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晋王阴沉着脸,朝自己起来,乔装过的阿絮,端着酒杯,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波澜。
因为该来的,总要来!
然而那晋王,来到他们饭桌前,并未停顿,而是继续朝自己身后走了过去,原来他没有认出自己!
本该庆幸,奈何心底有一丝凄凉?
真正的知己,一定熟悉你的一切,不熟,说明他没有留意你的习惯与一举一动,说明他心中不曾在意过你!
阿絮这时,听晋王说道:“小王见过卜大人。”
阿絮一回头,看见那卜大人大刺刺坐着,并不站起来还礼,仔细一看,此人健壮如牛,高鼻深目,曲发曲髯,放在桌子上的右手骨节突出,青筋历历,不言自威,此人是知名骁将安西节度使卜大人,与突厥吐蕃都打过仗,多胜绩,他不在驻地,来京作甚?
那卜大人坐着双手抱拳,说道:“哈哈哈,原来是晋王,莫非是因为封地丢了,王爷那长在高处的眼睛才看得见本将?”
这时阿絮想到这卜大人,还是昔时安西节度使李延的手下时,被晋王冷落过。
晋王尴尬一笑,说道:“卜大人英名满西疆,如雷贯耳,小王是仰慕得紧呐,相请不如偶遇,特来拜会。相信卜大人有宰相肚腹,才有今日的骊珠耀世。小王昔时若有不周之处,诚意道歉。圣人云:江海不拒小流,乃成其大,因容也。志存高远者,也需风从云助,相信卜大人亦不会介怀,像小王这样有瑕疵的朋友。这京城水之深,似江如海,风高浪险,本王前来拜会,必有用于君。若有意,待饭毕,我们详说。这杯酒,我先敬卜大人,我干了。”
这卜大人一介武将,驰名西疆,朝中却无根基,不知是不是三言两语便被晋王说动,放下心中芥蒂,但是他站起来还礼了,回敬了酒。
这时阿絮注意到崔仁新的眼光直直地往后看,眼睛一眨不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桌下踢了他一脚,而他似乎没有明白,还是直勾勾地望着。
阿絮这才注意到,卜将军身边一位异族装扮的女子,面纱被窗外的风吹掉了一边,挂在肩头,露出了无比娇美的面容,但见桃花面色,高而挺秀的鼻梁,在浓密而长的睫毛掩映下,目若澄塘,小巧的嘴型,饱满而上翘,这眉眼之美夺天地造化,如女娲精心雕塑而成。
崔仁新眼睛看的一眨不眨!
成岭俯耳过去,说道:“圣人云:非礼勿视!你再看,我就揍你。”
崔仁新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师父,别别别,徒弟知错。”
成岭取笑他,说道:“你不是说你阅尽人间春色,不会再为寻常女子皮相之美而惑么?”
崔仁新道:“当然!师父难道不觉得这女子不寻常?中原女子面部多平面,像这般美貌,实是人间罕见。不多看一眼,是对不起精心雕塑美人的上天。圣人的话,又岂能大过天,应当多看看!”
成岭道:“你不是还说过,异族的美人,虽有美貌,但是身上常有狐臭,一旦有了狐臭,十成的美貌也减了九成了。”
崔仁新摇了摇头,微闭双眼,作深呼吸状,说道:“这女子没有狐臭,却有芝兰芬芳,难道你没有闻到?”
成岭说道:“没有。好像只有羊肉膻味。”
崔仁新说道:“师父,你有没有在书上看过羊肉膻味,实是一种香味,不喜者远之,喜之者恨不得天天闻到。我喜欢羊肉味。”
成岭道:“羊肉膻味是香味?你净胡扯,你在梦里看的书,才会这么说。”
阿絮看这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是平静地喝着酒,听着晋王与那卜大人一起官场套话,也甚觉无味。
忽听窗外车响马嘶,停了一队车马,为首的,车有黄盖,马是名马,看起来像是皇族的派头,从车上先下来两位美貌的丫鬟,也许是姬妾,穿着美丽的宫装,脸上画着只宜远看的浓妆,两位美人各伸出一只莲藕般的手臂,扶着一位戎装的胖男人从马车上下来,接着又从车上下来两位同样装束的美人,四个美人簇着这个胖男人,身后跟着七八个戎装士兵,但见这人额窄脸肥,像倒长的瓜子,八字眉,三白眼,挂着两撇山羊须,身高体胖,站着像一堵肉墙,一身的戎装,并不使之威武,像一个土财主被抓了壮丁,而高昂着脸,又神气活现。
等土财主下来,那两匹名马仰天嘶鸣几声,店里的掌柜,赶紧跑了出去,堆了一脸笑,去迎接。
崔仁新看到,对成岭悄声说道:“师父,听到过狗仗人势,难道这马也会么?”
成岭也悄悄地问阿絮,说道:“师父,这人好大的排面,是谁?”
阿絮低声说道:“此人可能是马元振大侄子马大太保马化龙,京城禁卫南军总管,安平侯。”
崔仁新扑哧一笑,说道:“这人的野心都在名字上了,京畿果然卧虎藏龙。这人总管京城南军,带着妾侍出北门,来此何事?”
但见那掌柜弓着身,一脸惧色,却带着牵强的笑意,开门引那土财主进来,说道:“侯爷,楼上包房请!”
那土财主并不理会,张目四望,朝阿絮他们的身后走过去!
晋王见这土财主,拱手施礼,说道:“小王见过侯爷!”
那土财主斜睨了晋王一眼,说道:“滚开!”
这声音不大,但是在座的人都能听见,那凌虚上人怒形于色,瞬间移形换影,就出现在那土财主的面前,伸出手臂,却被晋王以身拦住!
那晋王回身对着土财主,又是赔笑,又是施礼,说道:“是!侯爷!小王退下。”
晋王拉着一脸怒容的凌虚,回到座位上。
这时那位卜大人站起来躬身施礼,说道:“见过侯爷!”
而这土财主见晋王离开,嘴里哼了一声,不理施礼的卜大人,却伸出肥手一勾卜大人身边美若天仙的女子下巴!
那女子惊恐不已,忙缩身躲到卜大人身后!
这土财主哈哈大笑,说道:“卜大人,你女儿果然美貌,老六一见就寝食难安,迷了心智,求我叔父几个月,非要与王尚书家的女儿退婚,娶你家女儿。这停妻再娶,可是犯了纲常的,我叔父怎么会同意呢?我马家的家风不容有失!所以他对我说,如果我看上了,可以纳为妾侍,绝了老六的念想,这不,我就在这里等你和你的女儿了,本侯看上了,真心喜欢,看卜大人的面上,不让她做妾侍,我愿意娶作偏房,本侯今晚在侯府设宴为你和你女儿接风洗尘,请你们随我走吧!”
那卜大人一听,怒目瞪圆,双手握拳,说道:“安平侯,我有武成侯约婚书信在此,恕难从命!虽然比不上侯府,小女也出身官宦之家,本将不允许她嫁为人妾!侯爷好意,本将心领了!请吧!”
那土财主一怔,手拈山羊须,说道:“老卜,给脸不要是吧!难道不怕本侯生气?”
那卜大人抽出佩刀,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瞪着大眼说道:“卜某一介行伍,战场上出生入死千百次,从不知怕为何物!”
那土财主用鼻子哼了一声,斜着眼望人,说道:“老卜,到了这里,由不得你,知道吗?你最好识相点,乖乖地跟本侯走!你女儿若表现好,让本侯开心,可以保你官职继续上升!不必投靠老六,我也成!”
那卜大人听得此言,脸色变成猪肝色,伸手把刀握在手上,咬牙切齿地说道:“侯爷误会了,卜某不拿女儿换官!请不要侮辱本将!请吧!”
那土财主见此,冷笑道:“哈哈哈,不拿女儿换官,那你还让女儿勾引老六?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说完那土财主挥手示意,他身后的四个美貌女子便一齐过来拉扯卜小姐!
卜大人一拳击在桌子上,那桌子便四散倒地!
那四个女子花容失色,还是继续上来捉卜小姐!
卜大人气得须眉生风,目眦尽裂,大吼一声道:“尔等都退下,若敢动小女者死!”
这四个女子闻言也不敢退下,继续纠缠卜小姐,卜大人于是大刀一挥,这四个女子顷刻倒地毙命。
那土财主见了此状,并不吃惊,冷冷地说道:“好啊!老卜,你打死我的四个如夫人,这是想造反!来人,拿下这个乱臣贼子,注意不要伤了卜小姐!”
土财主话音刚落,七八个跟来的戎装士兵便将卜大人团团围住!
见出了人命,店里的食客都悄悄地溜了,连那晋王与手下都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成岭有点沉不住气,这是遇到强抢官女了,俊脸上生了怒色,双拳紧握,阿絮用手搭在他手上,示意别动!
这时门口有一个威严的男中音在高喊:“住手!”
进来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穿锦衣,中等偏瘦,浓眉细目,高挺鼻梁,只是嘴唇有点薄,喉结突出,仿佛文官打扮的青年男子,却目光阴冷,因怒而威!
他的身边带着几个便服的男子,看他走进来,那些围着卜大人的士兵,放下武器,拱手道:“见过武成侯!”
阿絮心道,原来这就是土财主嘴里的老六,总管京城禁卫北军的马六太保马成贤!
他是土财主马化龙另一个叔父所生,是马元振最喜欢的侄子,因禁卫北军卫护着皇宫,比起南军来,更加有权势!
