村中的路回到环村的路,起先是水泥地,后来是土地,有时是中午、下午、傍晚和清晨,有时是夜里。走累了停下,他很容易累,休息后很快又不累,路上走走停停,他停下的地方只有几个固定点,有时会有突然撒尿处。走完一个固定点,期望下一个点,环形的路让他无休止不觉得疲惫地走。住的屋子与其他屋子没有两样。他坐在傍晚的暗中,盯着一间屋子,觉得那就是他的住处,那是间土墙瓦房,日头最高时他会走到认错的门前,闻房子周围的味道,希望气味能告诉他。站着闻见的是柴火和酸菜味,蹲下来闻见的猪圈味,爬下来是地里浇大粪的味道。他挖坑,把头埋进去闻,地下刮没有味道的风。他挖了几米见方的大坑,跳进去,没有风,太阳定在空中直射进坑里,几小时光线不动。

他被太阳监视了。枝叶分开阴凉,水分开露出地面,屋顶的预制板移开。跑,房子,墙,拖拉机,鸭子,水渠,树,茅坑,纷纷移位,让出一条光亮之路。闭上眼睛,变换着红、黄和白三个颜色。他没有变黑和瘦,身上的毛长起来,长短不一,颜色不同。他躺进猪圈,在污泥里打滚,染不上半点泥。他留恋黑夜,走的路上想无垠的夜里他变长的肢体,白昼让他萎缩,最后会像颗毛荔枝。他没吃过这种水果,嘴里有荔枝的味道,不用印证就知道对的。他不吃饭,停在那里有人会端来饭,他跑,会有饭扔过来,掉进他躲闪而张着的嘴里。

太阳盯着他,庄稼换自己的茬儿,全村下雨独有他那儿晴。他躲进树缝里,细长的水浇他的脸,像有人撒尿。白昼,看不到头的白昼。

两个个树根参天入云,叶子少,树皮干皱,从西间的房顶长出来。他觉得东间太潮湿,坐在东间,预制板变得透明,光照进来,墙角的湿气像没有光一样没有变化。他脱掉衣服,裸体躺在地上,长出来的毛缩回毛孔。

他在光下,邻居在夜里牵牛回来,坐在他边上,牛卧地。

“我们三个说说话吧?”邻居说。他看牛点头,他没说话,嗓子里像插了根莴笋,一出声,笋叶的味道让他恶心。

“我的牛要死了,它也知道自己要死了。”邻居点了烟袋,抽一口,烟锅就烧透了。黑的牛白的睫毛,甩着味道,驱赶要围过来的两只鹅。鹅的脖子跟大雁一样长。

“我想吃一块牛肉。”

邻居从腰里抽出小刀,在牛胸前剜下一块肉递给他,嚼起来像果冻,没有一点肉味,他恶心地吐出一堆剩饭,里面有一根完整的莴笋。他刨坑栽下莴笋,笋的叶子硬挺起来。

“还吃吗?”

“不吃了。”他说。“那我自己吃一块吧。”邻居说完,伸嘴在牛身上咬下一块肉,牛躺到地上,头挨着地,鼻孔冒出白气,鹅凑上来,啄牛的屁股,梗着脖子吞吃牛肉。

吃了几口,邻居抹抹嘴,抽了一袋烟,“你为什么不来夜里?”

他埋在自己的阴毛里抓虫子,拽出一根一扎长的虫子,虫子挣扎身子,他咬掉了虫子头,白色的液体像牛奶倒进嘴里,虫子剩下一张皮。那两只鹅不见了。他感觉自己要浮起来。

“明天八月十五,知道吗?”邻居问。他摇摇头。

“我的老婆那只狗眼,晚上闭不上,看得我睡不着。”

“你喜欢蚊子和苍蝇。”他说。

“不要告诉我老婆。她知道,听不得别人给她讲。”

牛像液体流进了坑里,地上有一张斑纹虎皮。“我以前跟你一样,困在光里,你猜我怎么出来,我对着太阳手淫,就出来了。你可以试试。”

“我和你不一样,也没有困在光里。我守着这个坑,有一天它会变成池塘。”

“那是全村都知道的秘密。”他扇了邻居一巴掌,邻居捂着屁股回家了。

一条鱼卧在荷叶上,他问,“水下的粮食够吗?”

鱼翻进水里,拍起的浪扑倒他脸上,他摸到脸上有一件破洞的蓝色内裤。犹豫下,扔在草丛里。水下波光粼粼,有树那么粗的动物在游,水里有桂花的香味。他闭上眼闻,没闻见,睁开眼,天黑了,其余的地方都是白日。他明白是新的开始,他到裁缝家订做马甲,裁缝让他不要走,现场做好,他坐在凳子上。裁缝锁边时,把指头锁进针里,线从无名指走到了脖子,裁缝在脖子那儿钉了个塑料拉锁。伸手一甩,是一件古人穿的长袍。

“你帮我把裤裆剪出个圆,露出私处。”

“你想做个露阴癖?”裁缝问他。

“不,我只想露出。”他说。

“我这不能这么剪,别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有注册的人才可以。你也不用去注册,只限女性。”裁缝说。

“疯子可以吗?”

“哑巴和聋子可以,瘸子不行。”

“那我杀了你,你会做吗?”

“也许会吧,不知道那时的我会怎么想,我有点期待恐惧的感觉。”裁缝说。

“你在骗自己。”

“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吃饭,今天是牛肉。”

裁缝没有锁门走了,衣服露着背和屁股,屁股上似乎盖了蓝色的印章。

他把长袍塞嘴里吃了,吃起来像茼蒿,吃完打了嗝,有合欢树的味道。他把案上堆得几件衣服熨平挂起来,出门,回身一脚把门踹烂了。外面有几个妇女端着碗看他。他拿起石头做出砸人的动作,妇女们露出了嘴里的虎牙。

他回家刮了胡子,推了光头,穿上T恤、短裤和凉鞋,端了一碗饭,蹲在门口吃饭。罗锅在门口喝汤,没看他,吃得声响很大。坑里的鱼不停地往外跃,轰隆隆地震响。他走过去在罗锅的碗里,夹了一块红薯,吃完觉得瞌睡,倒地便睡着了。

他梦见满天的布,灰色的纱绸,飞来飞去,能看见布飞舞的动作,又知道线的织法,他问自己在哪儿?自己是布,那怎么住在爷爷家?从梦里醒来,如浪的雾霭在楼间漂浮,太阳悠悠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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