阿絮心中不由得冷笑,想到有权势的人家,成员大都是不合的,为了心中的大计,他乐于看戏!
见到马成贤来了,马化龙站起来拦住他的去路,说道:“老六,卜小姐你就别惦记了!这老卜杀了我四位如夫人,我要卜小姐作赔!”
这马成贤细眼中射出寒光,说道:“老大,我与卜小姐有婚约,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要学乡间地痞强抢我妻,不怕叔父知道?”
那马化龙说道:“老六,老头子虽然偏心你!我要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只会息事宁人!我今天要定了卜小姐,你拦不住!”
马成贤怒道:“你敢!”
马化龙冷冷地说道:“你看我敢不敢,来人!把卜小姐带回安平侯府!”
马成贤一挥手,身边的几个便装男子一跃,便飞身至卜大人身边,亮出兵刃,与马化龙带来戎装士兵对峙,原来他们都是大内高手!
双方剑拨弩张,一场厮杀一触即发!那客栈的掌柜怕他们大规模械斗,会拆了这客栈,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说道:“各位官爷,请你们消消气!”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高喊:“住手!”
进来的女子一身红色的贴身裙装,微露一痕雪脯,风韵撩人,头戴凤钗,露在薄薄面纱外面的眉目如画,就是像人画的一般,虽然美,便看上去有点假!
这女子身边却围着几个年轻俊美的少年!
见了这女子,崔仁新觉得目光非常熟悉,然后面色一变,把头低了下去。
那女子清脆地声音说道:“老大,老六,你们这样丢不丢人?你们如果这样自相残杀,叔父可能中意他的干儿子们了,那就肥水就落了外人田!你们先不许动!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狐狸精,让你们兄弟不顾锦绣前程反目!”
由于客栈饭厅不够宽,那女子从人群中挤了进去,眨着功夫又挤了出来,带着满面怒容,忽然看到店里静坐的崔仁新正偷眼张望,与女子的目光正好相遇,那女子怒意更炽,朝他走过来,一把揪住崔仁新的衣领,说道:“崔仁新!你跟我过来看看!”
阿絮与成岭吃了一惊,再看崔仁新嘴上乔装用的胡须不知何时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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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人说笑话:我们的饮食生活愈来愈好,而我们的身上也愈来愈臭了。这是事实,尤其夏天你在非常拥挤的公共汽车里,就可闻到青年男女腋下的恶臭,特别是有狐臭的中年女性,再擦用想掩臭味的香水,散发出来的那种说不出的气味,更使人闻得头昏。
本来香水这玩意见,是盛行肉食主义的西洋人发明的,跟西洋人一起过过生活的人,都晓得他们身上有股强烈的体臭,所以西洋人不得不用香水来掩盖身上的体臭怪味。
我们东方人,除了最近这几十年之外,从前就一直没在身上用香水这件事儿,虽然我们也爱闻香,但我们从前是燃檀香,或是欣赏芝兰之香,百合之香,这全是对于幽雅之香的一种欣赏,绝不是藉香水来掩饰身上的气味。
这是由于过去东方人的副食偏重于蔬菜,所以我们身上没有需要消去的不良体臭。
虽然我们并不赞成过去那种限于经济能力的不符营养理想的饮食,但是像西洋人那样肉食过多,也有产生不良体臭的烦恼,现在我们国民生活普遍提高,大家拼命讲营养,学西洋人吃肉过多,以致身上也有了怪味,尤其是青少年男女腋下散发出的强烈臭味,实在叫人掩鼻都来不及。
人的不良体臭中,最成问题的就是肢下发出臭味─狐臭─是由于腋下的汗腺所分泌出来的,带有恶臭的汗而来,而腋下的汗之所以带恶臭,又和食物有浦。
如果改为素食,并能清除体味,养出清新体香。
人吃素好还是吃荤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演员杨童舒,和我谈这个话题,她开门见山:“我是素食主义者,食素的好处,我很有体会。”
1975年生于吉林市,吉林省艺术学院毕业。1997年,在电视剧《风流唐伯虎》中饰演公主,在《汉武帝》中饰演卫长公主。
2003年,在电视剧《至尊红颜》里,出演武则天的年轻时期的密友徐盈盈,第一次出演反派人物。2006年,在电视剧《雪狼》中饰演赵一曼。2007年,杨童舒在电视剧《家有公婆》中饰演温柔的媳妇韩珊。
2011年,杨童舒主演电视剧《缉毒精英》。2012年,与演员印小天、边潇潇主演了金鳌勋执导的电视剧《枪林弹雨》。2013年,与范伟、郑奇主演了董哲执导的电视剧《星光灿烂》。
我和杨童舒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这次见到她,看上去她的变化很大,人显得格外清新。准确地说,整个人清明纯粹。她说:“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食素都是断断续续的,但这次吃素我已经坚持一年多了。”
开始食素时,杨童舒是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有时吃素一个月,有时是吃素几个月,还有发愿吃八个月素的时候。
她说:“食素后,我感觉身体很舒服,免疫力提高了,也不感冒了。真的,食素感觉人从内到外都是干净的,人浑身都是香的,且头脑清醒,身体轻盈。”
在得到食素的好处后,杨童舒也把自己受益和大家分享。和她一起吃素食的朋友,发现吃了一段时间素食后,不睡午觉也不感觉困倦了,问杨童舒怎么回事?
她答道:“吃素后,血液的黏稠度就会稀释了,人当然就不会感觉疲倦了。”
每当她看见别的演员脸上长痘痘时,杨童舒就会说:“你和我一样吃素吧,我保你吃一个月的素食脸上的痘痘就会消失。”
杨童舒是东北人,原来也喜欢吃辣椒之类的东西。
她说:刺激越厉害,味蕾越麻木。而当你把这一切都抛弃的时候,食物的本真才能显现出来。食素就是还原食物本真的面目。
不管你是吃白菜还是萝卜,如果不添加更多的佐料,它本真的味道就可以显现出来。愈是本真愈是美好。
我原来做过一部电影,最后发现,完美的艺术是什么?是黑白的,是没有色彩和语言的。色彩往往会掩盖视觉的本真,而语言在本真面前往往也是苍白的。
这次食素,杨童舒吃得本真而纯粹,就连葱蒜韭菜都不吃了。她说:“我吃了葱蒜或韭菜蒜苗之类的东西,就觉得自己浑浑噩噩臭烘烘的。”因为许久不吃葱蒜之类的东西了,现在她对各种气味也极其敏感,闻到鸡肉的味就像是鸡窝里的臭鸡毛的味道,而闻到葱蒜的味道更是各种受不了。
素食可以净化血液,预防便秘及痔疮的产生、养颜美容、调节身体,并且安定情绪。
和肉食比起来,素食在养生方面实在益处多多:
1.素食是最自然的长寿之道。
2.素食是最有效和最根本的美容圣品。
3.素食可以减少癌症发病率,尤其是直肠癌、结肠癌的发生。
4.素食可以减少患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和肥胖等慢性疾病的发生。
5.素食有助于骨质增加密度,预防骨质疏松症。
6.素食是减肥良药。
如果想成为众人眼中的优雅女人,成为绅士,那么素食肯定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自十二岁就在周家当丫鬟,抄了四年佛经,逛了两年青楼,送走了十位姨娘,攒了一百两银子。
当我赚够了棺材本,准备辞行时,却被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少爷拦住了去路。
「纯儿,我腿疼。」
我:听不见,听不见……
1
婶娘说,我天生就是扫把星的命。
出生克死娘,十二岁克死爹,如今又来祸害他们家。
叔父在一旁帮腔:「纯儿啊,不是我们心狠,实在也是家中光景惨淡,养不起你啊。」
我大约明白了什么,果然不多时,邻村的李牙婆就登门将我领走了。
路上,我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婆婆,你要把我卖到哪里?」
我爹省吃俭用送我去私塾读过几年书,习得廉耻。
我心里盘算着,若是被卖到烟花勾栏去,我定然先一头撞死,绝不能辱没爹娘的名声。
李牙婆却喜滋滋地说该我走运!
「邻县的周家,要找一个习文识字的丫鬟,每月能给整整一两月钱,抵得上寻常人家几个月的进项。又许人自由婚配,不比你投亲靠友得强?」
我点点头,如今已没有别的选择。只求主家宽厚,不受苛待就最好不过了。
她叮嘱道,「周少爷身体不好,在人家那里要长点眼色,不该问的少问,不该说的少说!」
我暗暗记下,生怕以后在府里多言犯了忌讳。
周家府院虽大,人却不多,事也不繁杂。
查验、立约、签字、盖印,只用了不到半日,我已经颤颤巍巍地站在主家上房,等待着过最后一关。
我按照管事交代的规矩,对着坐在轮椅上的少爷猛磕一头,尽量熟练地展现出做小伏低的姿态。
少爷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眉眼低垂,不敢抬头张望,应声答道——
「奴婢姓许,名纯,小字纯儿。」
「可有什么说法?」
「我爹说希望我一生纯良,与人为善。」
「你爹在何处做营生?」
「生前是泥瓦匠,上个月为救一个溺水小儿,死了。」
他「哦」了一声,声音凝滞片刻,再开口时语调中透出唏嘘——
「可见纯良之人未必有福气!」
被戳到伤心处,我也不免落泪。
少爷见状,也不再多问,只说让我先回下房歇息,之后再给我安排差事。
我正要告退,突然听到一个甜腻的声音自内室传来。
「少爷累了吧,妾给你松快松快。」
少不更事的我,从未见过此等场面,又惊又慌,僵在原地,灌了铅的腿分不清该迈该退。
「还杵在这干嘛?」
好在管家婆子的呵斥乍然出现,我紧忙起身,像得了特赦般,红着脸小跑着窜出房门。
「官家婆子姓刘,是少爷的乳母。少爷未曾娶妻,府里的女眷属她最有声望,大家都唤她刘妈妈。」
「周家人原都定居京城,具体什么背景也不是咱们能打听的。只听说周少爷是因废了双腿,才特意从天子脚下迁居到千里外的南城,调养身体。」
「不知道少爷的腿是因什么伤的,此事在府里是大忌,上一个好奇的人被打了五十棍,直接撵出去了!」
送我到下房安置的铃兰姐姐是个热心肠,一炷香的功夫,就让我对府里的情况知道了大概。
我想起上房里那个女声,忐忑地问她该如何称呼少爷的通房妾室。
「你是说哪一位?」
「还能有几位?」
她显然已经见怪不怪,随口说道:「十位!」
我哑然,不敢相信气质清雅的少爷,内里竟是个好色之徒!
「少爷性情温良,从不苛待下人。只是在声色上放纵了些,不过也不关咱们下人的事。
不瞒你说,我来这有仨月,那十位妾室我还没认全,若是见了谁,索性就拘个礼,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姨娘就行了。」
见我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晃过神,她又适时地提醒了我一句——
「记住,咱们只管干好自己分内的事,主家的私事不要议论,更不能过问!」
「哦。」
次日,我去找了刘妈妈,想找些活干。
她却说此事不归她管,让我等少爷的决断。
少爷还要管一个丫头的差事分配吗?
我不解,刚要问出口,想起铃兰姐姐的叮嘱,又立时闭上了嘴。
2
惶惶几日,少爷终于想起我了。
只是,这一次问话却略显古怪。
他问我知不知道为何别人都是通铺,只有我单住一个房间。
我战战兢兢地跪下:「奴婢不知。」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虽坐着,声音却带有久居高位者的威严,语调愈是清冷平静,我听在心里愈是惴惴不安。
「你不敢看我?」
闻言,我只能大着胆子抬起头,第一次凝视他那张眉目如画的脸。
不愧是有钱人家养尊处优的少爷,真是细皮嫩肉啊,让人有种上手摸一摸的冲动。
我视线下移,匆匆瞥了一眼他的腿,又生怕被发现,迅速垂下头,暗自惋惜。
这气派,若是能行走如常人……
可惜了!
却不想他也在审视着我的品貌,直接了当地给了四字评价——「姿色平平」。
我丝毫不敢动弹,却能察觉到他直勾勾的目光一直钉在我身上,仿佛能穿透脊背,今人心里发毛。
他慢慢推动轮椅,靠近我:「你念过书,不觉得做丫头有些委屈了吗?」
我木讷地摇了摇头,紧张得出了汗。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忽而想到那十位姨娘,想到铃兰姐姐说的他在声色上的放纵,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他继续添油加醋:「其实看久了,好像也挺顺眼的,倒也有可爱之处。」
我再也跪不住,扑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求饶——
「少爷,求您放过我吧,我才十二岁,我只想好好赚钱养活自己,不想嫁人,不想做妾,不想贪图你的富贵。我身上有狐臭,脸上易生疮,头发枯黄还会生虱子,不好看的!」
情急之下,我胡言乱语一通。
「哈哈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如此爽朗的笑声,在后来许多年的相处间,也是少有。
他用折扇敲了下我的头,已然笑得弯腰捧腹。
「想什么美事呢!」
「啊?」我吃痛一声,回了神,稀里糊涂地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当即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刘妈妈在旁,也忍不住笑出声。
「我就说吧,这是个老实本分的丫头,少爷非要试探,看把她吓得。」
我:……
少爷说:「往后在府里,你不用扫洒室堂、侍立左右,只需用心抄写经文即可。」
他递过来一本《地藏经》,接着说道:「七日抄完一份全卷,到四十九日再将七份全卷送上山,供于山上的宝方禅寺。」
哦,就这?
我松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记着:七日...四十九日...宝方禅寺...七日...四十九日...什么禅寺...
「记住了吗?」
我支支吾吾,声音小得像蚊子:「宝什么寺?」
「没记住?」他皱起眉头,唤人拿来纸笔,又用折扇敲了下我的手背——
「来!我再说一遍,你一字一句地记!」
他神色庄重地看向我——
「这些经文是要为我过世的母亲祈福的,你不要觉得是小事一桩,不放在心上!」
我有些心虚:「奴婢不敢,定不负少爷所托。」
他点点头,交代完事情便让小厮推着离开了。
我看着经书发呆,为何要找我抄经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离去的方向,正好隐隐听到他对人说,让叶氏今晚到他房里伺候。
我的耳根一阵发烫。
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连忙打开《地藏经》,装模作样地看了两页。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3
自此,我每日除了三餐、睡觉,其余时间都在抄写经文。
七份经书抄完,拿给少爷过目。
确认无误后再取走,抱着厚厚的一摞前往宝方禅寺。
「周景良。」
我向住持报上少爷的名讳,他便恭敬地接过经文,亲自放于佛堂供养,然后再把寺庙特供的纸张交给我。
最后,我再抱着一张张干净的白纸,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周府。
如此,周而复始。
日子过得虽枯燥,却也有种远离尘嚣的安宁。
有一次,我回去晚了,一推门就看到少爷坐在我平常抄书的椅子上,不知待了多久。
「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听香客们说,焚香抄经更有祈福诚意,就去买了线香和香炉。」
我当时已经下了山,听到这话又折返回去。一来一回,耽误了时间。
「你不知道先问过我?」
我怕他责罚,连忙解释:「我问过住持,他说线香可以沉心静气,是很好的!而且价格不贵,我自己付钱就好。」
「你倒是大方」,他笑得和煦,但勾起的唇角又带了点戏弄的意味,「我是说,你怎么不先问过我府里有没有这些东西,嗯?」
啊……
我为自己白花出去的三十文铜钱,悔得捶胸顿足!
少爷坐了片刻,就命人将他扶起来,我杵在原地,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忙。
思想斗争还没做完,一抬头,人已经安坐在轮椅上。
我有些尴尬地扭过头,少爷轻声叱责:「你呀,果然是没有一点眼色。」
我心想,这能怪我吗?都说你最忌讳自己的腿,我若是碰一下,还不得被乱棒打出去?
在他准备离开时,我突然忆起一事,忐忑地开口央求。
「少爷,我如今抄写经文比之前快多了,可不可以用空闲时间,为我爹娘也抄一份。」
担心他不同意,我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纸墨钱,可以从我月钱里扣。」
他面上没什么波澜,回道:「随你。」
走到门口,又停住,「不必扣了,你想抄就抄吧,注意休息。」
「多谢少爷!」
待他走后,我才意识到他好像没说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忙追出去。
「少爷,你找我是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你过了饭点了。」
我不明所以,等回到房间,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个食盒。
那晚,我在周府睡了第一个安稳觉。
在梦里见到爹娘,跟他们说,我在这过得很好,主家很是宽厚。
当然我故意隐去少爷私德有亏的部分,因为铃兰姐姐说,那都不是我这个一两月钱的丫头该考虑的事!
4
经书一抄就是四年。
这期间,我与少爷的交集甚少。除了我不需要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外,还因为我曾鲁莽地顶撞过他一次。
那时铃兰姐姐刚满十六,家人突然急着接她回去议婚!
我细问后才知道,原来定亲的人家知道她在周府做事,颇有些微词。
「都是亲戚门户,倒也没有刁难我,只是要我早些出府成亲……」
不用说,这必是与少爷的名声有关。
我又是羞愤,又是替她委屈。
她安慰道:「都是迟早的事!你没有父母,也要早为自己做打算。」
我连连点头:「我明白!月钱都攒着呢,攒到十八岁,做嫁妆足够了。」
送走铃兰姐姐后,我仍在愤愤不平。
可巧,进了门就在长廊上遇到言笑晏晏的少爷与最得宠的叶姨娘。
我拘了礼,目不斜视地离开。
「站住!」身后传来叶姨娘的声音,「少爷要用独活寄生汤,你让厨娘煮些端来。」
「我不是随侍丫头,姨娘见谅。」
叶姨娘哪里受过这个气,自然少不了一番教训。
少爷勒令我回房。
可我本就存着气,犯了倔劲,不但不肯走,甚至索性一股脑将平日不敢说的不满吐了个痛快。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少爷整日在美妾堆里厮混,白白荒废了家业和天资,为何不能事正业,走正道,让泉下有知的母亲安心!」
我原想着这顿板子是免不掉了。
谁知与少爷四目相对,我竟在他脸上看到说不清的情绪。
是难以置信?是悲凉?
我说不准,只是心里已经忍不住后悔把话说得这样重。
刘妈妈听到动静赶来,怒不可遏地将我赶回房!
「许纯,你也太大胆了些,竟敢当众与姨娘顶撞,谁给你的胆子!少爷让你抄经,你没能修心养性,反倒比旁人气性都大些,谁都不放在眼里了!」
我跪在下房,胸口闷得紧,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见状,刘妈妈停下摔门而出的脚步——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遍,无论你有多少不明白不理解,若还想在这府里待下去,这些话永远都不许再说。你只需要记住,他的活法要远比你看到的痛苦!」
我忘记了委屈,原先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也生生憋了回去,愣愣地看着刘妈妈逐渐离去的背影,后知后觉自己闯了祸。
我跪了一日,又没有吃饭,到了晚上已是东倒西歪。
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听到轮椅的声音。
「少爷?」
但向外张望,却没看到他的身影。
大约是我出现幻觉了。
毕竟我那样说他,他没把我赶出府,我应该感恩戴德了。
5
因着刘妈妈那番话,我再没干过文臣死谏式的蠢事。时常想起那日的情景,也懊恼自己当初的鲁莽。
少爷对此事闭口不谈,我反而更加羞愧难当,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视线。
直到我像往常一样,将新抄的经书例行拿给他过目。
却在出门前,被他叫住——
「经书交给住持后,再给他带去八个字——旧病已医,蔓草可除!」
我一路小跑,直奔禅寺,跑到满脸通红,全身冒汗。
沿途有相熟的商贩搭话:「许姑娘,今日上山怎么这么着急啊?」
我一笑置之,不敢停留。我总有种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到了宝方禅寺,我将话带到,住持果然脸色一变,连声道「好」!
来回踱步几次,脸色阴了晴,晴了阴,最后紧张的面容终于慢慢舒展:「我这里也有些消息,劳烦姑娘带给周少爷!」
我不敢耽搁,又是一路小跑着下山,甚至慌乱中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得生疼。
回到周府时,汗水已湿透内衫。被风一吹,冷得我直打哆嗦。
「少爷,少爷——」
刚进后院,我就控制不住沸腾的心情,大声呼喊,急着将住持的话转述给他听。
谁知,上房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异常冷清。
我很是纳闷,打算出去找找。
一转头,却见少爷的身影从内室信步走来。
锦衣华服,长身玉立!
我不禁看痴了,呆滞在原地。
少爷的折扇又一次落到我的脑袋上,他凑近我,笑意在眉眼间荡开——
「出门一趟,丢了魂不成?」
我第一次以仰视之姿,对上他清亮的眸光,反复确认这是真的少爷,而不是妖怪变的!
不良于行的少爷突然就能走路了,这不比丢魂可怕!
「少爷,你……你……」
我结巴了半天,连话也说不好了
他轻笑一声,流露出一丝得意:「你没看错,我能走路了。」
但话音刚落,又腿弯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他自嘲地摇摇头:「可惜啊,还得勤加练习,才能健步如常人!」
见我还傻傻站着,他怪道:「许纯,你又没扶我!」
「我……」
我顾不上辩解,只想着赶紧把住持的话告诉他。
「他说,近日京城有客来访,必定引起他们的怀疑,让少爷小心为上。」
我小心翼翼地复述着,不知谁是客,谁是他们。
少爷听完,平静地点点头。
「腿的事情,我暂时还不想让旁人知道,你以后也不必再抄经书了,就在上房近身伺候吧!」
我讶然,连连摆手:「我……我不配!」
「放心,她们已经全都被我遣散出府了,上房很清静,没有你想象的香艳场面。」
他说的一本正经,神色如常。
倒是我一听香艳场面四个字,面上一热,想到下人们私下的议论,羞得满脸通红。
「上房的人可都说了,那声音大得隔着门外都能听得到,时而凄厉,时而压抑不住的喊叫。」
「我一直就说他腿脚都不行,身子就能行了?多纳几房妾,喊一喊,叫一叫,虚张声势呗……」
我忐忑不安地问他,为何要遣散姨娘?叶姨娘也走了吗?
他淡淡道:「人与物一样,尽其用,自然就该走了。」
我不解其中深意,可越是这样,我越想离他远点!
「我生性粗笨,怎么能服侍少爷这么金贵的身子呢?府里多得是勤快能干的丫头,少爷还是——」
还未等我说完,他直接抛出诱人的条件:「若你同意,可再加一两月钱!」
这……让我怎么拒绝得了啊!
我要回下房收拾东西,又被他叫住。
「等一下,多宝阁第二层有治跌打损伤的药,你自己取吧。」
我这才想起来查看隐隐作痛的脚踝。
6
搬入上房后,刘妈妈安排我住在与正卧仅有一门之隔的碧纱橱。
虽然不比我一个人住在下房自在,但总好过同处一室。
我曾在下房养了一只小松鼠,起名团团。
团团显然不适应换了地方,满屋乱窜,表达抗议。
我小声地威胁道:「你再不老实,小心少爷把你丢出去。」
那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陡然响起:「我有那么残暴吗?」
唉,住得近是真不好,半句坏话都说不得。
少爷说,我可以跟从前一样,卯时起,戊时睡,不必太在意他的存在。
我心想:那可不行!我可是多拿了一倍的月钱,焉有拿钱不办事的道理?
况且刘妈妈特意交代过,少爷未睡,我不能睡;少爷晨起,我要先一步上前伺候梳洗;少爷若是夜里犯了腿疾,我要及时给他煎药、喂药。
于是,每每少爷挑灯夜读时,我就支个小凳子守在一旁。
初时,我也取了一本书来看,但勉强撑到亥时一刻就已经呵欠连连。
见少爷还没有就寝的意思,我也不敢歇息。强打起精神,试图读得更认真些,忘记困倦。
此时,眼前的文字成了天书,密密麻麻的,让人眩晕不已,不知不觉我就昏睡过去。
半夜,我是被团团挠醒的,接着就听到正卧里少爷压抑着的哭喊声!
我来不及疑惑自己怎么睡在了床上,就冲进正卧查看他的情况。
他脸色苍白,身体蜷缩着,身下的被单早被扯得乱成一团。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双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膝盖,喊叫声被他紧咬的牙关收住,只剩阵阵闷哼。
我气恼自己睡得早睡得死,赶忙去煎药给他服下。
病痛缓解后,他虚弱地笑笑:「对不住,惊扰了你的好梦!」
我自责不已:「原来他们说的……他们说的声音,是因为这个!」
他疑惑:「说的什么?」
「没什么,我去拿干净的衣物。」
我低着头,快速跑开,没让他瞧着我想到那些房中秘辛时涨红的脸。
但我并不知男子的衣服要怎么穿,只能一通翻箱倒柜,将感觉合适的都取出来,哗啦啦在床榻上摆成一片。
他拿起亵衣,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放这里吧,我自己换。」
我也有些尴尬,但看到他这副迎风就倒的病西施模样,最终还是心软了:「还是我来吧!」
他微微勾起唇角:「也好!」
说完,已端坐在床边,两手一摊,大大方方地等待着我的服侍。
啊?
我假意客气一下而已,不能再拒绝一个来回吗?
但事已至此,人家毕竟是少爷的身子,我是丫头的命,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视死如归地走上前,把眼一闭,双手颤颤巍巍地摸索,人生第一次解开一个成年男子的贴身衣物。
我只觉脸发烫,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不过,在手指触碰到肌肤的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少爷的身体也随之一僵。
此时,我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细皮嫩肉的,很好摸!
他低声问:「你走什么神呢?」
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少爷的肌肤比女子的还要娇嫩,手感极好!」
说完,真想用针线缝住自己的嘴。
「你!」他恼羞成怒,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衣服,大概又念及我刚才勇猛救主的功劳,强压着怒火道:「出去,我自己来!」
我应了一声「是」,逃命似的飞速离开,慌乱中踢到横放在一侧的茶几,疼得我哎呦直叫。
少爷大笑不止:「活该!」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拖着生疼的脚,一瘸一拐地挪回我的小窝。
正卧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逐渐归于平静!
「少爷,您睡了吗」
里头没有回应……
「少爷,您气顺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
「少爷,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不当问!」
有回应,但不多……
「好吧。」
我略微有点失望,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
过了一会,他轻声说:「你想问什么?我的腿?」
我立刻化身马屁精:「少爷,您真是诸葛转世!料事如神,料事如神呐!」
「叶青说你牙尖嘴利,我从前觉得她是夸大其词,如今却愈发觉得被她说中了!」
「叶青?叶姨娘?」
「是,你给我煎的药就是她留下的。」
我一下子睡意全无,满是诧异。
「她是叶天鹤叶神医的女儿,医术深得他父亲的真传,我的双腿本来已经坏死,能下地行走,多亏了她这几年的努力。」
「所以,叶姨娘每次到你房里,是给你治病的?」
「是。」
「那其他的九位姨娘呢?」
「掩人耳目而已。」
可我不明白,为何治病要偷偷摸摸地治,为何要广纳宠妾来毁自己的清誉?
少爷的声音透着冷意:「若是一个谣言,说的人越多,对我越有利,我为何要阻止?」
见我疑惑不解,他又说:「许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7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富家子弟。
父母年少结发,相敬如宾。他是家族中的长子,又是嫡子,自幼尊贵无比。
父亲忙于公事,教导他的重任就交给了他的母亲和师父。
母亲出身名门,温良贤德,一举一动俱是主母典范;师父师从鸿儒,秉心克慎,一言一行皆有先贤遗风。
小公子在这种环境下耳濡目染,修身养德,逐渐长成家族公认的继承人。
父亲妾室众多,其中有一位贵妾,家世与主母相当。自她生下幼子后,父亲就将对长子的期望转移到幼子身上,引得这个贵妾生了夺嫡之心。
在一个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时候,这个贵妾设下计,将没有防备的小公子与他的母亲推入漆黑冰冷的池水中。
最后母亲被淹死,或许是冻死也说不准。
小公子喊到声嘶力竭,终于获救,但双腿已经被冻到坏死,再不能行走。
他央求父亲彻查此事,父亲不理会,反而嫌残废的儿子辱没了门风,是家族的耻辱。
可是这还不够,那个贵妾,连同她背后的家族力量,一心想着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小公子听从了师父的建议,离开家族,远离权力中心,并一点点毁掉自己的名声,直到让他们相信,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声望上,他都再无承继家族的可能。
故事说完了,少爷长呼一口气。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眼泪已经不知不觉流了满面。
「少爷……」
我唤了他一声,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心像是被人狠狠扯住,很疼。
我很想凭着本能,去抱一抱他。但碍于两人的身份,又犹犹豫豫迈不动腿。
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笨拙地走到他床边,环住他的肩膀。
「少爷,你想哭就哭吧,我陪着您呢!」
「谁说我要哭了?」
四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平复情绪,但我不一样。
乍然听到他这段悲惨的遭遇,我哭得不能自已。
「别哭了,本来就不好看。」
我更委屈了:「不好看的人不能哭吗?」
他笑:「可以可以,不过只能哭这一次。放心,你家少爷已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公子了!」
我知道,可我忍不住。
于是,形势发生了逆转。从刚开始我安慰他,变成了他安慰我。
「许纯,起初你进府时,我只是觉得你很称自己的名字,坦率纯真。后来相处几年,又发现你乐观通透,比我强多了。所以想开点好不好?」
我被突如其来的吹捧砸懵了,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你呢?你怎么看待我?」
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把马屁拍上天。
「少爷像兰花,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品质……品质高洁。」
我说的是实话,但不代表直接说出来不尴尬。
「还有呢?」
「说句僭越的话,有时候觉得少爷像兄长一样,待人平和,关怀备至。」
「就这?」
「总不能说你像我爹吧,你才比我大五岁而已。」
「罢了,去睡吧,木头。」
8
少爷近日好像生气了,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很无奈,仔细想想,好像没犯错呀。
除非他有读心术……但那个事情我也不想的!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帮他穿过一次衣服,那个场景时常会萦绕在我眼前,越是想忘记,记得越清晰。
平日里我心虚得像做了贼,生怕被他瞧出来端倪。
好在,后来他那段时间忙着接待好友魏子都,未曾察觉我那不可告人的遐想。
魏子都从京城远道而来。
第一次见他时,我就怔住了。不同于少爷的清秀,他身上是一种超脱了性别,俊极雅极的美。
谦谦如芝兰,皎皎似谪仙!
只是打量了一眼,我就没出息脸红了。
这副窘态被少爷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地瞪我一眼,从此尽量不让我出现在魏公子面前。
我:倒也不必!
我不知魏子都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他与少爷显然交情匪浅,两人时而把酒言欢,时而高谈阔论。他们在一起时的少爷,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你又乐呵什么呢?自从子都来了之后,你就整天这副春心萌动的样子。」
我狡辩道:「少爷放心,我对魏公子绝没有非分之想。」
他怪气道:「没有最好,他不会娶妻生子的,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我一副了然的神情:「我懂,我懂!」
少爷神色有些不自然:「你真的懂?」
我嘿嘿一笑,打趣道:「我知道少爷为何要纳妾了,掩人耳目嘛,我懂的!」又忍不住感叹道:「你们俩在一起是真的养眼……」
「许——纯——」
我看着他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赶紧闭嘴。
再看向他时,他突然向我冲过来。
我刚想说「开个玩笑而已,你至于杀我灭口吗」,就感觉身后有一阵穿堂风。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少爷已经先一步把我拉到身后。
我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腿的事情暴露了。
闯入府院的是几个黑衣人。
少爷抽出长剑,与他们打斗在一起。
我大声呼喊,想给他喊来帮手,但一个来援助的人都没有。
他大病初愈,渐渐体力不支,眼看就要落了下风。一道剑光闪过,我顾不得那么多,替他挡了过去。
之后我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了。
隐约记得魏子都慌乱地赶了过来,两人并肩作战。
再后来,我就彻底晕过去了。
不知昏过去多久,意识回寰时,我只有一个感觉:肩膀好疼!
我睁不开眼睛,却可以听到外面人说话。
「都怪我,如果我能早点赶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是魏子都的声音。
少爷回道:「罢了,他们有备而来,下了迷药。要不是你功力深厚醒了过来,我的命今天也交代在这了。只是子都,你没有跟我说实话,究竟是谁派你来的,是三弟还是他?」
魏子都回道:「都有。」
「他又想起我这个儿子了?」
「他说兄弟之中,到底还是你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我说呢,四年都相安无事,怎么好端端地会引来那帮人置我于死地。他是以为我真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才故意把我推到风口浪尖!」
「少爷的意思是?」
「是他多虑了,就算不为了那个位置,我还有大仇未报,迟早都是要走到正面对决这一步的。」
「不过,我担心这里可能不再安全了。」
「他既然想让我争,就不会让我那么早死。」
接着他们又交谈了几句,好像是说回京找什么人,干什么事。
可惜我伸长了耳朵也没听清。
而且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9
再醒来时,我能察觉到床边坐着一个人,身上带有淡淡的药香。
待她开口,果然验证了我的猜想,是叶姨娘。
不,是曾经的叶姨娘,叶青。
「这点小伤也值得你派人连夜去请我?」
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她怎么还不醒?」
「失血有点多,其它没有大碍。你之前找的大夫已经处理好伤口了,静静等着便是。」
「好,辛苦你了。」
「景良,你非要跟我这么客套吗?」叶青叹了口气,「你不会觉得我这几年穷尽毕生所学,为你医腿,就是为了你那几株名贵药材吧。」
「我知道,对不住。」
叶青自顾自地开口,像是自嘲:「我想不通,她究竟比我好在哪里?你怎么就那么喜欢她?」
我不由得攥紧床单。
喜欢谁?我吗?
「喜欢到她每次回府晚了一时半刻,你都要派人去找,真是可笑。」
我心下一紧,难怪自从他给我送饭那次,之后每次晚归,总能在路上巧遇府里的小厮。
只是我从未多想。
我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开始回忆这四年来相处的点滴。
尤其是我搬入上房之后,两个人逐渐拉近距离。
我承认对于这种感觉,我是不讨厌的。
但……
我脑子很乱,只能强迫自己先不要再想了。
回过神后,叶青已经走了。
少爷坐在我的床边,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动作。
我忍不住把眼睛睁成一条小缝,想看看他是睡着了,还是走了。
结果刚看到一抹光亮,就听到他说:「你醒了。」
唉,失策了。
我故作轻松道:「啊,没事了。」
「胳膊还疼吗?」
「不疼了。」
才怪!
他摸摸我的头,温柔得像一缕春风。
「木头,你为何要救我?」
我不假思索道:「主子如果死了,我们做下人的肯定也活不成。」
他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肉眼可见地失落。
「我跟叶青的谈话,你听到了多少?」
「啊?什么叶青……哦,叶姨娘啊……我不知道……」
少爷扶额:「你知不知道你心虚的时候,傻里傻气的。」
我小声解释道:「真没听到多少!」
「那你有听到我说喜欢你吗?」
救命,别说出来!
我在哪?我是谁?我要说什么?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谁来救救我!
我不想醒,把我打晕吧。
「你不用担心,我说出来是因为对今天的事感到后怕,我怕留有遗憾,并不是要求你立刻给我回应。」
那就好!
他每说一个字,我就往被子里缩一分,直到只露出两只眼睛。
「叶青问我喜欢你什么?其实我也说不上来。」
我在心里叫嚣着:别说了,别说了!
他却像是被人点了什么情关穴,一套接一套地往外搬。
「你像掠过我生命的一只水鸟,自由纯净,狡黠灿烂,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许多,觉得世间还有诸多美好可期。是你让我静如死水潭一般的心,泛起涟漪。」
你自己听听,这种话说出口你不脸红吗?
我心下只有一个念头,让他闭嘴!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可不可以让我先吃饭啊?」
他尴尬一笑:「……好。」
叶青怕我伤口感染,偶尔过来查看一眼。
后来我向少爷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既然你能请到叶神医,难道你父亲就请不到吗?为何他不给你用心医治,而是直接选择不闻不问?」
他说:「自然是能的,可焉知害我之事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呢?」
「虎毒还不食子呢,凭什么呀?」
「我在他壮年之时就有了声望,他怎能听之任之?多疑是上位者的本性,即使是手握天下的人,也不会例外。」
「既然如此,为何又让你回去争家产。」
「争家产?哦,你偷听的可真不少啊。」
「你们自己说的,我正大光明地听。」
他笑着说:「本来告诉你也无妨。从前我以为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我的,无所谓争还是不争。后来,我只想为我母亲报仇,但是为了报仇,又不得不争。
只是纯儿,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我……」
男人的嘴啊……
你不是刚说完不要求我回应的吗?
少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讪讪一笑:「没关系,你慢慢考虑。」
10
魏子都走的时候,我在门口张望了许久。
少爷敲我的头:「还看?你真喜欢上他了?」
「当然不是!我想着,若是他能多留些日子就好了。我看得出来,少爷与京城的故人待在一起会开心一些。」
少爷也凝望着京城的方向,若有所思:「只怕以后少不得要与故人打交道了。」
从前他让我抄的经书,我猜到里面应该暗藏玄机,八成是用来与京城联络的。
既然经书不抄了,以后又该怎么打交道呢?
「青楼?」
少爷被我的提议惊到了。
「你知不知道我要带你一起去的?」
我解释道:「我知道,但月满楼不是寻常烟花场所,那里多半是文人办雅集之地,到时你再给我备一套男子常服,想来不会有问题了。」
「不行不行,那种地方,我怎好让你一个女儿家前往?」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得无比坚定:「但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选择了!」
话虽如此,当我女扮男装推着他行至月满楼门前,只觉得把过去几年抄的佛经在脑子里过了千遍,也赎不清我的罪孽。
我把心一横,罢了,这也是为了帮少爷惩治恶人,逼不得已!
进了门,我差点被眼前的莺莺燕燕迷晕了眼。
少爷直接一张银票出手,让上前搭话的老板娘闭了嘴。
「去找门口挂铜铃铛的房间。」
「好!」
我定了定被扰乱的心绪,按照他的指示,来到房间门口,晃动了三下响铃。
里面的人应了一声:「请进。」
我低着头把少爷推进房门,又打算退下。
少爷说:「你不用退下。」
对面那个四十余岁,一脸肃杀之气的男人开口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外甥对身边人还是这么没有防备吗?」
少爷脸色一变,皱起了眉。
我很有眼色地对少爷说:「小的在门口守着。」
少爷拉住我的衣袖:「若有危险,可直接喊我!」
对面那人又冷哼一声,似是特别不耐烦。
我对着少爷点点头,退出房门。
他们聊了很久,久到我看大堂里的客人来来往往都换了两波,久到我的肚子已经饿到咕咕叫,他们才一前一后,相继出来。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枚同心结,递给少爷时,却故意瞥了我一眼。
「瑾月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同心结啊,那分明是女子送给心爱之人的信物。
我看着少爷将它收入袖中,浅笑着回道:「多谢表妹的好意。」
那人心满意足地离开。
少爷回过头盯住我的脸,左看右看,用手指轻轻拨了拨我的嘴角,不无嫌弃地说:「你就这么饿,非要吃这里的东西。」
我心虚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浅声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需要借助舅公的力量,这只是权宜之计……」
「我明白。」
其实又何需解释那么多?
回来的路上,天色已不早了。
落日余晖,晚霞交映,甚是有韵味。
这样两人独处的环境,不说点什么总是怪怪的。
思来想去,我说道:「原来少爷家族里还有武将,果然跟我从前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很像话本里的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许纯,你真的很会破坏气氛。」
「哦。」
我闭嘴了,心想我可不是就因为气氛诡异才扯开话题的吗?
过了一会,少爷问道:「你,今年有十六了吧?」
「是。」
「可有想过嫁人?」
我的脸倏地热起来。
在我这个年岁,同村的女孩子大半都已婚配。铃兰姐姐也是十六岁出的府,我想想应该不过分吧。
我老实地回答:「想过,但不知道要嫁什么人?」
「是要慎重考虑,总归是相处过数年,脾性相合,为人正派的才好。」
我点头如捣蒜,这话倒是极对。
「如果此人丰神俊逸,学富五车,外加家财万贯,岂不更好?」
听听,这是为我选夫君呢,还是在夸他自己呢?
「那倒也不必,我般配不上。」
「你自有你的可贵之处,如何般配不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饶我是个傻子也听得懂其中深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又像在自言自语:「不急,先回家吧。」
11
该说不说,少爷其人是有些乌鸦嘴在身上的。
自他跟我提过嫁人话题两个月后,我那许久未见的婶娘上了门,美其名曰为我寻了一门好亲事,特来接我回家。
「这么多年,全赖少爷、妈妈的照顾,让我们纯儿能有出息。纯儿的父母,在天之灵也该欣慰了。我是想把她接回去,找个老实孩子嫁了,也算是了了他爹的一桩心愿了。」
我大老远听到这话,就直犯恶心。
「哦?婶娘让我也来听听,你给我找的是哪家的老实孩子?」
婶娘陪笑:「我娘家侄子,你见过的。」
「我当是谁呢,就是那个嗜赌成性,把家里的祖宅、田产都变卖了的败家子啊!」
「这怎么说话的,他早就不赌了。」
「快二十五的人了吧,既无功名,也无一技之长,拿什么娶我?」
婶娘面上挂不住,强压住怒火:「你这人怎么变得这么势利,你在周家这几年,钱也攒了不少,他没钱,你有啊,都是一家人……」
我一阵急火攻心,又怒极想笑——
「我爹前脚一死,你们后脚就借着置办丧礼的名义占了我家的屋舍,然后又将我打发卖了。这么多年不曾管过我,如今为了我的嫁妆钱,又开始跟我遑论一家人了。」
婶娘见诓我不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破罐子破摔。
「许纯,别给你脸不要脸啊,逼急了我,我把你的丑事抖搂出来!」
我心口被气得绞痛:「什么丑事?你给我一五一十地说!说不出来,我跟你没完。」
婶娘怪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早就跟那小秀才暗结珠胎,被我侄儿瞧了个正着,要不是看你还有几两嫁妆,你当谁愿意要你?」
「血口喷人!」
我用尽全身力气怒吼一声,一口气怄着,连呼吸都不畅了。旁边的小丫头及时把我搀扶住,缓慢坐到座椅上。
女儿家名节是大,尽管我没做过这些事,她今日这样满世界的吆喝,只怕与做过也无异了。
「这样信口胡说,污蔑我府上人的清白,只怕你担不起后果!」
少爷面色冷峻,语气也透着寒意。
婶娘依旧嘴硬:「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怕你们。」
我正要开口辩解,少爷示意我不开口。
他接着说:「既如此,就劳烦你与我府中的管事一同到官府走一趟吧。按律,无端诽谤者应受刑五十大板,罚没银钱二十两,只要你受得起!」
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边说边外溜:「一群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府里的丫头小厮见状都调笑开来:「哪里来的泼妇,有本事别走啊。」
少爷将我叫到里间,我对着他千恩万谢。
他却紧皱双眉,将我从上到下审视了我一遍,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秀才的事情,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
我委屈地抽泣:「少爷信了?」
他脸色微变:「只要你说……」
我抢先一步说道:「没什么不能说,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不想让他误会我。
12
小秀才原叫王举仁,是我同村的玩伴,自幼相熟。
他爹寄希望于他能够走上科举,兴旺家族,但庄稼户出身,没什么文化,特起了这么个直白的名字。
村里人都叫他小秀才。
我爹虽不指望我能成为女状元,却也说女孩子,多读些书总不会错的。
就这样,在我七岁那年,小秀才九岁那年,我们结伴去了私塾。
私塾里女孩少,我难免受欺负,他虽不强壮,但每每有人挑衅,他总要冲在前面替我出头。
后来,父辈们劳作一天,晚上在一处喝酒。趁着酒劲,开玩笑要定个娃娃亲。
因平日里太过熟络,谁也没有将玩笑话当真。
后来我爹去世,我进了周府做丫鬟。小秀才一心苦读,不问窗外事,我们再未见过。
我与他重逢,也实属巧合。
就是那日,我与少爷同去青楼。
少爷在房内议事,我在门外守候。大堂的人来来往往,我看得困乏,如走马观花。
直到一群学子乌泱泱自门外走来,聚集在雅座,听人说是学政老爷在此宴请生员。
我好奇地张望了一会,被人群里的一个布衣书生一眼认出。
「纯儿?是你?」
我急忙掩面低头:「不是我!」
他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纯儿,你怎么在这?还作男儿打扮?」
我看遮掩不成,回头看了一眼少爷的房门,正愁如何分辨。
就听他说:「早听闻周少爷行事荒唐,不想竟来此狎妓,还让下人把门。」
想到少爷说过自己的风评越差越好,我索性装傻充愣,没有否认。
我说到这里,少爷连声打断。
「你没有为我辩白吗?」
我傻眼了:「需要辩白吗?」
他斩钉截铁道:「需要!我也是要名声的!」
我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接着又说回小秀才王举仁。
他说自己已经通过学政考试,虽说名次不佳,勉强挤进增广名额,但也算是名副其实的秀才了,是功名的起点。
他听到我肚子咕咕叫,如幼时一样,兴冲冲地对我说:「纯儿,你等着,我给你取糕点。」
少爷又适时打断:「我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喝,稀罕他个外人来献殷勤?一个增广生员,也敢大言不惭将功名挂在嘴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暗想,幸好我没把小秀才讽刺少爷的言语说出来,不然又不免要多费几句口舌。
少爷又问:「后来你可有再见过他,为何你婶娘说你与他——暗结珠胎?」
说到最后四个字,已是磨牙凿齿。
我小声回道:「他给我送过一些东西,被我回绝了。可能是拉扯间被婶娘的侄子看到了,借机泼我脏水。」
我没敢说,小秀才送过一个内嵌红豆的菩提骰子——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还说:「我真不知你这些年在周府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信我,待我高中,只要你愿意……」
我立即打断:「我这几年在周府过得很好,真的。」
又故意转移话题,玩笑道:「听说秋闱放榜日,会有许多清贵人家榜下捉婿,不知道你会被哪家小姐捉到呢?」
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正因为知道,才拒绝得干脆。
撩动我心的人不是他,我很清楚。
13
风波过后不久就到了年关。
往年这时,周府总是异常平静,从未有过张灯结彩的热闹时候。当然,后来我才明白是少爷与其母亲在除夕夜遭遇变故的缘由。
可是今年,少爷却一反常态,吩咐我可以提前张罗年礼。
我想到大约是他的舅公在京中家族做了什么动作,替他报了仇。
这人后来又派过几位心腹来南城,还是与少爷约见于月满楼,还是由我在门外看守。
只是总不见少爷提事情的进展,我不免替他着急起来。
斟酌再三后,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少爷,我觉得您这位舅公对您并非完全心悦诚服,此人是否可靠还望您留心?」
他却不着急:「他肯在收到消息一个月后就找机会来南城见我一面,至少表明是愿意合作的。再说,此事也不全靠他成事。」
又故意逗我:「你近来说话,倒是越来越像女主人了。」
我心虚地低头:「是我僭越了。」
他打趣道:「谁说你僭越了?我受用得很呢。」
我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九,周府上下一片喜乐,我却愈发紧张。
终于,在除夕那日清早,少爷等到一封快马加鞭送来的急信。
他的眼眸向来波澜不惊,仿佛山崩地裂前都可以岿然不动。可待他展开那封信时,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再抬头,眼前已升腾起一层水雾。
他嗓音微颤,异常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成了。」
刘妈妈跪倒在他面前:「总是是告慰您母亲在天之灵了!」
此情此景,我也不免动容,忍不住涕泗横流。我不好奇个中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事,我只知少爷蛰伏多年,总算得偿所愿。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周府的除夕夜,分外热闹。
少爷的腿好了,这是足矣令周府上下震动的大事,都说这是天神保佑,喜从天降。
少爷下令不分长幼尊卑,一律平席而坐,共贺佳节!
小厮们在护院里点起篝火,放起炮仗。丫头们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吉祥话,更有嫌不尽兴者,边说边唱,噼里啪啦得比炮仗还响。
更有大胆的婆子,竟直接问起少爷何时成亲,给周府找个女主人。
我握筷的手一滞,偷偷瞥了一眼主位上的少爷,发现他也正瞧向我,我乱了心神,紧忙收回目光,埋头吃饭。
少爷却接着那婆子的话说道:「快了,到时她若是不同意,还请你们说和说和。」
「这么说,就是我们府上的人喽?」
几十双眼睛瞬时都盯向我,我的脸「唰」得一下红起来,有种做了不道德的事,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感。
少爷终于放过我:「都别乱猜了,接着吃酒吧。」
说着,他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团圆酒。
我见他面前的酒已经空了三壶,想上前制止,又想到人生难得几回这般畅快时刻,遂作罢,只是默默起身去厨房做了一碗醒酒汤。
我原以为过往不平都已随故年消失殆尽,目光可及的,是来年岁月静好的祥乐时光。
如果我没有去厨房,如果我没有路过马厩,如果我没有听到车夫们的闲谈,至少在那个辞旧迎新的除夕,我过得无比安乐。
可惜,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我如行尸走肉般地做着醒酒汤,端到上房。
少爷喝多了,已经提早离了席。
我轻唤:「少爷,少爷……」
他问:「你是纯儿?」
我应着:「是我,少爷!」
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顺势翻转了身体,将我压到身下。
「没错,是我的纯儿……」
「纯儿,我喜欢你……」
「纯儿,纯儿……」
他一遍遍呢喃,犹嫌不够,尔后直接把唇贴到了我的脸上。
我怔住了,忘记了抵抗。
他的吻从面颊绵延到唇角,似是还不满足,又一把扯开我的衣领。
冰凉的吻连同酒气,一同灌进我的脖颈,我冷得打了个寒颤,清醒了过来,用力将他推开。
他也略回了神,自言自语——
「我与纯儿还未大婚,先配后祖,不合礼法,为母后和太傅所不喜,纯儿也不喜……」
我无声落泪,收紧衣服,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穿过后院,穿过前庭,穿过长廊,我漫无目的地徘徊着,仿佛走得不是周府的方寸天地,而是我与他之间不可僭越的鸿沟。
爆竹在我身旁炸开花,我视若无睹;丫头们冲着我嬉闹喊叫,我也充耳不闻。
他们只当我喝醉了酒,笑我变得痴傻,却不知我的思绪在此事变得如此清明。
「听说了吗?宋将军连同太傅、都御史弹劾齐贵妃哥哥外人亏空,结党营私,朝中恐有大变了!」
「到底是老哥哥你走南闯北的有见识,咱们这天高皇帝远,如何知晓?给咱们都说说,开开眼呗。」
「要说此事啊,在京中都传开了。宋将军原是已故皇后的兄长,这次不但除了齐国舅这个政敌,还牵扯出齐贵妃早年谋害皇后和大皇子一事,齐贵妃被赐死,八皇子登基是无望了。」
「听说皇后最是贤良,大皇子也因德行出众,视作储君的不二人选,这齐贵妃手腕够狠的呀。」
「谁说不是呢,可怜了大皇子伤了腿,自国母去世后又一蹶不振,已经彻底不问世事了。」
「要说剩下的几个皇子,那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三皇子虽说有点才干,只可惜生母位份不高,兴不起什么浪,不知这储君之位最后会花落谁家呢?」
车夫的闲聊,一字一句,不断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巧的,对吗?
我曾私心想过,若他只是个远离庙堂的富家子,若他对我有意,若我也对他难以割舍,若……
即使为世人所不齿,说我是图财攀附之辈,我也认了。
可如今我方知,他背倚子民,脚踏河山,他所图谋和护佑的,远比我想象得要多得多。
我退缩了。
14
开春之后,小秀才又来了。
他送了我一个香囊,里面装着桃花,颇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味。
小秀才对我说,半年后就是秋闱,他要安心读书,不能经常来看我了。
他还说,若是秋闱得中,必将我风光大娶归家。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的信物。
我已经十七了,是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我将那香囊日日挂在腰间,恨不得广而告之我有了意中人,少爷自然也是知晓的。
他问我,是不是除夕夜他吃醉了酒,对我做了什么,为何自那以后我对他的态度就如此冷漠?
我答道:「奴婢有了心仪之人,自然要与别的男子保持距离。」
他一愣:「纯儿,你说过你不喜欢他的,我如今成了别的男子是吗?」
我不为所动:「少爷,别为难奴婢了。」
自齐贵妃倒台后,朝堂上有重新洗牌之势。
从京中来探望少爷的人越来越多,只是少爷不允许他们进周府,依然约见在月满楼。
他解释道:「我不想让他们染了咱们家这片净土。」
我心中一颤,他说的是「家」吗?
但面上仍装作满不在意,道:「少爷决定就好,我们做下人的——」
他打断我,苦笑:「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气氛每每烘托到这里,都只剩尴尬后的一片寂寥。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让我颇感意外的事——秋闱放榜,小秀才拔得头筹,中「举人」,称「解元」。
他本是增广生员,在参加本省学政巡回举行的科考中,成绩也并不优异。
参加乡试前,我还特意宽慰道:「就算未高中,也没甚关系。左右我这里还攒了些银钱,我们可以开办私塾,温饱不愁便是了。」
他大受感动,痛哭流涕。
我是存了与他安心过日子的心思的。
乡试头名的成绩,让小秀才大喜过望,也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他已经半只脚迈进仕途,而我只想永远身处江湖之远。
但说实话,我心中对此事也有诸多疑虑。
我看过小秀才的文章,实在非上乘之作。可若说行贿,他家倒也没有这个门路和钱财。
圣上差遣到本省的乡试主考官倒是拜访过少爷,但此人与小秀才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小秀才踌躇满志,扬言要让南城出一个千古留名的状元。
冬去春来,转眼又到了来年二月的春闱。
我对小秀才说:「还是要把心态放平和些,天下学子众多,能中贡生已不是易事。」
小秀才哪里听得进去:「纯儿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就没有状元之才吗?」
人得势而忘形,我生怕他会栽一个大跟头。
谁知,小秀才在会试中不但中了贡士,且又是头名,称作「会元」。
春闱放榜后,一时风光无限。榜下捉婿也非玩笑,户部侍郎当场为自己嫡次女定下婚约。
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消息传到南城时,我正在为少爷研磨。
他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真心错付读书人,瞎了眼!」
我沉默不语,只当在说旁人的事,与我无关。
只是因圣上重病缠身,殿试延后,小秀才得空回南城,提前衣锦还乡。
他找到我,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与侍郎千金结亲非他本意,若我心意不改,他的誓言不变,可纳我为妾。
他说:「纯儿,你也别太为难我了,婚事是侍郎大人定的,我如何抗拒得了?就是做妾,你也是贵妾,我定不负你!」
榜下结亲历来讲究你情我愿,焉有牛不饮水强按头的道理?
我不想听他胡诌,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他追在后面嚷嚷,出言不逊:「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贞洁烈女,你敢说你与周少爷就清白,就没有逾矩之事?我如今可是天子门生,不计前嫌,让你做妾,已是十分抬举你了……」
我如今想是脸皮也变厚了,竟还似没事人一样,不紧不慢地离开。
只是,少爷就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了。
不多时,周府冲出几个小厮,手拿棍棒,将小秀才按倒在地。
小秀才叫嚣道:「我是礼部亲封的贡士,户部侍郎的爱婿,你们如此罔顾王法,就不怕我在朝堂告御状吗?」
此事毕竟因我而起,当我意识到少爷是动真格的,连忙上前制止。
少爷没看我一眼,冷冷说道:「我打他,与你何干?」
他一声令下,实打实的五十棍悉数落到小秀才身上,顿时皮开肉绽。
15
经此一事后,我与少爷的最后一层窗户纸也彻底被捅破,纵使表面上表现得再云淡风轻,内里也不可能再装作无事发生。
闲暇时,我数了数自己的小金库,差不多已经存够一百两。若是出了府,买两间房安顿下来,平日里替人抄书写字,日子也是能过下去的。
盘算好一切,我找到少爷辞行。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我,一如那年他第一次来到我的下房,似要把我看穿,又像是要探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是因为我的身份?纯儿,你早就猜到了是吗?」
我不似当年见他时的唯唯诺诺,异常坚定地对上他的眸光。
他颓然坐下,暗叹道:「我怎么会说你是木头,你比谁都聪明。」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若有一日,大事谋定,你可愿与我执手偕老,生死与共?」
我摇头如筛糠:「不了吧,少爷自有与你同心缔结之人。」
「那枚同心结我早已归还……」
「跟她没有关系,是我的原因,我喜欢的是周景良,不是皇储周泽。」
「景良是我的字,有区别吗?」
「少爷,我本蒲柳,不敢也不愿高攀皇室,只想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他紧闭双眼,略背过身,点了点头。
「既如此,你走吧。」
我转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
从上房到前院只有几十步远,生生走出了天涯海角的距离。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看他一眼,就听他说:「纯儿,我腿疼。」
听不见,听不见……
我狠狠心加快脚步,那声音果然越来越远。直至我出了府,再也听不见。
过了月余,南城盛传小秀才在殿试时得罪了皇帝,被褫夺进士头衔,六年不许科考。
我与他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到底还是去探望了一眼。
黄粱一梦过后,他比之前沉稳了许多。
「纯儿,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我不是人,我当时被泼天富贵迷了眼,对不起。」
「算了,都过去了,只是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原来,圣上听闻他是南城人,便问他是否知道南城周家。
小秀才不疑有他,登时便将所有苦水,添油加醋地一股脑倒出来,直言周家欺人太甚,周少爷为非作歹,鱼肉一方。
圣上一听大为震怒,叱责他谎话连篇,品行不佳,当即免了殿试资格。
我当下明白了情况,龙椅上的那位终究是护犊子的。
「怪我得势张狂,蠢钝如猪,他们都姓周,没准沾亲带故,我没被砍头流放已是万幸了。」
我安慰道:「没事,六年后再战,好好打磨文章,我等着喝你的状元酒呢。」
他自嘲地笑笑:「我的水平几斤几两我自己还能不知道?这次八成也是阴差阳错,不知捡了谁的漏?」
小秀才又问我在何处安身。
我说已经买了两间屋舍,刚刚搬进去。
没想到我也有独立门户的一天,就是团团嫌弃院子里没有松子,几天不肯理我。我买了足足两大袋瓜子,才勉强安抚好它。
16
盛夏之时,关于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传闻甚嚣尘上。
起初我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少爷第一次敲响我家的房门,与我告别,我方知他蛰伏多年,终于到了最重要的时刻。
「临走前,你能抱抱我吗?」
「好。」
新君临朝,往往意味着尸横遍野。
说不担心,是假的。
我拿出那本尘封已久的《地藏经》,日日抄写,像几年前一样送于宝方禅寺供奉。
那里的住持换了人,见我时常前往,便说:「像姑娘这样诚心礼佛的人不多了,你所求之事,必然灵验。」
但愿吧!
惟愿他平安!
天盛十六年,八月初六,大行皇帝驾崩,举国同悲。
大皇子周泽灵前即位,改国号为元康。
新皇登基后,按祖法要守孝二十七天。期间,国事政务不可中断。
我不禁忧心起他的身体。
转念又觉得自己可笑,宫人众多,自然会有人照顾他,我操得哪门子心?
变故发生时,我已经接受了少爷当上了皇帝这个事实。
可是,好不容易清静的丧钟再次长鸣起来。来自宝方禅寺,我祈福的地方。
「新帝日夜操劳,不堪重负,已然崩逝!」
我不信!
发疯了一般冲向外面!
行人熙熙攘攘,嘴里念念有词。
「这叫什么事?一个月之内死了两个皇帝,莫非是亡国之象?」
「快闭嘴,各处都有人盯着吊唁,青天白日的怎么敢说这些?」
我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跌跌撞撞地走向周府。
「刘妈妈,不是真的对吗?」
她已经哭得晕过去几次,回答不了我的话,我绝望了。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相见,我会多送他一段路,我会跟他说「一路平安」,我会堂堂正正地说一句喜欢,我会恬不知耻地抱住他,用尽全部勇气问他一句:「少爷,你可以为了我放弃皇位吗?」
小秀才上门探望我时,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我倒也不是想寻死,只是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任凭身体下沉坠落,陷入无尽深渊。
「纯儿,新皇周泽就是周少爷对吗?」
我捂住耳朵,疯狂摇头:「不是!不是!」
「你如果这样的话,有些话我就不告诉你了,关于京城的一些情况。」
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拉着他不肯撒手:「什么事?求你,快告诉我!」
小秀才说,户部侍郎曾让他巴结三皇子。
起先他觉得三皇子身份低微,并不想去烧冷灶。稍加了解之后却发现,他曾养在先皇后膝下,与大皇子亲如一母同胞。
大皇子离京前,甚至还曾嘱托自己的伴读,好好协助三皇子。
「我也只是猜测,或许周……或许新皇只是假死,其真正目的只是为了将皇位顺理成章地交到三皇子手里。」
「你说的伴读,可是魏子都?」
「好像是吧,是个太监。」
若真是这样,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我接过小秀才送来的饭菜,艰难地一口一口吃进去,我要坚持下去,等他!
第二日,宫里果然又颁布了新的诏令。
「先帝无妻无子,留有遗诏,传位于皇三弟周淳。」
我的这场等待似乎不再是一个幻象。
半个月后,我如往日一样抱着团团在院子里发呆。
忽而一阵敲门声响。
我疾步跑过去,手握在门栓上却止不住发抖。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已经先一步拥我入怀,他说:「纯儿,我回来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忍不住捶他两拳:「周景良,你有本事再死一次试试!」
周景良番外
十六岁是我人生的分水岭。
在那之前我是天之骄子,在那之后我被弃如敝履。
我不懂母后薨逝,父皇为何不肯调查死因。我不懂太傅不过为我争辩几句,为何就惨遭贬斥?我不懂有血缘之亲的舅公,为何首鼠两端,只求自保?
所有的一切,让我此前所信奉的仁义礼智,粉碎一空。
「可见纯良之人未必有福气!」
我对刚进府的丫头说的话,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一别六年,再次返京时,我见到病榻上的父皇,忍不住质问:「您为何会默许这一切发生?」
他艰难地回答:「生在皇家,良善仁慈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心里满是苦涩:「为了养成一个合格的储君,不惜牺牲自己的发妻、宠妃、重臣、幼子,值得吗?」
「当你毁掉自己最在意的名声,开始用上阳谋阴谋,开始铲除异己,为诛杀仇人不惜与不喜之人合作时,我更确信是值得的。」
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
「由不得你,你已经被推到这个位置上,以后多得是身不由己。」
我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曾经的宫殿,脑海里尽是纯儿的声音。
她说,一生纯良,与人为善。
她说,少爷为何不能事正业,走正道,让泉下有知的母亲安心!
她说,她喜欢的是周景良,不是大皇子周泽。
皇位唾手可得,可是要与不要,我终于下了决断。
为了避免朝局动荡,我接了继位诏书,当了二十七天的皇帝,敲打了几位心思不正但还有些用处的大臣。
我对周淳说:「等你登基之后,把他们请回来,多加褒奖安抚,这会让你的位置坐得更稳当。但是鹰终究是养不熟的,两年内能除就除掉吧。」
礼部侍郎官降两级,竟找我哭诉:「微臣平生所想,皆为陛下,不知为何落得这个下场?」
我将王举仁的卷子砸到他脸上,「科考舞弊是杀头重罪,你身为南省主考官,知法犯法,朕留你一命是怕此事闹大,寒了天下学子的心。你竟还有脸不忿!」
「可是这分明是陛下的授意?」他颤颤巍巍地辩解道。
「朕?」
「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在月满楼见臣时,跟王举仁打过照面,我以为,我以为……」
「蠢货!」
他不提还好,若是早知道还有这层原因,我必直接革了他的职。
那个王举仁实在是厚颜无耻,自从知道纯儿时而陪我去月满楼会客,几乎回回都在门口候着。
以我涵养,总不至于无端对他横眉冷对,只能浅谈了几句走个过场。
这老家伙便自作聪明地以为我与他有什么交情,暗箱操作,还妄想拿来邀功!
守孝期一过,我赶紧将皇位交到周淳手里。
「皇兄当真愿意?」
他面色复杂地接过玉玺,目光里有不解,有忐忑,更多的则是渴望。
有野心是好事。
只是这个计划执行得隐蔽,甚至不能传个口信回去。我怕极了,不敢想象纯儿听到消息会怎么样。
安排好一切,我日夜兼程回到南城。
见到纯儿时,她瘦成一团,形容枯槁,经文散落一地。
我一把抱过她,任凭她在我身上不停捶打。
秋意正浓,但暖光胜过春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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